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书名:我在开封府坐牢   作者:鱼七彩   文案:   快穿回来后,点亮各色技能的崔桃终于得机会重生,刚睁开眼,狗头铡大刀砍了下来!   “大人,我有话要说!”   “大人,我要供出同伙!”   “大人,我会验尸。”   “大人,我会解毒。”   “大人,我会追捕。”   “大人,我卧底也可。”   ……   开封府一众人:崔姑娘,你还有什么不会的么?   ————   全技能吃货女主,爆锤各种凶徒,遇极品必啪啪啪打脸~   男主是‘相三朝,立二帝‘的大宋美男子名相韩琦,白切黑。   背景宋,破案+美食,原创向(非七五同人),1V1   一句话简介:全技能囚犯,励志版’越狱‘。   内容标签: 历史衍生 美食 甜文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崔桃 ┃ 配角:韩琦,包拯,王安石等 ┃ 其它:   作品简评:   死后失忆的崔桃,在经历快穿后重生归来,刚睁眼就要面对被砍头的危急时刻。为了自救和查清过去,崔桃开启了全技能模式,查案、解毒、验尸、卧底、看风水……在助开封府连续破获大案的同时,她也找回了过去,获得了真爱,开启了人生新篇章。   文章将美食和悬疑元素相结合,主线破案,副线层层揭露女主的过往,情节紧凑,真相出人意料。让读者不禁带着食欲和好奇欲,跟着无所不能的”囚犯”女主,在领略大宋风俗美食的同时,又被一桩桩精彩绝伦的案件所吸引。 第1章   “罪女崔氏不道谋害孟达、于氏两条人命,判斩立决,上狗头铡!”   韩琦宣判之后,见堂下女犯晕厥不动,命人将她弄醒。   一瓢冷水泼下去,打湿了女犯原本蓬乱的头发,反将她的容貌完整地显露出来。眉如柳,鼻梁秀挺,惨白的脸透着病态,整个人颓败不堪,但仍然可辨其姿容不俗。   这等好模样的女子,竟用割喉这等残忍的方式杀害了自己的表兄表嫂!   浇过冷水之后,女犯仍然佝偻躺地一动不动,唇色发紫,似乎一点活气都没有。   衙役欲去试探女犯的鼻息——   “咳咳!”   听到女犯的咳嗽声后,衙役跟嫌弃什么脏东西似的,立刻弹躲到一边。   ……   崔桃死了很多年。   因为失去了生前的记忆,甚至连自己生在什么时候都不知道,崔桃一直无法投胎,只能做个孤魂野鬼。后来系统找上了她,告诉她只要完成快穿任务,就可以重生,找回生前的记忆。   崔桃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生前记忆什么的,对她来说其实并不重要,死都死了,忘都忘了,还计较生前那些作甚?   做野鬼不仅每天可以悠哉地四处游荡,想怎么嗨就怎么嗨;不高兴的时候还可以搞点事情,捉弄几个坏蛋,把那些人吓得嗷嗷大叫、屁滚尿流;并且,永远不用发愁生老病死的问题。   可是有一点,唯独这一点,让崔桃无法忍受:美食吃不到嘴了!   试想一下,你每天都可以近在咫尺、三百六十度环绕地去感受甜皮烤鸭、水晶肘子、香酥麻辣虾……有多诱人,却永远只能看不能吃,这是什么感觉?生不如死的感觉!要多绝望有多绝望!世界末日!丧尽天良!忍无可忍!   所以,崔桃干脆答应做快穿任务的主要原因,就是为了吃。   辗各个时空转,经历了古代、现代、仙侠、末世、星际等等不同背景的世界……吃!吃!吃!   如今她已经完成了上百次快穿任务,还想继续吃下去,奈何系统程序不允许,让她‘被迫’领取了重生奖励。   ……   崔桃重生之际,脑海里突然有画面闪现:   依稀见远方有一名戴着软脚幞头的青衫男子,胸口有一滩红,向她走近,伸手过来。虽然近些了,但这人的面容还是看不清,很模糊,只能看清他伸过来的右手食指上有一颗黑痣。   “桃子,等我!”   男声缥缈,随即就不见了。   画面模模糊糊地旋转,对着一面铜镜,铜镜里的她穿着淡绿裙裳。摇摇晃晃靠近镜子时,脚下突然被绊住,跌倒了。她手撑地想爬起身,可一抬眼,旁边竟有两具血淋淋的尸体!一男一女,皆被割喉,鲜血正涓涓流着,蔓延至整个地面。   她的双手、她的衣裳都沾满了黏糊糊的血,一把匕首就在她的左前方……   “都咳嗽了,还不快睁眼!”   衙役用木杖狠狠地捅了一下崔桃的肚子。   杀人犯不值得他手下留情,再说这女犯马上就要被砍头了,只捅她两下都算便宜她!   崔桃吃痛地叫一声,脑海里的画面就此中断。   “行刑!”   一枚令签被掷至地面。   崔桃忽然被两名衙役架起,飞快地拖向一口铸着狗头的铡刀。而在这狗头铡旁边,还有龙头铡和虎头铡。   这是在开封府!?   崔桃做任务时,曾穿过一名北宋年间的弃妇,和渣前夫在开封府公堂对质过,所以认得这里的环境。   屋中人皆为北宋官吏的扮相,三口铡刀异常崭新,显然刚铸成不久。由此可推断,眼下应该在宋仁宗刚赐铡刀给名臣包拯的时候。   随即依稀听见堂内有人提了一声‘包府尹’,更加可以确定她的判断没有错了。   开封府作为大宋首府,兼顾行政、司法两大体系的工作。府尹每天政务繁多,所以并不会事事都亲力亲为。   在司法方面,除了情况较重的案件需要府尹亲自出马之外,开封府绝大多数的推勾狱讼之事都由推官来负责。   从官服级别判断,现在负责审判她的官员,正是开封府的五品推官。   ‘嚓’一声,铡刀被拉起!   崔桃被强行按在了铡刀下。   带着腥味儿的冷铜紧贴在崔桃纤细的脖颈上,激得崔桃浑身打了个冷颤。   “大人,我有话要说!”崔桃赶紧喊道。   这一刀下去,她又会变成鬼了,再没机会吃到好吃的美食,这怎么行!   抬铡刀的衙役并没被女犯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吓到,反而因为要忍笑,险些把手上的铡刀给落下了。   在场人除了韩琦,所有人的嘴都禁不住抿成一条线,并用怪异的眼神看着崔桃。   “大胆罪妇,好生放肆,也不瞧瞧你什么身份,竟敢跟韩推官攀亲!”   崔桃倒是忘了,在宋朝‘大人’是对父母长辈的称呼。她刚才的行为,等同于在法庭上,对中级人民法院院长大呼一声:“爸爸,我有话要说!”   再看这位‘喜当爹’的韩推官,一脸不悦,目色冷冽地看她,好似他吃了多大亏似得。   不过这位韩推官的样貌是不是有点过于姣好了?眉如远山,鼻若悬梁,肤白而无瑕,就好比一朵天山雪莲开在了青青翠竹上,既美得干净惹眼,又颇具清隽之风。   若非这开封府有铁面无私的包拯坐镇,崔桃真怀疑这位韩推官是被选美选进来的。他这种长相和气质的人在开封府当官,真的不会增加女性的犯罪率?   “崔氏,你还有何话要说?”   男声淡而清冷,透着几分斯文气,却也无情。因发现对方在铡刀下竟胆大地盯着他,不悦地蹙眉。   宋朝的审案流程非常严谨,《宋刑统》中规定,如有犯人喊冤翻供,就必须启动‘翻异别勘’程序。也就是说,在判决执行前,只要受审的犯人喊冤不认,就要另派人重新勘察复审案件,而且这样的机会足足有三次。   崔桃马上道:“妾冤枉!妾没杀人!”   “三次复审,你都甘愿认下谋财偷盗、杀人灭口之罪。今至此地步,何必改口?官府审案,岂容儿戏。”   韩琦的语调没有波澜,看崔桃的眼神也有几分讽刺,随即示意衙役继续行刑。   想不到原来的‘自己’竟然把三次机会都用完了!   既然没有机会,那就只能创造机会,霸王硬上弓了。   “大人,我要供出同伙!”崔桃再度喊道。   这女犯居然又叫韩推官‘大人’,怎么那么不要脸?   衙役们虽仍然觉得好笑,但已经有所适应,比前一次略显淡定。   韩琦则默然盯着崔桃,脸色沉冷。   “韩推官恕罪,妾每每着急害怕之时,就忍不住想起父母,不小心失口了。”   崔桃礼貌道歉之后,哽咽地抽着鼻子,唰地流下了两行泪,速度比某些人眨眼都快。   “妾撒谎了!妾本想替他死,可看着这锋利的狗头铡,想到自己竟落得死无全尸,甚至最后没人收尸的下场,终究是没骨气,害怕了。   哪怕他肯在行刑前看妾最后一眼,妾大概也不会这么后悔……”   哭声凄凄,配上她哀伤欲绝的表情,有着极强的渲染力,在场几乎所有人都被崔桃的情绪所感染。大家更惊讶于她话里的内容,原来真正的凶手不是她?她在替人受死?   韩琦刚调任为开封府推官不足五日,此案在他接手时,所有步骤皆已走完,只剩下升堂宣判。   之前审阅案卷时,韩琦曾怀疑过崔氏有帮凶,因为仅凭她一个弱女子去杀死清醒状态下的一男一女,可能性并不高。但在复审过程中,这崔氏再三坚称只有她一人谋财杀人,同时现场也没有证据证明当时还有别人,所以案子便只能这样判下去。   如今崔氏濒死生惧,竟道出有内情,又岂能纵容真凶逍遥法外。   “押过来。”韩琦道。   崔桃终于得以从铡刀下脱离,略松了口气。   等衙役把崔桃拖回公堂中央的时候,崔桃气若游丝状,耷拉着脑袋,好像快不行了。   崔桃瘫软地趴在地上,几度努力地想爬起身,欲向韩琦行跪礼,奈何力气不足,又趴了回去。如此往复了三次,惹得韩琦再度蹙眉。   “就这么说!”   “他……他……”崔桃面贴着地,弱弱地低泣,这会儿她声音小得跟蚊子似得,韩琦要全神贯注才能听清。   “他姓甚名谁,哪里人士,现在何处?”韩琦质问。   “他——”   崔桃哪里知道他叫什么,是哪里人。她现在只有一段糊掉的记忆,只能肯定自己没杀人,其它的事她完全不清楚!   崔桃缓缓地抬头,确认这位韩推官对她的话感兴趣后,心里有底了,口将言而嗫嚅,突然翻了白眼,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衙役再度上前查看,“韩推官,她好像又晕了。”   “弄醒。”   衙役这一次没再泼冷水。刚才这女犯的话大家都听见了,她很可能在替人顶罪,瞧她刚才那哭哭啼啼的傻劲儿就很像是被人忽悠了。蠢是蠢了点,但也让人心疼。   衙役便叫稳婆来帮忙,掐人中,掐虎口,又施了银针,人还是处在昏迷中一动不动。   韩琦只得宣布退堂,明日再审。   崔桃被丢回大牢后,一直熬到稳婆走了,才假装气若游丝地苏醒,慢慢地睁开眼。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霉烂的古怪气味,总之很不好闻。一丈半见方的大牢内,四处撒乱着稻草,西北角有一脏兮兮的马桶用于解决屎尿问题。   崔桃发现还有另一名女子跟她同牢关押,二十多岁的模样,身材壮实。此刻正歪着身子躺在东墙角的草垛上,嘴里叼着一根稻草,眼神不屑地看她,表情有些蛮横。   王四娘注意到崔桃在看她的时候,她张口就骂一声‘贱货’。   崔桃懒得理她,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她席地打坐,心中默念法诀,尝试引气入体,这里的灵气很稀薄,而且质量还不咋好,想凭此修行提升功力是不大可能了,但用来慢慢调理身体还可行。   她现在的身体太虚弱了,各器官都有衰竭的迹象,更有严重的心疾。刚刚在公堂上,原来的自己大概就是因为心疾发作而亡。   “贱货!老娘叫你呢,你装耳聋是不是?”   王四娘蹭地起身冲向崔桃,抬脚就朝崔桃那张白嫩的小脸儿踹去。 第2章   引气状态下的崔桃,能够很敏锐地感觉到周围气流的变化,王四娘稍微一动,她就有所察觉。   王四娘这种性格的人,以羞辱她人为乐,明显已经习惯了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从不知收敛,不可能通过讲道理让她顿悟,也不可能通过求饶服软令她放过。只有揍服她,才是正道。   崔桃凭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还打不过身材结实的王四娘,唯有智取。   等王四娘飞脚踹过来的这一刻,崔桃率先凄惨地叫一声,随后整个身体飞撞在牢房的围栏上。   狱卒们闻声而来,见崔桃晕倒在地,而跟她同牢的王四娘则正站在地中央,双手掐着腰,满脸狰狞厉色。   发生了什么,显而易见了。   狱卒张口就骂王四娘混账。   孙牢头这时赶来,见这光景,也破口大骂王四娘找死。   “不是我!”   刚才事情发生得太快,王四娘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现在她莫名地挨骂,委屈自己受冤,激动地辩解。   “我根本没打她!我是抬腿了,可我没踹着她,是她自己飞了过去!她自己有病发疯往围栏上撞,这怎么能怪我!”   可是没人相信王四娘的话,因为牢里的人都知道,王四娘欺负惯了崔氏。   以前大家觉得崔桃是杀人犯,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不值得同情,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王四娘折腾去。但现在情况有逆转,并且韩推官明日还要审崔桃,如果在这种时候崔桃在牢里被殴打出事,他们这些狱卒肯定第一个被问责。   孙牢头狠狠地瞪一眼王四娘,见她还不服地叫嚣,只觉得她越发猖狂了,竟还敢编瞎话狡辩!   孙牢头立刻打发属下教训王四娘,杖十,当即执行。   王四娘随即被按到长木凳上,啪啪两杖下去,只顾喊疼,没机会再说话了。   请张稳婆给崔桃施针后,崔桃才有了苏醒的迹象。   “饿……好饿……”崔桃断断续续地喊着,语气虚弱无力,像在梦里呓语。   张稳婆突然想到了什么,问孙牢头:“她平日饮食如何?”   “从抓进大牢,没见有亲人看过她,依法官给。”   牢内囚犯们的饭食,每餐都是由犯人的家属来送。只有遇到没有家人的,或家离得太远的,又或者家里太穷供不起的,饭食才会由官府来供给。   毕竟是囚犯,府衙的厨房哪会特意给犯人做什么好饭?一向都是厨房里的烂菜馊饭,随便和在一起煮一下就送过来,味道跟泔水差不多,只叫人不饿死罢了,根本不可能滋补养身。   “她身子骨太虚了,如果再吃得不好,只怕撑不到明日上堂。”张稳婆拿出十五文钱,让孙牢头差人去醉仙楼买一份儿鱼片粥来。   没多久,这香喷喷的鱼片粥被端了过来。   装晕的崔桃闻到香味儿,鼻孔都忍不住扩张,暗暗贪婪地吸着香味儿。   想不到张稳婆还挺有心,这鱼片粥还真不错,一闻就知属上等。   崔桃永远抵挡不住美食的诱惑,她严重怀疑自己曾经是个饿死鬼。   总之,崔桃忍不了,在张稳婆再次唤她的时候,她马上假装苏醒过来。但眼睛只保持半睁,瞧着还像是没有精气神儿似得。   “嘶——”崔桃冷吸口气,马上捂住了头。   “头很疼?”张稳婆问。   崔桃点头。   “可能是刚才摔倒时磕到了,来,先把粥喝了,然后休息,睡一觉大概就好了。”   这时候王四娘受罚完毕,被拖回了牢房。   孙牢头马上警告她不准再欺负崔氏。   王四娘断然不敢得罪孙牢头,也明白自己现在说什么那些人都不信,闷头趴在角落里忍疼,再不敢吭声了。   崔桃则一口一口地吃着鱼片粥。   粥浓稠细滑,鱼肉鲜美香嫩,就连撒在上面的香葱都异常美味。   这必定是砂锅慢慢熬煮出来的粥,否则不会有如此浓郁的米香,鱼片必定取自五斤以上的大鱼,才会如此肉厚,去刺之后,应该是经特殊腌制去腥,随后在煮沸的米粥里滚了一下,时间一定不会太久,这样才会让鱼肉保持如此鲜嫩又弹牙的口感。   太好吃了,感谢张稳婆的良心供给!   好饭当然要慢慢品尝,特别是当她看到王四娘嫉妒的眼神之后,就更加不着急了。但崔桃吃得越慢,牢里的粥香味儿就越经久不散。   那厢有王四娘的家人送来了晚饭,白面馒头加一盘炒青菜,青菜里头零星有点肉沫子,跟牢里大多数犯人的相比已经算很不错了,但远比不上醉仙楼的鱼片粥。   以往王四娘吃得既香又得意,现在闻着崔桃那边的鲜粥味儿,她觉得自己手里拿的馒头就是块干牛粪,青菜也跟草一样,加上屁股疼,她一点吃饭的兴致都没了,气得她把馒头狠狠丢在了地上。   隔壁间被关的一名中年女人,见状就赶紧伸手,把王四娘丢掉的馒头捡了过去,她当即就大口啃起来。再看这女人自己的吃食,是一碗黑绿色的东西,正是官给牢饭。   如果没有这鱼片粥,崔桃今天的晚饭也会是那一碗东西。   说句不好听的话,狗拉的粑粑看起来都比那碗饭来得美观。这哪里是供饭,分明是搞谋杀!   张稳婆见崔桃把一碗粥喝得干净,放心了些。   “你身子太虚,明早上我再给你熬点羊肉粥送过来。”   张稳婆倒不是有多心疼崔桃,不过是韩推官指望着她明日在堂上招供,如今她负责看顾崔桃,这差事自然不能办砸了。至于粥钱,回头报到公账上,府衙自会补给她。   崔桃礼貌道了谢,心里也很清楚她之所以会这么受照顾,都是为了让她明天在公堂上可以好好招供,不至于晕倒。可她能招供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   夜深了,崔桃依旧在牢房内打坐调理身体。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是实施一切社会活动的前提,没有好的身体,不管想干什么都是空谈,包括品尝美食这件重要的事。   王四娘已经睡得打鼾,她似乎要翻身,结果身子一动就疼醒了。   醒来后的王四娘见崔桃还在那打坐,怎么都憋不住之前压下去的怒火,便骂起来。   “你个贱蹄子,居然敢陷害我!等老娘伤好了,看我不扒了你的皮,弄死你!”   王四娘骂完后见崔桃居然没理自己,讥笑一声。   “你是不是以为你供出真凶,不是杀人犯了,就能出狱,所以不用怕我了?呵,你可知道老娘真正的身份是谁?   今儿不怕告诉你,就算你出去了,老娘照样可以让寨子里的兄弟们收拾你。他们最喜欢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娘子了,却不怎么会怜香惜玉,不出三日,他们保证会把你弄烂了哈哈……”   崔桃吞吐吸纳了两个时辰,引灵气蕴养五脏六腑,虚浮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通畅的舒适感。   她缓缓地呼出一口气,结束打坐,听到那边的王四娘仍旧在羞辱她。   看来是打轻了。   “你……你怎么能……我到底哪里惹到你了……别欺负我……求你了!”崔桃颤着嗓音,带着哭腔,一边低声求饶着,一边走向王四娘。   牢房昏暗,过道只留一盏油灯,距离还比较远,附近的几间牢房都看不太清她们这间的情况。   王四娘因为挨了板子,只能面朝下趴着,这会儿没特意抬头,所以没有注意到崔桃的异常动作。   她听到崔桃的求饶声,得意不已,故意翘起脚示意崔桃。   “给我跪下赔罪,滚过来舔脚!舔干净了,老娘再考虑考虑是否放过你!”   “呜呜……”崔桃哽咽着,仿佛因为王四娘的话觉得受辱所以哭起来。   下一刻,崔桃便利落地抬脚,照着王四娘伤势最重的臀尖用力踩下去。   “嗷——”   女人杀猪般的叫声贯彻整个牢房。   “你——”王四娘怎么都没有想到崔桃居然敢踹他,她疼得要骂她,没来得及把话说完,猛地又被对方踩一脚。   “啊——”她疼得再尖叫一声。   “啊——”   “啊——”   “啊啊啊……”   王四娘惨叫声伴随着崔桃下脚的节奏,此起彼伏。   她疼哭了。   牢里的犯人们都被吵醒了,不禁抱怨起来。   当值的狱卒李才,急忙赶过来斥问怎么回事儿。   “她踹我!”   王四娘疼得浑身颤抖,眼泪直流,迫不及待地去跟李才告状。   但当王四娘转头看向崔桃时,却发现崔桃此刻正柔弱地瘫倒在自己的脚边,伏地抽泣,那样子好像是她刚挨了踹似得。   “王四娘,你又欺负她!孙牢头刚警告你什么了,十杖打轻了是不是!”李才怒斥。   “不是,我没踹她,是她踹我,她在装!”王四娘也不傻,赶紧把整个脸露出来,对李才辩解,“你看我都疼成什么样儿了,满脸眼泪都疼出来了!不然我无缘无故作什么要哭成这样?”   李才狐疑地看向崔桃。   只见崔桃战战兢兢地垂着脑袋,对王四娘恭敬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敢了,我真不敢了!下次我一定很小心地给你揉脚,但舔……我真的做不到。”   李才便问附近牢房里的几名女犯目击的情况。女犯们都表示,牢里太黑她们没看清,不过她们都听到王四娘在欺负辱骂崔桃,崔桃则一直在求饶。   李才这下算是弄明白了,定是这王四娘在羞辱崔氏,嫌崔氏没伺候好她,便发火去踹她,却忘了自己刚挨打,故而扯动了伤口才疼得掉眼泪。这王四娘竟想凭满脸泪水,就想诬陷崔氏欺负她,真真心坏得很!   “王四娘,你居然敢蒙骗我们,当我们傻是不是?你等着,明儿我就让孙牢头再赏你二十板子!”李才怒指着王四娘的鼻尖骂道。   王四娘气得肺都快炸了,但如今众口一词,都说她欺负人,她能怎么办?越解释越惹李才生气。她只能再一次忍气吞声,憋屈着。   李才走后,牢房内又恢复了安静,大家随后都睡了。   王四娘憋气了会儿后,也迷迷糊糊要睡着了。突然,她被人捅了一下肩膀。   王四娘睁眼就看见崔桃那张放大的脸,她吓了一跳,正要骂,想起自己之前两次被崔桃算计的事,又不敢随便出声了。   “你、你、你要干什么?”王四娘防备地瞪着崔桃。   “提前跟你道个歉,对不住了!” 第3章   王四娘以为崔桃要故技重施,心里做好准备,打算跟她拼了。然而崔桃在说完话后就转身走了,回她的角落里继续打坐。   王四娘狐疑地看着崔桃,正好跟崔桃四目相对,对方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她,倏地露出一抹诡异的笑。   王四娘瞬间吓得浑身冷汗,发现自己竟真有些害怕这贱蹄子,一定是因为她现在受伤处于劣势的缘故。   说起来这贱蹄子今天怎么突然厉害了?她从进大牢后,一直死气沉沉的,任凭别人搓圆揉扁都不吭一声。今天却突然会使坏了,又阴险又恶毒,甚至都坏过她了。   若说崔桃以前那样子,王四娘还真不信崔桃是杀人犯,尽管崔桃把罪认给下了。可如今这副样子的崔桃,王四娘是真信她会杀人,可偏偏现在她翻供不肯认罪了。   王四娘想着想着就困倦了,打了哈欠,再去瞧一眼崔桃,发现她竟在盯着自己!王四娘被吓着了,总觉得崔桃会趁她熟睡的时候把她掐死。贱蹄子变得太阴险了,完全料不准她的路数。   王四娘这一整夜困得不行,频繁头点地,也不敢睡。终于艰难地熬到天明,等到衙役押解崔桃上堂,她这才松了口气,踏实地睡了。   崔桃从被带出大牢开始,就脚下虚浮,身子摇晃,时常用手捂着头。   衙役李远看一眼崔桃,觉觉得她有点怪。   至公堂上,崔桃向韩琦下跪行礼后,就呆呆地看着前方地面,有些恍惚。   韩琦敲响惊堂木,令崔桃如实交代真凶的一切。   “他……他……”崔桃话难说全,似乎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焦急地不停抓头,“我怎么想不起来了……为什么想不起来了……”   韩琦静盯着崔桃的表现,暂且没有表态,似乎在观察崔桃身上的破绽。半晌后,见崔桃抓头抓得凶狠,薅掉了不少头发,脸也憋得通红,韩琦才使眼色给张稳婆。   张稳婆见崔桃此状,心中就已有了猜测,查过看崔桃的情况后,便向韩琦回禀:“像是头部遭受暴力,脑髓震动,气机逆乱,致使头晕、记忆遗失。”   张稳婆随即将昨晚牢房发生的情况告知韩琦,“那时她便有头疼的症状。”   偏这么巧,昨日晕,今日又失忆?   韩琦再度审视一眼崔桃,对张稳婆道:“既然当时并无大碍,为何至今早会有异常?”   张稳婆沉吟了片刻,也给不了韩琦确准答案。   这时候衙役李远站出来,向韩琦禀告道:“属下兄弟李才昨晚正在女牢当值。今早属下听他提起,昨晚崔氏遭同牢王氏欺辱过两次。”   “还有一次?”张稳婆惊讶叹,马上对韩琦解释道,“崔氏本就头部受击,已有损伤,后伤上加伤,势必会更严重,今有此状便不奇怪了。”   崔桃听到张稳婆的话后,知道自己这次稳过关了,浑身放松下来。经典问题还得用经典办法,没什么比‘装失忆’更能完美解决‘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了。   韩琦的目光猛然射向崔桃。   崔桃一愣,感觉自己悄悄放松的状态被韩琦抓个正着。而且他们还四目相对了,韩琦好像从她的眼睛里也抓到了什么东西。   崔桃今早吃饭的时候,顺便听隔壁女犯闲聊,才知如今这位开封府新来的韩推官,正是‘相三朝、立二帝’的北宋名相韩琦。他可是个有名的长得好、脑袋更好使的美男子。   崔桃万万不敢小觑这位韩推官了,生怕被对方看出端倪,所以不得不使出杀手锏。   诸位,对不住了!   崔桃双手捂着肚子,佝偻着身子,向前倾,手指趁机就按住自己腹部的穴位。   呕——   崔桃吐了。   将她今早刚喝的一碗香喷喷的羊肉粥,吐了一半出来。   公堂内立刻弥漫着一股不太好闻的味道。   韩琦蹙眉。   众人愣住。   接着,衙役怒斥崔桃不敬公堂。   “此症极易因头晕引发呕吐。”张稳婆在开封府专门负责检查女尸和女犯身体,故对呕吐物没大家反应那么大,忙向韩琦解释道。   韩琦立刻宣布退堂,令张稳婆先检查崔桃的失忆状况。   他走出公堂之后,却没急着离开,而是负手立在廊下,静看着被张稳婆带走的崔桃的背影。   崔桃感受到了韩琦的目光,特意装晕摇晃了几下身子,给他看个够。   “韩推官,昨晚狱中情况属实。”衙役王钊将自己去大牢核实过的情况,一一禀告给韩琦。   “王氏殴人致伤,杖五十,加刑三年。”韩琦的目光还在崔桃背影消失的方向,他声音淡淡的,说出的话好似根本没过他的脑袋一样,却轻易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   “包府尹回来了。”王钊接着道。   韩琦来开封府上任时,包拯正好领旨外巡,所以他至今还没有向包拯正式见礼过。   包拯见到韩琦后,便高兴地招呼他到自己身边坐。   韩琦风骨秀异,弱冠之年高中榜眼,可谓青年才俊。包拯一直很看好这个后辈,才会特意跟皇帝讨了人过来。   “稚圭适应得如何?”包拯问。   韩琦礼貌表示一切都好。   “唯有一桩案子,想请包府尹示下。”   包拯听韩琦说了崔桃案的情况后,先拿卷宗将整个案情览阅一遍,才对韩琦道:“宁延后,不错杀,确认清楚是否有内情再做应对,你处理得很好。”   韩琦本想告诉包拯,他觉得崔氏有怪异。但转念想,他没有实证来证明这点,随便出言反而显得他武断。便暂且作罢了,等他细查出崔氏的问题再说也不迟。   晌午后,韩琦亲自去大牢见崔桃。进去前,他特意没让人通报。   崔桃正抱腿坐在角落里,对着那碗黄绿色的官给午饭哀叹发愁。   这免费给的饭,她真嫌馊!   就说说这到底是一碗什么玩意儿?随便搅和一下,不仅能看到意料中的烂菜叶子和霉饭粒子,竟还能惊喜地发现鸡毛、鱼鳞、木棍子。毫不夸张地说,老乞丐的洗脚水都比这玩意儿纯净。   崔桃捂着咕咕叫的肚子,悲从中来,眼中噙泪,心中后悔不已。今早在公堂上的时候,她就该少吐两口羊肉粥,好歹能多扛一会儿。   韩琦踱步至崔桃所在的牢前时,正看到崔桃这一番可怜的模样。   “哎呦,哎呦,嗯嗯嗯……”王四娘刚结结实实地挨了五十杖,屁股好像被打开花了,疼得要命。此刻她惨兮兮地趴在稻草上,哀嚎痛叫。   王四娘到现在才算明白过来,昨晚上崔桃特意跟她说‘提前道个歉’的话是什么意思,原来她早料到她今日会再度遭打,且还被加刑三年!   她本来就因殴人重伤被判刑七年,再加刑三年,便是十年了,指不定会死在牢里。就说那小贱蹄子听说她加刑后,什么反应?看她的眼神里满满都是笑意,居然恭喜她‘凑整’了。去他娘的凑整!   “咳。”崔桃听王四娘的叫声有点心烦,不悦地轻咳一声。   王四娘当即闭嘴,惊恐地看一眼崔桃,咬唇再不敢作声了。   韩琦见到这一幕,眼底之色转沉。   午后牢里的犯人们都没什么事,只能苦中作乐,懒躺着眯觉。隔壁牢的刘氏还没睡着,翻个身,睁眼突然看见韩琦,眼睛立刻直了。   刘氏的案子前两日正是韩琦所判,所以刘氏认识韩琦。   虽说因为偷盗被判了三年牢,刘氏不怎么高兴,但看到这位姿容秀逸的韩推官竟现身在女牢,她瞬间血气上涌,觉得这阴暗潮湿腐败霉味重的大牢都被添光溢彩了,仿佛一切都变得美好起来。   “参见韩推官!韩推官身份尊贵,怎么亲自来大牢了?”   刘氏立刻兴奋地起身对韩琦行礼,言语中透露出对韩琦无限的敬仰崇拜之意。   崔桃听到‘韩推官’被吓了一跳,回头果然看见韩琦站在不远处的过道上。   经刘氏这一吵,女犯们都醒了,见有一当官的站在牢里,竟长得如此俊俏,惊为天人,个个都跟饿狼似得盯着韩琦,更有甚者居然偷偷打了一个口哨。   孙牢头马上怒斥这些女犯规矩些,否则都给她们治一个大不敬之罪。众女犯们这才消停了些,可眼睛还是控制不住地往韩琦脸上瞟。   韩琦早习惯了被人关注容貌,对此倒无感,只看着崔桃。   崔桃因感受到韩琦的特别关注,忙凑到了围栏边,对韩琦喊了声‘大人’。喊完后,她意识到自己又喊错了,连忙道歉。   “你这个记性倒好。”韩琦冷声道。   崔桃知他在讥讽自己,低头默不作声。   “关于凶手,你当真半点都不记得?”韩琦再问。   崔桃点点头,仿佛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抬头对韩琦道:“倒记得他右手食指上有一颗黑痣,在这个地方。”   崔桃指了下自己食指左侧靠近指甲的位置。   韩琦微眯眼,冷冷地凝视崔桃。   崔桃再比量了一下,见韩琦没反应,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而且他特意亲自来大牢审问她的举动,也很奇怪。   “你指这个?”韩琦突然将他背在身后的右手举起来,并将右手的食指特意亮给崔桃看。   在韩琦的右手食指左侧,刚好是崔桃所说的位置,有一颗黑痣。 第4章   崔桃仔细观察确认了一遍黑痣的位置,与她记忆里的丝毫不差,手也长得差不多,都是白净修长,骨节分明。   崔桃诧异地看向韩琦,惊恐地连退了两步,颤着嗓音小心翼翼地问他:“我……我们以前认识?”   这只是委婉的说法,实际上崔桃的意思是说:原来真正的凶手是你!我是在给你顶罪!   韩琦无语地回看一眼崔桃,便看向张稳婆。   虽说这崔氏的脑子不大灵光,但她刚刚看到黑痣时震惊的样子并不作假。   “头部遭到重击,偶尔可能会出现记忆混乱的状况。”张稳婆觉得目前只有这一种解释了。   别人以为她失忆了,觉得混乱很正常。但崔桃自己很清楚,她没记错。当然,她的记忆只是一个片段,不能凭此去概括整件事,但很明显食指有黑痣的男子跟她很相熟,否则不会亲昵地叫她‘桃子’。而且黑痣长在那么特别的位置,凑巧长得一样还被她遇到的可能性太低了。   不过,瞧韩琦那样确实不像认识自己。再说,如果他真是凶手,当初判决的时候,他根本没必要留她的命了,直砍了她多方便。   所以竟真是纯粹的巧合?崔桃不太信,上百次的快穿验都在告诉她,所有的巧合都不是偶然,这一次应该也不是。   韩琦见崔桃还死盯着自己不放,正欲出言,那边突然传来尖叫声。   “啊——”   “死人了!”   “她、她、她死了!”   叫喊的是隔壁牢房的刘氏,她踉跄跑到围栏处求救。   众人这才注意到,跟她同牢关押的中年妇人周氏,此刻人正面着墙侧卧,一动不动。   孙牢头赶紧打开牢门,张稳婆立刻检查周氏的情况,随即对韩琦点了下头,表示人确实已经死了。   “身体已经完全僵硬,死了至少六个时辰以上。”张稳婆道。   周氏因拐卖罪被关进大牢尚且不足三日。这两天周氏除了哭,就是整天面着墙躺着,很少说话。这情况于牢里的女犯们来说早就见怪不怪了,基本刚进大牢的人都这样。谁爱坐牢?突然之间进来了,总要哭一下,郁闷一下,有个适应的过程。   按照张稳婆的死亡时间推断,周氏昨晚就已经死了。   刘氏表示她没感觉到周氏有异常,早上醒来就看见周氏那么躺着,以为她没睡醒。后来到吃早饭的时候,刘氏倒是跟她说了一句话,见她没动就没管了。中午的时候,又见她没起来吃饭,刘氏还以为她想不开,又在愁郁了,也没多问。   但是刚才韩推官来了,轰动整个女牢,大家都忍不住一睹美男推官的风采,偏偏只有周氏竟还是那么躺着,刘氏才觉得奇怪,跑去又叫她。见周氏还是一动不动,有点像死人,刘氏便去试探了她的鼻息,这才发现她竟真的已经死了。   “唇、指甲青紫,口流涎,初步断定应该是中毒而亡。”张稳婆跟韩琦回禀完,让两名狱卒帮忙将尸身抬去尸房,她再做进一步勘验。   在尸体被抬出来的时候,崔桃瞟见了死者周氏的脸。恍然想起昨天晚饭的时候,王四娘赌气扔掉的那个馒头,正是被这个周氏捡走吃了。   “这么说来,周氏是在这牢房里被人下毒毒死了。”衙役李远叹道。   孙牢头慌了,他负责掌管整个牢房的犯人,这事儿少不得要找他问责。孙牢头连忙给韩琦赔罪,解释自己一直都兢兢业业地看管这些犯人,真不知道那周氏怎么就中毒了。   “既无外伤,也无外人来过大牢,这毒必从口入。”韩琦便问孙牢头,周氏日常的饭食由谁负责。   “她是个拐子,家远在福州,饭食只能官给。可这府衙给的饭食怎可能有毒呢?如果真毒,毒死的可就不止她一个了,这牢里共有八名女犯都在吃官给饭,其余的可都好好的呢。”孙牢头解释道。   崔桃听了这话,禁不住唏嘘撇嘴。这八个苦命人中就有她,真可怜呐!   韩琦也觉得奇怪,如果周氏没有接触过外人,这毒难不成是衙门内的人所下?可她一个拐子,身份无足轻重,何至于遭人如此灭口?   崔桃瞧见韩琦蹙起的眉头已经快比山高了,马上举手表示:“韩推官,民妇知道一点线索。”   韩琦瞥向崔桃。   “如果民妇说的线索有用,能否请韩推官给点奖励?来碗百味羹和芝麻烧饼就行。”崔桃说完,就不禁难过地瞟一眼地上的那碗‘官给饭’,黑暗料理界的祖师级产品。   韩琦跟着崔桃的目光看了一眼,转而审视的目光又在崔桃的脸上停留片刻,才扯起嘴角,轻笑了一声。   他笑了,笑了!   这让周遭围观的女犯们都激动不已。她们长久憋在牢里不见男人,忽然看到这么一位气度风华又容貌秀异于常人的美男子,叫她们怎么能不躁动?若能天天见到此等清风霁月的美男子的微笑,要她们坐一辈子牢也愿意了!   但激动归激动,大家都知道这位韩推官可惹不得,面上都尽量收敛,只在心里痛快地意淫他。   “说。”韩琦倒想听听这线索到底是什么。   “下毒之人想杀的不是周氏,是她!”崔桃抬手往自己身后指。   王四娘虽挨了重打,疼得起不了身,但这并不耽误她去欣赏韩推官的美貌。此刻她正像个伸长脖子的乌龟,朝韩推官的方向瞄。忽见崔桃指向自己,又见推官也看向自己,王四娘立刻懵了。   咕!   咕噜噜!   恰在这时,王四娘的肚子传出很清晰的响声。   王四娘平日里豪粗鄙辣惯了,但此刻在韩琦面前她竟觉得臊得慌,窘迫地低头不敢露脸了。   崔桃特意瞅了瞅韩琦的容貌,倒也不能怪这些女犯反应夸张。纵然是她,穿过无数世界,见过不少神仙的人,也还是觉得韩琦这长相挺不错的。一五官精致;二皮肤好;三气质清贵,有修竹之风。有这三个重要条件在,想不好看都难。   “昨晚王四娘的饭送过来后,王四娘没吃,将馒头扔了。我见周氏捡起来,将那馒头给吃了。”崔桃继续解释道。   “可这并不能说明周氏吃的那个馒头就一定有毒。”衙役李远反驳道,“谁知周氏是否在别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吃了什么别的东西。”   “对啊,我的馒头怎可能有毒!”王四娘嘲笑崔桃瞎说。   “那你的肚子现在为何会饿得咕咕叫?”崔桃问王四娘。   “昨晚上我赌气没吃饭,今早和晌午都没人给我送饭,我自然饿得很。”王四娘说着还挺生气,骂她大哥不知道忙什么事儿去了,居然能把送饭的事儿给她忘了,以前可从来没有过。   崔桃不再出言了,看向韩琦。   李远根本不懂崔桃这是什么意思。   韩琦则已经下令,命人速查昨晚给王四娘送饭之人。   一直以来给王四娘送饭的人都是王四娘的大哥王大发,昨晚也不例外。这凡给牢里犯人送饭食的家人,都会被登记在册,只需要按照册上所写的住址即可去找人。   王四娘有点懵了,“这到底怎么回事?难道真有人给我下毒?”   “只怕你大哥不是忘了,而是他觉得你现在应该已经是个死人了,用不着吃饭了。”崔桃对王四娘解释道。   王四娘惊得恍若五雷轰顶,“这怎么可能,他、他——”   一直疑惑的李远听了这话,终于明白了。   王四娘兄长一直坚持给她送饭,就算真的有事忘了,怎么可能连着两顿都忘了?加上昨晚上周氏吃了王四娘丢弃的馒头便被毒死了,这下毒之人不是他又会是谁?   李远不禁多看了一眼崔桃,没想到她竟是个机灵人。   事情既然弄明了,韩琦自然不会多留。   “韩推官,我还有一个请求!”崔桃见韩琦要走,赶紧道。   韩琦只微微侧首,似乎没多大耐心。   “能不能让我了解一下我这桩案子的经过?再让我去看一看现场?或许熟悉一下情况,我就能记起来了。我想快点恢复记忆,洗清自己的罪名。”   “好。”   韩琦答得干脆,随即带着人走了。   情况已经在往好的发祥发展了。崔桃乐观地坐在稻草上,揉了揉肚子,就等人给她送好吃的百味羹了。   李远出了大牢之后,便跟韩琦告别。   “去哪儿?”   “去买百味羹和烧饼啊,韩推官刚不是答应崔氏——”   “何时答应过?”韩琦冷淡地瞟一眼李远。   李远:“……”   仔细回想一下,韩推官好像的确没有答应,可是那种语境下,一般人都会误以为他答应了。   唉,可怜那崔氏还在牢里眼巴巴地等着吃点好的,结果根本吃不着!   崔桃等到晚上也没等来有人给她送香喷喷的百味羹,非常确定以及肯定自己被那个姓韩的给耍了!好气!   但晚饭的时候,衙门的‘官给饭’居然不再是黑暗料理了,一碗嫩黄的粟米粥,一个芝麻烧饼,还有一碗水煮青菜。虽不算美味,但也算是正经能让人下口的东西了。其她吃官给饭的狱友们也一样是这待遇,都跟崔桃表示了感谢,说是借了她的光。   崔桃被夸得不禁有点心虚,她可没打算为众人谋福,她只想自己吃好喝好来着。   吃过没啥油水的晚饭后,崔桃肚子虽然是饱了,但精神上还是觉得很空虚。   这时李远来了,要押崔桃出去。   “这么晚了,还审我?”崔桃问。   “不是你要求要去现场么?张稳婆说案发时在晚上,这会儿去更容易唤起你的记忆,路上我会跟你说说整个案件的经过。”李远解释道。   “韩推官也去么?”崔桃问。   李远摇头,本以为崔桃会失望,毕竟大多数女犯都抵抗不住韩推官那张脸,结果却见崔桃松了口气,高兴起来。   崔桃跟着李远往开封府后门去,崔桃走了没多久就发现李远在频繁揉腰。   崔桃就伸手摸了他腰一下。   李远吓得立刻警惕起来,人闪到一边,手握着挎刀上,“你干什么?”   “很疼吧?骨头错位了,你要是信我,我立刻给就能你弄好了。”崔桃说完,见李远拿诡异的眼神看自己,“开封府守备森严,你还怕我跑了不成?”   “真能弄好?”   李远这腰疼的毛病有三个月了,找过四五名大夫,钱没少花,却一直不见好,这几日反而还更严重了。这腰不疼的时候,真不觉得有什么,疼起来才知道,干什么都能用到腰,现在他连弯腰穿鞋都觉得费劲儿。   他是靠武功力气干活儿的衙役,若是不能当值领活儿干,哪还有钱养家?若再去看大夫,又怕白花钱还治不好。所以崔桃的这个提议,李远真有点动心,而且听她说话的口气感觉她很会的样子。   崔桃马上点头,跟李远保证一定行。   她看看左右,正好这里偏僻,此刻没人,让李远就地躺着,她三眨眼的工夫就能给他弄好了。   韩琦离开开封府后,终究还是不放心,决定折返,亲自看着李远等人带崔桃去案发现场。   他赶过来时,就见一盏灯笼被丢在地上,李远面朝下趴着。崔桃则用膝盖狠狠地抵在李远后腰处,一手按着李远的肩膀,另一手抓着他的胳膊。   劫狱? 第5章   咔!   嗒!   两声清脆的骨头响。   崔桃拍拍手起身,还不及去问李元感觉怎么样。一片很薄很凉硬的东西突然抵在她的后颈,还是那个熟悉的配方,熟悉的感觉,是刀!   “刀下留人!”崔桃立刻举手投降,缓缓侧首看是谁。   想不到韩推官看起来挺斯文的,居然会随身携带危险武器。   “误会,误会!”李远连忙爬起来,跟韩琦行礼解释,“她在给属下治腰。”   李远把经过跟韩琦讲了,连连表示自己不该如此,知道错了。在跟韩琦弯腰赔罪的时候,他很明显地感觉到腰好像真的不疼了。   李远惊讶地看向崔桃。   “真不是吹,你这个骨错位跟一般人可不大一样,也就我可以。”崔桃有点小得意。   感受过崔桃的手艺之后,李远非常信崔桃的话了,因为他确实看过好几个大夫都没用,遂心里很感谢崔桃。他李远可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哪怕崔桃的身份是个囚犯,这恩情该记的他一定会记。   韩琦撤回手中的剑,质问崔桃:“你懂医术?”   崔桃一对上韩琦那双精明的眼,谨慎意识本能地就被激发出来,她装傻地挠挠头,“啊,应该懂吧。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看他腰疼就想治,而且确定自己肯定能治好他。”   韩琦倒没多说什么,先将剑收回了剑鞘。   崔桃边珍惜地摸着自己的脖颈,边瞟了一眼韩琦腰间的佩剑,准备拍一下韩琦的马屁,夸他文武双全什么的。   “韩推官会武?”   “不会。”   对方回答得很干脆。   崔桃:“……”不会武你随身带剑?   好吧,也不能说没用,人家刚才不就用上了?   韩琦眼里的审视意味前所未有的浓厚,正当崔桃以为韩琦会再度质问自己的时候,就听他说一声‘走吧’,人便率先走在了前面。   本来同行的还有衙役王钊、狱卒李才。二人因有事,提前跟李远约好在府衙后门等他们俩人倚门说笑,忽见韩推官竟然也来了,马上挺直身子站好,都变得乖觉恭谨起来。   韩琦是当官的,自然不能跟他们一样徒步,他骑马在前,崔桃和李远等人就跟在后头。   李远让自己的二弟李才提起灯笼照明,他则拿出案卷,按照案卷上的记述,跟崔桃简单客观地阐述了整个案子的经过:   孟达、于氏夫妻二人成婚有两年,住在柳条巷。一个月前,孟达在徐州的表妹崔桃来京,暂住在了孟达的家中。   据邻居们描述,夫妻二人对崔桃一向宠爱有加,任其索取,不仅给她做衣服买首饰,甚至很费心地要为她张罗寻一门好亲。但在半个月前,也就在四月初三这天的深夜,孟达家中突然传来惨叫声,隔壁仇大娘趴墙张望,见有血溅在窗纸上,吓得连忙去喊人。之后邻居们在仇大娘的张罗下,都赶了过来,及时地将屋内刚行凶完的崔桃围堵住,押她去见了官。   一经审问,崔桃就对自己的杀人行为供认不讳,她声称因看中于氏的一件首饰,于氏不舍给她,还出言讥讽她,因此就怒生杀心。当晚趁于氏疏忽之时,将她杀害,随后孟达归来,她怕被孟达发现,便干脆将孟达杀人灭口。   “这便是你跟于氏争抢的那根银簪,我们缉拿你时,你头上正簪着它。”李远再将白帕包裹的银簪拿出,亮给崔桃瞧。   簪子上还有干涸的血迹,很像是她杀完了人后,举起带血的手去特意取下银簪,簪在了自己头上。   为了一根簪子杀害两名亲人,听起来忒恶毒变态了。普通老百姓若听说这案情,肯定都会跳脚骂她这个凶手该死。   然而事实是,她并不是凶手。割喉所造成的血液喷溅量非常巨大,凶手会被喷溅出的鲜血染成血人。而她记忆画面里的自己,穿着一身清爽的淡绿裙裳,因为跌倒才弄得满身血渍,那时候孟达、于氏已经死了,杀人的匕首也已经被丢在了地上。   尽管缺失了生前的记忆,重生后得到的记忆画面也不够完整,但无数次快穿经验已经让崔桃具备了合理地判断、总结和推敲这些残缺信息的能力。   这一点在李远随后拿出来的现场勘察记录中得到了证实。她的衣着、还有孟达于氏尸体以及凶器的位置,全部都跟她记忆画面里的符合。   崔桃思考的时候一直低着头。   李远以为她听自己叙述案情才情绪低落,便安慰她道:“崔娘子不必担心,你一定会恢复记忆,抓到真凶的。”   “你相信我不是凶手?”崔桃惊讶地问李远。   李远憨笑着挠了下头,“原本不知道该不该信,韩推官怀疑,我就信韩推官的。但是刚刚经你出手治了我的腰,我信你不是凶手了。崔娘子对一个陌生人都如此有善心,何至于因为一个簪子就要杀人?”   “这可说不准,或许我有求于你才出手呢。”   “你要这么说就更不可能是了,坏人可不会把自己的算计说出来。”李远嘿嘿笑道。   崔桃笑了笑,她果然没看错人,这李远的性子是个憨的,懂得知恩图报。这就好了,她以后不必再担心去吃那些让她觉得空虚的‘官给饭’了。   崔桃嫌弃地揪了揪自己身上的脏衣服,故意对李远哀叹道:“要是能洗个澡,换套干净的衣裳就好了!”   李远看一眼前头的韩推官,跟崔桃小声说,等回头有机会,他会去求张稳婆帮忙,让崔桃在尸房洗了个澡。   在尸房洗澡?想象一下自己脱光了坐在浴桶里,四周腐尸环绕……的画面,未免太刺激了!   行吧,有总比没有强。   崔桃不忘跟李远道谢。   剩下的路途,崔桃就跟李远闲聊了他家里的情况。李远说他的妻子为了补贴家用在做豆腐卖,但时常有今天不够卖明日多做就卖剩了的情况,弄得一家子人几乎天天吃豆腐。   “不爱吃就不吃呗,何必这样折磨你们自己。”   “你是不知,这天气渐渐变热了,放一宿就酸了,岂能第二日再拿去卖了唬人?”   “可晒豆干或做油豆腐,这就是另一样口味了,也可以卖。再不济拿酒糟腌或用酱,多少日都不会坏,而且味咸甘心,保管能下饭。你多几样东西卖,更能引客,而且有自己特色,别人才能记住你。不然大家都卖差不多味道的,在你这买和在别人那买都一样,谁会特意奔着你家去?如此生意自然是随天意,有时好有时不好了。”   这一番话瞬间点醒了李远。   李远万般佩服地对崔桃拱手,多谢她的提议。   “我们怎么就这么笨,没想到呢!”   “我这还有具体的腌豆腐做法可以告诉你,保证做出来的腌豆腐好吃。只求你们能偶尔能可怜一下我,也给我添一样有滋味的菜。”崔桃随即就小声跟李远抱怨‘官给饭’有多难吃。   “崔小娘子放心,你这主意要真成了,你每天的饭食我全包了。”李远嘿嘿笑道。   “成交!”崔桃一听吃食的问题解决了,乐得嘴角快咧到耳根子处。她眉角一飞扬,不经意间往旁处看,就见韩琦骑着马在他们的旁边,明明刚才人还在前头!   崔桃和李远双双心虚,再度给韩琦见礼。   “你还懂经商?”韩琦突然问。   “啊,不知道啊,可能……略懂一点?我就是听李衙役说他家里那点事,自然而然地讲了那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崔桃学李远刚才那股憨样儿,挠了挠头。   韩琦不置可否,下了马,示意崔桃跟他走。   崔桃就乖乖跟了过去,走了没多远,韩琦在一处宅子前停下。   见崔桃好奇地左右闲看,对这里并无太大反应,韩琦再一次确认崔桃的失忆并不作假。她到底是什么人?为何懂医术,还懂经商?   崔桃被带进院后,才明白过来这宅子就是杀人现场。   这宅子里有三间房,正房和左右厢房。杀人现场就在正房的寝房内。进屋是正堂,往左进是寝房,在西侧。寝房内的地面上有大片干涸的血迹,看着仍然有几分瘆人。现场的东西都保持原样,并无打斗过的痕迹,当时被害人孟达和于氏都是被割喉后躺在了地中央。   徐青青看到了她记忆画面里的那一面铜镜。   当时有两具尸体,地上已经血流成河了,她为何要往铜镜方向走?   韩琦见崔桃盯着铜镜,问她想起什么没有。   “想起来点,他们俩人死在这里,我想往那边走,然后跌倒了,才染了满身的血。”   韩琦听崔桃的描述符合情况,示意她继续。   崔桃拿下铜镜检查,发觉这铜镜比一般的厚,敲一下,里面竟然是中空。   韩琦立即命王钊将铜镜破开,便从这铜镜中取出一张羊皮来,上面写着‘飞云神功’,画有二十四个武功招式,画下配有字,看起来像是个武功秘籍。   这展开有点神奇,莫非她是武林人士?不是表妹是女侠?   崔桃歪头随便头瞄了一眼这秘籍最后的一个招式,顺嘴就把字读了出来,“若想神功大成,必先自宫。”   咦?好熟悉的一句话,莫不是这个世界还有——   “这是两浙的盐运路线。”韩琦一句话打断了崔桃的遐想。   他指了指画上的人物,每个招式的小人儿之间都是脚尖和脚跟相连,而且相连的那一条线较粗一些,再看这条粗线的走势,还真像一个线路图。   崔桃马上拍马屁道:“韩推官‘聪以知远,明以察微’,看一眼便认出这是两浙的运盐路线,令人佩服之至!”   ‘聪以知远,明以察微’,此话出自《史记·五帝本纪》。   韩琦重重地看一眼崔桃,“你还懂《史记》?” 第6章   崔桃本想说第三次‘我不知道’,不过韩琦似乎早料到她的答案,根本没打算听,转身招来王钊,对其低声吩咐了两句,王钊点头之后还下意识地看了崔桃一眼。   大晚上的,不知这俩大男人当着她的面瞎嘀咕什么,一点都不君子。   崔桃干脆不管他们了,继续四处观察,寻找现场是否还有遗漏的线索。最后都看遍了,也没再找到什么特别的地方。   在这屋子里呆久就会觉得有些闷,灯影绰绰,照着满地的干涸的血,莫名让人觉得血腥味在渐渐变浓了。崔桃推开南窗透气,就听见在外守门的李远李才兄弟正小声嘀咕着。   “我之前听王钊说,刑部那边今天问起崔氏的案子,知道人没死,好像不大高兴,说再没什么明朗的线索,该继续处刑。”   李远冷笑,“刑部尚书跟咱们包府尹一向不对付,就是故意在找茬呢。”   崔桃晓得自己若再找不到实证证明自己无辜,早晚会玩儿完。   她扭头不经意地看到窗纸上喷溅的血迹,便走出来,往院子东西两侧看,东院墙即东厢房左右两侧的院墙,或许孟达夫妻很喜欢吃樱桃,在东墙边都种了一排樱桃树。这些樱桃一棵挨着一棵,枝繁叶茂,都长得高过了院墙。隔着茂密的樱桃树,只能隐约看清隔壁人家有光亮。   再往西看,西墙这边只是在墙根下堆了些木柴,没什么遮挡,一眼就能看到墙那边的人家亮着灯火,屋子里人影晃动。   李远和李才兄弟负责看押崔桃,崔桃出来了,俩人就跟着她。   “瞅什么?”李远问。   “仇大娘家。”崔桃道。   李远不禁笑,“你果然是失忆了,仇大娘家在那边。”   李远指向东边。   崔桃一惊,眼睛瞬间就亮了,甚至乐得笑了一声,“天助我也!”   韩琦这也出来了,崔桃马上跟他解释。   她指了指在正房西侧的寝房窗户,也便是有喷溅血迹的那个扇窗户,又指向东边。   “仇大娘撒谎,初三新月,夜色黑,隔这么远,且有那么多茂密树叶遮挡,她不可能在她家趴着墙头看见这边窗上喷溅的血迹。”   崔桃说完,就夺走还李远手里的灯笼,走向东墙,从头开始照着墙边这些樱桃树。   这时节樱桃正快熟了,一颗颗有红有绿的挂在枝上。因为樱桃养得好,基本上每个枝杈上都有果子分布。崔桃检查了两棵之后,发现在第三和第四棵树之间的枝杈交错区域,樱桃很少。再用灯笼照地面,可见地上有很多烂剩的樱桃核。   这些樱桃核落在枯叶之上,成色很新,说明是今年的新核。并且从这些樱桃核的软硬大小可以判断出,这并不是完全成熟的樱桃核,小很多,也软。   顺着这个痕迹扒开树枝,在泥墙墙头处发现了一小块黑色的痕迹,很像是干涸掉的血迹。   韩琦命李才即刻回开封府报信,召集人手,令王钊和李远悄悄看守着仇大娘的住处。   韩琦则跟崔桃留在院中暂时等待。   崔桃:“韩推官难道还担心他们三个大男人对付不了一个民妇不成?”   “怎知没同伙?便没有,也不简单。”韩琦声淡从容,清隽的脸庞在灯笼光芒的照映下竟有迷之发光的效果。   皮肤太好,也是罪啊。   崔桃附和的点点头,想不到韩琦的思虑会这么周全。他说的有道理,仇大娘一个上年纪的人若能轻松杀死两名青壮年,的确不会简单了。如果有同伙,仅凭三名衙役也确实没有把握将他们全部抓住。   四周静谧,蛐蛐的叫声显得尤为聒噪。   目前,只有一人看守她,还是个文绉绉的官员,不会武。   环境令崔桃顺便就在脑海里规划了一下自己的逃跑路线。凭她现在体力恢复的情况,倒是勉强可以成功躲开王钊和李远的追捕,逃出这个小巷。但应该等不到跑到城门口,就会会开封府戒严了,而在东京城内,她一没钱二没可信任的人投奔,一身囚衣尤为扎眼。随后如果开封府发布全城通缉,四处张贴她的画像,她便是能耐再大,也不大好逃了。   活得跟个过街老鼠一样,东躲西藏,有什么意思?她想堂堂正正地去勾栏瓦舍凑热闹,吃遍东京城内美食不可细数的州桥夜市、马行街夜市、朱雀门外街夜市……   韩琦听到崔桃频繁做下咽动作,转眸打量她,以为她又找回了一些记忆紧张所致,便问她想到了什么。   “想到了妙不可言的开封扣碗,外焦里暄的缸炉烧饼,清鲜利口的虾肉馄饨,还有旋煎羊白肠、滴酥蜜饯、杏仁茶、鸭血汤、砂糖冰雪冷丸子……”   韩琦呼吸重了一下,随即收回目光,直接踱步远离了崔桃,似乎很嫌她聒噪。   不久后,王钊带着衙门人马抵达。崔桃停止了对美食的臆想,赶紧跟上韩琦的步伐。   共三十名多名衙役,立刻悄悄散开,将仇大娘的住处包围了。   “谁啊?”   屋里人大概听到外面有动静,推门走了出来,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   王钊和李远等人立刻冲进院欲将人制服,女子现状,立刻甩手飞出两个飞镖,对屋内大喊:“师父快跑!”   女子喊罢也要逃,被王钊拦住了,与她缠斗。   李远带着剩下的人冲进屋内,发现屋子里没人,接着听到后窗有声音。仇大娘欲从后门逃跑,被守在后院的衙役们堵个正着。   仇大娘挥刀反抗,招招致命凶狠,衙役们不敢怠慢,但还是想尽量留下活口,所以在与其打斗的过程中,尽量避开要害部位,最后有一刀刺在了仇大娘的腿上。刀一拔,大量的鲜血喷了出来,仇大娘痛叫一声倒地,当即就被擒住了。   衙役们便将人拖到前院,发现仇大娘的血越流越多,这一路竟留下了一条很重的血迹。仇大娘已经脸色惨白,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栗。   这血量有点不太正常,李远赶忙去回禀韩琦。   那名年轻女子早已经被擒住了,正不停地摇晃肩膀,还想挣扎逃脱。她一见流血的仇大娘更激动,惊呼:“师父!你怎么样了?你流了好多血……”   崔桃猜测仇大娘应该是股动脉破裂了,忙冲过去急救。因为一时间找不到布条,她先撕了自己的衣角,绑住了仇大娘的流血的大腿。随后李远等人都配合崔桃,从屋里找了一些干净的布来,帮着崔桃一起给仇大娘止血。   仇大娘看见崔桃后,本来虚弱半睁的眼睛立刻瞪圆了。   “是你——”   “我需要银针。”崔桃按伤口的手没多久就染上了鲜血,忙抬头对韩琦道。   韩琦仍负手而立,道貌温然,对于仇大娘几乎要血流尽而死的状态似乎并不在意。他听了崔桃的话后,只淡淡用眼神示意了下,三名衙役便立刻跑出去寻找。   似乎是在韩琦过于冷漠沉静的态度衬托下,仇大娘看着正焦急救自己的崔桃,突然笑了,她用尽力气仰起头,对着韩琦道:“人是我杀的,跟她没关系。”   “缘由。”韩琦朝那名被捕的年轻女子看了一眼。   “不,跟她也没关系,萍儿昨天才来京!”仇大娘忽然激动一下,但她还是越来越虚弱,似乎喘一口气对她来说都成了奢望,“我杀他们夫妻,是想威胁他们交出盐运图。本来也想把她杀了。可当我看到她见到死人,竟吓得跌倒在地,染了满是血的时候,我便想有个替死鬼正好,省得衙门为了……追查……凶手怀疑我。”   仇大娘口中所言的‘她’指的就是崔桃。   “你怎知盐运图在他们手上?”韩琦不等仇大娘讲话说完,再度提问。   “是……是天机阁……出高价悬赏——”仇大娘突然晕了过去。   崔桃去探仇大娘的脉搏,继续按着出血的伤口,焦急等着那寻银针的衙役回来。   那名叫萍儿的被捕年轻女子嚎啕大哭,不停地喊着‘师父’。   一时间,除了萍儿的哭声所有人都静下来,崔桃的额头上慢慢渗出细汗。   又过了一会儿,崔桃再去试探仇大娘的脉搏,随后便将压着伤口的那只手松开了。   “你干什么?你为什么不救我师父了?”萍儿一见崔桃松手,更加崩溃和激动。   崔桃看向此时也正看她的韩琦,轻声道:“死了。”   衙役带着崔桃先去洗手。   等崔桃回来的时候,韩琦这边已经质问过了萍儿。萍儿对仇大娘杀害孟达夫妻一事确实不知情。   李远等在屋后的草木灰里搜到了一块没有完全烧尽的沾血衣布。王钊等则在厨房的门框下方找到了两处已干涸的血迹。这应该是仇大娘在杀完人之后,处理血衣时不小心擦蹭上的。   “墙头的血迹很少,她应该在杀完人之后,脱了衣裳,把血衣隔墙扔了过来,再翻墙回家焚烧了血衣。”   王钊跟韩琦回禀了自己的推断,并将他刚刚在仇大娘衣柜里搜到了一封信递给韩琦。   信里有两张画像,画像上所绘的人正是孟达、于氏夫妻,另有一张纸条写有‘杀雌雄大盗,夺宝图,赏银万两’的话。   如此看来,这孟达于氏便是江湖上近两年极为有名的‘雌雄大盗’,据传他们二人偷盗技术十分佳绝,甚至可出入皇宫于无形。这盐运图很有可能是他们从盐铁司那里偷盗而得,有趣的是朝廷至今都不曾传出过盐运图丢失的消息。   仇大娘因得到了江湖消息来找图,倒好解释。只是她已经将人杀了,为何还住在隔壁不走?莫非因为没有得到盐运图,便想在这守株待兔,另寻线索?   韩琦看着崔桃。   崔桃觉得韩琦的眼神有点怪,忙道:“现在真凶已经抓到了,已经能证明我不是凶手,我是清白的了。韩推官可以放我了吧?”   韩琦轻笑一声。   这笑容崔桃略有点熟悉,上次她提供线索要求吃百味羹的时候,韩琦就是这么笑的,然后把她耍了。   当初在公堂之上,崔桃若剜心般痛苦,惨兮兮哭诉她替人顶罪的样子着实可怜,堂上所有人都以为崔桃是在为她情郎做傻事。然而,真凶却是一个年近半百、面似靴皮的中年丑妇。   “原来仇氏便是那个让你声泪俱下、甘愿为其顶罪、心痛难舍之人?”韩琦声音悦耳至极,甚至能听出几分温柔的意味来。   韩琦温柔笑起来,可不是一般的轩举清朗,堪称俊美无俦。若被一般女子瞧见了,只怕会忍不住脸红心跳,甚至激动地发出尖叫。但于崔桃而言,只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对方掐着脖子按在案板上的无毛鸡。   她生怕被韩琦识破,顺势就抱着仇大娘的胳膊,眼里蕴出泪水来,“应该就……就是她吧?我虽不记得为什么了,可我一见仇大娘就有种亲切感,怪不得我刚才那么拼命地想救她,想来是她以前就待我很好吧!?” 第7章   崔桃把话说出口了,才反应过来姓韩的在把她当骡子遛!   她的‘替人受罪’假说,其实早已被勘破了。   在仇氏供述说见她跌倒在血泊中,趁机诬陷她为凶手的时候,就‘破’了。很明显,她成为凶手是一种被动行为,而非主动替罪。   不过倒真奇怪,她当初一没杀人,二不知真凶是谁,为何连冤枉都不喊一声,就主动认罪等死?太匪夷所思了!还有那个胸口带血、指有黑痣的男子到底是谁?   面对韩琦意味深长的目光逡巡,崔桃立刻作恍然大悟状,当即就把仇大娘的胳膊甩开,疑惑不解地问韩琦:“好像哪里不对啊,既然是仇大娘杀害了我表兄表嫂,而我并不知道仇大娘是凶手,那我到底在替谁顶罪呢?我是不是误会谁是凶手了,所以才替其顶罪?”   聪明,竟把问题抛还给他。   韩琦更倾向于认为,崔桃为了保命在胡言乱语。不过,既然她在‘失忆’,而且她确实没有杀害孟达夫妻,受了冤,这点上倒是暂且可以不去计较。   至于其它疑点,韩琦现在没时间去细究。他转身便走,盐运图的事他必须及时上报朝廷。   崔桃见韩琦终于走了,松了口气。刚才幸亏她反应及时,没把戏演过了,不然真会被韩琦彻底看破。   崔桃、萍儿就在李远和王钊等人的押送下,开始徒步返回开封府。   萍儿一直在哭,嗓子都哭哑了,身体伴随着她的哽咽声一抽一抖。崔桃嫌吵,尽量走得离她远点。   现在她杀人的罪名洗清了,崔桃觉得自己该努力一下,争取尽早离开大牢。不过韩琦这人有点让她忌惮,就怕的这厮不放过她。所以下一步该怎么走,得好好琢磨琢磨,崔桃一边想一边机械地迈步前行。   但‘机械’了没多久,崔桃就被一股飘过来的香味儿全面唤醒了。   崔桃不禁连抽几下鼻子,顺着香味儿嗅过去,便见前面岔路口那头有夜市。这香味就是出自岔路口头上那家做莲花肉饼的。肥瘦相间的肉馅压成小孩巴掌大的圆形,上面青豆装饰,状似莲蓬,入锅蒸熟。六角饼煎熟入碗,饼的六角随着碗的弧度立起,则状似莲花瓣。再把莲蓬肉饼挪到花瓣酥饼中央,如此便出一朵完整的‘莲花’了。   倒不知那肉饼是怎么调味的,出锅便香气四溢,飘至十里,让人闻了禁不住口舌生津,想狂奔过去来一碗。   眼见着许多食客都是循着味道,纷纷围着店家购买,崔桃却只能在岔路口眼巴巴看着,用鼻子多闻两下,然后就拐了,拐了,拐了……   “唉!”崔桃长长地叹一口气,琢磨着自己啥时候时候能自由自在地跟花蝴蝶似得,流连于各大夜市中,成为东京城传说中的夜市小霸王!   萍儿这会儿已经哭得没劲儿了,改为低声抽泣。她忽听见崔桃叹气,就看向崔桃。以为崔桃在想她师父的事,就开口劝崔桃。   “师父她老人家重情义,对谁都好。她冤枉你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现在她人已经去了,请你不要怪她了好不好?毕竟她在死前已经道出了实情,为你洗脱嫌疑了。”   “我脾气不大好。”   “什么?”萍儿不解地望着崔桃。   “停止你的莲言莲语,闭嘴,别跟我说话。”崔桃给萍儿飞了个白眼,要多嫌弃有多嫌弃。   “何为莲言莲语?我好心跟你说话,你怎能这般态度待人,难怪师父会让你做替死鬼。”萍儿生气道。   崔桃看看前后左右,见李远不知为何不在,王钊他们走在前,身后的衙役在闲聊没怎么注意她们。崔桃就往街边的墙靠了几步,从墙缝里抠出一块石子。   然后她继续走了几步,跟萍儿并肩前行。她随即飞弹出石头,精准地擦过前面衙役的耳际。石子落地,发出啪的响声,一听这动静就知这力道也不算轻,万幸打偏了,若真打在脑袋上定会受伤。   “谁?”衙役抓着挎刀,立刻回头寻人。   王钊也察觉不对,跟着回头。   “我知道,是她干得!”崔桃翘着她刚洗得白嫩嫩的手指,指向萍儿。   萍儿诧异地瞪着崔桃:“怎么是我?明明是你——”   “她手指头一翘,那石子儿就飞弹出去了,跟她刚才打飞镖的时候一样厉害。”崔桃不理萍儿说什么,只对王钊等人解释道。   “不是我,是她,是她干的!”萍儿急得跳脚辩解道。   王钊直接愤怒地瞪向萍儿,他当然选择相信崔桃。萍儿不仅会武,还打过飞镖,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再说崔桃无缘无故拿石子打衙役作甚?萍儿却不同,她极可能因憎恨这些衙役在打斗过程中失手杀死了她师父。   “谁给你的胆子!”王钊二话不说,伸手便扇萍儿嘴巴,警告萍儿如果再敢有小动作就不是十个嘴巴那么简单了。王钊又命属下将萍儿的双手和上半身紧缚在一起,让她除了脚再动弹不得。   萍儿气得又哭,喊着辩解不是自己,奈何嗓子早哭哑了,喊不出什么声儿来。   崔桃等着萍儿冷静下来后,又凑到她身边,用故作温柔的语气对她道:“我冤枉你自然是有我不得已的苦衷,你不要怪我好不好?”   好熟悉的话,她刚说过。   “你——”萍儿怒红了脸,终于明白崔桃为什么会这样做,瞪崔桃的眼睛仿佛要杀人,但她现在被紧紧绑缚着,什么都做不了。   “瞪什么瞪?我好心跟你说话,你怎能这般态度待人,难怪你会挨巴掌了,真是活该!”崔桃微微一笑,把第二句话也还给萍儿。   萍儿气得朝崔桃冲去,抬脚就要踹她。   “你自己做的事你不怪你自己,你还怪我告状?”崔桃吓得大喊救命,跑到王钊身后。   王钊见状,纵身一脚,便狠狠地踹倒了萍儿,命属下直接将她拖回开封府。萍儿疼得直哭,这一脚是真疼,没得挣扎了,只能任凭着衙役们粗暴拖着她离开。   崔桃本要跟上,继续看看那个萍儿的惨样,被王钊拦了下来。   “这巷子没人。”王钊道。   崔桃看看左右,果然没人,再看王钊,方脸剑眉,人高马大,岁数不过二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崔桃知道自己长得挺好看的,凌乱的头发和脏兮兮的囚服也挡不住她的美。   崔桃警惕地连连退了几步,靠在墙边,将带着手镣的手背在身后,琢磨着自己再多扣几个石子儿出来比较能防身。可巧了,这块墙缝里没石子。   王钊见崔桃这反应愣了一下,忙摆手笑了一声,“崔娘子误会了,我可没那方面的意思。”   话音落了,就听那厢传来李远的声音。崔桃抽了抽鼻子,眼睛亮了,看着李远手里拿着的纸包。   李远笑着把纸包递给崔桃。   “刚瞧你好像很想吃这个莲花肉饼,便拜托王巡使行个方便,也当是我给你的报恩。”   崔桃也笑了,道谢后,接过纸包先闻了一下,果然是那熟悉诱人的香味。二话不说一口下去,嫩而多汁肉饼和白面饼皮融合在口中,香而有嚼头,馅料里因为特别加了胡葱,半点不腻。   太美味了,崔桃鼓着腮帮子,很快就把一整个莲花肉饼吃完了,空虚感终于得到慰藉,眼睛笑眯眯的,弯弯的跟月牙一样,整个人甚至都比之前更有精神了。   李远和王钊二人看见崔桃吃个饼子仿佛就获得了无限的快乐,都不禁笑起来。她这样子倒是真讨喜,让人禁不住想投喂她,就像要看看她吃完饭满足开心的模样。   “那我今天能洗澡么?”崔桃得寸进尺,面上装得小心翼翼地问。她先低头看着自己不仅脏还沾了仇大娘血的衣裳,然后就抬起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渴望地望着王钊和李远。   李远为难地表示张稳婆不在,特意去把人从家里叫来陪她洗澡,似乎有点说不过去。   “厨房的赵大娘在,我去说一声吧。”王钊道,“崔娘子既然不是杀人凶手,也算是衙门冤枉了她。虽说在韩推官没下令前,我们不能随便放了你,但让你舒服些坐牢也不算过错。”   “王大哥你人真好!李大哥也好!太感谢了!”崔桃嘴甜地攀亲戚,连忙给王钊和李远行谢礼。   “行了,别客气,知你人不坏。”王钊不禁想起崔桃努力要救治仇大娘的画面,多纯厚的性子。   崔桃终于洗上澡了,在柴房!   虽说柴房的环境也不怎么样,但总比在腐尸环绕的尸房好很多。   人嘛,就要懂得知足,相信日子会一天天变好。看看她现在,吃到肉了,也洗上澡了。如今就盼着那个心眼坏的韩琦能小人有大量,放她一马。   崔桃洗完澡,换身新囚服,干干净净地回牢房。她刚进门,就听见哼哼声和哭泣声齐飞。   巧不巧,萍儿也被关到了她这间。哼哼声是挨了打的王四娘还嫌屁股肉疼发出的声音;哭泣声自然就是萍儿了,也不知为了她师父的死哭,还是为了自己受委屈哭。   等崔桃一进牢里,王四娘和萍儿就不约而同地看向崔桃,又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各自发出的声音。   王四娘断然不敢惹崔桃了,马上转过头去,默默趴着。萍儿则一脸防备又愤怒地盯着崔桃,似乎想和她打一架。   崔桃全然不管这俩人如何,找了来找去,寻了一处看起来稻草最干净的地方坐下,闭目打坐。   许久之后,忽听隔壁刘氏小声问王四娘,她那个案子怎么样了。   “人没抓到,今儿提审我,只问我和我大哥是否结过怨,他还会在哪儿藏身。可我哪知道他为什么要杀我,藏、藏身在哪儿啊?气死我了,我怎么都想不到,他居然敢下毒害我!”王四娘说到最后一句恨得要把牙咬碎了,双眼喷火。   崔桃睁开一只眼睛,偷瞄了王四娘几眼后,又把眼睛闭上,继续打坐。   第二天一大早,崔桃就被提审了。   说是提审,其实并没有带她去公堂,而是一间侧堂。韩琦正端坐在上首位,手持案卷在看着。   崔桃行礼之后,见韩琦不吭声,看看四周,也没什么外人,就问韩琦:“这真凶已经找到了,可以断定杀人凶手肯定不是民妇。现在已经没有罪在民妇身上了,那韩推官是否该放了民妇?”   韩琦翻阅案卷的手突然停住,这才抬眼打量崔桃,想必是发现崔桃已经洗澡整理过了,所以看她的眼神稍微久了一会儿。   崔桃不想给好心的王钊添麻烦,忙解释道:“昨天为了救仇大娘,我沾的满身都是血。”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不能放。”显然,韩琦并没有深究崔桃衣着的意思,只回答了她的问题。   “为何?”崔桃不解,外加不忿。   韩琦将盐运图放在桌上,“你既知晓这盐运图藏在何处,必定和它脱不了干系。你可知觊觎此物,所犯何罪?”   这觊觎官府的盐运图,自然是比谋杀更重的大罪,死八次都不足惜。   崔桃深吸口气,这个韩琦果然不可能轻易放过她,“大人可有实证证明这盐运图我跟一定有关系?我只是碰巧发现而已。”   “碰巧跟孟达、于氏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碰巧在他们死时,你不哭不闹不喊人,非要替某人顶罪?碰巧你失忆什么都不记得,偏到了凶案现场就直奔铜镜而去?”   崔桃:“……”   他大爷的,这个姓韩的怎么问题这么多,他是好奇宝宝么!   “待案子彻查清楚,方可定夺。”韩琦随即问崔桃还有什么话补充,若她肯早日招供,倒是可以酌情减轻对她的处置。   “民妇什么都不知道,不知招供什么。”崔桃气鼓鼓道,在心里悄悄问候韩琦八百遍。   韩琦便示意李远,先将崔桃押下去。   “韩推官,不好了!王巡使昨日夜探天机阁分舵,中了毒镖,现在人快不行了!”衙役气喘吁吁跑来禀告。   韩琦立刻起身,去看情况。   就在韩琦从崔桃身侧急速走过的时候,崔桃缓缓地抬起头,声音响亮。   “大人,我会解毒!” 第8章   韩琦略停顿,侧首睨一眼崔桃,便拂袖去了。   李远也焦急于王钊的伤势,但他要负责先将崔桃押送回大牢才能过去,所以就催促崔桃快走。   崔桃立在原地不动。   “暂且留这为好,牢房离得远,一来一回很可能就耽误了救命的时间。”   李远愣了,“怎么,你觉得韩推官还会改主意来找你?你真会解毒?”   崔桃点头。   这事若换到其他任何一名囚犯身上,李远只会嘲笑不信。但崔桃不一样,昨天他已经见识过崔桃的能耐,故而看她回应得如此肯定,李远倒是愿意信她。   等待的时候,李远不禁又问崔桃:“崔娘子为何总喜欢叫韩推官‘大人’?人家韩推官还没成婚呢,连孩子都没有,你这一叫岂不惹人家不快?”   “口误,绝没有跟他攀亲的意思,我巴不得这辈子都见不着他。”   这案子如果换个脑袋稍微不那么聪明的官员,她此刻早就被释放了,何苦还在开封府大牢里熬着。   这边话音刚落,韩琦的随从张昌就冲进屋,唤崔桃快跟她走。   李远也赶紧跟上。   王钊嘴唇青紫,已经昏迷不醒。   崔桃先为他把脉,再查看伤口。   此时屋内已有两名已经为王钊诊过脉的府衙大夫,俩人都不确定王钊所中何毒,想等着下一位大夫来看看是否有办法,实在不行就三人一起商量,或许就会有头绪了。俩人却怎么都没料到,这位刚上任的韩推官再喊来的人居然是个女囚。二人都不禁蹙眉,面露鄙夷。开封府没了规矩不成?韩推官疯了不成?   “银针。”崔桃伸手。   屋里只有俩大夫有银针包,但俩人都没动,甚至还用打量畜牲一样的眼神嫌弃崔桃。   李远急了,忙看向韩琦。然后在韩琦的允准下,他一把抢走了大夫手里的银针包,递给崔桃。   崔桃用力挤出了王钊伤口处的黑血后,以银针封穴。   “你……你怎能刺人迎穴?刺中此穴轻则气滞血淤,重则可是要人命的!”老大夫孙志久大喊道。   另一位大夫钱同顺也跟着激动地附和,转而重声对韩琦道:“韩推官岂能让女囚给王巡使瞧病?这女囚根本就不会使银针,会害死王巡使的!”   韩琦扯起嘴角,温言反问:“二位能救了?”   谁都知道,此刻若无办法,王钊要不了多久就会毙命。这种时候何谈是‘害死’?韩琦这一声反问,意在讥讽二人是无能之辈,却还在鸱鸮弄舌。   张昌和孙志久哑然,但他们还是无法接受韩琦居然因一个女囚讥讽他们。   孙志久性子冲动,仗着老资历,没忍耐多久,就再度跟韩琦道:“便是我们医术不精,也该请更好的大夫来,而非是让她胡乱在王巡使身上乱扎。本就身中剧毒,命不久矣,这若是……”   张志久还要再唠叨,见韩琦对自己态度不耐,便知道这些话跟韩琦说了也白说。本以为这位韩推官为管家钦点的榜眼,会是个聪明人物,没想到只是虚有其表罢了。   张志久只得话锋一转,警告韩琦的如果再不阻止,这事情他们一定会如实上报给包府尹。   崔桃则一直专注于解毒,直接无视外界噪音。再说面对这种质疑根本没必要解释,直接拿技术说话就是。她施针完毕之后,割破王钊的左右手食指放血,再开一剂解毒方,命人去抓药,这才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众人见王钊青紫的唇色减淡许多,气息比起之前也平稳了,都知道这解毒有效果了。   孙志久和钱同顺二人当然也都看清楚了这情况,尴尬地红了脸,磕磕巴巴地惊叹这不可能。   “这……这……这……”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韩琦看一眼张昌。   张昌早就不忿俩大夫指责他家主人,立刻把俩大夫轰了出去,故意当着府衙众人的面儿对二人破口大骂。   “自己没能耐,却怪别人不行,竟还威胁我家主人告到包府尹那里去!告啊,你们现在就去告!你们算哪根葱,啊?真本事一样没有,放起屁来倒是一个比一个响!”   这会儿屋外面有不少人,因大家都听说王钊中毒,过来探望他。   张昌的一番训斥,让孙志久和钱同顺在府衙众人面前丢了大脸。俩人虽心里气,但不得不服软地给张昌赔罪,请他帮忙传话,他们这就去给韩推官赔罪。   张昌冷笑,“快滚吧你们,还有脸赔罪!”   俩人无法,只得灰溜溜地退下。   包拯随后赶来,问了王钊的情况,随后又从韩琦口中得知俩大夫的无能。   “不知者无罪,唯大夫例外。否则,无异于草菅人命。”   包拯点头赞同,令人这就辞退了那两名府衙大夫。又见王钊被喂药之后,脸上渐渐有了血色,便这位在这屋子里穿着一身扎眼囚服的崔桃。   “你便是给王钊解毒的崔氏?”   崔桃从包拯进屋开始,就忍不住偷偷观察了这位响当当的历史名人。个头不算太高,方圆脸,肤色比一般人深点,满身正气,面色严肃,谈及正事时神态尤为认真专注,一瞧就知是位负责任的好官。   崔桃对包拯有敬仰钦佩之情,一听他唤自己,连忙跑到他跟前行礼,模样乖巧至极,甚至能从她轻快的步伐中看出几分雀跃。   包拯倒是很少能从囚犯中看到有这般态度的人,一般的囚犯见了他,不是怕就是躲,从没有上赶着这般欢快地跑到他跟前的。   包拯已然知道崔桃在案发现场的优秀表现,如今又见她会解毒,觉得这丫头不简单了。打量她言行举止,倒是挺乖巧可人的,不像是凶残之人。   包拯不禁笑起来,问崔桃:“他何时能醒?”   “这沾血的毒比入口的毒难解,还需三天才能解干净,人大概明晚就能醒。”崔桃回道。   别的大夫束手无策的剧毒,她居然三天就能解干净,让人第二天就可以醒,确是个能人。   包拯不禁垂眸,思量起来。   “包府尹,民妇为王巡使解毒是否也算功劳一桩?”   “当然算。”包拯让崔桃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他可以考虑看看。   跟聪明人说话果然省力,崔桃也不客气了,直说道:“衙门判案难道不该‘疑罪从无’么?如今既没有证据证明我跟盐运图有关,便不该就此定我有罪。当然韩推官所言也不错,我确系有一些嫌疑。可我也有被无辜卷入的可能呀,若案子一直不能查明,难道我要一直这样不明不白地傻坐大牢直至老死么,这对我来说岂是否有些不公平?“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   包拯挑眉朝韩琦看了一眼,韩琦正好也目色严肃地看他,包拯便晓得这崔桃干系重大,连才高八斗的韩稚圭都将她看重了。   崔桃瞧这对上下级正彼此交流眼神,料到自己若提释放要求肯定会被拒绝。遇到的人都太聪明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她马上退而求其次,跟包拯请求道:“那好歹别让我住那么脏臭的大牢,跟那么多人挤一间。跟我同牢的人她们都身强体壮,还会武,都可凶狠了。我身子这么娇弱,总受欺负,再住几天只怕命都会没了。能不能让我住单间,有干净的床铺,可以每天洗澡?以后府衙再有谁中毒或有什么难解的病症,我都可以帮忙。”   包拯沉吟了片刻,再看一眼躺在榻上仍处于昏迷状态的王钊。   “倘若他的毒真被解了,便应你,不过只能维持在你定罪之前。日后查清你有罪,该如何判便如何判。”   “好!”走一步看一步呗,当下能舒服点就成!崔桃立刻干脆应承,脸上显露出高兴来。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x``t ` 8`0` . C`O`M   包拯见她如此开心,禁不住也被感染了,跟着笑了两声。只愿这丫头的真实模样就如她现在所呈现这般,不会变。   因为要等王钊的毒解了,崔桃才有干净地方住。崔桃不太想回阴暗潮湿气味酸爽的大牢受罪了,就以需要时刻观察王钊的情况为由,继续留在这间房里。   包拯同韩琦出来后,嘱咐韩琦看管好崔桃,“瞧她可不简单。”   “是。”韩琦应承。   崔桃见屋里没什么人了,就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一口闷,喝完还咂了声嘴,以表满足。好久没有喝这么香的茶水了,虽然她已经品鉴出来这茶是用中下等的龙井所泡,但终究是对比出真知,跟牢里的水比,这就茶就是香!   崔桃还想再喝一杯,见韩琦进来,马上放下茶碗,看他。   韩琦手执一根银簪。崔桃记得此物,李远说过,这簪子是她自己供述自己‘杀’完人簪在了头上。想想也不怪人家会怀疑,好端端的,非要自创一段故事承认自己杀了人,图个啥?图开封府大牢味儿重饭馊?   “可记得这簪子是否属于你?”韩琦问。   崔桃摇了摇头。   韩琦手一使力,便拔掉了簪头。崔桃这才惊讶地发现簪子居然是中空的,不过里面什么都没有。看容量,最多也就能放一张很小的纸条或是少量药粉。   “女细作常用之物。”韩琦悠悠道,看崔桃的眼神更是意味深长。   懂经商,会医术,能解毒,对细节之处洞察力很强。这么总结起来,她的确很像是一名女细作。   “ 细作既知道盐运图在哪儿,为什么不拿走,还偏要编故事主动认罪?”崔桃嘴上反问,心里不禁唏嘘感慨,以前的自己还真是谜一样的女人。   韩琦见崔桃的确对簪子没印象,便没必要多聊。崔桃的身份到底为何,等他派去徐州探消息的人回来,自然就能确认了。   晌午的时候,李远特意来给崔桃送饭。崔桃本以为又是牢房的官给饭,没什么吃头。但李远一打开食盒的时候,她闻到了好浓的香味。   “豆腐丸子!”崔桃高兴地凑过来。   “依旧是谢礼。”李远笑道,“你那主意我回去就跟拙荆说了,今早她试着做了两样赶早去卖,生意好着呢。这不,主动做了吃食给你送过来。”   崔桃已经飞快地夹了一块塞进嘴里,丸子还热乎着,刚炸完没多久。外表焦脆金黄,咬开里面就是红白相间的豆腐和红萝卜,佐料应该还有面粉、鸡蛋,以盐、五香粉和酱油调味,咸香适口,滋味十足。都不用特意吃别的主食了,一口一个丸子,不油不腻,不干不浠,菜饭都有了的感觉,酥脆和鲜嫩齐聚,就这么简简单单,那叫一个香呀,好吃得停不下嘴巴。   “李大哥真有福气,嫂子的手艺特别好,这豆腐丸子做得味道绝美。但我可不能白吃,我也有一道好菜的做法给嫂子,虽说同样是豆腐,但按我这做法来,保证连你们这些天天吃豆腐的人都能吃出新鲜来。” 第9章   李远本来有点担心崔桃会说出什么山珍海味的做法,毕竟她这人看起来像是见过大世面的。若因做一道豆腐会用到很多珍贵食材,那就算再‘鲜’,他家的条件也不允许。当他听崔桃说了芙蓉豆腐的做法后,发现并不算难,用的都是能就地取到的食材,便高兴地告诉崔桃他回头就让妻子试试,如果做好了也会带她一份儿。   崔桃听到重点,嘿嘿笑得更开心,“李大哥太客气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哈哈哈……”   傍晚的时候,崔桃就有幸吃到了李远妻子亲手做的芙蓉豆腐。   嫩嫩的豆腐脑放在甘甜的山泉水里泡了三次,不仅去了豆腥气,还会提高清甜的口感。   这时节,小河边很容易捉到新鲜的小河虾,弄一碗来连皮带肉剁成虾泥。将豆腐脑放入鸡骨鸡皮熬煮半日的鸡骨汤之中滚两下,入紫菜,放虾泥,不需要搅拌,用勺子在汤水表面轻轻拨弄两下,便可盛出来食用了。   水嫩打颤儿的白白豆腐脑,混着鸡汤和鲜香异常的紫菜虾肉,入口便是一场销魂盛宴,清、嫩、滑、鲜环绕唇齿之间,细品之下还有甘甜的豆香,让人吃的时候欲罢不能,不禁闭上了双眼。   满足!   太满足了!   ……   次日中午。   崔桃正给王钊喂解毒汤,王钊突然醒了过来。   王钊第一眼看见崔桃时,十分惊讶。当知是崔桃为自己解了毒,他感激地要起身跟她道谢。   “中毒镖的时候,我真以为我这次死定了。”   那种全身麻痹,胸口绞痛,濒临绝气的窒息感,他到现在都不敢回忆。   “崔娘子的救命之恩,王某定会记在心里。”   “王巡使不用客气,我因救王巡使已经得到奖赏了。”崔桃收回药碗,让王钊躺好,随即就拿了一把扎针,手法娴熟地把王钊扎成了刺猬。   过了会儿,他割破王钊的手指,再放一次毒血。   “想不到崔娘子如此厉害,这解毒的手法看起来非同寻常。”王钊不禁称赞道。   “我自己也觉得挺奇怪呢,怎么会这么多东西。”崔桃笑了一下,随后在自己头上也扎了两根银针。   王钊惊讶:“你这是作甚?”   “想看看这样有没有可能恢复记忆,我想早点洗脱自己的嫌疑。”   崔桃所扎的这两个穴位的确能够刺激大脑,但她也不确定通过这种物理方式,能否将她重生前玄学丢失的记忆找回来。   如果什么都能记起来就好了,遇事应对起来也简单,不必像现在这样,要去考虑到各种可能性,费很多心思。   崔桃的银针刚好扎在脑袋左右两边,像两根天线立在脑袋上,配着她笑来有点圆嫩的小脸儿,整个脑袋有种说不出来的喜感。   拾掇干净的崔桃本就是漂亮惹眼,又这副模样,王钊不禁就多看了她两眼,忍不住会笑。   崔桃则不自知,提笔坐在桌边,顶着两根天线,垂头认真地写着今天要开出的方子。   韩琦进门时,乍一看崔桃的脑袋,愣了下。在确认她脑袋上扎的是银针之后,韩琦狐疑地蹙了下眉,随即就明白了,也不理她,直奔床边探望王钊。   “韩推官。”王钊欲起身。   韩琦按住王钊的肩膀,不用他多礼,“听说你醒了,来看看你,可还觉得哪里不舒服?”   王钊摇摇头,看一眼那边的崔桃,“跟中毒那会儿比,感觉好多了,多亏她医术精明。”   崔桃听到说话声已经放下笔,笑着走过来。   韩琦目光不禁上移,又看向崔桃头顶的银针。   “催娘子说她想快点恢复记忆。”王钊帮忙解释道。   韩琦微微抽动了下嘴角,不再理会崔桃如何,只问王钊此去天机阁有何结果。   “属下没用,天机阁未探出虚实,便中了毒镖。待属下伤好了,定会探出个结果来。”王钊失落道。   “不必急于一时。”韩琦告诉王钊,他受伤后,府衙立刻派人前往他探过的地方查看,却早已经人去楼空了。   王钊气得攥拳头,“天机阁的人太狡猾了!”   “天机阁是什么地方?”崔桃知道自己不该多嘴插话,但是她真的好好奇。   “江湖上专门收钱替人解决麻烦的,当遇到他们自家刺客解决不了的问题的时候,便会重金发布悬赏,请江湖人出马。”   “雌雄大盗武功虽然不高,但二人善于隐藏,鲜少有人知道他们的身份,因此天机阁才发布了江湖悬赏。他们夫妻二人到底在江湖混,总会有江湖人知道他们藏身在哪儿,自然也会有人禁不住钱的诱惑,对他们下手,‘追风婆’仇大娘便就是其中之一。”   王钊将她查探到的消息都解释给了崔桃听,若在以往他不会说这么多,可如今眼前女子可是他的救命恩人了。   原来仇大娘的江湖绰号叫追风婆。难怪她轻功不错,行凶的时候逃窜得贼快。被抓时也是王钊他们带了好几个人围攻她,才把人拿下了。   “好不容易探到天机阁分舵的线索,现在他们搬了地方,怕是再难查到了。”王钊连连叹气。   “却也不见得太难,当下开封府内正有一人可用。”崔桃道。   “谁?”王钊马上焦急地问。   韩琦也跟着看向崔桃。   “萍儿。”崔桃道,“像天机阁这种神秘的组织,行事十分谨慎,想要探知其消息,必须是正经的江湖人才行。萍儿的师父跟天机阁有过联系,即便她现在不知天机阁的消息,但她总会认识一些她师父的旧交,所以由她来找应该会很容易。”   萍儿因拒捕反抗而被治罪,罪名说大不算大,但说小也得判几年。可年纪轻轻的小丫头谁会愿意把美好的青春留在大牢里蹉跎了?以此为条件跟她换消息,极为可行。   王钊听得眼睛发亮,连连点头表示此法不错。   韩琦目光淡淡地看着崔桃头上的银针,已经懒得去问崔桃怎么连江湖规矩都懂。问了,必定又是挠头迷糊状,表示自己不知道。总归,等查清楚她身份的那天,一切自然都能得到解释了。   “其实我还有一个重要线索可以提供。”崔桃发现韩琦正看自己,就趁机跟他说了。   “哦?”韩琦勾起嘴角,略感兴趣地回应崔桃。他倒想看看这人在牢中坐的崔桃,还能知道些什么。   “那个给王四娘下毒的人,王四娘其实知道他藏身在哪儿。”   昨晚打坐的时候,崔桃有留心听王四娘和刘氏的对话。王四娘偏偏在提到她‘大哥’藏身处的时候,话语磕巴了,明显心虚在撒谎。   韩琦仍旧看着崔桃。   “用点刑就招了,她怕疼。”   崔桃继续提议完,见韩琦还看着自己,不禁摸了摸自己光滑白嫩的小脸蛋。   “莫非韩推官才发现我长得好看?”   “噗!”   王钊一时没忍住,笑出声来。随后他赶紧闭嘴,尽量憋着,憋得他扎着银针的腹部好疼啊。   一般男子若听闻崔桃此言,不管是不是真的在觊觎崔桃的美貌,势必都会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暂且不会再去看崔桃。崔桃也正是这个目的,她不想被这个姓韩的一直打量,这厮的目光像带刺似得,总让她觉得浑身不舒服。   韩琦却没有给出正常男人的反应,眼睛依旧盯着崔桃,倏地笑了。   “是挺好看的,肤白貌美。”   话语温润,内容也听着挺美好是不是?别急,还有下一句。   “却不知心黑不黑。”   崔桃气得差点一口血喷在韩琦脸上。   这是哪来的驴粑粑蛋蛋,总在她跟前此兴风作浪,跪求老天爷把他收了吧!   崔桃气得掐腰转身,他不收回目光,她主动躲开总行了吧。   “说清楚缘由,岂能凭你随口之言便对她用刑。”   “那我这次提供线索有功,总配吃上一碗百味羹了吧?”崔桃瞧向韩琦。   上次她提出吃百味羹,韩琦模棱两可地没应,害得她白高兴一下午。如今这百味羹她非吃到嘴不可了,并且一定要从韩琦那里吃!   “说说看。”   韩琦还是没有立刻应承崔桃,但如果她这次的理由能立得住,他倒是可以答应。   不过,这敢把‘账’记到朝廷命官头上的女囚可不多。有此等胆量之人,之前居然口口声声说她一直在牢房里受欺负?   崔桃其实并不太相信耍过她的韩琦的承诺,但她还是决定先大度地阐述缘由,因为她相信只要凭着自己坚贞不渝的努力,一定可以吃到百味羹!   “王四娘欺负我的时候,骂过我很多难听的话,曾顺嘴说过她会让寨子里的兄弟狠狠搞死我。这王四娘的身份可不止是一名打人重伤的泼妇,她应该还有个山寨,是个土匪头子。   至于王大发,却也未必是她亲大哥,或许只是他寨子里的兄弟伪装身份,便于每日给她送饭。但她在牢里呆久了,寨子里的那些土匪们群蛇无首,难免会产生权力争夺,便极可能是寨子里有人想把她弄死,取而代之。”   崔桃说罢,便挑眉询问韩琦,这理由是否立得住?够不够她吃到百味羹? 第10章   “只一碗百味羹?”凤目里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笑意,韩琦再问崔桃,“是否还要尝一尝妙不可言的开封扣碗,外焦里暄的缸炉烧饼,清鲜利口的虾肉馄饨,还有旋煎羊白肠、滴酥蜜饯、杏仁茶、鸭血汤、砂糖冰雪冷丸子?”   崔桃越听眼睛睁得越大,全身的毛孔都在张开,叫嚣着:要要要!尝尝尝!吃吃吃!   王钊也瞪大了眼睛,他倒不是有多贪图这些吃食,而是惊讶于向来清风明月、出口成章的韩推官,居然能说出这番话来。韩推官虽然来开封府没多久,但府衙上下都知道他寡言,非紧要时候绝不多说,更不可能有如此用词去谈吃食。   “原来我说过的话,大人都记得呀?”崔桃的声音一下子甜了八度,对韩琦的态度也美好起来。   王钊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那番话本是崔桃所说,韩推官在学她,这就不奇怪了。   韩琦淡淡地应一声“嗯”。   声音一如既往得低沉悦耳,好听到让人想犯法。加上他温柔带笑的俊颜,很容易叫人把持不住。   但这位韩推官的肚子一向都是黑的,指望他好心肠都不如让自己做个梦来得实在。上次她只要一碗百味羹,他都抠抠搜搜地没给。所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韩推官有话直说,不必拐弯抹角。”   “王氏前日刚受杖五十,若再用刑,易出人命。况且,严刑逼供,乃下下策。”   崔桃扬眉,“韩推官的意思是想让我劝王四娘主动交代?”   韩琦不言,算是默认了。   崔桃倒不信以韩琦的能耐,在不用刑的情况下,会审问不出王四娘。他之所以把这差事交给她,除了想借她的手轻松解决王四娘的案子外,肯定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目的:观察她,看她有多大能耐,以便于彻底了解她的实力,推敲出她真正的身份。   按道理来说,她不应该答应韩琦,让他得逞。但美男终究是没有美食重要,她选美食!   崔桃再次返回大牢,便直奔主题,走到了王四娘的身边。   王四娘还是面朝下趴着,头枕在胳膊上,眯着眼睛好像睡着了。崔桃抬脚就踢了王四娘屁股一下。   王四娘嗷的大叫一声,挺起脖子就要骂,但见是崔桃在她跟前,嘴角抽搐了两下后,就强忍着闭上了。她深知崔桃的手段,现在她受伤不能动,再跟她起冲突绝对不是明智之举。   那厢萍儿原本缩在角落里眯着,见崔桃回来就警惕地观察她。此刻瞧见这一幕,觉得崔桃在倚强凌弱,她攥紧拳头,更加嫌憎地看着崔桃。   “王大发是你什么人?”崔桃蹲在王四娘的跟前,以便于和王四娘面对面,观察她的表情。   “你问这个干什么?”王四娘立刻被激起了防备心。   “听说点事儿。”   王四娘知道崔桃昨天被提审之后一直没回来,打量她一番,很奇怪她被审问这么久,怎么还如此精神,而且整个人还干干净净的。   “我会解毒,给王巡使瞧病来着,在外面呆久了也听到些消息。看在我们同牢住这么久的份儿上,我才好心提醒你,一会儿你就要倒霉了,他们这会儿估计正在准备刑具呢。”   “刑具?”王四娘惊讶,“我的案子都判了,为何还要审我?是不是你——”   “你撒谎了,王大发根本就不是你大哥,他是你寨子里的人。”崔桃截话道。   王四娘心下一惊,最担心的事终于发横了,官府发现了她真正的身份!   她脸色一下子就惨白了,她刚受了杖刑,身子已经吃不消了,若再被用刑,那岂不是要了她的命?   “啊啊啊……我怎么这么命苦!嫁了个不是玩意儿的东西,又被个狼心狗肺的畜生给背叛了,如今还要受刑,丢了命去!”王四娘撒泼大哭起来。   崔桃听王四娘骂王大发的语气有点不太一样,很像是女人骂的负心汉那种劲儿。   “难不成他不是你大哥,是你男人?”   王四娘哽噎地点了下头,咬牙切齿道:“老娘就是现在出不去,若出去了,定把他大卸八块喂狗了去。”   王四娘告诉崔桃,那王大发本名叫汪大发,比她小十岁,模样清秀。王四娘本是鬼槐寨土匪头子的女人,后来土匪头子死了,她凭能耐当了老大,之后跟汪大发就有了奸情。但俩人好了不到半年,她因为进城时跟人起了冲突被抓进开封府大牢,再之后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啧啧,你在这受苦受难,他不心疼你也罢了,居然狠心肠地给你下毒。便是你活着,那寨子不也是他的么,何苦呢。”崔桃唏嘘道。   王四娘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嗳,会不会是他已经有别人了?别怪我说实话刺激你,你大她十岁呢,还肤黑体壮的,性子泼辣,而大多男人呢都免不了俗,更喜欢肤白娇嫩水灵灵的小娘子。”   王四娘被崔桃这话刺激得又大哭起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要我说你寨子里的那些兄弟们也无情无义,不大服你管着,必也有意向追随于他,他才敢那般明目张胆地对你下手。”   崔桃挑拨完了王四娘和王大发的关系,继续挑拨了王四娘跟寨子里兄弟们间的关系,再给王四娘会心一击。   “若换做是我,就破罐子破摔了,他们既然不想让我好过,送我去死,我也会送他们上西天。谁怕谁啊,大不了一起去死!何苦为了保这群狼心狗肺东西,让自己再受刑罚之苦?”   王四娘听了崔桃的话,瞳孔紧缩了下。这时来了衙役,便要押走王四娘。   王四娘忍痛爬起身,两腿挪动的时候就扯着臀上的伤剧烈作疼,她恨得眼泪一直掉,越发觉得崔桃所言有理。   上了公堂后,不及韩琦质询,王四娘便主动供出了鬼槐寨所在的位置,人数有多少,人马驻守情况。这些信息给府衙剿匪带来了极大的便利,王四娘因此也获得了减刑。   崔桃在牢里跟萍儿单独呆了没多久,狱卒李才就来叫她。   缩在角落里的萍儿见崔桃要走,突然出声:“你在骗她,你想拿了王四娘的事儿立功,离开大牢!”   崔桃看都没看萍儿一眼,直接离开了大牢。她可没空搭理小白痴,她还急去吃她丰富盛大的午饭呢。   七拐八弯之后,李才将崔桃带到了一间旧房舍内,屋内的布置很简单,旧木床,一张破的掉漆的桌子,和一张翘起皮的席子,还有个洗脸盆。总体来说,生活必需品有了,正经比牢房的物件多了好几样呢,而且是独间,有一扇朝南的窗户。最难得是床上的被褥都是崭新干净的,这一点比什么都强。   “这院子里的都是杂物房,你这间原本是装死囚遗物的,如今特意给你收拾出来了。隔壁东墙那边就是尸房,冤死的人太多,听说晚上常有厉鬼索命。   你就老实地在这呆着,哪儿都不能去,仍算是坐牢,门窗会锁着,我和另一位兄弟负责看守你。还有,这一片的高墙往外围都重兵把手,总之逃是不可能逃出去的,别有妄想。”   李才知道崔桃聪明机灵,所以这会儿特意警告崔桃,最好不要干出越狱这等蠢事。一旦越狱,不论其原本的案子轻重如何,必当场诛杀。   “既然不可能逃出去,怎就不能让我开个窗,去外头的小院走走呢?”崔桃张望着窗外。   “不行就是不行。”李才话音落了,外头就传来李远的声音。   李远提着食盒笑着走进来,召唤崔桃道:“今天中午崔娘子可以大吃特吃了。你点的那些菜有些多,我擅自做主替你请示韩推官,分几顿来吃,这样你不仅能多吃几顿不重样,还吃饱吃好不浪费啊。”   “对对对,是这个道理,太感谢李大哥了。”   崔桃高兴地搓搓手在席子上坐了下来,看着李远从食盒里端出香喷喷的百味羹,还有缸炉烧饼,表皮焦黄焦黄的,一看就知道很脆。   开封扣碗有六种,三荤三素,有莲菜、茄子、素丸子、鸡块等。   要说最美的当属那颜色棕红肥瘦相间的坛子肉了,先过油炸,让肉的表皮酥香的同时能煸出去一部分油去,再用撒上香料酱油等物,用蒸笼蒸透,不仅将佐料的味道蒸入肉里头去,又会把一部分油蒸出来。咬起来软嫩弹牙,嘴角还会流油,偏只觉得香,不觉得腻,再配一口百味羹,吃上一大口缸炉烧饼,绝美!   最后就算吃太多,真腻了,那还有解腻的杏仁茶……总之这顿饭,给多少个韩推官都不换。   崔桃在屋里吃着,李远则带着他二弟在外头等着。   李才年十八,做狱卒不到一年,人虽年轻,却是个行事沉稳又刻板的。   他冷着一张脸,十分不解地质问李远:“大哥为何对她如此好?别忘了,她是个囚犯,作恶的。”   “她杀人了还是放火了?你就瞧她那样儿,像坏人么?”   “坏人可不会写在脸上,前几日刚砍头那个杀人犯,长得也挺老实,连续奸杀了六名女子。大哥做衙役比我年头多,不会不懂这个道理。”李才依旧板着脸道。   “就是做的年头多,我才能感觉出来她不像坏人。再说若不是她出主意,你大嫂的豆腐生意能这么好?你大哥我的身体现在能这么利索?再怎么样,也得等她定罪了再说。不过你谨慎些也没错,只管尽职尽责看管好她就是。”李远嘱咐道。   李才依旧一脸不爽,“我看她不无辜,韩推官定然也这么觉得,才会派人去徐州调查她的身份,且等着瞧好了。”   四日后,派往徐州调查的衙役回来了。   他刚抵达开封府,就匆匆向韩琦禀报了情况。 第11章   衙役奉命过来提审崔桃的时候,崔桃正在屋内跳高。   这几日崔桃已经把身体调理得差不多了,开始忙着劈腿、抻筋、扎马步。每天俯卧撑至少做一百个,开始的时候力气不足,要分开几次做,后来就越坚持越久了。崔桃还从她的知识储备中,挑了一套简单合适的功法,每日再练上几遍。   这‘跳高’就是功法里其中一个步骤,如果是底子好有武功基础的身体,这会儿都能跳到梁上去了。结果她现在脚离地最多半丈高,而且是几乎拼了老命才能做到。   听到开门声时,崔桃正跳在半空中,她着急落地就没站稳,身体打了一个圈儿才停下。   李才、李远兄弟在开门的瞬间,正好看到崔桃正在屋里转圈。俩兄弟互看了一眼,似乎心中都各有思量。   等他们将崔桃带到韩推官跟前后,李才就拉着李远到角落里说话,脸色一本正经。   “这几日我悄悄留心崔氏在屋里的情况,她每天在屋里乱七八糟地折腾,很像在为越狱做准备。”   李远恍然大悟,打量李才那瞪起来滴溜圆的眼睛笑道:“噢,难怪你成了瞪眼猫。”   李才这几日每次轮值负责看守崔桃的时候,眼睛都瞪得跟驼铃一般大,能少眨一次就少眨一次,几日下来就养成习惯。衙门里的兄弟们如今一见他,都喊他‘瞪眼猫’。   “总之我定会告诉韩推官,崔氏有越狱之嫌。”   李才转身就走。   ……   崔桃从被带进屋后,就没听到韩琦说过话。只见他悠然而坐,悠然品茶,只有偶尔投射到他身上的目光不那么悠然,审视意味强烈。   崔桃懵懂地接了衙役递过来的卷宗,便认真浏览上面的内容:   崔氏,闺名桃,徐州崔员外长女,年芳二八,容貌风华,自小在徐州长大,善音律,会琴棋,女红技艺惊人,乃徐州第一才女,得各方世家子弟求娶……   崔桃看到最后,嘴角的笑意加深,扬眉得意地看向韩琦:“这么说来我的身份查清了?我是清白的!”   “嗲喽龟飞喽!”侍奉在韩琦身侧的张昌突然喊了一句话。   崔桃愣了下。   韩琦这时才放下手中的茶碗,问崔桃可懂张昌才刚所言何意。   崔桃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大概能猜张昌说得应该是徐州方言。纵然她快穿了许多世界,通晓多国语言,可这徐州方言真不在她涉猎的范围之内。   “若你自小在徐州长大,即便失忆了,也不该如此。”   崔桃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她语言能力没丧失,既然能用普通话和别人正常沟通,那她自小熟悉的徐州话自然应该也行才对。   其实从读这案卷开始,崔桃就发现了这个大漏洞,基本上可以确定自己跟卷宗上的徐州崔桃不是一个人。但该装糊涂的时候还得装糊涂,反应得太快太聪明了,只会让韩琦更加防备她。   “这……不可能啊,不光我失忆之前,说来自徐州。孟达生前,对外也声称我是她徐州来的表妹。而这调查出来的孟达表妹也确实叫崔桃,怎就不是我了?”崔桃挂着满脸疑惑地望着韩琦,仿佛人仍然还没有明白过来一般。   韩琦打量着崔桃,只观察,不出言。   卫康正是负责前往徐州调查的衙役,他在这时候站出来,告诉崔桃:“因为徐州的崔桃一直都在徐州,被养在深闺,不曾出过远门,如今正忙着议亲。”   卫康说罢,将徐州崔桃的画像展示给崔桃瞧。   画像上的女子圆脸,双下巴,有一对浓密的剑眉飞两鬓,绿豆小眼,大鼻子,高颧骨,小嘴巴,嘴边还长着一颗痣。   崔桃:“……”   这位卫衙役对‘容貌风华’这个词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我不是徐州这个崔桃?那我是哪个崔桃?”崔桃茫然发问,这次不用装,她是真的很茫然。   “你知道天机阁了,可知江湖上还有一个地臧阁?”韩琦终于吭声了。   崔桃摇了摇头,她怎么可能知道,天机阁还是听他们提了才知道。   “传言天机阁和地臧阁的阁主本为夫妻,后来因为一些事闹得分崩离析,各占山头。地臧阁除了和天机阁一样会培养杀手,帮人解决麻烦,还会专门去抢天机阁的生意,破坏天机阁在江湖上的声望。我们怀疑崔娘子可能是地臧阁派到孟达身边的细作。”张昌解释道。   崔桃这才仔细去注意张昌这个人,长了一张娃娃脸,看起来像是个天真简单的人,可眼睛里透着睿智。他不像是伺候人的普通家仆,很有些头脑,年纪跟韩琦相仿。想来是自小就跟在韩琦身边的陪读,韩琦学高至榜眼,张昌的学问自然也不会太差了。   “怀疑没用,证据呢?”装不了糊涂了,那就讲明白,崔桃直接质问。   张昌:“证据虽不全,可你确系假冒了徐州崔桃的身份到——”   “怎知是我一人假冒,或许孟达夫妻也知情呢?可能他们夫妻早就跟我合计好了呢?”崔桃追问。   “你——”张昌急得涨红了脸。   “见我一个大姑娘无缘无故住进他们家不好,他们就先编个表妹的身份糊弄外人。说说看,有没有这个可能性?”崔桃厉害起来,话语咄咄逼人。   张昌无言以对,求救地看向韩琦。   韩琦轻笑了下,缓缓地点了下头,也算对崔桃的话表示赞同。   不过他这个赞同,在场所有人都知道,是不得已罢了,有点违心。况且崔桃的解释,的确有那么一点牵强,但硬气在‘你们没证据’上。   “韩推官见多识广,眼界果然与其他人不同。韩推官这样英明睿智的人物在开封府,包府尹一定不会失望的。”崔桃用赞美之词将韩琦‘绑架’。   韩琦又轻笑了一声,“其实你即便是地臧阁的细作,只要没杀人犯法,也不会有多大的罪名,当然前提是这盐运图真跟你没关系。”   崔桃琢磨这事一时半会儿估计是查不清楚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重生前的她刻意地伪装了身份,显然她有问题的概率很大。崔桃可不想再回到那个环境恶劣的牢房里去了。王四娘睡觉打呼噜又放屁,萍儿则是个小白莲化身,一张口就让人觉得烦。或许查不清楚她的身份,对她来说反而是好事。   “卫康,带画师给她画像。”韩琦突然道。   崔桃愣住,疑惑问韩琦:“为何给我画像?”   “风过留痕,雁过留声。你的口音有汴京味儿,也有带点河北味儿,便在这两地布像悬赏,许就会有人来认你。”   韩琦说罢,便踱步到崔桃跟前,还特意安慰崔桃,不必过于茫然,时间不会太久。毕竟汴京距离河北道真的很近,事情办起来很方便。   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冷檀香味儿,怪好闻的,奈何说起话来太难听了。   “弄清楚最好,我也不想这样不明不白地坐牢。”崔桃嘴上体面地应承,心里却很受刺激地警告自己,必须要加强锻炼了,提高武功水平,以备越狱之需。   崔桃今日的晚饭是酱豆腐和荠菜饽饽,李远特意送来的。   荠菜味儿十分纯正,果然是野地里嫩嫩长出来的东西,有着纯天然无污染的清新香味儿,根本不需要复杂的佐料调味儿拌馅,只来点清盐和蒜泥便清爽美味,晚饭吃它很适合,爽口饱腹,且不必担心会积食。   崔桃却不是那么有胃口,咬了两口饽饽就放下了。刚刚画师给她绘制的画像,与她本人非常像。毕竟她本身长相就不丑,甚至有点惹眼。倘若张贴出去,势必会引起注意。韩琦所言不假,时间不会太久。   在‘徐州崔桃’的情况没查清楚之前,崔桃还有五成信心相信原本的自己是个好人,可是现在她把不准了,连一成都没有。   崔桃拿起一根筷子,闭眼什么都不想,在泥地面上随手画了许多条线,每数八条除去,只留余数。   刚好余下了两条,此为‘远天愁雁’,毫无气运可言,局势混乱多变,诸事不顺。倘若审慎处事,或许还会有一线生机。   这两根线刚好都指向东方。   她拿起剩下的荠菜饽饽,都吃干净。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她必须吃饱吃好,保存体力,加强锻炼。   傍晚的时候,崔桃靠着东墙边儿扎马步,忽然隐约听见墙里有动静,随即这声音没有了,好像人走了。崔桃赶紧走到窗边,把耳朵凑到窗缝那里听,这下听清楚了。   “这可怎么办?张稳婆病得起不了床,韩推官那边还催咱们赶紧将女尸情况验明。”   “那能怎么办,只能等明日好生去解释了。”   “唉,第三具了,死得可真惨啊!”   隔壁院子的俩衙役说完话,就匆匆去了。   崔桃嗅了两下,随即把鼻子对着窗缝使劲儿地再吸一下,无声地笑了,抬手便敲了敲窗户,“大人,我会验尸!”   正站在窗外的韩琦:“……” 第12章   今日在放值前,李才突然找到了韩琦,跟韩琦细致回禀了崔桃近日在新牢房之内的怪状,觉得她有越狱之嫌。   本来这种事儿只需要吩咐人手,加强戒备就行,韩琦却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踱步至这里,打算亲自看看。大概是崔桃此人太过聪明诡谲,让人琢磨不透,他担心别人会有所遗漏。   谁知他刚来到窗边,打算听一听崔桃搞出来的‘怪动静’是什么,屋子里的人便有所察觉,敲窗喊他了。   一般人如果喊‘大人’,韩琦不可能觉得对方在叫自己。但崔桃不一样,她似乎有这种怪癖,一到着急的时候就容易喊他‘大人’。   “大人,我闻到味儿了哦~”   窗户里的人见他许久不应,又喊了一声。   闻到味儿?难怪她隔窗就能发现自己。   韩琦抬起胳膊,闻了下自己身上的味道——   “臭了!”   韩琦:“……”   “天气这么热,尸体会加速腐烂。而腐烂过度的尸体,可不利于尸检哟,会很容易错失掉案件的重要线索。”崔桃没得到回应,继续游说道。   “你还懂验尸?”韩琦望着窗户的方向,目光却没有焦距。屋子里黑漆漆的,并没有点灯,他不知崔桃的身影具体在哪儿。   “当然会,而且我保证比张稳婆更厉害。”崔桃话语里的自信劲儿是自然而然地流露,让人几乎无法质疑。再说这种牛皮可不是随便能吹的,尸房就在隔壁院儿,立马会见真章。   这崔桃原本懂得就多,如今若还懂得验尸,只说她是一个小小的细作,未免小瞧了她。莫非她还有别的身份?   韩琦犹疑之际,崔桃又在屋里说话了。   “是不是在担心我一个囚犯验尸会不得人信服?可有人验总比没人好啊,再说这勘验女尸的活儿本就是下等活计,有许多戴罪之身的女眷专门做这个。我现在虽有嫌疑在身,可也没定罪不是,即便勘验一下,也是能说过去的。”   既然‘罪名’快掩盖不住了,那又何必刻意掩盖才华,她尚且还有一条‘将功赎罪’的路可走。只要她足够优秀,展现出非人之才。只要过去的她不曾犯下十恶不赦的罪名,还是极有可能在这名臣遍地的天圣年间,寻一位贵人因惜才而庇佑她。   韩琦虽不是最佳人选,但目前是唯一的人选,所以只能勉强先从他来了。   打开新思路的崔桃,觉得自己的前途隐隐约约有点光明了。   崔桃等了半晌没听到韩琦的回应,生怕自己这一次展现才华的机会失掉了,不甘心地欲继续游说韩琦。   这时突然传来开门锁的声音,紧接着门被打开。李才提着灯笼进屋,瞬间将丈余见方的小屋照得通亮。   韩琦着一身月牙白袍立于门外,衣衫纤尘不染,灯火映照着他整个人散发着柔光,犹若神君临世,高高疏朗,邈然不可攀。   唉,同样是有貌有才,人家在舒服地当官,她却在难受地坐牢。老天爷要是公平,她跟韩琦姓!   崔桃随后跟着韩琦来到了隔壁院子。   因为勘验的是女尸,韩琦和其它男性衙役都需得回避。崔桃问李才要了软布、针线和剪刀,便一个人提着灯笼进了尸房。   崔桃进屋后将油灯点亮,环顾尸房的环境,宽敞且阴森,现下正停放着八具尸身,都是近期涉案死亡人员。验尸的工具都摆放在临窗的一张桌案上,干净整齐,看来张稳婆平时没少收拾。   崔桃就将软布铺在桌上,再把手按在上面,用毛笔按照轮廓大概画一下,然后裁剪成两块,飞快地缝制成一双简单的手套,套在了手上。   需要崔桃勘验的女尸正是靠近门口的这一具,尸体身上还卷着草席,并看不太清里头的情况,只瞧见起散乱出来的头发上黏着大量的血迹,头部有明显的重伤。   崔桃慢慢地打开草席,将四盏油灯靠近尸体摆放,以便于可以清晰地照亮整具尸体的情况。   纵然见多识广的崔桃,在看到这具尸体的情况的时候,也不禁睁大了眼睛。   女尸未着一缕,身体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不仅多处地方遭到殴打,呈青紫状,上半身的刀伤足足有二十八处,几乎被扎成了马蜂窝,这些伤口出血量小,无明显的生活反应,皆系为死后造成。   随后检查了死者头部的伤口情况,这处为生前伤,在后丘脑处,伤口成凹陷状,最长处有三寸,出血量较大,应该为致命伤。   崔桃在伤口干涸的血块处找到了一块绿豆大小的碎石渣,洗掉上面沾染的血迹,可见=碎石渣色偏碧绿,且具有光泽。   死者双手皆有防御伤,指甲里有褐色泥土,其中左手食指指甲里还混着一小块褐黄色的东西,很柔软,卷缩状态,比绿豆还小,崔桃想试着用竹镊子铺展开,奈何块太小,太软烂,一戳就烂掉了。可惜没有现代工具能够分析它的成份,精准判断它为何物。   崔桃还发现从死者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指甲里拨弄下来的泥土,颜色和其它指甲里的有点不太一样。崔桃便将这部分泥土单独转移到白纸上包好。   一般而言,女性受害者裸死,有很大地可能遭受过性侵……   崔桃将最后一步检查完之后,点燃了一把艾草,驱散尸房内异味。   整个过程大概用了一炷香的时间。   崔桃出来的时候,韩琦正负手望着院中的梧桐树,也不知那梧桐树上真有凤凰还是什么,让他看的那么认真。   “大人……咳,韩推官,验完了。”崔桃将她写好的尸单呈给了韩琦。   韩琦回头先看了一眼崔桃,然后目光才定格在尸单上。   好一手清隽的小楷!   韩琦将尸单接了过来,览阅过上面的内容之后,微蹙眉。   “韩推官哪里有疑惑?民妇可以为您解惑。”崔桃眼睛明亮地望着韩琦,非常具有服务精神。   韩琦大概了解女尸的外伤情况,对于她身中二十八刀的死后伤倒无疑问。他只是奇怪,崔桃如何判断出凶手在死后对被害者实施过奸污暴行,而非生前。   “这也能验出?”有些词韩琦不便于对崔桃说出口,便指了下纸上的内容。   “死者双手和双臂都有防御伤,说明死者在生前曾强烈地反抗过。但在她的腿内侧等处却并没有留下反抗形成的擦伤,撕裂伤也系为死后伤。”   崔桃解释完了,忽然想起什么,问韩琦:“死者的身份确认了么?”   “浚仪县农户之女,早饭后去河边洗完衣裳,便去附近的山里采野菜,就此失踪。尸体在今日傍晚离村十里的官道边发现。”   “从尸斑和尸僵的情况来判断,死者的死亡时间至少在一天之前了。也便是说,她失踪不久之后就遇害了。死者生前刚洗完衣服,双手的指甲一定是干净的,没有沾血,那凶手的身上很可能会有死者的抓伤!”   韩琦纵然聪明,但他不懂尸检,对于崔桃所言颇有几分疑惑。   崔桃去拿了那包指甲泥出来,用干净的毛笔蘸了一点点清水,然后润湿纸包里的泥土,用竹签拨弄几下,便可见泥土下面的白纸被渐渐染成了红色。   “死者的双手虽脏,却并没有沾染上血迹,那她指甲里的血便极可能是在生前抓伤凶手时所沾染。平常人穿衣服只会露头、脖颈和双手,如果造成抓伤,很大可能在这三处地方,会非常显眼。”   这的确是一条很重要的线索。   韩琦不禁赞许地打量了一眼崔桃。从她验尸的速度和熟练精细程度来看,很像是一名经验丰富的老手,其能耐的确不输于张稳婆。可张稳婆已经年近四十了,而她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从哪儿找来那么多尸体给她丰富经验?   崔桃看得出来,韩琦又在因为她表现出的能耐而加深对她的怀疑。   倒也不怕,因为开封府的人说话办事都讲证据,只要没证据证明她有妖,韩琦就算再怀疑,也不会耐她如何。   她现在就是要找机会展现各种才华,这样才有可能享受‘特殊人才’的特殊礼遇,规避再遭受狗头铡伺候的风险。   “韩推官是不是很好奇我怎么会这么多?”崔桃见韩琦默然,继续道,“我也好奇大人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能高中榜眼?多少读书人读了一辈子,胡子都花白了,还没能中个举人呢。”   崔桃此言,倒是多好减轻了韩琦对她的疑虑。这世上确有一些领悟高超绝伦之人,能耐天生比一般人厉害,或许崔桃就是这类特别的人。若真如此,她倒是个人才。其实都不必用‘若’来假设,以目前她的表现来看,可以确定她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次日,鬼槐寨被顺利清剿的消息传回开封府,此次剿匪共计擒拿匪徒八十余人,缴获钱粮竟逾万数。   这鬼槐寨多年来,一直隐匿于深山之中神出鬼没,附近的百姓们以及过往商贾深受其扰,如今闻得消息大家皆高兴地拍手称快,称赞朝廷厉害。   韩琦因此也算立功,有了第一个政绩。包拯这一日在朝堂上也得到了赞许。   这日包拯归来后,从韩琦口中听闻这崔桃还有验尸的能耐,也不禁感叹她是个人才。   “开封府有何人才竟能让你们二人叹服,也带来给我瞧瞧。”话音落了,一位身着玄袍的清朗男子走了进来。其身后跟着两名素衣随从,皆谦卑俯首,走路静悄悄地,不敢多出一点声响。   包拯和韩琦一见他,连忙起身行礼,齐喊:“陛下!” 第13章   包拯随即向赵祯解释,此‘人才’非一般常人,而是狱中一名女囚。   赵祯听闻这女囚的能耐,倒越发好奇起来,仍欲见一见她。旁侧的内侍则马上提醒赵祯,此事不宜。   “女囚身份下贱,乃污泥浊水,何以配见天颜?”   赵祯本欲反驳,又听内侍小声提醒,此事若被太后或御史知晓,少不得会惹来争议。赵祯只得作罢了,对韩琦道:“韩卿随我去。”   韩琦自见赵祯便服打扮,便知他此来意图。之后随赵祯去东大街闲转,听他讲了近日烦恼,言语中多有抱怨,说要寻些乐趣来解愁。   “消变之法,惟修德以禳之。官家每每遇挫便纵情遂欲,何以治国安天下?”   赵祯见韩琦声冷色厉,叹气摇头:“便知跟你说这些,不会得好脸色。韩卿便没有想纵情的时候?”   “有。”   赵祯笑起来,大有‘你看你也免不了俗’的意思。   “臣若犯错,危及尺寸之地。官家犯错,举国动荡。”   韩琦随后的一句话,令赵祯的笑声戛然而止。   韩琦那话转换为直白的意思表述就是:“咱俩没可比性,我可以逍遥,但你不行。你是皇帝,就该克己慎独,否则举国动荡,百姓遭殃,你就是昏君!”   赵祯做皇帝这么多年,头一次觉得自己当万人之上的皇帝好像还挺倒霉?   “稚圭啊,你这张嘴——”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赵祯缓吸口气,决计不跟韩琦一般计较。因为计较了,他定然又会说一堆大道理劝谏自己。难得出来一回,他想顺心点。   赵祯扭头往街边张望,刚好瞧见小巷子里有几名顽童,正嘻嘻哈哈地拿着树枝互相追打,不禁羡慕起这些孩子们的无忧无虑来。他孩童时从不曾这般过,总是在太后的教导下不停地习字背书,有时连觉都睡不饱,更不要说玩儿了。   赵祯便走进巷子里,笑看着这些孩子们玩耍。只愿他治理的天下,孩子都可这般无忧。   韩琦跟了过来,听赵祯感慨,附和道:“定会如此。”   “我是大将军,你们是贼。本大将军拿着大刀骑马来了,哒哒哒……”一名六七岁的男童举起手中木棍,另一手作出扯缰绳的样子,朝着小伙伴们的方向飞过奔,他边跑还边模拟马蹄的声音。   其余的四五孩子一听,啊啊叫着逃跑,不欲让他追到。男童一路猛追,逼得其中一个孩子急忙忙爬到巷子里一个稻草垛上,‘大将军’男童就跟着往上爬要去拿他。突然,草垛摇晃,有倾倒之势,俩孩子都吓得大叫。   赵祯见状忙喊小心,身边随行的侍卫们立刻飞奔而去,及时地将俩孩子抱了下来。草垛随后便轰然倒塌,灰尘草屑四起。   这里荡起的灰尘太多,内侍忙劝赵祯离开。   赵祯应承,转身之际,忽听身后传来孩子们的尖叫,声音十分刺耳。正纳闷这草垛已经塌了,也没伤到孩子,怎生突然又怕了?   他回首之际,这才惊讶地发现,在草垛倒塌后的地方,有一具血肉模糊的赤身女尸,披头散发地垂着脑袋靠在墙边,其头顶和身上挂着不少稻草,略有遮掩的效果,加之才刚尘土较多,故一时才没注意到。   这景象赵祯看了,都不禁觉得触目惊心,甚至有些反胃,更不要说这些孩童了。巷子里住家的百姓听到孩子的尖叫声都赶了出来,看到女尸后都吓得不轻,赶紧抱着自家孩子背过身去,万万不敢再看那吓人的场面。   韩琦立刻命人保护现场,召人通知开封府,传稳婆来验尸。又请赵祯回宫,此等污秽之地,自然不适宜帝王久留。   赵祯不忘嘱咐韩琦此案有结果后,要向他禀告。这凶徒好生凶残,实在令他惊骇。   张昌等皇帝走了之后,才小声询问韩琦:“张稳婆的病还没好,这验尸……”   “让崔氏来。”韩琦道。   赵祯折返时,还是在街上闲逛了一阵。好容易出宫一趟,好歹多走两步才不亏。   他正负手闲步而行,打量街两边百姓的生活境况,偶见街对面的墙上贴了一张画像告示。赵祯是被画像上女子容颜吸引,便特意走近些,细读了告示上的内容,后又看了那画像一眼才走。   行至御街,忽见一青衫女子骑着一匹红枣骏马匆匆而过,紧跟其后的有开封府十几名衙役,皆骑马急行,想来是为了刚才发现女尸的案子。赵祯只觉得前头那女子的容颜出挑,似在哪里见过,随后才反应过来。   此时前往案发现场的女子,来自开封府的,必应当是稳婆了。而此女的长相分明是告示上所绘的失忆女囚,也便是说,她就是包拯和韩琦口中的那个‘人才’?   赵祯正琢磨之际,马蹄声渐近,便见这女子骑马折返了,在他跟前跳下马。   崔桃捡起掉在地上的工具包,朝赵祯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厢随行的衙役李远等人,催促崔桃快走。   崔桃忙疾步上前,走到赵祯跟前说了一句:“郎君乃人中龙凤,非凡俗可比,今日不宜往东南去,恐有晦气招惹上身。”   说罢,她便潇洒上马,再度疾驰而去。   东南,不正是才刚发现女尸的地方?   赵祯纳闷地问身侧的内侍是否认识她。内侍疑惑地摇头,不解官家为何有此问。   赵祯只是想确认一下,这女子的确从未见过他。倒是玄妙,她竟一眼便能看出他的‘不俗’,莫非她除了懂医术,会验尸,还会相面算命不成?若真如此,那她确系是一名能人异士了。   崔桃抵达现场后,立刻检查尸体的状况。尸斑大片融合,指压不全褪色,尸僵已经延及全身。扒开眼皮查看角膜状态,已经呈现轻度浑浊。她随后用沾湿的帕子擦拭尸身上的染血伤口,以便于统计清楚伤口的数量和大小。   “初步推断,死亡时间应该在五六个时辰之前,也就是在昨日深夜。凶器所造成的的伤口大小跟上一个被害者一致,刺入的手法也一样疯狂,足有三十三处。但不同的是,前一位被害者是死后伤,这一具是死前伤,所以流血量更大,胸前数刀都是致命伤。   手腕和脚踝有明显的青紫勒痕,牙缝里有淡青色线头,死者生前曾被绑缚,用青色布料堵过嘴。”   “还发现了这个。”崔桃将她从死者头发里搜集到的一片黄色的东西放在了白布之上,呈给韩琦看。   韩琦辨认了下,“花瓣?”   “如无意外,应该是连翘花。这时节有点晚了,大多数连翘都改落花了才对。现在它居然还开得正好,应生是长在背阴较冷之处,所以开花晚。”崔桃环顾巷子里的环境,对韩琦道,“这附近肯定没有。”   “呜呜……”孩子哭声不止,到现在也不停歇。   妇人抱着男童一直哄着。见他总不好,便失了耐心。谁知那男童突然作呕,吐了弄得妇人一身。妇人气得不行,正要骂他,一男子忙赶过来,连忙把孩子抱起,催促妇人赶紧去洗一洗。   “巷子草垛里有个死人就够晦气了,哄你两句你好了就罢了,非要闹腾个没完。七岁了,不小了!人家七岁的孩子都能打柴挑水了,你倒好整日就知偷懒瞎玩,你若不瞎跑出去,能倒霉见看见死人么?瞧你这胆子,以后还怎么指望你成家立业,孝敬我们,给我们养老!真真养了个没用的东西,跟你爹爹一个窝囊样!”   妇人一边骂,一边嫌弃的用木棍子拨弄掉身上污秽,才转身进屋去清洗。   崔桃和韩琦听到骂声,都朝那边看去。   林莽抱着儿子忙给他们点头道歉,“内人近两日心情不好,抱歉,抱歉!”   “这草垛谁家的?一早就有了?”李远照例要询问案发现场附近的所有证人。   “隔壁李三郎家的,堆放了也有两三个月了,不过李三十来天都不见人了。”   林莽告知李远,这李三是坊郭客户,屋子是从店宅务那里廉价租来。那里原本就是一处凶宅,前主人是个寡妇,一年前自己在屋里上吊死了。   进入东京汴梁的流民一般都会登记在册,这类流民被统称为‘坊郭流民’。坊郭流民在东京居住劳作一年,即可拥有户籍。但户籍也是分类型等级的,其中居住在城里有房产的叫‘坊郭主户’,相对应没有固定房产的便叫‘坊郭客户’。坊郭客户则可从‘店宅务’那里租到朝廷提供的廉价房屋居住。   “你昨日半夜可听到有异响?”李远再问。   林莽摇头,“干了一天的活儿,晚上太累了,睡得熟,雷劈到头上怕是都难醒。”   李远点点头,将林莽的证词都一一记录下来。   崔桃则盯着林莽的后脖颈,示意韩琦去看。韩琦跟着去看一眼,发现林莽的后脖颈有红色的抓痕,已经结痂。再观察这林莽的身材,高大强壮,必有十足的力气。   韩琦召来王钊,小声吩咐了两句,便带着余下的众人撤回。   崔桃骑上马,跟在韩琦身后,“韩推官不好奇我为何会骑马么?”   韩琦瞥一眼崔桃,没说话。大概是对崔桃‘懂太多’这个设定已经习惯了,会骑马这种事早已经不在令他惊讶的范畴之内。   从东大街出来往御街走的时候,正能遥望见州桥,此刻虽白昼,没夜市,却也有几个摊贩在卖东西。   忽来一阵风,有淡淡的肉香味儿飘来,崔桃立刻打了激灵,挺直腰身吸鼻子一闻,“是炙鸭的香味!”   说完,她就眼巴巴地望向韩琦。 第14章   人有的时候太聪明未必是一件好事,只一眼,韩琦已经能直白地译出崔桃的心里话:大人你看我又帮你验尸立功了,好歹奖励个鸭子吃呀。   韩琦打发张昌去。   “要火头大点的,别忘了把鸭架熬成汤,下绿豆面条!”崔桃立刻积极地对张昌嘱咐道。   张昌无奈地看一眼崔桃,又看向韩琦,见自家主人没有反驳的意思,只得乖乖应承去办。   在回开封府的路上,崔桃看到街边挂着自己画像的告示前,正有几名百姓在前头围观。   他们多数不认字,只觉得画像上的人好看,议论着这么漂亮的小娘子也不知犯了什么罪,真是可惜了。还说长成这样坐大牢,只怕危险,早晚会就被当官的给祸害了。   崔桃扭头对韩琦半开玩笑道:“瞧瞧,他们在污蔑韩推官!”   一般的女子若听别人议论其清白,只怕早就羞愤得几欲寻死。她倒好,居然还有心情来调笑他。当官的可不止他一个,但所说的女犯可指的就是她。   “你不在乎名声?”韩琦觉得崔桃的想法有点脱于世俗。   “也不是。”崔桃看看左右,用只能让韩琦听到的音量说道,“那要看跟谁了,如果是被大人‘祸害’,我算占便宜。”   韩琦怔了下,瞪一眼崔桃,随即扭头瞧向别处。接着,他手抵在唇边咳嗽了一声,便策马先行而去。   崔桃望着远去的韩琦,心里乐了,终究还是输在脸皮薄上。   崔桃趁着韩琦走远身影还没有消失的时候,故意用不大不小的音量喊:“韩推官,那炙鸭妾能不能吃两顿啊?”   对方没反应,转即身影就消失了。   “那妾就当您答应了!”崔桃提高音量,再喊一句。   等张昌给她送炙鸭的时候,崔桃告诉他,她可以再吃一顿,韩推官没有不同意。   张昌狐疑地看一眼崔桃。   “你如果不信,可以去问问当时在场的人呐,大家都听到了。”   让她多吃一只炙鸭的小事,张昌应该不会特意为此去跟百忙之中的韩琦核实。即便求证了,崔桃也不怕,她又没有撒谎。当时韩琦却是没有说不同意,当然,他也没有说同意。   “傍晚给你送。”张昌最终还是应下了。   崔桃连忙道谢,挂着长长睫毛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形,笑得很甜。   张昌见了,心里的不爽感莫名其妙地消减了不少,便拎着食盒出去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   爱笑的女孩运气不会太差。   俗语果然有俗语的道理。   套路不怕老,就怕你不用。   崔桃开开心心地夹了一块柿黄色的鸭肉送进嘴里,咀嚼时发出‘咔咔’的脆响。   炙鸭皮焦脆而微甜,肉丰腴而软嫩,入口便是满满的醇香。配着糖醋萝卜和甜酱、小葱一起食用,荤素搭配,口感多样,相得益彰。然后再喝一口鲜美的鸭架汤,吸溜一口绿豆面条,绝对不存在‘腻’,不存在‘干’,只有‘香’和‘吃不够’。直至光盘,崔桃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吃得肚圆,很饱了。   崔桃站起身来,边揉肚子边在屋里闲走遛食。   差不多半个时辰后,她就继续练功打拳,每日坚持不辍。   得益于可以引气入体来调理身体,加上这几日吃得好睡得好,对比重生之初时柔弱不堪的身体,崔桃现在的身体可以说非常健康,甚至比一般女子更有力气。再继续引气调理外加锻炼一两个月,一人搞定三两名普通衙役肯定没问题。但人数如果再多,又或者像王钊那种武功好的,恐怕还不行。   这厢崔桃在自己的牢房里练武练得气喘吁吁,脸颊通红。那厢女牢之内,王四娘和萍儿也气喘吁吁,脸颊通红,俩人却不是因为也在练武,而是因为打架。   王四娘薅掉了萍儿的数撮头发,歇斯底里地骂她就个嘴欠的贱妇,活该去死。萍儿终究抵不过王四娘的蛮劲儿,疼得捂着脑袋直哭,更闷气恼恨王四娘居然说了很多腌臜难听的话侮辱自己。   若说王四娘之前受了杖刑,的确因伤不大方便行动,那会儿自然也没揍别人的能耐。可这两日不一样了,因为她提供鬼槐寨的线索有功,府衙特意为她请了大夫诊治伤口,敷了上等草药。王四娘本就身体结实,容易恢复,如此便好得很快。   如今她伤处虽然还有些疼,但跟萍儿打架那还是没问题的。   说起来俩人厮打的起因,还是因为崔桃。   那日王四娘供述完鬼槐寨的情况回来后,萍儿就赶紧告诉王四娘她中计了,一切都是崔桃的算计,崔桃在故意挑唆撒谎,通过刺激她招供立功,好让她自己离开了大牢。   王四娘一听自己被利用了、被耍了,那当然生气。而且她提供的重要线索,功劳为什么让别人夺了去?要紧的是,崔桃真的不在大牢内,之后两日也没见到她。王四娘便完全信了萍儿的话,天天气得晚上睡不着,想起来就骂崔桃。   直到今天下午,府衙的王判官因剿匪成功一事,再次提审她。王四娘这才知道,崔桃当初所言不假,她那个阴损的奸夫汪大发当真娶了另一个女人,是他们寨子里老辈分‘周二叔’的女儿。而且这二人早在她没坐牢的时候,就背着她有了奸情。   崔桃当初对她说的那些推断,一句都没错!   王四娘在堂审之后,特意跟衙役打听崔桃是否被释放出狱的消息。于是这才得知,崔桃根本没有被释放,而是府衙因为她的案件特殊,将她单独关押了。   一想到自己白生了两天气,怨错了人,王四娘就十分憋火。故而她一回到牢房,她便骂起萍儿,跟萍儿厮打起来。王四娘的性格素来粗鄙泼辣,打够了人,嘴巴依旧不饶人,想起来就骂起萍儿,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萍儿几次被揍得嗷嗷直叫,哭喊着向狱卒求助,要求换牢房,却都被无视了。这些日子萍儿所吃的‘官给饭’也都是馊的,十分难下咽。最后她实在饿得不行了,不得不吃,吃了便闹肚子,如厕的时候便会声响且臭。因此更惹来了王四娘的火气,遭到了王四娘更多的欺辱和谩骂。   就这样在牢里被磋磨了五六日之后,萍儿整个人又脏又乱,瘫在地上有气无力。她感觉自己跟死只有一步之遥了,这样的日子她受不了了!   次日清早,王四娘又来踹萍儿,萍儿濒临崩溃,哭着对牢门的方向大喊:“我要见韩推官!我答应!我答应!他让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王四娘听这话乐了,又踹一脚萍儿,“说得好像韩推官觊觎你美色,想把你怎么样了似得。少在那臭美!就算韩推官想玩女人,那也有崔桃在前,轮不到你!”   崔桃:“……”   韩琦:“……”   李远等衙役:“……”   巧不巧,崔桃和韩琦等人刚好从尸房那边过来,准备去刑房调出前两名被害者的尸单进行对比。王四娘响亮的大嗓门就通过牢房的通风口,传到了外面。   这时,孙牢头高兴地跑来回禀韩琦:“萍儿答应了。”   “先带去侧堂。”韩琦淡声道。   一行人往刑房走的时候,崔桃回头忘了一眼被狱卒从牢房里拖拽出来的萍儿。这景象莫名的熟悉,尤似当初刚重生归来的自己。   崔桃不禁偷瞄了一眼韩琦,面如冠玉,衣冠楚楚,表情冷冷清清的,好一副看似性淡如水的正人君子样儿。   实则呢?瞧萍儿不过区区几日,就被折磨成那副样子!萍儿对仇大娘的感情其实挺深的,崔桃以为至少要等一两个月才能让萍儿心理转变,才能决定背叛亡师,去选择跟开封府合作。   如今她这么快就做了抉择,可见是已经被逼入了绝境。若说这其中没有某人的暗箱操作,崔桃绝不相信。   斯文人,好看,又擅于暗谋,借刀杀人。这韩琦绝对是危险物种,史书上的他怕是被加了一层厚厚的滤镜给美化了。   崔桃目光不及收回,就被韩琦抓个正着。   “看来萍儿愿意从命,配合官府去查天机阁,韩推官又要立大功了!”崔桃拍马屁道。   “林莽近日并无异常,他脖子上的伤是她妻子所为。”韩琦不理会崔桃所言,只说案子。   崔桃翻阅了最先两具裸死被害者的尸检结果,二人身上只有被侵害时造成的挫伤和擦伤,并无见血的刀伤,死因皆为窒息,并且两人都被弃尸在偏僻的荒野。   但从她负责勘验的第三位被害者开始,就变得不一样了。第三位被害者身中数刀,被弃置到了官道旁,非常显眼。第四位被害者则更加严重,不仅在死前中刀,还被弃尸在最繁华热闹的汴梁城内。   凶手的杀人手法在升级,弃尸也变得更加明目张胆。   只是为什么第四位被害者要被藏在巷内的草垛里?   直接弃尸在巷子里,显然更加张扬又省事儿。麻烦地去挪动草垛藏尸,一定会闹出动静,有吵醒周围住户让自己暴露的风险。   对凶手而言,草垛,很可能有不一样意义;连翘花,或许也有不一样的意义。   韩琦发现崔桃的想法果然跟一般人不太一样。正常大家更关注的是这四名裸死受害者被虐杀的缘故,凶手一定极其仇恨女子,喜欢泄欲。   “这案子若因你提供的线索而破,每日三顿,五百文以下,随你点菜。”韩琦道。   “真的?”崔桃眼睛突然亮了,“那我再提供一个线索,凶手很可能跟巷子里的某一位住户有关系。”   “韩推官,”王钊匆匆赶来,他眼里有话地看一眼崔桃,才对韩琦道,“有人拿着画像来认崔娘子了,说是崔娘子的父亲。” 第15章   未免有同伙伪装冒认,韩琦决定先行见一见此人,特意叫人不必提前通报。   韩琦抵达之时,见厅内竟坐着一名身着绿官袍的中年男子,略有些惊讶。随即从小吏口中得知,此人为深州知州崔茂。   既然是朝廷命官,身份应当假不了。但官也分好坏,此人是否与盐运图有关,尚不清楚。   崔茂这时抬头发现了韩琦,连忙起身与他见礼。他为官六品,而这一位容颜俊朗的韩推官可是年纪轻轻就官居五品了,自当要以下级的身份向上级恭敬行见礼。   韩琦淡笑请崔茂落座,顺便打量了他两眼。崔茂有一双跟崔桃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区别只在于崔茂的这双眼多些老气板滞;而崔桃的眼则黑白分明,更为活泼生机。   “早闻韩推官才貌双绝,下官本有几分不信,今日得见方知本人更甚过传言。能得见韩推官实乃下官幸事,然却因小女之事,汗颜惭愧了。”   崔茂说罢,叹了口气,脸上染了一层薄怒。他随即问韩琦,他女儿究竟所犯何事,竟遭开封府布像悬赏。   “崔知州确定此画像上的女子是令爱?”韩琦问。   “是她没错,除非这世上还有人长得跟她一模一样!”再次提及崔桃,崔茂的脸上怒气更甚。   韩琦见崔茂没有细说的打算,就把崔桃叫来。让他们父女见一见,自然什么都清楚了。   崔桃刚进门,就见一个绿色的身影朝她扑了过来。她的右腿蠢蠢欲动,很想上去踢一脚,但及时地收住了,毕竟现在这场合不适合检验自己现在的武功水平。如果韩琦发现她武力见长,指不定会担心她越狱,直接把她打发回原来的牢房去。   崔桃选择机灵地躲到李远身后。   崔茂止步于李远身前,隔着李远,愤怒地上下打量崔桃,盯着崔桃的脸好半晌,气得手臂开始微微颤抖。   “孽障,还不给我跪下!”崔茂突然斥道。   崔桃对上崔茂那双眼,就有一种莫名地诡谲感,好像有很多不同的情绪糅杂在一起,总之令她体感很不舒服。   “你谁啊?”崔桃用茫然不解地眼神望着崔茂。   崔茂愣了下,好像才反应来崔桃失忆的事,回头望向韩琦:“她真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韩琦应承。   “我是你爹爹,还不快过来。”崔茂说这话时,深吸口气,似乎强忍着脾气,在努力地提高自己的耐心。   崔桃试探着走了过去,就在距离和崔茂不到两尺远的时候,她看见崔茂突然抬手,冲着她来。   “大人,救命!”崔桃身子一偏,躲过崔茂的打脸攻击,赶紧跑到韩琦身边去。   “救命?今天我就要了你的命,丢人现眼的东西!”崔茂怒喊着崔桃痛快过来,给他跪下受死。   崔桃当然不去,她还没傻到去主动送人头。   “大人,妾不认识他,他为何上来就要打妾啊?”崔桃马上可怜巴巴地问韩琦,一脸无辜相。   崔茂这才反应过来,崔桃的那声‘大人’竟然叫得不是他。自己的女儿居然叫年纪轻轻的韩推官为大人!成何体统!奇怪的是,这位韩推官的反应很平淡,好像已经习惯了她那么叫?   这……这什么鬼!?   “孽障!我才是你大人,你休要失礼乱叫,给我过来!”   “一见面就骂我揍我的,会是我大人?”崔桃质疑不已。   “你——”崔茂气得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崔知州可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爹爹?”崔桃再问一声,气死人不偿命。   亲爹还需要证据证明?崔茂被气得满脸通红,更因为气儿不顺,剧烈地咳嗽起来。   崔桃早就从崔茂的行为表情中,感知到他十分不喜她,甚至恨不得她消失。所以此刻,她才不管崔茂到底是她的真爹还是假爹,总之这位‘爹’现在没有把他当亲女儿一般对待,她就不认。   她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什么世俗礼法,什么孝道,束缚不了她。   韩琦这时才出言:“她确如告示所述那般失忆了,还请崔知州言明具体情况。”   崔茂听韩琦言语温润,不急不缓,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失态了。他尴尬地跟韩琦解释,崔桃确系他的女儿无疑,家中许多人都可以证实,如果不信可以立刻派人去安平崔家调查。   “我们博陵崔家可决然不会在这种事上撒谎。”崔茂力证道。   韩琦扬眉,“原来崔知州出身于崔氏望族。”   崔茂点头,告知韩琦他是博陵崔家三房的人,崔桃则是她的小女儿,小时候乖巧可人,聪颖绝伦,大些时,琴棋书画亦是样样精通。岂料三年前她竟留书出走,不告而别。   这头一年他还派人找过,后来杳无音讯,便放只当她死了,没这个女儿。   前几日,他在深州地界瞧见崔桃的画像,也有亲戚向他问询情况。崔茂便决定亲自来开封府询问怎么回事,可以的话,便打算把不孝女领回去好生教导。   崔桃听着崔茂的叙述便知道他在避重就轻。如果事实经过真如崔茂所言的这样简单,她那么乖巧优秀,即便突然离家出走,给他丢人了。这足足三年没见,崔茂在见到她的第一个反应,不该有‘失而复得’的激动么?伤心之余的埋怨么?   可瞧瞧崔茂那张挂满愤怒的脸,眼里对她除了恨还是恨,半点泪花都看不见。他只想要揍她,想把她领回家狠狠的收拾她。   如若不是他官员的身份,出身于名门望族,还有一双跟自己十分相像的眼睛,崔桃真怀疑他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但这三点造不了假,所以这一位还真可能是她的亲生父亲。   名门望族,向来家规森严。这离家出走可是十分丢脸的事,再加上这位父亲断然没有护着她的意思,跟他回去,指不定过两日就会被族里人审判,送去沉塘了。   那些老古板可不会讲证据,所以比起崔家,崔桃还是觉得在开封府更‘逍遥’些。   可真是拄拐杖下煤窑——步步倒霉。她怎么这么惨呢!   韩琦在布像悬赏的告示上,其实并未言明崔桃所犯何罪,只说是相关案件重要证人意外失忆,悬赏寻求身份。   孟达夫妻被谋杀一案,已经判决,凶手是仇大娘伏法的消息也已经向外公布。   之所以这样布像悬赏,目的就是想让崔桃的同伙敢来认人,但韩琦却怎么都没想到会等来一位出身于博陵崔氏的亲生父亲。   博陵崔氏自汉以来便是有名的望族,崔氏女更是前朝士子争相求娶的对象。虽至今时有些没落了,但仍旧根基深厚,不可小觑。崔氏如何教女,韩琦略有耳闻,简言之,他们怎么都不该教出崔桃这般性子的女子。   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总会有特列,毕竟这一位当年竟敢胆大地离家出走。   崔茂在来开封府前,已经通过在汴京的官员朋友,悄悄打听过崔桃在开封府的情况,粗略知道崔桃牵涉孟达夫妻谋杀一案,但凶手已经伏法,跟她关系不大。   “韩推官,不知小女所犯何事?今日下官是否可带小女回家?”   韩琦:“她与一桩密案有关,倒不便明说。不过有崔知州作保,倒是可以——”   崔桃发现崔茂这这时的嘴角肌肉在绷紧,目光扫向她时竟有杀气。   她马上阻止韩琦说下去,“大人当秉公执法,我嫌疑巨大,就应留在开封府等待调查。”   对比起崔茂那双眼,崔桃忽然觉得韩琦那双总是爱迸射出冷漠审视目光的眼睛,顿时亲切可爱起来了。   “是么?”韩琦笑了,故意挑眉看向崔桃。   “是是是,当然是。”崔桃点头捣蒜。   一旁的崔茂本来正松口气自己可以带崔桃回家,忽听崔桃的话便气不打一处来,又听她话里还是叫韩琦为‘大人’,更死气得咬牙瞪向崔桃,骂她没规矩。   既然韩琦松口,便说明开封府这边没有实在证据证明崔桃有罪。有他的身份作保,肯定可以带回崔桃。   崔茂便再三跟韩琦保证,崔家一定会看管好崔桃,协助开封府破案。   “大人若留下我,我保证三天之内找到令那四名被害女子裸死的凶手。”崔桃马上跟韩琦道。   韩琦嘴角的笑意加深,倒有些好奇这对父女之间真正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崔桃即便失忆,都本能地想远离崔茂,宁愿在开封府做大牢,也拼命地不想回去。   “找凶手?”崔茂好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用像看疯子一样的眼神打量崔桃,突然爆吼,“你休要再给我丢人现眼了!”   屋里人都被震得一惊。   崔桃的反应则更激烈,她被吓得浑身剧烈哆嗦,连连后退几步,紧贴在墙边。她畏惧又惊恐地看着崔茂,眼里瞬间就噙满了泪水,整个人可怜巴巴地,像一只落汤的鹌鹑。   “你不肯定是我亲爹,哪有亲爹会对孩子这么凶的!你不是,你肯定不是!”   屋内王钊、李远等人见这一幕,也觉得崔茂有些过分了。虎毒还不食子呢,何况就崔娘子近日来的表现来看,她并不像坏人。即便她涉案了,或许有她自己的苦衷,若没有涉案,那她就更无辜了。陌生人待她尚且如此,为何崔茂作为亲生父亲,这般凶恶?   崔桃说着,用手臂掩面,身体顺着墙下滑,最后蹲在地上哭起来。她哭得好可怜,好无助。以至于王钊、李远等人都不禁用谴责的目光看向崔茂。   崔茂既愤怒又尴尬,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韩琦便提议崔茂不如先回去,等一切查明再说。若崔桃无辜,如此也免得崔桃回去受家人嫌弃。若崔桃有罪,那她呆在开封府就更合适了。   ‘受家人嫌弃’,这五个字扣崔茂在脑袋上,着实不舒服。崔茂张了张嘴想辩解,却意识到自己之前对崔桃种种态度,已然让他的任何解释都变得无力。   但今天无论如何,就算得罪了韩琦,他也一定要把崔桃先带回去。   “案件机密,暂且不会外传,如今对外她只是开封府的重要证人。”韩琦见崔茂面色转阴,淡淡补充一句。   崔茂立时收了脾气,不敢再多言了。   这韩琦意在告诉他,现在应了,还可保全崔家的名声。倘若他不答应,两方争论起来,那事情说不准就会闹得沸沸扬扬了。   名门望族怕什么,最怕名声被毁。   崔茂无奈之下,只得多谢韩琦,细述了崔桃当年离家出走的情形,随后就不得不离开。   待他人一走,崔桃就把挡脸的胳膊撤下,禁不住称赞韩琦:“大人英明。”   “走的那个才是你大人。”韩琦见崔桃在他面前都懒得装了,不知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比起他,我还是宁愿大人做我大人。”崔桃嘿嘿笑道。   “一个离家出走,一个万般嫌恶,可见你们父女间的关系并不亲厚。那你每在情急之下就禁不住喊大人,是否有点说不通?”   人在遇到危急情况的时候,是会下意识地喊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那个人。但显然,崔茂于崔桃而言,并不是。   “可能——   妾喊的大人不是指父亲,是母亲?”   毕竟‘大人’一词泛指父母长辈嘛。   韩琦:“……”   所以她一直在喊自己娘? 第16章   崔桃见韩琦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终于反应过来,这比起不想当爹,韩琦更加不想当娘。   崔桃隐隐有一种不妙的预感,果然这预感很快成为现实了。   “以后叫一次,省一顿饭。”韩琦冷声道。   崔桃:“……”   她就知道:狗,才是这男人的本性。   接下来韩琦又说了一句话,让崔桃彻底明白:这男人没有最‘狗’,只有更‘狗’。   “三天之内找不到凶手,以后每天只能吃官给饭。”   之前明明说的是开封府根据她提供的线索找到凶手,便给她每日三餐点菜的奖励。现在条件变得更加苛刻了不说,居然限制她只能吃官给饭,连李远送的饭她都不能吃了。   崔桃非常诧异地望向韩琦,简直不敢相信居然可以这样?果然这男人‘没有最狗,只有更狗’,狗出天际了!   行,那她非要露一手给大家长长见识了。   崔桃当即向韩琦提出条件,缉凶这三天她的行为不能受限,她的要求府内人员必须全面配合,任由她差遣。   韩琦允了。   崔桃:“还有这查案可不能饿肚子,我想吃鸡,炙鸡、炖鸡、蒸鸡、凉拌鸡……”以及你这个斤斤计较的铁公鸡!   韩琦目色犀利地看一眼崔桃,终究还是抬手,示意张昌去准备。   没一会儿,一桌子全鸡宴就在开封府的厢房内为崔桃备好了。   来自八仙楼的送饭人,尽心为崔桃布菜完毕之后,又为她斟茶,削好一盘果子,之后便赔笑着问崔桃还有什么需要。   崔桃撕下一块烤鸡腿放到嘴里,对他摇了摇头表示没有。但这人还不肯走,依旧笑看着崔桃。   崔桃这才明白过来,这是等赏钱呢。宋朝的酒楼里常会有一些称为‘厮波’的闲汉,专门来伺候客人,负责跑腿、倒茶、削水果,为的就是谋客人给一些赏钱。如今这位厮波来给她送外卖,外加布菜,服务十分周到,自应当给人家赏钱了。   但崔桃没钱,喊李远帮忙又有点不太厚道,李远家里条件不好,一直缺钱花。喊张昌就更不可能了,他要想给早就给了。为这事儿传话给韩琦,那就更可笑了。   崔桃问了这位厮波的名字,叫何安,便笑对他道:“愿不愿意和我赌一把?”   “赌什么?”何安不解问。   “你一会儿把我说的话都记住,回去跟八仙楼的茶饭量酒博士说一半,他再问你另一半的时候,跟他要两贯钱。这钱若得了,便是你的;若得不着,你再来找我。”崔桃道。   “两贯钱?这么多?”何安一听眼睛就直了,赌一把就有机会拿到这么多钱,当然要赌。   他虽不知这位小娘子做什么,但她能吃得起这么一大桌全鸡宴,想来也算是个人物。况且她人在开封府,是府衙里的人,还怕她跑了不成?   崔桃见何安答应了,边吃炙鸡边对他道:“这炙鸡皮色棕红,香气逼人,肉嫩滑多汁,很不错。但如果在这鸡肚子里塞几块频婆果就更完美了,肉有果味儿,清香解腻,果有肉香,滋味别样。”   接着,崔桃又喝了一口竹笋炖鸡的鸡汤,“汤不够味,笋也不够味儿。这煮过的笋若用手撕,才更容易沁入鸡汤的鲜味儿,别用菜籽油,得拿鸡油来炒,这鸡汤才会醇香馥郁。”   崔桃再去吃蒸鸡,只吃了一口就放下筷子,蹙眉不已,“腥,这该是八仙楼里最差的一道菜了吧。用红糟麻椒水泡一个时辰再腌制,上锅去蒸,火候也不行,这边嫩,那边老,该修一修灶台了。”   最后是凉拌鸡,这凉拌鸡也是鸡肉蒸熟之后拿来凉拌,自然跟蒸鸡有一样毛病,不过有拌料遮盖,腥味而能少一点。崔桃只挑拌料的一个毛病,也是非常灵魂的一样东西——糖。   “就只是一点糖?”何安惊讶问。   “可别小瞧这一点糖,加了就会把口感提升一大截,不仅会加强咸味,还会提高鲜味。若不懂,对比尝一下就知道了。你只管记下告诉茶饭量酒博士就是,倘若他真是个正经做饭的人,会明白。”   崔桃说完就摆摆手,打发何安快走。她时间有限,话说多了耽误吃。   一炷香后,崔桃美滋滋地打了个饱嗝后,才放下筷子,缓缓地走出房间,伸了个懒腰。看自己身上这套半旧的衣裳,她略有点不满意了。她这身衣裳并不是囚服,是那日韩琦唤她去东大街验尸时,王钊他们怕崔桃一身囚衣扎眼,随便找了一套普通裙裳给她穿。   这衣裳虽然旧,也不咋好看,但终究比囚服好穿,穿上它就不想穿囚服了。   崔桃在吃饭之前,让王钊帮忙查一下东京地界哪里有铜矿。   这会儿王钊刚好查完赶回来,崔桃立刻向韩琦提出要寻找案发现场,但她得换身干净正常的衣裳才能出门。   在韩琦看过来的时候,崔桃赶紧揪起衣襟,给他看清楚她衣裳上的‘油渍’。其实不是油,是她抹上去的水,为了多骗一套衣裳,她也算很动脑筋了。   韩琦抬眸,盯着崔桃。   崔桃眨眨眼,满眼单纯地问韩琦:“能换么?”   张昌又跑了一趟,去裁缝铺给崔桃买了一件成衣回来。   浅青色窄袖衫襦,是市面上常见的颜色,这一身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女子劳作时所穿的衣裳,比不得大袖衫来得富贵艳丽。可就这么一件不怎么显眼的普通新衣,穿在崔桃身上,却有一种雨后新绿衬桃花之美,把崔桃那张清丽的脸蛋显得越发出挑动人了。   崔桃换好衣裳一出来,王钊、李远等人都不觉得眼前一亮。连对崔桃略有意见的张昌,都不禁偷偷多看了她一眼。   “好看,多谢大——”忽见韩琦眼风一扫,崔桃及时止损,立刻改口道,“韩推官!”   大韩推官!   王钊等人都忍不住抿嘴憋笑,得了,韩推官又多了一个称呼。   一行人骑马出了汴京后,李远就凑到王钊身边,示意他去看在前头骑马的崔桃。   “瞧她骑术了得,你都未必追得上。”   “大人可以。”王钊只做了口型,没出声,然后示意性地看向与崔桃并骑前行的韩琦。   李远又忍不住笑起来,直叹他太大胆了。若被韩推官知道他拿‘大人’作说辞开玩笑,一定会收拾他。   两个时辰后,大家便抵达了王钊所调查的铜矿所在。此处离官道较远,遍野荒山,周围也没有什么田地,可谓是‘人迹罕至’了。   “此处矿量不多,早两年前采完了。”王钊道。   “这里离浚仪有多远?”崔桃问王钊。   因为第三名被害人就是在浚仪县失踪。   王钊愣了下,挠头想了想。   “不到十里。”韩琦道。   崔桃跳下马后,就低头在山边的荒草丛里四处寻找。   王钊等都疑惑崔桃在找什么,突然听崔桃叫一声,众人都凑过去。只见在一棵槐树下,有三坨马粪,两坨不新鲜,瞧着有段日子。余下的那坨新一些,像是近两三日才留下的。马粪附近的荒草也有被啃过的痕迹,说明曾有马匹在此停留过。   大家这才明白过来,崔桃在找之前已经推断出了凶手会骑马。想想也是,如果这里真的是真正的作案现场,那不管是活人还是尸体都很沉重,凶手必须要借助骡马等牲畜才能远距离运送。   “这是血迹?”李远指着附近草叶上的粘附的褐红色痕迹。   崔桃:“很像。”   崔桃就顺着这个血迹,往山上走。大家就跟在后面,李远和另一个衙役特意用刀给韩琦开路,避免山野杂乱的树枝伤到韩琦。   “找到行凶现场,的确非常重要,很多线索会由此显现。只是崔娘子如何确定这里就会是行凶现场?”王钊实在忍不住好奇地问崔桃。   “因为这个。”崔桃将纸包递给王钊。   王钊一打开,李远等人也都凑过来看。唯独韩琦对此不好奇,站在不远处,环顾四周的环境。   “这不就是那块在受害者头上发现的石头渣么?”大家纷纷道。   “这石头色泽碧绿,有铜。”崔桃道,“东京地界有过铜矿的只有这一处,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在那边。”韩琦突然朝山北坡走。   崔桃跟着看过去,发现北边远处有黄色的枝条在摇曳,是连翘花。崔桃赶紧就跟上韩琦。   随后大家就在矿坑附近找到了大量血迹,其中有一块有尖尖凸起的石头上,血迹尤其严重。   “这应该就是第三名被害人在跌倒时,不小心撞到后脑的石头。看来是个意外,凶手还没得逞,第三名被害人就出了意外,人先死了。凶手为此恼怒,用刀刺她泄愤。之后他竟发现自己在这种血腥泄愤的境况下,可以得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痛快感,故而在下一次行凶,在对付第四位被害人的时候,手法升级,变得更为凶狠残忍。”   王钊等人都很叹服崔桃的分析,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又不明白她是怎么会想到这些。   王钊接着带人继续搜查,又发现了一处草棚,在里面搜到了带血的匕首、绳子和一套血衣。   崔桃打量整个草棚的形状。正常山里的草棚一般都会搭建成三角形,只要在棚顶铺上适量的稻草即可。但这个草棚却不是,周围和顶端都堆砌着很多稻草,看起来更像是草垛。   忽有山风吹来,树枝摇曳,发出吱吱呀呀奇怪的响声。   韩琦盯着草棚的后方,微微眯眼。   崔桃则在这时从那件粗布血衣的里面,竟然发现了三个绣字:福田院。   崔桃赶忙拿着血衣去找韩琦,边把绣字亮给韩琦看,边美滋滋地笑,仿佛美食就在她眼前。   “看,凶手找到了!以后要麻烦韩推官破费啦!”   五百文一天用来吃饭,以宋朝的物价来说,那可是会吃得相当好。   “小心。”   韩琦一把抓住崔桃的胳膊,将崔桃拉倒在地。   嗖!   嗖!   嗖!   就在崔桃刚刚站过的地方,三根箭矢凌空急飞而过。 第17章   想不到韩琦看起来清清瘦瘦的样子,竟有蛮力,把她扯倒在地上后,他竟只是一个侧身缓冲,仍然维持着站立的姿势。   王钊立刻带着人,提刀朝箭矢发射的方向追查。随后发现在草棚斜后方的大树上,竟设有类似弓弩的装置,细查发现这类装置有三处,分别在三个不同的方位。触发装置的绳索藏在草棚附近隐秘的位置,应该是他们刚刚搜查的时候,无意间碰到了却没察觉。   “崔娘子没事吧?”李远带两名衙役边往这边跑,边问候崔桃的情况。   崔桃正想说话,忽然感觉左手下面有点滑凉……   这时,一条头背深棕的大花蛇在距离崔桃三尺远的地方,突然高昂抬头,正对着崔桃吐信子。   一人一蛇面面相觑。   “啊!蛇!”崔桃尖叫。   李远急地加快速度往这边跑,但他知道自己应该是来不及了。   韩琦距离崔桃较近,他立刻拔剑,但蛇与崔桃的距离太近了,只怕他也来不及。   “好可爱呀。”一记甜美的女声。   等大家定睛再看的时候,崔桃已经盘腿席地而坐,手掐着蛇颈,另一手捏着蛇身。   可怜这条通体花纹身长足有半丈在本地颇有盛名的毒蛇——草上飞,此时此刻只能狰狞地张大嘴,毫无反抗之力地对着崔桃,并被强迫夸可爱。   崔桃还把蛇腹翻了过来,手摸了摸它灰白色的腹部,怜惜地感慨居然是一条母蛇,怀孩子了。   下一刻,崔桃就猛地甩手,把蛇摔在了不远方的山石之上。那蛇遭受重击之后,在地上挣扎的翻转打圈,然后便一动不动了。   李远等人:“……”   随后赶过来的王钊等人更是一脸懵,茫然地问李远:“发生什么了?”   “呃……”李远努力措辞,“蛇要咬崔娘子,崔娘子便杀了它。杀……杀得好!不然,不知这祸害会咬死多少人!”   韩琦默然收剑,对于刚才见到的那一幕,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惊讶了。   崔桃拍拍身上的灰,活泼起身,挺惊讶地凑到韩琦跟前,先道谢,后问他:“不是说不会武么,可刚刚瞧着韩推官好像很会?”   “略懂。”韩琦道。   崔桃:“……”   合着闹了半天,您在玩谦虚呢!   “那韩推官的武功到什么程度,比起王巡使如何?”多知道点消息有备无患,崔桃想顺便推算一下自己在韩琦眼皮子地下逃跑的可能性有多高。   韩琦挑眉对上崔桃的笑眼,仿佛已经看穿了崔桃的意图。   “你若想走,现在就可以离开。”   “啊哈哈,我只是单纯好奇而已,我可没想走。”崔桃嘿嘿笑了笑,“我还等着韩推官出钱供我每天吃饭呢。”   现在走,除了会被开封府通缉之外,崔家那边怕是也不会放过她。再说现在整个东京地界都挂着她的画像,她跑起来可太不容易了。比起躲躲藏藏,风餐露宿,自然还是坐大牢有美食的日子更好。毕竟她现在已经找到了连环凶手案的凶手,可以每天点菜吃了。   再说,这住宿条件也不是没有机会提升一下。   “知道就好。”韩琦淡淡应一声,转头便吩咐衙役即刻回开封府调人,全力搜捕李三。   “李三?”王钊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是有一个叫李三的跟案子有点关系。   第四名被害人在东大街巷子的草垛里被发现,那草垛的便属于一名叫李三的住户。据邻居林莽讲述,这李三从店宅务那里租下了巷子里的一间凶宅,如今已有十多日不见人了。   细算起来,这头一名被害者出现的时间就在十几天前。   从时间上来看,李三‘失踪’的时间确与被害人开始出现的时间相吻合了。可他为何把第四名被害人弃尸在自家的草垛里?这岂不增加了他暴露的风险么?   “对了,属下曾听巷子里的人提过,这李三原本是个木匠,现在好像不干了,领了一个什么新活计,吃住都在雇主那边,所以才不常见人。”   李远看着地上已经被拆下来的弓弩,越发觉得这李三像是凶手。   “可是崔娘子并不知这些,又是如何仅凭一件血衣便断出凶手最可能是李三?”   李远在看过血衣上的绣字‘福田院’后,还是不解。   “李三如今虽是坊郭客户,但他以前却是坊郭流民。流民住哪儿?福田院。”   崔桃看向草棚的所在。   “看这草棚的形状,很像是巷子里的那个草垛。我之前就说过,凶手之所以大费周章选择在巷子里的草垛弃尸,定有其特殊目的。现在看来,李三从一开始租住那间宅子的时候便有目的了。但他的目的应该一直都没有达成,后来又受了什么刺激,就开始泄愤杀人。”   李远、王钊等人之前就觉得崔桃的推断有道理,却又不明白道理从何而来。现在再听,他们还是这样觉得,但比之前那一次他们更加相信崔桃的推断了,因为崔桃的推断正在一步步得到证实。   下山的时候,崔桃走得很快。她忽然想起什么,对韩琦道:“李三有马,以他坊郭客户的身份,绝不可能负担得起马匹。”   王钊刚好在韩琦身后,闻言笑道:“这点韩推官早已经想到了,刚才有交代下去。”   “那就好。”崔桃笑了一下,继续大迈步往山下冲。   山路不好走,石头杂草很多。崔桃没走多远,便跌跌撞撞起来,险些身子一歪,朝侧面的山沟滚下去。   韩琦抬手揪住崔桃后领,才算遏制住了危险。   “稳着些,急什么。”韩琦蹙眉训道。   “我在想巷子里很可能有李三的故人,草垛女尸或许就是为了给他那位故人看。所以我想快点回尸房,想看一看前两名被害人的尸体。”   崔桃那双眼,散发着晶晶亮的光芒,这种眼神她常在谈及食物的时候才有,如今没有什么炙鸭炙鸡摆在她跟前,她却能目露此光,便知她一定有新的发现了。   “那也该下脚稳,若摔了下去,便不是你看尸体,而是成了尸体。”   崔桃顺着韩琦的目光的往沟里望,好家伙,坡下的沟里竟有好几条草上飞彼此交缠蠕动,好像正忙着繁育下一代。处在繁殖期的蛇一般都攻击性极强,一条蛇对于崔桃来说可以算是‘小可爱’,但数量多了,不过只有两手两脚的她,肯定应付不过来。   “这哪里是矿山,是蛇山吧。”崔桃默默后退,决定跟在韩琦身后走。   王钊乐了,“还别说,这山其实就叫蛇山。”   “不早说。”崔桃嘟囔一句,“这些蛇多可怕啊,早说我还能多做些准备。”   王钊:“……”   刚才也不知是谁,抓蛇杀蛇眼睛都不眨一下?   若非亲眼看见刚才那一幕,此刻王钊还真可能被崔桃可怜巴巴的样子给骗了,当她就是一名普普通通柔柔弱弱的小女子。   一行人折返回开封府后,崔桃立刻下马奔向尸房。   王钊和李远等人则用非常复杂的目光,目送崔桃远去的背影。   “她真出身于博陵崔家?”李远一脸难以相信。   “既然深州知州敢上门来认,想必错不了。韩推官已经命人去安平调查了,明天就能彻底确认。”王钊道。   李远:“世家望族之女,绝无可能被教导去杀蛇、破案、验尸、解毒……那她离家出走这三年,到底遭遇了什么?”   王钊摇头,这恐怕是所有人都好奇的事。   李远竟不禁有些怜惜起崔桃来。这十几年他仅学一样功夫,都觉得苦不堪言。崔桃居然在短短三年之内学会这么多东西,那得遭多少罪?   崔桃在尸房里只待了片刻功夫,便拿着四张自己手绘的画出来,分别是眼睛、鼻子、嘴巴,还有脸庞轮廓和一颗黑痣。   崔桃把四张纸重合,举在阳光下给韩琦他们瞧。   “这好像是……”李远睁大眼,“林莽的妻子!”   “是有点像她,我记得她嘴边有一颗痣。”王钊回忆道。   嘴角有痣的是第一名受害人,其脸庞轮廓与林莽妻子略有些相像,但五官模样完全不同。   其实细论起来,四名受害人与林莽妻子的长相都相差甚远。林莽妻子模样并不算好看,皮肤粗糙,年纪又大了。四名被害人则都是待嫁的年轻女子,不仅年轻皮肤好,也更漂亮些,模样皆属中等或中等偏上。如此便叫人很难将她们四人跟林莽妻子相关联。   王钊这就去林莽家,欲将其妻子郑氏带回开封府。   抵达之后,正见林莽在家里干着急。   “她今天跟隔壁孙氏一块去平安寺上香,可进了寺里上香后,孙氏就找不见她了,等了会儿还以为她先回来了,结果回来才发现人不在。”   林莽告知王钊,他之后又去了平安寺一趟,请主持师父帮忙,把平安寺里里外外都找遍了,还是没找到郑氏。后来他又去了几个相熟的亲戚朋友家问,也都没人见过郑氏。   “这会儿正琢磨着要不要报官,就见王巡使来了。求求王巡使,帮我找一找她吧!”林莽说着就跪在地上,痛哭起来。   王钊只得赶紧将情况禀告给韩琦。   那厢负责追捕李三的衙役这时也赶回来,跟韩琦回禀道:“李三如今在京外的马场负责打杂,雇主说今早发现他人不见了,随后清点马匹发现少了一匹,还报了官。 ”   “莫非这李三强掳郑氏私奔?”李远惊讶道。   崔桃在旁坐着,闻言摇了下头,便喝起茶来。   韩琦发现崔桃的异状,知她心中有数,“你倒是悠闲。”   “这是韩推官的案子,又不是我的案子。我现在已经完成任务,告知韩推官凶手是谁了,自然悠闲。”崔桃托着下巴,一脸悠哉道。   “你竟不怜惜郑氏的性命?”韩琦问。   “那谁怜惜我的命?”崔桃反问。   韩琦明白崔桃想谈条件,轻笑了一声,“怎知没了你,这案子破不了。”   “其实案子已经破了,如今就看这人质是死是活了。死了其实也不碍韩推官什么,活了就……”崔桃点到为止,不说破。   她瞧得出来,韩琦的格局从来不在小处,但由小见大的道理,他想必比谁都懂。   “说。”   “我要换个舒服点的房间,平时可在院子里活动,最好能有个小厨房,可以做饭。如果将来我的案子涉及死罪,希望能从我现在的立功表现酌情减刑,免于受死。”崔桃马上提出自己的条件。 第18章   韩琦又笑了一声,“你野心倒不小。”   他使了眼色给张昌,张昌匆匆而去,匆匆回来,将一枚流星镖放在桌上。   这流星镖铁质刚硬,有五个锋利的尖角,中央刻有蝠纹。   崔桃的指尖飞镖上的蝠纹处摩挲,隐隐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对你布像悬赏之后的第二日,开封府附近便有可疑人员徘徊。这枚飞镖便是昨日傍晚张昌跟踪其中一人,后被察觉而得。”   “这蝠纹?”   “地臧阁之物。”   所以她跟地臧阁有关系?   崔桃看着蝠纹,默然不语。   有丰富快穿经验的她,对这枚飞镖给她带来的熟悉感的判断几乎不会出错,地臧阁应该跟她有深切的瓜葛。   “无论你是天机阁还是地臧阁的人,只要涉及朝廷盐运图,必为死罪,轻重不过在于绞死、砍头和凌迟的区别。”   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她的新嫌疑来了。   崔桃最近努力高调地展示才华,便是希望凭着她‘特殊人才’的表现能力,可以成为谈判的筹码,为自己以后大概率出现的‘意外’铺路。   现在就是验收成果的时候,如果此路难行,她就要认真考虑越狱的可能性了。当被通缉的过街老鼠,也总比重新成为孤魂野鬼什么都吃不了强。   “你未免太过高看我了,此等罪名我无权赦免。”韩琦接着道。   崔桃缓缓吸口气,放下手里的飞镖,目光希冀地看向韩琦:“答应前面的条件也行。”   “行。”韩琦道。   “郑氏于李三而言非常特别,他大费周章租住那间凶宅,就是为了和郑氏住得近些。他将第四名被害人藏匿于草垛中的行为,也是对郑氏的提醒和警告。   草垛和连翘花有关于俩人的过往,如果李三现在还没有杀害郑氏的话,他们很可能去了跟这两者有关的地方。”   王钊立刻想到了他们刚去的行凶现场,“但我们刚从那边回来,并没有遇到李三。”   “不是那里,那里只是李三暂且寄托‘感情’的地方。”   崔桃话音刚落,那厢有小吏匆匆捧着案卷进门,跟韩琦禀告说案卷都找来了。   韩琦从没吩咐过小吏去查案卷,疑惑之际,就见崔桃飞快地从小吏那里拿走案卷翻阅起来。   “找到了,俩人都曾是宋州楚丘人,去问林莽郑氏以前的家住哪儿。现在去追,或许还来得及。”崔桃道。   王钊等立刻准备行动。崔桃在他们临行前嘱咐他们,一定要记住连翘花和草垛这两个线索。   王钊应承,笑着对崔桃拱一下手,随即带着人马在暮色下策马消失。   崔桃往自己牢房折返的时候,天彻底黑了。   她仰头望着满天繁星,扯起嘴角。   “觉得蝠纹熟悉?”身后突然传来男声,崔桃愣了下,转头看见了韩琦。   和他对视一眼之后,崔桃犹豫了下,点了头。   “走吧。”韩琦转身就走。   崔桃愣了下,马上跟上。   “去哪儿啊?”   韩琦没回应,崔桃也不管了,只要不回去坐牢,她去哪儿都不介意。   二人出了开封府后,崔桃环顾左右,发现韩琦竟然只带着她一人。这么胆大?真不怕她在他眼皮子地下跑了?   “我若不答应你的条件,你也不会袖手旁观。”韩琦突然说道。   果然,韩琦察觉到她提前叫人去查案卷的事了,由此推断出她所谓的‘讲条件’,其实没那么无情。   崔桃得意一笑,正要让韩琦不必客气,就听韩琦又出声了。   “下不为例。”   “啊?”   “假传命令。”韩琦淡淡瞟崔桃一眼。   崔桃心虚地摸鼻子笑了笑,理了下自己额头飘落下来的两根碎发,乖乖地点头表示明白。   之后一路无言,崔桃一直保持距离地跟在韩琦身后走。   他们走的路都是七拐八弯的小巷,路遇的人不大多。有时候,整条巷子里黑漆漆的,就他们两个人,静得让崔桃甚至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这氛围有那么点吓人,崔桃甚至怀疑韩琦故意这样带路,对她有‘先奸后杀’之嫌。不过频频见走在前头的韩琦一副正人君子的做派,崔桃也知道自己就是控制不住地脑补过多。   走着走着,崔桃听到了喧嚣声,便瞧见巷子尽头所连通的大街灯火通明。   崔桃抽了抽鼻子,好多香味!   步伐快了,崔桃几个箭步就跑到韩琦前面。出了巷口后,惊讶地看着整条街的热闹,崔桃这才意识到他们来到了州桥夜市!   崔桃高兴地合不拢嘴,回头看着随后而来的韩琦,高兴喊:“大人——”   随即飞来的警告眼神,让崔桃顿时全身冰冷。   她怎么能忘了,喊一声大人,省一顿饭。   今天是她破案有功,姓韩的好容易大发慈悲带她来州桥夜市吃东西。如果因为这一声‘大人’,错过了美好的一餐,崔桃绝对会悔死。   “打……打人了!”小机灵鬼儿崔桃,随手朝夜市最热闹的方向一指,对韩琦道,“韩推官快看,有人打人了!”   韩琦朝着崔桃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自然是没见到有什么在打架,他知道崔桃根本就是在弥补之前的口误。   “唉,这会儿不打了,果然还得和气生财啊。”崔桃嘿嘿一笑,眼馋地看着街对面的旋煎羊白肠摊位,表示要吃。   韩琦将钱袋递给崔桃,让她自己去买。   崔桃高兴得接过钱袋,就颠颠跑去付了钱要一份儿,随后又觉得哪里不对,又跑回来问韩琦要不要吃。   韩琦摇头。   崔桃不意外地撇了下嘴,回赠给韩琦的眼神里大有一种‘你好傻错过了金山银山’的意思。   崔桃将她那份儿买好之后,就捧着荷叶包裹的旋煎羊白肠回到韩琦跟前。   旋煎羊白肠是用肥羊的大肠灌上羊血、羊肉碎和羊油而成,用细草绳分成四五寸长一截,然后放在锅里慢煎,伴随着滋滋的响声,肠身会渐渐鼓起,圆滚滚的,表面略带焦黄,光瞧着颜色就十分诱人。   “哇,真香啊。”崔桃深吸一口香味,恨不得把整个脸埋在旋煎羊白肠上面。   韩琦勾了下嘴角,实在有些忍俊不禁,怎么会有人因一个旋煎羊白肠高兴成这副样子?   崔桃用嘴呼呼了两下羊白肠,似乎只是象征性地吹了两下而已,就焦急地下口,边吃边吸气,以缓解嘴里有些烫地羊白肠。   瞧她这副样子,实不怎么雅观,却格外能勾起人的食欲。   羊白肠在整个煎熟过的程中,香味几乎都包裹在肠衣之内。肠衣被煎得有弹牙之处,也有焦脆之处,趁热一口咬裂,香味瞬间从里面爆开,混着浓郁羊肉羊油香味儿的羊血侵袭着舌尖,细细嫩嫩的喷香口感,瞬间便令人缴械投降。   羊血有祛瘀解毒之功效,特别对于容易血虚的女子而言,偶尔吃点一羊血血补身,极有好处。   崔桃嘴馋地又要了第二份儿,吃完之后,有两根手指沾油了,她在包裹羊肠的荷叶上蹭了蹭,还是没擦干净。崔桃干脆就把这两根手指翘起来。   韩琦无奈地掏出一方白丝帕递给崔桃。   崔桃也不客气,擦干净手后,又跟韩琦点菜说自己要吃哪几样,韩琦随她去买,他则就站在原地等她。   虽说崔桃在吃美食的时候总容易掉智商,但这会儿已经这么明显了,她还察觉不出奇怪就是傻子了。崔桃随后便指向更远的地方——八仙楼,对韩琦表示,她又想吃八仙楼的炙鸡了。   韩琦依旧点头允他去买,他则还是负手站在巷口僻静的角落,岿然不动。月色白袍衬得他有几分缥缈,明明离尘世烟火这样近,到他这里却全然隔绝了,真仿佛是一只气飘然卓绝的仙鹤,矗立于一群咯咯哒哒、叽叽喳喳又灰蓬蓬的野山鸡群之中。   简单总结来说,就是他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不适合逛夜市的气质。   崔桃回身淹没在人群之中,她在走到八仙楼门口的时候,忽有一年轻男子迎来,万般热情地邀请她入内。   “哎呦,小娘子来了!”   崔桃定睛看清来人长相,忍不住笑了,这人正是上午给她送过餐的厮波何安。   “小娘子今儿晚上想吃些什么,小人请客。”何安讨好地说道。   “你请客?”崔桃惊讶看他。   何安嘿嘿笑道:“我照小娘子的吩咐把话学给博士了,他起初听我讲一半还挺生气,把我打发走了,谁知没多久他又把我找回去,问小娘子还说些什么。我就按照小娘子的吩咐,跟她要了两贯钱,他还真给了。   多谢小娘子关照,让小人得了这么多钱。那博士还说了,小娘子若还有别的话提携,再多给些银子也不算什么。”   崔桃观察楼里人来人往,对于何安的话过耳不闻,只问他:“这八仙楼除了正门后门,可还有别的出口?”   “有啊,西边有柴垛,爬过去一翻墙就是西巷。若从正门或后门绕路的话,要多走半炷香的时间呢。”   何安说完,问崔桃是不是要去西巷,他可以帮忙带路,只要她回头能像之前那样再品几道八仙楼的菜就行了。   崔桃犹豫了下,对何安笑道:“不过随口问问,我今天只想买一只炙鸡。”   何安应承,没一会儿就将一只包好的炙鸡递给崔桃。崔桃要付钱,何安却坚持不用,摆明了就是要卖崔桃一个人情。   崔桃也不扭捏,道了谢后,就匆匆折返回韩琦的跟前。   回去的路上,崔桃问韩琦:“韩推官怎么百忙之中亲自带我来夜市?让张昌来就好了呀。”   “他有事。”   崔桃:“那也可以是别人,哪能劳驾韩推官陪一个囚犯去吃饭,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是么。”韩琦笑了一声,见崔桃频频点头,接着道,“吃东西的时候倒没见你不好意思。”   崔桃不说话了,低头继续走。   “怎么不逃?”韩琦突然问。   “啊?逃什么?”崔桃故作茫然地望向韩琦。   韩琦收回目光,没再说话。待二人行要至开封府后门时,崔桃远远就看见李远等人候在门口处接应,而且他们这些人都穿着便服。   姓韩的果然在试她,放饵钓鱼?引蛇出洞?考验忠心?   “免死的事,我会考虑。”在崔桃要被李远等带回开封府的时候,韩琦突然说道。   崔桃没回头,垂着眸子啪嗒啪嗒地掉了两滴眼泪,就默不作声地跟着李远他们进门了。   韩琦眼看着她人影消失,也未见向来活泼的崔桃回应他一言,不知为何心里竟隐约有一丝缺失感。   崔桃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片刻后,她消沉严肃的脸终于绷不住了,噗嗤笑了一声。   韩琦,你斗不过我的。 第19章   不怕多干活,就怕白干活。   崔桃不愁自己会有卓越的立功表现,愁的是没人帮她说话。   韩琦有‘片纸落去四名丞相’的口才,如今能得他一句承诺,让人再放心不过,所以今晚崔桃很是美美地睡上了一觉。   可惜她没能睡到日上三竿,大清早就被李才急促的敲门声给吵醒了。   “崔娘子,人抓回来了!”李才贴着门讲话,语调有几分兴奋,“想不到崔娘子这样厉害,全都被你说着了!王巡使在李三的老家没搜到人,就问了村民连翘和草垛的事。那村子附近还真有一座山长满连翘,山附近是稻田,许多稻草无处堆放,村民们就会把草垛堆在山根底下。王巡使便带人去了那地方搜,果然拿到人了,如今刚把他们带回开封府。”   崔桃睡眼朦胧地坐起身,缓了半晌,才懒怠地打个哈欠,下床伸伸懒腰,扎马步。   “崔娘子?”李才在门外高兴地等了半晌,没听到屋子里有动静,再敲了敲门。   “知道了。”崔桃有点奇怪李才的态度怎么变化这么快,前两天他看自己的眼神还冷嘲热讽的,好似把她当成必须除掉的臭虫一般。   “崔娘子,你这次可是帮着开封府破了一桩大案。被李三杀害的第四名被害人,跟我家邻居还挂着点亲戚。一家子人昨天晚上特意跑来求我和我大哥,盼着我们兄弟能帮忙早点找到凶手。他们哭得太伤心了,瘫在地上扶都扶不起来,太可怜了。”   “想不到你还挺善良的。”崔桃换个动作继续练,随口应和一句。   “只善良有什么用,可惜我没有崔娘子有的能耐,帮不上他们。”李才随即向崔桃道歉,“以前我对崔娘子态度不好,怪我眼拙,见识浅薄,今天在这给崔娘子赔个不是。”   “跟个囚犯赔不是,你也不怕传出去丢脸?”崔桃半开玩笑地问。   其实她从没介意过李才对她的态度,不光李才,很多衙役对她都有鄙夷之色。但这也不能怪人家,毕竟她是囚犯,犯罪之人遭他人鄙夷嫌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李才闻言更加不好意思了,笑着再次给崔桃赔罪,“当初我大哥说崔娘子不像是坏人的时候,我还不信,但现在我也觉得崔娘子不像是坏人。”   “那可不见得,毕竟我失忆了。”   “至少失忆后的崔娘子是个好人,在助我们开封府惩恶扬善!”李才意气奋发道。   崔桃禁不住又笑,她发现李远李才兄弟其实很像,骨子里都是憨憨的。倒也不能说他们兄弟傻,眼光还是很准的,现在的她确实不是坏人。   崔桃转转眼珠儿,凑到门边问李才:“对了,开封府内可有什么不起眼的小院子,适合我住?”   李才认真想了想,“府西边有一荒院挺好,房间朝阳,地方僻静,有花有草的,正好自带一间小厨房,我觉得很适合崔娘子。”   崔桃眸中飞扬出神采,凑到门边跟李才打商量道:“我看你也是个有抱负的人,不甘心一辈子做狱卒吧?”   李才红了脸,“崔娘子怎么看出来的?”   “看你现在对我的态度转变,便知道你不是一块木头。”崔桃让李才凑门边近一点,“要不咱么打个商量怎么样?一会儿韩推官如果还没想起我住处的事儿,你问他一嘴,顺便提一下你刚才说的院子。如果我能成功住进去,便教你破案,如何?”   想到自家大哥一家因为崔桃随口说的几个做豆腐的方子,生意有了起色,日子渐渐好过了。王巡使因为崔桃的解毒,捡了一条命回来。开封府的案子也因为崔桃,得以及时破获,救回人质。   她虽是一名囚犯,却也是一位有能耐的高人,跟她拜师学艺不可耻。   李才想明白这些后,立刻答应了崔桃。   崔桃再嘱咐李才几句,教他如何挑选时机,如何表现自然,不要露出马脚。   “这次就算是你拜师前的考验,如果被韩推官知道是我指使你干的,那我们可都玩完了。”   李才一一应承,谨记崔桃所有的嘱咐。   韩琦花了大半天的时间开堂审案,将李三的案子进行了结。   因为被抓了现行,整个堂审过程,李三对于自己的犯案过程和作案动机供认不讳。   李三与郑氏原本都是宋州楚丘县华二村人,俩人自小相识,至十三四岁的年纪,情窦初开,互许情意。李三本欲跟郑家提亲,不想李父嗜赌,将所以家产全输了。李母跑了,李父惨遭毒打,重伤后病死。李三为躲避追债,只得远走他乡,后拜师学了木匠手艺。   李三一直难忘与郑氏的感情,在苦学了八年手艺之后,辗转打听,得知郑氏嫁到汴京,便来到了汴京找郑氏,想跟郑氏恢复旧情。   郑氏早已为人妇,为人母,又岂会随便舍家跟李三私奔。但她又恨自己现在的丈夫林莽没出息,挣钱少不说,还从不知冷知热地心疼她,令她心里颇有怨念。所以李三来找她的时候,郑氏没有一口回绝李三,而是质问李三可有钱私奔,她断然不想在吃苦了。   李三便决定扎根京城,没日没夜地赚钱攒钱,就为了带郑氏走。他还特意租住了距离郑氏较近的房子,为了就是在每日仅有的闲暇时间,能够看到郑氏,以解相思之苦。   至这月月初,李三攒足了郑氏需要的钱财数目,他高兴地告诉郑氏,他攒足了钱,他们可以一起私奔了。他甚至为此辞去了原来的木匠活计,特意去了京外的马场打杂。这样他就可以偷两匹马出来,跟郑氏一起逃得很远,让她的丈夫再也找不到她。   这一次,郑氏却彻底拒绝了李三。   因为到最后真要做选择的时候,郑氏突然明白过来,自己其实更在乎自己现在的丈夫,也舍不下自己的孩子。郑氏便跟李三道明自己的心意,还打发李三最好离他们一家人远一点,以后不必再见。   李三伤心气愤不已,他愤怒地跑去蛇山,他偷偷搭建草棚的地方,好一顿发泄。这里本来是他打算给郑氏惊喜的地方,有连翘花,有草垛,一如当初他们年少时悄悄私会的场景。多少个日日夜夜,他都在幻想着跟郑氏重现当初的光景。   李三稍微冷静下来后,折返回马场做工,但心里仍有无限的怨憎和不甘心无处发泄。时间越久,他越觉得憋气,恨郑氏背叛了自己,辜负了他的真心。他恨不得去掐死郑氏,但他知道自己对郑氏的爱意仍在,所以又没胆量去下这个手。   三日后,马场里突然有一匹挣脱缰绳跑了。李三在追马的时候,路遇了一名嘴角有痣脸庞轮廓肖像郑氏的女子,他便移不开眼了,死死地盯着那名女子。   长久以来的忍耐终于无法控制,欲望像决堤的洪水顷刻间宣泄。李三猛地扑向了那名女子,待把人弄晕了之后,李三就扛着这女子去了蛇山的草棚里。这时女子刚好醒来,李才慌忙之下就掐着她的脖子泄欲,事毕之后,他竟突然有一种好似报复了郑氏的舒爽感。   李三在弃尸第一名死者之后,惶惶不安了几日,随后他发现一切都相安无事,而且上次泄欲后的那种感觉,竟让他越来越回味无穷,念念不忘。后来他得空,便会偷偷骑着马在外闲逛,路上得见有些地方相像郑氏的女子,他便禁不住又起了冲动,悄悄跟上。   村里的女人都要干粗活的,常有单独去田里送饭、洗衣或上山采菜的时候。李三便伺机等候其单独出门的时候,将人打晕掳走,用同样的手法侵害了第二名死者。   到第三名死者这里,却却发生了意外。第三名死者挣脱了李三的控制,在李三追她之时,竟失足一头磕死了。李三怒于自己没能成功宣泄,却又不愿再忍耐了,因为他忍耐得已经够久了,他再也不想再憋着了,便是死他也不会放过她,而且更要惩罚她……   再对第三名死者的尸体实施残忍暴行之后,李三觉得自己变得强大了,立刻找了第四名被害人来证明自己的能耐。他以更加凶残的方式泄欲后,觉得自己是时候去警告郑氏,让她明白自己不好惹。摆在郑氏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跟他私奔,否则便是死!   这之后,他便把尸体藏在家中草垛,来警告郑氏。不想郑氏根本毫无察觉,这令李三更加生气,这说明郑氏早就忘了他们当年的情意。李三便忍无可忍,直接动手掳走了郑氏,带她回到当初他们最开始在一起的地方……   韩琦在审理中发现,李三的整个作案过程几乎都符合崔桃当初的分析,可以说精准到令人惊骇的地步。   虽不知她到底从何学来的这等能耐,但不可否认她确实有异才,比他之前认为的还要更有才华。   这样的人如果被处死,出于惜才的角度,韩琦也会觉得惋惜。更何况这些天通过对崔桃的观察和了解,韩琦觉得她虽然聪明机敏,但性子纯一,并无邪念,缺点大概只有贪吃了。不过有缺点是好事,如此才好控制。   韩琦去见了包拯。   “听说你破了一桩大案!”包拯一见他进门便笑道。   韩琦递上审案结果,顺便告知包拯,此次破案崔桃起到了关键作用。   包拯点头,“可以记一功,待她的罪名定下,我们再酌情处置。”   “属下允诺会给她换个住处。”   得知崔桃可以在新院子里自由活动,包拯微微蹙眉:“这丫头能耐不少,谁也难保她何时会恢复记忆,这一旦出了事——”   “属下愿为她作保。”韩琦声音斯文,却语气坚决。   “哟,看来稚圭兄对我的表妹很特别啊。”   一名青袍男子掀起帘子,从里屋走了出来,他面容冷峻,嘴角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身后则跟着一名随从,手里正拿着一件被茶水打湿的衣袍。 第20章   自从崔茂上门认崔桃后,韩琦便让人彻查了崔家的情况及人员关系。   吕公弼跟崔桃之间的表亲关系,他自然知情。   崔家为根基深厚的名门望族,与之沾亲带故的显贵不在少数。韩琦本来挺好奇,在崔茂走后,还会有什么人会来寻崔桃。考虑过许多人,倒是没有想到作为表亲的吕公弼会亲自上门,甚至直接找到了包拯。   吕公弼为当朝宰相吕夷简次子,有身份无官爵,倒是很适合在这种敏感的时候出面。   “倒也可以换宝臣兄来。”韩琦故意出此言,试探吕公弼。   吕公弼冷冷道:“我保她作甚?她作奸犯科,为崔家蒙羞,活该有此下场。家父说了,不求宽宥,只求包府尹能给崔家一个薄面,令此等丑事不必过分宣扬。”   包拯点点头,对于吕相公不掺和开封府案子的行为很是赞许,而对于崔桃的身份,开封府本也没有过分宣扬的意思。   “稚圭啊,替我好生招待宝臣。”包拯说罢便匆匆去了。现在还不到他亲自出马的时候,先让两个年轻人过过招。   “你为何要保她?”吕公弼立刻质问韩琦。   韩琦笑了一声,没回答吕公弼,却也相当于回答了。他决定保就保了,至于缘由吕公弼在里屋更衣的时候应该都听到了,便是没听到,凭他们吕家的地位,想打听些事轻而易举。   “走吧。”韩琦带路先行。   吕公弼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跟着韩琦来到府西一处院落前。   这地方挺偏僻,倒也安静,吕公弼仰头看了眼匾额,竟叫 “荒院”。   忽一阵轻风拂过,院内有淡淡的葱香味儿飘出,味道随之越来越浓郁,还掺杂着鲜香。这会儿已经快到晚饭的时候了,闻这着味儿便很容易让人觉得肚饿难耐。   吕公弼狐疑地看向韩琦,他本以为韩琦会带他去大牢见崔桃,却不解他为何把带他来这地方。正欲质问,却见院门突然打开了,俩衙役谦卑地对韩琦行礼问好。   院子里有花有草,景色静好,唯有西边一间房子里传出叮当滋啦的做饭声。   崔桃听到动静,手举着木勺,从小厨房的窗户伸出头来。   “韩推官来啦?我正在做葱油拌面。”   她声音欢快,笑容明澈干净,容颜一如当初清丽无暇。便是头罩着巾帕,此刻烟火气息浓了,凡俗了,神仙见了怕也愿意为她剔除仙骨,与其共在尘世间沉沦。   吕公弼死死地盯着崔桃那张脸,身后的手攥成了拳头。   韩琦侧眸瞟了一眼吕公弼,观察到他两腮的肉绷紧,似乎正在咬牙。看来吕公弼跟崔桃之间有点过往,也算没白带他来此。   崔桃自然注意到韩琦多带了一个人来,却只是匆匆打量一眼吕公弼。有姿有容,一双寒目衬得他冷峻异常,浑身上下不论是衣、靴、腰带还是佩玉都价值不菲,想来出身极好。   论容貌和清贵气质他都不如韩琦,但论阴冷戾气他可是远远占在上风。   崔桃忙转身,给锅里的葱油加料添汤。   等把锅盖盖好了,她才从屋子里急忙跑出来。   吕公弼的眼睛从始至终都盯着崔桃所在的方向,拳头越攥越紧。他眼里盛满怒气,似乎随时会薄而出去索人性命,扒皮抽筋碾肉剔骨的那种索命。   崔桃摘掉头上围着的方巾,墨发如瀑布一般瞬间散落在肩头,显得她容颜越发明艳柔美。她欢快地走到韩琦跟前见礼,几缕发丝随风飞扬,平添飘逸之感,半点不落俗。   韩琦见崔桃此状,不禁想起昨日送她回开封府时她情绪低落的样子。她这人是忘性大?还是容易开心?   “这位是你的表兄。”韩琦淡声介绍道。   崔桃这才再去看一眼吕公弼,用陌生的眼神细致打量他。   虽然已经知道崔桃失忆的情况,吕公弼还是有些忍耐不住,盯着崔桃的眼神儿越发阴冷,索命的氛围再度加强。   崔桃听韩琦简单介绍了吕公弼的情况,便很高兴地给吕公弼见礼,歪头挑眉问他:“表兄是来救我出去的么?”   目光里充满希冀,眼底清清澈澈,盛满了单纯的恳求。   吕公弼盯着崔桃看了许久,背在身后握拳的手微微发抖了一下。蓦地,他嗤笑了一声,声音萧肃,冷到没有温度。   “对,来看你。”   来看你死没死,好给你收尸。   “真想不到我姨父竟然是当朝相公!”崔桃高兴道,随即笑问吕公弼她姨父姨母身体可好,又一次问他什么时候可以救她出去。   吕公弼凝视着满脸天真烂漫且提出愚蠢问题的崔桃,嘴角讥讽的冷笑更甚。他本以为她会羞于见她,即便失忆了,她也该清楚自己的处境,愧不敢见他。   然而事实却不是如此,她像个懵懂的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一般,更不知羞耻为何,居然还妄想着他能救她出去。   吕公弼已经不想回答崔桃任何问题了,甚至不想再多看她一眼,冷冷拂袖而去。   韩琦看一眼崔桃,随即跟上吕公弼。有些情况,他还要从吕公弼口中了解。   崔桃无奈地耸了耸肩,踮脚确定俩人离开之后,她赶紧撒跑回厨房,掀开锅盖瞧里头的汤。   还好,还好,及时把人赶走了,没糊锅。   那个吕公弼一看就不是善茬,像是来找她算账的。崔桃可不大喜欢我方全然空白,对方全马力输出的状态,走了最好不过。   崔桃用木勺搅了搅锅里的汤汁,又将虾仁加了进去。随着沸腾的蒸汽,更浓郁的香味儿飘了出来。   熬葱油,顾名思义,葱香味儿一定要浓郁才算成功。雪白的猪油在锅里刚化开的时候,就要趁着又不太热的时候入葱白,待把葱白熬得焦黄枯干了,捞出来,再下葱叶继续熬,等到把所有葱叶都熬干之后,然后再放酱油、盐、糖和鸡汤熬煮。最后要起锅的时候再下虾仁,一定不能煮太久,否则虾仁就不嫩了。   崔桃吃葱油拌面的时候喜欢加蛋,将鸡蛋搅碎后加少许淀粉,摊成薄薄的金黄色蛋饼,再将蛋饼切细丝,搭配在面上一起搅拌,最后拌匀了,再加葱花、芫荽和芝麻,一盘香喷喷的葱油拌面就算是成品了。   再来一盘凉拌糖醋红萝卜,搭配葱油拌面一起吃,刚刚好。   崔桃把饭菜端回屋的时候,负责守卫的李才和另一名衙役见状,不禁眼神都直了,下意识地咽口水。真不是他们嘴馋,实在是崔娘子弄出的葱油味儿太香,竟比别人家的炖肉都香。   “要不要吃?也可以给你们做一份。”崔桃道。   李才忙摇头:“多谢崔娘子,我们正当值呢,断然不能乱吃东西。不过崔娘子可否将做法告诉我,回头我让嫂子给我做。”   崔桃悄悄给李才打了个眼色,表示没问题,这些都是小事情。   李才嘿嘿笑起来,晓得自己帮崔娘子成功入住了这处院子,崔娘子已经把他当成‘自己人’了。想到自己以后会从崔娘子身上学到很多技能,李才心里就更加抑制不住地雀跃。   “宝臣兄对崔氏似乎颇有怨憎。”韩琦见吕公弼越走越快,便率先停下脚步。   吕公弼闻言也停了下来,猛地转身。   “我正倒要问你,开封府可还是断狱公正的开封府?哪有审犯人,却把犯人当客人一般招待的?她既与盐运图有关,便该是死罪,当坐死牢。”   “尚未定罪,且协助破案有功,此般待遇,倒不过分。”   吕公弼嗤笑:“是啊,有稚圭兄这样的人物为她作保,她自然在开封府吃得开。奉劝稚圭兄一句,别因她徇私枉法,此女不值。”   “她负了你?”韩琦直截了当。   吕公弼像是刚从捕兽夹里挣脱出来的野兽再次被戳了伤处,狠狠地看一眼韩琦,转身就走。   韩琦望着吕公弼的背影,轻笑一声。回身之际,却见包拯就站在不远处,也在张望吕公弼离开的背影。   “问出什么没有?”包拯问。   “这崔氏倒有些意思,令宰相家的二公子至今对她念念不忘。”   包拯惊讶地挑眉,“念念不忘?”   刚才吕公弼的表现大家都看得清楚,气愤得很,似乎恨不得让崔桃当场去死。   “爱之深,恨之切。”韩琦道。   包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嘱咐韩琦还是要多留心,谨慎为上。别大鱼没钓上来,先让小鱼溜了。   “下官谨记。”   ……   韩琦来看崔桃的时候,崔桃正吸溜最后一口葱油面条,粉嫩的樱唇上挂着棕红色汤汁正闪闪发亮。   任谁见她此状,只怕度难以想象她竟出身名门。   崔桃忙用帕子擦了擦嘴,对韩琦笑了下。   “你倒是胃口好。”   言外之意:你表兄突然来了,又是麻那番气势汹汹的样子,你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不记得了嘛,愁也没用。”   都死过那么多年了,又快穿经历了无数轮回,很多事崔桃早就看淡了。没记忆就是没记忆,做无谓的纠结也不会有更好的结果,便不如享受当下,去一口一口地品尝美食来得实在。   “你二表兄与你可能有旧情,不肯表露太多。一会儿带你去见你三表兄,吕公孺。”   “好啊,不是吃饭的时候见人再好不过。”崔桃顺嘴应道。   韩琦瞬间听懂出崔桃的话外音,合着刚才她竟嫌弃他在吃饭的时候带吕公弼见她?   由此不禁联想,崔桃刚才那一番傻乎乎的表现,莫不是为了趁热吃葱油拌面,所以故意赶客?   韩琦缓吸一口气,以重新的眼光打量崔桃。   崔桃意识到自己失言,盈着满眼笑意,对韩琦拍马屁道:“韩推官比起我那凶巴巴的二表兄可英俊太多了,还比他有才。听说二表兄年长韩推官一岁呢,至今却还没考出个进士来,不大行的样子。”   韩琦怔了下,随即想到吕公弼警告自己的话,‘此女不值’。可是因她擅花言巧语骗人真心?   崔桃嘻笑之际,不小心打翻了茶杯。她突然沉下脸来,看着洒落在桌上茶叶状态。崔桃抬首掐算一番,蹙眉问韩琦,能不能别在今天出门去见吕公孺。   “缘由?”   崔桃朗声道:“我掐指一算,今晚出门,必有血光之灾。”   韩琦:“……”   黄昏时,他们还是出门了。   别无他故,因为韩琦不信邪。   崔桃换了身男装,一副侍从模样打扮,和王钊一起跟着韩琦出了开封府。   三人刚下石阶,走了几步远,忽有一人影冲上来,在韩琦跟前扑通跪下,嚎啕大哭起来。 第21章   崔桃立刻躲远,闪到王钊身后,似乎生怕有‘血光之灾’应验在她身上。   “求韩推官再给小人一次机会,让小人留在开封府。不管小人身上有什么毛病,小人都愿意改。”   崔桃探出头来,认出说话的男子正是曾经的府衙大夫钱同顺。听说在上次她给王钊解毒的时候,孙志久和钱同顺因‘瞽言妄举’而被辞退。如今他这是想恳请韩琦把差事还给他?   韩琦轻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钱同顺,便绕过他,徐徐地迈着步子走了。   钱同顺见状,踉跄起身要去追韩琦,被王钊的胳膊挡住了前路。   “奉劝钱大夫识趣点,冲撞朝廷命官,可是要下狱坐牢的。”   “谁没见识浅薄的时候?小人改了就是,韩推官何苦把小人和孙大夫逼至如此境地!”钱同顺不甘心地对着韩琦的背影喊道。   韩琦仍没理会他,接过张昌牵来的马,骑了上去。崔桃瞄一眼泪涕横流的钱同顺,飞速地跟上韩琦,也骑上马。   王钊喊来两名守卫,命他们将钱同顺送回家。   往八仙楼去的路上,崔桃偷瞄了两眼韩琦,本想看看这人有多‘无情’,但看着看着就变成纯粹地欣赏了。崔桃不禁想起杜甫的“潇洒美少年,皎如玉树临风前”,又想到了《汾沮洳》的“美无度,美如英,美如玉”……   顶着这么一张集天地灵秀的俊脸,别说耍什么冷淡无情了,连行凶的资本都有。   论高颜值的可怕性。   至八仙楼前,韩琦利落地下马,对崔桃勾了勾手指。   崔桃立刻颠颠地来了。   “去点菜,雅间三号房。”韩琦说罢,便带着王钊先进了八仙楼。   崔桃特高兴地应承,点菜可是她最喜欢干的活儿了。   崔桃进门便喊来何安,令其直接带自己去厨房。什么菜好不好,可不能光听人说,要亲自去闻一闻、看一看才知道。   何安早想把崔桃引荐给茶饭量酒博士,今儿得机会,求之不得,赶紧把崔桃带到厨房。   八仙楼的茶饭量酒博士叫周胜,既是负责做饭的厨子,也是这酒楼的老板。酒楼是他跟自家大哥一起开的产业。   崔桃背着手查看过所有菜色后,点了烙润鸠子、酒醋蹄酥片、燕鱼干、芙蓉饼、荷叶饼、五味杏酪鹅等。当然也少不了上次她点过的炙鸡、春笋炖鸡,这些菜周胜都根据崔桃的提议改掉了缺点,味道堪称完美。   周胜将一个大锦袋双手奉给崔桃:“这是小人感谢崔娘子指点的酬金,若今日能再得崔娘子指点,小人还有孝敬。”   崔桃也不客气,接了钱袋之后,就掂量了一下分量。很重,少说有十贯钱。要知道一个县令的月俸也不过十二贯,周胜给她的钱可不算少,看来周胜确实是个聪明的生意人,会做长远的打算。   “不错。”   崔桃让周胜且等着,等把今天的菜品完了,她会好生说说。   周胜连忙再次道谢,又表示今天的菜他请客。   “别,今儿可不是我付钱,你正常收便是,还可以多收点。”   崔桃到三号雅间门前时,听到里边有吵闹的说话声。   韩琦和王钊不可能这样说话,想来是她的三表兄吕公孺来了。   推门入内,便看见一名长着娃娃脸年轻男子,正催问韩琦人在哪儿。他听到开门声后,立刻就抬起头,跟崔桃四目相对,接着就把眼睛瞪得溜圆。   吕公孺三两步近前,惊讶地上下打量崔桃,“真是你!你怎么这副打扮?”   “便于出来见你。”崔桃也打量起吕公孺这一惊一乍的表情。   “这三年你都在哪儿?当初为什么要离家?你可知你走后,崔家上下为你都闹成什么样子?姨母她差点为你哭瞎了眼!二哥他也——”   吕公孺忽然意识到屋子里还有韩琦等人在,赶紧咳嗽了两声,及时把话止住。   他随即见崔桃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忍不住继续问:“你真失忆了?一点儿都不记得了?那我是谁你其实也不知道?”   崔桃摇了摇头,“所以还要麻烦三表兄帮忙,讲讲我的过去,或许我就能想起来了。”   “各位客官,菜来了!”   片刻的工夫,何安笑着把一桌子菜安排好了。   作为厮波,最不能缺的就是眼力见,这雅间里有两位一瞧就知身份尊贵,不喜外人伺候。何安特意跟崔桃点头打了招呼,便很识趣儿地退下去了。   满桌子香喷喷的菜肴等着她吃,崔桃当然不会客气,提着大钱袋子落坐,便起了筷子。   王钊从崔桃刚才进门的时候,就发现她手里多了一样东西,便问她是何物。   “噢,店老板给我的赏钱。”崔桃说完就夹了一块蹄酥片送入口中。   余下三人面面相觑。   去点菜竟能得赏钱?照道理就算给钱,也该是客人给店家赏钱才对。   韩琦能猜出七八分来,便默然饮茶。王钊虽不明白怎么回事,但发生崔娘子身上的事,再稀奇也不能算稀奇了。   吕公孺却不知道崔桃的能耐,非要追问缘故,得了解释之后,好一顿唏嘘惊讶,又重新打量了一番崔桃。   再见崔桃吃饭的样子,他更惊讶了,瞪圆的眼睛就没休息过。   “你真的变了好多。”吕公孺不禁感慨,“以前的你就是正经规矩的大家闺秀,一言一行都颇为端庄内敛。别说这副粗糙的打扮了,更不要说你这副狼吞虎咽吃饭的样子了,那会儿你连笑从来都只是嘴角轻轻抿一下,还要用团扇遮挡才行,再温婉恬静不过。”   崔桃点点头,示意吕公孺继续说。她则又夹了一块蹄酥片送入口中,大力咀嚼。   王钊则趁机给吕公孺斟酒,让他也喝两杯。   几杯酒下肚之后,吕公孺的脸微红,话更多,也更放得开了,开始频繁地质问崔桃。   “这三年你在外到底干了什么?为何会跟朝廷的盐运图有关?我真闹不懂,你一个好好的名门闺秀,干什么非跑到外面去风餐露宿,还跟江湖人扯上了关系?你知道你给家里丢了多大的脸么?害我二哥这三年郁郁寡欢,府里头连个‘桃’字都不敢提,甚至连家里的桃树都给砍光了。”   崔桃听到这里终于不再继续吃了,直接问吕公孺:“我跟你二哥可曾定过亲?”   “没有。”   当然没有,如果有的话,韩琦的人早就调查出来了。   “那我们之间也必然不会有旧情。”崔桃说这话时,特意瞟向韩琦,似乎在谴责他之前的用词不当。   “这……”吕公孺突然反问,“你怎么知道你们没旧情?你不是失忆了么?”   “既如你所言,我原本是正经规矩的大家闺秀,又怎会随便越矩跟你二哥有私情?崔家也是根基深厚名门望族了,家风甚严,我在家的时候身边的丫鬟婆子想必不在少数。怎么想,我们之间都不像有什么的样子。”   崔桃说罢,夹了一块炙鸡翅送进嘴里,嚼两下就轻松地吐出两根骨头来。   “你们当然不可能有私情,可你若不逃走,如今你跟我二哥的婚事早就成了!你现在已经是我的二嫂,指不定还会给我生个小侄儿出来玩儿呢。”吕公孺因崔桃的句句紧逼,急得把话都说了出来。   “既然没成,那就谁都不欠谁。我不指望他对我有多好,但请别在我落难的时候对我落井下石。”   白天的时候,吕公弼对韩琦说的话,李才都悄悄学给她了。那个吕公弼居然嫌开封府给她提供的住宿环境好?殊不知她通过多少努力,才换来今天的日子。敢挡她享福者,‘杀’无赦!   “你……”   “你……”   吕公孺想反驳崔桃,毕竟这些年他亲眼看着二哥是如何因为她而深陷痛苦,他本来最替二哥抱不平。可如今听崔桃的解释后,他却发现自己竟没正经道理就去反驳崔桃。   确实,亲事未定,似乎真是他二哥在一厢情愿?而且听她的意思,二哥白天在开封府的时候好像还有点不厚道,对她落井下石了?吕公孺更觉得理亏,没法反驳了。   “讲讲我当初离家出走的情况。”崔桃见吕公孺势弱,直接硬气地命令他。   吕公孺立刻乖乖地讲了他所知道的一切。   “三年前的寒食节,你与四房堂妹崔九娘结伴去苍岩山踏青,爬到半山腰的清福寺,便一同去上香。后来你突然说腹痛,人一去不返了。崔九娘忙去找你,发现你的两名小丫鬟被打晕在净房外,崔九娘吓得以为你被劫持,忙求了寺院住持,也通知家中人,大家漫山遍野找你一整天却也找不见。后来还是你的丫鬟,发现你把这些年攒下的金银首饰和钱都带走了,大家这才知道你不是被掳走,而是早就谋划着要离家出走。”   崔桃听完这些,只觉得嘴里吃的第二个鸡翅不香了。   “崔九娘是么。”崔桃啪地放下筷子,嗤笑了一声,转头问韩琦,此人如今在哪儿。   “尚在闺中。”韩琦道。   “我要见她。”   吕公孺酒劲儿上来了,脸越来越红,整个人更兴奋,“你自己要离家出走,找崔九娘作甚?为你的事,她差点剪头做了姑子去!”   “是么,那我更得当面跟她道歉了。”崔桃对吕公孺一笑,问这事儿他能不能帮忙安排。以崔茂对她的态度来看,他不太可能会让她见崔九娘。   “可我跟崔家四房可不熟,我只是你们三房的表亲。”吕公孺说罢见崔桃眼巴巴得看着自己,犹豫了下,讪讪道,“那我回头得空帮你跑一趟,去问一问姨母吧。”   吕公孺口中的姨母,便是崔桃的亲生母亲。想到她,崔桃心里有一种茫然的空虚感。   临走前,她便特意小声嘱咐吕公孺:“若她老人家担心我,告诉她我一切都好,自有办法脱困,不必再为我担心。”   崔桃随后跟着韩琦出了八仙楼,这次也是在下石阶的时候。   李才匆匆忙忙跑过来,气喘吁吁道:“钱同顺死了!” 第22章   崔桃手一抖,大钱袋子掉在地上。   在都大家屏息惊讶的时候,这等金钱哗啦作响的声音就显得尤为大。   韩琦、王钊等人同时都看向崔桃。   崔桃赶紧把大钱袋子捡起来,“看吧,我说今天不宜出门,有血光之灾。”   “原来这血光之灾指应验在别人身上?”王钊好奇问。   崔桃眼珠儿乱转,“甭管是谁,反正是有了,总之我算得准。”   王钊觉得哪里好像不对,却还是给面子地点头附和崔桃。   韩琦问李才:“死因?“   “人挂在家中梁上,像是自尽,刘仵作已经去了现场。”   “那我们也去么?”崔桃赶紧问韩琦。   “男尸不归你验。”   “那太好了。”崔桃转身就把何安招呼来,令其包几个水晶汤包和荷叶饼,她好带走,用来当明日的早饭。   当韩琦目光射过来的时候,崔桃委屈巴巴地把手里的纸包藏到身后,坚决护食。   “韩推官尽管去忙,有李才押我回去便可。”   崔桃知道韩琦现在根本不担心她会跑。外有地臧阁的人徘徊监视,对她目的不明;内有崔茂、吕公弼对她虎视眈眈,恨不得她早死省得丢脸。   现实就是如残酷,如今能让崔桃最觉得有安全感的地方,反而是开封府的大牢。   案子紧急,韩琦终究没说什么,带着王钊便前往钱同顺家。   崔桃有说有笑地跟李才往回走。   二人行至半路的时候,崔桃突然察觉到身后有异常,莫非今天增派人手了?   韩琦一直有派暗线盯着她。从上次州桥夜市开始,她每次从开封府出行,都在兼职做‘饵’,等着鱼咬钩,这次应该也不例外。   扑通!   一名便衣衙役被人一脚从暗处的巷子里踢了出来,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接着就听到巷子里有打斗声,再然后,两名、三名、四名……都被丢了出来。   看来对方是高手!   崔桃忙将纸包和钱袋都捧在怀里,打开最上面的纸包,从里面拿出一只水晶汤包,咬了一小口。   李才早就慌了,见这阵仗,晓得对方来势汹汹,他一名小小的狱卒肯定也打不过。他心里害怕,但护住崔桃是他的职责所在,便催促崔桃快跟他一块跑。   “往那儿跑?”崔桃将咬过的水晶汤包立着放回去,又拿了一个新的咬。   李才示意前方,这才发现街首那边也来了一位黑衣人,手持着一把锃亮的大刀,正迈着大步气势汹汹的朝他们走来。再回头去看,刚才在巷子里打衙役的两名黑衣人也走了出来,距离他们更近,堵住了他们去路。   “怎……怎么办?”李才知道自己作为一名狱卒,问囚犯这种问题确实有些丢脸。但换个角度想,徒弟问师父办法,便觉得合情合理了。   崔桃匆忙又咬了两个包子后,慌张地跟两名黑衣人表示:“二位兄台饶命!我就是一无关紧要的囚犯!他是狱卒,是官府的人,你们抓他!”   俩黑衣人闻言后,立刻举刀朝着李才本去。   李才诧异地看向崔桃,万万没想到在这种关键的时候,他居然被自己的‘师父’出卖了。想想也是,她可是囚犯,这些人劫狱明显是冲她而来,自己居然傻到觉得她会跟他站在一起。 ⑧`○` 電` 耔` 書 ω ω w . Τ``X``Τ ` 捌`零` . C`O`M   李才又气又恨地看向崔桃,正觉得自己今天的命怕是要了结的时候,忽听到几声‘啪叽’,再然后就是崔桃的喊声。   “愣着干什么,跑啊!”   李才这才反应过来,刚才的那几个‘啪叽’,是崔桃把水晶汤包甩在了那两名黑衣人的脸上时所发出的声音。更准确地说,是连汤带馅甩进了这些人的眼睛上。俩黑衣人当时就跟中暗器一样瞎了眼,痛叫着丢了刀,只顾着用双手捂弄眼睛。   剩下的那名自街首而来的黑衣人,距离他们稍远些,现在才反应过来要跑着追他们,却已经晚了?   李才跟着崔桃一溜烟猛往街尾方向逃,可巧街尾相接的另一条街是个热闹的小夜市。   李才本想呼救,喊有刺客,就听那厢崔桃边跑边脆声大喊:“我的天呐,有人撒钱了!”   接着,就见漫天的铜钱从天而降,发出叮叮当当的落地音,街上的百姓们狂热起来,大家纷纷冲过来捡钱。   崔桃继续边跑边喊边撒钱,很快她和李才就被人流形成的人墙挡在了后头。紧追而来的黑衣人想挤出人群追他们,却不得办法。   李才不得不佩服崔桃这招妙,如果像他想的那样喊有刺客,街上的这些百姓只怕都避开了,根本拦不住那名刺客。   俩人一口气跑到军巡铺求助,才算得以休息。   军巡铺派了四十名巡军护送崔桃和李才返回现场,三名黑衣人早已经不在了,几名衙役还晕倒在地,地上零星有几个碎包子,都是崔桃之前丢的。除此之外,还在地上发现了一枚刻有蝠纹的流星镖,应该是黑衣人被灌汤包弄瞎眼挣扎的时候不小心掉的。   “又是地臧阁的人,”李才特意对崔桃道,“看来他们真的很想救你出去。”   李才其实很好奇崔桃为什么会选择留在开封府,刚才她明明有机会可以离开。   “比起救,我更相信他们是来找我算账的。”   如果真打算救她,当初在她判死刑之前,怎不见有人出手?哪怕是给她送两顿好饭也行,但那时候根本没人管她。现在之所以闹这一出,怕是看到了她的画像告示之后,发现她有什么用处,才开始对她紧追不舍。   其实这些物理攻击倒不算什么,可怕的是精神攻击。原来的她为什么宁愿选择认罪去死,也不敢道明自己的冤屈?   这到底是她智障,还是背后另有隐情,只能且行且看了。   韩琦从钱同顺家回来后,命刘仵作再行核查一遍钱同顺的尸身,以排除他杀嫌疑,确定他确实为悬梁自尽。   这之后,韩琦便来问崔桃和李才刚刚事发的情况。   “看来地臧阁这帮人并不好对付。”王钊感慨对方高手多,并且敌在明我在暗,想要缉拿他们只怕难度很大。   “倒也未必,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韩琦道。   崔桃马上附和地点头,一边赞美韩琦英明,一边揪着自己空掉的大钱袋子,在韩琦跟前晃了晃,“能不能给报一下?”   韩琦默然看一眼崔桃,转身走了。   王钊却忍不住了,哈哈笑出声来。   崔桃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啊?”   “韩推官没反驳,就是给报的意思。放心吧,少不了你的,当时幸亏崔娘子够机灵。”王钊笑着安慰崔桃一句,便嘱咐她早点休息,随即也走了。   崔桃却有点生气了,她话还没说完呢,人竟然都走了。这钱是给报了,可那还有水晶汤包的账没算呢。   不过,第二天早上,崔桃还是吃到了八仙楼的水晶汤包。   李才为了感谢崔桃昨日救了他,特意赶早去八仙楼买了热腾腾的第一笼。   等包子送到崔头跟前的时候,热气还呼呼往外冒着。   白薄到几乎透明的包子皮,隐约可见里面包有粉色的虾仁,咬开后便有清新的冬瓜汤汁淌出来。虾仁鲜嫩,且口感有一点点发脆。只有活蹦乱跳的鲜活虾扒出来的虾仁,经过恰到好处的火候蒸煮,才会有这样的口感。   果然还是现蒸出来的包子更好吃,一口半个,两口一个,再配上一碗用鲜蘑做卤的嫩豆花,便是一个完美的早上!   闲着无事的时候,崔桃就坐在院子的树下,缝手套,缝围裙。倒不怕多做几个,反正以后不管验尸还是做饭,都能用上。   此时,韩琦与王钊等人正商议如何用萍儿引出天机阁。   如今萍儿虽愿意主动配合,但让她单枪匹马一人上阵,大家肯定不放心。一则担心他的人身安危,二则也担心她耍诈半路跑了。   可若是府里的衙役乔装跟她同行,却风险更大,容易暴露。因为王钊之前已经探过天机阁,引起了他们的戒备。即便他们如今安排萍儿合理地从开封府大牢离开,天机阁也未必会完全相信她。   一时间大家都没有想到更好的处置办法,便暂且将此事搁置。   次日晌午,吕公孺那边捎话过来,他已经借着母亲的名义将崔九娘请了过来,可以安排崔桃跟她在八仙楼见面。   一个时辰后,崔桃便现身在八仙楼的三号雅间,等来了崔九娘。   崔桃是崔茂的第五个女儿,却是唯一的嫡女,在三房排行最小,但在大家族里总排行是第七。崔九娘只比崔桃小半岁,是四房的嫡长女。   据吕公孺说,崔桃以前与崔九娘的关系最为要好。   崔桃打量起这刚进门的崔九娘,穿着一身崭新的浅绿新衣,身量苗条,从头到脚拾掇得很体面。鹅蛋脸,一双凤眼,从看到她那一刻起,崔九娘的眼睛就红了,蓄满泪水。   “七姐?真是你?”   崔枝不敢相信地冲到崔桃面前,抓着她的胳膊,激动地上下打量她,一边说她瘦了憔悴了,一边眼泪哗哗地往下掉。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你这是何苦呢!当初我就说不行,你偏要走!呜呜……”   崔枝说着就紧紧抱住崔桃,狠狠地哭起来,甚至用拳头捶她的肩膀,骂她混账,骂她太傻。   她明知她失忆了,却敢承认当年她有份儿协助她离家出走。   本来打算鉴茶的崔桃,默了。 第23章   崔桃轻轻地拍了拍崔枝的后背, 拉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来。   片刻的工夫,崔桃的眼睛跟着也红了, 她一脸柔色地望着崔枝。   “我虽失忆了, 但却不知为什么,一见你便觉得极为亲切,鼻子发酸,很想哭。”崔桃说罢, 就用帕子掩住嘴角,抽泣了两声,再抬首的时候, 左眼角竟还有一滴泪珠儿缓缓地流下。   “好姊妹当如此。”   崔枝一把握住崔桃的手, 她欲言又止,谨慎地看向那边的吕公孺、韩琦等人。   吕公孺马上识趣地拉着韩琦他们另开一间房,让她们姐妹尽管聊。   崔枝瞄了一眼韩琦的背影, 才转眸重新朝崔桃看过来。   崔桃立刻介绍道:“韩稚圭,丁卯科榜眼,现任开封府推官,不仅出身官宦世家,那模样也是一等一了。”   崔枝愣了下,恼道:“七姐在说什么呢。”   “跟你介绍一下韩推官, ”崔桃拉了她一下手,“我看你特意多瞅他一眼, 难道不是看上了?”   “好看的人谁不爱多看两眼。”崔枝坦率道。   “我听说他还没成婚, 倒可以托人说亲试试, 以你的身份正配他。”崔桃继续道。   “谁说好看我就要嫁了?冬天的梅、春天的桃、夏天的荷、秋天的菊……我都爱看,难道我也要嫁给它们不成?”   崔枝轻拍一下崔桃的手,叫她别瞎说,又再次打量崔桃一翻。   “你倒是真的失忆了,不然绝不会跟我说出这等话来。”   崔桃眨眨眼,等着崔枝给她解惑。   “我早跟你说过,我想剪头做姑子去,奈何我娘身子不好,我才舍不下。”   崔桃惊讶地掩嘴,“你姿容上佳,瞧着性子也活泼,居然看破红尘,要去做尼姑?若你不介怀,可否再告诉我一遍,这是出于何故啊?””   “还能出于什么缘故,不想再遇我爹那样的人,不想像我娘那般活着受罪。”   崔枝叹口气,用帕子擦干脸上的泪,哑着嗓子跟崔桃继续解释。   “七姐当初其实跟我有差不多的想法,但七姐比我厉害,能抛下那些有的没的,坚持离开。这两年我有时候想起七姐,还不禁艳羡呢,终不必再被这规矩那规矩束着,一个人潇潇洒洒,游侠四方。却没想到你竟落得如今境地,怎会在开封府坐牢?还险些被斩刑处置?这到底怎么回事?”   崔桃摇头,无奈地指着自己的脑袋,表示她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这么说,我当年是为了闯荡江湖,才离家出走?”   崔枝点头,“你当年便是跟我这样讲的,你还不想嫁给你二表兄,偏三叔不肯让步,非要议定那门亲事。”   “那我当初可真糊涂,二表兄一表人才,出身又好,且还是亲上做亲,为何要嫌弃?”崔桃问。   “我也这样想,可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二表兄有怪癖,嫁了他不如去死。”崔枝说这话的时候,故意压低音量,看了看左右,生怕别外人听见。   “怪癖?什么怪癖?”崔桃也赶紧配合,悄悄地问。   崔枝摇头,“你没告诉过我,不过一看你提起他便害怕厌恶的样子,想来是不一般的怪癖,应该挺吓人的。或许比我爹爹,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崔桃接着就从崔枝的口中了解到,崔枝的父亲,也就是她的四叔,是一位极为浪荡好色之徒。但碍于家规森严,他对外倒是道貌岸然,是个正人君子样儿,私下里却置办了一个宅院,里面什么样的女人都养。   据说是老太太生怕他在外乱来,败坏名声,才悄悄地做出了这样的让步。因那院子里的女人都身份低微,但凡有孕,都不能留下,听说前前后后打了不下十胎了。当然这些都是保密的,是崔枝有一日不小心偷听而来。   崔桃听说崔枝有个种马爹爹,倒是不奇怪何崔枝为何会有不想嫁人的想法了。   俩人这样闲聊,便渐渐熟悉,摒除了生疏感,状态更为放松了。   崔桃这时才问崔枝,她离家出走的具体经过。   “从三叔提出要给七姐和吕二郎结亲开始,七姐便惶惶不可终日。之前你便向往过闯荡江湖,过无拘无束的日子,后来便做决定告诉我,你打算离家出走去闯江湖。   我劝过你,但你向来外表瞧着温柔乖巧,实则性子倔得很,任凭我磨破了嘴皮子你也不听,终归是好姐妹,我能如何,便只得答应你,助你一臂之力了。”   崔枝接着接着讲述了她们在苍岩山踏青的经过。   “我们提前备好了攒下的金银钱财,等到了清福寺,就按照事先约定好的办法,你以更衣为借口,打晕俩随行的丫鬟,伪装成被劫持的样子,然后跳窗逃跑。   我则故意去拜佛,等段时间再去找你,再告诉大家你失踪的消息。不过我们终究想简单了,他们查出七姐带了钱出门,便猜测七姐不是被劫持,而是故意离家出走。我也因此被家里的大人们审问好多次,但我从始至终一个字都没有透漏。”   “还有么?”   崔枝摇了摇头,表示没有了,又问崔桃还想知道什么。   “那我是否提前安排好了车马,在苍岩山下面接应我?”   崔枝不确定道:“可能有吧,你当时没告诉我。”   “那你问了么?”崔桃紧盯着崔枝的眼睛。   崔枝怔了下,在跟崔桃四目相对的过程中,微微摇了下头。她欲再解释一下,却见崔桃笑起来,感慨当时的她真是个执拗的糊涂虫。   崔枝便跟着笑了笑。   崔桃又问崔枝:“在那之前,你去过几次苍岩山?”   “基本上每年都去,我们姊妹一年到头也就那么点儿出门的机会了,哪能不去呢。”   崔桃一开始从吕公孺口中听到叙述的时候,就料定崔九娘知情。因为她带着大量金银出门,特别是随身携带,是不可能不引起周围人的注意,除非有人故意帮她隐瞒。   刚刚崔枝一见到她,就坦白她知情的情况,崔桃还以为是自己之前误会她了。但经过刚才一番聊天,崔桃还是发现有三处疑点:   一、她查过安平地界的地图,苍岩山位处郊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名女子若带着不少钱财首饰想从那里离开,必要有马车接应才行。   崔枝去过苍岩山很多次,必然该了解苍岩山的位置情况。既说为了姐妹,帮忙出谋划策,竟然一点都不考虑到马车接应的问题,甚至连问都不曾问过,实属奇怪。   二、她一个弱女子说要去闯江湖便闯江湖了?江湖在哪儿可知道?若没个人助力,帮忙指引一下,她眼前只是一片茫然,何来什么志向去闯江湖?崔家是名门,闺中女儿不可能随便接触到江湖人,除非有内部人引荐。这个离家理由存疑,有待进一步彻查清楚。   三、吕公弼有怪癖。瞧吕公弼如今对她一副‘你就是负心女活该死’的态度,太过理直气壮,显然不像是他有错不占理的样子。当然,也不排除他就是自私的情况。但这一条真假与否,一会儿就可以试试了。   崔桃心中思虑得飞快,但面上半点不显,不忘笑着点头应和崔枝,又语重心长地嘱咐崔枝,还是以她为前车之鉴,谨慎考虑婚事的问题。   “做姑子可没你想的那样自在,一如我当初闯江湖,大概觉得会多么恣意不羁吧。可你瞧瞧我现在的样子,有什么好?”   崔枝立刻点头应和,“七姐说得有理,我会好生想想。”   崔桃随之又加了疑点四。这崔枝想出家做尼姑的决心三年前就有,若真如她所言受原生家庭影响比较深,岂能别人随便劝一句她就能听得?可瞧她刚才应得干脆,一点反感或异常的表情都没有。八成她想做尼姑的说法只是个幌子而已,至于这其中的缘故,也归于待查。   “对了,我瞧七姐如今这般,倒不太像是坐牢的囚犯。可是吕相公跟开封府打了招呼,令他们优待于你?”   崔枝跟吕公孺并不太熟,毕竟男女有别,吕公孺也没跟她说太多,所以她只能直接跟崔桃打听了。   崔桃摇了摇头,只是单纯否认,并未特别说明。她还不太想让崔枝现在知道她有多少能耐。   “前些日子三叔从汴京回家,好一顿撒火,说你在开封府坐牢上瘾了,竟不肯随他回来,骂你丢尽了崔家的脸,还说要跟你断绝父女关系。后来还是三婶怒了,让三叔要么拿刀杀了她,要么跟她和离,否则不许再提,三叔才就此作罢了。”   听崔枝提及自己的母亲,崔桃愧歉地垂下眼眸,“当初是我任性,对不起他们。”   不管当初出于什么原因,她都让家里人伤心了。   时隔三年,最难熬的时候已经熬过去了。在没弄清事实真相前,在没能以无罪之身离开开封府之前,崔桃不便回到崔家。因为这样做,不仅会让关心她的人蒙羞,再次受到刺激;同时她自身也很难保,族里的长老们一立规矩讲家法,她无从应对,因为私刑远比公刑可怕得多,父杀子不犯法。   所以崔桃没选择去见母亲,只是让吕公孺捎了一句让她安心的话给她。只愿母亲会理解她,可以挺过这段艰难的日子。   崔桃还欲再问崔枝几句,‘当’的一声,门突然被踹开了。   一阵风扫进来,掺杂着淡淡的兰香。   吕公弼着一袭青衣,直冲进屋,冷飕飕的目光立刻扫过崔桃和崔枝。   崔枝吓得站起身,低着头看都不敢看他一眼,只是礼貌地喊了声:“宝臣表兄。”   崔桃则拿起桌上的荷叶糕送嘴里咬一口,刚刚跟崔枝聊天的时候,她便闻到这荷叶糕散着清甜的香味儿有点忍不住。   吕公弼目光长久地停滞在崔桃身上,还有她那张吃个不停的嘴上。   屋里的气压很明显因吕公弼而压低,崔枝有点怕,忙去揪崔桃的衣袖,让她别吃了。再吃,只怕她二表兄会放冷箭把她们俩都弄死。   崔桃岿然不动,犹如举着一颗宝石一般,呵护着手里的荷叶糕,   “糯米、蜜枣、莲子、芡实、山药、核桃、白扁豆、葡萄干,蒸熟后用糖和玫瑰酱拌匀,再均匀分几份儿,用焯过水的新鲜荷叶里包好,上锅蒸,只需须臾的工夫,玫瑰酱香和荷叶清香便会随着糖的融化,美妙融合地在一起,如此便有了这等清甜美味的荷叶糕。”   “崔桃品评完,便把手里托着的那块荷叶糕整个送进嘴里,吃得一脸高兴。   吕公弼气得无以复加,直接喊了崔桃的大名。   “有美味在此,为何不去吃它,偏要跟我这个‘在你眼里就是下贱囚犯该死’的人生气?”崔桃猛然抬眸,对上吕公弼的眼睛。   吕公弼嗤笑,眼里仿佛有万年不化的寒冰,“跟你生气?你未免太自作多情了。你诓稚卿为你跑腿,假借我母亲的名义把崔九娘请来见面,哪一桩不跟我吕家有关?真想不到你做了囚犯,竟也难安分守己。”   “那是,本性如此。毕竟当初为了不跟如此才貌双全的二表兄成亲,我都敢离家出走。这会儿坐牢了,都破罐子破摔了,还怕什么?”崔桃脸皮厚地应承。   吕公弼双眸迸射的冷光狠狠地扎在崔桃的身上,他随即重吸一口气,把双手背在了身后。   如果崔桃没猜错的话,此刻他的手应该正紧握着拳,恨不得想打死她。   身侧的崔枝身子已经开始哆嗦了。吕公弼这般气势冷厉的人,于一般人来说,的确扛不住。但不巧了,她不是一般人。   这哥们就是使出‘持久冻力,冷酷到底’级别的制冷技术,对崔桃而言也是屁用没有。   崔桃不惧威胁的淡定反应,令盛怒之下的吕公弼,竟颇有几分无力之感。特别是她刚才说话的话,像魔咒一样一直在他脑海里徘徊,片刻工夫,吕公弼的唇色竟有几分变白了。   这时韩琦、吕公孺等人都因听到动静,急忙赶了过来。   吕公孺一见自家二哥来了,怕得赶紧悄悄撤退,想就此跑了。   “给我站住!”   吕公孺立刻绷直身子,不敢乱动了,然后讪笑着对吕公弼解释,他只是在配合开封府办案。   “作为大宋的臣子,府衙要求我配合办案,我自然该配合的,对不对韩推官?”吕公孺立刻倒戈立场,把责任往韩琦身上推。   韩琦‘嗯’的应承一声,不想吕公孺因此难做。   吕公弼犀利的目光便移到韩琦身上,韩琦温笑如故,成了屋子里第二个不惧于吕公弼气势的人。   这厢吕公弼对韩琦的问责之言还未出口,那厢崔桃突然发话了。   “我已经不知道我当年到底因为什么缘故离家,但事实如果真如九娘所言那般,我跟你说声抱歉。虽然你我并未定亲,我从没耽误过你什么。”   崔桃这一番假大度的话,不仅把崔枝给卖了,让人好奇她到底说过什么;还顺便讥讽了吕公弼的愤怒行为有点反应过激。   屋内霎时间全安静了,大家都在细品崔桃的话。   韩琦笑意直接加深,目光落在崔枝身上。   吕公弼早就盯着崔枝看了。   崔枝焦急地跺脚,打眼色给崔桃,埋怨她怎么把她给卖了。   “原话是我说的,她不过是转述给我听,跟她没关系。以前我可能不懂事又或胆小,话没说明白就走了,现在便把话跟二表兄说明白。大家清清楚楚,免得再有误会,再有怨念,非盼着对方死。”   崔桃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用特别受伤和失望的眼神看一眼吕公弼,便端起桌上的荷叶糕走到韩琦跟前,表示他们可以离开了。   几人出了八仙楼,谁都没骑马,各自牵着各自马在御街上走着。   起初谁都没说话,后来走在后头的王钊和李远就开始小声嘀咕起来。   “好在还有崔九娘惦记她,家里总算有个可以的亲戚。”李远挺为崔桃忿不平,说到这句话的时候音量没控制住,稍大了些。   前头的韩琦听到了,崔桃自然也听到了。   “可是如此?”韩琦问崔桃。   崔桃便把她之前跟崔枝单独说过的那些话都转述给韩琦,问韩琦觉得如何。她很想知道是否是自己主观臆断了,以韩琦这样的旁观者角度来看,不知崔枝是否还有问题。   韩琦薄唇微微抿起:“你倒是可怜。”   “我可怜,你笑什么?”答案在意料之中,崔桃却不满韩琦的态度。   “这么可怜,还不忘捧着吃食出来,可见你自有知足的地方,这就很好了。”韩琦收回看向崔桃的目光,目视着前方,“何必求全,求全伤人伤己。”   崔桃想想也是这个道理,没有什么事是完美的,或多或少都会有这样那样的缺憾。一味地求全,去追求完美,不仅会让自己疲惫不堪,也可能会让别人觉得很累。   “行吧,我有好吃的就行了。”崔桃拿起一块荷叶糕塞嘴里,接着又塞了一块,鼓起的两腮像极了吃东西的松鼠。   韩琦见她此般,又轻笑一声。   日落余晖映照在几人身上,把每个人和每匹马的影子都拉得很长很长。   ……   八仙楼,三号雅间内。   吕公弼负手站在崔枝面前,吕公孺则远远地靠着窗边站着,静默瞧着俩人,不敢吭一声。   “她当年说了我什么?”   “没、没什么。”崔枝忙道。   吕公弼却并无放过崔枝的意思,死盯着她。   崔枝动了动眼珠儿,磕磕巴巴道:“她、她说过……你有怪癖……很吓人,三叔却坚持要结成亲事,她很害怕,才要离家出走,去闯荡江湖。”   吕公弼本在盛怒之中,拳头紧握在身后,怒火随时都可能会决堤爆发。但当她听到崔枝这番话后,怒气颓然消减,眼神瞬间多了几分狐疑。   “她说我有怪癖?”   崔枝瞄一眼吕公弼,连连点头,“对,怪癖,很可怕那种。”   吕公孺闻言后噗嗤笑了一声,当即被吕公弼狠狠瞪了一眼,他马上恢复闭嘴严肃状,站直身子。   吕公弼打发随行而来的丫鬟婆子先将崔枝送回府,随即在桌边坐下来,他对着崔桃刚才坐过的位置出神,眉头紧蹙,难以展平。   “我有何怪癖?”吕公弼忽然侧首问吕公孺。   吕公孺不禁又笑起来,“我也好奇呢,二哥有什么怪癖?”   半个时辰后,吕公弼归家,被母亲马氏叫到了跟前。   “这些画像你瞧瞧,可有相中的小娘子,便告诉娘,娘给你张罗。”马氏慈祥地笑道。   “母亲,我不想娶妻。”吕公弼对马氏行一礼,便要告退。   “给我站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今天干什么去了!”马氏突然冷下脸来,“当年你心悦她,娘是不是为你尽心张罗了?她不规矩,是她离家出走,是她不珍惜你,不顾亲戚情面,生生打了我们的脸。如今她更是自甘堕落,成了囚犯。你们身份悬殊,断然不可能,你知不知道?”   吕公弼道:“她当年因听说我有可怕的怪癖,才会离家,不愿与我定亲。”   马氏皱眉:“这话何意?你有什么怪癖?”   “儿子便是没怪癖,才会觉得当年的事其中有怪。”吕公弼语气坚定。   马氏明白过来,“却有何用?都过去这么久了,她如今也并非因为当年的‘怪’才入狱。你可以把她当表妹,把她当落魄的亲戚照顾一下,但不可以再把她当别的,好生听娘的话,忘了她,娶个适合你的妻子。”   “儿子去跪祠堂。”吕公弼再行一礼,便默然告退。   马氏气得直粗喘气,她这个二儿子真逼不来,不等到你因怒罚他,他便先更狠地对待他自己,叫人又心疼又生气又无可奈何。偏她丈夫虽为宰相却是个慈父,更不会去逼迫孩子,闹到最后全家就她一人在白操心、瞎使劲儿。   ……   抵达开封府的时候,崔桃手捧着的桂花糕刚好空盘了。这吃完了,崔桃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把八仙楼的盘子擅自端走了。   李远道:“一会儿放值,我替你还回去。”   “多谢李大哥!”崔桃赶紧把盘子递给他,甜甜道谢。   韩琦突然蹙眉,扭头看了一眼崔桃。   崔桃以为韩琦在计较她跟衙役攀近乎,忙改口称李衙役。   李远也怕自己被训斥,缩着脖子等着。   王钊见状,赶紧转移话题,跟韩琦扯起天机阁和萍儿的事儿来。   韩琦蹙眉更深,也愁此事寻不到妥帖的处置办法。   王钊见韩琦脸色越来越不悦,还以为自己的小心思被韩推官发现了,也跟李远一样,缩着脖子等着,再不敢乱说话了。   “大人?”崔桃试探地叫一声。   王钊和李远一听崔桃又‘犯毛病’了,赶紧使眼色示意她。奈何崔桃现在全神贯注在韩琦身上,根本没注意到他们俩人的眼神。   韩琦惩罚性的目光已经射向崔桃。   崔桃还没反应过来,笑着拍拍胸脯,跟韩琦自荐道:“大人,我卧底也可!”   叫别人是大哥,到他这就是大人、大人。   韩琦不满地打量一眼崔桃,终究没多说什么,只打发她痛快回房坐牢。   “不用我么?”崔桃马上跟韩琦分析起来,“王巡使探过天机阁,势必会引起天机阁的格外防备。我是开封府四处张贴画像悬赏的罪犯,安排我来跟萍儿一起,最合适不过,最不容易起嫌疑。没人会想到差点被开封府砍头的犯人是细作,对吧?而且我这人吧,特别会戏演戏,装什么像什么。刚才在八仙楼就是一出,你们不都看了?”   崔桃这一番自荐很有说服力,连缩脖的王钊和李远都觉得十分可行,大胆出声附和。   “再议。”韩琦先走了。   王钊挠挠头,不大明白这么好的机会,韩推官为何不立刻答应下来。   “莫非是在心疼崔娘子?”王钊揣测完就笑起来,替崔桃高兴,这可是好兆头,指不定崔桃回头就可能因韩推官的几句没言被赦罪。   “真的么,那太好了!”   崔桃正高兴着,忽有一小吏匆匆跑来,传达韩琦的话。   “韩推官说了,崔娘子犯了两次规矩,两顿饭不能吃,便舍了明后两日的晚饭。”小吏说完,便麻溜地走了,留崔桃一人站在原地石化。   “王大哥,这是心疼么?心疼个鬼啊,他恨不得饿死我。”崔桃抱怨道。   “就两顿饭,倒不至于那么难捱。”   王钊和李远纷纷安慰崔桃,要怪就怪她刚才没注意他们俩的眼色,偏要喊两声‘大人’。   “两顿饭也不行。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崔桃觉得自己必须硬起来,她双手掐着腰,扬眉对王钊道,“今儿就把话说清楚,以后他若还想用我,甭管是验尸、解毒还是做卧底细作,就必须准我随便叫他大人,不带省饭的那种叫!”   崔桃说完,气呼呼地哼一声,转身就朝荒院的方向走,连带着喊着李远的时候都带着怒气:“快押我回去!”   李远马上乖乖应承,乖乖地跟上了,竟然一点脾气都没有。   王钊一愣又一愣,撇嘴憋了好半晌之后,哈哈笑起来。他平生还是第一次见敢跟官差耍这么大脾气的囚犯,紧要的是耍脾气的原因居然是因为两顿饭。   真真是太好笑了,王钊忍不住在原地又笑了会儿,才去找韩琦。   王钊也不是个傻的,他心里一直念着崔桃的救命之恩,这大事儿他可能帮不了崔桃的忙,但两顿饭的事儿若再不帮一把,那就不厚道了。   王钊先跟韩琦分析了一下崔桃刚才的提议,觉得可行性极高,再强烈建议韩琦同意。   “她能耐多,性子又机灵,不管遇到什么事儿都能及时应对好。昨晚遇刺的事,就是个例子。李才一个大男人,腰戴着挎刀,却不及她手里的包子和钱袋好用。这天下就找不到第二个像她这样合适的女子了。”   王钊说罢,见韩琦仍然品茶不语,便试探问他可还有什么顾虑。   “莫非担心她会跑?”   “就她吧。”韩琦应道。   王钊立刻松口气笑了,跟韩琦打商量道:“崔娘子的确是个可用之才,有她在开封府,这许多难事都变得很容易就办成了。她虽是一名囚犯,但我看她也有身不由己之处,再说她跟地臧阁的关系如今也是敌对了,她——”   “你到底想说什么?”韩琦打断王钊的话。   王钊嘿嘿笑:“属下是想说,崔娘子其实也挺不容易的,如今就图能吃一口饱饭,韩推官能不能以后便容她偶尔不小心叫您一声大人?她家里亲戚现在如何嫌她,韩推官也都瞧见了,我看她是真盼着能有一位大人照顾她,所以才总是忍不住地把大人叫出口。”   韩琦笑一声,问王钊崔桃原话内容。以王钊的性子,他绝不可能自己主动提这些。   “原、原话也没什么,就是希望韩推官别因为大人这称呼,让她吃不饱饭。”   王钊终究没敢学崔桃的原话,真学出来,那不是给她招打么。韩推官这个人平时看着温润寡言,脑子却比任何人都聪明,一言一行都很有力度,辞退孙志久和钱同顺的事就是个例子。事情做好了,怎么好言商量都可以,但若做不好,便是对韩推官哭天抢地,磕头磕一个血窟窿来,也一样不留情。   “罢了。”   韩琦心里很明白,崔桃的原话绝不会是王钊刚才所讲的那样。谅她今日的遭遇‘可怜’,便不跟她计较。韩琦指了下桌案上的钱袋,令王钊得空给崔桃送去。   王钊赶紧笑着去拿钱袋,倒是被这钱袋的重量给惊着了。可不止十贯钱,二三十贯也有了。这钱袋子还是用上等绸布缝制而成,摸起来光滑如小孩的肌肤一般,想来也是个值钱的。   他就说嘛,韩推官其实是心疼崔娘子的。   崔桃得了钱后,得知自己可以如愿地每顿饭正常吃,扬起下巴,小得意了一把。   她开开心心地把袋子里的钱数了数,居然有三十贯,这怕是韩推官一个月的俸禄了吧?估计是有看她近来表现好的额外奖励。崔桃拿着一点都不心虚,把钱袋在枕头边放好,就美美地睡了。   睡觉前崔桃还好好想了想明天早上吃什么。   她准备做葱油饼,要把饼做得表面金黄有点焦脆的那种,里面咬起来一丝丝一层层地松软,再用小石磨把泡好的豆子磨成豆浆,来一盘清爽地现拌清盐脆萝卜……   崔桃咽着口水入睡,早上起来洗了把脸后,她就兴冲冲地朝厨房去,可左脚才踏过厨房的门槛,就听门外有人喊话让她出去。   李才解开门锁,开了院门,示意崔桃快走。   “这么早?何事?”崔桃恋恋不舍地把脚撤回来,感慨她还没吃早饭。   李才打哈欠道:“我何止没吃饭,我还一夜没睡觉呢。不过把你押送过去,我就可以吃饭睡觉了。”   “那我还真羡慕你。”   把崔桃送到了侧堂外,李远就撤了。   崔桃等了会儿,见有一位蓄着山羊胡中年男人来了,手里还提着一个木匣,瞧这架势这一位应该就是刘仵作了。随后又见王钊带着几个人来了,也都等在外头。   崔桃听王钊说大家在这是为了等韩琦,禁不住小声念叨韩琦官僚主义,居然让大家都饿着肚子等他,丧心病狂,没人情味儿了。她的葱油饼,她的手磨豆浆……   结果等了半天,韩琦根本没来这院子,只打发人来捎话,通知大家动身。   崔桃跟着王钊一路抵达了城西北的一处小巷,叫杏花巷,名字还挺好听。   崔桃饿着肚子就睁不开眼犯困,频繁打着哈欠,半睡半醒。直到王钊叫她,她才乖乖跳下马,跟进了院儿,睁眼便见院里一人抱的梧桐树上,挂着一个女尸。   披头散发,一身白色的里衣,身体还随风微微晃动,瞧着真点些瘆人。   崔桃让衙役用剪刀剪下绳子,特别保留下绳扣。然后就检查女尸的情况,并非上吊缢死,除了没有大小便失禁的状况,颈处的不闭合索沟也并无明显的擦伤和皮下出血,痕迹很浅,为死后形成。   崔桃又查了一遍女尸尸表的情况,跟韩琦表示,她需要回尸房进行进一步勘验,才能知道死者的真正死因。   “这怎么回事?”   “钱大夫刚上吊死了,她妻子怎么也……做孽啊!”   “我早说了,这巷子里鬼,是吊死鬼,鬼会来索命的!你就是不信,我要你搬家,你偏不搬!再不搬家,我们也得死在这!”一名三十多岁的妇人,激动地抓着自己的丈夫抱怨道。   崔桃立刻过去问这妇人缘故,何来吊死鬼索命一说。   “我不知道,我是听我家以前的邻居说的,她早就搬走了。”苗氏见崔桃是官府的人,态度稍微冷静下来一些。   “别听她瞎胡说,哪有什么吊死鬼。这钱大夫会自尽,那是因为他被开封府辞了活计想不开。他妻子看他死了,可能伤心过度,也活不下去,才随她而去了。”   苗氏的丈夫朱大壮说到这里,还有话要说,却又不敢。   崔桃让他但说无妨,没人会责怪他。   朱大壮这才继续开口道:“昨天我瞧见苗氏在家哭,隔墙劝了她几句。她便哭着说是开封府有个当官的害死了他丈夫,她要去讨公道,竟被打了出来!还说不服气,今日还要去闹,要拦包府尹去告状。”   “可知她说的这位当官的是谁?”负责记录目击者证词的李远跟着问道。   朱大壮挠头仔细想了想,“好像姓韩。” 第24章   在开封府当官且姓韩的, 只有韩琦一人。   闻言后,大家自然免不得都望向韩琦。   韩琦正仰头凝视着梧桐树, 朱色衣襟垂落, 极衬肤白,拔高的身姿如巍巍玉山,整个人姿容赏心悦目到可入画的地步。   众人瞬间忘了原本的目的,转成单纯欣赏韩琦的美貌了。   特别是苗氏, 她才注意到院里居然有这样一位俊美的官员,一双眼恨不得黏在韩琦身上。   韩琦感受到周遭的目光,睫毛轻颤了下, 转即侧眸看向众人。   苗氏忍不住激动地抓了一把朱大壮的后衣襟。天呐, 他长得也太太太太太好看了!   朱大壮因痛回神儿,气得揪走苗氏,催她赶紧回家做早饭去。   “何事?”韩琦问。   “有人说杨氏在死之前, 曾哭诉说要状告韩推官。”崔桃解释道。   韩琦对此没有任何反应,显然这种事情根本不值当他多费口舌去解释。他抬手指了下梧桐树杈。   崔桃跟着仰头看过去,发现树杈上挂着一块碎布,吊绳子的粗树杈上有很宽的摩擦痕迹。   崔桃让人装了一个跟死者杨氏体重差不多的沙袋,拴上绳子,递给王钊。王钊两三下就拉起沙袋, 只在树杈上留下了两条摩擦的痕迹。再换一位比王钊力气小的衙役去试,他在拉拽尸体的时候更费力些, 故而最后在树杈上留下的摩擦痕迹就宽一些多一些, 但比较凶手留下的痕迹还是不够。   这说明凶手的力气并不大, 远不及一位正常健康的成年男子。   从树杈取下来的碎布料为白色,麻布。许多百姓都会穿白色的麻布衣,只凭此去寻凶是不太可能了。   刘仵作表示钱同顺的脖颈伤确系为生前造成,这点上与杨氏吊死的情况截然不同。   李远带人仔细勘察了宅子里所有的地方,都作了详细的绘图和记载,特别注明院内没有拖拽过的痕迹。   “死者穿着一身里衣,夜里遇害,若为男子造访,必不会如此疏于防备。加上这树杈的痕迹,说明凶手的力气不大,更加证明凶手应该是一名女子。很可能是死者认识的女子,才会让死者如此放松戒备。”王钊推敲道。   李远表示赞同:“俩人很可能相识,凶手借口有事来找杨氏,并不能引起杨氏的防备。就在这梧桐树下,凶手直接对杨氏下手,所以院子里才没有拖拽尸体的痕迹。”   韩琦默然听完后,看向了崔桃。从刚才开始,崔桃就托着下巴,左左右右前前后后打量这座宅院,似乎发现了很了不得的大秘密。   刚刚王钊、李远二人的推断都太过平常,韩琦不觉得新鲜,他倒是很期待崔桃有什么新发现。   “这宅子有点意思。”崔桃道。   “哦?”   “前宽后窄,若扇状,乃大凶相,阴阳失调,不利聚财添丁。”崔桃唏嘘,“难怪钱大夫会丢了活计,他们夫妻也无子。”   韩琦:“……”   本以为崔桃会说些跟案子相关的新想法,不曾想她竟扯上了风水。   “真奇怪啊,为何不建方方正正的宅子?”崔桃纳闷道。   韩琦没兴趣继续听,转身就走。   崔桃追着韩琦:“韩推官别不信啊,上次我说有血光之灾就很准呀!钱同顺死了,我还遇袭了。这占卜风水之法,看似好像是没道理的东西,实则是数、气、象的能变。便如月圆大潮的道理一样,若能参透其中的天机,那便无敌了。”   “照你的意思,是这宅子的风水太凶,要了他们夫妻的命?”韩琦反问。   “不排除有这种可能。”崔桃特认真地对韩琦点头。   韩琦:“风水可信,但不信亦无大患。行凶者一定是人,而非风水。”   “我也没说不是人啊,很可能是受风水影响的人。”崔桃坚持自己的理论。   再理论毫无意义,韩琦打发崔桃跟着运送尸体的车回开封府,尽快进行第二次验尸。   这会儿清醒了,不像早上的时候睁不开眼,崔桃边骑马边随便看着巷子里的人家,越看越蹙眉。她干脆调转马头,直接往回走。   韩琦正在宅前交代王钊接下来的调查方向。俩人看见崔桃回来了,都觉得奇怪。王钊忙问崔桃何故,却见崔桃无视了他,眼睛望着前方,直接从他们跟前过去了。   原本负责看管崔桃的衙役见状都跟上来,作势要抽刀,以为崔桃要越狱。   韩琦抬手示意了一下,俩衙役才收了刀。   崔桃骑着马一直走到杏花巷尾,才调转马头又回来了。   “这哪是什么杏花巷,分明是一条鬼巷,满巷子都是凶相宅。”崔桃随手指了不远处的一间宅子。   韩琦和王钊这时候都骑上马,跟着崔桃所指看过去。   “那宅子四四方方的,又不是你刚才说的扇状,怎么就凶了?”王钊不解问。   “那是‘寒肩屋’,屋顶中高两侧塌,容易全身生气不足,遭祸患。旁边那家,曲折水形,阳盛阴衰,极克女子。再旁边那家,主房后新建两房,状如推车,是推车屋,易家破人亡。还有亡字屋、露脊房、漏星房、丁字屋……总之这巷子里,就没有一户宅子的风水是正常的。”①   听了崔桃的话,大家都觉得毛骨悚然,一时间都安静了下来。   王钊一个大男人长得虎背熊腰,天不怕地不怕,但是就怕鬼之类的东西,因为这玩意儿仅靠武力是解决不了的。   这巷子里有偶尔有一间是凶相宅,可以说是巧合,整个巷子全都是一样的宅子,不说是闹鬼了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   想到这,王钊等人都觉得后脊梁发怵,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韩琦也觉得这其中蹊跷,这绝不可能是巧合。   韩琦令王钊带人查一下杏花巷每家每户当初建宅的情况,此事若有人刻意为之,其中必有共通之处。   崔桃随后给韩琦一个美滋滋的眼神,‘小人得志’的意味很明显:看吧,我又说对了!灵不灵?灵不灵?   韩琦打量崔桃那副样儿,轻哼一声笑了,但此笑的情感表达很淡,让人摸不透他到底是单纯地笑,还是在冷笑,又或是在嘲笑。   “今晚你回大牢住。”韩琦道。   她忽听韩琦此言,脸顿时垮了。不会吧,这样公报私仇?   “崔娘子别误会。”王钊笑着跟崔桃解释是卧底的事,总要做足样子,让她跟萍儿一起出狱,才比较戏真。   崔桃明白地点头,问韩琦:“那这次我若把事儿办成了,会有什么奖赏?”   上次她得到的奖赏是每天五百文以下的点菜福利。这次天机阁的案子显然份量更重,那奖励也应该比之前的更大才对。   “已经奖励了。”韩琦淡淡道。   崔桃挠挠头,满脸疑惑:“奖励什么了啊?我怎么没收到?”   “允你叫大人。”韩琦说得一本正经,好像这真是什么了不得的奖励一般。   崔桃愣了愣,等她回神的时候,韩琦已经骑马走远了。崔桃忍不住骂他不要脸。叫他一声大人,明明是让他占便宜了,他居然把这当成一种‘赏赐’给她。   论起狗,谁能狗过韩推官?不,没有,他天下无敌。   崔桃杨氏进行第二次验尸时,起初费了很多时间,仍旧没能找到杨氏的死因。一时难解的她,险些直接操刀进行解刨。   后来她把尸体挪到了阳光下,重新仔细又排查了一遍所以细小容易忽略的地方,终于发现杨氏左耳里似有东西。随即用最小的竹镊,从杨氏的耳洞里慢慢地拔出了一根两寸长的银针。   非常精妙的杀人手法!凶手一定熟练于此,才会在死者清醒的状态下,精准地将银针刺入死者的耳洞之中。   崔桃将取下来的银针放在白布上,转而整理好杨氏的衣衫,并用草席盖好。她随即请人叫来刘仵作,表示要查看钱同顺的尸身。   刘仵作以为崔桃质疑他的验尸结果,颇有几分不满。被一名有罪在身的女囚犯质疑他吃饭的本事,可不是什么长脸的事,甚至是一种羞辱。   刘仵作当即阴下脸,语气不善地质问崔桃:“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使唤我?真以为自己帮韩推官破了两个案子,就很了不得,能在尸房里作威作福了?也不想想自己什么身份!也就是张稳婆老实,被你排挤出去,跟着王判官了,也不敢吭一声。要是我,早拿棒槌把你打死了。”   衙门里当差的人也都讲究体面,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跟着高品级的韩推官做事,自然是比跟低一级的王判官更有脸面。张稳婆被调走的情况,衙门里有不少与她关系要好的人都为她抱不平,刘仵作也是其中之一。他本就看不上崔桃,甚至瞧不起她,如今她还敢主动招惹上他,火气自然控制不住了。   崔桃安静地听完刘仵作的话后,仍用黑溜溜的眼仁儿盯着他,像是听不懂大人话的孩子。   “看看吧。”崔桃道。   刘仵作简直惊了,他从没见过这么脸皮厚的,把别人的嘲讽置若罔闻的人,被无视的感觉导致他更加生气。   “不行!”   “还是看看吧。”崔桃仍保持一开始的态度,继续重复道。   “我说不行就不行!你听不懂么!这钱同顺的尸体归我验,你还做不了主!”刘仵作被崔桃这副性子气急了,便暴躁地对崔桃吼。   这次验尸的时间似乎有写长,李远奉韩琦之命,来尸房看看崔桃的验尸情况。结果人还没到,就远远地听见刘仵作对崔桃态度不佳地爆吼。   “我觉得还是该看看。”崔桃这一次声音变小了些,娇娇柔柔的,更悦耳。   但这对于刘仵作而言,无异于是崔桃故意装傻的挑衅,“你耳聋听不懂我说话是不是?滚,给我滚出去!”   崔桃还是用她黑溜溜的眼仁儿看着刘仵作,一瞬间眼眶就红了,泪水悬而未下。   李远气得直冲进尸房,又见崔桃这般受委屈的一幕,气愤地瞪向刘仵作,呵斥他不该如此。   刘仵作慌神了一下子,随即镇定地告诉李远,是崔桃不规矩,想擅自验他管辖的尸体。   “走,跟我去给韩推官复命。”李远对崔桃道。   崔桃默不吭声地拿好自己写的尸单,带上银针,跟着就去见了韩琦,道明情况。并告知韩琦,她怀疑钱同顺的耳内也可能有同样的银针。   “怀疑?”韩琦显然在质疑,崔桃为何不直接在尸房顺便把钱同顺的尸体也检查了。   “钱大夫的尸体不归妾验。”崔桃回答得很官方。   李远忍无可忍,马上站出来,义愤填膺地对韩琦道:“根本不是那样,她本想验,但刘仵作恶言相向,不准她去验。”   韩琦凝眸审视一眼崔桃,打发王钊带崔桃再回尸房一趟,传他的命令再勘验一次钱同顺的尸身。   当崔桃从钱同顺的左耳内取出银针的那一刻,一旁的刘仵作瞬间僵脸,全无血色,窘迫地无地自容。   王钊不满地瞪一眼刘仵作,就带着崔桃折返。   “夫妻二人既同被银针刺脑,为何一人是活着吊死,另一人则为死后吊着?”韩琦问崔桃。   “这种刺入有时并不会造成顷刻间毙命,一两柱香后死亡的情况也有,钱同顺碰巧就处在吊前还活着的状态。”   崔桃乖巧地解释完,就默默地退下了,全然没有往常活泼的样子。   韩琦默然饮了两口茶。   在旁的王钊和李远都有些耐不住了,一人一句为崔桃所受的委屈抱不平,觉得刘仵作该被处置。   “走了张稳婆,再走刘仵作,只会让她在府衙里难做。”韩琦放下茶杯,淡声道。   王钊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崔桃毕竟身份低微,韩推官若为她再三处置府衙里的老人,确实容易会引起公愤。   “那这事儿就这么过了?”李远是真生气,好似自家闺女被人欺负了一般。   “过几日寻别的错,派出去便是。”   韩琦冷静地看着满脸都是愤怒的俩人,不禁哑笑一声。便是对他,崔桃都不曾吃过亏,岂可能仅因一个刘仵作便忍气吞声?这俩人被‘算计’了而不自知。不过韩琦也不打算拆穿,府衙里有两个人真心对待崔桃,倒不见得是坏事。   傍晚的时候,崔桃大摇大摆地回了大牢,跟王四娘和萍儿‘叙旧’。   王四娘如今心里对崔桃又怕又敬,赶紧热情地来问候崔桃。   萍儿则瑟缩在角落里,防备地盯着崔桃,一如当初那般,不过她人可没有当初那般水灵了。   王四娘把最干净的地方让给崔桃休息,又笑问崔桃有什么需要,捶背捏肩他都可。   “客气了,你该休息就休息就行。”   至晚饭时,王四娘和萍儿都吃着官给饭。崔桃晓得自己可以吃点来的菜,但万万没想她的菜送来的时候这般丰盛。   蒸羊腿、烤鹿肉、燕窝、海参……这可不是五百钱能买下来的饭菜。   崔桃细问狱卒,方知这饭菜她的家人所送。   “什么家人?”   “崔九娘。”   崔桃一听这个回答,拿起的筷子当即就放下。让狱卒把饭菜都端走,她不吃。   “可给你送菜的人已经走了,还不回去。”   “那就扔了。”   “诶,别扔啊,这么多山珍海味,崔娘子不吃,能不能让给我们啊?”王四娘嘴馋地代表众女犯求问。   “话可以随便说,但饭可不能随便吃,说不定会死人的。”   崔桃劳烦那名狱卒把饭菜都给倒了。   狱卒便拎着食盒离开。   半个时辰后,大牢出事了,有三名狱卒中毒而亡。 第25章   三名官差丧命, 兹事体大。   韩琦刚归家,便立即折返。   崔桃作为案子的重要干系人, 自然也被带到了现场。   大牢旁有几间专为狱卒设立的房间用于休息, 三名狱卒就在东厢房内身亡,姿态各异地倒在地上,身边都有呕吐物,凳子也都掀翻了, 可见他们死前有过激烈的挣扎。桌上摆满了丰富的菜肴,这些菜于崔桃而言再熟悉不过,正是之前‘崔九娘’送给她的饭菜。   三名气绝的狱卒皆口角流涎, 是典型的中毒症状。但中毒后会导致呕吐的毒物有很多, 这种情况如果不借助现代精准的仪器去检测成份,只凭死者表状去推断毒物为何,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   死亡的狱卒中, 就有之前给崔桃送饭的狱卒孙五。   “都说了可能有毒,却不知他们为何还要吃。”崔桃也可惜这三条人命白白丢了。   知道大概情况的狱卒孔林,仔细交代了当时的经过。   当时孙五本要把食盒里的饭菜丢了,但被徐兴和黄浩二人看到后,到底觉得可惜,舍不得。三人就商议把每样菜丢一点给狗试一试, 若狗吃了没事儿,自然就没毒。统统试过之后, 惊喜发现都没问题, 三人便把菜摆桌上, 准备大餐一顿。   “小人当时也很想一起吃,因轮到小人去巡查,不得不暂且离开,走的时候还特意嘱咐他们别忘了给小人留些菜。却万万没有想到,等小人再回来的时候,他们三人都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了。”   孔林说着就掉了眼泪,平日里都是兄弟,前一刻还活得好好地,结果转眼人就死了。   孙牢头非常痛心自己一下子失去了三名属下,却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何这些菜都试过毒了,却还是毒死了他们?”   崔桃也觉得有点奇怪,再环顾一遍桌上的菜色,有蒸羊腿、燕窝、烤鹿肉、清汁杂、熰胡鱼、炙鸡、炙鸭、百宜羹、炸鹌鹑、洗手蟹、鲜虾肉团饼,还有三道甜品,雕花梅球儿、蜜冬瓜鱼儿和樱桃乳酪。   这些菜都被动过了,所以拿不准是哪一道菜有毒。   “要不用银针试试?”孙牢头记得曾经刘仵作就用银针给菜试毒过。   “银针试毒只适用于砒霜,别的毒物并不能验出。砒霜中毒有典型的‘七窍流血’的表状,他们并不符合。”崔桃解释道。   所谓的‘七窍流血’,实则是指死者的眼结膜,鼻粘膜和口腔粘膜膜有充血或靡烂出血的状况。   孙牢头闻言,惊讶地看着崔桃好一会儿,总算明白为何韩推官为何会留用一名女囚,这崔氏的确懂得很多。   “这么多菜于一名女子而言肯定吃不完,如若是我来下毒的话,一定会选择对方必吃的菜,也就是我最喜欢一定会选择吃的菜。”崔桃分析道。   韩琦便问崔桃最喜欢吃哪道。   崔桃再去环顾一遍桌上的菜色,为难地吸口气,“每样都很喜欢,不分伯仲。”   对于崔桃这个回答,韩琦一点都不意外。瞧她平日里贪吃的情形便可知,她对美食几乎是来者不拒。看来撞坏了脑袋不仅会导致失忆,还能让人变得贪吃不挑食。   韩琦叫人把狗牵来,让狗试毒。   崔桃连忙狭义心肠地表示:“狗多招人喜欢啊,无缘无故被毒死,冤不冤?”   “还是可以用排除的办法的,”崔桃指着蒸羊腿道,“既然每一道都被试过毒,像这么大一个羊腿,若有的地方有毒,有的地方没毒,是无法保证有毒的部分一定会被我吃到,同理鹿肉、胡鱼、炙鸡这些菜都是一样。汤羹类若下毒,便全有毒,也可以排除,所以最有嫌疑的就是这道樱桃蒸乳酪!”   韩琦看眼这碗已经被吃剩一半的樱桃乳酪,可见樱桃酱被点缀在乳酪中央。   此道甜品颇受贵族女子喜爱,吃的时候每勺都要乳酪搭配樱桃酱。极可能是樱桃酱有毒,而乳酪无毒。三名狱卒很可能在给狗试毒的时候,只舀了去乳酪的部分而忽略了樱桃酱,故而狗没中毒,人却中毒了。   韩琦便质询孔林此事。   孔林仔细回忆了下当时试毒的场景,忙点头,“好像是这样,他们只在边沿舀了一小勺去喂狗。”   但这樱桃酱到底是否真有毒,还需进一步确认。   既然崔桃不舍得狗,韩琦便让人弄一只鸡来。   崔桃一听,眼睛就瞪圆了,显然换成鸡她也不愿意。   “那多浪费啊,好好一只鸡白瞎了,吃不得了。不只有多少人家,一年到头连个鸡腿都吃不上,浪费食物无异于犯罪。”崔桃小声叨咕着。   韩琦无语地瞟一眼崔桃,却还是吩咐下去:“弄一只鼠来。”   崔桃还要张嘴,韩琦凌厉的目光倏地射向她。   崔桃嘿嘿笑着对韩琦拱手:“妾只是想说,韩推官决断英明!”   果然不出所料,吃过樱桃酱的鼠死了。   这时负责去宰相府寻崔九娘的王钊等人返回,吕公弼和吕公孺一同跟着来了。   崔桃见崔枝没有跟着他们一起来,倒也不意外,她从不觉得这件事是崔枝所为。谁会傻到在下毒杀人的时候,堂而皇之地用自己名义?   吕公弼一见崔桃,嘴唇微动,似有话说,却又止住了没说。   崔桃倒是大方,立刻就问吕公弼和吕公孺:“二位表兄可知我最喜欢吃什么?”   吕公孺懵了一下,挠头去想的工夫,吕公弼已经毫不犹豫地说出口了。   “樱桃乳酪。”   吕公弼回答完的那一刻,凝看崔桃的眼眸里充满了关切,但他随即就蹙眉,移开了目光,表情依然冷肃,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果然是。”崔桃垂眸琢磨着。   今晚来大牢给她送饭的女子,自称是崔枝身边的丫鬟,唤作冬梅。她能说出崔枝的大概情况,故而当时负责身份登记的衙差对此并没有产生怀疑。   “我和二哥特意来此,便是想跟你们说明,九娘没可能会毒害七娘。”吕公孺语气肯定,自有缘故,但他却不知该不该明说,便下意识地看向吕公弼。   “我从昨日开始,便派人监视了她,对其一言一行都了如指掌。”吕公弼对此倒不忌讳,直接坦率告知。   吕公孺附和地点了下头,他二哥因‘怪癖’一事怀疑上了崔枝,便立刻把人给监视住了。吕公孺颇有点担心会被韩琦他们质问缘由,者若讲出来可就略有点尴尬了,却不曾想韩琦等都没有问的意思。   “但九娘身边确有一名丫鬟叫冬梅。”吕公孺将自己刚绘制好的画像递给衙役,让他们自己再核实确认一下,来送饭的那位冬梅并非为画像上的人。   负责登记的衙役见到画像后,立刻摇头表示不是。   崔桃觉得现在夫人情况已经非常明了了。凶手不仅了解她曾经的吃食喜好,还了解崔枝的情况。如此嫌疑人范围可有效地缩小在熟人之中,要么跟崔家有关,要么跟相府有关。   相府跟她毕竟是表亲,利害关系不深。如果吕公弼没有要她命的意思,那基本上可以排除相府的嫌疑,只剩崔家。   若是嫌她丢脸的崔家长辈们,为了弄死她,搭了一个崔枝进来,作法未免有点太蠢了。如今是碰巧吕公弼派人监视崔枝,刚好为崔枝做了不在场证明。若没有监视,崔枝可没那么容易洗清自己的嫌疑,此等事若传出去,也定然会污损崔家的名声。   所以想毒死她的人,应该不会是崔家好面子的老一辈,是恨她的人,同时也是无所谓崔枝生死的人。   崔桃突然对上吕公弼的眼:“你可想杀我?”   吕公弼微微睁大眼睛,与崔桃四目相对,眼里瞬间就腾起浓烈的愤怒情绪。   崔桃立刻撤回目光,知道吕公弼这反应代表着他并没做。   她转而去问吕公孺,“可知我以前跟谁关系不好?”   “这个……”   吕公孺又挠头,最为只在年节的时候见过崔桃两面的表兄,怎么可能知道这种内情?   “你六姐。”吕公弼再次先于吕公孺回答。   崔桃的六姐名叫崔桥,为崔茂第四女,庶出。因模样十分肖像祖父,自小就被老太太抱养在身边,比起其它庶出子女,便更为受宠些,心气儿也高。   吕公弼只是有心打听过崔桃的状况,至于二人不和的具体缘由,她并不知情,恐怕只能问崔枝了。不过崔枝从听说开封府有人以她的名义去给崔桃下毒,便吓得晕厥了过去,吕公弼离府的时候,崔枝人还没醒。   崔桃立刻张罗去相府,人没醒不怕,她可以有很多办法让她醒。   没想到一针下去,崔枝就睁眼了,崔桃失望地放下了第二根银针。   崔枝睁开眼看见崔桃,立刻表示了惊讶,之后缓了缓劲儿,才哭着拉着崔桃的手跟她解释她没有干下毒的事情。   “我与七姐关系最要好了,我宁愿自己去死,也不会害七姐呀!”   “好了,别哭了,我知道不是你。”   崔桃善解人意地劝慰崔枝,顺势拍了拍她的手,崔枝痛地叫了一声。   “哎呀,忘了。”崔桃忙把扎在崔枝手上的银针拔了出来。   崔枝吃痛地又冷吸一口气,不解地问崔桃:“七姐竟学了医术?”   “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想来是我以前受伤太多,自然就成了半个大夫吧。”崔桃随口扯瞎话,既然崔枝没跟她交底说实话,她自然也要跟她玩虚的。   崔枝随后跟崔桃生气介绍崔六娘的情况:“六姐往日是常跟七姐有争执,她心眼小,爱计较,总在七姐背后说坏话。七姐看不上她,自然不会给她脸。这回她得知七姐成了囚犯,在坐大牢,面上假装为七姐惋惜,背地里却悄悄喝酒庆贺呢,一脸春风得意的劲儿。这哪是人干的事儿!”   崔桃又问崔枝她们都曾因为什么事情吵过,举几个具体例子。这种猝不及防问的问题,倒不容易现编,便是编了也很容易露出大破绽。   之后,崔桃就听崔枝细说了姊妹间因争抢衣料、胭脂水粉闹出的矛盾,总之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没什么紧要,甚至都没闹到长辈跟前过。再说她如今成了囚犯,坐大牢,本就生死未卜,已经够让崔六娘得意了,何必非要冒险、大费周折地派人来弄死她?   思及此,崔桃猛然意识到一点,下毒之人只怕很了解她近来在开封府的情况,知道她近来在开封府‘仕途亨通’,虽为死囚,却大概率死不了,所以决定下杀手。   具体掌握了这情况的,除了开封府内部的人,便是那些在暗中监视跟踪过她的地臧阁刺客。   如果对方在开封府内部有人,可以很轻易地就弄死她,比如在她小厨房的水缸里投毒,根本没必要假借崔九娘的名义来送饭。   就此可以推出一个结果,崔家内部很可能有人跟地臧阁有关。   那么这就可以合理地解释了,她当年她离家出走之后,为何会跟地臧阁产生关联。当年在苍岩山下接应她的,很可能就是地臧阁。但地臧阁是杀手组织,尽做黑暗丑陋的腌臜之事。这绝不会是一位名门出身的贵族女子所向往的自由自在、不羁狭义的江湖生活。   当年,她一定被骗了。   有两种被骗的类型:第一种,她真的想离家出走,去过自在的江湖生活,那个骗她的人告诉她地臧阁是个江湖上的好去处,她便傻乎乎地信了。第二种,她根本不想离家出走,苍岩山清福寺的事就是一个局。   “七姐在想什么?莫非真的是六姐对你——”崔枝惊讶地掩嘴,随后十分生气道,“她怎么能干这种事!她就算再讨厌七姐,也不该用这样狠毒地要七姐的命啊。”   崔桃看着睁眼说瞎话的崔枝,只觉得好笑。当年在苍岩山的情况,崔枝肯定撒谎了,但隐瞒多少,她还揣度不透。但可以确定的是,崔枝肯定是个小虾米,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所以人家才会觉得她可有可无,用崔枝的名义来给她下毒。   崔桃请吕公弼等人回避,她要单独跟崔枝聊一聊。   崔枝看到脸色突然阴沉下来的崔桃,莫名觉得害怕。她缩着肩膀,小心翼翼地看着崔桃:“七姐是有什么私密的话要交代给我?”   崔桃抽出一根两寸长的银针,对崔枝道:“你可知这跟银针,从何而来?”   “从……从何而来?”   崔桃便把她如何从杨氏的耳里取出银针的经过,细讲给崔枝听,“银针刺耳这一招真是精妙。”   崔枝更害怕了,声音都有点发抖,“七姐如今还会验尸?七、七姐好厉害啊,好像什么都会!”   “一般般,远不及九娘说谎的本事厉害。”崔桃把银针在崔枝跟前晃了晃,“我现在是个死囚,最多就是个死,你可知道?”   崔枝更怕了,惊恐地圆眼睛要喊人,但她刚张嘴,猛地觉得颈部疼了一下,便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了。   “九娘别慌,听我跟你分析几句。”   ……   吕公弼一直站在院外,眼盯着紧闭的房门,静默等待。   吕公孺则有些耐不住,甩着两条胳膊在院子里来回徘徊,得空还不忘嘱咐院里的家仆,可得把消息守好,千万别让他娘知道崔桃来相府的事。   韩琦等人没有跟崔桃过来,太多人出入相府,势必会显得招摇,容易引起他人的注意。   “怎么听不到里面有动静啊?”吕公孺安静的侧耳朵听了半晌,还是没听出个所以然来,“七娘不会是被九娘打晕了吧?”   吕公弼冷冷瞟一眼吕公孺,嫌他太聒噪。   又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崔桃打开门出来了。   吕公孺这才听到屋子里传出崔枝微弱的哭泣声。   “怎么回事?你跟她都聊了什么?”   “没什么,她脾胃不好,我给她调理了一下。”崔桃见吕公孺一脸不信,就带着他和吕公弼进屋,问此刻在榻上抹眼泪的崔枝,“我可曾欺负你了?”   “没,没有,多谢七姐帮我施针调理身子。”崔枝老老实实地垂着眼眸,哑着嗓子解释道。   吕公弼马上令崔桃随他出来,质问崔桃到底怎么回事。   “我把二表兄给卖了,她便乖乖招供了。” 第26章   浅碧色衣裳光泽黯淡, 材质并不太好,甚至比不过相府里家仆的衣着。但穿在她身上, 反而添了一种天然去雕饰的美, 衬得肌肤雪莹,神采熠熠,甚过往昔。   哪怕如今已经见过崔桃第三次了,吕公弼仍有一种恍然入梦的感觉。   她真的回来了。   “当年的事九娘并没有交代实情,我花费了半天工夫对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都没有一句‘二表兄知你撒谎, 不会再对你手下留情’来得厉害。”   当然,崔桃说这句话时,也需要适当的事实进行佐证才能让崔枝信服。她就把吕公弼派人监视她的事透露了,崔枝也不傻, 被提点一句后,立刻就意识到自己在相府里确实有人监视她。由此惶惶不安起来, 随后在崔桃的‘调理脾胃’的银针威胁下,终于肯说出真相。   “二表兄是不是抓了她什么把柄?”   上次她跟崔枝在八仙楼见面的时候,崔桃就发现在吕公弼闯进门时, 崔枝下意识的第一反应不是惊疑, 而是立刻谦卑地站起身, 垂下眼眸看都不敢看吕公弼一眼, 特别惧怕他。当时她便觉得其中有反常, 故而必有妖。   “当年你离开的事竟有内情?”吕公弼不在乎崔桃怎么‘卖’他, 也忽略了崔桃刚才的提问,他现在只急于想知道崔桃当年离家出走的真相。   “我当年根本没有离家出走。”   崔桃的这一句话令吕公弼惊讶不已,他紧盯着崔桃,全神贯注地去听她接下来的讲述。   “那日我带着银钱去清福寺,实则是为了祈福,给寺里捐钱。当时突然有个小和尚端着一碗粥路过,弄脏了我的衣裙,我便去净房更衣。九娘就带人在外候着,忽见几名同来踏青的小娘子纷纷朝后山去,吵着说那边来了很多蝴蝶。   那年正赶上倒春寒,蝴蝶还不曾出现过,突然大量的蝴蝶在佛寺出现,大家都说是吉兆,若带一只回家必给全家人带来吉运。   九娘想捕一只蝶回去讨祖母欢心,便张罗着众仆一起去。等她再回来时,见仅留下伺候我的俩丫鬟被打晕了,不见我的踪影,急得赶紧四处找人。   当时她请寺里的僧人帮忙,一起在山上山下找了半个时辰,不见我人,便意料事情不好了。   那会儿我正要与你议亲,在崔家最受宝贝。她怕家中长辈怪她贪玩才令我惨遭劫持,更怕族里的长老会使出家法折磨死她。众家仆也怕担责,便一起跟她打好了商量,都用一套说词。当时跟在我身边被打晕的两名丫鬟,也被她们给威胁和贿赂住了。   故最后她给出的解释,你也知道的,只说她当时在虔诚拜佛,而不是贪玩擅自带所有家仆离开了,还说是我自己坚持要只带名俩丫鬟去净房更衣。”   其实崔枝还对崔桃老实交代了,她当时的思想过程。如果人能找到,她的谎言即便被拆穿,但崔桃已经平安无事了,她最多不够就是给崔桃下跪道歉,多哭求一会儿。但如果人找不到,她的罪责就太大了,她不想因背负这份儿罪一辈子在崔家抬不起头。   再后来事情的发展,便更有助于崔枝逃脱责任了。   有不知情的丫鬟发现崔桃攒下的金银首饰和财物都不见了,便让崔家长辈们开始怀疑,崔桃有离家出走之嫌。   崔枝知道崔桃悄悄带着那么多钱去清福寺,是想要尽己所能地向佛祖表达虔诚,恳求佛祖能赐福气给她,让她二表兄的‘怪癖’别那么吓人,让她婚后的日子可以顺遂平稳些。   这种事对于尚未定亲的闺中女子而言,是羞于对外人讲的,崔桃只对关系最好的崔枝说了。崔枝帮着崔桃一起打掩护,把那些钱财带到了清福寺,到寺里后俩人就把钱直接捐了,没让外人知晓。   也便是说,当时的崔桃即便知道吕公弼有‘怪癖’,也并没有逃避的意思,她晓得自己要背负崔家的兴荣之责,要去嫁给吕公弼。她只是单纯地想去祈福,让自己以后的日子好过一点罢了。   崔枝即便扯谎美化了自己当时在拜佛,却还是被家中长辈们狠狠责怪了一通。   崔枝被骂多了,便有些承受不住。所以当有人提出崔桃可能离家出走的说法后,她没有为崔桃澄清,而是顺势说崔桃确实一直不想与吕公弼定亲,还曾有过去闯荡江湖的想法。   如此大家就更加信崔桃离家出走是为了逃婚,为了闯荡江湖。   这次崔枝被特意请来汴京,便不禁想到崔桃在开封府,说不定她有机会和崔桃见面。许是做贼心虚的缘故,她仔细回想当年的事,猛然发现首饰钱财这里是个破绽。攒下来的那么多首饰和铜钱,肯定是以个有点显眼的包裹,如果没有身边人帮她打掩护,是不可能不被人知道的。   为了完善当年的谎言,崔枝就编了自己助崔桃跑的故事,完善细节。毕竟如今崔桃是囚犯,崔家人只觉得她丢脸,所以她现在就算承认了这点,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吕公弼听完崔桃叙述事件的整个过程后,便再也忍不住了。他当即迈大步,要冲出去找崔枝算账。   “别去。”崔桃马上拦住他。   吕公弼眼里的戾气早已收敛不住,恨,怒,充满嗜杀气。似乎要生生把人拉入地狱,生吞活剥了去。   “她还有用。”   整个局里,崔枝不过是一个被切中人性弱点的小虾米罢了。她推卸责任的行为是可耻,但比起做局算计她的幕后黑手,不过九牛一毛。   “既然敌在暗我在明,便不能亮出所有的底。我要留着这只小虾,钓大鱼。”   别人对崔枝撒火,或许还不会怎么样。但如果是吕公弼,说不准会逼死崔枝,因为崔枝对吕公弼尤为害怕。   “你到底拿了她什么把柄?”崔桃再问一遍吕公弼这个问题。   吕公弼默了片刻,才吐话道:“不便说。”   “她和人通奸?”崔桃知道吕公弼是忌惮事情腌臜,才不好开口讲。所以她意把事情往严重的方面说,吕公弼自然就会开口了。   “我没有怪癖。”吕公弼突然很严肃认真地对崔桃说。   崔桃愣了下,随即点点头,表示她相信。   吕公弼闻言,眸底的情绪瞬间涌动起来。他尽量克制自己的情感,冷静地去跟崔桃说话:“她倒是有一个。”   崔桃随后从吕公弼口中得知,崔枝竟然有秽语癖,偏不巧她有两次一个人躲在角落里说秽语的时候,都被吕公弼撞见了。   崔枝有那么一个好色浪荡的爹,害她成长受到影响,有了些特殊的癖好,并不算一件让人觉得意外的事。但这种事于古人,特别是待嫁的女子来讲,确实是个要命的把柄。   “那她具体都说了些什么话?”崔桃顺嘴追问。   尽管失忆了,但三年在外的阅历,似乎改变她很多性子。以前的她,见外男都会羞涩地不敢多看一眼,更不要说直接开口敢问这种问题。   “这不是你该听的话。”吕公弼沉声道。   “你不说我也早就听过了,坐大牢的什么人没有,什么话不说?”不过既然是吕公弼难以启齿的话,崔桃也大概能猜到是什么程度了。   “我会想办法救你出来。”吕公弼语气格外认真,薄唇随即就紧抿成一条线。   有人帮她出大牢是再好不过的事,崔桃当然乐得高兴地跟吕公弼道谢,又对吕公弼道:“崔九娘的事儿,可否麻烦二表兄以姨母的名义,在她身边安插两个得用之人,负责监视她。然后,明日就送她回崔家。”   “倒是不必全然用姨母的名义,要说是崔枝自己先看中了相府的人,姨母不过是顺水推舟将人送给她。”崔枝如今所有的把柄都掌握在崔桃手上,崔桃吩咐她什么,她便得做什么,所以这安排崔枝不敢抗议。   吕公弼应承,这对他来说都是些小事,只是他不解这不过是送个人,为何一定敲定细节,须是崔枝主动‘要’。   “我在汴京的这些事某些人都监视着,他们应该知道我见过你了。如果相府主动安排人给九娘,势必会引起崔家里我要找的那个人的疑心。但若是崔枝主动要,意思就不大一样了,防备会降低。回头我会教九娘把戏做足,演好了,如此才能把鱼钓出来。”   对方算计凶狠,城府深,他们这边自然也要做足细节。   到时崔桃倒要看看,崔家里是哪一位‘能人’在对她下手。   吕公弼也觉得当年的事又在暗中操纵,他的‘怪癖’怕就是从这个人口中传出,崔家绝对有内部人在算计崔桃。但令人颇觉得匪夷所思的是,崔桃只是闺阁中再普通不过的女子,平日里再‘坏’,最多也不过是使女儿家的笑性子,招惹不了什么大是非。为何要遭人如此记恨,非把她掳出崔家?   崔桃:“崔家人太多了,不好排查,仅凭现状推测不出是谁。你也不必多想了,等小虾米钓出它,我们自然就知道了。”   吕公弼发现作为当事者的崔桃,竟比他看得更开。明明自己被害到如今这落魄的境地,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愤怒,完全在冷静的分析,妥善用人,审时度势。难道这就是失忆的好处?   吕公弼听了崔桃的建议,没有去见崔枝。   崔桃则花了一晚上的时间,对崔枝进行了表演强化训练。崔桃就像个拍戏的导演一样,让崔枝背了无数遍台词,演绎无数遍‘炫耀自己能从宰相夫人那里受到宠爱’的得意劲儿。   崔枝总是演不好,便总是被崔桃喊‘卡’。   崔枝所有丑陋的老底儿都被崔桃掀了个底儿掉,颇觉得丢脸,无地自容,有那么一瞬间真的想过要不吊死算了。死了就不用害怕了,什么都不知道了。不然这些事如果被崔桃或吕公弼捅到崔家长辈那里,沉塘都不够她赎罪的。   不过好在,崔桃在听她坦白的真相之后,竟然没有愤怒地责骂过她一句。而是对她恩威并施,如果她能全盘按照崔桃的吩咐去做,将崔桃要找的人引出来,算清楚过去的账。那她过去犯下所有的错,还有她有怪癖的事,崔桃都可以跟她一笔勾销,不跟她计较。这正是支撑崔枝努力学习演戏的动力了。   “你感情不到位啊,词儿也磕磕巴巴,背得不够流利。你好生想想,你被宰相夫人特别关照了,是何等荣幸的事,是令多少人艳羡的事儿?说出每一个字都要充满愉悦,但作为大家闺秀,你不能缺少羞涩的婉约感,也要表达出压抑不住快要喷薄而出的兴奋,说到精彩的部分,要飞眉,眼中有神采。”   崔桃现场给崔枝做了示范。   崔枝讶异地看着自己手上满篇的内容,发现崔桃一字竟不错地都给说了出来,可她只是随手一写,根本就没有特意背过。还有她演的那种我被宠爱了的炫耀劲儿,特别真实,有一瞬间她竟真以为崔桃被宰相夫人看上了、喜欢上了。   “我没有写到的地方,你也要自己琢磨,找准定位,编好细节。当人问起的时候,你必须做到对答如流,没有破绽。比如我问你个问题,你既然这么讨夫人喜欢,这两日常伴夫人身边,那夫人平日都爱吃些什么?”   崔枝从进了宰相府,就只因为打招呼,见过宰相夫人一面,根本不知道宰相夫人的饮食喜好。   “嗯,江瑶炸肚,润兔?”崔枝试着回答道。   崔桃立刻问崔枝,宰相夫人多大了。   “大约跟我娘差不多。”崔枝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对,这些都是我爱吃的。我该说紫苏、豆腐、肉羹之类的菜,对不对?”   “总算没白教你。”   崔桃应承之后,继续嘱咐崔枝。   “再有重要的一点,提到二表兄的时候,你一定要含羞,不许露出一丝丝害怕或恐惧的样子。更要委婉地告诉他们,宰相夫人常在你面前赞美二表兄。”   崔枝一听崔桃提起吕公弼,就不禁瑟缩起脖子,又听她有意安排别人误会她跟吕公弼可能结缘,就更害怕了,吓得浑身发抖,竟忍不住哭了,眼泪哗哗掉。   “七姐,这个——我、我真不行。一想到宝臣表哥的脸,我说话能做到不抖就谢天谢地了。”   崔枝真的特别怕吕公弼,虽然现在崔桃也知道了她的秘密,但比起崔桃,她真的更怕吕公弼。一想起吕公弼,崔枝的脑子里就会布满吕公弼那充满嘲讽的阴冷的眼睛,密密麻麻不停覆盖她的脑海,让她恐惧发抖,不寒而栗,如坠地狱。   崔枝求崔桃绕过她这一步,她真的做不到。   “是谁说对不起我,跟我作保证,不管我要你做什么,只要能赎罪,你都会为我做?”崔桃反问。   崔枝委屈地垂头,不敢再抱怨了,努力按照崔桃说的去做。但事实真如崔枝所言的那样,一扯到吕公弼,她就浑身战栗,破绽百出。   崔桃无奈之下,叹了口气,“这样吧,你换个人。也别特意去叫他的字宝臣,只喊他表兄,把他想象成你别的表兄。”   崔枝在崔桃的引导下,稍微好了点,可还是有点不自然,哭丧着脸道:“但我真的做不到心悦我表兄啊,他是个大胖子,人还黑,鼻子扁得跟蒜头一样。”   “那几换个好看点的。”崔桃继续提议。   “我表兄就没有好看的。”崔枝还是一脸丧气。   像崔枝这样的表演新手,一定要帮她找感同身受的现实联系,才能让她表现得真实自然。   崔桃沉默了下,突然想到了一人,对崔枝道:“韩稚圭!用他的脸,够好看了吧?”   崔枝怔了下,然后低下了头,抿着嘴角点了点头。   “对,就这样。”崔桃让崔枝记住刚才那种感觉,回头叫表哥的时候,可劲儿地去想韩琦那张脸就行。   “七姐,我这样是不是不太好?若是被韩推官知道了,那我岂不是又多了一个能被人抓着的把柄。”崔枝尴尬道。   “这要算把柄,满汴京能抓出一堆来。”仰慕韩琦的女子那可太多了,崔桃早前就听李远提过,韩琦家的门槛真被踏破了两个。   至东方泛起了红霞,崔桃伸了伸懒腰,终于结束了她对崔枝的授课,离开了宰相府。   赶在大牢放早饭的时候,崔桃打着哈欠回归到大牢。   萍儿和王四娘都正在吃饭,看见崔桃回来了,还以为她因三狱卒毒死的事儿被审问了一晚上。萍儿默不作声继续吃饭。王四娘却停下来了,问候崔桃情况如何。   “审完了,但下毒害我的人不太好找,完全没头绪。”崔桃禁不住又打了一个哈欠。   “是天机阁的杀手。”这时,萍儿突然出声,扭头看向崔桃,“你的仇人应该是雇了他家的杀手。”   崔桃和王四娘同时把目光投向萍儿。   “如何晓得是天机阁的人,你又没见过送饭的人!”王四娘嘲笑萍儿瞎说话。   “我是没见过,但我见过昨晚那些装饭菜的盘子底下有红梅,起初只觉得哪里不对,却说不出来。得知毒死了人,我才想起来那是天机阁使毒圣手红姑杀人的特色标记。天机阁麾下杀手众多,有时候来生意了,不够抢,便有几名杀手共抢一单生意的情况。所以杀手在杀人的时候,都会留下自己特殊的印记,以便于区分到底是谁下手成功了。”   崔桃打量萍儿一眼,“为何会跟我说这些?”   “因为帮你就是在帮我自己。”   萍儿话音刚落,那厢孙牢头便走了过来。   孙牢头边打开牢门,边大声宣告萍儿和崔桃的刑期结束了,可以释放她们出狱。   崔桃瞧孙牢头那副一本正经儿的样儿,深以为他在表演方面的天赋胜过崔枝太多。   “你们这么快都被放了?”王四娘诧异不已,惊得一下子从地上蹦起来,问崔桃,“你……你不是死囚么?”   萍儿是小罪名,被放了不稀奇,崔桃曾经可是死罪!   “跟她一样,我提供了重要线索助官府破案,所以被赦罪了。”崔桃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唏嘘:假的。   “那那那我也提供重要线索了,要不是我供出鬼槐寨的位置,衙门哪能那么容易剿灭?”王四娘当即就坐在地上,拍大腿哇哇哭,叫着闹起来,喊着不公平。也不知她哪来这么好的嗓门,喊声几乎可以把屋顶的瓦片震得粉碎。   孙牢头呵斥她闭嘴,她也不听。偏就巧了,包拯乘马车刚好从大牢前路过,便听见牢内传出尖锐的女声在喊冤。   于是,半个时辰后,御街上多了三名衣着平平无奇,但各具其特色的江湖女子。   一位貌美如玉,浑身都透着说不出的机灵可人劲儿;一位温柔楚楚,如风中荷花,一颦一笑都能柔到人心里去;一位肩扛大刀,粗鲁地用袖子擦了擦鼻子,身壮貌丑却有胸,故才能勉强判断出这一位也是女子。 第27章   “喂, 我们去哪儿?”王四娘扬起下巴,大声地问萍儿。   萍儿幽怨地瞪一眼王四娘, 很不满王四娘对她的态度, 但她知道自己若跟王四娘这个泼妇吵起来,只会更倒霉,所以还是回答了她的话。   “我师父有一好友,江湖人称望月先生,人就住在汴京城外。他是个消息灵通的人,应该会知道天机阁的线索。”   “那还等什么, 去啊!”王四娘脑袋一晃, 带领大家往前走。   “可我并不知他具体住在哪儿。”萍儿声音转小,缓缓地垂下眼眸,颇有几分可怜样儿。   崔桃打量一眼萍儿新换的这身秋香色的衣裳,感慨果然还是白色更适合她的风格。   “娘的, 你就不能把话一口气说完!”   王四娘都走出好几步远了,又得扛着大刀骂骂咧咧地回来。   “话说得跟放屁一样, 莫不是你为了跑出来,故意编瞎话诓开封府呢?”   萍儿气得又怨瞪一眼王四娘,“我是真的不知道, 不过城东有个二林茶铺, 那里是江湖人常去的地方, 我们去那里打听一下或许就知道了。”   “好啊。”一听到去茶铺, 崔桃就想到肯定会有点心吃, 立刻甜甜地笑起来。   在王二林茶铺走的时候, 王四娘凑到崔桃身边,小声问她近来跟在韩琦身边做事,发生什么没有。   “每天都发生。”崔桃总结道。   王四娘瞪大眼,凑得离崔桃更近些:“我瞧着韩推官身量不咋壮实,想不到这么厉害?一晚上几次?”   “每天都有发生事情,死人、验尸、查案、寻凶、找线索……”崔桃指了指王四娘的鼻尖,警告王四娘不准再想歪。   王四娘学着萍儿那般,给崔桃一个幽怨的眼神儿,怪她没劲儿。   “你瞧瞧你长得多可人啊,哪个男人见了能抗住?你怎么就不知道好好利用你这张脸,让他真把你给放了。”   崔桃让王四娘闭嘴,否则可就不要怪她不客气了。   王四娘嗤笑一声,“我是看着崔娘子前些时候帮过我,才没跟你计较。之前我受了伤,整个人都动弹不了,自然打不过你。如今我身上的伤可都好了,对付你这样的小身板子,三个都绰绰有余。怎么地,你还要跟我练一练?”   “可以。”崔桃轻松应承,随即从袖子里抽出一根两寸长的银针。   “但咱们可说好了,既是比试,拳脚难免有无眼的时候,生死自负,可别给对方添麻烦。”崔桃道。   王四娘瞧崔桃那娇小的样儿,居然还想拿一根细细的银针吓唬她?哼,不等她只给人挠痒痒的银针使出来,她就先被自己三尺长的大刀给砍死了。不自量力!   俩人互不相让,就地在街边找了块僻静的地方,当场比试。   萍儿乐得看热闹,在旁靠墙旁观。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王四娘轮起大刀预备朝崔桃砍去,忽见有一抹青影从眼前闪过,接着便觉得自己的后颈有针刺般的疼痛。   “刚半寸,彻底扎下去,你就没命了。你说我扎不扎呢?”崔桃在王四娘的耳畔轻声问。   “不扎,不扎,当然不扎!我错了了,您就是我祖宗,我给你跪下磕头赔罪!”   王四娘吓得忙丢了大刀,举起双手,请崔桃手下留情。   崔桃倒不觉得自己厉害,实在是王四娘太渣。王四娘的水平跟地臧阁那些刺客相比,可以说是天壤之别。这大概就是正经的江湖机构和三无的私营小团体的区别。   王四娘真想不到自己居然就这么败了,笑着请教崔桃练功夫的诀窍。   萍儿本来随意靠在墙边,听这话也竖起了耳朵,想听听是什么诀窍。   “很简单,一个快字。”崔桃不吝传授道,“只要你够快,就没什么解决不了的事。”   王四娘和萍儿都觉得这话有道理,可也都觉得失望。说得简单,但做起来太难了。   到了二林茶铺,三人特意选在茶铺正中央的那张桌子坐,要了壶茶水。崔桃当然不能只喝茶,让厮波把这里好吃的点心都上来。又听说这茶铺的特色竟还有糟鹅掌,更加不能错过了,开心地拍桌,让他们赶紧上。   不一会儿,厮波就端来了点心、花生米,以及一盘颜色红彤彤的糟鹅掌。所有的鹅掌都摆放得很整齐,爪朝同一个方向,上面撒着白色的芝麻作点缀。   崔桃像个贪吃的孩子一般,先把脑袋凑到盘子边先闻了一下,香糟汁的味道浓郁,再看这鸭掌着色均匀,一看就是腌到时候了,味道绝对差不了。   崔桃立刻夹了一块鹅掌送入口中,确如她刚才判断的那样,糟汁渗透了鹅掌,香味儿醇厚,吃起来‘咯吱’脆嫩,凉爽鲜美而不腻口。鹅掌本就肉薄的东西,如花生米、瓜子一样,边闲聊边慢悠悠地啃它,吃多少都可以。   崔桃啃了两个之后,觉得用筷子太麻烦,问店家要了水洗手,直接上手来,这样啃起来就快了。萍儿见崔桃一副白白净净清丽漂亮的样儿,竟这样粗俗地拿手吃东西,顺势就赠给崔桃一个嫌弃的眼神。   “你这样用手吃不雅观。”萍儿终忍不住出声提醒。   崔桃咂了下手指,没说话。等萍儿听隔壁桌的人讲江湖传闻,顺手去哪桌上的花生剥着吃的时候,崔桃立刻把筷子丢给萍儿。   “你这样用手吃不雅观。”崔桃大声道,当即引来了周围几桌人的侧目。   萍儿颇觉得尴尬,赌气地回瞪崔桃,跟她理论道:“这根本就是两码事,花生自然该这么剥着吃,可糟鹅掌脏兮兮的,用手抓当然不雅观!”   “是不是都用手吧?怎么你用手就雅观,我就不雅观了?”崔桃反驳完萍儿,就拱手对众人道,“便请诸位给评评理!”   “这位小娘子说得没错,这吃糟鹅掌用手怎么了,怎么就不雅观了,就只许你吃花生用手雅观?”隔壁桌络腮胡中年男子选择站在崔桃这边。   “确实脏啊,有碍观瞻。”另一年轻的男子站在了萍儿那边。   “脏怎么了,你们吃炒花生的手就不脏?来来来,把你们的手亮出来看看。”又有一年轻男子选择站在了崔桃这边,他模样清秀,穿着绣着青竹的白袍,斯斯文文,扮相与这茶铺里粗犷的江湖人格格不入。   吃过花生的人都纷纷都看向自己的手,果然发现他们的手其实也不太干净。   但这时又有人说话了,表示吃花生的这点不干净,到底比糟鹅掌的不干净来得清爽。   各自站队的两拨江湖人都激动起来,互相说自己的看法,越发热烈地吵起来,甚至有动手的趋势。   最后大家吵得面红耳赤,仍旧是谁也不让对方,最后统一战队里的彼此,倒是惺惺相惜起来。   崔桃随即就张罗着糟鹅掌队都凑坐在一起,便省得有同桌人嫌他们。这些江湖人都直朗爽快,纷纷附和崔桃的话,乐得跟崔桃这般美丽的女子同桌。   剥花生队里的五名男子见状,当即就倒戈向糟鹅掌队。别无他故,因为崔桃长得漂亮,还是跟美人一桌最重要,管它什么雅观不雅观的。   崔桃顺势就跟这些江湖人闲聊起来,询问他们:“诸位大侠可知道望月先生住哪儿?我有要紧的事想要求他,事关人命。”   大家纷纷摇头,让崔桃别找了,这望月先生最是个怪脾气,从来不肯透露自己的住所,都是别人找不到他,他来找别人。   “倒是偶尔会来这茶铺喝茶。”   “太好了,那他大概多久来一次?”崔桃开心地问。   “偶尔会来,上次来好像是在半年前?”络腮胡中年男去问茶铺掌柜。   “七个月前。”掌柜纠正道。   崔桃:“……”那你们的偶尔也未免太偶尔了。   崔桃三人失望地从二林茶铺出来,正恼着当下没头绪了,却见那位书生打扮的男子跟了出来,直接跑到她们跟前。   “我知道望月先生住哪儿,也可以给你们带路,但是他住的地方你们进不去。”   “不试试怎么知道?”崔桃反问。   书生打量一眼崔桃,废话不多说,直接让崔桃她们跟着他走。   两个时辰后,书生骑马在前,将崔桃等人引到了汴京以西二十里荒郊野岭里。周围的树木都长得很高,大白天竟有几分阴森森的。   书生带着崔桃等人走过了难走的土路,便止步于前方的青石板路前。   山坳里雾气昭昭,并不能完全看清楚前路。   “喏,穿过这座山,你们就能找到望月先生的住所。”书生便让到一旁,请她们随意选择进去还是不进,“里面有我师父摆得困狗阵法,常人进去只会有去无回,成为里面的一条死狗。”   “啊,原来望月先生是你师父?那你就带我们进去呗!”王四娘道。   张望苦笑着摇头,“我我也不行,师父说我若破不了他这个阵法,这辈子别想见他,再做他的徒弟了。”   随后他便问崔桃她们有谁会五行八卦、懂阵法,若非常熟知其中的门道,倒可以试一试。   王四娘直摇头,这种玩意儿她根本不可能懂。   “我也不懂这些。”萍儿小声道。   “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好歹活着,不至于玩命。”王四娘的话音还未落,突然被人一推,人就踏上了青石板,崔桃随后跟上。萍儿见状,也跟了进来。   张望见她们都进了,自然就跟着进来了。   四人顺着青石板路一直往前走,周围的雾越来越浓,便有些看不清了。   大家就这么一直走着,走了大约过了两柱香的时候,王四娘发现路边的一棵粗槐树很眼熟,随即发现那树干上缺了一块树皮,立刻惊悚感慨道:“这里我们刚走过!这块树皮是我顺手扣的,咱们又绕回来了!”   王四娘觉得自己好像装鬼了,明明他们都是往前走。她建议大家还是退回去,肯定是因为雾太大,刚才有个地方没走直,才出现错误了。她转身往回跑,可跑了没几步,便觉得四周的景儿很陌生,并不是他们像进来时的路。   “这、这怎么办?”王四娘慌了,觉得阵法这玩意儿真的太邪门了。   “视物不清,难辩风水,方向混乱,难定五行八卦。”崔桃道。   张望忙点头附和崔桃,问她有什么妙法起卦找出口。   崔桃立刻摇头,表示她不行。   “我本以为娘子是一位高人,看来是我看走眼了,如今我们都要死在这了。”张望绝望了,叹了口气,干脆等死地坐在地上。   “其实破阵也未必一定要用到五行八卦的东西。”   崔桃从旁边的树丛摘下一颗指甲大的青色果实,直接往地上一丢,圆形的果实就顺着青石板往下滚。   再高深的阵法都抵不过重力的作用。   真相就是这么简单而残酷。 第28章   四人顺着滚动的青果子一路下坡, 至山坳低处, 四周雾气反而淡了。   接着, 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另一座山, 有石阶通往山上, 但这些石阶都很窄,便是女人的小脚, 也只能踏实前半截脚, 后半截脚会悬空。石阶上面还长满了厚厚的一层青苔, 山里湿气重,这些青苔便有点湿滑。   “这些石阶虽然有点难行走,但只要注意一些, 还是可以避免摔倒的, 大家小心脚下。”萍儿嘱咐完大家, 便打头阵,率先走在最前面。   王四娘本要跟着萍儿往上走, 忽听身后的崔桃喊一句‘别去’, 她马上停脚。可抬头却见萍儿依旧往上走,仿佛耳朵突然聋了,没听到后头的人在说话。   王四娘要大声喊住萍儿, 却被崔桃拦下了。   “她可能中了迷幻阵, 若突然惊了她,令她后仰跌倒, ”崔桃看一眼萍儿身后湿滑陡峭的石阶, “非死即残。”   王四娘后怕地点点头, 马上不再吭声了。   张望特意看一眼崔桃,便老实地站在二人的后面,跟着她们一起看向萍儿。   萍儿踏上石阶后,非常担心自己会滑倒了,便专心致志于脚下,根本无法分神去注意身后的人是否跟上。她走了一段距离后,忽听身后有人喊她,眼睛却不忘仍然盯着地面。   “怎么了?”萍儿问道。   “你走偏了!”王四娘喊声格外响亮。   萍儿愣了下,在确认自己可以稳住脚下后,才小心翼翼地回头望。却见崔桃她们都在山下,全都没有跟她上来,萍儿便有些生气。当她正要发牢骚质问她们怎么不跟她一起走的时候,萍儿浑身的汗毛突然竖起了。   萍儿这才恍然发现,她现在脚下踩的根本不是石阶,而是长着荒草的山坡。石阶在她身西侧,跟她已经有半丈远的距离了,她竟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从石阶上走下来了。而且她还拐弯了,可是她刚才一直觉得自己在直走!   更加诡谲的是,她一直在悬着后脚跟,即便这坡地可以落脚踩实,她此刻却还是以踮脚的姿态站立。   哗哗——   哗哗哗——   脚边传来悉嗦的声响。   萍儿忽然觉得脚边有什么东西在游动,微许剐蹭到了她的裙角。她吓得立刻绷紧全身的神经,慢慢地侧首,往自己的右脚边望去,一条青蛇就在她裙边入蠕动。萍儿吓得惊叫一声,赶紧往边上躲。   青蛇似乎才感受到萍儿的存在,猛地竖起前半截身子,欲朝萍儿的方向攻击。萍儿当即挥剑斩断了青蛇,她缓了两口气,总算稍微镇定了些。再看山下一动不动的崔桃等人,欲把刚才没来得及责备她们的话说再次出口,忽又听悉嗦的响声。   此刻无风,林子里的荒草竟各自朝不通的方向微微摇晃起来。   萍儿本能畏惧地往后退,忽见有两三条青蛇从草丛里钻了出来,她握紧手里的剑,预备把这几条也斩断,但岂料接着冒出第五条、第六条、第七条……越来越多的青蛇出现,像是决堤的洪水一般。   萍儿被眼前的阵仗震得僵在原地,她纵然有几分武艺,但也对不了这么多蛇。她彻底慌了,手开始发抖。   “快跑啊!”王四娘尖锐的喊声再次响起,惊得萍儿又一次回神。   “上石阶,坐着,身体后倾,往下滑。”崔桃立刻对萍儿喊道。   萍儿终于反应过来,赶紧转身跑回石阶。青苔湿滑,她想凭着站立的办法,速度往下跑根本不可能,而石阶的另一侧的山坡居然也传来哗哗声,说明那边也有蛇,而且正朝着这边来!   萍儿只能选择崔桃的建议,干脆坐在石阶上面,闭上眼稍微一使力,臀下便一颠一颠地疼着,整个人冲下山去。   在萍儿下滑的过程中,石阶西侧山坡涌出数十条蛇,纷纷爬过石阶,往萍儿曾经呆过的东山坡迅速爬去。   但不过片刻的工夫,那些哗哗声就停止了,胡乱摇晃的草丛也安静不动了,并没有见到蛇跟着萍儿下来,所以大家现在应该还算安全。   萍儿从石阶上滑落下来后,瘫在地上好一会儿,也没见王四娘和崔桃过来扶她。   张望倒是走到萍儿跟前,问候她情况如何。但男女有别,俩人又不熟,所以张望也没有伸手去搀扶萍儿的意思。萍儿只能冷吸口气,自己忍着疼,捂着屁股,踉跄站起身来。   一大块绿青苔黏在萍儿裙子臀部的位置,随着她裙摆的摇晃,愉快地跳跃着。叫人打眼一瞧,颇觉得滑稽。   王四娘禁不住哈哈笑起来,她笑声洪亮,几乎响彻整个山坳。   萍儿本就觉得委屈,又还被王四娘那样嘲笑,眼泪立刻就掉了下来。   “你们怎么都不上山?”萍儿哽咽不已,纤细的嗓音里透着无限的委屈。   “这山瞧着就不简单,当然不能随便上。”王四娘一脸得意,拿出事后聪明的得意劲儿跟萍儿显摆。   “那你们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萍儿怨气更重。   “凭什么要告诉你?你自己蠢非要往上,还能怪我们不成!刚才要不是我嗓门大,把你喊醒了,你现在怕是都能走进蛇窝里头,这会儿连骨头渣都不剩了。”王四娘冷嗤一声,嫌弃萍儿毛病太多,偏要跟她杠,不告诉她,她们其实喊过她。   萍儿眼泪啪啪掉得更凶,哭得万般楚楚可怜。   “我一直以为,大家既然一同出行,就该互相照应。我刚才主动打头阵,便是一心想护着大家,可万万没想到你们却拿我当猴儿耍,放我一个人去冒险。这算什么?人心怎么能冷漠至如此地步!”   崔桃听到萍儿这般委屈地抱怨,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这一笑,立刻引得萍儿的眼睛含泪带怨地瞪向她,   “当初你在背后恶意揣度我、说我坏话,撺掇王四娘憎恶我的时候,难道就没问一问自己‘人心怎么如此’么?”崔桃好奇地问。   “噗哈哈哈……”王四娘本来被萍儿这副矫揉造作的哭相给恶心坏了,却听崔桃回应这一句,顿时给她痛快坏了,让她快笑疯了。   萍儿羞愤交加,越想越觉得崔桃在记以前的仇,所以刚才趁机报复她,故意不喊她。   张望赶紧劝大家别吵了,对萍儿解释道:“其实萍娘子刚走上去的时候,崔娘子喊你了,但你好像没听见,再喊便不大行了。你那模样很像是中了迷幻阵,当时你只有半截脚踩在石阶上,若一旦惊着你了,令你受惊致后仰跌倒,再顺着石阶滑下来,你八成会颈骨折断,便是不死也会瘫了。”   张望的话令萍儿瞬间傻眼,原来人家顾及她了,是她一开始小心眼,语气不好地乱责问。萍儿觉得自己刚才的表现好丑陋,没脸去面对崔桃。她憋住了眼泪,尴尬地低着头,极力压低自己的存在感,窘迫得无以复加。   一时间山坳里安静了,只有鸟叫虫鸣,连王四娘都闭嘴不笑了。   萍儿明白大家安静下来的意思是什么。她深低着头,忙作揖对崔桃鞠躬致歉。   “你能闭上嘴,便是对我最好的道歉了。”崔桃说罢,倒没心思继续在萍儿身上,而是不停地在环顾周围的环境。   王四娘马上警惕起来,赶紧凑到崔桃身边,慌张地问:“难道又有什么危险?”   萍儿也跟着紧张起来,抓紧手中的剑。   张望疑惑地学崔桃那样,也往四周看了看,确定没有哪里有什么改变后,便眼底淡然了。   “你们说这山里长蘑菇么?”崔桃目光凝重,突然发问。   王四娘、萍儿、张望:“……”   “野菜倒是有,刚才过来的一路我都有看到。”崔逃接着感慨道。   王四娘、萍儿、张望:“……”   崔桃见他们三人都不吭声,纳闷地瞅向他们:“这都到晌午了,你们难道不饿?”   “本没觉得,但听你一说我也觉得饿了。”王四娘揉了揉肚子,随即恍然意识到,“唉,咱们应该买点干粮带过来!怎么把这么重要的是给忘了!”   “谁想到会困在阵里头,也没人提前跟我们说过。”萍儿小声嘟囔一句。   张望回看一眼萍儿,有点感觉萍儿好像在怪他,怪他一开始没把话说明白,才导致她们没准备吃食来?这会儿他才终于明白了,为何刚刚崔桃要对萍儿说‘你能闭上嘴,便是对我最好的道歉了’。   “带干粮做什么,到哪儿吃哪儿,那才叫能耐。那边有水,生完火,就近找些蘑菇野菜或打两个活物来,自然就有吃的了。”   崔桃指了下东边山根底下的小水沟,那里有泉眼,水一直从水沟里冒出来,往周围流淌,量不算多,但足够四人午饭所需了。   泉眼附近就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泡桐树,树叶尤其大。崔桃先折了三片这比人脸还大的桐叶,分给萍儿和王四娘各一个,她也留一个。她们三人负责去采蘑菇弄野菜,张望负责去捡柴点火。   “记住别往山上去,就顺着这座山的山根走。”   大家应承,各自去寻东西。   萍儿窘于跟崔桃一起,而王四娘现在就爱跟着崔桃一起。所以萍儿就自己往东去找,崔桃和王四娘则往西走。张望就近捡柴,堆在地中央。   王四娘常年住在山寨,认蘑菇、野菜都不在话下。许是这片山常年没人入内的缘故,特别富饶,野菜四处都有,随便找找就发现了七八个粗腿蘑。别看只有几个,这蘑菇个头长得特大,一个的量顶至少普通二三十个小蘑菇。大的都可以比人脸长,这蘑菇便如其名,菇腿儿粗壮得跟大鸡腿似得,口感也没得说,很有嚼头。但只有腿儿好吃,菇盖的味道就很一般了。   王四娘把采来的蘑菇和野菜都用大树叶包好,便要高兴地告诉崔桃这些应该够大家吃了。却忽见一直盯着前面草丛的崔桃突然转头,用手指抵在嘴唇上,示意她别出声。   王四娘马上闭嘴,先把蘑菇放在了地上,然后悄悄地凑到崔桃身边,顺着崔桃的目光望去,便见一肥硕的兔子正猫在草丛里吃草。   王四娘马上用手势示意。她来抓,她可有经验了。   王四娘猫着腰,小心翼翼地越过草丛,谁料突然脚下一跌。哪知道这草丛里有个坑,上面长着一层厚厚的荒草,根本叫人察觉不到。王四娘这一跌便声响大了,惊了前头的兔子,兔子立刻朝山上的林子里逃窜。   王四娘懊悔莫及,恨得直拍大腿,却忽然感觉耳旁有什么东西飞过。等她定睛再看的时候,那只逃窜的兔子竟然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王四娘赶紧奔过去,揪着兔耳朵拎起来,发现这兔子还没死,只是被打中了脑壳儿,晕过去了。   “好功法!”王四娘惊叹不已,问崔桃这一招飞弹石子儿的功夫叫什么名儿。   “瞎打,没多大力,但正中要穴最好。若打在别处,这玩意儿八成会跑了。”   “那就更厉害了,兔子蹿得那么快,你竟如此有准头!”王四娘变着法地夸赞崔桃厉害,特高兴她们今天中午居然有肉吃了。   俩人折返回去的时候,张望已经成功生了火。萍儿也采了野菜回来,这里的野菜她只认识一样,别的不认识的她不敢采,怕有毒。   萍儿一见王四娘手里拎着一只很肥的兔子回来,又见那兔子腿儿还在动,忙跑过来关心,“好可怜,它怎么了?”   “它要死了。”王四娘随即去另一头山边,准备杀兔子。   萍儿诧异地望着王四娘的声音,想阻止又不敢,小声嘟囔道:“你们怎么可以吃兔子,兔子那么招人喜欢,毛茸茸的。”   正在洗野菜的崔桃听到这话,手一抖。   王四娘当然不会理会萍儿的怜惜,三两下把兔子杀了,扒了兔皮,将兔子在山泉水里洗干净人,然后递给了崔桃。   崔桃掀掉一块平整的青石板,把青石板洗干净后,直接当成备菜的案板。   她把四条兔腿儿卸下来,正好四个人,可以烤着吃,一人一个。   崔桃把兔腿儿改刀之后,她便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不大不小的袋子来。   “你做饭掏钱袋作甚?”张望看见后,便顺嘴笑问一句。   接着,张望就见崔桃从袋子里掏出一个纸包,又一个,第三个……每个纸包上分别写着、盐、糖、蒜粉、胡椒粉等,足有十二包!除了平常厨房常用的调味,她居然连草果豆蔻这类的香料都备了。   “你平常出门都会带这些?”张望惊讶不已。   “在汴京不用,但若出门自然要备着。”崔桃用佐料腌好兔子后,王四娘已经应崔桃要求,用她的大刀砍出来一截大概小腿一般粗的木头。   崔桃就把这块木头放在青石板上垫着,将兔身放在上头,分连骨带肉斩成半寸大小的肉丁。再将粗腿蘑切成同样的丁,因为蘑菇出水会缩小,可以比兔肉丁大一点,再将洗干净的野菜也放着一起。腌制等待一会儿,将腌出来的水淋干净,再用蒜粉、盐、糖等佐料拌匀,分成四份,用大片的桐叶多包裹,未免漏汤,要多包裹几层,然后用黏土缝好,塞在火下。   四个兔腿则用木棍架好,一定要等木柴烧得差不多了,只剩下红炭的状态再去烤制。不然明火去烧,不仅不能把肉烤熟,还会熏黑烧焦,吃起来有一股子略呛鼻的烟味儿,如此便白白瞎了好食材了。   等把四个兔儿烤的外表焦黄,香味扑鼻的时候,火也差不多都灭了。便将埋在活下面的四包蘑菇野菜兔肉挖出来,敲碎外泥,拨开包裹的叶子,伴着屡屡白色的热气升腾,异常浓郁的鲜香味儿在空气中瞬间炸开。   王四娘、张望和萍儿都被这两道菜所散发的香味儿勾得直咽口水,王四娘直接忍不住了,飞快地奔过来要走自己的那份儿,席地而坐就开吃。   烤兔腿儿咸淡适中,焦香逼人,能吃到一些蒜和香料的味道,淡淡的并不浓,恰到好处地盖住了兔肉的腥味,又把兔肉的香味凸显出来,越嚼越香,越吃越上瘾。   蘑菇野菜兔肉丁也香,但它的香味儿则更偏向湿润的鲜美,不同于烤肉那种焦香。兔肉丁白而水嫩,夹一块连汤带汁,入口便是蘑菇野菜的素鲜味儿和兔肉的肉香味儿完美地融合,这香味儿像在人嘴里活了一般,于唇齿间游走,从舌尖滑向舌根,再到喉咙……甚至全身都遍及着这种美味的感觉。   “我的娘诶,这也太好吃了!”王四娘已经是一脸迷醉的样子,幸福得要死了一般。   张望也连连点头,直赞好吃。他一边手拿着兔腿儿,一边表示他要吟诗一首,来形容两样菜的香。   崔桃笑了一声,却懒得把嘴倒出空儿来,接茬他的话,此刻她只想专注于品尝自己做的美食。   萍儿这会儿还坐在原来的地方,边偷偷地咽着口水,边痛恶自己有这种反应。但她真的饿了,而且这味道真的太香了,香到无法形容的地步,简直可以要她的命!   太罪恶了,她怎么能动吃兔肉的念头?兔子明明那么招人喜爱,它不该被吃。刚才她们杀兔子的时候,萍儿还痛恨自己没能耐,不能解救那只可怜的兔子,但她在心里暗暗发誓,那兔肉她绝不会碰一口。   可是现在,因为这致命的香味,萍儿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们手里的兔腿儿。那颜色,太好看了,焦黄焦黄的。她那份儿还放在青石板上,她没去拿,也没人叫她吃。萍儿已经从努力让自己拒绝,到逐渐开始犹豫着,要不要吃。   王四娘吃完自己那份儿后,意犹未尽地咂嘴。她发现萍儿还没动,乐了。   “她不吃兔子,那我可以吃这份儿了么?”王四娘马上向崔桃求问。   崔桃看眼萍儿,回道:“随意。”   王四娘一听乐坏了,马上奔过去。   “谁说我不吃了!”萍儿不再犹豫了,匆匆跑过来,赶紧把自己的那份儿拿走。   “诶?你不是不能吃兔子吗?”王四娘遗憾自己不能吃两份,非要狠狠地笑话萍儿。   “但找望月先生更重要,我若是饿着肚子,一定会拖大家后腿的。”萍儿磕磕巴巴地找理由解释道。   其余三人都知道萍儿是耐不住香味儿,馋地想吃了,都笑起来。   “你若怕饿着肚子,我让四娘再给你弄点野菜蘑菇来,稍微等一会儿就行。可不能强迫你吃兔子肉,该多难受啊,别一会儿吃完又委屈地哭了,说是我们逼你的。”崔桃吃饱饭就闲得慌,逗一逗乐儿。   “对对对,你等会儿,我去给你弄。”王四娘失望的眼睛里重新燃起光芒。   “不……不用,我可以的吃的,不会怪你们。”萍儿把兔腿儿拿到手之后,近距离地闻到香味儿,更觉得肚子饿,抓心挠肝地那种想把这肉吃到嘴,整个心理防线全部崩溃了。   “哟,还委屈你了,吃我们辛辛苦苦打来的肉,还要‘不怪我们’。”   王四娘故作不爽的嘲讽道,要求萍儿吃也行,起码要赞美两句,跟她们好生道谢,刚刚做饭的时候她可没出什么力。   “我平常不是什么讲理的人,但今儿我对你可是讲理了,我这要求不过分吧?”   “怪我说得不对,多谢崔娘子做这么好吃的东西给大家,多谢四娘!”萍儿声音弱弱地说道。   “啊,你说什么?我没听见!”王四娘侧耳朵大声问。   萍儿又把音量提高,大声再说一遍道谢的话。   王四娘便在崔桃身边坐下来,递给对崔桃一个万般敬佩的眼神儿,小声道:“还是崔娘子厉害,一味儿兔肉就把人治服了。”   刚刚在收拾兔肉的时候,崔桃见萍儿躲远远地坐着,便让王四娘猜猜,一会儿萍儿会不会吃这个兔肉。   王四娘瞧萍儿那一脸‘你们好残忍’的样子,想起她曾经在牢房因为赌气接连三顿没吃饭的情况,便表示她不会吃。却没想到,今儿她却扛不住了。不过也理解,一般人都扛不住这么美味的东西,实在是崔桃做的太好吃了。便是那看起来清淡寡欲的韩推官,闻着这味儿,指不定也会拜倒在崔娘子的青石板下。   萍儿啃了两口兔腿儿之后,撕开叶子,打算开吃蘑菇野菜兔肉。   但她忽然想到什么,脸色顿时变了,连忙问崔桃:“这叶子会不会有毒?”   听她此话一出,王四娘顿时脸变得煞白,如果真有毒,她可都吃进肚子里了。说起来这地方这么玄乎,有毒太有可能了。   张望挑了下眉,勾着嘴角望向崔桃。   “此为泡桐叶,不仅可治恶疮,还可消肿生发。你们说有没有毒?”崔桃反问。   俩人这下松口气,萍儿开始放心地吃起来。   王四娘感慨崔桃懂得真的太多了!她揉了揉吃饱的肚子,盘坐在地上,跟崔桃闲聊起刚才蛇群的事儿。怎么就突然成群地攻击起萍儿?   “是不是谁上山都会遭那群蛇围攻?那这山咱们怕是翻不过去了!”   “应该不是,刚才她站那儿的时候,只有一条蛇,那蛇起初也没打算咬她。是她惊了蛇后,又杀蛇,才会有成群的蛇攻击。我猜这些蛇应该嗜血,闻到血气了才会来。”崔桃分析道。   王四娘还是叹气,“可咱们还是不能过去,那石阶问题太大了。刚可都瞧见了,萍儿上了石阶后就跟中邪了似得,路走歪了都不知道。”   “眼睛有时也会骗人,迷幻阵法便是由此而成。”   如错视之王的弗雷泽螺旋,当你盯它越久,就会越容易产生错视的幻觉。当然这个例子,她不好跟王四娘讲。   “那还有什么办法?”王四娘知道崔桃是个能人,如果这个山还能翻过去,那一定得靠崔桃。   “破解这阵法的紧要之处,就在于要找到令我们产生错视的核心之物。”崔桃问往四娘可觉得眼前这座山有什么跟别的地方不同。   王四娘挠挠头,“好像也没什么不同,就是这石阶太窄,长满了青苔,人一上去就中邪,山上还有很多蛇。”   “对了,正是这石阶有问题。正常的石阶不会这么窄,也不会如此均匀地长满细密的青苔。”崔桃道,“这些青苔滑,就会引人一直盯着脚下,盯久了就会出事。”   崔桃让王四娘好好看看,这第一、二、三石阶上的青苔是不是长得都一样。   王四娘仔细看过之后,“好像是不一样,有深有浅,浓密不通,好像种类都不一样,但却错杂在一起……”   王四娘再抬头,忽觉得有点眼晕。   “想走过这座山很简单,把石阶上的青苔清理干净就行了。”崔桃道。   “何不走山路。避开石阶?那些蛇只要不见血腥,应该就没事。”张望问崔桃道。   “放着坦途不走,非走崎岖,是最愚蠢的选择。山里的情况更加复杂,只会更容易让人被布阵困住,而且解除的方法一定没有走坦途这么简单。   比如刚才我们走青石板路,有些人走不出去,便会有人想着进山里走,看不同的树和景儿,觉得可能就出去了。殊不知树林本身就是迷幻人的‘阵法’,没有高人特意去摆阵,都会有人迷失其中,何况还有高人再加一重阵呢。”崔桃解释道。   “对,不能进山!”萍儿这会儿吃完了,马上跟过来附和。她可太怕那些蛇了,除了蛇,如果还有更难走的阵,那可真是要逼死人了。   “那咱们就除青苔!”王四娘举起大刀,就要从第一个石阶刮起。   崔桃拦下了她,“这青苔养得可不容易,均匀地铺排到每个石阶上,还细分每一品种,按照颜色深浅和稀疏程度,去安排形状种好。多费心,多难呢!”   “可这玩意儿会害我们中迷幻阵啊!”王四娘不懂崔桃怎么突然心疼起青苔来了,这简直比萍儿心疼兔子还离谱,“反正又不是我们费心种的,铲呗!崔娘子为何要心疼这玩意儿啊?”   崔桃笑了下,看向张望:“我当然不心疼,我是怕望月先生心疼。”   “可我们不铲掉,连望月先生都见不到。”王四娘坚决要铲除。   萍儿则在这时候察觉到异常,跟着崔桃的目光看向张望。只见他立在那里,还是斯斯文文的,但嘴角流露的笑很诡异。接着,他跟崔桃四目相对了。   萍儿恍然反应过来,诧异地等着张望:“难道说你是……是……”   “在下张望。”张望对萍儿拱手,介绍自己名字。   “张望……望……望月先生?原来你就是望月先生?”萍儿惊得瞪圆眼,指着张望,诧异不已。   “正是在下,这青苔还请王四娘刀下留情,确是我多年精心铺排出来的。”张望随即问崔桃,是从什么时候识破他就是望月先生。   “不知我们虚实,就敢草率地带我们来这里,要我们破阵法,还声称你是望月先生的徒弟。那时候开始,我就怀疑你了。”崔桃道。   “哦?这么早?我本以为会是咱们在这山根底下吃饭的时候。”张望便问崔桃他当时的破绽在哪儿。   “在于是一个圆,你非局限于我们来这个点。”崔桃用木棍在地上花了一圈,然后指点了其边缘的一个位置。   “何意?”张望笑问崔桃,略有不解。   崔桃在圆的中心点一下,“望月先生住在这,那四面八方都可以通向你的住所。汴京外的地形,就没有什么悬崖峭壁的绝路,所有这里的各个方向都容易进。   你声称是他徒弟,说破不了阵法就再也见不到望月先生了。可这一圈这么大,不太可能所有地方都布满阵法,这里走不通,你完全可以选别的路。”   “看看咱们走过的这两个阵,便知道这布阵得多费时间。林子飞禽走兽多,天气又多变,经常刮风打雷下雨,随时都有可能将阵法破坏。所以单单就这一处山坳的阵法,维护起来便非常费时费力。   如果望月先生住所四面八方都有类似这样的阵法,一向喜欢独来独往的望月先生,纵然他有三头六臂,恐怕也做不到吧?”   张望哼笑一声。   “所以我觉得你是故意带我们来这里,想拿你精心建造的阵法来为难我们,让我们知难而退,又或者探底?想知道我们来干什么,有多大能耐。”崔桃接着揣测道。   当然,崔桃说完了,还不忘谦虚一下,她的这些推测没有证据,不一定对。   张望又笑一声,觉得崔桃的这个‘谦虚’反而更像是在嘲笑他。   “说吧,你们有何事来找我?”张望突然冷下脸来,不复之前书生般的斯文了。   “晚辈萍儿,仇玉玲之徒,拜见前辈。”萍儿马上跟张望行礼。   王四娘倒是被萍儿立马改变的态度给逗乐了,“前辈?我瞅他也未必比你大啊。”   “所以说眼睛是会骗人的。”崔桃让王四娘看一下张望的脖颈,“一个人脸可能会保养得很年轻,但脖子很容易暴露出年纪。”   王四娘看着张望脖子上很深的颈纹,唏嘘地点了点头。她又在奇怪的地方长见识了。   “你就是仇玉玲的徒弟?那可真够让人失望的,”张望脸色更冷了,不满地叹道,“青出于蓝反而黄了。”   萍儿再拱手,很抱歉自己没能得师父的真传,更厉害一些。   “还望前辈帮晚辈一个忙,告知晚辈天机阁在何处?”   “哟,这是背叛师门,开始做了开封府的走狗了?”张望讥讽之言更重。   萍儿默默保持行礼的姿态,不敢吭声了,随即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也觉得自己背叛师父很可耻。   “不过天机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师父也不怎么样,背叛了就背叛了。但冲你这德行,我是断然不会告诉你此等重要消息。倒是这一位小友,有些意思,是个可造之材。你若答应做我的徒弟,我倒不介意你是开封府的走狗,助你一臂之力。”   张望非常欣赏地打量崔桃,越看越满意。他早就想收个优秀的徒弟,把自己毕生的绝学都传授给他。这个崔桃,聪明绝顶,绝对适合。只可惜是个女儿身,不过也没关系,他勉强可以接受。   “那恐怕不太行,我不是可造之材。”崔桃马上拒绝道。   “你谦虚了。”张望立刻道。   “我本来就是‘材’,已经造好了,轮不到您来教。”崔桃无比自信道。   “呵,小孩子家家的,口气倒不小。”张望问崔桃敢不敢接招,他出十题考她,若她能解其中六题,就算她厉害,不必拜师,她也会告诉她天机阁消息。   “那我若全解对了,你叫我一声师父如何?”崔桃反问。   张望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狂妄的后生,反而更让他兴奋了,“可以。”   他出的这些题,涉及他的绝学,可不能外传。张望便打发王四娘和萍儿回避。   王四娘和萍儿便在远处等着,就远远地望着崔桃和张望俩人一会儿用手比划说什么,一会儿蹲在地上画什么。   经过了漫长的半个时辰,张望和崔桃一起走了过来。   “怎么样,有没有答对六道题?”王四娘忙问崔桃。   崔桃耸了耸肩,看向张望。   “算了,答不对也没关系。”王四娘都以为崔桃失败了,安慰她道,“反正这活儿是她的,成不了,跟咱俩也没关系。”   萍儿委屈地低头,有些愧疚自己无能,白白带她们过来折腾一趟。   “师父!”   张望突然对崔桃作揖,毕恭毕敬道。 第29章   王四娘和萍儿都瞪直了眼睛, 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味儿来。   萍儿抿着嘴角, 半颔首, 强装镇定。   王四娘却管不了那么多, 噗嗤一声, 就拍起大腿哈哈笑起来。   萍儿被她带的也忍不住了,跟着笑出声来。   张望直起腰板, 冷眼扫向王四娘和萍儿, “论学求进, 输了有何丢脸之处?倒是你二人,蠢得不知四五,却还嘲笑七八, 活着何用?浪费米粮?倒是连牛粪都不如了, 牛粪尚可养肥庄稼。”   张望说罢就轻拂衣袖, 朝着迷雾重重的密林里走去。   “前辈真对不起!”萍儿慌忙给张望鞠躬道歉。   张望理都懒得理,只是在身影消失前说了一声:“天香楼。”   “这厮怎么还骂人呢, 我怎么就不如牛粪?牛粪可以养肥庄稼, 我拉的屎就不能养了?”王四娘愤愤不平地反问,转头看向萍儿和崔桃,问她们是不是这个道理。   萍儿惊讶地蹙眉, 眼神里满是嫌弃地对王四娘道:“你说话怎么可以这么粗俗。”   “呵, 粗俗?你不拉屎么,你拉的屎都是水晶包子, 能吃不成?”王四娘梗着脖子, 不服劲儿地质问萍儿。   萍儿听她这话, 更觉得粗俗,侧身避了一下。怪她不长记性,总想着跟王四娘这样的泼妇好好讲道理,根本不可能讲通的。   崔桃被逗得哈哈笑了会儿,连连点头应和王四娘说得对,“话糙理不糙,人的……确实也可以养肥庄稼。”   王四娘得意了,嘿嘿笑,骂萍儿就是事儿多。   三人随后回京,在夜色下返回开封府。   韩琦正在书房中处置公务,连王钊都在外候着,崔桃等人便也等着了。   “对了,杏花巷的案子查得怎么样?可有新线索?”崔桃对那个满是凶相宅的杏花巷,印象非常深刻。   王钊摇了摇头。   他们查过杏花巷里那些民宅建造的过往,都是出自一个老木匠之手,叫王关。但这个老木匠在三年前就死了,只有一个女儿,已经嫁人了。邻居都说他是个老孤僻,不喜欢与人来往过密,所以大家都对他过去的事都了解不深,也不知道他是否懂风水。   至于王关的女儿王氏,因为嫁得比较远,衙门已经派人去问她的住地问口供,但少说要再等五天才能有消息。   “……总之如今线索太少,一没有目击证人,二没嫌疑人,完全没有头绪。”王钊叹道。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张昌走出来,请诸位入内。   韩琦刚放下笔,长睫在眼下映出一道暗影,侧脸隽美如画,却带着几分倦色,瞧着像是昨夜便没休息好。   他见崔桃等人来了,颇有点意外。   “查出来了?”   “天香楼。”崔桃道,“倒不知这天香楼是什么地方?”   王四娘从跟着进屋看见韩琦开始,眼睛的存在就只有一个目的:偷看他,偷看他,还是偷看他。   猛地,韩琦的目光射向王四娘。   萍儿赶紧暗中扯了一下王四娘的衣袖,让她快点收敛。   王四娘慌忙回神,赶紧遮掩回话道: “汴京城内很多有名的酒楼我都去过,却没听说什么天香楼,我看八成是个饭菜都很难吃的小铺子。”   韩琦只扫了王四娘一眼,目光便立刻撤回。他从王钊手里接过案卷,看了两眼后,便让王钊派人去查一查这个天香楼。嘱咐他这次不可再冒进,只在外围大略打听情况即可,回头大家再一起商议办法。   王钊应承,当即就领命下去,走之前,他警告地看一样王四娘。   王四娘却没察觉,目光还是有意无意地偷偷往韩琦身上扫。不光脸好看,手也好看,就连挂着衣袍的肩膀、胳膊感觉都比别人俊。   三人随后告退,等休息一晚,明日查清楚天香楼再做定夺。王四娘走的时候依依不舍,滞在最后一个离开。她出了门,还想回头看,张昌过来关门,狠瞪了一眼王四娘。   王四娘吓了一跳,然后讪讪地跟在崔桃后头走。   萍儿早把王四娘所有的表现都看在眼里,这会儿禁不住酸她:“先前不知是谁,讥讽我肖想韩推官。我看是你自己存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心思!说你粗俗你还不认,才刚你那么盯着韩推官看,很猥琐也很失礼,你知不知道羞耻?”   “谁说我想癞蛤蟆吃天鹅肉了!我再傻也知道韩推官那等人物可不是我们这等人能肖想的。奈何他长得好,我就是忍不住想偷偷多瞅他两眼,这能有什么事儿?这有错么?犯法了么?”   萍儿见王四娘又开始撒泼不讲理了,便不跟她再讲。   王四娘却不消停,追问崔桃她错没错。   “理解,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崔桃话不及说完,王四娘就得意了。现在崔桃的话对王四娘来说就像是圣旨一样,都是对的!圣旨说她没错,她就没错,王四娘扬起下巴冲向萍儿。   “但越美丽的东西就越危险。”   崔桃说完后半句话,王四娘脸上的得意劲儿戛然而止。   “什、什么意思?”王四娘嗑巴了。   一直被欺负地处于劣势的萍儿,这会儿‘翻身’了,“意思是你、要、倒、霉、了!”   如果换做以前,王四娘肯定不在意这两句话,但现在不一样了。崔桃说话真的很灵的,而且三人之中只有她比较了解韩推官。   “真、真的么?”王四娘磕巴问。   “事无绝对,大概八成可能。”崔桃道。   “可我没犯法,他凭什么惩罚我?莫不是要对我滥用私刑?那我告诉包府尹去!”王四娘这次之所以能有机会出狱立功,便是多亏她上次撒泼闹来了包拯。包府尹一身正气,绝不会纵容韩推官对她滥用私刑。   说到底,她不过是多看韩推官两眼罢了,又没吃他两块肉,真会如小气,跟她计较?   萍儿笑道:“所以说人要多读书,读了书才能知礼懂规矩。平民见官尚不能直视,何况你只是一个低等囚犯,人家偏要拿这个理由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你也无可奈何。”   王四娘吓傻眼了,转过头去向崔桃求证,见崔桃点了头,她更吓得魂不护体,后悔自己好容易有机会从大牢里走出来,却‘得志便猖狂’,竟敢去觊觎韩推官的美色。她挨了五十杖的屁股才好,可不想再被揍了!   王四娘求崔桃帮忙去求情,救她一命。   “以崔娘子的能耐,韩推官肯定会给你面子的。以后我一定管好我这双眼,不再那么看他了,我保证!”   “不帮。”   如果一人犯了点小错,就要麻烦身边的人来承担,便很难记住教训,下次不犯。崔桃跟王四娘从来都不是可以互相帮助的好友关系,她才不会闲的没事儿往自己身上揽麻烦。   王四娘哀呼起来,当即就坐在地上,拍大腿喊着自己命苦,喊什么男人死了、奸夫死了、身边连个朋友都没有之类的话。但她叫唤两声见没人管她,萍儿和崔桃都步履如常地往前走,她赶紧起身追上。   王四娘忙冲到崔桃跟前给她赔罪,好声好气地跟她打商量:“我不求崔娘子帮我求情,给我出个主意,好歹让我少受点罚,就看在我、我……会剥兔子皮的份儿上。”   这本来是王四娘实在没东西说,胡扯出来的话,但崔桃听了之后却被戳中了心思。   “我倒是喜欢吃猪肚、肥肠之类的东西,奈何这些玩意儿收拾起来太麻烦。”   “我我我,以后只要是脏活儿、累活儿、臭活儿都都我来,只要崔娘子现在肯给我指一条明路。”王四娘忙学斯文人作揖的姿势,七八不像地给崔桃行一礼。   崔桃对王四娘附耳低语了两句,王四娘连连点头应承,保证乖乖照做。   半个时辰后,韩琦处置完公务,从房间里出来,忽见院内有一坨黑影跪在地中央,侧首看向张昌。   “来赔罪的。”张昌解释道。这种小事他自然不会在自家主人正忙的时候去打扰,只等这会儿见了,简单解释四个字即可。   韩琦轻笑一声,他自是已经看清这人是王四娘,倒不觉得以她的性子会有这般领悟。   “谁给你出的主意?”韩琦踱步至王四娘身前,眼睛却不在她身上。   淡淡的冷檀香味儿沁在周围的空气中,仿佛凝滞了。   檀香本有凝神静气之效,但此刻王四娘闻着却是吓得心咚咚直跳,脑门子上冷汗直往外貌。韩推官果然是样子看着斯斯文文的,却是个人精,一张嘴问题便戳到要害之处。   得幸崔桃猜到了这点,教她如何应对,这果然是聪明人才能对付聪明人,她这样的蠢人只有玩完的份儿。   “回韩推官的话,是崔娘子给贱妾出的主意。”   韩琦这才低眸,扫了一眼王四娘。   王四娘赶紧抓紧时机,抖着嗓音道:“是崔娘子好心,把痛骂了贱妾一番,贱妾才意识到自己的粗鲁之举冲撞了韩推官。贱妾自知韩推官高不可攀,绝无非分之想,贱妾粗鄙之人,往日直来直去惯了,总是看到什么漂亮好看的,便会忍不住想多看两眼。但对韩推官,贱妾忘了礼仪规矩,真不该看的,贱妾知错了,请韩推官恕罪!”   王四娘说罢,就以特别标准的姿势,虔诚地向韩琦磕了三个响头。   韩琦走了。   王四娘再抬首,发现眼前空空,懵了下。   张昌走过来,不爽地对她道:“起吧,今儿算你走运。”   说罢,他便随自家主人去了。   王四娘大大地松了口气,万幸有崔桃给她出主意。   ……   次日,三人再度齐聚,准备面见韩琦,商议应对天香楼的办法。但这一次,只有萍儿和崔桃被允准去见韩琦,王四娘被单独留在外头。   王四娘反而松了口气,她真怕见到韩推官,更怕自己这不长记性的脑袋又控制不住自己双眼,被剔出来她反而觉开心。   “什么?天香楼竟是妓院!”萍儿惊得瞪圆眼,紧缩着脖子和肩膀,连连摇头,生怕自己的清白被人毁了去,“那种地方我可不能去,死也不去。”   “我可以。”崔桃跃跃欲试道,当即受了韩琦冷眼一瞥。   “你疯了,那可是妓院,你可知妓院是做什么的?”萍儿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崔桃,崔桃这模样比她水灵百倍,去那种折磨女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怕是连一块好皮肉都不会剩下。   “自然知道,我应付得了!”崔桃拍拍胸保证道。   坐牢的日子可以说非常单调了,来点香艳刺激的画面非常可。这本也不是什么特丢人的事,人类都是要经历这种大和谐的场面才会繁育下一代。   韩琦知她能耐多,性子异于常人。   “你考虑清楚,”韩琦还是提醒崔桃要慎重,“便是不去,也有别的办法。”   崔桃知道以韩琦的品性,他不会主动把女人往火坑里推。可不入虎穴,做点危险的任务,哪有足够的‘功劳’支撑她得到赦免。   “那大家就各自用各自的办法,双剑齐发,射中的机会也更大。”   萍儿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干瞪着眼睛看着崔桃,没想到她居然这么主动。   “也罢。”韩琦见崔桃坚持,也不多言了。   随即大家就商议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安排崔桃进入天香楼,如遇困的良家女子,别家不要的小妾,流浪的女乞丐,亦或是私逃出来的官家罪女。   崔桃摇头否认四连,“都不行,这些都要从底层爬起,起点太低了,得需要多久时间才能接触到上层?时间上也不允许。”   即便那天香楼再有趣儿,崔桃也没有在那地方常驻的打算。   “那该用什么身份?起点高的话,难道说是贵女?可这就更说不通了,谁家会把贵女送到青楼去。”王钊满脸疑惑道。   韩琦看着崔桃,知她心里有了想法,让她但说无妨。   “扬州来的花魁,就叫百日红吧。”崔桃当即把自己的‘艺名’起好了。   王钊恍然,这才算明白了崔桃所谓的‘起点高’指的是啥。只是崔娘子这一副信心十足的模样,总让人觉得哪里好像不太对劲儿?那可是花魁啊……她怎么也会?   此时此刻,萍儿已经震惊得快把自己的眼珠子瞪掉了,“你要装花魁?但花魁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装的……”   “你的意思我还不配了?”崔桃反问。   萍儿忙摇头,表示她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青楼花魁可仅仅要有美丽的容貌,琴、棋、书、画、唱歌、跳舞……几乎样样才艺都要齐全,可不是那么容易糊弄过去的。若是被天香楼的老鸨发现你有破绽,岂不更危险?”   “抓贼哪有不冒险的,让王四娘做我的粗使丫鬟。”崔桃对韩琦道。   萍儿默了片刻,表示道:“我也要去!这查天机阁本是我的活计,却让崔娘子和王四娘冒险,我却白白落个免罪的机会离开开封府,太说不过去了。”   崔桃笑了下,称赞萍儿道:“孺子可教。”   韩琦凝眸认真地看着崔桃,让她再想想清楚。   崔桃问韩琦能不能借给她笔墨。   韩琦便起身,将桌案让给了崔桃。   不一会儿,崔桃便将她写好的东西交给韩琦。   这是一份儿‘免责声明’:   一切都是她自愿参与调查天机阁,不管在调查过程中出现任何危险,都与韩推官和开封府无关,后果她愿一力承担。   韩琦看完内容后,捏着纸的手微微用力,纸张随之起了褶纹。   他知道崔桃这下这篇东西出于好意,一旦她在执行任务中出了事,这张纸便可令他的仕途免于受到影响。   他根本用不着崔桃保证这些,但如今也不能拂了崔桃的好意。   等屋里的人都散了,韩琦将崔桃的那份‘声明’放在桌上,默看着纸张上清秀的小楷,片刻后,他将这张纸压在一叠书下。随即执笔点墨,写了一封为崔桃请免罪名的折子。   ……   三日后,汴京内开始渐渐流传出一个消息。扬州著名花魁百日红来汴京了,据说此女子长得国色天香,才艺双绝,在扬州深受达官显贵喜爱。   “如今这百日红来京了,不仅勾得相府吕三郎四处寻他,更引得如晏居厚等高才子弟也为她痴迷,甚至作词去特意称赞她的美貌。在做诸位若是不知这晏居厚是谁,提他父亲大家肯定晓得,正是年十四岁以神童入试的晏殊。”   茶铺里的人一听这话,纷纷好奇起来这百日红到底是何等模样,居然引得如此多的勋贵子弟争相追捧于她。   越神秘,就越好奇,越好奇就越需要讨论打听,很快这消息就传遍了汴京,行当里的人必定都知道了百日红此人。   京内有不少青楼开始主动打听百日红的去向,都有意将这一位花魁请进自家楼内,招财进宝。   崔桃就是在这时候现身,找上了天香楼。   不同于其它青楼妓院,天香楼独自矗立于汴京西梨花巷一隅。地处偏僻,门前大红灯笼高挂,却不缺车马。天香楼分东西两院,以东为贵,西为贱。东侧的称为‘妓’,皆姿色上乘,才艺颇佳,可卖艺不卖身,多用来伺候高官勋贵。西侧的称为‘娼’,皆是些没才艺的苦命女子,只能以色事人,客人也都是三教九流,而且价钱便宜。   天黑之后,穿着一身海棠红明艳裙裳的崔桃,在萍儿的搀扶下,走出了轿子。随即就被天香楼的老鸨孙妈妈迎入雅间。   “真想不到请到百小姐肯赏脸来我们天香楼,实乃我天香楼之幸。”孙妈妈当即就给崔桃介绍了天香楼的情况,以及她们天香楼能给崔桃开出的价钱条件。   孙妈妈长着一张圆脸,姿色一般,但笑起来却极为亲切和善,到底是在楼里主事,最八面玲珑的人物,说话来好听又顺耳,夸起人来,更是叫你舒坦得仿佛在天上松软的云朵上打滚。   崔桃却不吃孙妈妈这套,淡淡地端着手里的白玉茶盅,微微晃了晃了,又把茶送到鼻子边儿闻了下。   孙妈妈见崔桃不应她的条件,知道这事儿还得商量,忙先请崔桃尝一尝这茶,“为了迎接百小姐,我可是把我们这最好的茶拿出来了!”   “色翠绿,叶形美,看得出来这是最上等的明前龙井。”崔桃说着把茶杯放下了,并没有将茶入口。   孙妈妈忙附和称赞崔桃好眼力,“百小姐果然有见识,倒不辜负我为百小姐准备这好茶了。”   “但这绝不会是贵楼最好的茶,味道淡了点,少了一丝清甜茶香,多了一丝沉浊之气,是陈茶吧?”崔桃反问。   孙妈妈大惊,她真的没有想到这茶的事儿居然能被识破。这确实是去年的陈茶,但存得好,她拿出来不知给多少自称懂茶的贵客品用,没一个识破的,想不到今天竟被这个妓子一眼就看破了,她甚至连尝都没尝一下。   孙妈妈假装不知道是陈茶,喝了一口后,才骂那管茶的丫鬟拿错了,然后给崔桃赔罪,就此把事儿糊弄了过去。   崔桃淡淡一笑,看孙妈妈的眼神柔和却不失疏离,可见她宠辱不惊之态。   孙妈妈这下不敢小瞧这位百日红了,果然不负花魁的盛明,很有些见识。瞧她这姿容,这身段,还有浑身神秘而略显高贵的气质,当真太过符合楼里太多勋贵子弟的口味了。   “不知小姐的才艺如何?”她总不能花重金请个假把式回来。   崔桃当即试了古筝、琵琶、竹笛等乐器,不管哪一样,皆曲风鲜明,宛转悠扬,令在旁听的孙妈妈在心里惊叹一波又一波。   她这是捡到宝了!   “我绝不会拘着小姐的,你想什么时候接客就什么时候,若不愿意的我尽量帮你周全,这得来的钱财,天香楼只留四,小姐留六如何?只要小姐能伺候好了我们这里的贵客,各式样上等衣料、珍宝应有尽有。”孙妈妈立刻改了她先前提出的普通却只是价钱稍微高的条件,给崔桃‘破例’分成了。   崔桃看着新沏好的茶,“鲜绿漂亮,匀整光泽,入口便是清甜、清香和清新。这青楼里的女人于那些男人而言,便如这茶一般,头道是新鲜的,味儿是好的,愿意多品一会儿,但多泡几遍,终究会如白水一般,没了味道。”   孙妈妈叹了口气,附和地点了点头,“倒也没办法,谁都有老的一天。”   “我在扬州的日子也是好的,妈妈可知我为何不惜千里迢迢来汴京?”崔桃半垂下眼眸,睫毛微微颤抖,可见她面容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哀伤,似在为什么发愁。   “为何?”孙妈妈其实也想了解这点,他们天香楼可不是随便什么人物都可进的。   “为以后。”   “这倒也不难,只要小姐肯留在我们楼里,我定为小姐寻个如意郎君,便是侯府将军家的妾室也是使得。”   崔桃嗤笑一声,“谁要做妾。”   孙妈妈闻言后吃惊不已,想不到眼前这位花魁竟是个大胃口,但凭她那出身,如何能做正室?这不是痴人做梦么!   “靠山山倒,靠男人男人跑。我想如孙妈妈这般,自立门户,有自己的营生。”   孙妈妈恍然地点点头,经过这一番谈话,倒是越发佩服起崔桃来。请楼里的妓子以伺候男人哄男人为乐而活,真真鲜少有像她这般有志向的。   “若不行,便算了。”崔桃当即起身就走。   孙妈妈坐在桌边微动,笑看崔桃:“小姐若图别的,我天香楼或许没有,但你想自立门户,有自己的出息,那这京城诸多的青楼没一家能比得上我的。何不想想,谁会养个跟自家抢饭碗的人在楼里,便是应你,也是骗你的,但我们这不一样。”   “哦?”崔桃转身看向孙妈妈,“如何不一样。”   “以后你自会知道。”   “那我怎知孙妈妈不是骗我?”崔桃紧逼。   “罢了,便告诉你,天香楼不过是我家主人一个产业。小姐若把事儿做好了,得我家主人赏识,再为你开一个比这大的天香楼都不在话下。”孙妈妈小声告诉崔桃道,并且警告她这个事儿绝不能外传,否则死。   崔桃随即应了。   孙妈妈经过艰辛谈判,才将崔桃留了下来,自然珍惜她看好的人物,立刻为崔桃安排了天香楼里最好的房间,在最顶上的四层,夜晚的时候推开窗,可远观大半汴京城的夜景。   崔桃打量这房间的布置,还有绝佳窗外风景,不禁唏嘘果然还是销金窟好,极尽奢华舒服。她在开封府住的那间小屋跟这里比,简直就是耗子洞了。真该让韩琦来看看,她对待特殊人才的待遇太差,连个妓院老鸨都不如。   王四娘和萍儿随后都被安排进崔桃的房间,负责伺候崔桃。俩人也被这屋子各种玉香炉、古字画的陈设给弄惊了。   “我的天呐,我要是捧着这个玉炉跑路,后半辈子不用愁了!”王四娘稀罕地摸着玉炉道。   “是不用愁,死无踪迹,还愁什么呢。”萍儿提醒王四娘别忘了,这里很可能是天机阁在汴京的分舵,势必高手如云,青楼里还有那么多护院,怎么可能会让她捧着这么大的物件跑了。   “你们多跟楼里那些老人打听消息,别太明显了,不着痕迹地瞎聊乱扯来套话。”崔桃接着交代俩人套话技巧,让王四娘负责厨房那边的厨娘、粗使丫鬟,萍儿负责跟楼里其她姑娘们的丫鬟套近乎。   崔桃则借口了解天香楼,让孙妈妈找了个人带她四处走走。随后,崔桃就被告知天香楼厨房后的院子,特别是东西跨院都是存宝贝的库房,闲杂人等不准随便出入,便是楼里的姑娘们也不能去。   崔桃接着‘互相认识’的借口,去各处姑娘那里串门,实则是想从这些姑娘的房间窗户去观察天香楼的后院的情况。崔桃随即就发现,后院西北角那里有两栋看起来听挺破旧的房子,乍一瞧像是柴房,院子里堆砌不少劈好的柴火。有五名粗使模样的男人坐在柴堆上聊天,之后没多久,又另有五个人替换他们,也是坐在那聊天儿,数量上刚刚好,便感觉有些蹊跷。   崔桃记住这处地方后,便被孙妈妈打发回了自己的房间,因为楼里马上要开门迎客了。   孙妈妈笑问崔桃对这里熟悉的如何,因见崔桃精神不错,便问她今晚是否打算接客。   “那就跳个舞吧。”崔桃道。   ……   灯火绰绰,将天香楼富丽奢华的大堂照得通明。   乐声忽起,吸引了楼里觥筹交错的客人们的注意。紧接着,大堂内传出的惊呼声,倒把这些在雅间品茗听曲儿的客人们都吸引了出来,各自都站在二三楼的栏杆旁往下望。   却见一位身着海棠红裙的女子,手持两条从屋顶悬下的红绸,如灵蛇一般,或腰缠,或腿缠,完全将红绸掌控在自己的身上。身量凹凸有致,竟无一丝赘肉,轻如灵巧飞蝶一般,荡着红绸在半空中飞舞。白纱遮面,红裙飘扬,美目潋滟,尽显无限风情,引得楼上楼下的男人们个个都为她叫好。   韩琦和晏居厚此时正站在三楼的栏杆旁。晏居厚目不转睛地望着楼下已经不能说是翩翩起舞了,而是飞扬起舞的女子,他目不转睛,惊叹叫绝,连连拍手。   “稚圭兄,你今儿真是来着了,往常可没见有这么好玩的。一定是因为今儿稚圭兄来,老鸨特意把楼里最好的舞姬给现出来了。哎哟,这舞跳得可真厉害,啧啧,那小细腰……”   韩琦原本没朝楼下看,他在等着张昌的消息,忽听晏居厚此言,冷睨他一眼。   “稚圭兄,你快快看看啊,再不看那小娘子跳完了!”晏居厚急得拉一下韩琦的胳膊。   韩琦岿然不动,丝毫不想搭理他,这时便见张昌匆匆回来了。   “‘百日红’正在楼下跳舞。”张昌对韩琦禀告道。   韩琦立刻看向楼下,便见那挂在红绸上的女子盈盈落地,对大家略施浅礼,便在众人此起彼伏的高呼声中转身上楼了。便是换整身鲜艳的打扮,蒙着面纱,韩琦还是一眼能认出崔桃的背影来。   鸨母孙妈妈对崔桃的态度十分热情,跟一起上楼,笑脸陪着她。   想不到才来天香楼一天,她便如此‘起点高’了。   “原来她就是你之前让我寻的百日红啊,我说稚圭兄怎么今天肯跟我来这种地方。”晏居厚笑着揶揄韩琦道。   韩琦没吭声,默然看着已经款款走上楼来的崔桃。   她各式样的簪金银白玉钗环,扮相既富贵又不显得俗气,海棠红的宽袖褙子和抹胸裙,上绣着精致富贵的牡丹花。那牡丹花儿在她轻移莲步的时候,仿佛活了一般,散发着香气。最让在场的男人移不开眼的地方,便是抹胸裙上袒露的那截脖颈,美人骨凸出,肤白盛雪,却比雪更加细腻盈透。   韩琦眼看着崔桃上了三楼,立刻就被老鸨请进了三号雅间。他盯着三号雅间的房门,脸色发沉。   张昌立刻踱步到三号雅间前,像是在闲散散步一般,在徘徊。   晏居厚见韩琦冷眸沉脸,似乎很介意什么,又见张昌在三号雅间前那般‘鬼鬼祟祟’,恍然明白过来,乐颠颠地用肩膀碰了一下韩琦,“稚圭兄想点花魁?不值钱是否够用?那花魁的价钱可太贵了,我倒是还有些钱,可以帮稚圭兄凑一凑。”   “别添乱,你先走。”韩琦道。   “真不缺钱?那我去找我的人去了,祝稚圭兄妙得佳人心。”晏居厚拍着韩琦的肩膀一笑,随即去了。   张昌这时折返,对韩琦禀告道:“里面只有崔娘子和鸨母。”   韩琦不再多言,便预备下楼。   当他走到三号雅间前的时候,门突然打开了。   崔桃开门之后乍看见到韩琦,惊讶不已。韩琦也朝崔桃看了过去。   “你怎么来了?”崔桃问。   孙妈妈一眼就看出俩人认识:“这位是?”   “妈妈,这是我以前的恩客,没想到我们会在这遇见。”崔桃淡笑着对鸨母解释道。   “竟这么巧?”刚来天香楼便会遇见故人,这未免太过巧合了。联想到前段日子有朝廷的人刺探天机阁的情况,孙妈妈便疑心更重。   “嗯!我与大人已经相识三年了,他待我一直很好。”崔桃态度如常地应承道。   孙妈妈愣了下:“大人?”   “他就……就喜欢我那么叫他,妈妈快别再问了。”崔桃尴尬地低着头,脸颊微红,颇有尴尬羞涩的女儿态。   孙妈妈恍然明白过来了,有些贵人的癖好是不大一样,这方面她见识得也不算不少。敢玩‘大人’这种称呼的,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官府的细作了,都是有经验的老手。孙妈妈便稍微打消了疑虑,将一对玉镯套在她手上,说是奖励崔桃今晚舞跳得好。   孙妈妈随后热情地邀请韩琦进了三号雅间,但等她出来关房门的时候,却故意留了一条缝。孙妈妈便站在门缝边儿,朝里看。   “大人可是听说我来这里,特意来找我的?”崔桃欢快地凑到韩琦身边,挽住了他的胳膊,往他身上靠。   韩琦矗立在原地未动,漆黑的眸子盯着崔桃,片刻后,才薄唇微动:“从扬州到汴京,为找你,我可是很辛苦。”   “哎呀,那可真是奴家的荣幸呢!”崔桃立刻凑到韩琦的耳边,对韩琦的耳朵吹气道,“那奴家今晚一定好好伺候大人。” 第30章   淡淡馨香盈怀袖, 凝脂玉色近咫尺。   韩琦脸色沉沉隐隐,墨眸静静地打量崔桃,透着让人捉摸不透的光。   “奴家知错了, 不该对大人不告而别,大人别生气好不好?”因韩琦没反应, 崔桃就得表现得更主动,她凑到韩琦耳边低声提醒,“韩推官若再没反应, 她不知会看多久。”   啪——   猝不及防地揽腰, 整个人如玉山将倾势压过来。崔桃下意识地防御退步,身子刚好撞到桌子上, 碰翻了桌边的茶碗。   她没想到韩琦会这么突然, 诧异地瞪一眼他, 却突然被韩琦捏住了脸。   “既知错,便好给我生赔罪。”韩琦说罢,便扯住崔桃的胳膊, 粗鲁地拉她入了内间。   崔桃踉跄地跟着韩琦进去, 嗷嗷求饶了几声后, 就拿起桌上的酥琼叶塞嘴里,‘嗯嗯呜呜’地点点头, 惊喜地对韩琦指了指, 表示这点心非常好吃。   韩琦早已经松开手,静默看着崔桃边吃点心边瞎哼哼,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他踱步到窗边, 侧身站着,观察窗外的情况。待他再转头时,唇突然碰到了什么东西。韩琦蹙眉看向再次靠近他的崔桃。   “很好吃,你尝尝。”崔桃坚持把点心送到韩琦的嘴边,见韩琦又抵抗情绪,便补充一句,“若连这都不习惯,以后还怎么来天香楼见我?”   韩琦敛下目光,轻咬了一口点心。   这点心清甜松脆,嚼时有雪花声,的确味道好。   喉咙微动,韩琦把嘴里的那点东西咽了下去。   崔桃旋身又回坐到桌边,徒手拿了一块酥琼叶继续吃。   韩琦默然看着崔桃吃完三块点心,才问她:“可发现什么异常?”   “后院西北角有两间破房子很怪,总有人把守。”   崔桃吃完后,指尖还粘着一些点心渣,便用舌头舔了一下。   韩琦目光滞了下,便敛眸摆弄手里的玉扇。   “大人年纪轻轻,懂得倒不少,家里可有美娇娘?”反正俩人还要在屋子里待好一会儿,短了怕是韩琦自己也不愿意,闲着也是闲着,那就瞎聊呗。   “与你何干。”韩琦淡声道。   “噢,大人别生气,我真不知道大人家里会没有,若知道的话我肯定就不问了。”在古代,像韩琦这么大的男人,若家里没个女人伺候着,说出来倒不算什么光彩的事。   韩琦抬头看向崔桃:“你如何判知我没有?”   “原本不知,现在知道了。真羡慕大人,可以洁身自好。”   韩琦静等着,知道崔桃话后有话。   “大人觉得我花魁做得像不像?”   韩琦点了下头,才刚她一舞引来满堂喝彩,自然是做得不错。   “我怎么会花魁那些才艺,还懂男女这些事,大人就不好奇么?我自己都觉得奇怪,我想恐怕我当年被劫持之后,被那些地臧阁的畜生安排在像天香楼这样的地方了。不知受了多少苦,才学得这一身!”   崔桃说着便低头抽泣起来,呜呜咽咽的,跟刚才吃点心时弄出来的声音差不多。   “你——”韩琦蹙眉,忖度用词时,又听崔桃哭诉起来。   “我好好一个世家女,竟落得这步田地,不知会遭多少人笑话!本来凭着家世,可以嫁给一表人才的郎君,幸福过小日子。可如今呢,瞧我这般境况,别说嫁去什么高门了,想自由自在地活着都难。”   崔桃止住泪,连连深吸几口气,又把气叹了出来,一脸哀哀戚戚,红着眼眶,眸光楚楚可怜,唏嘘自己命途多舛,遭遇令人扼腕惋惜。   “如今我也不敢有别的奢望,崔家我也不指望能回去了,便是回去了他们也会嫌我丢脸。至于我二表兄,更是高攀不得。只盼着后半生,不至于死在铡刀下或落魄饿死在牢里便成了。”   崔桃红着眼睛,抽泣了好久,没听到韩琦回应她一句,便从帕子侧面露出一只眼睛来,偷瞄韩琦。   她都这么惨了,这男人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就不能慈善性地表示一下,他的免罪计划可以提上日程了?   韩琦目色宁静地盯着崔桃好一会儿,直至他等来崔桃偷看过来的眼神,才淡声问她:“演完了?”   “什么演?演什么?我演什么了?”崔桃可怜巴巴地放下手里的帕子,哑着嗓子委屈又无辜地问。   “你还是完璧之身。”韩琦道。   一句在简洁不过的话,效果犹如炸弹爆炸。   崔桃倏地瞪大眼,惊讶地看着韩琦。她这表情任谁看都知道她在表达:你你你你怎么会知道?   “你入狱前,张稳婆检查过你的身子,记录在档。”韩琦语调平平地陈述了事实。   崔桃:“……”   这进驻开封府大牢,怎么居然还跟进宫选秀似得要验身?早知如此,何必白费眼泪装可怜。   崔桃气鼓鼓地转过身去,背对着韩琦,给自己顺气儿。唉,白给自己加戏了!   “请赦罪的折子我已经递上去了。”韩琦见崔桃背对着自己,知她是为了避免尴尬,终究还是把这事儿告诉她了。本来尚没消息批复,不该提前说。   “真的?”崔桃立刻活泼地转身,眼里盈满愉悦,“多谢韩推官!”   “在这里还是叫大人吧,更安全些。”韩琦道。   “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的再生父母。我会一辈子感谢大人的恩情,至死不忘。以后不管有什么事儿,只要我能为大人效劳的地方,必定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崔桃乐颠颠地彩虹屁吹起来,为自由而高兴。   “尚未得到批复,不必高兴太早。”   “嗯,我知道。但有大人帮我求情,肯定八九不离十了。”崔桃对韩琦憨憨一笑,见时间也差不多了,就送韩琦出去。   二人下楼的时候,孙妈妈立刻迎了过来。   在热情送走韩琦之后,孙妈妈便问崔桃那韩琦是什么身份。   崔桃怕多说了容易露出破绽,摇了摇头,告诉孙妈妈她也不太清楚。   “从不说,只许我叫他大人,倒是出手大方。”崔桃随即从袖子里掏出两个牛眼珠大的夜明珠,递给孙妈妈,“他想留我五日。”   孙妈妈见了这宝贝,自然欢喜,也晓得那位俊俏郎君器宇不凡,不是一般的人物。既然有钱赚,她自然高兴,笑着嘱咐崔桃好生伺候他。   崔桃回房歇着没多久,王四娘和萍儿便回来了。   王四娘俩手端在腹部前方,倒是一改她往常粗鲁走路的姿态。   “藏了什么东西?”崔桃见王四娘腹部有类圆的形状凸起。   “崔娘子神算,我在厨房发现了这个。”王四娘掀起裙子,便掏出一个盘子来,倒扣放在桌上。   盘底的中央正有一朵红梅,这正跟给崔桃饭菜下毒的盘子一模一样。   也便是说,天机阁的杀手红姑很有可能就在天香楼。   “这红姑多大年纪,长相有何特点,你可知道?”崔桃问萍儿。   萍儿摇摇头,“我初涉江湖不久,江湖上很多人我都不认识。不过这位红姑可是江湖上的老人了,望月先生肯定应该知道。”   提起望月先生,王四娘便一个头两个大。   “上次为了知道天香楼的线索,我们可是被他好一顿折腾。这要是再去找他,指不定还会有什么罪受!”王四娘连连摇头,表示她可不想再被那个年过半百的老妖精折腾了。   “这次倒不必那么麻烦。”崔桃让萍儿走一趟二林茶铺,“去跟那里的掌柜说,若望月先生若不答应我的要求,我便将他的真面容贴满整个汴京城。”   当时在二林茶铺,诸多江湖人都没认出望月先生,显然他以前常外出的时候会进行乔装打扮。可巧那一日他原形现身,被她们给遇见了。   “为何找二林茶铺的掌柜说这个?”王四娘十分不解。   “上次我们去二林茶铺的时候,大家都说望月先生是茶铺的老客。他那般有名,又光顾多年,茶铺掌柜真的认不出他是谁?再说若望月先生一直深居简出,如何能知晓那么多江湖事?定然有人在为他搜集消息,便很像是这位茶铺掌柜。总之是与不是,把话传到,一试便知。”   萍儿乖乖点头应承,这就准备动身。   “顺便给我带五斤糟鸭掌回来。”崔桃不忘嘱咐。   次日,萍儿又去二林茶铺买了三斤糟鸭掌,将张望转交而来的画像递给了崔桃。   崔桃展开画像一瞧,稍微惊讶了下,想不到这人她竟然还认识,正是天香楼的鸨母孙妈妈。   原来孙妈妈就是天机阁的刺客——红姑。   晚上等韩琦来的时候,崔桃就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他。   韩琦收了崔桃的画像后,嘱咐崔桃三人要注意安全,一旦感觉有危险,不必请示,可立即撤退。   “那两间柴房定有猫腻,这两天我观察过,不论白天还是晚上,那破院子一直都会有五六个人坐在那里聊天。”   王四娘马上道:“那我今天晚上就去探一探那里,我倒要看看那里有什么宝贝!”   “不行。”韩琦和崔桃异口同声道。   王四娘被俩人这阵仗吓了一跳,不明所以地问他们俩人为什么。   “莫非你们嫌我武功不好?”   “我轻功还可以。”萍儿跟着道,躲过五个男人的看守对她来说非常简单。   “若这五人只是明面儿上的,暗处还有人呢?而且一旦刺探失败,暴露了行踪,便会像王巡使上次那样打草惊蛇,不但令我方损兵折将,还会让天机阁再次隐匿,撤换地方。到时候如果再想找到他们,便难上加难了。   倒不如拿准了鸨母的行凶下毒的作案证据,直接突袭查封天香楼,到时自然就明白柴房那里到底是什么了。”   崔桃说完,便征求询问韩琦的意见。   韩琦和崔桃的想法一致,“但这孙鸨母作案的证据,怕是不好查。”   下毒是最干净利落的手法,而且根据当时负责登记的衙役叙述,来送饭的人是一名年轻的女子,却并不是孙妈妈本人。   “想证明孙妈妈有罪,一是人证,二是物证。人证就是负责送毒饭的那名女子了,物证便是毒药。孙妈妈既然擅长使毒,那她一定有个地方藏着她专门用来杀人的毒药。至于人证,若此人没有被孙妈妈灭口的话,也可以试着找一找。”   崔桃揣测这名女子应该不会是天香楼的人,至少在明面上跟孙妈妈扯不上关系。这人也不会是天机阁的刺客,因为如果是的话,她便会自己抢下这单生意杀人了,没必要为孙妈妈干活。   “可若不是天香楼的人,那范围就太大了,汴京这么大,上哪儿找去?若这人不是汴京人,那就更难找了。”萍儿觉得人证这块,怕是没什么指望了。   “却也未必,很多看起来像很难的事情,其实细分析起来反而简单。   若是我想把毒饭送到官府大牢,一定会考虑后路。事情一旦当场败露,面对官府的人,该当如何安全无虞地把自己摘出去。所以指派地这名送饭的女子,最好是陌生人,吩咐她做此事的时候,不仅要保密身份,最好能不露脸。如此即便这女子暴露了,也无法供把我供来。”   大家都纷纷点头,赞同崔桃的推敲。   “如果是普通人家出身的女子,有地方住,能吃饱,能穿暖。突然碰到一位蒙面的女子过来跟自己说,你去帮我到开封府送一份饭,我给你一大笔钱。若换作是你们,你们会答应么?”   崔桃让王四娘和萍儿都以自己的角度来想一想。   王四娘立刻摇头,“那可是往府衙大牢送饭,要接触官府的人,我最怕官府的人了。而且她自己不去送,莫名其妙地让我去送,肯定有问题啊。”   萍儿点点头,“我也不会,沾官府的事儿,能避就避,太怕惹麻烦了。若那人蒙着面,就更可疑啊。”   “所以肯冒险接下这活计的人,一定有致命的软肋,才会容易受了孙妈妈的引诱。崔九娘当时刚来京不过两天,便被人假冒名义下毒。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最快最容易收买一个人办法,就是用钱,给生活困苦的穷人钱。”   崔桃顿了下,继续解释。   “福田院,那里收留着全汴京城无家可归的人,也是整个城里最穷的人聚集之所。那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个人的日子都过很艰辛。孙妈妈若想在短时间内找到符合年龄的合适人选,去福田院寻最容易。”   王四娘半张着嘴听完崔桃的分析后,恍然地看向萍儿。萍儿也回看一眼王四娘。   随即,二人不约而同用特别崇拜地目光望向崔桃,那神色,几乎是快把崔桃当成神一般供奉了。   韩琦这便吩咐人彻查福田院所有符合年纪的女子,并带上当时目击过送饭女子的衙役去认人。   “若此人寻到,便可立即查封天香楼。”韩琦在临走前,撂下了这句话。   萍儿和王四娘都高兴起来了,若是这次她们能助开封府剿灭天机阁汴京分舵,那她们都立大功了,肯定可以被赦罪。   俩人高兴够了,却发现向来活泼的崔桃却坐在桌边,托着下巴沉思,看起来并没有为此高兴。   “若想定死孙妈妈的罪名,让她彻底无法翻身,最好是找到她那些毒药,加上一重物证。再说我刚才的推敲,未必一定准确,一旦那名女子并不在福田院,又或者她被灭口了呢。即便不被灭口,当时人蒙着面,只凭声音和身形指证,终究还是证据不够强硬。”   “可韩推官刚刚明明说查到人,就可以——”   “他怕我们有危险,想我们尽快撤退。”   韩琦是个聪明人,怎会不知仅凭一个人证根本无法定死孙妈妈的罪名。他在赌,赌孙妈妈将毒藏在了天香楼,赌天香楼内藏匿着天机阁的人,这样他就可以趁着查封天香楼的时候,人赃并获。但如果孙妈妈并没有把毒藏在这,如果在他行动之前天机阁的人及早撤离了,他便会闹出一个大笑话了。   可不要小瞧天香楼的人脉,孙妈妈八面玲珑,认识不少勋贵,讨得了不少贵人们的喜欢。倘若这事儿没锤死,便是给孙妈妈挣扎的机会,也是给韩琦为官的仕途添麻烦。到时韩琦因这件事被孙妈妈反扑,沦为同僚们中的笑柄,那他之前为请她无罪的折子,有几分可能会被批允?概率应该会很低。   韩琦被暂时贬职或调任,还有重新复起的机会。她可未必再能遇到合适的推官,会有韩琦这样聪明,知人善用,再肯为她请奏赦罪。   所以天香楼孙妈妈的这桩案子,她必须齐全给锤死了。不仅是为了让自己赦罪,也是为了报仇,毕竟孙妈妈当初下毒要毒死的人可是她。   “百小姐?”   孙妈妈笑着在门外敲门,随即就推门进来,问崔桃这会子可有心情,有一位贵人出重金点了她,要听她弹曲儿。   “不知是哪一位贵人?”崔桃问。   “这一位身份可了不得了,你随我去了便知。比起你那位老恩客,有过之而无不及。”   崔桃便带着萍儿同去,留王四娘在屋里。   至三楼的六号雅间内,崔桃随孙妈妈入内,便见一青袍男子负手矗立在窗前。这身形崔桃一眼就认出来是吕公弼。   来了个添乱的。   因不确定吕公弼是否是冲着她而来,但崔桃希望不是。崔桃固定好自己脸上的面纱,在孙妈妈介绍完吕公弼的身份止后,给吕公弼行了浅礼。她故意用柔弱的假嗓子说话,希望吕公弼认不出来她。   吕公弼闻言后立刻回身,盯着崔桃,目光像是带着刀子一般,从崔桃脚下一直‘割’到头顶。   崔桃当下心中了然:就是冲她而来。   “吕郎君喜欢听什么曲儿,尽管提,我们百小姐什么都会,不管是诗词歌舞,还是丝竹管弦,皆样样精通。还擅品茗,保证和吕郎君聊得来。”   吕公弼冷冷打量崔桃,嗤笑道:“这倒没什么稀罕,可还有别的?”   “哟,那可会得太多了,一时间细数不过来。”孙妈妈陪笑道,“要看吕郎君今儿想要什么?”   “可会伺候男人?”吕公弼道。   孙妈妈愣了下,天香楼里若客人说这句话,其中的意思就再明白不过了。这东楼的妓子,照道理说都是卖艺不卖身的,不会去侍奉嫖客,可遇到势大权高的勋贵们偏要喜欢这样,你还能强硬着拒绝得罪人不成?   孙妈妈便打商量地跟吕公弼表示,百日红不卖身。   “可我怎么听说有一位姓——”   孙妈妈凝望吕公弼,正等着听下半句。   “奴家愿意!吕郎君一表人才,能伺候他是奴家的福分。”崔桃紧盯着吕公弼的眼睛,警告他最好不要乱说话。   吕公弼撩起袍子坐了下来,打发了孙妈妈。   孙妈妈还真怕得罪这位宰相之子,走之前小声嘱咐崔桃好生伺候贵人。崔桃刚刚的表现她很满意,本来还担心这丫头耍性子不肯屈就,她能懂得审时度势便好。   “吕郎想听什么曲儿?”崔桃不请自坐,扯掉脸上的面纱,吃起桌上的点心来。   吕公弼见她竟这般自在,满脸无所谓的样子,惊讶之余更有恼怒。   “三哥说在这看见你了,我还不信,原来你真跑青楼来了,可是那个韩稚圭逼你来此?”   “我自愿的。”崔桃让吕公弼小点声,小心隔墙有耳,“开封府办案,你别乱掺和。”   “我乱掺和?你知道知道你什么身份,你怎么能来青楼这种地方?这若是被姨父姨母知道——”   “那你是什么身份,你为什么来青楼这种地方?”崔桃反问吕公弼。   “我是来找你的,再说我们不一样。”   “我们怎么不一样了,不都是人么?就因为你是男人,你来这地方还干净。我是女人,便不行了,名声不洁了,给你们丢人了是吧?嫌丢人便滚,当我们从来没认识过。”崔桃最讨厌男女性别上的双标,便是在古代也不行。   吕公弼怒得双眼喷火,他紧盯着崔桃:“你怎么变成这种样子?”   “是你没有搞清楚,我就是这种样子。我已经不是三年前的我了,吕二郎心里如果挂记得是三年前的崔桃,那她已经死了。在这里的是另一个崔桃,你完全不认识也不大可能理解的崔桃。”   崔桃让吕公弼没什么事儿的话,就回去好好想想她的话,别在这耽搁她办事儿。   吕公弼本还有很多话要跟崔桃讲。他今日来,一是想领崔桃离开天香楼,二是想告诉他,他决定要亲自去太后跟前为她求赦罪。可见崔桃这番态度,又是全然不认为她在青楼的行为不成体统,吕公弼真的觉得眼前的女子完全陌生了,的确不是他三年前认识的那个桃子。即便他有心劝诫她,想纠正她的错,可瞧她如今这脾气,根本就不领情,不愿听他讲话。   既不领情,又何必多言。   “你好自为之。”吕公弼重重地看一眼崔桃,便拂袖而去。   崔桃坐在原处未动,等听到吕公弼的脚步声走远了,她便拿起桌上的酥琼叶吃起来。   孙妈妈随后匆匆赶上来,问崔桃怎么回事,“那吕郎君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嫌我胸不够大。”崔桃不以为意地瞎说道。   孙妈妈愣住,特意打量了崔桃一眼,“这还不够大?那他想要多大的?”   “无法掌握。”   孙妈妈合计了一下,还是觉得好像哪里不对,狐疑看一眼崔桃:“真不是你把他气走的?”   “有身份,有样貌,还有钱,这么好的人我不紧紧抓着,干嘛要气走啊。这不生气呢么,气得我只能吃东西解气!”崔桃看眼孙妈妈,一口塞了三个酥琼叶进嘴里。   孙妈妈见崔桃吃得如此夸张,倒真有点信了,楼里是有姑娘在生气的时候喜欢猛吃东西,想不到她也如此。   “行了,别吃了。再吃胸也长不大了,肚子反而鼓起来了。”孙妈妈马上拍掉崔桃手里的点心。   “他一点都没有大人好,大人就不嫌弃我,说我的刚刚好。”崔桃对孙妈妈牢骚道。   适当的细节表达,有助于提高孙妈妈对她的信任感。   孙妈妈笑起来,骂崔桃够了,她一抬眼一瞧,眼睛亮了,惊喜地对崔桃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什么曹操?”崔桃跟着孙妈妈的目光,扭头朝门口看去,就见韩琦正站在那里。   崔桃:“……”   怕是听到了吧?   孙妈妈又识趣地让地方,走了。   崔桃:“……”不,你别走!   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选择背对韩琦。   “我听说宝臣来了,担心他找你麻烦。”韩琦解释他折返的缘故。   崔桃点了点头。   “既然没事,便告辞了。”   崔桃又点了点头。   等韩琦走了,她才彻底松了口气,拿着只剩一块酥琼叶的盘子去了厨房,问厨娘再要一盘。   “哎哟,这怎能劳烦百小姐亲自来此,知会一声,我们送过去便是。”厨娘接过盘子,给崔桃装满了点心。   崔桃四处瞧了瞧,便见厨房西北角落放碗筷的木架顶端,摆着各式样的盘子、碗和汤盅。据王四娘描述,她就是在那儿拿到了红梅盘。她也是走运,在厨房乱翻瞎找的时候,刚好看到。   下毒自然都是放在食物里,既然装菜的盘子在这,会不会为了方便毒药也在附近?   崔桃接过厨娘递来的点心,一边吃一边称赞她这点心做得好,问她做法是什么。   “若哪一日有客人偏要吃我亲手做的点心,我也能有一样拿得出手的东西呀。”   厨娘见崔桃不拿架子,倒也喜欢她,便道:“其实简单得很,便是把隔夜蒸的饼子,切成薄片,涂蜂蜜在火烤就成了,只是这火候要掌握好,还得靠练。”   崔桃看一眼手里叶子形状的酥脆点心,禁不住笑了,合着这就是烤馒头片?可这口感却不像是一般的馒头。   细问之后方知,原来这蒸饼子的面很有讲究,混了山药、芡实等养胃之物,不仅松香酥脆好吃,还能止痰化食。   崔桃趁着与厨娘闲聊的工夫,已经把那西北角的木架子附近情况扫了一遍,一个大约两寸高,放在墙角的黑坛子吸引了崔桃的注意。这坛身漆黑光亮,但坛底却有明显磨损的痕迹。   崔桃问厨娘有没有腌了什么可口的小菜,她有点觉得恶心,晚饭想吃清粥就小咸菜。   厨娘便跟崔桃介绍了她腌制的几样咸菜,问崔桃喜欢哪一种。   “那坛呢?”   “那是人参酒,可金贵了。你若要喝,可得跟孙鸨母要。那是她亲手做的酒,每次她都是取一点自斟,多了她自己不舍喝,更不要说给别人了。不过百小姐跟别人不一样,想来鸨母会舍得给。”   等夜深的时候,崔桃便来到厨房,移开了那坛子酒。   坛子下的青石板果然是活动的,但掀开后,下面却满满的都是土,不过有三寸见方的土是新填的,有些松软,并没有被压得很硬实。崔桃捏这土还有些湿,里面还夹杂着一小片绿色的树叶,还挺新鲜的,说明这个地方刚被填满没有多久。   她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毒药很可能已经被转移,不在天香楼了。   突然转移毒药是何意?会不会已经怀疑上她?崔桃随即就否认了这个想法,红姑是杀手,若真发现自己暴露了,第一反应应该就是杀了她,没必要留她活口。   次日她再见孙妈妈时,崔桃沉着一张脸,十分不高兴的样子。   孙妈妈忙问候崔桃怎么了。   “妈妈答应我说要教我自立门户,可如今我只见妈妈让我应付客人,却并未见妈妈教我如何管理青楼的事情。妈妈莫不是只把我当成了一个猴儿,耍着玩儿的?”崔桃反问。   “哪能呢,我这也是想着让你多熟悉几天天香楼的环境,认全了这里的姑娘们,然后再来教你。不然这些人你都不认识,你如何去管,又如何能撑起这一整个天香楼呢?”孙妈妈解释道。   “那妈妈可是瞧不起我了,这楼里的姊妹我早都认全了。任凭哪一个你叫来到我跟前,绝不会说错。”   孙妈妈不信,便真叫来了几个人让崔桃认,没有想到崔桃竟都能叫出这些人的名字,甚至还能说出她们的基本情况,以及伺候她们丫鬟的名字。   “真可惜了,你是个女儿身,若不然凭你这聪明劲儿儿,定能高中进士,出人头地。”   孙妈妈便应了崔桃,先拿了账本儿出,来交崔桃看账。   崔桃便熬了一夜,把孙妈妈给她的帐都看齐全了。她一早便吩咐萍儿,去永昌巷给她买一碗鸡丝馄饨来。   晌午的时候,崔桃又吩咐萍儿去八仙楼给她买炙鸡。   萍儿走出去的时候,孙妈妈便来了,问崔桃怎么总是喜欢打发人去外面买东西吃。   “莫不是这楼里的酒菜不符合你的口味?”   “咱们楼里的都是大菜,自然是精致味道好。但是外头的小吃,也有其让人忘不了的滋味。山珍海味吃腻了,便也想换换口味。”   孙妈妈听着崔桃的解释笑了一声,转身便走了。   但她出了门,脸色立刻阴沉下来。孙妈妈觉得这里头有问题,她刚刚分明听崔桃叫人去八仙楼买炙鸡,这哪里是什么小吃?炙鸡天香楼也可以做,而且味道根本不亚于八仙楼。因为她前不久刚花了钱,跟在八仙楼买了炙鸡的配方。   孙妈妈她便吩咐妓院里的一名护院跟着萍儿,看她到底去了哪里。   两炷香后,护院匆匆赶回来,慌忙告诉孙妈妈,萍儿进去了开封府。他还看见那天被百日红叫‘大人’的俊朗男子,穿着一身官服从开封府里出来。他特意去打听了这人的身份,那根本不是什么从扬州来的人,而是开封府的推官韩琦。   孙妈妈顿觉得五雷轰顶,立刻叫人往后院通知,告诉大家赶紧撤离。她在走之前,必要先把崔桃这个奸细给弄死了才甘心。   她亲自去厨房,弄了一壶人参酒来,在酒里下了料,笑眯眯地敲开了崔桃的房门。   “今儿心情不好,来陪我喝一盅,如何?”   崔桃笑请孙妈妈入内,又见她只拿了酒,没有菜,却说不能这样干喝,吩咐王四娘去厨房弄两个小菜端过来。   孙妈妈也不多言,先给崔桃斟酒,接着手按着壶盖,给自己也斟了一杯。   孙妈妈举起酒盅,便对崔桃道:“咱们相逢就是有缘,这段日子相处得不错,我都快要把你亲女儿一般看了,就祝你将来也能跟我一样,开一家更大的天香楼。”   崔桃笑着跟孙妈妈道谢,却只举杯,并没有将酒喝下去。   孙妈妈便先干为敬,喝完了倒扣酒杯示意崔桃。   崔桃笑着把酒杯送到嘴边,然后是手一偏,直接将酒利落地洒向了身后。   “你这是——”孙妈妈突然站起身。   “喝酒第一杯要先敬天嘛。”崔桃不解地问孙妈妈怎么了。   “没事。”   孙妈妈笑着再为崔桃斟酒一杯,这第二杯她还是率先喝下去了,却见崔桃又将酒洒在了地上,却跟刚才洒的方式不同,这一次直接弯腰从前面倒在地上。   “这第二杯要敬地。”   崔桃随即拿起孙妈妈带来的酒壶,给自己斟一杯,又给孙妈妈斟一杯。   “这第三杯,便要敬妈妈了,妈妈可还要先喝?”   孙妈妈立刻变了脸,腾地站起身,抽出腰间的匕首,怒瞪眼,凶神恶煞地对崔桃吼:“贱人,你竟敢耍我!今儿我便让你去见阎王!”   冷光一闪,匕首横扫,直插崔桃的脖颈。崔桃侧倾身子躲过孙妈妈的攻击,便将银针摄入孙妈妈胸前的穴位,人当即倒地,木着身子一动都不动不了了。   这时候,穿着一身朱红官袍的韩琦现身在门口。   崔桃拍拍手,对他笑道:“这下人赃并获,证据就齐全了!”   孙妈妈惊恐地瞅着俩人。 第31章   在崔桃走到韩琦面前的时候, 孙妈妈原本流露着惊恐之色的眼睛,忽然眯成了一条缝, 她呵呵笑起来, 而且笑声越来越大。   崔桃和韩琦同时看向崔妈妈。   “却不知二位贵人唱得哪一出?奴家不过是一个做浅薄营生的青楼鸨母, 向来奉公守法, 安分守己。却不知是哪里做得不够妥当,竟惹得二位贵人来奴家的天香楼里外唱戏, 把奴家耍得团团转?”   孙妈妈如今虽然人躺在地上, 身体不大能动, 但脸上却露出几分得意来, 颇显猖狂。   她没有被当场抓了现行的犯人该有的反应, 反倒更像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终于可以炫耀了。   崔桃和韩琦都察觉到这其中可能有怪。   崔桃先检查了酒壶, 果然发现酒壶里有机关。壶里的酒被分隔成两个区域,通过触动机关即可控制是哪边区域的酒从壶口倒出。   崔桃请衙役用活鼠去验证, 这酒壶里的酒是否有毒。   孙妈妈一直盯着崔桃:“百小姐,不知我天香楼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你要这么害我?你好生想想,你来的这些日子,我待你可曾有过一点刻薄?哪一次不是掏心掏肺真心实意地对你好?我只是一个生意的人, 每天忙里忙外不过是应酬客人, 安顿楼里的这些小姐们,这可犯法了?”   “莫非刚才拿匕首杀人的是我不成?”崔桃倒要看看这孙妈妈会把戏唱到什么份儿上。   “哎呦,冤枉啊!我什么时候想杀你了, 谁看见了?快让她出来作证,说一说我是怎么杀你的!小娘子你这戏唱的可够多了,可不要再冤枉我!那我也要说是你伪装花魁,来我天香楼图谋不轨,想害我呢。   你几次三番戏耍我,我怀疑你,不过是想拿刀吓唬你一下,逼你道出真相罢了,可没有真动手的意思。平日里,我可是连鸡都不敢杀的人!   再说瞧瞧我如今这样子,谁欺负谁还不明摆着么?可是我被小娘子给打倒了,这,银针要是稍稍往左偏那么一寸,我的命可就没了!”   孙妈妈连连向韩琦喊冤,恳请他为自己做主。   “这位官人,您可万万不能因为你跟这位小娘子有了苟且,便任她胡说,冤枉了奴家!”   孙妈妈嗓门越来越大,很得不喊得十里之外的人都能听见。   她嘴上求说做主,实则却想污蔑韩琦和崔桃的名声。只要造成舆论,不管此事是否为真,韩琦都得回避,那他便无法继续负责这桩案子了。   崔桃再一针扎在孙妈妈的哑穴上,随即就缓缓地拔掉孙妈妈胸口的银针。有多缓?大概一盏茶的功夫,还没完全拔出来。   孙妈妈疼得面目狰狞,豆大的汗珠儿顺着脸颊直往下流。   “孙妈妈别着急,这不能拔太快了,正如你刚刚所言那般,差一寸就会死人的,必要小心些才行。”   眼见着孙妈妈从一只利喙猛啄的斗鸡变成了气息奄奄的弱鸡,崔桃才彻底把针拔了出来。   孙妈妈终于缓了口气,表情不那么狰狞了,但脸上的冷汗仍然在往下流。等她再看向崔桃的时候,眼睛里有了真恐惧。   “我是完璧之身,你那招通奸的说法不好用。劝你收敛点,诬陷朝廷命官可是大罪。既然你喊冤,坚持自己无罪了,那此刻最好别做错事,别弄出新罪名加在自己身上,无罪变有罪了。”   “刚才我及时点了孙妈妈的哑穴,制止孙妈妈乱话说话,正是念及孙妈妈以前待我不错,还孙妈妈的恩情呢。”   崔桃说罢,就笑着拍了拍孙妈妈的肩膀,态度看起来和善极了。崔桃的此番状态与孙妈妈刚才的伪装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孙妈妈疼得龇牙裂目,忙扭身躲闪。   “哎呀,忘了手里还拿着根针呢,记性差了点。”   崔桃作恍然大悟状,又轻声再问孙妈妈,她还能不能讲人话。   孙妈妈仍有三分忌惮,恐惧地盯着崔桃。   “韩推官秉公明断,最是个讲理的好官。你若无辜必不会被诬陷,你若有罪也必不会被饶恕,可懂?”   孙妈妈点了点头。   崔桃便将所有的银针都取下。   孙妈妈哼唧了一声,松了口气。   这时给酒试毒的衙役折返,对韩琦附耳说了一句。   韩琦微眯眼眸,冷冷的眼风扫向孙妈妈。   孙妈妈正观察韩琦那边的情况,见韩琦这反应,她勾着嘴角,忙磕头道:“既然小娘子刚才也说了,奴家若无辜,韩推官必不会诬陷。那奴家便想斗胆问一句韩推官,奴家罪名何在?”   其实从孙妈妈刚才装傻否认害人,崔桃多少就猜到了,这壶里的酒可能没有毒。   这个结果确实有点出乎她的意料,看来孙妈妈已经有所防备,大概料到如今局势不明,又或是察觉到开封府已经在天香楼外围布兵,故而虚晃一枪,想反将他们一军。   一炷香后,衙役们搜遍了整个天香楼,没有在天香楼内找到任何有毒物,在孙妈妈身上更是没有搜到。   在晌午的时候,后院确系有一拨人共计二十八男三女,匆匆离开了天香楼。王钊和李远带着衙役们将这些人悉数截获擒回,但这些人如今都声称是天香楼的护院和粗使,他们之所以离开天香楼,是受了孙妈妈的吩咐,去城外搜寻一名天香楼出逃的妓子。   这些人的证词暂且找不到错处,身份上也毫无破绽,因为他们报出来的名字都能在天香楼的用工名册上找到。   现在在天香楼内找不到和红姑有关系的毒物,也找不到跟天机阁有关的证据和人。   尽管知道这些人有问题,但他们只要死咬着不认,倒也不能强说人家有罪。   孙妈妈等在屋内,脸上的得意之色越来越明显。当韩琦和崔桃再进屋时,她忙主动跪下,哭天抢地地喊冤。   “却不知外头哪个瞎说,诬陷我这里有问题,奴家真真从头到脚都清清白白的。”孙妈妈随即又朝崔桃磕头赔罪,“因怀疑小娘子是别家派来的细作,想抢我们天香楼的客源,故我拿匕首吓唬了小娘子。实属是我不对,我给小娘子赔罪!”   孙妈妈态度虔诚道地歉,不似之前那般带着几分猖狂之态了。偏偏此刻她这副模样,在崔桃和韩琦面前更显猖狂。因为谁都知道,她这是胜利后故作谦虚的惺惺作态,看起来更叫人犯恶心。   “才刚事发突然,奴家也是一时间反应不及,态度略有不妥当之处,还望二位贵人海涵。现在奴家也想明白了,所谓清者自清,奴家什么犯法的事儿都没做过,怕什么?且等着就是,我自是相信开封府里会有青天,能还奴家一个清白。”   孙妈妈边笑着说话,边淡定把目光落在崔桃身上,故意问一句。   “小娘子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   “自然是,清者自清,你若犯了罪,必留痕迹。你若没犯罪,”崔桃扯起嘴角,也对孙妈妈微笑,“那是不可能的。”   孙妈妈嗤笑,“小娘子这是何意?莫不是找到了奴家的罪证?那怎生到现在还不拿出来?”   “后院西北角,堆柴的院子。”崔桃道。   孙妈妈目光瞬间下移之后,复而再瞪崔桃,“我不明白小娘子此话何意!小娘子若有证据证明我有罪,大可以亮出来,我倒要看看我哪里有罪了,我自己怎么会不知道。”   “那院子八成有问题,东西还在。”   崔桃抓住了孙妈妈目光下移的微表情,对韩琦小声道。   衙役刚才搜查那两间柴房的结果是:除了堆放一些木柴外,没有任何特别的东西。   韩琦和崔桃决定亲自去看看。   二人朝门口走的时候,孙妈妈突然从他们的身后发出笑声。   “两间破烂房子罢了,能有什么问题?二位贵人为了在我身上安下罪名,可谓是煞费苦心了,连柴房里有罪证的事儿都能想出来。是我真不明白了,我一个老妪哪里讨人嫌了,得罪了二位贵人非要如此恨我?”   崔桃没理会孙妈妈再讲什么,随韩琦来到院子后,就检查这里的情况。   两间柴房确系如衙役所说的那样,除了堆砌一些木柴之外,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仔细排查了屋内屋外的墙面地面,也没有机关、暗格或地道之类的东西。   崔桃走出房间,再环顾院子一圈。   “会不会是什么小物件?在我们的监视下转移了也难察觉。”李远揣测道。   “若只是一个玉佩大小的东西,你会选择放在这种房子里,故意让人守着?”崔桃反问。   李远挠挠头,“是有点怪,随身携带就好了,实在害怕,多带几个人跟着保护自己就是,何必每天非要日夜守在这种破地方?”   “所以在这里的,该是不能转移或者不好转移的东西。”   崔桃暂且没有头绪,便问韩琦,他都在这院子里看到了什么。   “房,墙,柴。”   听韩琦简洁的回答,崔桃瞬间豁然开朗,房和墙她都已经检查过了,确定没有问题。崔桃便盯向院里堆砌的那些木柴。   “却不是这里的,该是屋里的。”韩琦这时也反应了过来,命李远等人把屋里的木柴搬出来一些。   这些木柴大概有正常人脚踝粗细,两尺长,烧火刚好够用。   李远等人用斧头劈开这些木柴,起初几个没发现异常,随后有一名衙役在横砍木柴的时候,斧头下了一半后就再砍不下去,撞到了硬物。   撤掉斧头,扒开木柴来看,竟瞧见里面有黄灿灿的金条!   再看这金块背面,还有两浙官府的铸印,是官银!   之后,衙役们在木柴堆里找到了越来越多的金条。按照屋里堆放的木材数量来看,两间柴房的金条足有近三四百斤。   一座小小的青楼,居然存放着如此之多的官府用于上缴朝廷的官银,自然是罪责难逃,死不足惜了。   当金条被丢到孙妈妈面前时,孙妈妈脸色霎时转白,整个人一直维持绷着的那股气势瞬间就垮了。她像个霜打的茄子,打蔫地瘫坐在地上,呆滞了半晌,才终于意识回笼,彻底清楚了自己这次是彻底玩完了。   “老实招供,只要你供出天机阁所有的消息,韩推官可以酌情考虑给你留个全尸。”崔桃对孙妈妈道。   孙妈妈茫然地看向崔桃,“什么天机阁?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天机阁。那些金子我倒是可以解释,是两浙兵马都监胡洲给我的!他这人贪财好色,为了博得我们楼里的两位花魁的欢心,很舍得钱花,后来钱不够了,偶尔来时就都会拿十几块金条给我。经年下来,就攒下了不少。我也晓得这东西危险,所以就藏在了木柴里,等合适的机会运送出去重熔!”   孙妈妈老实磕头认下了自己私藏官银的罪名,却不认跟天机阁有关系。   “孙妈妈以为不认,便没人能证明你就是天机阁的杀手红姑了?”   “什么红姑,奴家听都没听说过。”孙妈妈此时已经不敢去瞧崔桃,只是板着一张脸,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但她在说话撒谎的时候,语气终究还是虚了一些。   “是你在福田院找了一名叫巧儿的年轻女子,令她送了有毒的饭菜去开封府的大牢,意图毒死我。”   孙妈妈震惊地看向崔桃,随即连连摇头否认,表示自己完全没听说过这种事,更不要说有胆量去做了。   “如今这位女子已经找到了,孙妈妈何不先认一下看看?”   崔桃话音落了,那厢李远就带着一名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进门。巧儿看了一眼孙妈妈后,用小心的声音对韩琦表示,声音很像,身形也很像。   “崔娘子,我虽确实贪了官银有罪,可您也不能什么罪名都往我头上安。这世上身形相似,声音相似的人多了去了,试问这位小娘子说的人,怎么肯定就一定是我?”孙妈妈还是死不承认。   巧儿听了孙妈妈的话,也不好辩驳什么。当时拿钱贿赂她的人,戴着黑纱草帽,她的确没有见到对方的容颜,所以她自己也不能完全肯定。如今倒是万般懊恼自己因为贪财,想吃上两顿饱饭,便答应为其办事,误害死了三名官差。她可真是罪过,想着便吓得哭起来。   孙妈妈见状,更要追问这女子,“你可得好好想想清楚,否则你一句话,可是会害死我!我冤死了之后做鬼也不会放归你!”   孙妈妈猛地瞪她一眼,吓得那女子落泪更厉害,连连表示她也不确定,她真的没有见到那人的脸。   “韩推官,这官银的事儿已经足以治奴家死罪,倒不用非寻什么别的罪名加在奴家身上了,奴家认下贪敛官银的罪名。”孙妈妈对韩琦磕头认罪。   韩琦一直坐在窗边,边听着崔桃审问孙妈妈,边摆弄手里的玉茶杯。茶杯里没有茶,是天香楼的物件,他随手拿着把玩。   “可知为何不是本官审你,而是她在审?”韩琦突然问道。   孙妈妈愣了下,摇了摇头。   “你刚才叫她什么?”韩琦再问。   孙妈妈还是不解。   “你刚才喊崔娘子,我可从没有告诉你,我姓崔。我告诉你的是,我是‘花无百日红’的百日红,我是天机阁红姑下毒刺杀的对象。”崔桃在旁解释道。   孙妈妈大惊,猛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失口了,随即又意识到另一点,更让她恼恨不已。‘花无百日红’,这崔氏分明在向她昭告她有多蠢,从一开始她的名字就暗示了‘花魁里面没有百日红’。   自恃聪明的人,最恨的是什么?别人把她当猴耍!   孙妈妈眼睛喷火地瞪向崔桃,那眼神儿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但她仍不忘狡辩。   “我知道小娘子姓崔,是小娘子随韩推官出去的时候,听到外面那些人讲的。”   “胡说!我们这些人绝不会在守卫之时乱讲话,更何况韩退关早有交代,不可在天香楼提及她的真实姓名。”李远马上道。   孙妈妈这才意识到了,不仅仅百日红是个套,逼她动手下毒是个套,连这审问里头也有套!   她红着眼恨恨地瞪着崔桃,愤怒地无以复加。   “孙妈妈便是没有失口叫我崔娘子,我也有证据证明你与下毒案有关。”   崔桃将一本账册摆在孙妈妈跟前,指了指上面记载的花销。   “永昌巷,饭一份,三百八十钱。看这个钱数就知道,这顿饭挺丰盛的,是给孙妈妈您做的吧?日期就在前日。看来孙妈妈除了天香楼,还有了一处新的住所。”   孙妈妈心下吃惊不已,却不敢再去看崔桃,生怕她又发现她身上的破绽。她的确在前日,将天香楼内藏着的所有关于天机阁的东西,转移到了永昌巷一处新买的民宅内。倒也不是出于什么具体的原因,只是她近两日总觉得心里不安生,便为求安稳才转移。   想来是那天她打发属下给她送饭的时候,被厨娘记下了这份儿花费。   天香楼这么大,处处花钱如流水,账目方面她管理的比较严格,厨房那里若有较大的开销都会记录一下。却没想到,仅仅是一顿饭钱,便被眼前这女子识破了背后所有的事情。   “你真是博陵崔家的女儿?”孙妈妈惊惶地看着崔桃,仿佛看到了一个魔鬼。   她根本无法相信一名出身望族世家的淑女闺秀,会懂得如此之多,一身的能耐竟盛过他们阁主了。若是阁主知道世上竟有这等人才,便是不惜一切代价劫狱,也会愿意将她就救出,收入麾下。只可惜了,她如今已为官府所用。   “你们天机阁不是接了这单生意,要刺杀我么?我的身份还能存疑不成?”   孙妈妈气急败坏地咬牙,恨极了自己居然没有识破崔桃的身份。这个女人太可怕了,初见她时,她便是一身的风尘气,却魅力难挡,叫人根本无法怀疑她花魁的身份。   在见识了对方的连环套之后,孙妈妈已然深刻意识到自己输得彻底,崔桃非凡俗之人,自己败给她并不可耻。如今比起憎恨崔桃,她更怨恨自己偏偏倒霉,接下了这单刺杀的活计,令她落得如今惨败的下场。   随后,孙妈妈等人就被收押至开封府大牢。   李才将他在永昌县民宅内搜罗到的毒药和几封信件,全部呈给韩琦。   这在搜查过程中,李才得以运用崔桃交教他的办法,才会在民宅内找到机关暗格,得来这些信件。如今他也算是立一小功劳了,得益于他师父教导有方。   这些搜来的信件中,有一封信内容正跟崔桃有关。信里面介绍崔枝情况的纸,并且写明了要求刺杀的方式是以崔枝的名义给崔桃下毒。字迹婉转清秀,非常柔和,像是出自女人之手。   这应该是崔家人是给天机阁下单的‘原件’。   之后看其它信件,也都是客户‘原件’。能接触到这种原件的,肯定是天机阁的高层。看来这位红姑不光是一名杀手,她很可能就是天机阁汴京分舵的舵主。   韩琦从崔桃手中接过信纸,放到鼻边轻轻闻了一下。   “此为簪花纸,在造纸的过程中特别添加香料,故细闻会有淡淡的香味,价高,颇受闺阁女子喜爱。”   崔桃凑过来也闻一下,果然闻到了淡淡的香味儿,当然也闻到了韩琦身上的冷檀味儿。   崔桃这才意识到自己直接把脑袋凑过来闻,好像距离韩琦有些太近了。她下意识地抬眸看韩琦一眼,正被对方的目光抓个正着。   崔桃马上后退,一本正经儿地鉴定道:“果然有香味儿。”   “这案子你们立功了。”韩琦低眸,把手里的纸放在桌上。   “全仰仗韩推官提点。”   崔桃笑着行礼,知韩琦后续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赶紧告辞了。这些天她在天香楼又演戏又跳舞又弹琴,精力和体力双重消耗,真需要好好休息,饱餐好几顿才行。   案子接下来就剩审讯了,须得详审孙妈妈和其他天机阁相关人等,继续深究他们在汴京所犯下的罪孽。还有那批有两浙铸印的金条,应该不是单纯地像孙妈妈解释的那样,只跟两浙兵马都监胡洲有关。胡洲此人早在两月前就死了,怕是另有内情,孙妈妈明显想把事儿推给一个死人,想要死无对证,韩琦又岂可能让她得逞。   从今天初步的审讯结果来看,包括孙妈妈在内的三十二名天机阁刺客,都十分嘴严,目前还不肯透露天机阁总舵的消息,甚至连分舵舵主是谁都没有说出来。但假以时日,细磨慢炖,总会有收获。   总之这案子后续的处置肯定要耗费上一段时间,开封府的衙役们进来都有得忙了。   ……   太阳西斜,崔桃正坐在自己的小屋里,吃着鸡丝馄饨,就着二林茶铺的糟鹅掌。忽听见外头传来王四娘的大嗓门的说话声,听起来她好像是跟看守她的衙役吵起来了,闹着要见自己。   崔桃看着手里没吃完的鸭掌,以及还剩半碗的馄饨,当然还是选择继续吃。   馄饨皮儿薄馅儿大,馅料里面是满满的猪肉和虾仁,鲜香味儿特足,皮儿也滑溜。用汤匙舀出,放嘴边一吸,一大颗馄饨就被吸进了嘴里,然后咬着夹杂着汤汁裹着满满虾仁肉馅的馄饨在口中,有种别样充实的幸福感。吃完一个馄饨,定要配一口馄饨汤才完美,这就像睡到自然醒了,定要伸个懒腰才觉得浑身更舒坦了一样。   馄饨汤是用鸡肉鸡骨慢火熬出来,其汤汁滴滴盈满浓郁的鸡肉香,上撒着鲜嫩的芫荽叶和撕成一条条的鸡胸肉在其中,白中带绿,清清透透,好看更好喝。   等崔桃把一大碗鸡丝馄饨吃完了,也喝得汤一滴不剩后,才斯文地拿起帕子擦了擦嘴,从屋里走出去,瞧瞧王四娘那边到底怎么回事。   王四娘带着萍儿跟守门的衙役磨了小半炷香的时间,没见对方有回应自己的意思,正气得嗓子冒烟。   守门的衙役已经很给王四娘面子了,晓得她立功了,跟崔娘子的关系也不错,才忍下了,不然换做平时,刀一抽便吓退两人。   王四娘隔着门缝儿见崔桃从屋里出来了,赶忙惊喜地喊她,对她摆手。   “原来你能从屋子里出来,我还以为你只被关在屋里,不让出院子呢。那怎么才出来?”   “何事?”崔桃可不想听王四娘唠叨废话。   “我们来看看你啊,我和萍儿的罪名被赦免了。”王四娘忙问崔桃有没有被赦免。   后头的萍儿忍不住用手掐一把王四娘,“你这不是废话么,若被赦罪,她何至于还被关在这,偏在人家伤口上撒盐。”   “啊,也对。”王四娘一脸发愁,“那怎么办?我还以为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呢,之前不是说好了让我给你洗猪肚猪大肠?”   “难不成你还要为了给我洗这个,连赦罪的机会都不要了,留下来陪我?”崔桃反问。   王四娘干巴巴地憋嘴,不知道说什么了。   “被赦罪是好事,痛快走便是,祝你们日后都有好日子过,别再犯事儿进来。”崔桃对他们笑了一下,摆摆手,示意她们可以走了。   王四娘还有些不舍,“不行,我要去问问韩推官,为何我们的罪都赦了,你却要被锁着。明明你立下的功劳最大,这不公平,我们找包府尹评评理去!”   “自然是罪名轻重不同,他心中有数,我相信他。”崔桃感觉到了不远处还有别的人在,便故意说了这番话,又再一次打发她们快走。   王四娘和萍儿互看了一眼,也没得办法,只是嘱咐崔桃照顾好自己。   “回头我出去了,就给你弄很多好吃的饭菜送过来。”王四娘给崔桃保证道。   崔桃笑了,一听到美食,自然是来者不拒,直接应好。   等王四娘和萍儿去了,崔桃就坐在石阶上,偏头看着西边的落日。   红霞满天,炊烟袅袅,宁静的黄昏,倒是极美的。   韩琦走进院的时候,正看到这一幕。穿着碧色裙裳的崔桃,正托着脸颊,出神地凝望着远方的落日。她去了在天香楼的艳色打扮,一张脸如清水芙蓉,在柔色的黄昏下,显得尤为姝好。   韩琦默然站了片刻,才踱步至崔桃跟前。   “韩推官。”崔桃这时惊才讶了一下,马上起身和韩琦见礼。   韩琦打量这院子的环境,倒也僻静,有些花草景致,但跟崔桃之前所住的天香楼的房间比起来,便有迥然之差了。   “在这住着可习惯?”   崔桃愣了下,没想到韩琦居然会主动关心她这个。往日从来都是她来提出条件,要求这个要求那个,对方勉强答应。   “挺好的呀,比我之前住的大牢好太多,简直可以说是天地之差了,所以现在很知足。”   崔桃抿着嘴角微微笑着,但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她的笑其实有些勉强,终不过是在强颜欢笑罢了。   也对,任谁会喜欢住在牢里被限制自由?哪怕是住宿的环境变了,但牢依旧是牢,改变不了本质。   “给你请赦罪的折子批复了。”韩琦默了片刻后才道。   崔桃看一眼韩琦,见他面色凝重,微微蹙眉,便了然结果是什么了。   “我这案子如今归上面哪一位管?”崔桃问。   “因事关两浙盐运,你的案子情况非常特殊。须先报给包府尹,再通知刑部、大理寺,三方议定之后,再呈给吕相定夺。”韩琦解释道。   原来这么麻烦,要涉及到这么多部门,人一多事儿就多,大家七嘴八舌各抒己见,能意见统一才奇怪了。不过,韩琦能为她一个女囚费心出力,请奏至这种程度,已经很够意思了。   “韩推官尽力了,我也尽力了。”崔桃半晌之后,叹了口气。   她确实尽力了,在每一桩开封府遇到的案子里,她都尽她的所能在倾力协助。   “其实我有时候想过,凭我现在这一身的能耐,越狱应该不在话下。韩推官应该也料到了这一点,却能放心让我带着王四娘和萍儿自由出去做事,为何?   因为韩推官心里也清楚,我一旦越狱,开封府、崔家和地藏阁三方受敌,实难应付。我够聪明,看得透这一点,所以并不会蠢到选择离开。”   崔桃说完这番话后,特意轻声问了韩琦一句,是不是如此。   韩琦点了下头,不禁想起当初他带着崔桃去逛州桥夜市,实则试探她的行为。那日送她回开封府时,她恍然意识到真相后的失望失落之态,他至今都记得。   崔桃自嘲道:“如今我又得罪一个天机阁,三方已经变成是四方了。”   崔桃说罢,就回身继续坐石阶上,把头埋在了臂弯里。   瞧她瑟缩着单薄娇小的身体,孤坐在那里,韩琦的心里略有些不是滋味儿。   同样执行任务,跟他同行的出力不太多的萍儿和王四娘已经无罪释放了,她却要生生在这挨着,也正如她刚才所言,因为给开封府做事,她以后会面临更多的危险。而开封府得了她立功的好处,却什么都没有为她做。   “容我几日。”   韩琦捏紧手里的折子,再看一眼崔桃,觉得她身体在微微地发抖,似乎是哭了。他本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有说,便转身匆匆去了。   半晌之后,确定韩琦不会去而复返,崔桃才缓缓抬起头来。眼睛不红,脸也不白,嘴角微微一翘,还可以微笑。   只单单请个折子怎么行?你得动脑,动脑!好好动一动你那‘相立三朝’的大脑!   崔桃小声哼着曲子,去了厨房,抓一把花生放在锅里炒熟了。这时天色已经暗下来,她便坐在廊下,一边享受着明月清风,一边喝着青梅酒,吃着花生米。   经过了三日的吃吃喝喝,崔桃把自己的力气养得更足了。   韩琦则经过这些天的努力,终于让上面重新给出了新的批复结果。   这算是一个好消息,但不是最好的消息。   上面终于肯定了崔桃在几桩案子里的立功表现,允准崔桃可以自由出入开封府,协助开封府办案,也赦免崔桃的死罪。但因两浙盐运一案没有查明,她仍然是带罪之身,待他日案件查清之时会量刑追究,唯一可以保证的是一定不会判崔桃死刑。如果她崔桃在此之前,在开封府仍然有立功表现,且功绩卓著,还可以凭此为依据再对她进行减刑或轻判。   简言之,朝廷觉得她是个人才,所以对她事实了招安计划,让她为朝廷卖命,真正的走上了官方盖章认定的‘将功赎罪’之路。   比起之前被圈禁在小院里,她现在可以自由地出入开封府了,不管是有案子或者没案子的时候都可以。   换个角度来想,其实她没被赦罪,可以继续住在开封府是一件好事情。毕竟外头有那么多危险,有官家庇护他反而是最安全的,这比完全获得自由其实更好。至于未来继续立功获得减刑,对于崔桃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儿,她有信心可以搞定。   所以总的来说,这个结果还是挺令人满意的。   “韩推官是如何让吕相改了主意?”崔桃高兴之余,好奇地问了一嘴韩琦。   吕夷简是崔桃的姨父,其实这一层亲戚关系对崔桃的案子反而没有助力,会是一种阻碍。她的案子被当众摆到吕夷简面前去处置,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看着他,他作为当朝丞相,自然不想落下一个徇私枉法的名声,便会格外严厉,这也便是韩琦头一次得到的批复会那般无情的缘故。   “我参了他一本。”韩琦淡淡道,就好像在说‘我今早喝了粥’一样稀松平常。   崔桃惊讶:“什么?你参了吕相公?”   一名小小的开封府五品推官,居然参了当朝宰相?   不过转念想想,这对韩琦来说可能真不算大事儿,毕竟以后他就是靠批评皇帝c位出道了。   “为了避嫌,吕相未亲自定夺,而是呈给了官家。”韩琦接着解释道。   原来这案子最终送到了赵祯手里,赵祯因为惜才,才改了批复。   崔桃非常感谢韩琦为之付出的努力。所以在当天傍晚,听说韩琦还在处理公务,没有用饭,崔桃特意为韩琪做一碗鸡丝馄饨表达感谢。   韩琦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这碗热气腾腾的鸡丝馄饨,听着崔桃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漂亮话感谢自己,便不禁想笑。   “既如此感激于我,便只拿一碗馄饨作谢礼?”   “当然不是,我可以以身相许啊,可是韩推官肯定不稀罕。”崔桃随口就表‘诚心’道。 第32章   漆黑的瞳仁平静地盯着她, 却仿佛暗涌着漩涡。   崔桃被瞅得心里发毛,有一瞬间竟觉得韩琦好像真的在考虑她的话。虽然她觉得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但还是马上补充一句:“我可不做小。”   韩琦轻笑一声, 修长地手伸向桌边的卷宗。   崔桃接过卷宗来看, 发现是杏花巷的案子。本打打算找个地方坐着慢慢看, 却听韩琦说了一句‘拿回去看’,崔桃便应承告辞了。   屋子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韩琦先将手头上的东西整理完, 便见向碗已经快凉掉的馄饨……   崔桃回屋后, 览阅了卷宗内所有的内容, 发下发现这里面集齐了近九年杏花巷内出现类似‘自尽’命案的案卷, 崔桃注意了一下时间, 巧的是每隔三年杏花巷都会死两对夫妻, 而且看起来都像是上吊自尽而死。至于这些死者是否真为自尽,因为时隔久远, 见不到尸体,已经不好说了。   但如果这一系列案件有相通性,系同一凶手所为,那之前这些死者的耳道内很可能也被插了银针。所以明天须得先去查过这八名死者的尸身情况,才能确定这些案子之间是否真的有关联。倒是不知这些死者的家属, 是否会同意开封府挖坟掘墓, 重新验尸。   崔桃把卷宗收好后,听到外头有脚步声。推门去瞧,见李才一手拿着空碗, 另一手拿着柳条串着的四个猪蹄。   “今晚不当值?”崔桃笑问。   “对,正要回去呢。”李才先把空碗递给崔桃。   崔桃认出来这是她送给韩琦的那个装鸡丝馄饨的碗。   “张昌听说我要来找师父,让我帮忙捎给你。师父给他送什么好吃的了?”李才接着把他特意买来的猪蹄递给崔桃,顺便好奇地问。   “鸡丝馄饨,你要吃么?还剩些馅儿,可以给你包一碗。”崔桃道。   “这么晚了,就不麻烦师父了。”每次崔桃在小厨房做饭,都会飘出一阵阵诱人的香味儿,对他们这些在门口守卫的狱卒来说,真真是一大考验。   如今崔桃可自由出入开封府了,李才等负责看守的狱卒也都在今天撤离了。照道理说,他可以吃上一口她做的东西,来抚慰这长久时间以来被香味儿折磨的肚子。   可李才是打心眼里把崔桃师父一般敬重,真心不舍得让她特意的为自己忙活。   近些日子因受崔桃教导,李才觉得自己在衙门里办事的时候,脑子灵光了很多,不管是寻人传话,还是跑腿找东西,样样得力,今天在王巡使那里还受到了额外褒奖。王巡使甚至还允诺,明天就把他调到他的麾下做事,以后便不用再做狱卒了。   送走李才后,崔桃把碗收回厨房,本想洗一下,却发现这碗已经被洗的干干净净了。趁着厨房还余点炭火的时候,用火把猪蹄子上残留的杂毛给烫干净,然后将猪蹄劈开,放进花椒水里泡着去腥气。   天色大黑了,汴京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崔桃怎么能放过庆祝自己获得自由的第一天。   崔桃翻出了上次出行时所穿的那套男装,想要狂吃海喝,还得穿男装方便,否则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张着血盆大口吃太多东西,定然会吓坏了周围的人。   鉴于上次遇刺的情况,崔桃不忘带上一包银针护身。   到了州桥夜市,崔桃就跟疯了一般。   五香毛蛋先来一串!   毛蛋在锅里滋滋煎着的时候,就散发着阵阵香气,远远的就能闻见香味儿。店家是个大方的,一串三文钱,足足有个五个毛蛋,个个外表煎得焦黄,黏着盐、小茴香和五香粉等调料,味鲜美,蛋黄的部分尤为弹牙好吃。   再来一份儿蜜煎青梅荷叶儿!酸酸甜甜的爽口,正好解了五香毛蛋的香腻。   接着又吃了香炸羊肉丸、酥香鹅翅、卤羊蹄……崔桃肚子已经饱了,却还想继续吃,奈何硬件条件不允许了,望着才逛一半的夜市,只能唏嘘感慨,等着下次再继续完成这未完成大事业了。   崔桃离开州桥夜市的时候,在街口瞧见一位年过六旬的大娘正在卖小甜粽,这粽子很小巧玲珑,只有两寸大小,由一片小粽叶包成,吃的时候可以一口一个。大概也就图卖这个精细活儿,让大家吃个新鲜,不然仅凭粽子在这夜市里真不算有特色。可即便这位大娘把粽子费工夫包得这么小了,她的生意跟别家比也不算好。   崔桃问大娘买了一斤小甜粽,当下就拆开一颗送进嘴里,米糯而清甜,充满粽叶的清香,味道还是挺不错的。   “大娘这包粽子的手艺真妙,可惜全包江米的便没惊喜了,何不放些不一样的馅料,甭管是枣,还是葡萄、红豆、绿豆、腊肉……在吃每一个之前,都叫人不禁想猜一猜是什么馅儿,岂不有趣儿?”   卖粽子的大娘听了崔桃的话后,恍然有所悟,直叹这十个好主意,非要免费再送给崔桃一斤小甜粽。   大娘盛情难却,崔桃只能收下了,要给她老人家钱,却不怎么都不肯要。   崔桃便捧着大荷叶包裹的两斤甜粽,边走边吃。要说她吃东西的这张嘴可能是练出来了,就这小粽子,几乎用不着手剥皮,直接用嘴来了。   崔桃本打算回开封府去,可走了没几步,她见好多人熙熙攘攘地往南去,便听见不少路人议论着今晚瓦子那里有大热闹看。细问之下方知,原来是女子相扑‘全国锦标赛’到了最终决战的时候了。   这相扑运动在北宋甚是流行,女子相扑尤甚,每次打擂台都会万人空巷。如今在历经两个月,来自诸道州郡各位女相扑选手比试之后,最终有两位胜出者,就在今晚决战,‘扈二娘’对阵‘萧六娘’。   两大顶尖高手决战的巅峰之夜,必须去!   崔桃跟着人流来到了瓦子,一进到这里便感觉到了拥挤,往里走的时候,大家经常会肩擦肩,特别是到相扑比试的擂台附近,那人就更多了。早早就有很多人守在擂台前,占据了好位置等着观战。像崔桃这样才来的,只能远远地站在外围,前头人头攒动,有不少比她个高的人在,加之距离又远,这看起来可略有点困难了,但这一点都不耽误崔桃和其余来观站百姓的的兴致。   崔桃踮脚往上跳了跳,看清楚擂台的左右两侧站着两名身材强壮的女子,背对着众人,此刻正在活动胳膊摇晃脑袋,应该在做赛前准备。而在擂台的东侧,有一高桌,摆着胜者可获得的奖品,有旗帐、银杯、锦袄、彩缎等物。   锣声一响,扈二娘和萧六娘还没上场,场子里的人就喊起来,各有支持者,还非较真地想要自己的喊声盖过对方的才行。以至于这擂台上的俩人还没及打起来,擂台下的人已经先吼哑了嗓子。   崔桃淡定地吃着小甜粽,等着相扑开始。   “挤什么挤,没看大家都老实站着?”   “就是,晚来的外头站着去!”   “大胆,挡住了我们的去路,竟如此无礼嚣张!”   ……   身后边忽然传出吵架声,似乎有人想硬往里面挤,就撞了周围的人,所以惹来了大家不快。偏偏撞人的这一位还理直气壮,骂这些人不该挡了他家郎君的路。   崔桃先护食地抱住手里的荷叶包,才往后头看。   因有人遮挡,只看见是一名穿着藏蓝锦袍男子背对着他,正是他身后的随从,跟其他百姓吵起来了,总是出口总骂那些人大胆。   崔桃打量这随从,怎么说年纪也该过三十了,下巴上却一点胡茬儿都没有,再听他那用词,想不猜他是太监都不成了。   既然是太监,那前头的那位主人不是宫里的,就是王府里的。   崔桃把手头上剥好的小甜粽塞进嘴里吃完,才朝他们的方向挤过去。   “要不是你们在这些人挡住路,我家六郎哪儿用得着受这份儿罪——”   崔桃听到那声‘六郎’,大概可以确定那位穿着藏蓝袍的男子是当今皇帝赵祯,他在兄弟中刚好排行老六。想不到今天能在这遇见他,天赐良机。   崔桃赶紧凑过了去,对那太监道:“可不能硬挤过去,没看那边有多少人呢,你们这挤来挤去地一定会得罪人,说不定还会遇到几个脾气更差的想揍你们。”   “他敢!”成则挑眉瞪眼,像炸毛的刺猬。   赵祯这时候转身回来,正要训成则不可对人如此恶言,便瞧见了崔桃,惊讶地打量她两眼。   “是你。”   崔桃愣了愣,“这位郎君认识我?”   崔桃嘴上这样说,心里却乐开了花。   哎呦,不错哦!皇帝老大记得她!   上次她在受命去验草垛女尸的路上,发现路边有一年轻男子气度不俗,特别是腰间挂着的玉佩绝非凡品,身边跟着的人也像极了太监。加上她离开开封府之前听衙役说过,官家刚来过开封府。崔桃当时便赌了一把,下马跟其说了两句玄乎的话,然后离开。   想不到当初她有心埋下的机缘,如今就续上了。   赵祯的性子最温润好脾气不过,和他交个朋友,用来欺负,简直不要太合适。   赵祯以为崔桃真的不记得他了,便提醒崔桃他们上次在哪儿见过。   “噢,是你!”崔桃作恍然大悟状,然后好奇得打量赵祯,“你那天还好吧?”   赵祯笑道:“人不是站在这儿呢?自然好。”   崔桃也笑了下,“对对对,一定万事皆顺,大吉大利,什么都好。不过你们现在这么过去可不行,那么多人,比翻墙还难,硬来只怕会应了我那天之言,要有‘血光之灾’了。”   “可我们六郎在广贤居订了位置,必须得从这走才能过去。”成则见官家对崔桃的态度不错,便也不好造次,但还是很生气这些刁民不讲理。   “我有一办法。”   崔桃将她刚刚吃的小甜粽剥剩的粽叶从荷叶包拿出来,用帕子擦了一下,不过须臾的工夫,便轻巧地编出一条小青蛇来。   赵祯瞧着崔桃不过翻动几下她那双纤细白皙的手,就能把普通的粽叶编织成了一条‘青蛇’来,当即咋舌,惊叹不已。倘若她若是做出什么精绝的诗词出来,赵祯或许还不会这么惊讶,因为他懂文章诗词。可编织手艺这种东西完全在他认知之外,不了解,故觉得神奇,因而惊叹更甚。   崔桃让赵祯和成则在后面跟紧了她。   “啊——”   一声尖锐的女声惨叫,几乎震破了周围人的耳膜。   “蛇!蛇!蛇咬了我,快救救我!”崔桃两个手指夹着那条小青蛇,边抖动着边往前跑。   瓦舍四处虽然灯火通明,可到底是在夜幕下,光线不如白昼那般清晰。大家只见一女子手捂着脖子,有一条青色的长条状的东西好像咬她的脖颈不松口,那玩意儿还一抖一抖地在动,看起来很凶猛。一听说那是蛇,大家当即都以为是真蛇,生怕那蛇松了口,转头咬了他们,赶紧纷纷让开路。   赵祯和成则便紧跟着崔桃跑出人群,终于抵达广贤楼前。   崔桃便拱手跟赵祯告辞。   “你去哪儿?”赵祯忙问崔桃。   “回去啊,开始了!”崔桃伸脖子朝擂台那边张望。   “随我来。”赵祯如何能让崔桃再挤回去,再说她那娇小的身板也挤不回去了,总不能让她再拿那条假青蛇玩同样的招数。   崔桃望了一眼这广贤楼,倒是气派,一瞧就消费不低。跟着大佬有肉吃,便毫不犹豫地跟上赵祯。   赵祯在往三楼上的时候,已经使眼色给成则。成则三两步快些走上楼,先行进了一号雅间。随后,赵祯就带着崔桃也进去了。   屋内有抚琴弄曲儿的官妓,在赵祯进来时,纷纷停下,无声地起身,谦卑地行礼。屋子左侧的窗前,摆着一张八仙桌,桌子周围站着四名年轻男子。偏巧了,这四人里有三人崔桃认识。   韩琦、吕公弼、吕公孺和某男子。   韩琦和吕公弼倒还好,吕公孺和某男子在见到赵祯的时候,虽腰板坚持挺直着,可瞧他们想行礼却不得不忍住的那劲儿就知道,先前太监成则提前进屋嘱咐过了的什么。   赵祯想在她面前保密身份。   殊不知,就这局面,他想身份保密得有多难?   崔桃挠了挠头,都替赵祯愁得慌。   韩琦等人先前听太监成则来提前告知说,官家会带一人来,是偶然在路上结识的朋友,所不便道明身份,让大家都配合。四人都表示明白,甚至觉得有趣儿,还好奇这人是是谁。   可当吕公弼和吕公孺看见赵祯居然带着崔桃进来的时候,俩人吃惊的程度已经破了天际。吕公孺直接表现在脸上,半张着嘴。吕公弼则全系在眼神里,盯在了崔桃身上。   韩琦也有些惊讶,却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只要一想到重获自由的崔桃定然不会安分地呆在屋里睡觉,会出来寻美食,那她自然就知道了瓦子这里有热闹。她来看了热闹,机缘巧合能遇见同样看热闹的皇帝,倒也不算太奇怪了。   这里头唯一不觉得惊讶的就是晏居厚了,他虽在天香楼见过崔桃,但崔桃那时候是蒙着面跳舞,还跟蝴蝶似得飞来飞去,实际上他连对方的眉眼都看不清楚,更不要说真面容了。   如今晏居厚只觉得官家带来的这少年长得真白嫩好看,比之韩琦,他更喜欢这样的,更偏阴柔俊秀一些的。   “你——”吕公孺险些失口,随即马上反应过来,笑着问赵祯,“不知六郎带来的这位朋友是?”   赵祯愣了下,倒也不知该怎么介绍崔桃。其实他知道崔桃的真实身份,那天碰巧看过开封府悬赏她的画像。可他现在在崔桃跟前隐藏了身份,便只能装不知道,让崔桃自己介绍。   崔桃倒是想编一个身份玩玩,可怎么编?仨认识她的在那盯着她看呢,恨不得用眼神儿就把她瞅出一个窟窿来。   早知道是这场面,刚才还不如让赵祯苦哈哈地埋没在人群中,跟老百姓们作斗争呢。   “在下姓崔,家中排行七,现在开封府——”崔桃看向韩琦,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介绍什么身份。   赵祯没想到崔桃这么实在,忙附和她的话,问韩琦:“原来崔七郎在你们开封府做事?”   “嗯,一个小仵作。”韩琦应承,眸光浅浅地扫过崔桃后,便在桌边坐了下来饮茶,却在所有人不经意间,勾起了嘴角。   “官——”吕公孺以为赵祯并不知崔桃是女儿身,想表明情况。一张口他就看见赵祯警告的目光射过来,立刻意识到自己差点把赵祯的身份给暴露了。   “咳,想不到六郎的这位朋友也是官府的人。”吕公孺讪讪改口道。   吕公弼见此状,暂且选择了沉默,但他的眼神总是时不时地往崔桃身上瞟。   “好!”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震天的起哄声。   广贤楼这间房的窗口刚好对着擂台,可居高临下将擂台上比试的盛况尽收眼底。   崔桃激动了,蠢蠢欲动地看向赵祯,问自己能不能去看。   “带你来这,自然是要你看的。”   崔桃也不管屋里那些人看她都是什么眼神了,捧着她的小粽子到窗边,一边吃一边给萧六娘加油。   “为何选萧六娘,而不选扈二娘?”赵祯也走了过来,疑惑地问崔桃。   “我只选赢的一方。”崔桃边吃粽子边不以为意道。   赵祯看她粽子吃得很香,不禁好奇地看一眼她怀里捧着的小粽子。   “喏,要不要尝尝。”崔桃将怀里的粽子捧出来,让给赵祯拿。   此一举当即引来后头吕公弼、吕公孺兄弟的目光注视。   韩琦则继续品茶,看都没看一言,对于外面的比试他更没兴趣了。   赵祯便拿了一个小甜粽出来。   成则见状,忙喊:“六郎!”   自是不希望他在外乱吃东西,一旦有个好歹来,太后那里怕是不好交代。   赵祯听成则一张口,便知他要提醒什么。偏要飞快地拨开粽子,送了一个进嘴里。   成则见此状终无可奈何了,总不能扒开官家的嘴,硬让他吐出来。   崔桃只有余光偷瞄刚刚发生的一切,不禁唏嘘当皇帝太难了,看似拥有了天下,实则连拥有品尝民间小吃的权力都没有。做皇帝能图个啥?图早起晚睡,天天批大臣上交的作业好玩儿?   同情他。   “崔七郎怎知这萧六娘一定会赢?”晏居厚凑过来问,顺便也表示要吃粽子。   崔桃就把剩下的粽子都放在桌上,随大家取用。然后她看着桌上的点心,琢磨着自己该选哪一样的时候,韩琦端起一个盛放着方形黄色点心的盘子,递给了她。   崔桃顺势就接下来,跟韩琦道谢,口称他为‘韩推官’。   “你既是六郎的朋友何必跟他客气,这会儿又不在开封府。”晏居厚乐道。   崔桃点点头应承,改口叫韩琦一声‘稚圭兄’,就捧着盘子又回到了窗边,全神贯注看着擂台上的战况。现在正是激烈的时候,扈二娘马上要绊倒了萧六娘。   晏居厚见状,立刻笑话崔桃判断错了,“我看还是这扈二娘会赢。”   吕公孺已经过了吃惊的劲儿了,手里也拿着一个小粽子,给扈二娘呐喊。   “萧六娘肯定会赢。”崔桃拿起盘子里的点心送进嘴里,脆嚓嚓的口感,皮脆而内里绵软,嚼起来起初有股子淡淡的杏仁味,然后是芋头的清香味儿,倒是真好吃。   “不如我们打个赌如何?”晏居厚跟众人道。   “我赌萧六娘!”崔桃坚持道。   晏居厚和吕公孺都表示扈二娘。赵祯也点头表示,扈二娘看起来更强壮,而且这会儿已经占上风了,应该会是她赢。   “你呢?”晏居厚问韩琦。   “萧六娘。”韩琦淡淡道,没有给出选择的理由。   晏居厚再问吕公弼。   从崔桃踏进这个房间内,吕公弼的心思从来都没在别的事情上。他不关心谁赢,但如果让他选的话,他当然要选扈二娘,和崔桃的选择对立的那一个。并且他很希望扈二娘可以赢,好让崔桃知道她选择错了,她错了……   崔桃再吃了两块点心后,立刻伸长脖子,再刺为萧六娘呐喊加油。   这会儿扈二娘的短板已经暴露出来了,因为对峙时间过长,她前期冲劲儿太猛,扑空次数过多,至现在后劲儿不足,已显出体力不支,开始动作迟缓。六娘铆足了劲儿,一把抱住扈二娘的腰,当即就将扈二娘摔倒了!   扈二娘挣扎几次,终力不从心,彻底败给了萧六娘。   “赢了!”崔桃开心地对韩琦道,“我们赢了!”   吕公弼听这话,蹙了下眉,随即警惕地看向韩琦。韩琦倒未理会崔桃,正在敛眸饮茶。吕公弼这才稍微松了口气,细想来又觉得自己的刚刚突然冒出的想法可笑。崔桃如今是戴罪之身,即便被赦免可在开封府自由出走,可她终究是囚犯,韩琦那般姿容的人物,岂可能会着眼在于一个女囚身上。   “赢了好像也没奖赏。”崔桃失落道,她才意识到刚刚在打赌的时候,没有说明赌资是什么。   “愿赌服输,这个送你。”晏居厚将自己手上的檀木手串撸下来递给崔桃,“此乃承德高僧所赠之物,可——”   “这种东西你还是自留合宜。”吕公弼道。   串乃贴身佩戴之物,岂能随便送与女子,尽管现在晏居厚并不知道崔桃是女子。   “怎么送人就不行了?”晏居厚不解吕公弼为何这样说话。   “二哥不是此意,他的意思此为高僧赠给晏兄之物,必有护佑之用,不宜转赠他人。”吕公孺忙从中调和道。   晏居厚想想好像也有道理,便琢磨着自己还有什么东西了送。   赵祯则看向了自己腰间的玉佩——   晏居厚随后也看向了自己腰间的玉佩——   吕公弼紧紧蹙眉盯着他们,似还要发言阻拦。   吕公孺生怕场面不可收拾,忙道:“不如问问崔七郎想要什么,要什么赠什么,才最合她心思不是?”   随即吕公孺就哀求地看向崔桃,请她一定要慎重回答,可别再出什么意外,闹什么情况了。   “不过随口一句感慨,不必当真,真不用。”崔桃客气道。   经过这一番折腾后,晏居厚偏偏一定要给崔桃什么才行,“崔七郎不必客气,喜欢什么便说,只要我的一定奉上。”   “钱。”崔桃仿佛就等着晏居厚说这句话,立刻就回答了,“一人十贯便好,小赌怡情。”   晏居厚怔了下,笑着应承好。   于是崔桃就多了四十贯钱,由韩琦派人帮忙送回开封府。   等晏居厚、吕俩兄弟离开后,赵祯便问韩琦,吕公弼今日是何缘故。   韩琦便把三年前崔桃‘离家出走’的情况跟赵祯简单讲述了一遍。   “原来是旧情难忘,只可惜当年阴差阳错,终究散了良缘,如今难续了。”   若是可以的话,赵祯倒是很想帮他们牵红线。可纵然他是皇帝,也要遵规矩守礼仪,并非什么事都能他一言令下便可成了。以崔桃现在的身份情况,跟吕公弼之间绝无可能。他若是伸手牵了红线,吕夷简便要第一个翘着胡子闹朝堂了,御史骂他的本子怕是也要堆成如墙一般高。   “她如今是戴罪之身,以当年的身份再寻姻缘,绝无可能。但让若以囚犯的身份,寻个普通人屈就,着实委屈了她,她自己怕是也难甘心。倒是如今在你们开封府领事做正合适,弃了男女情爱,只为朝廷效力,倒也算是坏事变好事了。”   赵祯知道崔桃的能耐,他觉得这般奇女子被困在后宅,所长无所伸展,着实可惜。如今因戴罪之身,走将功赎罪之路,反倒刚好能将她所长展现出来。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瞧她如今活得自在,于她而言,应该也算是‘福’了。   韩琦点点头,附和了赵祯的话。   “难得官家会对一名罪女如此挂心。”   “朕惜才。”赵祯拍了拍韩琦的肩膀,嘱咐他这开封府乃京畿之要处,其治下的东京城绝不能出任何差池。有能人辅佐,及时维护京畿安定,破解所有危及朝廷的阴谋,非常重要。   ……   次日一大早,崔桃便去了集市,拿着她昨天打赌赚来的钱,买了新的床榻、衣柜、桌案、文房四宝以及躺椅,还添置了香炉。崔桃自己挑选了几味香料,调配出一个好闻的方子,放在香炉里点燃,不一会儿,淡淡的香味儿就将她房间里的陈旧味儿驱散了干净。   崔桃还置办了一个超软的褥子,以后睡觉再也不用嫌弃的板床硬了,床上还挂上了色泽清爽的碧纱。另外还置办了高几,放了两盆开得正好的普通兰花,又在院中置两口缸,养了碗莲和小金鱼。   躺椅就放在树下,闲暇的时候就可以躺在上面休息乘凉。   崔桃布置好这一切之后,觉得有点乏了,干脆躺在躺椅上面闭目养神,闻着院子里盛开的小野花所散发的的淡淡馨香,迷迷糊糊险些快睡着了。直到厨房里飘出焖猪蹄的香味儿,崔桃抽了抽鼻子,闭着眼坐起身,睁开眼后,却看见韩琦站在院中央往她屋里看。   “何时来得?”崔桃忙起身,略迎接了一下韩琦。   韩琦隔着敞开屋门,便能看见屋子被重新布置了,“账从府衙走。”   “太好了!”公家肯花钱,那她自然就可以省下来攒私房钱了。   韩琦也闻到了小厨房飘来的香味,不解地问崔桃:“一大早儿便吃肉?”   “吃肉要趁早,身体比牛好。”崔桃赠给韩琦一个她自编的顺口溜。   崔桃这才想起来问韩琦此来找她有何事。一般这么早的时候,韩琦都会有公务要忙,哪有时间会特意抽空来这看她。   韩琦将一卷精制羊皮包裹的一套银针递给了崔桃,告诉她这是皇帝对她的赏赐,希望她得以善用,忠心效力于开封府。   崔桃接过银针打开来看,果然是好东西,当即便是谢恩道谢。对于昨夜的事,崔桃一句没提。   韩琦便想起赵祯的嘱咐来,他竟还想在崔桃跟前隐瞒身份,不欲让崔桃知道他是皇帝。   可韩琦总觉得,崔桃早就知道了皇帝的身份,但看破没说破。不过既然皇帝嘱咐了不能戳穿他的身份,韩琦也不会去违背圣意特意去问崔桃,随他们互相怎么样以为,反正跟他没干系。   “崔娘子,你真的不用再像以前那样坐大牢了?”王四娘和萍儿匆匆赶过来,看见院外真的没有了衙役,隔很远就跟崔桃喊话起来   俩人冲进院儿这才发现韩琦也在,偏巧了刚才从院外的角度往里看,只能看见崔桃站在树下在平视前方,王四娘和萍儿还以为崔桃兀自站在院里冥思什么。   崔桃打量来人四手空空,惊讶地问她们怎么又来了,而且居然没有给她带吃的来。   “之前不是说会买最好的吃食过来看我么?”崔桃质问。   王四娘尴尬地挠挠头,看一眼萍儿,然后对崔桃道:“我俩出狱了之后,才意识到有多难。鬼槐寨没了,我无亲无故也没有兄弟了,根本没有熟悉的人可以去投奔。本想着萍儿比我强些,靠着她先过段日子。谁知她支支吾吾半天,跟我说了一箩筐的废话,我最后才回过味儿来,其实她比我也好不了哪儿去!我俩便饿着肚子在京内闲逛,四处寻找合适落脚地的地方,然后就到了福田院。 ”   但在福田院也不能白吃白住,她们就被安排去干活。萍儿被派去织布,结果一匹布没织出来,倒是把织布机给弄坏了,还哭哭啼啼喊冤枉,说跟她没关系。闹得管事嫌烦又头疼,就把萍儿给打发走了。   王四娘则被安排去了厨房,专门负责劈柴打水,这两样活儿王四娘可以做,并且干得很麻溜。   “你居然没被打发出来?”崔桃惊讶问王四娘。   萍儿嗤笑,当即就撸起王四娘的袖子,将她胳膊上的淤青亮给崔桃瞧。   “她还不如我呢,在厨房干活的时候忍不住偷吃。偏记吃不记打,三天在厨房偷吃了八次,挨揍了十次!”萍儿最后无奈地耸了耸肩,意在告诉崔桃王四娘自然也被打发了出来。   “所以你俩今儿不仅不是来给我送饭的,还要来跟我讨饭?”崔桃若有所悟地进行总结。   王四娘和萍儿不约而同地对崔桃点了点头。   崔桃:“滚!”   俩人却不走,一个抹泪嘤嘤委屈地哭起来;另一个跪地上,直接抱住了崔桃的大腿,求她以后照应着她。   “大女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既然答应了要给崔娘子洗猪肚大肠,就不能食言,我王四娘今日来便是要兑现承诺的!”   “咱们到底是在一起共患难的人了,难道你忍心见我们的窘状,丝毫不施以援手么?”萍儿哭唧唧地问。   “忍心啊,俩麻烦,谁不忍心谁傻!”崔桃干脆道,毫无同情心。   俩人无法,转而将目光投向韩琦,齐刷刷对韩琦下跪磕头,求韩琦帮忙求求情,可怜可怜她们。她们不仅身无分文,在外真的没有什么可投奔的人了。   “因为出卖武林消息给官府,背叛了师门,没脸再面对以前相识的那些江湖人了。不仅不敢去找她们,更怕他们找我来算账呢。”萍儿哭个不停,意在跟韩琦发牢骚,她当初就是因为协助开封府,才会落得如此窘迫的境地。   “正好这院内缺丫鬟粗使,你二人便留在这伺候崔娘子。”韩琦倒是‘大方’,一口应下了二人的要求。   崔桃震惊地看向他:“韩推官这是何意?嫌我日子太悠闲?”   “是怕你日子悠闲不了,给你找了帮手。尸房那边刚进了十具烧焦的尸体等着你勘验,你一人可行?”韩琦反问崔桃道。   验尸可是个苦力活儿,挪动尸体的时候很费体力,一天两三具尚可,十具,还是烧焦的——   崔桃马上招呼萍儿和王四娘一个住东厢房一个住西厢房。   说到死人,崔桃又想起一件大事来,“杏花巷的卷宗昨日我看过了,我怀疑那里可能还会死人。”   这时,李远匆匆跑来告知韩琦和崔桃,杏花巷又有人死了。这次也是一对夫妻,发现时二人双双被悬于梁上。 第33章   王四娘和萍儿听到这话后, 齐唰唰扭头,用像是瞻仰神一般的眼神吃惊地望着崔桃。料死如神, 绝了!   韩琦问崔桃, 她所指的是否是每三年死两对夫妻的情况。   崔桃点头。   “韩推官昨日便派属下等人去杏花巷巡查, 一晚上都很安生, 没什么异常。今早朱二郎夫妻带着孩子们来找朱大壮和苗氏,却见二人死在了房内。”李远对崔桃解释道。   原来韩琦已经注意到了这点, 提前安排了人巡逻, 可惜还是没能阻止住凶手杀人。   “死者是苗氏和朱大壮?”   崔桃记得这对夫妻, 上次在钱同顺妻子杨氏的死亡现场, 夫妻俩作为证人曾被问询过。苗氏还曾说过这巷子里闹吊死鬼, 让朱大壮赶紧搬家, 朱大壮却不怎么信。想不到这才过去没多久, 夫妻俩便命丧黄泉了。   崔桃让萍儿和王四娘赶紧将行李安置在各自房中,这就随她去现场。   “啊?我们也要去?”萍儿一想到吊死在房梁上的人, 摇摇晃晃的伸着舌头,就觉得害怕。   王四娘嗤笑地瞪她一眼:“是不是江湖儿女,死人都怕?”   “我不怕死人,可我怕吊死的人。”萍儿匆匆把行李丢回房间后,一边跟着崔桃走, 一边用贼小声惊恐地语气对王四娘道, “知道我为什么独独怕吊死的么?”   王四娘不明所以地问她为什么。   “因为只有吊死的人是鬼害死的,所以才招人害怕。若是走夜路的时候,遇上他们, 你可要记住,千万千万不能跟他们对视,不然你回头也会跟他们一样去上吊!”   王四娘吓得浑身一抖,咽了口唾沫,凑到崔桃身后问她是不是真的。   “没试过,不然你上吊死一个,变成鬼后,我跟你对视一下?”崔桃漫不经心地瞟一眼王四娘,意在讥讽她是不是傻,连这种话都信。   王四娘便去瞪萍儿,学崔桃的口气让她死一个给自己看看。   萍儿惆怅地叹口气,转瞬间眼中便泪光点点,对王四娘道:“师父身亡的时候,我想过死了算了,随她而去。还有在牢里被你欺辱的时候,我真想过吊死,然后变成吊死鬼把你也带下去!奈何牢房的房梁太高,我无论如何都够不上,这才能苟活至今日。”   说着,她便闷闷地低头,落了两滴眼泪。   王四娘见她又犯病了,抓了抓头,想对萍儿说什么,终究忍住了,赶紧快走两步跟在崔桃身边。   “唉。”王四娘叹口气。   崔桃侧眸打量王四娘,“怎么?”   “我现在真真变善良了,能忍住不打她。”王四娘唏嘘完了,瞄了一眼那边还在哀伤哭泣的萍儿。   “你的脾气一直不大好,这确实是个进步。”崔桃赞许王四娘的表现,告诉她回头会奖励给她一碗鱼肉丸子吃。   “真的?那敢情好,我这几天在福田院住着,连一点肉腥味儿都没闻到。”王四娘脸上立刻神采飞扬起来。   一直走在最前面的韩琦听到身后的吵闹声,无奈地摇了下头。   李远则凑热闹地回过头去瞧,素来泼辣厉害的王四娘在崔桃面前乖顺地跟猫儿一样,萍儿则含泪像一朵正遭受风雨折磨的小花儿,整个人都快摇摇欲坠了,却还是‘坚强’地选择跟着崔桃走。   ……   至杏花巷案发现场,崔桃便从王四娘手里接过她验尸专用的木匣。   这时就不得不说了,韩琦的决定果然是明智的,有个帮手在旁伺候着的感觉,确实挺不错。   崔桃戴上手套后,抬脚迈进屋堂,仰头便看见朱大壮和苗氏悬梁而挂。萍儿和王四娘随后进来,一进门俩人就捂住嘴,直叹怎么会有股子骚味儿。   “上吊死一般都有这情况,还会因为绳索勒住舌根,导致这里的肉松弛,下颚会受力打开,吐出长舌。这就是你曾想选的自杀上吊,如何?”崔桃观察完尸体的状态,让衙役可以将尸体放下来,并提醒他们记得保留绳扣的部分。   “太不体面了,以前我不知道,那我以后绝不会再想着上吊死了,选喝毒药,体面些。”萍儿小声嘀咕着。   “毒药穿肠肚烂,一般都会导致呕吐腹泻,口中流涎,最后让人全身麻痹衰竭,残喘窒息大约一炷香到两三个时辰为止,若是鹤顶红的话,死后还会眼、口人、鼻流血,死状凄厉,能有多体面?”崔桃反问。   萍儿惊得瞪大眼。   “跳崖,啪一下摔死了,快得很。不过也不体面,肉泥了。”王四娘提议完,自己就给否定了。   “肉泥了还好,若摔得碰巧不得当,半死不活的更遭罪。”崔桃说着,便从两名死者的耳道内取出了两根银针。   “那哪种自尽的死法可以体面点?”萍儿问崔桃。   “自尽这种死法就没有体面的,活着不好么?瞎想什么,败给谁也不能败给自己。”崔桃冷冷瞥一眼萍儿。   萍儿怔了下,她还从没见过崔桃用这种眼神儿看人,可见她确实不喜自己之前的言论。萍儿讪讪地低头,不再出声。其实她并没有真寻死的心思,只是感伤一下,希望有人能看见她难受,关心她两句。刚刚她说想过死,见没人理会她,她便很难过。   如今虽被崔桃这般训斥性地一瞟,萍儿意识到自己胡作了,心里却是暖的,这说明终究还是有人在乎她计较她的。   “以后再感伤春秋想要寻死,就卷铺盖走人。”崔桃冷声道。   萍儿:“……”她想多了!   崔桃初步检查了尸体的情况,尸斑固定,指压不褪色,尸僵完全缓解,角膜重度浑浊,不见瞳孔。   她告诉韩琦:“人至少死了两天了,俩人在被吊在房梁之时都还活着。这样看来,只有钱同顺的妻子杨氏情况特殊,在被凶手吊起之前就已经身亡了。”   “也便是说,我昨晚带人来巡查杏花巷的时候,他们夫妻俩已经死了,尸体已经在房中吊着?”   李远见崔桃点头,不禁万般气愤,痛恨这凶手太过凶恶歹毒,竟在天子脚下接二连三地杀人,视他们官府于无物。   “厨房那边的地面有一道拖拽的痕迹,还有没来得及端上桌的饭菜,当时的苗氏应该在厨房,遭到凶手袭击之后,被拖到了正堂。”   王钊这时走过来,向韩琦转述他搜集到的一些信息。   “据朱二郎讲,朱大壮和苗氏在前日接了帮工的活计。城外有一位王员外要办六十大寿,家里人手不够,要雇工。王家人办寿宴图吉利,钱给得大方,只帮忙两日,每位帮工不少于三百文钱。   朱大壮便张罗着跟苗氏一起去,俩个人还能多赚一份儿钱。孩子就被托付给了朱二郎夫妻暂且照看。今天理该是他们夫妻回来的时候,朱二郎夫妻吃过早饭后,便把孩子送了过来,却没想到撞见俩人吊死在房中。   孩子到现在还受惊着,不停地哭。真可怜啊,那么大点的孩子,亲眼看到自己父母的死状。”   “孩子在哪儿?”崔桃问。   王钊忙告知在隔壁。   崔桃摘下手套,洗了手之后,仔细在四周寻了一圈,最终目光定格在韩琦腰间的玉佩上。圆形白玉,中有圆孔,刻着飞虎云纹。   韩琦回看一眼崔桃。   “借用一下。”崔桃眼巴巴地看着韩琦。   韩琦当即拽下玉佩,递给崔桃。   “谢啦。”崔桃接了玉佩之后,就立刻去了隔壁。   朱大壮和苗氏有两个孩子,大女儿七岁,小儿子五岁。俩孩子都被惊着了,窝在朱二郎夫妻怀里一直哭叫,身体颤栗发抖。邻居们送茶送点心帮忙哄着,却一点效用都没有。   朱二郎见王钊带了一名年轻漂亮的女子过来,忙问王钊他大哥的案子如何,是否知道凶手是谁了。   “没那么快,还需要查。”王钊跟朱二郎介绍崔桃,但说的时候自己口气都不确定,“孩子哭得太厉害了,她可以帮忙哄一哄。”   崔桃问了小儿子的名字后,便叫他:“朱晓德,看我手里是什么东西。”   崔桃蹲下身来,右手握着拳头送在朱晓德跟前。   朱晓德听到有人直呼他的名字,奇怪了下,哭声渐小,好奇地转头,红肿着一双眼睛看着崔桃。   “我手里的可是宝贝,但只能给你看。跟我去那边的墙角悄悄看一眼,好不好?看了你就不会那么害怕了。”崔桃说完,见这孩子还是紧抱着朱二郎的大腿不放手,继续道,“你二叔二婶就在这,我是衙门的人,这些也都是衙门的人,专门保护百姓安全的,所以也会保护你。若不然一会儿你若觉得我欺负你,你立刻大叫。”   崔桃指了指墙角,告诉朱晓德就那么远的距离。   朱晓德终于动摇地点了点头,随着崔桃拉他过去。   崔桃在墙角蹲下来,背对着王钊和朱二郎等人的方向,把手里的玉佩放下来,边晃着玉佩,边让朱晓德好生看看那玉佩上的花纹是什么。   因为玉佩摇曳,乍看是看不清楚上面的花纹的,,朱晓德就一直盯着玉佩看……   两炷香后,崔桃将朱大壮的大女儿也安抚好了,带着他们兄妹回到朱二郎夫妻那里。   朱二郎惊讶地发现俩孩子真得好了很多,忙跟崔桃道谢。   王钊得空便好奇地问崔桃,对俩孩子到底用了什么办法。   “也没什么,俩孩子哭得意识恍惚的时候,比较容易听劝罢了。”崔桃随即要把玉佩还给韩琦,却见韩琦正忙着跟李远交代什么,崔桃就将玉佩给了张昌,她则要赶着先回尸房进一步验尸。   张昌等韩琦忙完了,便将玉佩奉上。   韩琦收走玉佩的时候,张昌突然开口道:“这可是六郎的贴身之物。”   韩琦是韩家幼子,在家刚好排行第六,所以私下里张昌也会称韩琦为六郎。   昨晚吕公弼警告晏居厚的时候,张昌也在场,他虽在角落里候命侍奉,但早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了。所以他刚刚那句话,意含着对自家主人的一种劝诫或提醒。   张昌说完这句话之后,其实有点紧张。他知道自己多言了,但作为主人身边最得用之人,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及时进言,提醒一下主人。   “知道。”韩琦看都没看张昌,随手把玉佩挂在腰间,便继续忙他的事去了。他神态淡淡,表情如常,没有任何异样之处,也没有责怪张昌一句。   张昌默默然垂首,却已然在心中再三检讨自己多嘴的行为。他本以为主人犯了糊涂,却不想主人清醒得很。一声‘知道’就足够警告他多嘴了,若他再悟不出来,再多言,明日站在主人身边的人便不会是他了。   崔桃二次检查朱大壮和苗氏的尸体时,过滤了一遍容易忽视的细节,仍然没有在二人身上发现其它可疑的线索。俩人身上都没有生前反抗伤,但有擦伤,应该是凶手在移动苗氏身体以及悬挂夫妻二人时,产生的摩擦碰撞所造成。   尸房内弥漫着一股很浓的肉皮烧焦的味道,正是今天新进的十具烧焦的尸体所散发而出。萍儿一进屋就受不了这味儿,跑出去吐了。   王四娘也不大行,跑出去喘两口气回来,憋一会儿,又从窗口探头出去喘气。   “所以说留你们有何用?偏说能帮上忙。”   崔桃淡定地打开其中一具烧焦尸身上所覆的草席,口鼻内没有烟尘,系死后焚烧,衣物被焚毁,皮肤表面完全碳化,已经无法分辨死者的真正面容。   崔桃随后查看余下的九具,情况都差不多,不过幸好有两三具被焚烧的程度没那么深,还可以多查一些东西。   王四娘和萍儿挤在一起,站在窗边,默默看着崔桃。此刻连一向爱碎嘴瞎嚷嚷的王四娘连都老实得不说话了,全然是因为摆在崔桃身边的那具焦黑的尸体太有震慑力。   “愣着干什么,过来帮我把这具尸身翻过来。”崔桃吩咐道。   王四娘和萍儿互看一眼,犹犹豫豫地挪着步子,缓慢地朝崔桃这边走。   “尸体在这,门在那,选哪个?”崔桃举着手里的竹镊,不满地看向俩人。   俩人当下明白崔桃的意思,再不干活她们就得滚了。赶紧加快了脚步,按照崔桃的吩咐戴上了手套,将崔桃指定的焦尸搬挪翻面。   崔桃用竹镊从死者的腋下夹出了一块赭色的未完全焚尽的布片。这具尸身的背部皮肤稍微完好一些,虽然皮肤表面也有些黑了,但经过擦洗之后,用小刀轻轻剥掉表皮碳化的部分,可见皮下组织有血肿的痕迹。   死者生前背部受过伤,伤痕形状为长条状,类似像用鞭或藤条之类的东西抽打形成。   随后,崔桃又从另一具死者的背部位置,找到了一块残留的衣料,这块衣料表面看起来已经完全黑了。崔桃就先将它泡在水里,等一会儿再看看能否分辨出来什么。   十具焦尸全部为女性,可明显辨别死因的有两具,一具系为颈骨折断的,一具系为颅骨损伤。其余的因为被焚烧程度过于严重,无法辨别。既然被害人皆为女性,且有这么多具,让人不禁想起李三的案子,势必要检查死者生前是否受到过侵犯。   崔桃检查完两具焚烧情况较轻的尸体后,默然停顿了很久,才脱下手套,去用柚叶水洗手,点燃了艾草驱散异味儿。   萍儿和王四娘在崔桃验尸的时候,压根都不敢看,多半时候别过头去,又或闭上眼睛。   这会儿见崔桃情绪低落,都凑过来问她怎么了。   崔桃没说话,认真地填写尸单。   王四娘以为崔桃生她们的气了,支支吾吾地赔罪:“我们俩以前真没干过验尸的活计,下次肯定能好些了,别赶我们走。”   “对对对,第一次难免有那么一点点不适应,容我们两回,肯定就好了。”萍儿柔声附和道。   崔桃撂笔后,瞟她们两眼,拿起竹镊拨弄那块刚才泡在水里的布料。   “别生气了,别生气了,我们给你赔罪!”王四娘忙带着萍儿给崔桃鞠躬。   崔桃用竹镊在布料上戳了两下,又在水里涮了涮,然后夹起来,用布擦干后,举在阳光下仔细分辨。布块中央有一点点完好的地方,可分辨出也是赭色。   崔桃将两块布都放在纸上包好,然后带着尸单去找韩琦。   王四娘和萍儿赶紧跟上。   “你们留在这,把尸房打扫干净后,门锁上。”崔桃吩咐道。   俩人万不敢抱怨什么,赶紧应承去办。   韩琦在看朱大壮夫妻的尸单的时候,意料之中的结果,自然也不觉得惊讶。但当看了那十具焦尸尸单的时候,不禁蹙起眉头,看向崔桃。   “请问这十具焦尸在何处发现?具体情况如何?”崔桃问。   “昨夜长垣东五里有火光,长垣县令当即带着百姓去救火,在官道旁的一处山沟里,发现了这十具烧焦的尸体。案情重大,他办不得,便移交给了开封府。”   “最初起火的地点在哪里?”崔桃问。   韩琦摇了下头,长垣县县令并没有交代这点。   “韩推官请看这个。”崔桃将两块布料放在桌上。   “这是?”韩琦回看一眼崔桃。   “这两块来自两名死者身上的布料,都是赭色。”崔桃解释道。   韩琦起初还是有点不解崔桃为何强调两块布料都是赭色,或许只是两名死者碰巧穿了一样颜色的衣服而已。韩琦随后明白过来崔桃所指,结合他尸单上所写的残忍之状,细想来倒是不无可能。   囚服为赭色。   “你觉得她们皆为女囚?”   “十名,人数不算少了,想来不难查,一查便知。”崔桃凝重地看着韩琦。   许因为她也是女囚的缘故,所以感同身受,对这些女囚所受的非人遭遇很是气愤。女囚也是人,犯了错按律处置就是,别的不该有。   韩琦应下,当即吩咐下去。   “若属实,定严惩不贷,以儆效尤。”韩琦向来温淡的声音变得冷厉。   崔桃又问韩琦,杏花巷以前那四家自尽的死者家属之中,可有同意开封府挖坟重新验尸的。   “时隔久远,如今只寻到一家,王钊已经去游说了,下午该可以去一趟。”   “那正好,我顺便去一趟长垣县,瞧瞧起火点在哪儿。”   崔桃从韩琦那里出来后,就看见王四娘朝她颠颠地跑过来,告诉她有一位吕二郎来找她。   “不见。”崔桃眼不眨一下,径直往回走。   “那位吕二郎说,你若说不见,他就要我告诉你,九娘来的信他便给烧了。”王四娘接着道。   崔桃立刻停下脚步,让四娘人赶紧带路。   崔桃到了开封府侧堂,就见吕公弼负手站在屋中央,手里正攥着一封信。   崔桃二话不说,上前就将那封信从吕公弼的手里抽出来。   吕公弼有所感觉的时候,已经晚了,手上空空如也。   他蹙眉盯向崔桃:“你——”   “好生无礼,不知体统,如此粗鲁。”崔桃边拆信,边替吕公弼把他没说完的话,说完了。   吕公弼缓缓地吸口气,随即撩袍子坐下来,“你不爱受拘束,便也罢了。可大街上随便认识的人,你便敢跟着他走?上次你是幸运,遇见了……黄六郎。若遇到了坏人,你可怎么办?”   崔桃飞快地览阅了崔枝信上的内容,无非是唠叨家中的日常。   信中,崔枝说崔六娘嫉妒她了,几次背地里拿话挤兑她。又说马氏,也便是崔桃的母亲,曾私下里找到她询问崔桃的情况,崔枝没敢透露,只能瞒着了。还说家里的祖母因为崔枝颇受宰相夫人喜欢,越来越看重崔枝,有意让马氏帮忙撮合崔枝和吕公弼的婚事。崔枝在信末尾还不忘跟崔桃感慨一句,现在家里很多人对她或热情或排挤,搞得她心里怕怕的,都不知道该信谁,幸好有十娘一如既往地陪着她。   “十娘是谁来着?”崔桃今儿看到太多尸体,脑子一时间有点转不过弯儿。   “你五叔五嫂的独生女,”吕公弼解释道,“也是个命苦的,才生下来没多久,父母就去了。”   “那身世是挺惨的,性子如何?为人如何?”崔桃继续问。   吕公弼仔细回忆了下,半晌后,开口道:“没太多印象,是个怕生的,总爱躲在你祖母身后,应该挺安静乖巧的。”   “安静乖巧,这性子倒适合你。”崔桃顺嘴就把话题转移了。   吕公弼立刻瞪向崔桃,问她这话何意。   “你这么霸道的人,总喜欢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到别人身上,就得找一个安静乖巧,对你百依百顺的。找这样性子的人更契合你,婚后的日子容易和和美美,出不了大问题。”崔桃解释道。   吕公弼蹭地站起身来,眯眼质问崔桃:“因昨晚的事,还是因天香楼的事,故意说这话气我?”   “都不是,是因宰相家的二公子对一个女囚‘痴心妄想’。”崔桃纠正道。   吕公弼双眸盛满怒意,他冷冷地盯着崔桃半晌儿,随即拂袖而去。   崔桃把崔枝的信收好,步履轻快地回了自己的小院儿,猛然想起来锅里还闷着猪蹄,赶紧撒腿就跑向厨房,掀开锅盖看情况。   幸而没有糊掉,汤汁收得刚刚好,棕红色亮晶晶的猪蹄躺在金黄色豆子中,散发着阵阵肉香。   崔桃把锅盖重新盖上,将她之前和好的面放到案板上。这面可不大一样,特意调配了一定比例的豆面和栗子面在里面,等做熟了细品的时候,就能吃到和普通的面不一样的香甜味。   崔桃把面团揉搓成大小均匀的剂子,再将油酥也搓成相同数量的小剂子。将油酥小剂子按在大面剂子上,擀成长条,卷起,搁置一会儿,再擀成长条状,再卷起,如此反复几次,再将剂子擀成圆形的饼状,上下粘上芝麻和杏仁碎,入锅煎熟。   这样做出来的酥油饼色泽金黄,层层起酥。表面粘着的芝麻和杏仁碎,还会给脆而不碎的酥饼增添果仁香儿。用这入口即酥的酥油饼,配着着黄豆炖猪蹄儿一起吃,猪蹄香,黄豆香,饼也香。如果用油酥饼沾一下炖猪蹄的汤汁再吃,更有一种酥脆中渗着香汁的口感,让人欲罢不能。   管它早餐该吃什么,总之现在一定要吃这个。   萍儿和王四娘也借了崔桃的光了。   俩人闻香而来,看到有肉眼睛都亮了。她们早尝过崔桃做兔肉的手艺,那还是在野外,佐料有限,但那会儿已经美味的不得了了。如今这小厨房里,什么佐料都齐全,做出来的菜香味儿比上一次更甚。对于吃了好几天‘草’的俩人,如何能做到不馋?不能!   俩人都禁不住咽口水,看黄豆猪蹄的眼睛越来越直。   崔桃将她们俩那份儿猪蹄盛到碗里,也配好了饼子和筷子,但却不让她们动筷。   俩人赶紧求崔桃,好一顿拿好话赞美崔桃,并向她保证以后一定能做她的好帮手,绝不拖她的后腿。   “一个要求:办正经事的时候,少废话。我让你们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许多说一个字。不然就出门左拐,大黄那里还有地方。”   崔桃口中的大黄,正是开封府大牢旁边养的一条狗,也是上次在试毒中侥幸活下来的狗。   俩人连连点头,跟崔桃作保证。   崔桃这才撤离了手,允许她们吃。   好几天没沾到肉腥儿的俩人,马上就跟疯了一样起筷子开吃。   王四娘性子急,吃得快,但啃猪蹄的时候特别细致,骨头上面一丁点筋肉都不留。也幸亏崔桃这猪蹄闷得够久,她才能都给啃干净了。   萍儿相较于王四娘吃得更斯文些,可速度也不慢,有时候吃得一边腮还会鼓起很高,略有点不符合她往日一贯给人的淑女形象。   “对了,”王四娘吃完之后擦了擦嘴,问崔桃之前在验烧焦女尸的时候,为何态度突然大变,“是查出什么紧要的证据了?”   “咳咳——”萍儿蹙眉,努力咽下嘴里的东西,用幽怨的眼神瞪着王四娘,“能不能别在吃饭的时候说尸体?”   “我没在吃饭的时候说呀,我吃完了!”王四娘无辜道。   萍儿倒是被气得更加咳嗽了,她幽怨地瞪一眼王四娘,埋怨她只会想着自己,不顾及别人。   “哎呦,可别这么讲。你哭哭啼啼的时候不也只是想着自己,没想过别人看你那样有多过膈应么?”王四娘嘴贱地反驳道。   “你——”萍儿气红了脸,王四娘却只顾着笑。   萍儿无奈之下只能鼓着腮帮子,端着自己的菜碗,躲到厨房的另一端去吃。   王四娘这时就听崔桃讲了她检查的那些女尸中,但凡没被烧焦的,下身无一不糜烂严重的情况。王四娘当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气得拍桌子瞪眼,破口大骂那些畜牲居然敢这样祸害女人,都不得好死。   “现在初步怀疑,她们可能都是女囚,当然还要进一步调查证实。”崔桃接着道。   萍儿凑过来,瞪大眼:“女囚?那是什么人居然对——”   萍儿刚刚虽然躲到了厨房的另一端,但是一点不妨碍她把整件事都听得一清二楚,因为王四娘刚刚骂声实在是太大了。   “是官府的人么?”王四娘问。   “目前还说不好,因为证据还不够齐全。”崔桃客观陈述道,但她个人觉得是官员或官差的可能性很大。   “我们幸而在开封府坐牢,若换在别处,却不知会是什么光景了。”   王四娘叹了口气,又冷笑两声。   “其实这种事儿在很多地方大牢都有,也就开封府在皇城根儿底下,做事规矩些。在其他地方的大牢,很多女囚都不被当人看,遭狱卒们可劲儿欺辱,说什么‘都进到牢里了,还当什么节妇’,肆意扒衣裳戏弄都是轻的了。却有不少因小罪入狱的,后来被放出来,却没脸活下去的,要么吊死要么跳河了。”   萍儿惊讶地问王四娘怎么会知道这些。   “别忘了我原来是干什么的,寨子里有几个娘子犯了事儿进过大牢,见识过里面的情况。她们也是熬出来的,却是没脸在原来住的地方呆了,便跑来山寨投奔。”王四娘痛恨地皱眉,气愤地拍桌子,“却没有像尸房里那些的,竟被那般祸害死的!这些丧尽天良的狗畜生,别让我遇见他们,否则我扒了他们的皮,挖了他们的眼!”   萍儿连连应承,也跟着王四娘一起痛骂那些人。   “希望韩推官能够尽早查出这事的真相,把那些祸害人的畜生都给抓起来!”萍儿接着道。   “韩推官会不会因为那些人是当官的,便护着他们?”王四娘担忧地问询崔桃,“所谓官官相护么,何况在他们眼里,女囚下贱,不值钱。”   “不会。”崔桃相信韩琦不会那么做。   但退一万步讲,如果他真那么做了,崔桃也有自己的办法应对。总之,要给尸房里那十名不管是在生前还是在死后都受尽羞辱的死者们一个交代。   现在崔桃说的话,王四娘都信。她立刻松了口气,感慨果然还是开封府好。她和萍儿选择留在开封府,真真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下午的时候,崔桃先去了长垣县,查看山里的起火点。   根据现场燃烧的程度来判断,十名女尸被焚毁的山沟就正是起火之处。这山沟附近没什么树,都是一些矮灌木和草丛。所以火势没怎么蔓延就被扑灭了。   现场除了黑漆漆的草木和碳灰,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即便是有,也早在救火过程中被破坏了。   崔桃接着就赶往三年前在杏花巷自尽的张姓夫妻的坟地。   开棺之后,合葬尸棺内的白骨情况一目了然,两具白骨的颅骨内都插有一根银针。如此就可以大概明确,杏花巷内发生的所有夫妻自尽的案子可能都有关联,所有‘自尽’的夫妻可能死于同一种手法。想要完全确定,还需要找到另外三对自尽夫妻的葬地,进行开棺确认。   这方面的事地是由王钊来负责调查处理,崔桃这边只需等消息就好。   “如今看来,杏花巷的案子很可能跟一种邪术的祭祀仪式有关。整巷子的凶相宅,必须是一对夫妻悬梁自尽,每三年一次,每次两对。”崔桃对韩琦总结道。   “那会是何种邪术仪式?”韩琦问。   崔桃手托着下巴,琢磨道:“这就说不好了,很多邪术都是秘传,外人未必知晓。但这个仪式应该不是给活人做的,像在为死人祭祀。当然,生者也必有所求,不然不会如此大费周章。”   韩琦点点头,觉得崔桃所言颇有道理。   “那个给杏花巷建房的老木匠的女儿,可找来了没有?”崔桃忽然想起来。   “大概明日会到。”   “那就好,这案子不能再拖了,如果每三年凶手要拿两对夫妻祭祀的话,今年的数量已经完成了。凶手在短时间内很可能不会再动手,若让他隐匿在茫茫人海之中,便再难寻到了,除非等到下一个三年。”   崔桃继续跟韩琦细致分析杏花巷案凶手的特征。   “根据钱同顺妻子杨氏的死亡境况来看,当时在夜晚,杨氏都没来得及披外衣,就在院里见了凶手,可见对凶手毫无防备。   银针的插入,一定要近而精准,从四位被害者都没有反抗伤的情况来看,死者都是在他们毫无戒备的情况下,近距离被银针刺入耳。   两户人家,两对夫妻,也便是两男两女,会同时对什么人疏于防备?假设凶手也是杏花巷的住户,跟他们很相熟。凶手力气小,可能是女子,当然也可能是身子孱弱的男子,但不管是男还是女,同性之间可亲近些,但异性之间,即便是相熟,似乎也不好靠得太近。他是怎么做到分别各个击破,将银针刺入男女被害者的耳中?”   韩琦应承道:“凶徒必是名容易让人疏于防备的人。凶手会不会是两个人,一男一女?”   “也不排除这种可能,但如果是两个人的话,他们用银针手法应该很类似。   最近碰见的这两桩案子,死得人太多,杀人手法也都太凶残。”   崔桃向韩琦提议在开封府做一场法事,超度亡灵。不光可以告慰死者,也可以给生者的慰藉。   韩琦并不认为这是崔桃要求做法事真正理由,“你何不坦率直说?”   “直说了,我怕韩推官不信啊。”崔桃瞄了一眼韩琦。 第34章   “说说看。”韩琦淡声道。   “我觉得咱们开封府近日有血光之灾。”崔桃告诉韩琦, 她昨日夜观星象,发现开封府的守卫星不仅蒙尘, 还有微弱的红光闪烁, 这都是预兆。   韩琦挑眉, “开封府的守卫星?”   崔桃连忙点头如捣蒜。   “哪一颗?”   “就……我昨晚看得那颗。”崔桃用不太确定的语气道, 然后用手指挠了挠脸颊,眯着眼对韩琦嘿嘿笑道,  “韩推官别完全不信啊, 上次我说有血光之灾就准准的。”   韩琦看着崔桃没说话。   崔桃知道他又不信邪了, 特意用惊悚的语气对韩琦道:“那不如咱们打个赌, 不做法事了, 倒看看这开封府近日会不会有血光之灾。真出事了, 韩推官也不必自责, 我会跟大家好好解释,真不是你的缘故才让开封府陷入浩劫。”   韩琦轻笑, “威胁我?”   崔桃面上连忙作惶恐状摇头,心里却点头。   “安排吧。”   韩琦这么快就让步了,倒让崔桃挺惊讶的,没想到他这么快就‘信了邪’。   “好嘞。”崔桃高兴地告辞,转身往外走了两步, 旋即折返回来, “倒把重要的事儿给忘了,杏花巷也得来一场,破阵的。既然凶手那么讲究风水祭祀, 且大费周章折腾这么多年,若破了它,他一定气急败坏,指不定会有动作。”   “既是无人知晓的秘术,你如何破?”   “倒也不用全摸透,很简单的道理,他的布局都是凶,那就拉起辟邪的符咒旗帐,再请两尊神破煞。”崔桃解释道。   韩琦发现崔桃应对事情的办法总是比一般人要灵活,不纠结于一角,而是从大局纵观,寻缝而入。很多事在别人那里还在纠结的时候,到她这里不费吹灰之力便轻松化解。   韩琦让崔桃尽管去安排,个中花费都可报公账,让开封府出。   “等我安排好了,便知会韩推官一声。”崔桃应承后,就欢快地从屋里跳出来,刚好看见包拯徐徐踱步而来。   崔桃忙跟包拯见礼。   包拯打量一眼崔桃,便笑问她如今在开封府做事感觉如何。   “多亏包府尹和韩推官提携,让属下得机会将功赎罪。”崔桃毕恭毕敬道。   “勉哉。”包拯又笑道。   崔桃多谢包拯给她加油,然后再行一礼,迈着欢快地步伐去了。   包拯回头望一眼崔桃,对迎他出来的韩琦道:“倒是难得,若换做平常女子,那般出身,又落得这般境地,连活下去见人的胆量怕是都没有了。”   韩琦:“能人不以常论,如吕武。”   包拯怔了下,“幸亏这丫头并无吕武之野心。”   “是。”韩琦应承,忙请包拯进屋。   崔桃办事效率极高,傍晚就请了当地有名的大师在开封府做法事超度。   第二天,杏花巷那里也都安排妥当了。就是钱稍微多花了一点,不过没关系,可以报公账,她不心疼。   韩琦应邀来杏花巷验收结果,还没到地方,便见杏花巷口供奉着一座金灿灿的一人多高的大佛。   这佛渡了金身,价必不菲,她倒是真敢。   随即进入杏花巷,又见各家各户的门口都挂着符咒旗帐,随风摇晃着,另挂有艾草、五色丝、桃木等驱邪之物。   以为这就完了?却没有,走到巷尾,又见三座新砌的石台上供奉着三清神像,前面都摆着香炉,竟香火不断。,这一会儿的功夫,就看见巷子里有两家住户跑来拜一拜了。   “崔娘子这破煞怎么还请了两家不同的?”王钊觉得新鲜了。   “不知凶手信哪家,只能烦劳两家都出马了,务求周全。”崔桃笑着解释道。   韩琦看了一眼崔桃,已经没话说了。   随后不久,李远便带着老木匠王关的女儿王氏来到了杏花巷。   王氏刚进杏花巷,见巷子里这阵仗,着实吓了一跳,逢佛逢神必拜,双手合十,低声念叨着。   崔桃见王氏此状,小声跟韩琦道:“她必知此巷凶。”   王氏见过韩琦和崔桃之后,便坦白承认是她爹王关改建了这座杏花巷。   “那是九年前的事了,贱妾那会儿十二岁,爹爹愁我是‘丧妇长女’,不好嫁给好人家,便想给贱妾多筹一些嫁妆,让贱妾以后在娘家不至于被瞧不起,日子能好过些。   为这事儿爹爹整日唉声叹气,忽有一日他突然高兴回家,将一袋钱交与贱妾保存,另还有几样银首饰。这钱和首饰加一块儿,怎么说也值百贯了。贱妾问他钱从何来,爹爹说他接了一个大活儿,雇主爽快,提前付钱给他了。   再后来过了半月,贱妾见爹爹又整日阴沉着脸,惶惶不安,似乎在担心什么事。问他何故,他又不说。之后他突然跟贱妾商量,说要把钱还回去,活不做了。   那天晌午,贱妾记得很清楚,贱妾正在午睡,忽听外面有爹爹激动的说话声。贱妾便扒窗去看,却见爹爹站在院外的矮墙后,低头在那自言自语,说什么‘造孽啊,丧尽天良,我不干了’的话。   贱妾以为爹爹中邪了,便喊他。他身体定住了一下,才恍然回了神来,回头看向贱妾,匆匆跑来打发贱妾回屋。”   此之后的几个月,王关早出晚归,忙着干活。后来活儿干完了,王关又领了一份钱回来,但他把钱交到王氏手里的时候却并不高兴。   他又画了很多张图告诉王氏,以后这样的宅子都要避开不能住。汴京的杏花巷最去不得,这辈子都不要去。   “再后来贱妾就远嫁了出去,爹爹叫我无事的时候,最好不要回家。等他去了,悄悄把他安葬就是,不必大操大办。”   王氏提及这些,眼中不禁含泪。她或多或少有些明白,当年他爹为了给她攒嫁妆,似乎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因怕遭报应,又不想连累她,才不许她回家。   正所谓父爱如山,大抵如此。   王氏从袖中取出一沓发黄的纸,跟韩琦和崔桃表示,这就是她爹当年给她留下的凶宅图。   崔桃接过来翻看,这些图中包含了所有杏花巷的凶相宅宅形。   难怪王氏一进杏花巷,就害怕得双手合十,念叨着什么。原来木匠王关在此之前,特意嘱咐过王氏。   “为何一定要在这?”   崔桃突然发问,引来韩琦和王钊等人的目光。   “为何一定要这建凶相宅,为何一定要在这杀死六对夫妻去祭祀?九年前的改建是关键。”   韩琦告诉崔桃,他已经命人去寻近十年杏花巷内所有住户的户籍记录,寻到了一问便可知晓缘故。   崔桃也这么想,不过时隔久远,翻出陈年案卷可不那么容易,看来要费些时候。   “杏花巷这里当派人继续暗守,我布下这些东西,凶手如果看到,应该会被刺激到,而有所动作。”   崔桃马上表示,她要留守杏花巷,可以伪装成一名新搬家到此的妇人。   “若有个郎君在,伪装成夫妻,就更像了。”王四娘忙提议道。   崔桃便看向王钊和李才。   俩人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虽说是伪装,大家一堆人在一间屋子里,做不了什么。可跟这般俏丽的女子做名义上的夫妻那也是长脸的事儿。俩人都要跟韩琦表示他们可以,便听韩琦先发话了。   “你们常来杏花巷巡逻,容易暴露。”   王钊和李才顿时一脸失望,偃旗息鼓了。   “那我——”   崔桃刚开口,就听韩琦再度发话。   “做寡妇。”   “也行,可一个寡妇是没可能把凶手勾出来。”崔桃提醒韩琦道。   韩琦明明听清楚她的话,却置若罔闻,转头交代别的事去了。   在场人懂韩琦这点心思的人不多,但张昌心里却明明白白。他家郎君非必要时候,不会随便开口,偏说要崔桃做寡妇,可见他并不想让崔桃以身犯险,哪怕是很微小的可能。   傍晚的时候,崔桃就打扮成了妇人样儿,她把水粉颜色调安了,扑在脸上就让肤色变黑了一些,还点上了雀斑,灰蓬蓬地裙裳往身上一套,在系上半旧的头巾,眉眼里再多了几分市侩,怎么瞧她都像足了一名已婚的市井妇人。   王四娘见崔桃此状,不禁惊叹:“这可真是扮什么像什么,上次花魁那副打扮,便惊呆了我们了,这次更是,不论哪一位都和娘子本人完全是两个样子的感觉!”   “明明这五官模样没变多少,却叫人不敢认出是同一个人。”萍儿跟着感慨道。   崔桃当初去天香楼做卧底的时候,大家还担心过她的画像曾在外城内张贴过几天,容易被人认出来。可当她打扮好一现身的时候,便没人有这种担心了,只觉得她就是花魁,她若不是花魁,这世上便没人配当花魁了。至于原来的崔桃是谁,大家在面对花魁的时候,都险些忘掉了。   萍儿不禁好奇询问崔桃,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一点。   “我以前也假扮过别人,但被人一眼就拆穿了。”   “那你假扮别人的时候,是不是还会幽怨地看人,说话也像你平常那样柔柔弱弱?”崔桃问,   萍儿不解,“这有何问题?”   “服饰的不同,妆容的微调,不过都是起辅助作用,灵魂演绎才是人物扮演的最核心关键。”崔桃道。   “灵魂演绎又是什么东西?”萍儿更加疑惑了。   崔桃今天心情好,就跟萍儿多讲了几句。   “将你想要假扮的人物化成一个真正鲜活的人,让她和所有人一样,有过去,有现在,有将来。以她的立场去看,去感受,去谈吐做事。即便是有人认出你和一个叫‘萍儿’的小娘子长着同一张脸,也要让他们觉得你就是你,你和那个萍儿不同。   总之,就是舍弃你本来既定拥有的一切,然后把新人物的一切装进你的身体里,你要比任何人都肯定自己就是这个人,而不是等着别人去肯定你。”   萍儿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就是说我要完全把自己当成那个人,可是这太难做到了,很容易就忘了。”   “自然是难做到,不然人人都是扮演高手了。”崔桃告诉萍儿,若有心想学,就要经常琢磨,反复练习。   萍儿忙点头,很感兴趣道:“我想学。”   “那我也想学!”王四娘跟着凑热闹。   反正三人这会儿搬进杏花巷的宅子里住,也没什么事儿做。   崔桃就把带来花生米、谷瓜子和几样点心摆在桌上,一边吃一边吩咐俩人,从现在开始就演对方。   “演对方是什么意思?”萍儿愣了愣。   “看给你笨的,就是我演你,你演我。”王四娘表示不难,打量萍儿一圈后,便把自己裂开笑的嘴闭上了,转而成了抿嘴微笑,不露齿的那种。走路也要轻轻盈盈的,稍微扭一下腰肢。   王四娘随即斯文地在桌边坐了下来,抬手就要抓一把花生到自己身边来吃。崔桃当即拿起竹棍打她一下,告诉她不对。   萍儿噗嗤一笑,纠正王四娘道:“我都是这么吃的。”   萍儿坐下来后,翘起小拇指,只有食指和中指轻轻地拿了一颗花生,然后斯文地剥了皮,先将一粒花生粒放进嘴里,微动唇咀嚼了几下之后,才将第二粒送进嘴里,继续咀嚼。   王四娘惊呆地瞪着萍儿的吃相,撇嘴嫌弃道:“我的娘咧,有你这功夫,我能把一盘子花生吃完了。”   崔桃用竹棍敲了敲桌,示意王四娘继续表演。   王四娘只得翘起她胖胖的小拇指,从盘子里轻拿一颗花生,然后学萍儿那样去吃。可脸上控制不住得流露出自己对这种吃法的嫌弃。   崔桃随即让萍儿演一个王四娘看看。   “那我该演她什么呢?”   萍儿看向王四娘的时候,王四娘当即拍桌起身,一脚踩在凳子上,粗鲁地喊道:“你们两个撮鸟,看我不剜口割舌,扒了你们的皮,送你们进粪坑,先喝上它三斤尿!”   萍儿目瞪口呆,直摇头,表示她不行,她演不了。   “怎么耍人玩儿呢?是谁刚才起头说要学的,好容易崔娘子有心情教我们,你还矫情上了。今儿不管你想不想学,都得给我学!”王四娘就不爱惯萍儿这臭毛病。   萍儿赶紧求救地看向崔桃,却见崔桃乐呵地剥着花生吃,只是静静地看她,没有帮忙的意思。萍儿转念想想,也确实是自己主动提出的要求,只得硬着头皮来。   她轻咳了两声,然后学王四娘那样,猛地拍桌,然后抬腿踩在凳子上,不大舒服地维持着这个不雅的姿势,试着张口说脏话,但她几度犹豫张嘴又闭上了,说不出来。最后在王四娘的再三逼迫下,萍儿红着眼睛,抖着嗓音,终于开口说起来。   “你们、你们……两个……撮、撮……鸟,看我不剜口割舌,扒了你们的皮,送你们进……进……粪坑,先喝上它三斤——”   “还差个字儿,快说啊!”王四娘催促道。   萍儿憋红了脸,眼泪哗地流了下来,哭唧唧道:“尿!”   “不行,你这话说得太磕巴了,重说。”   萍儿脸更红了,她又一次求救地看向崔桃,见崔桃没有救自己的意思,鼻子一抽一抽地哭得凶猛,眼睛一闭,干脆一口气把那句话说完了。   随后,屋子里陷入了长久诡异的寂静。   萍儿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正奇怪俩人的反应怎么这么安静,居然没笑话她?她忽听王四娘突然喊了一声。   “韩推官!”   萍儿擦眼泪的胳膊顿时僵住了,随即她扭头真的看见韩琦来了。她便捂着脸,哭得更凶,直接奔逃到里屋去了。   韩琦也没想到他刚来,就听见萍儿哭啼啼地在骂人,似乎骂得痛苦又痛哭?   王四娘憋着笑,赶紧跑到崔桃身后站着,不吭声了。   “另外三对夫妻的坟地也已经找到了,开棺验过,都有银针。”韩琦将这些银针都放到桌上。   崔桃看了看这些银针,大小、长度和粗细都一致。   “所有的绳扣也一样。既然到目前为止,没有俩人作案的证据,我更偏向认为是一个人作案。”崔桃揣测道,“九年了,会是什么样的人令人一直疏于防备?”   韩琦命张昌将十年间的记载杏花巷户籍情况的案卷,都放在桌上。厚厚的一摞,看起来就很费神。   崔桃二话不说便翻阅起来,“本以为这些东西要找几天呢,想不到韩推官这么快就找到了。”   韩琦没说话,敛眸也拿来两本,认真翻阅。   “使唤了近百人去找,自然快些。”张昌不禁代韩琦回答道。   崔桃马上称赞韩琦破案态度认真,招呼张昌也一起找。   两个时辰后,三人将这些户籍记录都看完了,把所有有关于杏花巷的记载都誊抄记录下来。最后综合放在一起来看,发现九年内杏花巷的住户们都在频繁搬迁,竟没有一家住在这里超过三年以上。   其实这其中的原因,倒也好猜测。   杏花巷曾频繁发生夫妻自尽案,让人觉得晦气外,还有流传的吊死鬼传说让大家人心惶惶。另外,巷子里的这些凶相宅都风水极差,科学点的说法就是布局不合理,会在心理上给人一种有消极的暗示,让住着的人心里不舒服,心情不好自然办事恍惚,办事恍惚自然就会觉得事事不顺,认为倒霉晦气,如此更呼应了杏花巷传说,故而有条件能搬的住户便都搬走了。   但杏花巷到底是在寸土寸金的东京汴梁,即便有一些传说,但还是不乏有不信邪贪便宜的人,想低价买下宅子在汴京安家。可每到新住户住得快忘了过去的传说的时候,夫妻自尽案又发生了,便会再引发一波搬迁。   “巷子里没有一个人在这里住过九年以上,这么说来,凶手未必是住在巷子里的熟人。”   “九年前杏花巷到底发生过什么,以至于整个巷子后来都修葺改建了?”   崔桃没在户籍资料中找到这方面的信息,不过她找到了一户姓陶的人家,这家在杏花巷改建完毕不久之后,就搬离了杏花巷。这之后的一个月,杏花巷出了第一桩第一对夫妻自尽案。后来又出了第二桩,巷子里的其他住户才开始陆续搬离。   崔桃觉得这个陶家是关键,奈何时间久远,想寻到实在是太难了。“哪怕能找到九年前杏花巷其他的老住户,知道当时各家各户为何会改建也行呢。 ”   韩琦命张昌将当年所有住户的情况都腾誊抄下来,命王钊等人立刻着手寻人。十几户人家,总会有一两家还在汴京,没有搬走。   等韩琦告辞走了,一直躲在里屋的萍儿才红着眼出来,直叹她没脸活了。   “我说的那些话都叫韩推官听见了,以后可怎么再见他!”萍儿急得直跺脚,怪王四娘非说那些脏话让她学,害她在韩推官面前出大丑了。   “可别太把自己当回事,韩推官连提都没提,问都没问,自然是无所谓你如何。”王四娘摸了摸鼻子,其实也替萍儿尴尬。她才不会承认,承认肯定更糟萍儿埋怨。   今天外面多云,夜色很黑。   崔桃一手拿着瓢,另一手提着灯笼,让王四娘抱着一袋面粉跟她出门去。萍儿则被打发去里屋睡觉,哭成那样了,还是早点睡比较好。   不一会儿,俩人就折返回来,那一袋面粉却是空了。   王四娘随后去东厢房睡了。   崔桃将桌上盘子等物都挪开,直接坐在桌中央闭眼打坐。   至后半夜,油灯快燃尽的时候,正引气入体的崔桃感觉到远处有波动。她猛然睁眼,拿起手边的木棍直接跑了出去。杏花乡内漆黑一片,唯有凉凉的夜风吹拂。   崔桃细听有悉嗦的声音来自巷尾,立刻喊:“巷尾有人!”   随即,她便往巷尾跑。   李远等人暗伏在墙头守夜,听到崔桃的喊声,立刻警觉起来。他们率先追跑到巷尾,细小的声音却没了,只闻到一股子浓腥味儿扑过来,却见原本摆放在这里的三座三清像,都被泼了乌黑发臭的东西。拿灯笼凑近了仔细一照,更吓一跳,原来是血。有一个沾血的陶罐,就被在丢在神像边上的地上。   “是腥鱼血,玷污了神像,便不得效用。”   崔桃用灯笼照着地面,李远这才注意到神像前扑了一层白色的面粉,有两个很明显的小脚印印在那上头。   脚印沾了面粉便有痕迹,大家顺着痕迹绕到巷尾这户人家的后墙,便在墙头上发现有微量的面粉残留。   李远随即带人包围整个宅子,进去搜查。后院墙翻过来,地面上还有面粉的痕迹,但是到院中央就没有了,毕竟脚底粘着面粉量有限,跑几步也差不多就没了。   住在这间宅子里的是一家七口,上有两位六旬老人,下有三个孩子。一家子人听到院子里的声响,都披着衣服推门出来,显然都是一副刚睡醒的样子。   李远将宅子里里外外搜查个遍,也检查了每个人的鞋子,并没有在这些人的鞋底找到面粉的痕迹。   不过这家有个八岁的男孩,他鞋子的大小,刚好跟三清像前留下的鞋印差不多。   李远当即问他,是不是他鱼血在画像上。孩子摇头不认,孩子父亲却举巴掌就打在他屁股上,骂他是不是又调皮了。   “这孩子从小就作,爱惹事生非。求各位官差行行好,谅在孩子不懂事的份儿上,饶了他这遭吧!”   两名老人都心疼孙子,跪下恳求李远饶恕那孩子调皮。   李远便跟崔桃打商量道:“似乎只是孩子调皮?”   这宅子有三间房,夫妻二人住东厢房,正房是两位老人在住,正房西边的耳房给三孩子住,另有一间是厨房和放杂物的。   崔桃推了一下这几间房的房门,在打开和关闭的时候都有很明显的‘吱呀’声。而李远刚刚带人闯进院的时候,这三间房的门都是紧闭的。   如果刚刚给神像泼血的真是这户人家的孩子,且不论他是如何及时藏匿了沾着白面粉的鞋子。他逃回来的时候,这开门和关门声总该有,但是当时当时大家可是在仔细分辩声音,并没有听到。   崔桃便问了一嘴这孩子,到底是不是他所为。孩子哭着直摇头否认。   孩子爹却不信,又打了一巴掌,骂他平时谎话连篇也罢了,如今对官府的人竟然也撒谎,“你是想把我们全都害死呀!还不快跪下,给官人们赔罪!”   崔桃环顾一圈,看到院东边有一口井。   在那孩子被迫跪下,给李远等人赔罪的时候,崔桃叫停了他们,告诉李远她在井边发现了一点点面粉的痕迹。   李远挑灯笼来看,发现果然如此。再看这井,有些深,主要是这天色太黑了,里面黑洞洞的,即便在上头挑着灯笼,还是什么都不太清。   “这井里有水?”   “对,我们一家子都从这井里打水吃。”   “你们搬来的时候这口井就在了?”   “在。”夫妻俩随后告诉崔桃,他们一家七口是在两年前搬到杏花巷的。   “近来有没有发现这口井有异常?”崔桃再问。   “好像没有,对了,有时候我记得我明明把桶放在边上,但当我再打水的时候,却发现这桶在井里。”   这是一口手摇井,摇柄卷着井绳,绳子另一头拴着木桶。   崔涛让李远派人守住这口井,同时也要派人包围整个杏花巷,任何人都不能出入,也包括孩子。   崔桃本打算下井瞧瞧去,但天色太黑,这井又深又窄,对方如果是个使针高手,这个时候选择下去对峙,反而不安全。   “崔娘子怀疑刚才那个人跑到这井下了?”李远问。   崔桃点头,让李远尽快把这个情况通知给韩琦。   谁知话音刚落,那边就有人传话说韩琦来了。   韩琦一见崔桃,便告诉她,他的人已经打听到了九年前那户陶姓人家的情况。如此也得以解释了,这些被害者为何会对凶手毫无防备。   “侏儒。”崔桃说完了,然后问韩琦对不对。   韩琦点了下头,略有些惊讶地问崔桃是如何查知。随后他听崔桃简略听说了这里发生的情况之后,便再去看了三清神像前的脚印,然后就蹙眉盯着这口井。   “井下应该不只有水,还有别的通道。”崔桃把自己担心的问题告诉韩琦,提议他还是不要派人擅入,安全第一。   最终韩琦还是决定,等明日天亮了,再考虑对井里的状况进行探查。   一行人就暂时回到崔桃的那间宅子。   崔桃这时候才明白过来,“王氏说,当年她目击她父亲在矮墙后自言自语,实则是他父亲正跟凶手说话,不过凶手因为身材矮小,以王氏的角度并不能看到他。王氏说过他喊了他父亲之后,他父亲愣了一下才回头看他,匆匆过来找他,打发她回房。我怀疑凶手很有可能拿王氏的性命做威胁,逼王关就犯。”   “侏儒状如孩童,也就解释了,为何这么多被害者们对他毫无防备,也解释了为何凶手力气小,在移动和挂起被害人的过程中比别人更费力一些。”韩琦应承道。   “真想不到竟是侏儒,可是他个头小小的,为什么要费力做这种事情?”萍儿震惊感慨之余,不解地问道。   “若你自小开始,便发现个子就长不高,同龄人都长大成了大人,他却始终是个孩子,甚至因此总被另眼相看,甚至被嘲笑,你会不会难受,想改变?   有很多地方有一些谬论传言,说侏儒长不高其实是被诅咒了,跟着这种人来往也会跟着倒霉。我猜凶手必然是急于想破除这种诅咒,想让自己或者他们的子孙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却也不知是被哪一个走邪门的人给骗了,教了他们这种邪术,让他们以为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摆脱诅咒。”   萍儿点点头,有些理解,却也有些不理解,“被嘲笑了就要杀人,那我岂不是要杀王四娘几百次。侏儒的情况的确值得同情,却不该是他们杀人的理由。”   “终于听你说一次漂亮话,你这话很对。”崔桃赞美了萍儿,转头问韩琦,“为了查清楚陶家,韩推官莫非一晚都没睡?”   韩琦淡淡应承了一声,似乎对此不以为意。   其实这一晚上,韩琦都泡在衙门的档房里,终于寻到杏花巷相关连的一名老住户现今居所,派王钊连夜去寻了她。   这时,王钊就将此人带了过来。   崔桃当即打量来人,是一位年近四十的中年女子,衣着普通,身形有些微胖,头发略有些凌乱,显然没有来得及梳理整齐就被匆忙叫了过来。   此女子就是九年前曾住在杏花巷的老住户苏氏,在那之前,苏氏在杏花巷已经住了八年。   苏氏给诸位见礼之后,就陈述了当年杏花巷的情况。   当时,杏花巷确实住着一堆侏儒父子。父亲叫陶酒章,年纪三十五岁,个子不高,只到成年男人的腰际那里。儿子陶高,年十九,长得比他父亲还要矮一些,而且有一张嫩嫩的娃娃脸,看起来跟七八岁孩子那么大,乍一瞧,没人会觉得他已年近弱冠。倒是听说陶高的母亲是个正常人,但后来她见儿子也同他父亲一样长不高,一气之下就跟人跑了,所以便只有陶酒章父子俩相依为命。   这陶酒章虽然个头小,却有一手极好的锁匠手艺,特别会做机关匣子。有不少大户人家找他做这种活计,所以没少挣钱。整个杏花巷,反而是陶酒章家最为有钱。   “当年杏花巷各家之所以改建修葺,全因巷子里的这些房子都被陶酒章高价买了下来。但是并没有办地契交接手续,他还允我们这些人继续住下去,只是他改建房子的时候要求大家要帮忙协助。   当时大家都问过陶酒章缘故,他说是为了多做善事,破了他们陶家的诅咒。以后这杏花巷的宅子,就用来收留流民。不过大家都是老邻居,如果还想继续住,他也欢迎,说这也算是善事的一种。大家都觉得有便宜不占白不占,便谁都没有搬走。”   后来陶酒章病故了,杏花巷的住户们都发现陶高对于他父亲买杏花巷的事并不知情,加之没有文书证明当初的买卖,大家就一起商量骗了陶高。陶高也不知是真不知情,还是不计较,随后就搬离了杏花巷。众住户们都高兴占了便宜,谁知过了没多久,巷子里有一对夫妻就自尽了,接着又有一对。   “大家都觉得邪门,也觉得吊死鬼传说晦气。本来当初卖给陶酒章房子的时候,都做好了搬家的打算,所以就纷纷就房子又卖了一次,搬离了杏花巷。”   “这陶酒章当时可出殡下葬了?”崔桃追问。   苏氏立刻点头道:“出了,人就葬在城外青柳坡,我们因怜惜那孩子可怜,都一起帮了忙。”   次日天亮,崔桃建议韩琦还是别着急派人下井,若是这出口只有一个,那凶手肯定还在里面,出不来。若有别的出口,要跑也早就跑了,却也不用着急。倒不如先去了城外的青柳坡挖坟看看。   韩琦觉得崔桃如此坚持,必有其缘故,便同意了崔桃的建议。   一个时辰后,大家在青柳坡挖出了陶酒章的棺材。这棺材只有四尺半长,撬开之后,却发现是一具空棺,并无白骨。   “这怎么回事?”李远伸长脖子,确定这口棺材空得不能再空了,惊讶地问。   崔桃则冷哼了一声,“果然不出我所料,杏花巷下才是陶酒章的墓,那口井便是入墓口。” 第35章   “杏花巷下竟然有一座墓?”王钊、李远等人都惊讶不已。   但转念想想, 这个说法确实很有道理,整个杏花巷的布局不利于活人, 每三年还会死两对夫妻, 这不正像是在给死人祭祀?这情况刚好解释了崔娘子之前所提出‘为什么一定要在杏花巷’的问题, 显然, 这便是凶手一定要在杏花巷行凶的理由。   李远不禁在心里暗暗佩服崔桃思虑问题的方式,总是能切入精准。回头他得好生嘱咐他兄弟李才, 既然能得幸拜崔娘子为师, 就好好跟人家学一学这破案的能耐, 指不定将来他还能有大出息。   “想来陶高承其父衣钵, 也会锁匠的手艺。这但凡制锁技艺精湛的, 必然也会开锁。”回去的路上, 崔桃跟韩琦感慨道, “银针刺耳这招,想来就是他开锁技艺的‘活学活用’。”   如何开锁?一般都是一或两根针插入锁眼进行撬动。锁眼比之人的耳洞, 因形状特殊,甚至更难些。所以对于陶高来说,银针刺耳是一件非常容易做到的活计。   “皆解释得通了。”韩琦应承道。   王钊、李远等人听到这些话才恍然大悟,任他想破脑袋都不会想到,干锁匠的可以联系到这样的手法。   众人折返回杏花巷后, 便一起商议该如何下井进墓。   “如今这天也亮了, 提着刀直接下去不就成了?大不了戴着头盔或铁盾,防着对方银针偷袭就是。”王钊干脆道。   “不可。”韩琦问崔桃,之所以让大家谨慎不要下井, 是否在担心机关的问题。   崔桃马上点头。   “机关?什么机关?”王钊不解。   “苏氏说过,陶酒章以前常给大户人家做机关匣子,因此还成了巷子里挣钱最多的人。墓是什么,便相当于一个封闭的匣子。从时间上来看,陶酒章在未死之前就已经开始着手改建杏花巷。那上面改建的同时,下面想必就在建墓。既然他在死后都会有这么复杂的祭祀仪式,那葬他的墓又岂会只是一个单纯放棺材的地方而已?”   “崔娘子的意思是说,陶酒章在给自己建墓的时候加了机关?”王钊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太难以置信了,陶酒章一个小小的锁匠,居然能搞出这么多复杂的的事情来。   “事无绝对,但我们应当做万全的准备,以免有不必要的伤亡。”崔桃道。   王钊:“若真有机关,那我可要记住一件事儿,以后得罪什么人,都不能得罪锁匠。”   这时负责去调查陶高情况的李才和张昌回来了,告知大家他们已经找到了陶高现在的住所。之所以会查得如此之快,跟陶高鲜明的外表也有关系。打听他的时候,只要稍微形容一下,大家便会记得他。   井口那边还是派人继续守着。   崔桃和韩琦等人则直奔向陶高的住处。   宅子在城东,距离杏花巷有很远的一段距离,可以说几乎横跨了半个东京城。   这宅子并不算小,黑漆大门,前三后二的房屋布局,有几分气派。院墙不足五尺高,里面有一圈绿油油的高草,叶片大而圆,边缘有锯齿状,已经长得快比墙高了。   王钊率先下马,带人包围整座宅子之后,便要推门入内,马上被崔桃拦住了。   崔桃指了指宅子院墙周围的那些草,问王钊:“可知那是什么?”   “什么?”王钊不解崔桃何意,但他猜得到崔桃不会无缘无故阻止他行动,所以整个人警惕起来。   韩琦顺势看过去,发现崔桃所指的这些草的茎叶上都有刺毛,他眼色当即一沉。   “此为咬人草,也叫蜇人草,茎上有刺毛,叶上也有蜇毛。便如其名,会蜇人的,一旦碰上它的茎叶,就跟被许多毒蜂蛰了一般疼,毒性很大。”崔桃解释道。   王钊连连向崔桃道谢,感谢她的提醒,随即就传令下去,令大家都注意这种毒草。   “既然墙边都设置了这种防御,门这里若硬闯,许也未必为安全。”崔桃道明了她刚才之所以阻拦的缘故。   韩琦招王钊到跟前来,对他嘱咐了两句。   王钊随即去办,不一会儿,他带着一队人马抵达,推来了一个类似冲车的撞门装置,个头自然没有打仗那种冲车大,但这一个用来撞这种普通的院门刚刚好。   决定撞门的时候,大家都躲在远处躲避。   而负责推车的两名衙役,就躲在这小型冲车的后头,出于安全起见,前方又挡了盾牌。   俩人猛地推动冲车,朝黑漆门上撞了去。   轰咚一声,门当即就被撞开了。   紧接着,听‘嗖嗖’几声响,有四五个箭矢从屋内射了出来,其中两个打在的冲车之上,随即掉落在地,另两个直飞到路那边的柳树上,随后也落在地。   崔桃捡起地上的箭矢,发现是纯木头的,并没有铁做得箭头。但这个木头箭头削得比较尖锐,如果飞射出来的力量和速度的足够的话,照样伤人不误。   崔桃还发现箭矢前段的木头颜色不太一样,放到鼻子边儿闻了下,有淡淡的类似草木叶子的味道。   “应该是淬了毒的,即便这木箭不能直接要了人命,见了血也一样能毒死人。”崔桃叹道。   众人这时都后怕地出一身冷汗。可想而知,刚才如果没有崔桃的及时阻拦,大家都那么没心没肺地冲进去,少说也得有一两个人会丧命。   “真想不到这么一座看起来很普通的宅院,居然暗藏杀机。那陶高不就是个小矮子么,怎么会有这等心思,太可怕了。”王钊边感慨,边用袖子擦拭头上的冷汗。   “高手在民间,不要小瞧任何人。侏儒只是在身高上比正常人矮而已,脑子一样聪明。”崔桃解释道。   王钊等人连连点头,表示受教了。   隔着撞开的门,崔桃看到了门口的机关设置,门内竟有一处暗锁,锁连接着房檐下的两个弓弩的触发装置。只有专门的钥匙,正确开了这个锁,才可以接触这个装置。刚刚打量院门的时候,门外表可没有看见钥匙孔。   崔桃又去打量外门板,这才发现门上竟有一活动的木块,是大概只有人拇指甲那么大的方形木块。当你按下它时,往右滑动,即可露出钥匙孔,钥匙插上,木块自然就卡出不会出来,但如果拔下钥匙,木块就会重新弹回初始的状态,跟整个门构成一个平面,叫人乍一看瞧不出什么特别。   崔桃低头又看了眼脚下。   院子里看似一切平静,李远跟在后面就忙问:“好像没事了,现在可以进了?”   崔桃摇了摇头,指了指下面。   大家跟着看过去,好家伙,门槛后面的地面竟矮了三寸,直接迈步踩下去,可能不会觉得如何,但若再走一步就遭殃了,会撞一根低于门槛高度的白线。线的两端分别通向两侧的梧桐树,看起来在茂密的树叶里藏着暗器触发装置。   也就是说,来人即便躲过了第一重暗器,却还有第二重等着他。   人在遭遇一波危险之后获得了安全,还真容易放松自己,不留神。   李远、王钊此时已经有些词穷了,连连直叹太可怕了。   院子是用青石板铺成,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崔桃在细致观察了其它地方后,又命人端些水过来。她先一步进院,抬脚躲过了那根线的装置,然后在院子的青石板上洒水。   这时,所有人都凑在门口张望崔桃在院里的行动。   李远等人不忘嘱咐崔桃一定要小心,注意安全。   韩琦盯着崔桃的一举一动。   很快,崔桃就发现她洒水过的地方,有的水渗得特别快,有的就慢些,渗得快的都是从青石板边缘的缝隙往下流。   崔桃又要了些水继续洒,并让李远拿着笔墨跟在她后头,在她说安全的石板上做好标记。大约半炷香后,俩人才走到正屋前。   余下的人便都按照崔桃的标记,踩踏着青石板,跟了过来。   “天呐,咋感觉两军对阵都没这么复杂。”王钊在走过来的时候,不禁感慨道。   李远随后咽了口吐沫,打量着这紧闭的正房屋门,“这里面会不会更危险?”   “倒不见得,外围只是防御,里头要日常生活,如果弄太多机关,他自己也会觉得麻烦。一旦哪天睡醒了,脑子犯糊涂记不住,岂不是还会把自己害死了。”   但是开门的时候,崔桃还是让大家躲闪规避。她侧身站在门边,正打算伸手——   韩琦突然走了过来,令崔桃站在他身后。   王钊见状,忙道:“属下来!”   韩琦用眼神示意大家都别乱动,他随即抽剑利落地砍掉门锁,再用剑鞘推开了门,人随即侧到门旁,避免被一旦出现的暗器射中。   大家等了会儿,静悄悄的什么都发生。   确定没有危险之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这之后,众人就在前后院进行了小心地搜查。   情况跟崔桃推测的一样,在这些屋子里头并没有什么机关。大家还发现房间里的家具等物什,都比正常的要矮一些,应该是陶高请木匠特别定做了这些东西,以他的身高去使用正好方便。   终于将整个院子粗略搜查完了,确认陶高并不在家。也就是说,陶高还躲在杏花巷地下的可能性增大了。   崔桃看过正房和寝房,都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在东厢房倒是看倒了很多锁具,自己一些没有做成的机关匣子。   李远在耳房放置的一个沉旧的箱子里,从箱子里翻找到了一些图纸,都是杏花巷当年施工时改建凶相宅的图。   “可有建墓的图?”王钊忙问。   李远干脆把一摞图纸都翻出来,挨个查看之后,摇了摇头,表示没有。   他随后又扫了一眼箱底,“还有一个匣子!”   他把匣子端出来后,发现打不开,立刻去回禀韩琦。   崔桃接来这匣子看了看,又问李远从何处寻来,便不大感兴趣地将匣子放在桌上。   “这是机关匣,没有特定的钥匙打不开。”   “既然是木头做的,倒可以用刀撬开或者劈开?”王钊提议道。   “一般的机关匣子强开倒也没什么,最多会导致里面的东西损毁。但陶高做的东西可说不好,强开可能会要出人命哦。”崔桃凑过来,话语悠悠地警告道。   王钊立刻吓得白了脸,连退几步,决定离那机关盒远点。   韩琦观察到崔桃对这匣子似乎不敢兴趣,问她:“不重要?”   “嗯,不重要。”崔桃应承。   韩琦便吩咐众人不必管着匣子,再细搜搜看其他线索。   李远挠挠头,不大懂俩人的对话,怎么就不重要了呢?   他叫住王钊,搂住王钊的肩膀,小声问他:“刚才他们说的‘不重要’是啥意思?”   “不知道,”王钊摸了摸鼻子,“聪明人说话我们自然是听不懂,乖乖听话照做就是了。”   几个房间都细致查过,没什么特别之处,就剩库房、厨房和柴房了。   崔桃先去了厨房,进去大概略扫了一眼,就直奔灶台,告诉韩琦等人这里有问题。   李远纳闷地打量一圈灶台,实在看不明白这里哪里不对,“这不就跟普通的灶台一样么?崔娘子怎么看一眼就觉得它有问题?”   “正因为跟普通灶台一样,足以说明它有问题。”崔桃反问李远,在刚刚搜查的过程中,可注意到屋中的家具、床榻、衣柜等物的高度。   李远恍然大悟,“是了,这灶台是正常人用的高度,但对于陶高来说却高了。”   随后大家将大锅掀开,发现里面根本不是烧过火后黑漆漆的灶坑,竟有一小石梯通往地下。未免有危险,崔桃叫人先放了两只鹅进去,半晌听到下面还能传出鹅叫声,崔桃才下去。   王兆和李远等人要跟进去,忽然发现有点难。入口太小,竟只适合身量纤瘦稍微矮一些人进去。女子勉强尚可,身量高大的男子甭想了,进不去,硬勉强进去了,只哈着腰走这一点,就能把腰给弄折了。倒是可以爬着走,但就是不知道甬道的尽头有没有让人转身的空间,若转不了身,那可就在里面卡死了,想想就觉得好惨。   韩琦虽然不胖,可他身量修长,也一样进不去。但仅让崔桃一人去,却叫人有些不放心。   王钊赶紧从衙役里面选人,高个里硬找出两个矬子来,令他们同崔桃一同下去,有事儿就叫他们两个在前面顶着。   俩衙役应承,随即跟了下去。   没过多久,大家就听见里面传来鹅的叫声和衙役的惨叫声。   李远等都以为里面遇到危险了,趴在灶台冲里面喊,问有没有事。   韩琦负手站在旁侧,紧盯着入口的眼睛一直都不曾眨一下。直到看见崔桃顶着一到脑袋灰土,笑着冒头出来的时候,他背在身后攥拳手才慢慢松开。   “没事,他们俩把鹅惊着了,弄得鹅追着他们咬。”   崔桃先把怀里捧着的一个匣子送上来后,人便爬了出来,接着两名衙役也跟着出来了,俩人拍拍身上的土便要走。   崔桃回头问:“鹅呢?”   俩衙役愣了下,“下面呢,回头它们自己应该就能走出来吧。”   “那是跟隔壁百姓借的鹅。”崔桃提醒道。   “抱出来。”韩琦突然命令道。   俩衙役便是怕鹅也不敢耽搁了,赶紧应承,转身下去,又一人抱了一只鹅出来,再乖乖地去把鹅还给人家。   李元、王钊等笑着正要夸崔桃心善,这会儿了还想着去惦记鹅的安危,着实难得。然而他们的话却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先听崔桃感慨了。   “肥鹅!不管是烤着吃、炸着吃还是炖着吃,都好吃!”   李远、王钊:“……”   韩琦倒是淡然,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   “这也是机关匣。”崔桃拍了拍她刚刚抱出来的那个木匣,对李远等人道,“这才个比较重要。”   李远恍然明白过来了,之前崔娘子和跟韩推官对话说他之找的那个匣子不重要,大概是因为那匣子放的地方太容易了,似乎只是一个障眼法。   崔桃跟韩琦解释了她刚刚在下面遇到的情况。   下去后,通过一条很窄的甬道,到了一处地下室。门口也设置了一些小机关,如果不用钥匙硬开锁的话,应该跟陶宅大门那里所遭遇的情况一样。   但崔桃用银针成功把锁撬开了,也就顺利解了门锁的机关,安全入内。   “下面有一张高脚长桌,供奉着陶酒章的牌位,再就摆着这个匣子了。我猜这匣子里的东西应该跟杏花巷那些乱七八糟的凶相布局有关,也可能会有陶酒章建墓的图纸。”   崔桃捧着木匣,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敲了敲,听了听,才跟韩琦解释道。   “这木匣子可不太好开,这上面有虽有四个孔,却都不是钥匙孔。”   “那是什么?”李远一边诧异崔桃居然连锁都懂,一边歪头凑过来看看,王钊跟着凑上来。   “你们可听说过四开锁?”崔桃问。   李元和等人忙摇头,他们接触的锁都是很平常的那种锁,一把钥匙就能开,最多就复杂在钥匙孔上,常见的有‘一’字、‘士’字和‘吉’字。   “衙门里倒有个二开锁,要两把钥匙分两次开。”王钊问崔桃,“这四开锁是不是跟二开锁差不多,但就是需要四把钥匙?”   “一把即可。”韩琦突然插话道。他倒是见过四开锁,但嵌入匣子的这种情况却没见过。   大家听韩琦的话后都很纳闷,为何四开锁只用一把钥匙?所有人都本能地看向‘什么都懂’的崔桃,等待她的解释。因为韩推官即便知晓,也是没的耐心跟他们这些人废话的,崔娘子就不一样了。   “所谓四开,其实是指开这种锁要分四步,先移活镝子,再移动锁梁,随后才有暗门出现,露出钥匙孔,才能用钥匙开门。缩孔暗藏的情况,其实就跟咱们在门口遇到的情况差不多,只不过门口的那种更简单些,这个更为复杂。整个锁身都被藏在了匣子里,你却不知哪一个孔可触动活镝子,哪一个能正确移动锁梁。紧要的是,就算这些你都知道了,终于寻到暗门后的钥匙孔,可没有钥匙你还是开不开锁。”   “天呐,听起来好麻烦。”   “不了解不知道,原来小小一把锁里头有这么学问。”   ……   大家纷纷感慨。   “以后谁在跟我提锁匠二字,我跟谁急,真的头好疼!”王钊揉了揉太阳穴,觉得自己真快要被这个陶高给逼疯了。   “钥匙应该在陶高身上。”崔桃对韩琦道,“如果能拿到钥匙,我可以开这个锁。”   韩琦应承。   “可现在陶高在哪儿?若他还在杏花巷下面的墓里,那里面的机关只怕比这宅子里的更甚,若井下面的甬道也跟这下面的一样,那我们大家多数人都进不去,即便硬挤进去了,毫无灵活应对之力,也会危险重重。”   之前大家不知道井下面情况的时候,王钊还挺急下去想抓凶手立功。但从见识了这宅子的危险之后,不仅他,在场的所有衙役都谨慎起来,甚至可以说有点恐惧。   崔桃点点头,赞同王钊的担心,这也是她之前一直坚持不让大家贸然下井的缘故。   正常的机关布局,杀伤力已经很大了。更不要说缩小版的,在行动上更为不便。如果不能提前知道墓道的地图,大家贸然下去闯,其危险程度可比刚才进陶高家要难上一百倍。   可是墓道地图即便在这机关匣子里,钥匙却在陶高身上,找到陶高能开匣子,可开了匣子有地图才能找到陶高……于是,进入了一个死循环。   折返回杏花巷后,崔桃跟韩琦道:“现在要想安全下去,只有一个办法。”   不等韩琦回答,王钊等人马上围上来,纷纷询问崔桃有什么办法。   崔桃对于突然围上来的‘热闹’一时间没适应,愣了下。   韩琦这时候眼风一扫,所有人都老实了,默默后退散步,礼貌地等待崔桃下话。   “挖几个通向墓里的洞,以烟火逼攻,让陶高自己主动跑出来。”崔桃说罢,跟韩琦表示,她需要一些挖洞的工具和人手。   韩琦让崔桃尽管提,开封府所有人马都会全力配合她。   崔桃画好了洛阳铲的图纸交给王钊去找人打造,另外还要了铁杵等物。   崔桃则带着王四娘和萍儿去寻些湿蒿草等气味浓植物,更要去城外的山里采一些牛屎菇回来。   崔桃前两次因为查案去山里的时候,都在山上看到过长着牛屎菇。这东西堪称是植物界的烟雾弹,用来对付墓里地陶高最合适不过。   牛屎菇白白的一个圆团,长在山地里很显眼,有王四娘这样熟悉采蘑菇的好手,她们没多久就采了两大筐。   采好了之后,崔桃就盖上筐盖,并用布将整个筐包裹好,轻拿轻放,尽量不让这些牛屎菇被撞破了。若不小心吸上两口其所散发的烟雾,很够人受得了。   为了避免颠破牛屎菇,三人花钱雇了一辆牛车进城,一字排开坐在车上,摇摇晃晃,慢慢悠悠,望着西边的红霞落日。   “那蘑菇明明长得圆圆的,白白的,像元宵一般好看,为何叫了这么俗气的名字。”萍儿听王四娘张口闭口喊牛屎菇,就忍不住地蹙眉。   “也有别的名字。”王四娘马上道。   “叫什么?”萍儿忙问。   王四娘一本正经地看着萍儿,突然道:“马粪包啊啊哈哈哈……怎么样,是不是比牛屎好点了?”   萍儿气红了脸,扭头干脆不理王四娘。   “好点的叫法为‘马勃’,韩愈《进学解》中曾提过‘牛溲马勃’,那里的马勃指得就是这种菇。”崔桃解释道。   萍儿恍然大悟,忙称赞这个名字好些,还是崔桃懂得多。   “诶,那你说的这个韩愈,学问很厉害吧,他那么高雅的人儿怎么还能提到牛屎菇呢?”王四娘好奇地问。   “为了拿拿牛溲马勃比作贱而无用的东西,但到了合适的人手里也可为其所用,成为有用之物。”崔桃解释道。   王四娘激动道:“这不正说得就是崔娘子这样的人么!这牛屎菇在山里,最招人烦了,十个人中有十个人都讨厌它,唯独到崔娘子这里就成了有用之物。”   “确实!”萍儿跟着附和,用崇拜的目光望着崔桃,“崔娘子果然厉害,堪称高人!”   “什么叫堪称高人,就是高人好不好?”王四娘随即笑嘻嘻地问崔桃累不累,她可以给她捏肩膀。   有福利不享白不享。   崔桃点头,给王四娘机会伺候。   萍儿见状,默然了片刻,然后对崔桃道:“那我给你捏腿吧。”   说着就上手了,捏得还怪舒服的。   崔桃最后被舒爽地伺候得,几乎躺在牛车上睡着了,谁知牛车忽然颠簸了一下,只听筐里忽然传出一声响。   崔桃马上起身捂住嘴。萍儿和王四娘跟着也捂住。   尽管那筐有布包裹着,但终究不是完全密封,缕缕黑烟随后冒了出来,不算浓烈,可那味道呛得三人都咳嗽了几声。   随后三人捂着嘴面面相觑,也不知为何,突然都笑起来。   笑声随着车轮的滚动,渐渐远了。   晚上的时候,崔桃张罗着药吃一顿好的,这一天跑来跑去,又惊又险,还闻了牛屎菇的刺鼻臭味。若不吃点重口味的好好犒劳自己,都说不过去。   王四娘终于得机会实现了她洗猪大肠的心愿,她自己没觉得什么,麻溜地收拾干净了,就给崔桃送去。反倒是负责打扫萍儿被熏得够呛,直嚷嚷这东西跟屎差不多。   “这岂不是跟吃……嗯……一样?这怎么能吃呢。”萍儿一脸嫌弃道。她说不太出‘屎’这个字,就用‘嗯’来替代。   然而另两个人都在各忙各的,没人去理会萍儿说什么。萍儿就讪讪地躲到一边,剥葱挑芫荽,洗干净。   崔桃是按照自己的喜好去做卤煮,爱吃什么加什么。她把大肠里的绝大部分肥油去了,这东西香归香,却也不能吃太多,只留少量即可。然后就将猪肺、大五花肉块和肥肠一起焯水去腥味儿之后,入调好的卤料里熬煮。这卤料少不得葱、姜、花椒、大料、桂皮、酱油等物,最不可缺的就是本地产的小茴香,味儿特正,放它在锅里煮肉,不仅去腥提香,还会带着一股新鲜清新之香,这是大料桂皮等干佐料所达不到的一点。   锅里的肉要小火慢煮,才能极致入味儿。趁这时候,凉水和面,面团做硬一点,分剂子做火烧。再把芫荽、小葱、蒜切碎备用。   李远家新鲜做的豆腐,送过来的时候还带着热气,喷香的,锅里多放油,将豆腐块炸得两面金黄,捞出来备用。   这时候一锅卤肉的香味儿就完全冒出来了,勾得人肚子里的馋虫都要打滚撒泼了。崔桃把卤好的大块五花肉切片,肥肠、猪肺切小块,入煎好的豆腐,烙好的烧饼,小煮片刻即可。随后将火烧取出,切块放碗中,再盛入其它卤煮,自调葱花、芫荽和蒜末,就可以开吃了。   从卤煮的味儿飘出来后,王四娘就馋地守在厨房门口等着吃。萍儿也偷偷咽了好几次口水。   等崔桃把卤煮盛出来放在桌上,泡着饱满汤汁的火烧块,与豆腐、五花肉片、肥肠段和猪肺块,错综交融在一起。颜色有诱人的卤肉红、灿灿的豆腐黄、劲道的火烧白,再配上绿色的葱花和芫荽点缀,那种被勾到极致的饥饿感,瞬间爆发窜上天了。不行了,必须赶紧吃上一口,不然会馋死了。   崔桃特意问萍儿一嘴是否能吃,“我可以给你下一碗虾仁面。”   “不用,不用,吃这个就行。”萍儿越说越小声,最后低下了头去。   王四娘急得先吸溜一口卤煮烫,发出了知足叹息声,忽听萍儿的回话笑起来:“诶,这话我咋听着觉得有点耳熟呢?噢,对了,上次你说兔子可爱的时候,后来就这德行。怎么,这会儿又不嫌是‘吃屎’了?”   “这么香,又不臭,怎么可能是……是我见识浅薄了。我以前真的从没吃过猪肠。”萍儿不大好意思地小声纠正自己之前说错的话。   “说起来倒是怪啊,你明明是个混江湖的,怎么一身大小姐的娇贵病?”王四娘纳闷地问萍儿。   萍儿不作声了,捧着自己那碗卤煮认真吃起来。   王四娘也没打算听萍儿回答,她还要忙着吃呢,一碗完事儿再来一碗,又再来第三碗,第四碗……要说崔娘子可真是实在,说是犒劳,那就是犒劳,做了一大锅管饱了吃。王四娘最后吃饱了,看着锅里剩下的还想吃,奈何力不从心了。   萍儿一向饭量少,今儿却也吃了两大碗。崔桃则吃了四碗,比王四娘不足,但比萍儿有余。   萍儿等大家都吃完了,就乖乖收拾去洗碗,倒是比以前会表现了。   门外有三名路过衙役闻到了香味儿,禁不住感慨太香了。其中有一名刚好是今天跟着崔桃一起在陶高宅子下甬道的,便胆大地问了一嘴崔桃在做什么。崔桃便给他们一人盛了一碗。三人吃得倍儿香,吃完后连连擦嘴,憨笑着道谢。   张昌过来给崔桃传话的时候,刚好见这一幕,便问崔桃可还有余下的饭菜。   “有啊,今天做得特多,你若不嫌弃,给你也来一份儿怎么样?”崔桃问。   张昌道:“六郎一天没用饭了,昨晚熬夜的时候也没吃东西。”   “给韩推官可不能吃这个,不太雅,再说他这么长时间没吃饭,直接吃肉也不好克化。我给他煮粥吧,粟米粥很快的,再给他做一个杂办火腿丝儿就着粥吃。”   张昌本想说熬粥费时候,没想到崔桃已经考虑好了,就点点头,道了声麻烦她了。   “一会儿就烦劳崔娘子亲自送一趟。”张昌说罢就立刻告辞,不给崔桃拒绝的机会。   崔桃觉得张昌今儿有点怪,对她的态度好像跟以前有那么点不一样了。却也懒得深究,喊起已经吃饱快睡着的王四娘过来烧火。   崔桃忙活几下就把粟米粥煮好了,再将榆耳、鸡脯、鲜笋、蛋皮和火腿切丝,加酱油、糖、醋、麻油拌匀,即成了爽口下粥的小菜。这榆耳正有调节肠胃的功效,配着养胃的粟米粥,正合适现在的韩琦。   崔桃把粥送过去的时候,张昌竟不在,她只能自己敲门去找韩琦。   “进。”   屋内随即传出低沉的男声,虽然好听,但声音里明显带着疲惫。   崔桃把粥送到桌上时,韩琦还没有抬头。   “研磨。”韩琦仍然专注于伏案书写。   崔桃就去研磨。   过了会儿,大概是韩琦终于闻到了清粥的香味 ,才方抬起头来,发现来人竟是崔桃。   “怎么是你?”   崔桃晓得他把自己误认为是张昌了,只笑道:“韩推官一天没吃饭,我送点粥过来,好歹喝点,别饿坏了身子。”   “你怎知我一天没吃饭?特意跟张昌打听了?”韩琦复而又低下头去,继续把没写完的东西写完。   崔桃愣了下,大概明白了这是张昌的自作主张。她自然是不能当着韩琦的面儿说,我都吃饱喝足了,忽听张昌说你很可怜没吃饭,这才做粥给你送来。这样不仅把她自己搭进去了,张昌也不会好过。   再说这套说辞,完全不具备一名属下拍上级马屁的基本素养。   “发现韩推官很疲惫,就委婉地打听了下,韩推官不会介意吧?”崔桃故作小心地望韩琦一眼,刚好她这个小眼神儿,就被韩琦给抓住了。   韩琦放下毛笔,起了身。 第36章   韩琦吃饭的样子很斯文, 看得出其教养尤为好,修长玉手拿筷子的时候, 竟比拿毛笔看起来更有美感。   如果去现代世界的话, 他这样子做吃播肯定能吸粉赚钱。直播圈里有各类型的美女, 多到眼花缭乱, 但有特色的帅哥却很少,韩琦这样的绝对属于稀缺资源, 可以爆火。   杂拌火腿丝荤素齐全, 爽鲜清脆而不失肉香, 跟上次的鸡丝馄饨一样, 虽不过是普通的家常饭食, 却有着不失精致的风味, 吃得人胃暖舒适。   韩琦见崔桃一直看自己, 放下筷子,随口问她:“在想什么?”   “在想我的人生梦想, 若换做韩推官的话,一定会轻易实现。”   “人生梦想?”   “就是每天肆意吃吃喝喝还能有钱赚。”崔桃感慨的时候,眼睛里禁不住流露出艳羡向往的目光。   韩琦知道以他现在的情况,并不符合崔桃所说。所以她应该在脑袋里意淫了他做了什么别的事情,才会有此总结。   “我之乐不在此。”   崔桃应承道:“我也就是随便想想, 韩推官一整天废寝忘食忙着公事, 我自然是看得出来,韩推官之乐,在朝堂, 在仕途,在天下,在百姓。”   韩琦回望一眼崔桃,轻笑道:“也不尽然。”   “还有别的?”崔桃感兴趣地看向韩琦。   韩琦没有回答,他擦了手之后,便淡声跟崔桃道了谢。   “韩推官太客气了,您为我上书求情的事儿,我还没好好感谢您呢。若不然以后韩推官在开封府废寝忘食的时候,饭菜都我包了,怎么样?”崔桃拍了下自己的胸口,特别好爽地提议道。   韩琦笑了笑,没答应,也没拒绝。   崔桃就有点弄不白他的意思了。答应了该多好,吃惯了她做的饭菜,保准让他上瘾。等他吃她的嘴短的时候,崔桃再有事情要求韩琦,也就好说话了。   “你随心便好。”韩琦淡声道。   崔桃:“……”   真是个猴精儿!   你做了,是你自己在主动表达谢意,他可没要求。你不做,便说明你之前说的都是空话虚话,所谓的感谢并非真心。   不愧是混官场的人儿,周全!   还好她根本没打算玩这些语言技巧,她靠得是手艺实力,让人心臣服。   “韩推官不嫌我添乱就好。”崔桃高兴地应承,把桌上的碗筷收了。   “你在天香楼扮花魁一事,以后不要对外人提起。”韩琦突然道。   崔桃愣了下,不解地看向韩琦。   “王钊李远那边我已经嘱咐过了。”   崔桃有点明白过来了,韩琦是在顾及她的名声。   “我无所谓这些,反正我现在是个女囚,也不会嫁人。再说了,我也是为了维护东京城的安全才会去做内应,这太平安稳从来都是用别人的鲜血和牺牲换来的。他们都应当以我为傲,谁若觉得丢人谁就是没长良心,不过倒随他们怎么说我,反正我不会在乎那几声狗吠。”   清者自清,崔桃做人从来只求问心无愧,更不会活在别人嘴下。   “你没错,但三人成虎,防患未然总有好处。谁说你一辈子都会是女囚了?”韩琦让崔桃不必为此事较真,事情过去了,不提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   崔桃想想韩琦说得也对,对韩琦叹了一句‘民智尚未开化,我等还需努力’,就扭头走了。   韩琦微蹙了下眉,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见崔桃突然折返,从门边冒出一个头看他。   “古有花木兰替父从军,今有崔桃为东京城太平做天香楼内应,都是巾帼英雄,对不对?我们有分别么?”   韩琦一怔,摇了下头,表示没有分别。   “那就好,我以后还给韩推官做饭吃。”若三观不合,你便不配吃我的饭!   崔桃随即飞快地进屋,把桌上的空碗筷端走,刚才走的时候她忘记拿了。   韩琦:“……”   荒院内。   王四娘和萍儿见崔桃端着空盘和空碗回来,一个高兴,一个失落。   “猜错了吧?赶紧点,把脑袋凑过来。”王四娘作势张嘴,往自己的手指上哈气,准备弹萍儿的脑壳。   萍儿无奈地把脑袋凑到王四娘跟前,在王四娘要动手之前,吓得紧闭双眼。   一共三下,每一下都结实地打在额头上,疼得萍儿冷吸气,红了眼眶,完事儿赶紧用手揉着脑袋。   “拿我打赌?”崔桃把托盘递给王四娘,坐在梧桐树下躺椅上。   “我们打赌猜韩推官到底会不会吃崔娘子做的饭,萍儿不信会吃,我猜会。”   王四娘把手里的托盘转交给萍儿,告诉她是她输了,她就该继续干活洗碗。   “看来还是我了解情况,萍儿觉得韩推官那样的人物,是不大可能会愿意吃咱们这种出身人做的东西,该讲究身份,清高傲慢到骨子里去了。我却说事儿没那么复杂,崔娘子做得好吃那就吃了,那么香谁能忍得住!”   崔桃乐了,不禁打量一番王四娘,瞧着五大三粗,性子泼辣不讲理一般,实则却很有自己的见地和想法。   “我看你这性儿,若不在山寨里,过正经日子也能撑起来。”   “却不行,生不了孩子。”王四娘叹道,“这母鸡不下蛋,在好些人眼里就成了一只死鸡了。”   “不必理会庸人的想法。”崔桃道。   “以前是有一段时间想不开,我也是想过做个像萍儿那般性子娇滴滴的妇人。后来发现自己若再老实下去,那注定要被欺负,任人揉搓。我都是死鸡了,还有什么可怕的?使劲儿拼呗!最后我比寨子里那些男人都强,但性子也凶悍了,不凶镇不住他们!”   王四娘憨笑着挠挠头,跟崔桃表示其实有时候她也知道自己性子粗鲁,奈何改不过来了。   崔桃躺在躺椅上,见王四娘就讨好地蹲在自己身边,跟自己说话。笑着拍拍她的肩膀,要她不必如此,可找个凳子搬过来随意坐着。   “我敬仰崔娘子,跪着都行。”王四娘特别佩服地对崔桃道,“以前吧,我正经觉得自己闯出一片天来,跟别的女人很不同。如今见识了崔娘子,才晓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人美,聪明,做的一手好饭,什么都会,什么都难不倒你,便是性子不泼辣却也能镇得住那些男人,让所有人都佩服你。崔娘子这才是真厉害!”   崔桃笑了笑,夸王四娘嘴甜了,她很喜欢。   萍儿这时候洗完碗筷出来,也凑了过来。   “这事儿不对,韩推官那性儿,明明不是好相与。上次四娘你多看了他几眼,结果如何?还有的事你们不知道,我却亲眼见过的。”   王四娘让萍儿痛快讲,到底是什么事儿。   萍儿便讲了她当初答应投诚开封府后,被带去见韩琦,在外候命的时候,遇到的一个情况。碰巧有什李尚书府的人给韩琦送点心。韩琦直接打发张昌把饭食还了回去,却不是正经还的,故意将食盒丢在地上打翻了,嘴上说着不小心,可萍儿都看得出张昌那是故意的。之后她便听知情的衙役小声议论,猜测那饭食可能是尚书府的千金所赠。   “那样出身的人物送饭都不吃,却不知怎么到崔娘子这里就不一样了。”萍儿觉得冤枉,她打赌应该是赢的一方才对。   “别听那些人瞎议论,官场上的门道多了,个中缘故只有当事者知情。我送的饭有一大好处,就是简单,没有利益牵扯,所以他才容易吃得下。”   萍儿恍然点点头,明白了原来是这个道理。   崔桃打个哈欠,张罗大家都赶紧洗洗去睡,明天可是出力干活的一天,今晚要休息好。   次日,崔桃拿着罗盘等物,赶早来到了杏花巷。   既然陶家父子信风水,搞了这么多凶相宅在坟墓上头用于祭祀,那么地下的墓穴,一定也按照了风水规则进行布局。按照‘生者南向,死者北首’的规矩,推测安置陶酒章尸身的墓室应该在北首处。   崔桃朝北看去,一眼就见到朱大壮家那座高挑梁的房子,比别家都高,房顶端的东西两角还有貔貅坐镇。这貔貅确有镇宅辟邪的作用,却也是镇墓的神兽。   崔桃进了朱大壮家,找准俩貔貅对应的中间位置,令王四娘开挖。掀了铺地的青石板后,挖到差不多有半丈深的时候,便上长铁杵往下打。铁杵起初往下钉的时候,很吃劲儿,要两名身强力壮的衙役拿锤子狠劲儿往下砸。等大半部分铁杵没入土中后,忽然再捶一下,铁杵突然很容易地滑了下去。这说明已经遇到了地下中空的地方,便该是墓室或者墓道。   铁杵尾侧端有一铁环,拴着绳子。大家这会儿干劲十足,扯着绳子将铁杵拉上来,就顺着刚才铁杵留下的痕迹用洛阳铲往下挖。没多久,便挖出了一个通向地下墓室的巴掌大的圆洞。大家通过洞口往下张望,倒是什么都看不清,里面黑洞洞的。   崔桃又以此为中心,让衙役们在四周八个方向随便隔一段距离去挖掘,看看铁杵是否也同样在差不多的深度,能够遇到中空,尽量遍及整个杏花巷。最后大家在杏花巷前前后后挖了不下五十处地方,能打通的地方居然有二十九处。其中有十三四处地方在铁杵打入的过程中,听够听到地下传来闷闷的响声,因为隔了一层地面,实在分辨不清楚具体是什么类型的响声。   “这杏花巷地下是蜂窝不成,不过是埋一个四尺长的小人儿,怎么这么多地方都是空的?”李远震惊不已。   王钊撇嘴,“昨儿咱们搜陶高的宅子不是长过见识了?早料到这地下情况复杂,暗器也不在少数了,听听那些响声,一个铁杵下去居然就能触发这么多机关。杏花巷这地下是不是蜂窝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人要是真进去了,一定会扎成蜂窝。”   “一个锁匠,一个木匠,凑一块竟能这么厉害?”李远感慨,“这俩人若把事儿用在正经地方,指不定能顶上千军万马了。”   “谁说不是呢。”王钊应承,接下来去问崔桃下一步该怎么办。   今天韩琦有别的公务,人还没赶过来,但一早就交代王钊,一切都要听崔桃的吩咐。   王钊作为开封府的军巡使,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官了,换作往常若是得了这样的吩咐,要他去听一个女囚的话,王钊肯定会拔刀拒绝,宁死不干。但到崔桃这却不一样了,崔桃救过他的命,其身上的能耐他也是一样样亲眼见识过了,敬叹佩服极了。他早就不把崔桃当女囚看了,只当她是高人。愚人就得多听听高人的意见,才能继续保命,继续苟且活得好。   “我让你们铲一个小洞出来,可都完成了没有?”崔桃问。   王钊忙点头表示全都完成了。   崔桃让衙役均匀分了王四娘刚刚赶工特制的‘武器’。这武器就是用湿篙子编成球状的笼,里面包裹着一个牛屎菇。锣声一响,便将这湿篙球儿沾上灯油点燃,从洞口扔下去下,从东面的第一个洞口往下投掷,依次向西排序,隔一会儿再轮到下一个洞口投掷,目的就是为了给地下的陶高留有往西逃跑的时间。   燃烧的湿篙球儿被丢下去,随即就有滚滚浓烟往外冒,大家赶紧拿着稻草等物封住洞口,没多久,就听里面有‘嗙’的炸声,隐约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难闻气味儿飘出来,真真比牛屎还难闻,还有点辣眼睛。   这还是用稻草堵着,只是有少许烟冒出来而已,难以想象墓下满满地全部充斥这种烟雾的情形,牛屎菇那味道真真太酸爽了……   一炷香后,便听巷尾的衙役大喊:“人出来了!”   守在井口的衙役早准备好了绳套,一见陶高冒出头来咳嗽,他们立刻悄然地拉起绳子,收紧绳套,如此就精准地套住了陶高,随后再将人擒上来便很容易了。   大家前前后后忙活了两天,如今终于擒拿住了凶手,都跟打了胜仗一般,高兴不已,有的甚至蹦几个高儿表示庆祝。   王钊和李远见到被押住的陶高,也都松了口气。顺便打量两眼这陶高,果然如他们之前听说的那般,是一名侏儒,身高不足四尺,长着一张白白嫩嫩的娃娃脸,瞧着像只有七八岁,真真一点都瞧不出他已经是将近三十岁的人。而且他还长了一副乖孩子的模样,这会儿低眼眸一直咳嗽着,偏偏给人一种乖巧柔弱的感觉。   崔桃、王四娘、萍儿这时都赶了过来。   王四娘一见陶高,就忍不住叹:“我的娘诶,这、这不就是个孩子么?长得还怪俊的。”   “别忘了他杀人的手段。”王钊厉声提醒道,随即吩咐属下把人搜干净了,绑紧了,绝不能叫这个危险人物再使什么手段害人。   陶高终于气息缓匀了,他忽然就抬头,愤怒地看向王钊和王四娘等人,乍然尖叫起来,好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官府给抓了。   “是谁?到底是谁坏了我的事!你们为什么要抓我!为什么……”   衙役从陶高的脖子上搜到了一把钥匙,呈给王钊。   王钊看了一眼后,便请问崔桃,“这会不会就是开那匣子的钥匙?”   “像,回去我试试。”崔桃接了过来。   正发疯的陶高听了这话之后,猛地瞪向崔桃,眼珠儿似乎要瞪出来,化成利器穿透崔桃的眉心,“是你对不对?是你坏了我的好事!马上,我们陶家的诅咒就要破了!都是你,都怪你——”   尖叫声再起,几乎震穿周围人的耳膜。   王钊立刻命人拿了破布堵住陶高的嘴,将其即刻押入开封府大牢候审。   王四娘乐了,“这种狗畜生就该跟汪大发同牢!”   “你人都出来了,还记恨人家?”   “恨不得把他的鸟儿剁了喂狗去,背叛我的下场就该如此!”王四娘说罢便啐了一口,脸上带着恨意和嫌弃。   萍儿从没见过侏儒,惊讶地望着王钊等人把陶高押走之后,才回过神儿来,皱眉感慨王四娘说话太粗俗。   “哟,你破瓜了?”王四娘问。   萍儿顿时臊红了脸,跳脚骂王四娘胡说什么话。   “既然没有,你怎么这么懂,竟知道我说的鸟儿是啥?可见,你也没多么单纯。懂就懂了呗,没什么丢人的,你这性儿什么时候能不装?”王四娘又跟萍儿斗嘴了。   萍儿自是不服,欲纠正王四娘的说法。两厢你一言我一句,又开始斗个没完。   崔桃干脆不理这俩人,拿着手中的钥匙先走。   崔桃要走出杏花巷的时候,发现巷子里有很多住户都出来了,看见她就笑。她正不明白怎么回事的时候,就见一妇人上前作揖,感谢崔桃查清了杏花巷发生的诡案,让大家终于弄清楚一切,心里得了安生了。   这段日子,巷子里连续有两对夫妻‘自尽’,加之官府的人频繁来往此处,真真叫他们提醒吊胆怕极了,晚上甚至都不敢睡觉,生怕眼睛一闭自己也成了吊死鬼了。   “我们刚刚听官人们说了,这都小娘子您的功劳,我们可真真要好好谢谢小娘子才行。”有人起头了,住户们纷纷都张口说起来。还提到崔桃好心地给每一家挂符咒,用桃木等物驱邪,几乎把崔桃夸成了是他们的再生父母。   “我们崔娘子就是这般厉害的高人,大家真得好好谢谢她!”王四娘见状,掐着腰朗声跟众人喊道。   住户们一听这话,纷纷要拿东西表示,管它是鸡鸭鹅还是什么别的东西,总之他们觉得好的都搬了出来要赠给崔桃。   崔桃瞪一眼王四娘,骂她添乱,   “诸位不必如此,官府办案,职责所在,我们不拿百姓一针一线!”崔桃忙笑着拒绝大家道。   “好一个不拿百姓一针一线!”一记清朗的男声从人群后传出。   百姓们回头张望,见有韩推官在,忙让出一条路。   赵祯负手走到崔桃面前,称赞她破案有功。   崔桃差点就给赵祯行礼了,随即想起来他在她面前还在伪装身份来着。   “黄六郎怎么来了?”崔桃故作惊讶问。   “刚才在巷口偶遇稚圭兄,听说着杏花巷出了一桩大案,便好奇也跟来看看。”   赵祯还是坚持着他漏洞百出的黄六郎人设。那能怎么办,人家是皇帝,该配合他演的戏还是要配合。   “那可真是巧了。”崔桃嘿嘿一笑,给赵祯介绍了王四娘和萍儿。   赵祯听随便打量二人一眼,就开启了他大领导视察模式,先去看了这杏花巷的凶相宅,听崔桃讲了每一个宅形里的门道,又去瞧了四处挖出的小洞,算识了一下这地下墓的情况复杂,还看了看崔桃制造的湿蒿球儿,听她讲了牛屎菇的厉害。   赵祯问崔桃:“你因何懂这么多?”   “不知,但肯定跟我聪明过头了有关。”崔桃不自谦地感慨道,有半开玩笑的成份。   赵祯不禁跟着笑起来,“不管过去如何,你如今能为朝廷效力,是你之幸,也是朝廷之幸。”   崔桃连连应和,心里却吐槽赵祯这副领导式发言,真的很暴露他的身份,他到底知不知道?   崔桃随即看向韩琦,却见韩琦别有意味地凝眸看了她一眼,似乎在暗示她忍一忍就过去了。   大领导终于视察完毕,一行人走回杏花巷口。   韩琦看了眼那座还摆在巷口的金佛,淡声对崔桃道:“送回去。”   崔桃愣了愣,随即就见韩琦同赵祯一同乘车走了。   张昌却留了下来,负责协助崔桃去退金佛。   “崔娘子,这开封府的钱却也不能乱花,这一尊金佛直接能吃了开封府半年的花费,您可是真敢呐。”张昌叹道。   “我以为报公账随便呢,韩推官那么说的。”崔桃推卸责任道。   张昌看一眼崔桃,果然不再说话了。好在寺里的人都好说话,二人将金佛归还,只捐了些钱道谢,事儿也能混过去。   “你还说我,我还要问你呢,昨晚上怎么回事,你故意打发我给韩推官送饭吧?”崔桃质问张昌。   张昌忙摇头,“我可没有打发崔娘子,我只是问崔娘子有没有,说了韩推官没吃饭的情况,是崔娘子主动要做,还去送的。再说我也道过谢了,崔娘子若再怪我,可有点不讲道理。”   “姓张的,你倒真有几分你家主人的模样,猴精儿!”崔桃瞪他一眼。   张昌赔笑:“这于崔娘子也算是好事对不对?六郎可不是谁给的饭都吃,他肯给面子,崔娘子以后免罪的事儿不就更容易了?”   崔桃回头看一眼跟在她后头还在彼此小声斗嘴的王四娘和萍儿,不禁仰头看天,叹了口气。看看人家的跟班,多聪明,再看看她身边的,多丢人。   人比人,气死人!   只能化悲愤为食欲了。   回去的时候,崔桃令王四娘去买菜,今儿她要三吃鹅,炙烤鹅、酥炸鹅和炖大鹅。   王四娘一听这吩咐满脸兴奋,高高兴兴地应承,就带着萍儿去买了六只大肥鹅的回来,不等崔桃吩咐,她就将鹅收拾好了。拔下的鹅毛萍儿都给搜集起来了,说能做鹅毛褥子,等冬天的时候睡起来特暖和。   “那我们回头争取多吃几只,凑它三个褥子,我们一人一条!”王四娘开心应承道。   崔桃这时候则在屋子里研究机关匣子。   李才刚刚来传话说,陶高情绪激动,基本上一直处在癫狂状态,正常跟他说话都不得回应,更不要说审了,所以韩琦那边还没有开堂审他。怕就怕这陶高一直这样癫狂,那就要靠证据来确定他的作案动机。所以这匣子里的东西,尤为重要。   半个时辰后,崔桃听外面的王四娘喊着鹅都收拾干净了,也都按照她的要求腌好了,崔桃也琢磨得差不多了,便迅速下手,开了匣子的四开锁,将里面的一本书册和一张图纸取了出来。   崔桃随即跑去厨房,将木炭移到她之前自己砌好的黄泥炉子中,将三只鹅挂了进去,封好炉子,吩咐王四娘每两柱香往炉子里加六块碳。   “六块是不是太少了?”王四娘问。   “要的就是温火慢烤。”崔桃匆匆撂下这句话,便带着盒子里的东西去见韩琦。   崔桃进屋的时候,没想到赵祯还在,不禁琢磨着他这个皇帝当的是不是太闲了?莫非又跟刘太后闹别扭了,所以躲在这里享清闲?   赵祯见崔桃盯着自己看,猜她奇怪自己在这,忙咳嗽一声,解释道:“母亲看我太紧,今儿难得得空,我便想多跟稚圭呆一会儿。”   崔桃恍然点了点头,果然跟太后吵架了,被她给猜对了。   “这是什么?”赵祯拿起崔桃放在桌上的地图,打开来瞧,却被地图上所绘七拐八弯的通道弄得差点头晕,“这是杏花巷的墓图?”   崔桃点头。   “居然有这么多处机关,墓道也颇多,很容易让人迷路,若没有这张图,便是大罗神仙进去只怕都走不出来。幸亏有你提醒,他们没有擅自下去。”赵祯沉吟了片刻后,看向那边的韩琦,“想不到这陶高竟是个建墓的能人。”   崔桃一听赵祯这评价,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赵祯看中了陶酒章的墓设计得够好,想把陶高留下来给他建墓?这可是杀了足足十二条人命的极度凶残且冷血无情的连环杀人犯。   韩琦正翻阅那本被放在机关匣子里的《逆命经》,听到赵祯的感慨之后,淡淡说道:“非真懂风水,不过是按照这本邪书上的乱言去胡为罢了。其是否身负诅咒倒未可知,但确系为一个不祥之人。”   到处给人带来的死亡的凶徒,何止是‘不祥’?但韩琦之所以强调这点,无非是为了让赵祯打消不该有的念头。且不说陶高根本就不懂风水,即便懂,留这种‘不祥之人’去修墓,修得再好也会破坏皇家风水,给皇族带来厄运。   赵祯也不过是一闪而过的念头,细想来确实如此,便嘱咐韩琦定要好生审理这桩案子,尽快审理完毕将凶手绳之以法,给冤死的亡灵和杏花巷的百姓们一个交代。   崔桃见没事了,立刻跟韩琦告辞。   韩琦:“这么急,又在做饭?”   崔桃点头,告诉韩琦她今天的主菜是吃鹅,“韩推官今晚要留开封府么?”   “留。”   “那我一会儿做好了,给韩推官送一份来。”崔桃欢快地说完,见韩琦没有拒绝,便当他答应了,匆匆去了。   崔桃回去就开始准备炖大鹅。   这炖大鹅的关键就在于一定要用大铁锅,硬柴旺火起烧。   凉油下锅葱姜蒜花椒等佐料爆炒,再放腌渍去腥的鹅肉翻炒,撒上一勺酱油,鹅肉块便立刻变色为诱人的棕红色,再加黄酒去腥,后加水,大量的水,却不怕水多。鹅肉最耐炖不过,旺火不仅炖熟了鹅肉,沸腾翻滚的大水花儿也会将鹅肉内所有的醇香逼仄出来,到最后炖好起锅的时候,锅内留下的汤汁那都是浓缩成了最香最浓郁的程度。   鹅肉快炖好时,在锅边贴了一圈饼子,稍微焖一会儿,饼子也就好了。便用这饼子粘着汤汁吃,最香不过。   另有一锅烧好的油,将用陈皮等各种佐料腌好鹅肉块,随后将鹅肉块裹上一层面粉,再撒盐和胡椒粉,沾鸡蛋液,再滚一层馒头渣,炸至颜色金黄,鹅肉彻底熟透的时候,捞出盛放在盘中,再以用酸梨汁和酱油调味的蘸料放在旁边,如此一盘陈皮炸鹅就做好了。   鹅肉脆香郁浓,细品肉香中还有着淡淡的陈皮香味儿,尤为促进食欲。   做好这两道菜后,炉子里的烤鹅也差不多可以取出来了。崔桃之所以用温火慢烤,目的就是为了把鹅皮下的油脂全都逼出来,将鹅烤得外皮焦香脆口,内里却嫩香得可掐出水了来。   崔桃将烤好的一只鹅给了李才李远兄弟,第二个半只给了王钊。余下的半只用刀片好放在盘中,并着一碗吨鹅肉和一盘炸鹅肉,以及麻油拌紫苏和甜酸菜各一小蝶,配着烧饼和稀粟米粥一起,让张昌端给韩琦。   张昌本想让崔桃亲自送,可转念想也不能总是如此刻意,便自己来了。   该分的菜都分出去了,剩下的就随便崔桃和王四娘、萍儿三人大快朵颐了。   菜在桌上摆好的时候,大家都被肉香味儿勾得满脸挂笑,特别愉悦。   王四娘故作神秘得看一眼崔桃,说她还买了好东西。   崔桃便问王四娘是什么。   王四娘赶紧转身溜回自己的屋子里,捧了一坛酒出来。   “八仙楼的青梅酒,你们喝不喝?”   崔桃毫不犹豫道:“满上!人生最快意之事,不就是喝酒吃肉么!”   “对对对,正是如此。”王四娘高兴找到酒友了,拿来一个碗,便给崔桃倒上,又看向萍儿。   萍儿问有没有小点的酒盅,王四娘不理她,干脆给她倒了一碗,随她喝不喝,然后也给自己倒了一碗。   三人随即举碗,互相敬着。   王四娘豪爽道:“今儿我们三姊妹在此也算是结缘不浅,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   “也不是同年同月同日死。”崔桃接话道,然后训王四娘,“好好儿吃饭,别瞎扯。”   “是是是,吃饭!”   一口酒一口肉,好不快哉。   张昌来送碗筷的时候,发现院内只有萍儿一人在收拾东西,不见崔桃和王四娘的踪影,二人的屋子也是黑的。   “人呢?”   “今儿太累,她们吃完饭后就去睡了。”萍儿一边用抹布擦桌上的骨头一边说道。   张昌没多言,将已经洗好的碗筷放在厨房,随即就去给韩琦复命,告诉他崔桃已经睡了。   “睡了?”韩琦正负手立在窗前,似乎已经站了很久。   他忽听张昌这话,微微勾起嘴角,便大迈步出门,张昌立刻跟上。   ……   瓦舍。   崔桃和王四娘正红着面颊,高兴地在瓦子热闹的街市上闲逛,忽见那边有耍戏法的正在喷火,俩人赶紧挤到人群最前头去,一边吃着药木瓜,一边跟着众人起哄喊好。   忽然,火冲她们喷来,俩人赶紧偏过头去躲闪,其实玩杂耍的人很有分寸,火根本就没触及到崔桃和王四娘跟前。不过俩人闪躲的样子,倒是逗笑了周围许多人。   崔桃和王四娘也笑,给了杂耍赏钱之后,俩人就从人群中退出来,互相依偎着打算回开封府。   “你是不是喝多了,身子总打晃,往我身上撞。”崔桃推一把王四娘。   王四娘踉跄了下,直摇头,“我才没喝多,倒是崔娘子才是喝多了,酒量不行,两碗就犯迷糊了。”   “我可没迷糊,我看得清你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嗯——”崔桃对着王四娘的脸正说着的时候,忽见王四娘身后不远处,有个戴着黑纱草帽男子正踱步走过来。   大晚上的,本来天就黑,这人还捂成这副样子,肯定有问题。   崔桃随即想到了地臧阁的杀手,便把袖中的银针备好,凝眸盯着朝她走过来的人。   再走近些的时候,虽然隔着黑纱,但崔桃能感觉到那男子在盯着自己看。   男子还在继续往前走,靠得很近了!   崔桃一把扯着王四娘到自己身后,疾言厉色道:“你想做甚?”   “桃子?真的是你?”   好听的男声带着很浓的惊讶语调,随即他便摘下了黑纱草帽。   因为离得近了些,崔桃的手里还挑着灯笼,她看见了这男子的右手食指上有一颗黑痣。 第37章   夜风轻拂, 黑纱随帽而落, 这男子露出一双桃花眼,长眉若柳,注视她时眸中带着激动的笑意,有几分灼人,似很情深。莫名地, 崔桃的心突然抽搐一下, 有一丝什么情绪好像要迸发, 却不得其路。   “崔娘子!”身后突然传来张昌响亮的喊声, 随即又听他再喊,“六郎, 崔娘子果然在这。”   六郎?韩琦来了?   崔桃和王四娘闻声都回头瞧去, 便见身着一袭红锦官袍的韩琦正挑着灯笼,从远处的街口缓步走来。   崔桃没想到会在这遇到韩琦,不过正巧了, 可以让韩琦一起帮她看看刚才遇到的那个男人。崔桃转头欲再去看向刚才那名男子,却发现人不见了。   她匆匆往前跑了几步, 发现路的左右两边都有岔路, 却不知这人走了哪一条。   崔桃问王四娘和张昌, 可看见刚才的那人走哪条路没有。   “什么人?”张昌不解地问。   王四娘四处瞅瞅,不见人后就挠了挠头,惊讶叹道:“对啊,人怎么没了?刚刚还在这。”   “何人?”韩琦走近了,问道。   “刚才遇到一位长得挺好的小郎君——”   崔桃立刻用手捅了下王四娘的后腰, 王四娘当即闭嘴,乖乖不多说了。   韩琦的目光便从王四娘身上,转移到崔桃那里。   崔桃:“好像是问路的,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你们来了,他就被吓走了。”   张昌忍不住笑,“既然是问路,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那怎么一见我们来就吓跑了?”   “该是见到韩推官这一身官服,才觉得害怕了吧。”崔桃揣测道。   平常百姓见到当官的,都会谦卑避让。如今那人正要跟崔娘子搭话,忽见有当官的来找她,害怕逃走也实属正常。   张昌觉得合情合理,不再说什么,只对崔桃和王四娘道:“你二人偷偷出来,却叫人担心。”   “就是出来看看热闹,街上那么多女子都出门逛呢,我们怎么不行?”王四娘不解道。   “正经出来行,可偷偷摸摸出来却不行。崔娘子莫不是忘了上次刺客的事?”   张昌如今说的这些话,其实都是在替自家主人说。如果正常出来的话,开封府那便自然有人暗中跟着,保护崔桃的安全。可偷偷出来,便没人护着她们了。   “是我们思虑不周。”崔桃乖乖认错。毕竟人家是出于关心,不过仅因为她偷跑出来,韩琦就亲自来找她,倒挺让人挺意外的。   “韩推官是特意来找我的么?”崔桃眼睛亮晶晶地看向韩琦。   “六郎去广贤楼会友。”张昌解释道。   “噢,原来是顺路啊,那我们就先回去了。韩推官请放心,我们会注意安全。”崔桃跟韩琦行礼道了别,就拉着王四娘飞快地离开。   王四娘不解问崔桃,“刚才的事为何要瞒着韩推官?那郎君一瞧就是认识崔娘子,喊崔娘子桃子呢。说不定她知道崔娘子的过去,那以前不记得的事都能弄清楚了。”   “没看韩推官一出现他就跑了么?既然他躲着韩推官,若想指望他下次还能出现,便暂时不让韩推官知道吧。”崔桃让王四娘管好嘴巴,倘若这事她敢透露出去,以后绝无任何情义可言。   王四娘激动问:“那我们现在有情义了?”鉴于之前喝酒的时候,崔桃还拒绝了她‘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状况。   “也没有,但目前你还是可以吃我做的饭的关系。”崔桃道。   王四娘明白了,要是她嘴欠乱说,那就是连吃饭这点关系都没有了,确实好可怕。王四娘当即捏住自己的嘴,向崔桃保证她绝对不会乱吐出一个字。   张昌随着韩琦来到广贤楼前,本停下脚,想伺候自家主人入内,却见韩琦徐徐迈步从广贤楼前走过了。   张昌愣了下,忙凑上前问:“六郎不去了?”   脚步未停,显然给了张昌答案了。   ……   两日后,开封府开堂公审陶高,这一日来了不少杏花巷的百姓围观,一见他被押上来,百姓们纷纷谩骂起陶高,少不得有人说他‘人长得小却心思歹毒’。   陶高原本蔫蔫地低着头,跪在公堂中央,忽听这话猛地回首,便是发髻凌乱,遮盖住了他大半张脸,那一双眼恶狠狠地瞪着却仿佛饿狼一般,似乎要把所有人都吞入腹中,倒把堂外看热闹的众百姓吓了一跳。   “长得小如何了,长得小就不能心思歹毒,就不能杀不了人了吗?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都只准你们长得大的人干不成?一帮蠢货,瞧我长的小便看不起我,可最后呢,却都死在我手里了。蠢得只知道哭,无力挣扎哈哈!”陶高说着哼笑两声。   百姓们听这话,气得更要去骂陶高,随即一声惊堂木乍然响起,大家这才都安静下来。一定要围观,等着这畜生在狗头铡下尸首分离,才算解气。   文书先将陶高所犯下的罪行诵读一遍,篇幅之长,花费了近一炷香的时间。   韩琦随即才淡声开口,问陶高可认这些罪行。   陶高低垂着头,手紧紧抓着衣襟,未吭声。   李远见状,便呵斥他:“韩推官问你话呢,你是否认罪?”   陶高还是不言语。   李远举起木杖便朝陶高身上捅去,倒要看看他是否清醒着。   “啊哈哈哈——”   陶高身子被戳得歪倒在一边,忽然大笑起来。   在场的人无一不觉得他疯魔了。围观的百姓们悄声嘀咕,对陶高指指点点,多数人都被陶高这样子给吓着了,叹他是被妖魔附身了。若不然这么小小的人儿,瞧着挺乖巧的样子,怎就杀人不眨眼了?再说正常的杀人犯上了这公堂,哪有不怕的,不都是战战兢兢地应对,老老实实地回答官员们的问话么,哪有像他这样猖狂的。   有几个百姓胆小,甚至还后退了几步,告诉大家离远点,省得被那妖魔从陶高身上钻出来,附了他们的身。   “若无话可说,也可不说。若不认罪,也可不认。然罪名非你不认而不在,今日审定结果,必为斩立决。”韩琦欲掷签之时,堂下的陶高突然发话了。   “这罪我不认!”   陶高喊声响亮,底气十足,倒叫在场的众人有一瞬间竟以为陶高真可能被冤枉了。可转念想,其所为的桩桩件件,衙门都有切实的证据,又是在杏花巷地下的墓里现场将人擒获,无论如何其身上都不可能有冤情。   这可真真是,连杀人恶魔竟也有脸喊冤了,太不要脸!   “你有何冤情?”韩琦倒是耐心,闻得陶高之言,便顺势问他。   这会儿崔桃站在百姓后面,也跟着凑热闹围观。听韩琦这话,让她恍然想起当初她刚穿回来受审的那一刻,韩琦也问她有何冤情。嘴上是这样问的,可当时他可是很无情,差点直接砍了她。   崔桃随即望向坐在公堂上首之位的韩琦,朱色官袍尽显好气色,穿在他身上更是面如冠玉,惊才风逸,身后的巨幅青天红日图把人衬托得仿佛如神祗一般。   “嗷嗷嗷——”   身侧传来很小的声音,因为激动不得不捂住嘴控制自己的音量。   崔桃扭头见有三名女子凑在一起,都捂着嘴往公堂的方向张望。瞧得自然不是受审的犯人陶高,而是一直看着上首位的韩琦。   三人发现崔桃在瞧她们,倒也自来熟,凑过来试探着问崔桃是不是也来看韩推官。   “来瞧审案的。”崔桃道。   “小娘子不用跟我们客气,刚刚我都瞧见了,你一直盯着韩推官的脸看呢。其实我们也是来看的,大家一起呀!”三人中有一位个头高挑的年轻女子爽快地对崔桃道。   崔桃也不愿跟她们多聊分散注意力,随便点点头附和,“那别说话,咱们赶紧看!”   “对对对,赶紧看,这样公审的机会可不多。”三人又激动起来,继续往里瞧。   此时陶高已经开口解释他不认罪的原因。   “老天爷不公平,凭什么我们要长成这副样儿,你们却高高大大的。一样是人,我们却因为长得像孩子,要被你们肆意嘲笑。   不认命有错么?我把老天爷欠我们陶家的东西讨回来有错么?我爹爹为此不惜舍了他的性命,我不能辜负他,绝不能辜负他!差一步,就差一步!再等一个三年,我们陶家人身上的诅咒就可以破了。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这些已经拥有一切的人,还要阻挠我!”   陶高恨极了,双手握拳,频频砸着地面发泄自己的情绪。但他发疯的样子,看起来还是很像是哪家不懂事的小孩子在闹脾气。   或许正是因为他这副样子,让在场围观的百姓多少有点懂了陶高对于自己‘长不大’的那种怨念有多痛苦。当然,这并不能说以此作为他杀人的理由,大家就会理解原谅他。只是大家多少明白了,原来他并不是被什么妖魔附身了,他杀人是因为他不甘心永远做长不大被人嘲笑的小孩。   “陶酒章系自尽而亡?”   韩琦之前就多少怀疑过陶酒章的死,时间上未免太巧合了,刚好在改建杏花巷之后,安排好一切之时,人便死了。   “《逆命经》上说,要以夫妻祭祀至亲,十二年为一个轮回,才可逆命令后代破除诅咒,子孙绵延,福泽深远。我爹爹怕等他老死的时候,我已经年岁大了,难有子嗣,便擅自做主,那天趁我外出的时候,留信一封,他就——”   陶高说到这里,红了眼睛,泪水一颗接着一颗地往下滚落。   “我怎么能辜负他,岂能辜负他……”   陶高不停地重叨这句话,仿佛魔怔了一样。他低着头,小小的身体紧缩在一起,瑟瑟发抖着。   在场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安静地看着陶高。大概都被陶高父亲陶酒章为破除诅咒自尽一事,给惊到了。为破除诅咒杀人不对,可父亲为了让子孙后代不再背负这些而做出的牺牲,倒也不禁令人惋惜难受。   “故而为了破除诅咒,为了不辜负你父亲,你便打算在十二年内,夺走八对无辜夫妻性命,用以无谓的祭祀?”韩琦质问道。   “无谓的祭祀?”陶高猛地抬头,当然是完全不认同韩琦的说法,他觉得自己的做的事情再有意义不过。   “此书为先朝一个叫黎细的人所作,他自称是李淳风后人的徒弟,招摇撞骗多年,后被宛丘县府衙缉拿后处以极刑。如今在陈州宛丘县的县志上,仍然还可以找到相关记载。”韩琦说罢,便将桌上的县志丢在了地上。   “不……不……我不信!这书是高人所著,我爹特意从一个叫明德的道长手里花大价钱买的!”   陶高忙跪爬过去,抖着手去翻县志,果然里面折页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叫黎细的人。陶高仔仔细细看了上面的叙述,不停地摇头想要否认,可是他的眼神已经透露出了他的选择相信县志内容的事实。   陶高和陶酒章一直当宝贝一般信奉的《逆命经》,正是一个叫黎细的人所著。当时有一位明德道长告诉他们说,这本秘书是得了李淳风真传的徒弟黎细所著。他爹爹还细查过此书的用纸,确系出自唐代,故而才信了。却没想到这黎细根本就不是什么李淳风的徒弟,只是一个招摇撞骗的骗子!   那他爹的死,那他杀过的那些人……岂不都是白费了!   陶高像被吸走活气儿的死人,瘫趴在地上,呆滞地望着前方,目无焦距,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嘴里不停地念着无数遍不可能。   围观的众百姓都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反转,不禁唏嘘此事太过讽刺。像是闹了一个大笑话,但却没有哪个笑话是以牺牲父命以及六对夫妻的性命为代价的。   “白死了,爹爹他竟白死了!”陶高这才缓过神来,伏地嚎啕大哭,“若没那本书,我们父子到现在还会好好的!明德道长……我下了地狱做鬼也要弄死你!”   “太可怜了,若不是被骗也不会……”围观的百姓中,确有个别人觉得陶高父子可怜,若非当初不被那么什么明德道长欺骗,也不会有今天。   “若非本心险恶,岂会给一个理由,便大开杀戒?如此作恶,实难饶恕!”   韩琦掷下令签,便下令斩立决。   百姓们都拍手叫好。   崔桃这时从人群中退出来,她须得绕到开封府后门才能回去。走了没多远后,崔桃感觉身后好像有人跟踪她,回头看的时候,却只见街上正常车马往来,没什么异常。   崔桃折返回她所住的荒院时,竟见张昌正拎着一个布包站在院门口。   “来找我?怎么不进去等?”崔桃问的时候,院子里正传来王四娘和萍儿斗嘴的声音。   “在这比较好。”张昌将手里的布包递给崔桃,“衣裳。”   崔桃不解地接过来,“好好的为何突然给我衣裳?”   “六郎说崔娘子在办案时穿这些方便。”   崔桃应承,让张昌代她跟韩琦道谢。   “自己道谢才有诚心。”张昌直接拒绝了崔桃。   崔桃抱着布包在怀里,纳闷地睁大眼去打量张昌,问他:“我最近是不是做错什么事,得罪你了?我怎么总觉得你跟我不对付?”   张昌瞬间脸色尴尬,回看了一眼崔桃,说她多想了。   “你到底去不去,去我就在这等你。”张昌催促道。   崔桃愣了下,没想到张昌所说的道谢就是现在。   “行吧,等我把东西送回去。”   崔桃再出来的时候,端了一盘枣箍荷叶饼出来,盘子上铺着一块鲜绿的荷叶,荷叶上摆着六块精致的点心,组合在一起摆放,刚好是一个花朵的形状,点心中心为莹绿色,再往外为黄白色,最外边缘则嵌着一圈蜜枣。   “你这点心倒做得精致好看,比起宫里的也不差了。”张昌不禁称赞道。   崔桃特意讶异地挑眉,夸张地看张昌一眼,“难得你还有说话好听的时候。”   “我说话怎么不好听了,我那是——”张昌差点失口,闭嘴不吭声了,只在前带路。   至门前的时候,崔桃听到屋里有说话声,晓得韩琦正见什么人,便跟张昌打眼色,“要不我过会儿再来?”   “不必,直接跟我进去,等他们聊完便是。”张昌随即悄声推开门,声音自东侧间传来,俩人便轻步入内。崔桃把点心放在了韩琦日常办公的桌案上,然后踱步到比较角落的北窗边等候。   不一会儿,就那位客人起身跟韩琦道别,笑容满面,看起来跟韩琦聊得很开心,走的时候还用手拍了一下韩琦的肩膀。韩琦也跟着笑了。   崔桃隐约觉得这男声有些熟悉,她好像在哪儿听过,越琢磨越像昨晚在瓦舍遇见的那个手指有黑痣的男子……   崔桃往前走了几步,去看清从东侧间出来的男子。年近弱冠,长眉若柳,脸庞光洁,特别是那双眼,笑起来若桃花灼灼,艳色逼人,与昨晚她遇见那个男子如出一辙。   她本以为那男子是惧于见到韩琦,怕他官员的身份。可如今却没想到,他居然认识韩琦,还找上门来了。   韩琦随韩综出来的时候,就见崔桃站在屋中央,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韩综。   韩综在发现崔桃盯着自己的时候,愣了下,随即笑着扭头问韩琦。   “这位是?”   “府中的大夫。”韩琦道。   “想不到小娘子年纪轻轻,如此有为,失敬。”韩综拱手,对崔桃礼貌地点了头。   崔桃的目光顺势落在了他右手食指上,却见他食指上包着纱布。   韩综见崔桃一直盯着自己看,略尴尬地笑了下,再次扭头疑惑地看向韩琦。   “还不过来见礼。”韩琦温声道。   崔桃回神儿后,立刻爽快地走过来见礼。听闻此人也姓韩,崔桃便猜测他可能是韩琦的兄弟,若不是亲兄弟,大概也可能是堂兄弟之类的,自小一起长大的那种,不然彼此之间不会那么热络熟稔。   崔桃脑子里思绪万千,但面上却不表,只是笑问韩综:“韩郎君的手怎么了?”   韩综愣了下,叹道:“是我拙笨,昨日煮茗时烫着了。”   “我那有极好的烫伤膏,韩郎君若不介意,倒是可以涂一下?保证涂完第二日就好。”崔桃根本没有这么神奇的烫伤膏,她只想验证一下韩综的手指是否有黑痣。   韩综愣了下,尴尬地笑一声,道谢表示不用。   “小伤罢了,倒不值当那般好的药,它当被用在更紧要的时候。”   “韩郎君太客气了,你既是韩推官的客人,自然就是紧要之人,紧要之人的伤,那自然也是紧要的。”崔桃还不肯放过。   “这——”韩综无奈地笑看韩琦。   韩琦在旁低喊了一声崔桃,令她去东侧房收拾茶盏。   崔桃也知道自己说话略有冒犯,无奈之下只得去了。   等崔桃把桌上的空茶碗都收到托盘里的时候,韩琦回来了。   “韩推官。”   崔桃垂下眼眸,礼貌叫一声,便端着托盘打算走。   “在闹什么?”韩琦问。   崔桃没吭声,不是她不想说,是她担心这人跟韩琦关系亲厚,还是该避嫌一下,回头从侧面探查比较合适。   “你认识韩综,韩仲文?”韩琦故意说全了韩综的名讳和字。   崔桃愣了下,听韩琦这般称呼那人,才反应过来,“你们不是兄弟?”   “这天下姓韩的多了,都是兄弟?如今开封府大牢内,还有五个姓崔的,你可要认兄认叔?”韩琦反问道。   崔桃噗嗤一笑,佩服地对韩琦拱手道:“韩推官不愧是韩推官,尽忠职守,兢兢业业,连大牢里几个犯人姓崔都知道,这事儿怕是连孙牢头都未必清楚呢!当真令人佩服!”   “少说虚话。”韩琦撩起袍子,坐了下来,一脸严肃地眸睨向崔桃。   “那个,”崔桃放下手里的东西,凑到韩琦跟前,盯着他的右手食指上的那颗黑痣,“韩推官手指上的这颗痣,自小就有么?”   “天生如此。”   韩琦顺着崔桃的目光,也看向自己手上的这颗痣。他随即想起来当初崔桃在狱中时曾跟他说过,凶手是一个右手食指上有黑痣的人,情况刚好跟他相符。那时候他以为崔桃或是出现记忆混乱,看过他手上的痣记错了;或是在半真半假地耍什么滑头。   后来孟达夫妻的案子证明凶手是仇大娘后,这事儿却也没深究,只当原因是前者,崔桃因失忆而导致的记忆混乱。   如今旧事重提,韩琦方意识到崔桃始终有去介怀这颗痣。   他不认为是崔桃这么久以来惦记的东西,会是胡思乱想。聪慧如她,若非是不合理的事情,她早就抛在脑后了,不会保留至今。   韩琦便问崔桃,有关于这颗痣的记忆到底是怎样的。   “我记不太清楚了,只有一个模糊的画面,那人身材就如韩推官这般,胸口有一摊红色,像是沾着血。在向我伸手的时候,手指上就有跟韩推官一模一样的痣,他对我说‘桃子,等我回来’。”崔桃形容完,便问韩琦那韩综的食指上有没有跟韩琦一样的黑痣。   “不曾见过。”韩琦立刻否认,便跟崔桃简单介绍了一下他跟韩综之间的关系。   他们虽同姓韩,却并无亲戚关系,韩琦虚长韩综一岁。韩综的父亲与韩琦的父亲曾是故交,少时韩琦住在长兄家读书之时,多受韩综父亲拂照,与韩综常有来往,俩人也算自小玩到大。后来韩琦十四岁时,随二哥回泉州暂住了,便再没见过韩综了。今天是二人多年未见后,重聚的第一天。   崔桃还是低眸看着韩琦手上那颗痣,眼睛都不眨一下。   “既在你记忆里,不记得那人的面容了,如何会怀疑上韩综?”韩琦问问题一向很能抓住要点。   崔桃当即咳嗽一声,挠了挠头,然后笑了一下,让韩琦等一等。   韩琦还以为她有什么紧要证据之类的东西要呈给他看,结果转头却见崔桃笑嘻嘻地端着一盘点心到他面前。   “感谢韩推官送衣裳给我。”崔桃笑请韩琦尝一尝她做得枣箍荷叶糕。   “你为府衙做事,那衣裳权当是差服了,这倒不用道谢。”韩琦道。   “我刚刚比量了一下,尺寸正合适呢。”崔桃开心道。   韩琦轻咳了一声,随即拿起一块点心送进口中,有荷叶清香,口感绵密。点心有两色,绿色的部分有绿豆香,口感清甜;白色的部分吃起来则有酸梨的味道;品到最边缘的时候,自然少不了枣的蜜甜。   崔桃看着韩琦斯文的吃法,叹了口气,“我倒忘了,这点心不大合适韩推官吃。”   韩琦本想说味道不错,忽听崔桃此说法,问她何故。   “妙就妙在要把一整块都塞进嘴里,酸酸甜甜和清香混杂在一起品才完美。”崔桃解释道,然后挑眉期待地看着韩琦,意在让他尝试一下。   韩琦看一眼崔桃,又拿了一块,却还是斯文地送到嘴边,一口一口吃。   “如此便好。”   “好的吧。”崔桃也不能硬逼着韩琦一定要大口吃点心。   “回答我之前的问题。”韩琦品完了第二块点心后,一点都没忘记之前被崔桃故意转移话题的部分。   崔桃:“……”   崔桃挠了挠头,又摸了摸鼻子,琢磨着自己如果把昨晚的情况交代了,韩琦肯定会察觉到她在有意骗他。这可不利于维系良好的上下级关系。   “当你不说,我便不知昨晚那男子有问题?”韩琦见崔桃小动作颇多,就是不回答他的话,心中便有了七八分猜测。   “韩推官英明!”   崔桃只得把昨晚自己遇到的情况讲述给韩琦,并跟韩琦解释了自己瞒他的缘故。   “我真没打算骗韩推官,只是想等他再来找我的时候,搞清楚人是谁了,再告诉韩推官,不然也没什么说头!”   “说不通,若此人为韩综,他昨夜有意躲我,今日又为何主动来找我?若真想躲避,他可以不来,手伤的事自然也没人在意。”   “对啊。”崔桃勾了勾自己的食指,也闹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她也满脑子问号。   这迷之操作,简直叫人想破了头都想不明白。   而且还有很重要的一点,韩琦说过,韩综以前的手指上没有黑痣。如果那人真的是韩综,那怎么会后来又突然长了一颗?而且长得位置偏偏跟韩琦的位置一模一样,也太诡异了。   崔桃忽然想到了一个解释,“他会不会还有一个双生兄弟?”   “从未听过。”韩琦道。   崔桃又一次倾身凑了过来,盯着韩琦手上的那颗痣,越看越凑近。身后要是有谁稍微推一下崔桃,她大概会一头扎进韩琦的怀里。   韩琦微蹙眉,低眸看着崔桃的发顶,发丝根根分明,光泽自然,透着清爽,她身上还有着一股淡淡的馨香,辨不出到底是什么味道,似花香又似木香,总之极为好闻。   “我还是觉得这颗痣长在这个位置,不会那么巧。”记忆的画面是模糊的,昨晚的光线又暗,但崔桃总觉得韩琦手上的黑痣跟那名男子手上的有点不大一样,虽然都是黑痣,都在同一个位置上。   “你觉得跟我有关?”韩琦问。   “我若说是,韩推官不会生气吧?”崔桃侧首瞄一眼韩琦,才意识到自己靠太近,忙收回自己的脑袋。   “不会,”韩琦用拇指挡住了那颗痣,“必与我无关。”   崔桃嘴一撇,“那可不一定,话不要说太满哟,谁都不知道以后会有什么事发生。”   韩琦轻笑一声,看向崔桃道:“那便叫我见识见识,你的过去是如何跟我有瓜葛。”   韩琦非常确定,他在来开封府审崔桃之前,见都不曾见过崔桃。别说她了,便是整个博陵崔家,他都没有过接触。   “叫你桃子,可见很相熟。”韩琦突然又道。   崔桃愣了下,心里也明白‘桃子’这称呼意味着什么,一定是跟她关系十分要好的亲近之人。   韩综和昨晚的那名男子,眼睛像,身形像,声音也像,偏偏食指受伤……好像没这么巧的事。   虽然现在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韩综就是那个人,但崔桃凭感觉加上这一系列的巧合,其实已经认定韩综就是那个人了。她相信自己的感觉,应该不会错。   韩综与韩琦一样,同是官宦世家出身的贵族子弟。如果她当初被人劫持出来,跟地臧阁扯了关系,那算是混江湖了。可怎么又会跟世家子韩综相识?   首先私奔这个可能可以否定掉了。当年崔枝和崔桃在去清福寺拜佛的时候,崔桃确实很诚心恳求佛祖保佑她和吕公弼的婚事,还奉上了她攒下的所有首饰和银钱积蓄。哪有私奔的人,会忍住不带上自己的钱财的?而且她在崔家是闺中千金,深居简出,跟韩综肯定不曾有过往来。俩人既不认识,当时也是不可能搞私奔这种操作的。   崔桃为何会肯定自己三年前不认识韩综?因为吕公弼。若她真有苗头跟什么人有私奔的可能性,吕公弼定能了解到情况,早就会忍不住说出来,讥讽骂她了。   “唉,我可真是谜一样的女子呀。”崔桃手托着下巴叹口气,伸手拿了一块枣箍荷花糕,整个吞进嘴里,鼓着腮吃着。   “且行且看吧,他若真是你说的那个人,如今既然敢来开封府找我,日后必有别的动作。”韩琦目光锐利,“韩综许与地臧阁有关系也未可知。”   “有道理!”崔桃捂着嘴,吐字不清地应承,赞叹韩琦这个思路好,“地臧阁故意来挑衅了,想对付我,韩推官可不要忘了派人保护我!”   崔桃喊完,又去伸手拿了一块点心放进嘴里吃。   韩琦忽地起身去了外间。   崔桃赶紧吃完嘴里的东西,也跟着上。走出去后,却见韩琦正在倒茶,却没有喝那杯茶,而是放在了桌上。   韩琦转而在案后坐下来,开始翻阅他桌上的那些卷宗。   崔桃明白过来了,韩琦这茶是给她倒的。   这可真是一个长足的进步啊,什么馄饨、粥和点心都没白送啊!   崔桃美滋滋地端起那杯茶,跟韩琦甜甜地道一声谢。   韩琦却垂眸专注于批阅眼前的东西,并没有应承崔桃。崔桃也不管那些,坐在桌边一口一口地把茶喝完之后,就小声跟韩琦道了别。悄悄退出门外,又悄悄把门关上。   张昌正守在门外,见崔桃出来了,往后退了一步,给崔桃让路。   崔桃对张昌勾了勾手指,引着他走远一点,才问张昌:“韩推官近日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什么?”   “问这个作甚?”   “我想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足,好努力改正啊。”崔桃马上解释道。   “没有。”张昌立刻道。   “那他夸过我么?”崔桃试探再问。   张昌冷冷瞥一眼崔桃,继续道:“没有。”   “行吧。”崔桃觉得自己可能想多了,她这‘无边的魅力’在绝大多数男人那里可能好用,但在韩琦那里,大概有点难,这男人看得太透,聪明太过。有时候太聪明人是不通感情的,因为男女相爱这种事在他们看来太不理智,不符合逻辑,有点像在做傻事在犯蠢。   崔桃悠哉地迈着步子,回到自己的小院儿,王四娘就神秘兮兮地塞了一封信给她。   “哪来的?”   “刚才有人叫我出去,委托我一定要把这封信转交给你,不许告诉别人。”   崔桃打开信,立刻扫了一眼信末尾的落款:仲文。 第38章   崔桃应信上的邀约, 一人来到了八仙楼。   她刚进门,厮波何安就赶紧相迎, 笑着告诉崔桃,上次她品菜之后给的建议, 茶饭量酒博士都按照吩咐改了,如今这八仙楼的生意比往日更好, 越来越多的贵人们慕名而来, 这段日子酒楼里的钱可没少挣。   何安让崔桃等等, 随后就从后厨那边跑回来,将一个钱袋奉给崔桃。   这自然是八仙楼给崔桃的孝敬。   崔桃接过来的时候发现钱袋并不重, 份量肯定没有上次多。但这家酒楼的老板却不是个蠢的, 崔桃便猜测这里边应该不只有钱,还有交子。   铜钱的份量太重, 大额交易的时候搬运起来比较麻烦,官府便出了官交子,以纸质金额来替代大额银钱的使用。   果然不出崔桃所料, 何安随即就小声告诉她,钱袋里边有几张交子。   “本来博士都想给交子的,但我说还得有点散钱才方便花, 便备了一部分交子和一部分铜钱。”何安解释道。   “细心,不错。”崔桃夸赞了何安后, 便抵达了天子五号房前,随即嘱咐何安,“若没我的吩咐, 不许任何人去打扰,靠近这里也不行。”   何安拍着胸口连连应承,让崔桃放心,保证妥当。   崔桃进了雅间后,就立刻关门,回身就看见坐在桌边的韩综立刻站起,预备迎接自己。   “桃子!”   韩综激动地喊了一声崔桃,便要大迈步冲向崔桃跟前。   崔桃忙抬手,示意韩综不必激动。   韩综马上止步,眼里盈着笑意,松口气道:“三天前在瓦子突然遇见你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能看见你平安无事,我真的好开心。这两个多月以来,我便没有一日睡好觉。”   “你现在了解我多少情况?”崔桃想知道韩综是否知了解她现在的情况,知道她失忆了。毕竟她失忆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但如果韩综在这方面装糊涂,便可以作为考量他有问题的标准了。   “你因为孟达夫妻的案子进了开封府大牢,现在失忆了。”韩综道。   这方面倒没撒谎,崔桃再问韩综:“那今天上午,在韩推官面前,你为何装作不认识我?”   “自然是为了顾及你的名声,还有一些事不便让官府的人知道,否则定了你的罪,我不好救你出来了。”韩综语气诚恳地对崔桃解释道,“自你失踪后,我一直四处打听,却怎么都没想到你居然来了汴京。三日前我在瓦舍那里巧遇了你,不知有多高兴,奈何话却未及说上,韩稚圭便来了,我只能躲开。这两天打听到你竟然失忆了,还得知你是博陵崔氏女,更是心焦,想寻机和你见一面。”   韩综的父亲为枢密直学士,在汴京的各处衙门也算有些关系,所以他能打听到一些内部消息。   接着,韩综跟崔桃解释了他跟韩琦之间的关系。崔桃听他的叙述,倒跟韩琦所说的倒并无太大差别。   “韩稚圭有城府极聪敏,我不想因我的缘故,让他查到太多,令你名声受损,罪名难以翻身。”   “那我们以前的关系是?”崔桃疑惑地望向韩综。   “瞧我这脑子,居然忘了你已经失忆了。”韩综愣了下,面对着崔桃迷茫的表情,他眼睛里暗涌着难过,“那关于我的事,你一点都不记得了?”   “我记得你手上的那颗痣。”崔桃看一眼韩综用纱布包裹着手指,试探问韩综,“你为何要撒谎说手指烫伤?”   “嗐,说起来有几分好笑。我这原本没有痣的,后来刺青了一个,因打算去见韩稚圭,这’痣‘就被我剜了去。”韩综解开纱布,将食指上的伤口亮给崔桃看。原本有痣的地方已经被剜没了,成了缺少皮肉的伤口。   崔桃这才恍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她觉得韩综手指上的痣和韩琦的有些不同,原来韩综手上的是刺青。   “这是何故?”崔桃不解问他。   “年少犯蠢罢了。”   韩综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告诉崔桃,他自小和韩琦一起长大,因韩琦聪慧异常,才智非凡,他们几个和韩琦一起读书的世家子,都以韩琦为榜样。尤其是他,对韩琦敬佩不已。   “那会儿兄弟情深,后来竟要分离了,我便悄悄在手上刺了一颗跟他一样的痣,想以此勉励自己。如今我回汴京再见他,却不好意思叫他再见到这个,所以才会在昨日给弄了下去。   本来今日我去开封府,除了见他之外,更想去寻跟我家有故交的王判官打听你的消息,不想直接就看到你了。”   韩综话说完后,便目光温柔地凝视着崔桃,朗朗容颜总是禁不住带着笑意。   “桃子,能再见到你,真好。”   崔桃直接无视掉韩综这句深情表白,继续保持自己冷静分析问题的头脑。目前,韩综的解释都说得通,她便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也给韩综倒了一杯,请韩综坐在桌对面。   韩综便听话地坐下来,时不时地转动眼珠打量崔桃,好像他少看一眼,崔桃下一刻就会消失一样。   “便和我细致讲讲,我过去是怎么回事儿。”崔桃道。   既然韩综如此有意地在韩琦面前隐瞒,想来她过去有一些事情很不适合让韩琦知道,那应该是涉嫌犯法了。   “一年前你在邓州府衙偷盗盐运图的时候,遭到官府追杀。刚好被我遇见,我便出手救了你。我把你安置在了我们韩家在邓州的一间老宅里。当时你哭着跟我说你并非真心想犯那些事,是地臧阁的那些人不肯放过你,他们还拿你的亲人威胁你就范。后来我便找人安排了你假死,令你可以摆脱那些人的掌控。   本来平平安安过了一年了,二月初九那日,我受父命急着赶去外地,走之前去和你道别,正撞见地臧阁的人找上门来,要将你劫走。我带着随从跟他们拼命,才总算是将人给打跑了,随后便匆忙将你安排去了另一座宅子。本以为那样你就安全了,却是我疏忽,等我再赶回去的时候,你人已经不在了。伺候你的丫鬟婆子说,你收到了一封信,偷哭了很久,便在当天夜里不告而别。”   韩综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封明显被揉搓过有很多褶皱的信,递给了崔桃。   崔桃打开来看,信上写着:“今夜子时,城隍庙,来则人活,不来则人死。”   “你把这封信留在了枕头下面,想来是特意留给我,给我一个交代。”韩综叹了口气,很愧疚地对崔桃道歉,“怪我思虑不周,没能保护好你。”   崔桃指了指信上的‘人’,“莫非这所指的便是我亲人?”   “应该是吧,你一直没有告诉我他们拿谁威胁了你。其实你的身世,你也没告诉过我。”韩综垂下眼眸,语调缓缓地说道,表情略有些受伤。   “那日你跟地臧阁的人拼命,穿着什么衣服,身上可沾了血?”崔桃再问。   韩综立刻抬头,惊讶地看着崔桃:“我身上确实沾了血,在胸前一大块,因为当时有我父亲的人催促,我不能多留,所以只匆匆跟你道别就走了。桃子,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原来这才是她记忆里那个胸前有血的男子出现的原本场景。   因为两个记忆碎片都带血,她当初就本能地放在同一场景里分析了,以为都发生在案发现场。实则韩综救她,跟她道别的场景,早在两个多月以前。   “你我非亲非故,你见我时我还正被府衙缉拿,你因何愿意信我这个坏人,还帮忙安置照顾我?”   “当年我见你第一眼,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卿本佳人,奈何做贼’,我信你不是坏人!”韩综语气特别坚定地说道。   崔桃大概明白韩综的意思了,他对她一见钟情。纯粹看脸,所以觉得她不坏。这因果关联搞得还蛮不错的,值得在开封府推广,如此她就不必在开封府坐大牢了。   “所以我们是不是已经——”崔桃心里有数,她是完璧之身,却故意去试探韩综,想知道他会怎么回答。   韩综连忙慌张地解释道:“你别误会!我们从未做过任何越矩之事。但我承认,我确实一直想得到你的芳心,却不是想把你养作外室。我本打算科举高中之后,便与父亲商议娶你进门,至于身份,我一直在想办法周全,寻妥当的人帮忙给你安排一个合适的新身份,却没想到如今出了这样的意外。”   韩综说完这些话后,低头默了会儿,双手攥着茶杯,抬头时,目光希冀地望着崔桃:“桃子,你真的一点点都不记得我了么?”   “我当然记得你一点啊,你手指上那一‘点’。我想,我以前应该是对你有过感情。”她初见韩综时,心脏突然有一种抽搐的感觉,应该是身体本能地条件反射。   韩综听崔桃这么说有点高兴,却也有点难过。因为崔桃很坦率地丝毫没有羞涩地在陈述这件事,便说明她现在对他其实已经毫无感觉了。   “原来我一直在觊觎朝廷的盐运图。”崔桃叹了口气,“这罪名看来是甩不掉了。”   “你不说,我不说,便没人知道。至于孟达的案子,你只要不认,目前也没有证据证明你有罪,回头我再想办法,帮你洗清冤屈。”   “我本来就不冤,何来冤屈?我倒是很奇怪,我自己当初为何我明知道人不是我杀的,在被官府缉拿的时候,却认了罪,一心求死?”   “想来是跟你要保护的亲人有关,地臧阁一直拿此威胁你。一年前我遇见你的时候,我便觉得你其实没有多少活下去的心思。”韩综叹道。   崔桃点了点头,对韩综道:“多谢你今日为我解惑,也多谢你曾经照顾我,这顿饭我请。”   崔桃叫来何安,点了八仙楼的特色菜,又要了青梅酒给韩综。   韩综正高兴自己可以和崔桃一同用饭,却见崔桃拿起钱袋,跟自己道别了。   “诶,你不跟我一起吃?”韩综问。   “开封府还有尸体等着我去验,这会儿是忙里抽空来见你的,下次吧。”崔桃对韩综笑着挥了挥手,便利落地转身,如翩跹的蝴蝶一般飞快地下了楼。   韩综含笑望着崔桃离去的背影,复而再负手站在窗边,眼望着从八仙楼出来的崔桃,身影逐渐消失于热闹的街市尽头。   这时候,韩综的脸色才彻底沉了下来,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攥拳,原本艳色潋滟的桃花眸也瞬间阴冷至谷底。   片刻后,一名武人模样打扮的男子闪进屋内,对韩综拱手:“人安全回了开封府。”   “传话给她,若再有下次,我要她的命!”韩综狠狠吐字,眼里充满了狠绝的阴戾。   随从忙谦卑地应是,随即匆匆退下,将门关好。   何安一边在一楼大堂笑脸陪着客人,一边不时地关注五号雅间的情况。半个时辰后,他见韩综从雅间里出来,忙笑着迎上去,询问韩综还有什么需要,是否吃好了。   韩综温笑着应了一声,大方地给了何安三百文的赏钱,便潇洒迈步离去了。   何安立刻带着人去五号雅间拾掇,却见桌上的每一样菜都刚巧吃了一半,连酒也是只喝了半壶。   天大黑的时候,何安便提着食盒,借着给开封府送饭为借口,去见崔桃。   崔桃:“如何?”   “给小人三百文赏钱呢,特大方。”何安说完见崔桃严肃盯着自己,忙道,“崔娘子离开大约两柱香后,有一武人打扮的进去了,之后又出来了。再之后,约有小半个时辰,他人才出来。”   何安接着把韩综吃一半酒菜的情况告知崔桃,直叹奇怪。   “确实奇怪。”崔桃大概明白,韩综酒菜留下的那一半是她的份儿。不挑食,不偏好,每一样均匀留半,可见此人本性之中有偏执的一面。   何安走之后,崔桃便在原地徘徊,琢磨这事儿是否要告知韩琦。   韩综话里有几分真,崔桃不确定,但目前看来他的话都说得通,逻辑上都过得去。若韩综有心瞒着他认识她的情况,真是为了保护她的名声,也是为了避免她被追责定罪,崔桃想不出自己出卖韩综的理由。   总要念及旧情,不能忘恩负义,如果韩综真如他所述那般,他曾那样费心照料过她,帮她规避了官府的追捕。事实上,从韩综没有强占美色这点来看,说明他对她该是尊重的,即便他这人性子里虽有偏执,可很多人的性格都有不好的一面,但这并不代表他本人就一定是坏人。   “你今天又悄悄出门了?”   想曹操,曹操到。   崔桃听到身后传来韩琦的说话声,背部一僵,随后转过身来,和他四目相对了。   “跟我来。”韩琦转身便去。   崔桃跟在韩琦身后,大概揣测到韩琦应该是多少猜到或者怀疑什么。   韩琦带崔桃进屋后,从桌案上拿起一根钗,递给崔桃。   崔桃记得这根簪子,在孟达夫妻死亡的现场,她头上簪的就是这根簪子。在还不知道仇大娘是真凶之前,她一直声称自己贪财杀人,这簪子便是证据之一。后来韩琦怀疑她是细作,便检查发现了这簪子中空。   “孟达夫妻既非你所杀,你谋财害命的杀人理由便不成立,那么这根簪子本就属于你。簪子上有血,说明在你沾了死者的血之后,碰过这根簪子。”韩琦道。   崔桃点头,认同韩琦的说法。   “在孟达夫妻被凶杀的现场,你慌乱之下跌倒在血泊中,外有仇大娘率众人围堵你,诬陷你杀人,在这种紧要的关头,你却不忘确保这跟簪子簪在你的头上。之后你被缉拿至开封府,从不为自己辩白一句,宁愿认罪求死,显然你早已没了求生之意。”   崔桃继续点了点头。她明白韩琦的意思,在凶案现场紧要的关头,在已经没有了求生欲望的时候,她却格外在乎这根簪子。说明这在簪子对她有格外不同的意义。   崔桃拿着这根簪子打量,簪头是‘蝴蝶落花’的样式,一只精巧地翘着翅膀的蝴蝶落在紧簇在一起的三朵桃花上。桃花,或许有呼应她名字的意义。这簪子虽为银制,不比金子贵重,也无珍珠宝石等物镶嵌,但雕工十分精细,异于市面上普通簪子,特别是这蝴蝶飞翔的姿态,堪称为一种美学,能熟练抓住这种结构和比例精髓的工匠,必定不凡。   “这般精巧的手艺,更像出自宫中或勋贵之家。”韩琦随即从袖中拿出三根形态各异的蝴蝶金簪放在桌上,与崔桃的那根比较,这三根的精巧程度竟有些比不过银簪。   既已经是金簪了,不用问便可知必定出自富贵人家。   崔桃合理地怀疑,这根精致的银簪很可能是出身不俗的韩综赠给她的。但若是他所赠,这簪头可以掰开,内里中空,为细作所用之物,说明了什么?   崔桃烦躁地翘起两根食指,揉了揉太阳穴。   韩琦瞧她这样,轻笑一声,“可有话对我说?”   “可以不说么?”崔桃反问。   “也可。”韩琦应了一声,倒没强求,随即拿起盘里的一块点心送进嘴里。   崔桃听到了咔嚓一声脆向,目光立刻落在了韩琦所吃的东西上。三角形,外表焦黄,咬起来清脆,甚至可以闻到奶香和杏仁香。   崔桃想起来了,那天在广贤楼看相扑的时候,韩琦就端了一盘这种点心给她吃。她当时吃得挺开心,一口气都吃完了,事后因为还要应对爱演戏的赵祯,倒是忘了细问这点心是什么,如何做的了。   崔桃便伸手也要拿一块吃,却听韩琦道:“不准。”   “韩推官小气了,人家还特意给你做饭吃,吃你一块点心怎么了?”崔桃不满道。   “哦?那两顿饭不是你对我的诚心感谢?”韩琦反问。   崔桃:“自然是。”   韩琦点点头,继续咬了一口点心。   崔桃没忍住,再问:“那这点心叫什么名?”   韩琦回看一眼崔桃,偏没说。   崔桃哼了一声,“你不说我也有办法知道,我去八仙楼一打听便知道了。”   崔桃说罢,起身就要告辞,牛气!   “那有点难,这是我家厨娘的手艺。”韩琦道。   崔桃立刻蔫了,坐回原来的位置,好脾气地赔笑问韩琦想知道什么。   “想知道你跟韩综的一切。”   崔桃哈哈笑:“我跟他能有什么。”   韩琦笑了下,继续拿第二块点心吃,对于崔桃的否认不拆穿也不否定。   “好吧,我是跟他在八仙楼见面了。但这事儿如果都告知韩推官,韩推官再找韩综对质,就会变得很麻烦。”崔桃解释缘故。   “谁说我要找他对质了,”   韩琦拿起第三块点心送进嘴里,斯文地吃着,每一口吸引着崔桃的目光。   “可知我为何悬赏你画像时,特意点明了你失忆。”   崔桃:“答对了可有点心吃?”   韩琦笑了一下,算是应允了崔桃。   “钓鱼。”   当初韩琦画像悬赏的时候,完全可以不必特意提及她的失忆。之所以把这个信息透露出去,就是为了钓鱼。如果她是细作,如果她背后有人,必定闻风而动。所以招来了地臧阁,如今的韩综是否也与之有关,则要进一步查证。   崔桃立刻拿了一块点心,咬了一口,倒要好好分析一下这里头的用料,回头她自己琢磨透了,也能做出来,便省得被某人‘威胁’看。点心里里面有清新的奶香和芋香,外面脆皮的部分有醇厚的果仁香,这果仁中还必包含了杏仁。   “我又岂会在鱼咬钩的时候,惊了鱼。”韩琦=道。   崔桃明白韩琦的意思了,便是她如今不管说了什么消息给他,他暂且都会不声张,也不会去找韩综对质。   “那我赦罪的事儿——”崔桃又拿了一块点心,叼在嘴里,眼巴巴地看着韩琦,那样子像极了伸着舌头的小狗儿。   韩琦笑,“照你现在的机灵劲儿,你若不把鬼主意打到开封府身上,肯忠心耿耿地为开封府办事,足以将功赎罪。”   “我自然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我便是有所隐瞒,那也是因为别的——缘故。”崔桃说到这里的时候,特意瞄了一眼韩琦。然后崔桃就把她跟韩综见面的经过全都转述给了韩琦,毫无保留。   其实崔桃早在院子里徘徊,被韩琦叫住的时候,就已经决定要把事情告诉韩琦了。扭扭捏捏这么久,是想看看韩琦现在对她的容忍到了什么程度。结果喜人,他居然只是拿点心威胁她,还怪可爱的。   韩琦听完崔桃的整个叙述之后,沉吟了片刻,问崔桃怎么看。   “并无破绽,与孟达夫妻的案子也相呼应,都是偷盐运图。既然是发生在邓州府,大人倒可以派人暗中查一下,去年是否有贼欲偷图。”崔桃道。   韩琦应承,随即看向自己手指上的痣,“倒真与我有关了。”   “我却挺奇怪的,他既然与韩推官自小关系要好,甚至在跟韩推官分别之后,还在手上刺青一颗痣。怎么韩推官怀疑起他来,一点情义都不顾,半点不含糊?”冷静地就像是把韩综完全当成一桩普通案子里的陌生人一般,连点惊讶神色都没有。   “不过是泛泛之交,倒不明白,他哪来的情义。”韩琦淡声道,“不过你的事情居然能牵扯到他,是令我意外的。”   “那他包庇罪犯的事,大人是否要追究?”这里的罪犯自然就是指得崔桃自己。   “空口无凭,他只要改口,便不好定罪。再者说,他是不是鱼尚未可知,还是不要惊了为好。”   “不管怎么样,如今至少可以肯定,我过去三年必然与地藏阁有关,盐运图的事也确实与我脱不了干系。”   崔桃禁不住叹了口气,她确实是个罪人,她有罪。   感慨完了,崔桃就站起身,把原本放在韩琦跟前的点心盘子捧到自己跟前吃起来。   韩琦:“……”   “所以这点心到底叫什么名字?”   “酥黄独,本不算新鲜物,但经方厨娘之手,迥然不同于别家。”韩琦告诉崔桃,此菜便是用蒸熟的芋头,裹上杏仁、香榧研磨的粉,再煎炸而成。至于其中的具体的做法,他并不知,改日可替她问一问方厨娘。   崔桃倒也曾吃过酥黄独,但印象没多深刻,因为味道上跟方厨娘做的这个差很多,皮不会在油炸这么久之后还如此酥脆,里头的芋头口感也不会如此绵密水润,更不会有奶香。   “那就麻烦韩推官了,一定要帮我问问。若不肯说也没关系,做五斤给我就够吃。”   韩琦一听崔桃要五斤,特意看了一眼崔桃,自然是很怀疑她这般苗条身量的人怎可能吃得下五斤那么多。   “我院里那不还有两人么。”崔桃嘴上拿王四娘和萍儿做借口,心里却盘算着只给王四娘和萍儿一人分半斤,绝不能再多了,剩下都归自己。   崔桃打算离开的时候,王钊正好来回禀十具焦尸的案子调查进展,崔桃就在旁顺便听了一耳。   汴京附近所有村县,皆没有女囚丢失或转移的记载。那些徒刑的囚犯,在流放时路过汴京的情况也考虑到了,各州县但凡有押送囚犯路过东京地界,必然会在通关时出示通关文书,各关卡都会进行记录,刻近来却也没有流放十名女囚的记载。   总的来说,就是查无十人。   “这未免太蹊跷了,十名女囚,数量不在少数,还能凭空冒出来不成?”崔桃叹道。   王钊也点头附和,“我们也都觉得这事儿不对劲儿,这么多天附近的各州县都调查询问过了,皆没查出个所以然来。会不会这赭色衣料只是巧合,并非是女囚,而是别的什么身份?”王   “焦尸存留的证据太少,就可以勘验的两具尸首来说,死者生前都受过酷刑。”崔桃叹道,“我本以为人数如此之多,赭色衣料,加之酷刑,女囚的可能性极大。但事无绝对,倒也不排除有其它可能。如果是其它可能,那就太难查了。到底是哪里失踪了十名女子,至今没有造成轰动,连一丁点消息都没有?”   王钊挠挠头,也觉得这事儿棘手,要不是女囚,还真是更难查了,连个查找方向都没有。   两日后,王钊和李远再将重新调查的结果禀告给韩琦,东京各地州县近来只有过两桩女子失踪案,一个人已经找到了,一个已经死亡,尸首确系为本人无疑,所以也不可能是焦尸之一。   这案子完全没头绪了。   转头又过了三日,案子依旧没进展,但崔桃当初所言的‘开封府有血光之灾’的话,却应验了。   黄昏日落时,各街上的人都少了。开封府正门的守卫正觉得安静异常,不禁生出了打盹的欲望,忽然有一名少年突然冲了过来。   守卫们见状,立刻抓住腰间的大刀,呵斥他不得无礼冒犯衙门。少年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竟要硬闯开封府大门,口中还大喊冤枉。   “我要见包府尹!”   “你若有冤,递上状纸上告便是,衙门大门岂容你乱闯!快滚开!”守卫再次呵斥少年。   少年被推倒在地后,守卫们便再度呵斥他离开,也没把他当回事儿。谁知那少年突然地起身,掏出一把匕首。   守卫们见状都一惊,各自抽刀出来防御,欲将少年擒住。   “冤枉!冤——枉啊!”少年再度大喊,面对着逼近他的守卫们,忽然将匕首抵在了自己的喉咙上。   守卫见状,倒是都停住了,警告少年不要乱来,但这话还没来得及说完,突然见有血柱喷射而出。   那少年竟割喉了,随即倒在了地上。   周围有两名守卫离少年稍微近一点,被喷的胸前和脸上都是血,少年身亡的地面四周也很快被血红色侵染了一大片。   事发过于突然,而且过于血腥,守卫们呆滞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随即慌乱地喊人,一面通知了包府尹,一面告知了韩琦,又请了王钊、李远和刘仵作来。   李远本能以为需要崔桃验尸,所以在听说消息后,就差人叫了崔桃来。等崔桃过来的时候,李远见刘仵作也来了,方知自己叫错了人,忙小声跟崔桃赔罪。   崔桃摇了摇头,表示没事。这么血腥的验尸,她不会跟刘仵作抢。   刘仵作却是瞪了一眼崔桃,立刻跑到死去的少年身边查看情况,割喉致死是确认无疑了,还要看看他身上有什么其他异常之处,确定并无外伤之后,便禀告了上去。   崔桃打量这少年面黄肌瘦,双手有茧,衣衫虽然看起来还算整齐,但一双鞋子都已经破旧漏洞,可见他家中状况清苦。   包拯听守卫陈述了整个事情的经过,惋惜地看着在地上身亡的少年。   “却不知有何冤情不肯明说,竟如此刚烈地选择在开封府门前自尽。”   大家都纷纷附和,也都觉得惋惜,感慨这少年不该这样莽撞寻死,好好一鲜活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没了。   “这事儿太蹊跷了。”崔桃叹道,“瞧他一身打扮,不像是富裕之家的人,连双好鞋都穿不上,哪来这样的匕首自尽?”   众人这才看向少年拿的匕首,刀柄有雕花,刀身没沾血的地方泛着冷白光,一看就是把好兵器,跟一般粗制滥造的匕首和菜刀大不一样。   包拯点了点头,同意崔桃所言,此事的确有蹊跷。他吩咐下去,查明少年的身份,再查清其所想要控诉的冤屈为何。   包拯走后,王钊立刻吩咐属下们赶紧将府门前的血清理干净,否则若会吓着门前来往的百姓和前来开封府办事的诸位官员们就不好了。   “崔娘子的话还真灵验,说有血光之灾,便就真来了。”李远忽然想起这事儿,便提一嘴,惊叹佩服不已。   崔桃下巴一扬,不谦虚地接受了李远的赞美。   韩琦正走在前面,闻得此言,忽然停下脚步,挑眉看向崔桃。   “做了法事,便可免于血光之灾?”   被韩琦这么一问,装高深的崔桃立刻绷不住了,她讪笑着和韩琦解释道,“可能是我请来的那位法师道行不够,法力不行,没能拦得住。”   韩琦招手,示意崔桃近前一些,低声问她:“可能?”   崔桃:“何意?”   “既然你道行深,说一次准一次,为何不自己做法?又为何没有瞧出那请来的法师道行不够?”   崔桃愣了下,频繁地眨了眨眼。   “可见你是一知半解。”韩琦问崔桃还想不想吃方厨娘的酥黄独了。   又拿食物威胁她!   “我反思,以后不会瞎说了。”   崔桃乖乖向美食低头,她确实不太懂算命,只略懂些皮毛,可以预测个大概运势什么的。   大概是缺什么偏爱显摆什么的缘故,崔桃就格外喜欢装玄乎。至于最近这两次都被她说准了的情况,主要还是因为开封府这个地方招血光之灾的概率比较高。   刘仵作随即二次检查少年的尸身,将情况禀告给了韩琦。   崔桃这会儿还在韩琦这,她还是偏向认为那十具焦尸系为女囚,便来翻阅王钊和李远调查时带回来的各州县的相关记录。   刘仵作回完话后,就不时地往崔桃那里看,似乎看她很不顺眼。   崔桃最近忙着查案子,忙着做美食和吃美食,几乎忘了还有一个刘仵作跟她不对付。近两日,衙门里又多了几个人异样眼色看她,小范围地在背地里骂她是什么荡什么妇,专门勾引男人。那些人以为他们声音小,她就听不见了。崔桃却是能根据说他们话的口型,辨出他们在说什么。   等刘仵作出门去,崔桃也忙跟韩琦道别,跟着出去了。   刘仵作走了几步之后,发现崔桃就在他身后跟着,生气地转过身问崔桃:“你跟着我作甚?”   “开封府这么大,路这么宽,都是你家的,别人不能走么?我看刘仵作最近有点火大,要不我要送你一碗苦瓜羹给你败火?”崔桃关切地问。   “你少来跟我假惺惺,留着你那套去哄年轻的韩推官和王巡使他们去!我老了,可不吃骚狐狸这套。”刘仵作冷哼道。   “刘仵作这话说的,好像他们都是图我的色一般。你诬陷我可以,可不能诬陷韩推官和王巡使啊,他们品性高洁,岂会是你说的那般!”   “就没有不偷腥的猫,不好色的男人,特别是年轻的男人。你不也正是凭着你的姿色,才能在开封府混入如此如鱼得水么?”   刘仵作话毕,哼笑一声,转身要走,却惊见韩琦和王钊就站在自己的身后。 第39章   刘仵作呆滞了片刻, 才彻底反应过来眼前的状况,脸色青白不定, 有点不敢相信,更加不明白。他跟崔桃明明才从韩推官那里出来, 他是回身跟崔桃说话的,为何韩推官和王巡使会跑到他身后去?   但现在纠结这问题已经没用了, 他被俩人抓个现行。刘仵作脑门上频频冒出冷汗, 他很怪崔桃, 怪她故意激怒自己才导致他口无遮拦,可细回想崔桃刚才说的每一句话, 竟一点都挑不出错处。   “韩推官, 这、这——”刘仵作磕巴地对韩琦行礼,想解释什么, 但当他对上韩琦眼睛的那一刻,脑子瞬间空白,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那是一双平静到连半点波澜都没有的眼睛, 神情甚至是温和的,但却能让你强烈地感受到他的无情和藐视,这比愤怒来得更叫人害怕。若愤怒了, 发泄了,可能还有消气的时候, 还可以好生求饶打商量。但韩推官这种无风无波的冷静,能让人隐隐感觉到自己被彻底判了死刑,绝没有翻身的机会。   王钊的神情却不同意韩琦, 此刻满脸愤怒。他攥紧腰间的挎刀,真恨不得挥刀将这厮的嘴给砍烂了。他气得要替崔桃抱不平,可刚要张嘴,就被韩琦一个眼神给拦了下来。   王钊只得咬牙忍下,憋得脖颈青筋暴突。   韩琦仿若当刘仵作于无物一般,从他身边路过,到崔桃跟前时轻声道一句:“走吧。”   崔桃干脆应一声,乖乖跟上。   刘仵作浑身冷汗淋淋地站在原地,僵滞了半晌后,他才从惊颤恐惧中回神儿,背上的衣衫都湿透了。此刻虽然人都走了,都不在了,但那种恐惧后怕的感觉在他身上依然没有停歇。因为韩推官没训他,没惩罚他,更叫他心里没底,如整个人悬在钢丝之上,下面便是万丈深渊。   刘仵作越想越担惊受怕,掌心的汗在衣襟上擦干了,不一会儿又湿了。他现在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去寻自己的老朋友们问一问,一起想个办法。   刘仵作问了两名跟他平时最要好的衙役,俩人都同情刘仵作可怜,居然把坏话说到正主跟前,而且还是韩推官。   这韩推官虽为开封府新上任的官员,却是包府尹最器重之人,也是跟官家有来往的高才之士,人家现在就官品压他们很多,将来更是前途不可限量,日后拜相都极有可能,哪能得罪他?   “你说说你,怎么偏偏在那种时候说那些话?”   刘仵作听了他们的分析,更忐忑害怕,“我这也是被那厮惹恼了,一时气急就把话说狠了,现在不知多后悔!”   俩衙役也没什么有用的办法,最多安慰地叹一声刘仵作倒霉,让他小心些,最好是能诚心给韩推官赔罪,或许还有机会。   “快给我出出主意,如何赔罪,能让韩推官放过我?”   刘仵作这一问,大家都不吭声了。文人最讨厌什么?便是被人无端羞辱,玷污名节。更何况这一位可是科举榜眼,文人里的最尖尖,其傲气可想而知。   “说起咱们这位韩推官,模样看起来英俊温和,却骨子里极为孤傲的人物。我们都是粗人,哪晓得应对之法,你要不问问别人?”   俩衙役也不知怎么劝刘仵作了,最紧要的是根本没必要劝了,这衙门他肯定留不得了。前车之鉴不可不鉴,以后他们也得注意了,有些话没凭据的,真不能随随便便说,更不能在开封府说,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刘仵作也算是看出来了,这些人平日里跟他称兄道弟,往日好得跟什么似地,等他真有点什么事儿,却都懒得真心为他着想。   刘仵作转头匆匆找到了张稳婆,请她帮自己求个情。当初他可是为了张稳婆抱不平,才会厌恶崔桃。   张稳婆刚从王判官那里回来,听了刘仵作的话,蹙眉看他:“你好端端的,何苦那样说人家,你亲眼看见她勾人韩推官和王巡使了?”   “你怎么还替她说话!我到底为了谁,还不是看你被挤到王判官名下,替你抱不平!她一个女囚犯,如今在开封府里混得地位竟在你我之上,你竟甘心么?我可真真是好心当了驴肝肺,还把自己搭进去了。”   “为我?可我却并没叫你那般对付人家。那崔氏是个厉害的,自她协助韩推官破案,解决了多少难杂案件?听说杏花巷的案子,她还得了上面的褒奖。”   张稳婆见刘仵作在自己跟前气急败坏地跳脚,好像她多忘恩负义似得,不禁觉得好笑。   “不过就是验尸而已,跟谁验不一样,原来得多少钱,现在也多少钱,活计还轻松了呢。我跟着王判官我自己都不介怀,你介怀什么?我看你不是‘好心当了驴肝肺’,你是本就瞧人家不顺眼,拿我做借口罢了。”   刘仵作怔住,张了张嘴还要说什么,又见张稳婆收拾桌上的东西,打算走了。   “别想什么歪门邪道了,赶紧找韩推官乖乖认错去。”   张稳婆说罢,就匆匆去了。   刘仵作在原地干跺脚了几下,思来想去也算是明白了,这开封府他肯定呆不下去了。   半个时辰后,刘仵作便去寻了韩琦,负荆请罪。他却是连靠近韩推官房间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张昌打发到马棚那边。   张昌让刘仵作随意,“韩推官可没功夫管你如何,烦劳你离他远着些。甭管你想做什么,都是你自己的事,可别说为给韩推官下跪赔罪,再闹出了什么好歹来,又赖在韩推官身上,我们可担待不起。毕竟您可是开封府的老人了,干了二十多年。”   张昌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大,不少来马棚领马的衙役们都听见了。   他说完就走,独留赤身背着荆条的刘仵作尴尬地站在马粪堆前。   这些衙役们打听之后,都晓得刘仵作犯了什么事,禁不住嘲笑他倚老卖老,不自量力。若不是仗着老资历,他哪敢那么张狂做事?   其实这衙役们之中,只有极个别的几名跟刘仵作有一样的想法,大部分衙役都曾跟着崔桃查过案,亲眼见识了她破机关,为大家规避危险的能耐。便是女囚,身份低,原本心里头对崔桃有一点小偏见和瞧不起,但从见识了她才干之后,大家心里都是服气的,也都明白包府尹和韩推官留她协助办案的缘故了。   刘仵作听这些人都在骂他蠢,听他们异口同声地称赞崔桃多么能耐的时候,脸上火辣辣的,才恍然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之前他只顾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接触的人也都跟他有一样的想法,他只觉得自己是对的,愤怒于开封府对待仵作的待遇居然不如女囚,便认定这里头有猫腻。   现在这么多人都嘲笑他,对他指指点点,刘仵作才切实地意识到原来又蠢又无能的是他自己。衙门里绝大部分人都是惊叹佩服崔桃的才华,觉得她值得被器重。也便是说,人家是靠自己的能耐上位,而非什么女色。是他偏着眼睛看人,把什么事儿都看偏了。   荆条刮着刘仵作的后背阵阵发疼,他思来想去,还是在马棚前跪了一天。他决定在表了诚心赔罪之意后,便去主动请辞,以后这汴京城他是没脸呆不下了,只能举家搬迁。   张昌等着刘仵作去王判官那里请辞完了,便叫住了他,笑问他:“这就走了?”   刘仵作心下一哆嗦,忙表示他这就滚,汴京也不留。   “韩推官以前就对我说过一句话,人都有犯错的时候,若知错能改,便是难得。”张昌道。   “知错,知错,我知错了。”刘仵作连连点头哈腰,一听张昌传了这话,还以为韩推官打算原谅他,心里头升起了一丝丝小小的希望。   张昌冷笑,“不过倒没看出你哪里知错了,若真知错,又岂会只给韩推官赔罪?奉劝你还是好生想想以后,是做‘人’呢,还是做别的,畜生的下场可不太好。”   张昌虽没有直白地拿话威胁他,但刘仵作听得出来,如果今天他不能好生赔罪,那以后他怕会惨到连做人的机会都没有。刘仵作丝毫不敢怠慢对方的‘威胁’,他一个小小的无品级仵作,在当官的眼里算个什么?若想弄死他,那就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甚至都不必脏了他自己的手,便有人替他们做了。   如今他清醒了,万般后悔,算是彻底体会到了何为‘祸从口出’,想不明白自己当初怎么就犯糊涂了,如今终为自己的轻薄、无知与猖狂付出代价。   刘仵作来找到崔桃的时候,崔桃正坐在石阶上剥芋头。听到院外头刘仵作赔罪的喊声,崔桃禁不住把刚剥好的芋头直接塞进嘴里吃了。   王四娘掐着腰,跑去狠狠骂了一通刘仵作。   萍儿也来气,跟着去骂,但她骂的话是‘讲理’的,比不得王四娘什么狗啊尿啊屎啊都能说出口。   “就没见过你这么心胸狭隘的男人,自己技不如人,比不上女子,便诬陷人家的名节。这要是换一般女儿家,早被你的话逼得泪流干了,要上吊自尽的。你会害死人的,你知不知道!”萍儿气地骂红了脸。   刘仵作磕头,再次赔罪。   “却不是赔罪能了的,这一个大男人这般欺负女子,忒歹毒了,你就不是娘生的、没有妻子和女儿么?”   “跟这个狗畜生说这么多文绉绉的话干什么,闪开!”萍儿听王四娘一喊,闻到一股怪味,马上让开。   哗啦一下,混着洗猪大肠的泔水直接泼到了刘仵作的身上。   “什么玩意儿就配什么东西,连茅房里蛆都比你干净!却别在这碍眼了,没人稀罕你赔罪,赶紧滚!”   刘仵作像一只掉进粪坑里的鸡,全身湿淋淋地带着臭粪味儿,哆嗦地起身,狼狈而逃。   萍儿用手掩着鼻子,不解气地对着刘仵作背影喊:“臭不臭?却没有你嘴臭!”   崔桃把剥完的芋头用石杵碾碎,再加乳酪进去搅拌。   王四娘和萍儿回来的时候,闻到了奶香味儿,赶紧凑了过来。   崔桃马上抱着芋头盆,跟她们保持距离, “离我远点,把院外面泼出去的臭泔水都冲洗干净了,你们俩也都洗干净。”   王四娘掐腰:“崔娘子这就不讲究了,我们刚刚可在为你出气。”   “可算了吧,等你们给我出气,什么菜都凉了。”   崔桃知道,韩琦之前没有因小错处置刘仵作,便是为了避免有人不服气她,反倒令她遭受非议,更加在开封府里难做。现在时机成熟了,她的实力受到大多数人的肯定,便没必要容忍那个刘仵作。   所以在刘仵作二次回话前,崔桃特意跟韩琦告了一状。她一人声称,自然是空口无凭。崔桃便提议现场给韩琦和王钊演绎一段,于是就有了她跟着刘仵作走,被刘仵作骂,韩琦和王钊看个正着的情况。   当然还要多亏刘仵作争气,半点都没让人失望,话说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成功让她见证了刘仵作是如何把自己作死的。   王四娘和萍儿都收拾干净了之后,就返回了厨房。   崔桃这时候刚把甜杏仁炒熟,用石磨研磨成粉。刚炒完的杏仁本就很香,现磨碎了,那香味儿别提有多浓郁了,闻得王四娘禁不住咽口水。   “要我说韩推官也真是的,崔娘子帮他破了那么多案子,这刘仵作的事儿,他竟没站出来为崔娘子说一嘴,该好好惩罚那个姓刘的!”王四娘不禁抱怨道。   “这就是官场处事的妙处,倘若他站出来,直接严厉地惩治了刘仵作,反而没有如今这效果。惩办一个人太容易了,但想得人心,令众人信服,却不容易。”   崔桃对如今这个处理结果很满意,过犹不及。既然要在开封府长远发展,那么温和解决问题,永远要比激烈来得好。   王四娘听得稀里糊涂,直摇头表示不懂。   “你不用懂,你这辈子都不大可能当官的,只管懂得听崔娘子的话便行了。”萍儿对王四娘道。   王四娘恍然点了点头,“这句我懂了。”   崔桃又把一些生杏仁捣碎。   “这不是已经有熟的了,怎么还弄生的?”萍儿不解问。   “这是我的改良。”   崔桃说罢,将压实的奶香芋泥切成片,把她从方厨娘那里得来的老面团调水和稀,加红薯粉、香榧粉、杏仁粉和盐等调制成不干不稀的面糊,然后将芋泥块裹一层面糊,再撒上一层生杏仁碎,便下锅煎制。   粘着碎杏仁的芋块,在被煎成金黄的过程中会散发出果仁浓郁的香味儿,等煎成了,趁热咬一口,酥脆的表皮混着熟得恰到好处的杏仁碎,便是两种脆香的融合,里头包裹着细细嫩嫩水润绵密的奶香芋泥,叫人睁着眼睛去吃完这一块都难,须得闭眼边吃边赞叹一声,才叫真舒坦。   “可还觉得冲洗泔水辛苦?”崔桃边翻着锅里芋块,边问那两个闭眼睛吃东西的人。   “值了,值了。”王四娘连忙应道。   “嗯。”萍儿内敛地点了点头。   崔桃煎好一盘后,让萍儿去给韩琦送去。   “我?”萍儿一听就发怵,不大愿意去,看向王四娘。   王四娘忙躲开,“你看我干什么,韩推官那里压根不准我去了,我可控制不住我这双爱美的眼睛。”   “好……好吧。”萍儿委屈巴巴地应承了,端着一盘颜色金黄的酥黄独,迈着忐忑的步子去了。   到了韩琦屋内,四处静悄悄的,萍儿连气儿都不敢喘,小心地把点心放到桌上,就对桌案后正专注于文书的韩琦行一礼,便转身要退下。   “择日你们去长垣县走一趟。”韩琦突然道。   萍儿已经走到门口了,忽听韩琦的话毫无准备地吓了一跳,便下意识地低声惊叫了一下。   叫完了,萍儿才意识到自己冒犯了,畏畏缩缩地转头,胆小地朝韩琦看一眼。可巧韩琦被萍儿的叫声弄得很疑惑,也看向她。   萍儿在与韩琦对视的刹那,噗通跪地,接着眼眶就红了,身子一抽一抽的,显然是想哭却努力在憋着,控制自己。但最后,她终究是没憋住,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韩、韩推官,对……对……不起。”   韩琦:“ ……”   ……   半炷香后,萍儿捂着脸哭唧唧地跑回荒院,看呆了崔桃和王四娘。   王四娘忙问她怎么了,却见萍儿直冲回自己住的屋子,关上门,就在屋子里呜呜啜泣。   崔桃拿着木铲,和王四娘一起凑到萍儿的屋门前。王四娘隔门再问萍儿怎么了,萍儿还是只顾着哭没回应。   王四娘推了推门,却发现门被萍儿从里面闩上了。   “怎么回事?韩推官欺负她了?”王四娘傻愣愣地望着崔桃。   “不大可能。”崔桃不觉得韩琦那么一位饱读诗书的文雅人士,会不讲理地欺负一个给她送点心的小女子,“等她冷静下来,再问问吧。”   崔桃招呼王四娘去吃酥黄独。   王四娘立刻把哭唧唧的萍儿抛在脑后,高兴地应承,跟着崔桃一起坐在梧桐树下的小桌旁,便品着银耳酸梨汤,边吃着酥黄独,两样搭配绝了,甜对酸,油香对清爽,果仁香对水果香。   但两人吃了没两口,就见张昌快步匆匆进来,对崔桃道:“以后别再让萍儿去给韩推官送东西!”   说罢,张昌就转身匆匆走了。   崔桃:“……”   王四娘:“……”   “一定是发生了不得的事,莫不是萍儿也跟我一样,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甚至会控制不住她的手,伸向了韩推官的脸、喉结、脖颈,还有——”   王四娘边说边模拟,将手伸到崔桃的脸颊处,仅仅距离半寸就能碰到,往后一路下滑,过了肩膀,指向崔桃的……   崔桃一巴掌拍掉王四娘的手。   “萍儿干不出这种事。”   “那莫非是韩推官喜欢萍儿这种娇娇柔柔、掐一把就眼泪啪嗒啪嗒的女子,是他对萍儿伸出了——”   “你再胡说,便打发你跟给刘仵作一起上路。”崔桃道。   王四娘马上住嘴,却还是忍不住好奇萍儿和韩推官俩人到底怎么回事。   半个时辰后,萍儿红着眼睛从屋里走出来,自己拿着盆打了水,洗了脸。   崔桃和王四娘已经吃得差不多了,额外留了一盘给萍儿。   王四娘就轻声唤萍儿来吃,萍儿应了一声,跟着就坐在俩人中间,捧着盘子,低头一口一口默默地吃起来。   “刚刚是怎么回事?”王四娘瞧她情绪状态真不好,她竟很难得用小心翼翼的口气跟萍儿说话。   “没什么。”萍儿小声嘟囔一句,但本来止住眼泪的眼睛,又开始湿润闪着泪光。   “好了好了,不说了,你先吃。”   王四娘耐着心思等萍儿吃完了,还主动好心地替萍儿把刷碗的活计干了,然后找准时机又问她,到底怎么回事。   萍儿支支吾吾了半晌,才终于把整个经过说清楚了。   真应了萍儿刚刚那句‘没什么’,事实还真是没什么。   萍儿去送点心,韩琦突然跟她说一句话,萍儿因为一直小心翼翼地憋着气,就惊得叫出声失态了,然后就吓哭了,然后在韩琦不解地询问下,哭得更凶,导致场面更尴尬,她更紧张和窘迫,越急就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因为韩推官没发话她又不敢走,所以尴尬地哭了好一会儿才得以从韩推官那里逃出来。   她好委屈!   “去你娘的委屈!”王四娘听完萍儿整个叙述,气得差点把桌子踢翻了,幸而正躺在躺椅上的崔桃给王四娘一个警告的眼神,才遏制住王四娘的暴脾气。   “就这?就这?值当你哭成这样?难怪韩推官不要你再去了!”   萍儿一听王四娘的话,眼泪又掉了下来,“韩推官不要我再去了?”   “你这德性,人家要你去就怪了!”   萍儿泪流满面地看向崔桃:“韩推官是不是要惩治我了?我是不是要学王四娘那样去跪着先给他赔罪?”   崔桃在躺椅上摇晃着,用团上挡着脸,忽听萍儿的声音凑近,用团扇拍了她脑门子一下。   “别烦人了。”   “连崔娘子也嫌弃我了。”萍儿更委屈。   “我的意思是告诉你,韩推官在对你说别烦他了,没大事。”崔桃打发萍儿赶紧回屋休息去,然后王四娘,“她今儿情况怎么这么严重?”   王四娘也纳闷了,随即拍大腿对崔桃道:“她今天来月事了!”   ……   次日,得知那自尽少年的身份还没有查明,崔桃便去尸房重新查看了一下那少年的尸体。如今刘仵作不在,自然不会再有人阻止她验尸了。   死者鞋底粘着黑泥,不过黑泥表面还粘有一层灰白色的东西,崔桃用竹片小心刮下来后,仔细分辨发现很像是香灰。又发现少年的手上沾染的红色,不止有血渍,指腹上还有朱砂残留,因为比起血迹,朱砂并不会轻易擦洗掉。   崔桃随即将这些验查结果告知了韩琦。   “可以拿死者的画像去汴京内的各处道观询问一下,死者生前很可能去过道观。”   此时正有几名衙役跟着王钊一道在听韩琦差遣。其中有两名衙役,正是之前跟刘仵作交好过的,他们私下里附和过刘仵作的话,也说过崔桃坏话。这会儿听了崔桃重新验尸的结果,居然能锁定死者活动的范围,都十分惊讶。同样是验尸,刘仵作验不出来的东西,人家却能验出来。   鞋底的香灰,手指上的朱砂……刘仵作自己不行,却恶意揣度人家行的是靠出卖色相,害得他们这些不明情况的人,仗着多年的交情就胡乱信了他!此刻真真觉得羞臊得慌,脸疼,特别疼!   韩琦看了一眼那两名把头低得极深的衙役,便吩咐他们二人负责询问,若得不出结果,便不准回开封府。   俩衙役忙应承,麻利地去了。   王钊瞧那二人一眼,哼了一声,“最好能查问出结果来,不然这两个没用的东西,开封府可留不起了。”   崔桃自然知道王钊这是在替她抱不平,那俩衙役原本是听凭王判官那边差遣的,也不知何时王钊把人讨了过来。短时间内,这俩衙役怕是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韩推官何故告诉萍儿,让我们要择日去一趟长垣县?”这事儿还没搞清楚,崔桃得问个明白。   听到崔桃提及萍儿,韩琦微蹙起眉头,“十具焦尸的案子没有眉目,死亡的地点离长垣县最近,便去那里探探消息,看看是否有线索。”   崔桃点点头,晓得韩琦是觉得从各县府衙官方得不到消息,便打算转暗处从百姓之中打听消息。   “你和王四娘去。”韩琦补充道。   崔桃愣了下,“萍儿也可以的,别看她爱哭,会武的,应付一般人足以。”   韩琦品了口茶,没说话。   崔桃笑着问韩琦可尝过她改良的酥黄独没有,比起方厨娘的如何。   韩琦睨一眼崔桃,意思她有话就说,不必拐弯抹角。   “萍儿就是胆小,怕韩推官罢了。下次有什么东西我不让她送,我亲自送。这次去长垣县,韩推官若把她单独留在开封府,她说不定又会多思多想,哭肿了眼。”鉴于萍儿月事未完的状况,崔桃觉得还是带上她比较省麻烦。   韩琦侧首放下手上的茶碗,没再说话,算是默许了崔桃的提议。   “韩推官真不用跟她一般见识,她是那种花落了都可能会感伤要哭的性子,没缘由的,下次嫌烦直接把人打发了就是。”   崔桃说这话的意思是告诉韩琦,下次萍儿哭的时候别不知声,靠着萍儿自己去悟‘该退下了’那是不可能的,她哭起来的时候可没有什么悟性,也感受不到四周的氛围,完全沉浸在自己悲伤的世界里。结果就两败俱伤了,萍儿哭得怕怕地不敢走,韩琦听哭声没由来地烦躁。   “查到了!”   刚奉命去调查的衙役之一,气喘吁吁地跑回来。   衙役告知韩琦,他们可巧就在距离开封府最近的云水观,找到了认识死者的人。说到这里,衙役禁不住用崇拜地目光看一眼崔桃。若非她验尸得到这些信息,判断精准,他们现在肯定不会这么快就确认死者的身份。   随后不久,另一名衙役就将所有认识死者的人带了进来,一共五个人,三男二女,都是衣衫破旧,面黄肌瘦,进来的时候表情都怕怕的,互相依偎在一起。他们大的年纪在十四五岁左右,俩女孩年纪小一些,在十一二岁上下,其中有一名叫秦婉儿的女孩,白净清秀,模样倒是可人。   在衙役的引导下,五名孩子跪下给韩琦行礼。   崔桃拿画像确认一遍之后,只带着他们当中年纪最大的少年,名唤邓兆,去尸房认尸。崔桃也只给他看了脸,连脖子上的伤口都注意遮掩没有露出。   邓兆看了之后,吓得差点没站稳,然后就跑到尸房外头,腿软地靠在墙边哭起来。   随后崔桃就从邓兆的口中了解到,死者叫万中,是他们的老大。他们都是福田院流民的孩子,平日里闲来无事,就会聚在一起去道观寺庙等善人多的地方寻施舍,弄点额外的吃食填肚。因为他们若仅凭父母在福田院干活挣那点钱吃饭穿衣,根本吃不饱,又都是正长身体的时候,实在饿得很。   回到侧堂后,崔桃将万中自尽的匕首拿给几个孩子瞧,问他们可知这匕首的来历。   “这好像是他的!”邓兆仔细看着匕首,惊叹道。   秦婉儿看着匕首瞪大眼,神色恍惚。   “他是谁?”王钊忙问,又嘱咐他们不必害怕,如实交代情况即可。   几个孩子还是紧紧凑在一起,一脸害怕的样子。   崔桃就看向邓兆,用鼓励的眼神示意他来讲。   “婉儿的父亲死的冤枉,老大一直很护着婉儿,他便跟婉儿承诺,等他将来出息了,一定会帮婉儿为父昭雪。云水观的道长最心善大方,总会舍些粥饭给我们,所以我们常会留在云水观闲玩儿。   前些日子在云水观,我们遇见一位锦衣少年,穿得一身贵气,欲戏弄婉儿。老大便跟他起了争执。他听说老大要为婉儿父亲昭雪,便嘲笑他,还说瞧他那样,连去开封府门口喊冤的胆量都没有。老大不服气,便跟他打起来。谁知那少年有许多家仆,上手便将我们都擒住了。”   邓兆随即告诉崔桃,他们那会儿才知道,原来那少年竟是刑部尚书之子,唤作林三郎。其身份尊贵得很,他们根本惹不起。后来那天的事儿,他们挨了训斥,也就混过去了。但他万中却觉得丢脸,心情一直不爽。   再后来他们又去了几次云水观,有两次又遇见了林三郎,林三郎一见万中就出言嘲笑。万中终于没忍住,又跟林三郎厮打起来,后来林三郎掏出了匕首,把大家都吓着了,谁都不敢乱动。那把匕首正是万中如今自尽的这把。   “你们最近一次遇见林三郎在什么时候?”王钊问。   “四天前了。”   邓兆回这话的时候,崔桃看见秦婉儿抿着嘴角,手揪着衣襟。   崔桃便示意韩琦去问,韩琦当时没理会。   崔桃让王钊把余下的四名孩子先打发出去,然后就笑着叫秦婉儿过来,牵着她的手走到韩琦跟前来,“韩推官这有好吃的点心要给你。”   韩琦:“……”   终在崔桃的目光注视下,韩琦将桌上的那盘酥黄独递到秦婉儿面前。   秦婉儿怯生生地看一眼韩琦,默默道了谢,就接过点心。在崔桃态度友好地劝说下,秦婉儿盛情难却,不得不咬了一口酥黄独,随即又吃了第二口。这点心真好吃,奈何嘴巴甜的,心里却苦,她忍不住地眼泪直往下掉。   崔桃又看向韩琦。   韩琦不明白崔桃唱得哪一出,但他知道崔桃这眼神的意思为何。   韩琦便对秦婉儿道:“你可有话要说?本官自会为你做主。”   “我们韩推官连丞相都敢参,区区一个刑部尚书,不带怕的。”崔桃马上对秦婉儿补充道。   韩琦看眼崔桃,这才明白她刚才那一番用意在哪儿。   秦婉儿犹豫了下,才小声道:“其实今天我和万大郎在云水观后头,又遇见了林三郎。他们俩人又不对付了,林三郎便丢了匕首在地上,告诉万大郎他若敢以命作陪去开封府喊冤,为我父亲昭雪的事儿他就揽下了,不过是让他父亲一句话的事。万大郎没理他,他便笑话万大郎是孬种,然后他就笑着走了。我以为事情过了,拉着万大郎离开。后来他说要回福田院找他爹爹,我就以为他真的回去了。   他昨天一夜没回去,我们也不知道。今天大家约好在云水观见面的时候,不见他,我还以为他帮他爹爹干活去了。现在才知道,他昨天那时候可能是回去拿了匕首……”   秦婉儿口中所说的万大郎,指得就是万中。   她说完这些,就哽噎地哭起来。   之前她一直憋着情绪,逃避不敢坦白,除了畏惧林三郎尊贵的身份,也很怕自己要去面对因自己的缘故害死了万中的事实。她不敢去想,也不想去想……现在终于把一切都说出口了,秦婉儿的情绪便彻底崩溃了,瘫软地靠在崔桃怀里泣不成声,连连谴责自己不好,连累了万大郎。   崔桃随即看向韩琦,问他:“该怎么办?”   这案子看起来简单,其实非常难办。   那林三郎算是教唆杀人么?似乎很难定性。退一万步讲,即便算教唆杀人,证据呢?仅凭秦婉儿一人的证词,一旦对方狡辩起来,凭其刑部尚书之子的身份,怕是不足以定罪。 第40章   “定不了罪, 搁置再看。”韩琦淡声道。   秦婉儿闻言后哭得更凶,随后被崔桃劝慰得稍微好些了。   崔桃陪她去洗把脸, 又让她喝了两口水。   秦婉儿这时总算是冷静了下来。   “你父亲叫什么,有何冤屈?”既然万中为了给秦婉儿伸冤, 连命都不要了,这案子崔桃自然要过问。   “我爹爹叫秦有出, 在王屋县被诬陷偷盗, 判了徒刑二十年, 人却在发配的路上就病死了,至今已走了三年。”秦婉儿激动地对崔桃解释道, “但我爹爹是被冤枉的, 他根本不会做这种事!因爹爹这罪名,我娘和我不知白白挨了多少骂。那地方的人根本就容下我们, 田舍都被族人给收走了,我们被逼无奈才离开了王屋,来汴京求生。”   崔桃拍拍秦婉儿后背, 叹她是个苦命的孩子。   在送这些孩子离开的时候,崔桃分给他们每人一百文钱。   秦婉儿的母亲谢氏听说消息后,特意赶来接她回去, 听说崔桃拿了钱给她们,连忙哈腰给崔桃道谢。   崔桃便跟谢氏简单讲了下万中的案子, 本意是想让谢氏这几日多照顾一下秦婉儿的情绪,这事儿对她刺激应该不小。可言谈中,崔桃发现谢氏眼神闪躲, 在应和自己的时候,态度很飘忽,似乎在心虚什么。   送走他们母女之后,崔桃特意找了李才,请他帮忙托人查一下有关秦婉儿父亲秦有出的案子。   “师父尽管放心,保证办妥。”李才拍着胸脯保证完,又问崔桃去长垣县的事儿,能不能带上他。不管是赶车还是拿行李的活计,他都能干,他想跟着崔桃学一学查案的能耐。   “当然行了,正好准备一下,我打算今天下午动身。”   李才应承,立刻要去筹备车马等事。   “倒不用如此麻烦,我们走着去,带套换洗的衣裳,还有你自己习惯要用的东西就行,但不能是贵重的。”   长垣县属开封府辖下,距离东京并不算远,骑马也不过个把时辰。但既然是要从百姓之中暗暗打探消息,当然要没有距离感地深入到群众中去,鲜衣怒马并不适合。伪装细节到位,这是演员的基本职业素养。   李才恍然地点点头,立刻嘿嘿笑着表示自己学到了。   吃过午饭之后,崔桃和王四娘、萍儿各自都换上了粗麻布衣裳,轻装带了个小包裹。王四娘本想带些炙鸡炙鸭和点心上路,都被崔桃给拦下了。   “那我偷偷吃,不让人看见,还不成么?”   “不行,一旦偷吃,必留痕迹,你身上的点心渣,指甲里的油花,你都能收拾干净么?纵然你都细心地收拾干净了,你也散不尽你身上的味道。”崔桃让王四娘赶紧把偷买来的东西都送人去。   王四娘却不明白崔桃为何要求她们一定要如此清苦,只是去暗中调查而已,干嘛非要装穷?但她还是乖乖听话地把点心和肉都送给了孙牢头他们,倒是让他们白白便宜了一顿,瞧给他们高兴的,笑得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子上了。当初她坐大牢的时候,却没见他们对她好过一点。   王四娘气鼓鼓地跟着崔桃和李才出了城,看着官道上来来往往各形各色的人,立刻把不愉快抛到脑后。瞧哪家孩子调皮了,她就去吓唬人家,再瞧谁走路姿势怪异,她非要学两下,逗得萍儿咯咯笑了才甘心。   崔桃只觉得自己带了个三十岁的大孩子,倒也不管她,随王四娘闹腾。   在官道走了一段距离后,来往的人就散开了,路上也安静下来。路两边树木茂密,野草高长,偶尔有零星的几朵野花开在其中,黄的、白的、紫的,倒也有些趣味。   萍儿见状,就去路边摘这些野花,不一会儿就在手里攒了一小把,她把各颜色的花相间摆放在一起,显得更加好看了,便时不时地放到鼻子边闻一下。   走了没多久之后,见前头的路边有更漂亮的粉红色的野花,她赶紧快跑了过去,下了路边的草沟去摘花。   哗啦——   这熟悉的感觉……   萍儿低头一瞧,这次她更倒霉,一脚踩在了蛇尾上。那蛇抬首便要攻击她,萍儿一边尖叫一边用手里的那束花打蛇,然后迅速跑回路上,抱紧了崔桃的胳膊。   那条蛇居然没有逃窜,记仇地追了上来,估计是萍儿真把人家可爱的小尾巴踩疼了。大家一起退后,李才下意识地摸腰,想要用刀砍蛇,随即什么都摸到,才反应过来他们微服出访,他没带刀。   崔桃飞了手里的石子,正中那条蛇的七寸,崔桃随即就将打得晕乎乎的小蛇捡起来,盘成一圈握在手里,袖子放下去的时候,刚好遮住手。崔桃再用另一只手理了理她的粗布裙子,柔柔地迈步前行。任谁会料到,这样俏丽漂亮的小女子,正徒手拿着一条蛇?   一旁的李才、王四娘和萍儿都呆了,虽然他们知道崔桃有精准打蛇的能耐,但这场面他们每次见了都还是禁不住要吃惊一下。   一行人继续走了一段路,已经有三两辆牛车行驶过去。王四娘这时候走得有些累了,直叹她们这是自找罪受,明明可以坐车。   “咱们一回儿寻一辆,出钱搭车行不行?”王四娘跟崔桃打商量道。   “不行。”崔桃无情拒绝。   李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问崔桃等到了长垣县该如何寻线索,“十具焦尸跟长垣县是不是有关系我们都不知道,哪儿地方有嫌疑也不知道,完全没头绪,可怎么查?”   “随遇而安,见机行事。若真有问题,只要你够细心,不用你找线索,线索也会找上你。”崔桃答道。   李才不明白地挠了挠头,不太懂‘线索也会找上你’是一种什么情况?   这时,又有一辆牛车驶过。王四娘只疲惫地迈着步子,无奈地低头叹气。萍儿摆弄野花,李才正挠头疑惑着,俩人都机械地迈着步伐往前走。   崔桃的眼睛在每每有路人和车马经过的时候,都会瞧过去。   如今从他们身后驶来的这辆牛车,跟别的牛车比较,大体上没什么不同,但在车板的缝隙里有黑色污垢残留。赶车的是两名男子,一名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蓄着山羊胡,另一名二十上下,头裹着青色幞头。俩人都穿着半旧的灰麻布衣裳,瞧着就像是普通的庄稼汉。   在牛车从他们身边缓缓经过的时候,崔桃发现俩男子都禁不住看向她和萍儿,然后收回了目光,继续赶车。那边的李才和王四娘,就不曾被他们二人的目光波及到。崔桃觉得他们的这种看,很像是一种本能地打量。   山羊胡男子扬起鞭子的时候,袖口那里漏出一角白色的里衣来,布料光泽。   “啊——   蛇!”   一记惊恐的女生尖叫,不仅吸引了马车上的俩男子的注意,连王四娘、萍儿和李才三人都吓得一愣,然后三人同时转头,目光惊奇地看向崔桃。   只见崔桃正害怕地捂着嘴,紧缩着脖子,恐惧地看向路中央正蠕动的蛇。那蛇被崔桃打得还有些晕着,因为突然被丢在地上,那被一直握成‘圈’的身体自然需要放松活动一下,才本能地挣扎翻了下身。   一个箩筐突然凌空飞起,将蛇扣在了筐内。   牛车上的青幞头男子跳了下来,立刻用脚踩住了筐。另一名比他年长的山羊胡男子,递来一根拇指粗的树枝给他。男子就顺着筐的缝隙用木棍将蛇头按住,随即捣鼓了几下,便迅速掀了筐,将蛇擒住,在地上摔打几番之后,便将那条蛇利落地丢到了路边的沟里。   崔桃惋惜地看了一眼被遗弃的死蛇,倒是可惜了,怎么说身上还有二两肉,可以熬一盅蛇汤喝。   青幞头男子随即拎着筐,对崔桃憨笑道:“死了,没事了。”   “太厉害了!多谢!”崔桃忙礼貌地行礼道谢。   山羊胡男子坐回了牛车上,回头重重地瞟一眼青幞头男子,喊道:“二哥,走了!”   “诶,这就来。”青幞头男子又对崔桃憨笑了下,似有几分不舍,却还是转身走了。   忽听身后的女子说话,他马上回头应了一声,脸上又露出憨厚的笑容来。   “我们去长垣县,不知郎君可顺路?若顺路的话,能否捎带我们一程?”崔桃对青幞头男子微笑道。   其实这条官道往北去的话,必是去长垣县。崔桃的问话约等于是废话。   “巧了,我家就住在长垣县。”青幞头男子忙对山羊胡男子喊,“大哥,她们也去长垣县,咱们捎她们一程吧!”   山羊胡男子犹豫了下,随即打量崔桃和萍儿两眼,才点了下头。   崔桃就从腰间摸出干瘪的钱袋,将钱袋递给了青幞头男子,“这是我自己攒的钱,不多,只有二十文,不知道够不够?”   “不要钱,本来我们也要回去。”青幞头男子忙道。   崔桃立刻脆生生地道一声谢,随即就招呼李才、王四娘和萍儿上车。李才、王四娘和萍儿三人,早就被崔桃刚才那一出戏码给弄得惊呆了。她假装怕蛇的样子好逼真好虚伪,他们却莫名同情那条蛇怎么办?她刚刚明明还说不搭车,转头自己就主动搭上了,又是为什么?   但不管怎么样,有车坐了。三人也猜到崔桃这么做必有她的目的,便都傻乎乎地配合,应承上了车。   一起坐车没多久,大家就聊开了。   原来这对兄弟姓朱,山羊胡男子是老大,叫大牛;青幞头男子是老二,叫二牛。   王四娘觉得好笑,低声跟崔桃道:“什么猪啊牛啊的,他们的爹娘可真不会起名。”   “你们这是去长垣县做什么去?”朱二牛问崔桃。   “这是我姨母、大哥、大姐。”   崔桃分别介绍王四娘、李才和萍儿。崔桃和李才、萍儿差不了几岁,但四人中崔桃年纪最小,王四娘年纪最大。她近三十的人了,自然是做姨母比较合适。   “我们去找人。”   王四娘一听自己辈分高了,马上咳嗽一声,挺胸抬头,装得端重一些,“正是,带着她们几个猴崽子,去长垣县找——”   “我二姐!”崔桃接话道。   朱二牛点点头,又问崔桃她二姐在长垣县什么地方。   崔桃摇头,先让朱二牛保证保密,才小声对他道:“她一年前偷偷从家里跑了,可把我爹娘气坏了。几天前有人见她在长垣县现身过,我们就商量着悄悄去找。姨母不放心我们,就跟着一起来了。”   王四娘立刻搂住崔桃的肩膀:“可不是,孩子之中我最疼她不过,哪舍得叫我家的小美人自己去冒险。”   崔桃瞪一眼王四娘,警告她别趁机占便宜,王四娘这才讪讪收手。   朱二牛笑呵呵地听着,眼睛发亮地又打量一眼崔桃后,便连连点头附和王四娘的话,当然最主要就是附和那句‘小美人’。这小娘子长得可真俊,他活这么大,就没见过长得这么漂亮、说话这么大方、笑起来又这么甜的小娘子。   “等回头我有空了,也帮你们找!”朱二牛热情道。   “多谢了。”崔桃又对朱二牛笑了笑。   二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挠挠头,坐回自己大哥身边。趁着崔桃等人在后头说笑的时候,二牛凑到朱大牛身边,小声问:“能不能——”   “不能!”朱大牛挥一下鞭子,别一眼二牛道,“别添乱。”   朱二牛立刻收了脸上的笑容,郁闷地垂着脑袋。但没一会儿,他便悄悄转过头去,偷望着崔桃的方向。崔桃发现朱二牛看自己的时候,礼貌地对他点了下头。   朱二牛心中雀跃了,回过头来的时候,禁不住翘起嘴角。   朱大牛警告地瞪一眼朱二牛,终究没说什么,狠狠地挥鞭驱赶牛车。不过凭他凶猛的抽打,那牛最多也就走那么快。   朱二牛乖乖地不再回头了。   崔桃则凑了过去,问他们二人去汴京做什么。   “我们这些农户,除了种地的还能做什么,自然是去汴京卖菜去了。”二牛赶紧回答崔桃。   “那农闲的时候,可还要做什么别的活计?” 崔桃道,“我家有个表兄,闲着的时候就烧炭去卖。”   “我们可不会烧炭,春种的时候回村里把地种好了,其余的时候就去县城的酒楼里做厮波,跑跑腿,赚点闲钱。”朱二牛解释道。   崔桃点点头。   等马车到了长垣县地界,便往路两侧稻田张望,四处满绿针密。但不论是田间还是路边,这一路坐车过来,目光所及之处都是黄土地。既然土是黄的,这车板缝隙里的黑东西就更显得奇怪了。   崔桃背过身去,让王四娘用身躯挡住了朱氏兄弟的视线,她便拿了根银针,在马车的木板缝隙里抠了两下,抠出一部分黑色的污垢之后,用手一捻,便粘在了指腹上,是黑灰。   这车肯定运送过被焚烧过沾有黑灰一类的东西,于崔桃而言,自然是会联想到焦尸。但是焦尸是在山沟里被焚烧,之后被发现就直接运往开封府,应该没有被移动过。   这俩兄弟不烧炭,只种地,车上会运送了什么烧焦的东西,让木板缝里粘着了这么多黑灰?   等牛车到了长垣县县城时,天色已经黑了。   崔桃和王四娘等人就七嘴八舌地商量怎么在长垣县住下。李才照着崔桃的吩咐,去问朱二牛客栈在哪儿。王四娘则就在旁假意摸了摸包裹,惊呼自己出门忘记带了钱袋。   朱二牛立刻主动邀请他们去自己家住。   朱大牛一听,蹙眉喊了一声朱二牛,不同意的意思很明显。   朱二牛忙去求朱大牛,“大哥,你瞧他们确有难处,总不能叫他们露宿街头吧。”   “却不至于露宿街头,我这还有几文钱,去寻个便宜点的客栈,好好打个商量,应该够凑合一晚了。实在不行,就让我大哥住马棚之类的地方,他能凑合一下的。”崔桃忙表示不能给他们兄弟添麻烦。   李才和王四娘、萍儿这会儿都不敢乱说话,明明崔桃暗示他们的意思,要争取住在朱氏兄弟家,怎么这会儿朱二牛有意邀请,她又说不住?   三人正纳闷之际,就见那边的朱二牛又请求朱大牛一次,朱大牛最终无奈的叹了声‘也罢’,才算同意了。   这下李才、王四娘和萍儿三人才明白过来,崔桃这是故意在玩“欲拒还迎”。有时候却是这样,你如果表现得过于急切,反而会引起人家的怀疑。这种适当的拒绝,反而会消除对方的疑心。   李才马上把他学到的这点记在心里。   朱大牛先驱车到了县里一条热闹的街市前,“天色不早了,在这买些饭回去吃。”   朱二牛应承,这就跳下车。   朱大牛对崔桃等人道:“咱们相逢就算缘分,也不必客套。你们跟二哥一块去,想吃什么尽管告诉二哥,让他买就是。”   崔桃等人自然要应承,这就跳下马车。   “行李不必背着,放这就行了,我就在这等着你们。”朱大牛道。   崔桃和李才、王四娘、萍儿就把肩上背着的行放在了车上,然后跟着朱二牛去逛街市。   朱二牛先问了崔桃等人想吃什么。既然是让人家朱二牛花钱,大家自然不好点菜,随朱二牛去选。   “只买本地便宜好吃的东西就行。”崔桃既客气又不客气,客气是指‘便宜’,不客气是指‘好吃’。   朱二牛就带着崔桃去买了羊肉胡辣汤和羊肉包子回来。因为胡辣汤买得多,朱二牛直接跟店家借的木盆来装,等回头吃完了再还给他们就是。   崔桃等回到马车上的时候,崔桃便发现她们的行李有被翻过的痕迹。尽管行李看起来没动过,但她之前特意系在行李布扣上的一根头发不见了。   一行人到了朱氏兄弟家,倒是很意外他们兄弟居然住着前三后三的六间大房,这宅子在长垣县也算是中等门户了。   更奇怪的是这么大的宅院,只有他们兄弟二人居住,并无其他亲人,也无仆从。   朱大牛回家后,便兀自回房了,随朱二牛去招待崔桃她们。   朱二牛一边领崔桃她们往后院走,一边解释道:“我爹娘死得早,是大哥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长大。他身子骨不好,为了操心照顾我,至今都没娶妻。但为了给我攒钱娶妻,我大哥却是什么活儿都肯干,这家里的宅子都是他一砖一瓦慢慢盖起来的。所以我们家现在有很多地方,你们尽管住,不必客套。”   崔桃打量了这几间房子的用砖,颜色新旧不一,看起来确实是花了一段时间慢慢盖起来的。   “倒是看不出你大哥病了。”   “他这两年身子才养好一些。”   随后,他们四人就被安排好了房间,崔桃和王四娘、萍儿住一间带耳房的屋子,刚好三人可以挤在一起。李才就被安排在了东厢房。朱大牛和朱二牛则住在前院。   朱二牛张罗着大家咸吃饭,要去厨房拿碗给他们盛羊肉胡辣汤。崔桃忙主动表示帮着一起拿。   朱二牛本来摇头说不用,见崔桃笑着坚持说要帮忙,就鬼使神差地应了下来。   崔桃跟着朱二牛去了厨房后,发现厨房仅有的一口锅已经生锈了,灶坑里几乎没有木灰,角落里堆放的木柴也不多,只有寥寥几根。至于葱姜、米面等厨房常用的东西,在这基本上也找不到,显然朱氏俩兄弟不常做饭,近来甚至没做过。不过这厨房虽然连炒菜铲子都没有,盘子碗筷却是不少,崔桃大概估量了一下数量,按照俩盘子一碗一双筷子来算,少说有二十五套。   朱二牛拿了六个碗筷出来,崔桃则拿着木勺。   在分完了一人一碗胡辣汤后,朱二牛就拿走了十个羊肉包子和两碗胡辣汤。   王四娘当即坐下来,嘴快地喝了一口胡辣汤,便吃到了一大块羊肉,“嘿,这胡辣汤可真实惠!”   崔桃、萍儿和李才都围桌坐了下来,看着王四娘。   “你们看我做什么?”   “你怎么嘴这么快,可感觉有什么不适没有?”作为衙役,李才多少能感觉到了这对朱氏兄弟有些不正常。   萍儿倒是没这方面的敏锐,但她能从崔桃对朱大牛异常热情的态度上看得出:不正常。   王四娘这才反应过来她们什么意思,急得赶紧扣嗓子,终于把自己刚才吃的东西给吐出来。   吸溜!   崔桃喝了一口胡辣汤。   王四娘、萍儿和李才三双眼睛齐唰唰地看向崔桃。   “他从买到拿回来,我一直都在旁看着,没机会下料。”崔桃说着,又咬了一口羊肉包子,里面不止羊肉,还放了韭菜和木耳。韭菜辛辣,拌着肉馅最解腻,荤素搭配一起,咬的时候还会流出汤汁,香绝无比。   长垣胡辣汤的味道尤为有特色,汤汁椒香浓郁,由羊骨汤做的汤底,加了面筋、肉丸、羊肉、黄花菜和木耳,舀出一勺带着粘稠汤汁的肉菜,吃到嘴里麻辣鲜香,开胃可口,和羊肉包子一起吃是最好不过的搭配。   赶了半天的路,大家都疲惫不堪,喝完了胡辣汤,吃了热腾腾的羊肉包子,胃里头暖了,又出了一身汗。回头沐之后躺在床上,甭提多舒坦了,可解一天的乏累。   朱二牛在晚饭后,抱了被子给她们。   崔桃见这些被子不算新,问朱二牛他们可还有被褥,“别为了招待我们,倒叫你们晚上没东西盖了。”   “放心吧,都有。”朱二牛憨笑着应道,又嘱咐崔桃她们好生休息,便也不好多呆,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王四娘和萍儿沐浴之后,便给崔桃备好水,就在门口看着。   李才趁机悄悄地悄悄探看了这宅子的情况,跟崔桃回禀道:“兄弟俩住正房,其它的屋子都锁着,我捅破了其中一间的窗纸往里瞧,却发现还有竹帘遮挡,根本瞧不清楚里面的状况。”   “今晚上我们仨轮流守夜,你睡觉的时候也警醒着点。”崔桃嘱咐李才道。   至次日天大亮,宅子里一切平静。   崔桃便跟朱二牛道谢告辞。   “怎么,你们这就要回去么?”朱二牛惊讶不已。   “倒也不是现在回去,我们一会儿去城里打听消息,若是找不着人,就得回去了,毕竟我们没带钱,不好在这久留麻烦你们,怪不好意思的。”   “真没关系的,反正我们这宅子本就有地方,多少年了,才有女眷住进来,还多了不少人气儿呢。”朱二牛忙挽留崔桃。   “却不合适,毕竟是女儿家,哪能一直借住在外男家里,这要是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王四娘连忙拿出姨母的做派,跟朱二牛道了谢后,又问他大哥去了哪儿,也该跟他大哥道谢。   “大哥一早就出门干活去了。”朱二牛失望不已地回答道。   王四娘让崔桃等人先走,问朱二牛可曾订婚,又问他想找个什么样的女子为妻。   朱二牛一听这话,眼睛突然亮了,“您这意思是?”   “我瞧你们住的地方挺好,兄弟关系简单,上面也没有公婆伺候,顶不错的,正好我家三娘尚未婚配……”王四娘不过是试探一句,朱二牛立刻给王四娘跪下了表决心,若他能有幸娶到崔桃,绝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又允诺聘礼一定厚重。   王四娘便小声问朱二牛,这聘礼大概能有多少。   “我可没别的意思啊,但我那大姐还真是个势利有点爱财的,你要是能多出点,我回去帮忙游说的时候,也容易些。我是很喜欢你这孩子的。”王四娘一副慈祥欣慰的模样打量朱二牛。   “便是几百贯也出得起!”朱二牛一咬牙,对王四娘道了实情。此刻他就是被‘桃’迷了心窍,只一心想着能娶崔桃为妻最好不过。   王四娘满意地应承,心里却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崔娘子那样儿的女子亏他也敢肖想?前有吕公弼,后有韩综,哪个不是勋贵之子,风雅才俊,你朱二牛算个什么狗屁东西!   随后,王四娘假笑着跟朱二牛告别。   四人就七拐八弯绕了一大圈,确认没人跟踪他们后,去了一家客栈。王四娘从鞋底里掏出钱来,付了一间房的账。李才则去外头雇了一匹骡子,赶回开封府去报信。   萍儿和王四娘请崔桃赶紧给他们解惑,那朱家兄弟到底有什么问题。   崔桃让她们先说说,她们觉得有疑点的地方都在哪儿。   “他们声称在农闲的时候做酒楼厮波,可在汴京那样繁华的地方,厮波一月最多也不过赚三百文钱。住着那么大的宅子,每日还不做饭,只买着吃,如何能支撑那么多花费?   即便那宅子是朱家老大一砖一瓦自己慢慢盖起来的,砖瓦木头的花费也不小。还有四娘拿订婚的事儿试探他,朱二牛居然说几百贯钱都有,可见他们干得不是什么正经营生,才会撒谎不敢说实话。”萍儿先说了自己的推断。   崔桃点点头,赞萍儿说得好。   王四娘愤愤不平地骂萍儿:“订婚这块该归我讲,我做的,你凭什么给我说出去了!”   萍儿无辜地看一眼王四娘,“谁说不一样呢,都是说,这么点小事没必要计较。”   “不计较你倒是别说啊,抢我的功劳作甚。”王四娘不满地抱怨完萍儿后,对崔桃道,“还有那些被褥和碗筷,哥两个既然自己住,为何会有多余的四套被褥和那么多碗筷?”   崔桃点点头,也赞王四娘终于细心了,留意到了这两点。   “对了,还有车上的黑灰!”萍儿激动道,“我知道了,是他们抓了那十名女子在宅子里祸害,然后玩够了,就把她们都折磨死,焚烧之后,用牛车抛尸!”   “他们为何不将尸体烧完之后就地弃置?而是要用牛车再运到别处?而且那十具焦尸发现的地点,现场被放火过,有诸多证人目击。   莫不是他们烧了一遍尸体还觉得不够,不仅费力地把焦尸转移,重抛到一处地方,还要再重新放火烧了一遍?”   王四娘和萍儿也觉得这样解释不通。   “再说十名女子,对于他们兄弟二人来说,未免太多了。”焦尸也是可以被降解,会腐烂的,十具尸体没有明显的被害时间差,说明她们基本上在同一时间被害和焚烧。除非朱氏兄弟二人是极其嗜血的变态,但崔桃觉得朱氏兄弟二人还不于到这种极致的地步。   “我看到朱二牛对你有意,不如咱们继续在那住几天,说不定就能找到事情的真相,再立一大功!”王四娘意气奋发道。   她觉得自己跟着无所不能的崔桃,破大案立大功是非常轻松的事儿。   “他们背后一定还有人,从在路上遇见他们,朱大牛对我们的谨慎和防备的态度来看,他们便是涉案了,近期应该也不会有所动作。大概是因为十具焦尸被官府发现的缘故,他们要收敛些。那我们就没有必要再继续暗查耗费下去了,找到可疑的源头就好,接下来的事儿交给开封府的衙役们去办。”   这侦查和监视都是非常细致、耗时间的活计,而且人手一定要足够,要两拨人轮替换班,让开封府的衙役们来做更专业。   一个多时辰后,王钊就带了人马来长垣县布置。   崔桃、王四娘和萍儿就先行返回开封府。   回去的时候,三人骑的毛驴。长垣县那种地方想要弄马可不容易,能搞来这三头毛驴也是花了大价钱。   本来三人骑着毛驴在路上走,本来还挺悠闲的,萍儿甚至采路边的野花,编了三个花环戴在各色头上。   可不巧前方行驶来一辆豪华马车,车后还跟着十几名骑马的护卫,就那么气势浩然的横亘在路上,拦住了她们三个人和三只小毛驴的去路。   王四娘想不了那么多,见状就要发火,被萍儿制止住了。萍儿让王四娘好好看看那马车的四角是什么做的。   王四娘这才注意到,那车顶的四角黄灿灿的,居然是金子!   惹不起,惹不起!王四娘马上闭嘴了。   接着,一位容颜朗朗的贵气男子从马车中出来,笑容灿烂,明艳逼人。   居然是韩综。   崔桃略感意外之余,又觉得有点意思了。   萍儿则瞪大眼睛打量这人,这是她第一次见韩综,脑子里突然响起嗡嗡声音,脸随即就变得通红。她赶紧害羞到地下头去,揪着衣角。   “倒巧了,在这遇见你。”韩综笑容灿烂,目光宠溺地看着毛驴上的崔桃,又夸她头上戴的花环好看,衬得她如仙女一般。   这嘴儿太甜了,别说一般的年轻姑娘招架不住,连粗鲁的王四娘听了都有些内心荡漾,也跟着红了脸。   崔桃正琢磨着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对付韩综,像他这种性情的男人,不管你态度是冷还是热,他都会接招的。   “那……那花环是我编的。”就在双方都没有说话的时候,萍儿弱弱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   韩综冷瞥一眼萍儿,随即又目光灼灼地看着崔桃,“你这丫鬟倒是多嘴。”   “我不是丫鬟!”萍儿立刻辩解,随即就红了眼眶,委屈地望一眼韩综,便低下头委屈起来。   “连丫鬟都不如。”韩综蹙眉,问崔桃怎么会在身边留这种人,“我府里倒是有不少很顺手的丫鬟,送你几个?”   “莫名其妙!你怎么会来这儿?”崔桃没有跳下毛驴意思,居高毛驴之高临下睥睨韩综,让他说正事儿。   “听说你去了长垣县,所以我追来了。长垣县那可不是一个好地方,像你这般貌美的女子要是去了,只怕会有去无回,所以我特来保护你。”   韩综说罢,便温温笑问崔桃感不感动。   崔桃立刻跳下毛驴,语气严肃地问他此话何意。   “说你想我,我便告诉你。”韩宗凝看崔桃的眼神格外认真,“你可知你有多久没对我说这句话了。” 第41章   崔桃凝眸看向韩综, 眼睛里盈着浅浅的笑意。她倒是不怕说这句话,但就怕她招数使出来后, 韩综会承受不住。   韩综在跟崔桃对视的时候,始终没有从她的眼睛里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无奈地自嘲道:“逗你的,以前你也没对我说过这种话, 便是不甘心你真的失忆了。”   因为不甘心, 便禁不住想再试试她, 奈何答案依旧是令人失望。   崔桃见韩综居然自己先收敛住了,兴致缺缺地叹了口气, 遗憾自己还没来得及发挥。不过韩综所说的长垣县的情况, 崔桃倒是很想细致了解。   这时,韩综扭头, 微笑着去询问王四娘:“可愿坐车?”   王四娘愣了下,才反应过来韩综是想跟她换乘骑,那么豪华的马车, 她当然愿意坐,马上跳下毛驴,对韩综道:“可——”   崔桃咳嗽了一声。   “可不可以呢?”王四娘话音一转, 赶紧谄媚地看向崔桃。   崔桃这才点了头,王四娘高高兴兴地跑去车前, 又叫上萍儿一起。   萍儿犹豫了下,才从毛驴上下来,跟着去了。   “我还从没骑过驴。”   韩综在家仆的伺候下骑上了毛驴。   他穿着一身藏蓝锦袍, 那泛着光泽的华贵衣料跟毛驴绒嘟嘟的灰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毛驴似乎有点不高兴了,晃了晃脑袋,难听地嚎叫一嗓子。韩综便伸手摸了摸毛驴的头,那毛驴居然就乖顺了。   马车掉头往回折返,崔桃和韩综就各自骑着毛驴跟在车后面。   “汴京内有几个些权贵,私下里有养奴的癖好,听说弄来的人多经由这长垣县。”   韩综说完,见崔桃看着自己,忙解释他可没有那类癖好。   “不过这世上有怪癖的人可多了,这些其实都不算什么。”   听他提及‘怪癖’,让崔桃不禁想起儿吕公弼来。三年前,不正是有人在她面前诋毁吕公弼有‘怪癖’?   能把年轻无知的她给吓着了,想来那编造出来的‘怪癖’大概也跟这一类有关。   “莫不是这些奴还要被逼着穿囚服?”崔桃问。   韩综惊讶地打量崔桃,“这你都知道?”   崔桃冷笑一声,不禁心中作呕。   她走过太多世界,见识过太多奇葩的事情。很多时候都淡定了,被磨得没脾气了,但始终有几件事,她都会一如既往地愤憎嫌恶,比如这强迫女子变为男人泄欲工具的事儿,她永远都忍不了。   “这要是不算什么,你倒说说算什么的有哪些?”崔桃不太喜欢韩综轻描淡写的口吻。   韩综轻轻一笑,“这世上有黑就有白,人总不能因为喜欢白昼,便因黑夜的存在,就要寻死觅活了。不管你接受或者不接受,那些丑陋的东西一直在,且你一己之力如蚍蜉撼树,根本无法改变。”   “那你可知人最难能可贵的一种品性是什么?”   “什么?”韩综问。   “便是在见识过黑暗之后,仍会心向光明。   随波逐流、自甘堕落之辈,便如尘埃灰土,落到不知名的角落里让我看不见也就罢了,但倘若他们脏了我的眼,我必除之。”   崔桃语调徐徐,神色淡然,她陈词时并无慷慨激昂之态,但这两句话却重击在了韩综心里。   韩综诧异地打量崔桃两眼,微微蹙眉,目光有一瞬间安静得可怕,随即他眼里又蒙上一层笑意。   “你变了,不过也是好事。”   崔桃能感觉到韩综的感慨有种沧桑感,听得出他们过去应该相识过一段时间,他对她有所了解。但不知道其中的具体经过到底如何,她总觉得韩综的那些解释有所隐瞒。   眼下弄不清楚的事,想再多也没用,当最该关注长垣县的案子。   “开封府为查长垣县十具焦尸案,多方打探都没能查到相关线索,你是如何知道长垣县的问题?”   “韩稚圭在汴京才呆了多久,至于开封府那些小官小衙役,又如何会知道权贵们的阴私。”   韩综告诉崔桃,他知道这些,多是听家中的兄弟们闲聊别人的八卦。他们‘桐木韩家’在汴京扎根多年,结交的勋贵子弟不在少数。大家在一起玩得多了,关系要好了,才会听到这些私密。   “长垣县有一叫梦婆的,专门做这门生意,不过这梦婆只见老客或老客作保介绍去的人,别人没人知道她是谁。”   崔桃勒停了毛驴,认真看着韩综:“那你可以么?”   韩综略微扬眉,对崔桃道:“想什么呢,早说了,我没这癖好,便是我真心想帮你也无能为力。但你若想指望哪个有这方面癖好的勋贵,牺牲名声帮你找梦婆,也不大可能。那些人既想要隐藏自己的癖好不被外人知道,也想要护好这癖好给他们带来的愉悦,轻易不会破坏规矩,谁都不会。   你若没证据去找上门,只会得罪人。权贵结交盘根错节,若齐心合力去打压一名五品推官,结果会如何?便是韩稚圭出身官宦之家,但相州韩氏到底势微,现在更不如从前了。”   崔桃:“如今是比不过你们桐木韩家,”但以后情势会如何发展便说不定了。   “我可没有轻视他们的意思,桐木韩氏和相州韩氏虽为两个家族,却是同姓韩,大家若能一同荣昌有何不可。我说的只是现如今的实际情况。”韩综解释道,“更要说的是你,韩稚圭那般都不被放在眼里,何况是你了。这桩案子你若非要坚持查办,我可以帮你,但一定要行事收敛,证据齐全后再拿人。”   崔桃对韩综笑了笑,感谢他愿意帮自己的忙。   “别客气。”   “但我自己可以。”崔桃可不想领他的人情,防人之心不可无。   “你不信我?”韩综敏锐地有所察觉。   “对我而言,我们才刚认识。”崔桃道。   “这话未免太伤人了。”韩综仰头叹了口气,似乎真的很难过受伤。   此刻,韩综一身繁复华贵的锦袍几乎全面覆盖在毛驴的身上,害得毛驴除了头只露了四条腿。从崔桃这个角度刚好看不到驴头,像极了是人面驴身,令她禁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韩综扭头见崔桃笑得开心,原本挂着愁容的脸上转而浮现出一抹愉色,“也罢了,你只要开心就好。”   崔桃没理会韩综,默默琢磨了一路案子。   快至汴京永泰门时,韩综停了下来,跳下驴。   崔桃也觉得韩综该是时候换过来了,总不能让他一个勋贵子弟真骑着毛驴在众目睽睽之下进城。   “还在想案子?”韩综摸了摸毛驴的头后,才问崔桃。   崔桃愣了下,有点反应过来回来的这一路他为何没说话了,大概是猜到她在想案子,所以没有打扰她。   崔桃点了下头,“本以为她们在真牢狱里受折磨,却想不到是另一种‘牢狱’更为悲惨地折磨她们。”   韩综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信,递给崔桃。   “什么?”   “听说过的名单,但你们不可轻举妄动,让韩稚圭派人暗中跟着,拿了十足的证据再抓人。”韩综对崔桃浅浅笑了下,做了个‘回见’的口型给崔桃,便在王四娘和萍儿下车之后,回身上了马车。   崔桃看着手里的信封,痴痴望着韩综所乘的马车远去,直至马车行驶进城之后。她立刻低眸冷哼一声,把信塞进袖子里。   早不拿出来,偏偏这时候拿出来,摆明了是在套路她。便装作一副‘被套路’的样子给他看看,倒要瞧瞧他接下来还会做什么。   崔桃拿着名单回了开封府,将她路遇韩综的经过告知了韩琦。   韩琦看过名单之后,淡声道:“他所言不无道理,不过刚巧这时候去找你,倒有些耐人寻味。”   “我看这就像他一贯的行事风格,当初他现身的时候也很耐人寻味。”崔桃撇了下嘴道。   韩琦笑了一声,赞同崔桃所言之意,随即举起手里的名单问崔桃:“你没看?”   崔桃愣了下,点了头,“不过韩推官怎知我还没看过?”   她随即从韩琦手里接过来,纸上三行共九个字:丁五郎,李大郎,林三郎。   想不到这韩综连写名单都如此严谨,他该是故意没有将名字写全,只是写了姓氏加排行,回头即便这张纸流落到外头,到了不该到的人的手里,就算摆明了是他的字迹,却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但根据这姓氏加排行,已经足可以找到对应的权贵是谁。丁五郎指得是前任丞相第五子,李大郎为秘书少监,最后的‘林三郎’指得必该就是那位刑部尚书之子。   看到‘林三郎’三个字,崔桃便明白了韩琦为何会觉得她没看过。如果她看过的话,肯定不会是刚才那种反应。   “这林三郎才多大?”崔桃蹙眉。   “年十五。”韩琦道,“不过这年少或年老从不会是判断一个人好坏的理由。”   言外之意,坏人不管多大年纪,该坏那都是坏的,不会以其外表的鲜嫩或沧桑而转移。   “便知道能般恶言戳其软肋,挑唆他人自杀之人,不会是个好东西。”   崔桃刚回来就直接来找韩琦,一路上都没喝水,这会儿觉得嗓子冒烟,太渴了。她正想问韩琦能不能喝他屋里的茶,便见张昌端了一茶盏和一个红釉茶壶,送到了她面前。   崔桃向韩琦确认:“给我的?”   “我不喝这个。”韩琦低眸将那张名单对折,然后便送到油灯旁,将名单引燃,随即丢在了铜盆之内。   崔桃没想到韩琦居然这么周全,这点倒是与韩综写名单时下意识的谨慎相呼应了。   白瓷茶盏里的水呈浅红棕色,乍看很像是茶水。崔桃也并没在意,随手端起送到嘴边,才发现这根本就不是茶,毫无茶香味儿,反而是有清甜的果香,还能依稀闻到淡淡地生姜味儿,和一点点的麝香味儿。而且崔桃端起这茶盏久了,才感觉到这茶盏摸起来格外凉,像是冰镇过。   崔桃迫不及待地饮了一口,顿时觉得冷齿生冰,丝丝清甜的凉爽瞬间湮灭了她干得冒烟的嗓子,多喝几口,既消燥又解渴,却比茶更好了。   崔桃想起来了,这是荔枝膏水!   虽说名字这样叫,但其实荔枝膏水里并无荔枝,就如鱼香肉丝里面没有鱼是一个道理。荔枝膏水是用乌梅肉、去皮桂、生姜汁、麝香、糖和熟蜜熬制而成,放冷之后冰镇,味道会更佳,不仅可以消暑、生津、止渴,还有去燥烦之效用。   崔桃喝了两茶盏之后,已经没有渴意了,还是喝个不停,纯粹是觉得味美上瘾,反正她不把这一壶喝干了不罢休。   “秦有出的。”韩琦等她喝完了,才将手头的案卷放在了桌上。   崔桃想起来了,在去长垣县之前,她是让李才帮忙托人打听一下秦有出的案子,却没想到这厮挺有能耐,居然托人托到了韩琦这里。   崔桃拿出案卷一看,原本轻松的面容渐渐严肃下来。根据案卷上的所有内容来看,秦有出的案子,不论从证人、证据还是证词都没有什么问题。硬要说这案子有冤情,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喊冤的那个人在撒谎。这结果其实正如崔桃见到秦婉儿的母亲钱氏时,隐隐预料到的那般,但崔桃其实并不想看到这个结果。   这个真相让万中的自尽之举看起来像是一个毫无意义的笑话。他以性命牺牲为代价,正是为了替秦婉儿的父亲鸣冤翻案,而实则这‘冤’并不存在。   但这事儿却也不能怪是秦婉儿有错,秦婉儿也不知她父亲是真有罪,她只是听信了她母亲的声称,她出于女儿对父亲敬爱,选择了相信自己父亲的‘无辜’。   至于钱氏,撒谎造谣说秦婉儿的父亲受冤,大概也是为了扯两句话开脱,让女儿不至于特别难堪地戴着囚犯之女的帽子。再有她们母女本就是因为从老家被赶走而过得艰难,换了新的地方,大概是想在人前稍微维持一点点体面。谁能说这样做是有罪?是恶毒?是罪大恶疾?   “我不喜欢这种案子。”崔桃将案卷放回桌上,轻叹了一声。   “这世间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韩琦应道。   “又是黑白。”今天她已经从一个姓韩的那里听到了一番‘黑白论’,俩人果然不愧是同一个姓氏,想法阴差阳错地居然能有相通之处。   崔桃摆摆手跟韩琦道别,直喊累了,要回去好好睡一觉。   韩琦本还想问崔桃有关于长垣县的事,见她此状,倒也不多言,随她去了。随后,他则安排人,对于名单上的三人进行暗中监视,希望可以伺机寻查到线索。   黄昏时,韩琦难得准时放值,离开了开封府。却不曾想他刚到家,就被吕公弼堵个正着,问他韩仲文的事。   “你何不自己去问他。”韩琦品了口茶后,突然觉得不够解渴,便吩咐张昌也给他端一盏荔枝膏水来。   张昌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却不敢表现出半分,忙照吩咐去办了。   “自是问过他了,才来寻你。”吕公弼道。   韩琦拿起荔枝膏水喝了一口,才抬眸看一眼吕公弼。   吕公弼:“他说跟我没干系,又叫我别多想。”   本来可能还不会多想,那韩综特意强调一句‘别多想’,谁听了会不多想?   “真真假假难辨,不如不辨。”韩琦道。   “便随他去了?”吕公弼本觉得自己算是沉得住气的性子,但在韩琦这里,倒是小巫见大巫了。原来跟韩琦比,他那些‘定力’都不算什么。又或许是因为他深陷其中,而韩琦处身事外,所以他才会如此气定神闲。   韩琦道:“我如今只信眼前所见,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他只见现在的崔桃本性不坏,心有丘壑,胸怀异能之才。   吕公弼便也不跟韩琦争论这个了,也确实如韩琦所言,崔桃的过去,只有知道他过去的人知道,她自己都失忆了不知道。如今若是不信韩综的话,那他们就只能信眼前所见的那些,无端妄加揣测就是在做无用之功。   “那你可曾韩综口中了解到,她如今为何会身怀这么多能耐?她是如何在过去那三年习会了这么多的东西?”   韩琦摇头,倒也觉得这点可以跟韩综求证一下。   吕公弼见韩琦有此意,马上张罗他跟自己同去。二对一,总没有坏处。   一个时辰后,广贤楼。   韩综依旧穿着他白天的那身藏蓝锦袍,那一路风尘仆仆的骑着毛驴,衣服上难免挂着尘土,有些脏了,韩综却偏偏没换。   他一进门,便见韩琦坐在窗边,端着茶盏喝什么,整个人安静得很。吕公弼则负手站在窗前,看似安静,可瞧他背在身后握拳头的手,便知道他内心有多不安静了。   “二位雅兴,这么急急地邀我来,观女子相扑?”韩综也踱步道窗边,随即看向外头打得正欢的相扑擂台,“不怎么样,还是萧六娘厉害。”   萧六娘!吕公弼一听韩综此言,心头一跳。上次跟官家一起看女子相扑的时候,崔桃一直支持的人正是萧六娘。   巧合?韩综刚好跟崔桃有一致的眼光?还是那天的事,他早就打听到了细节?但不管属于两者哪一种,都可以确定一点,这厮在故意这样说话来刺激他。   吕公弼目光不善地盯着韩综。   韩综却面带着微笑,一直全神贯注地关注着擂台的战况。   韩琦则给自己又到了一盏荔枝膏水。   “她被你安排住在邓州的时候,你可曾派人教授过她医术、风水之类?”吕公弼尽量沉住气,先问重要的事要紧。   韩综闻言回头,笑着跟吕公弼摇了摇头。   “我没有安排过,不过她倒是极爱看书,我便叫人搜罗所有有趣的书给她看。她向来聪颖绝伦,本就琴棋书画样样精绝,书看多了,自学成才也不无可能。”   韩综这话乍听像是解释,但吕公弼却听出了韩综满口显摆的意味。他在表达他很了解她,并且肯定他,赞美她,甚至为了宠她,叫人搜罗‘所有有趣的书’给她。   吕公弼咬紧了后槽牙,心中火几欲喷薄而出。   韩综却在这时笑着看向韩琦,特意问:“我说的可对?稚圭兄如今是她的上级,必定很了解她的聪慧。”   “嗯。”韩琦淡淡应了一声。   “倒是难为你了,特意为我二人来跑一趟。”韩综知道韩琦不喜参加这种应酬。   “无碍。”韩琦喝干茶盏后,便掸了掸衣袍起身,跟二人告辞。   韩综看着韩琦离去的背影,啧啧两声,跟吕公弼牢骚道:“瞧他,刚说‘无碍’,下一刻就起身告辞了。论起言行相诡,他韩稚圭当称第一。”   “我倒觉得他言行一致,因确觉得‘无碍’,才会同意特意来跑一趟。这会儿一定要告辞,实在是因为某人说话太无聊无味。”吕公弼冷笑着再瞪一眼韩综,觉得自己也没有继续留下的必要,转身跟着走了。   “诶,都走了?可是你们邀请我来这,转头都把我晾在这了。”   韩综望着吕公弼的背影,故意牢骚喊了一句。等确定他人走了之后,韩综便垮下脸来,面如冰霜一般。他撩起袍子,坐了下来,高扬着头,半睁着眼睛睥睨楼下的擂台。   “太无趣了,她们不适合相扑。”   “是。”随从忙应承,这便匆匆下去了。   不久后,擂台上就换了两个身材更强壮女子互扑,彼此下手都极为凶狠,倒是把擂台下看热闹的众人情绪都调动起来,纷纷叫嚷喊着起哄,随后便有越来越多的人聚过来,场子顿时比之前热闹了好几倍。   韩综则不再看擂台如何,低眸摆弄起手里的蝴蝶落花簪。这簪头的蝴蝶眼为红宝石,翅膀边缘攒着一圈小珍珠,蝴蝶所落的桃花则为淡粉色的芙蓉玉制成,簪身通体为金,雕刻着鸳鸯花纹,确系为一根绝妙精美的簪子,世上绝找不出第二根一模一样的。   韩综食指抚过簪头的粉桃花,随即就僵住了,片刻后他将簪子小心地放入袖袋之中。待离开广贤楼的时候,眼眶里明显有红过的痕迹,但很快就被他脸上灿烂的笑容所掩盖。   ……   崔桃晚上做了黑芝麻元宵做宵夜,若说元宵馅中最经典的当还属黑芝麻。这馅料做好了,甜甜糯糯,香得人想哭。若不好,那就是平平无奇的老味道元宵,倒是叫人吃着没什么兴味。   崔桃用得是她厨房小石磨现磨的糯米面,用当年收获的大颗粒黑芝麻,自己现手工焙熟。这火候一定要掌握好,刚刚香熟的状态最好,过火了,细品就是一有股子苦香味儿了。   将焙熟的黑芝麻现磨成粉,调以适量的糖、油,简简单单拌匀后,包入糯米皮之中,下入锅中的沸水煮,用木勺轻轻推转,等一颗颗白糯的元宵浮出水面时,再稍煮片刻,即可捞出食用了。   水磨出的糯米面,有着独到浓厚的糯米香,黑芝麻馅料在水煮过程中散发的芝麻香都被这元宵皮包裹住了,一咬开软弹白糯的元宵外皮,那喷香的糊状黑芝麻馅便流淌出来了,香而清甜,糖量刚刚好衬托了芝麻香,而非过甜以致压制了味道。   吃一口这样的元宵,就彷如躺在云朵之上,置身于深山翠林竹溪之间,享受着一切原始的自然美好。   “唔——太好吃了!”元宵刚盛出来还有点烫,王四娘已经忍不住了,端着一碗蹲在厨房的窗下,边吸着气边一定要咬元宵入口。   萍儿用汤匙舀出一个元宵,送在嘴边吹啊吹,吹了老半天之后突然出神了,看着白白的元宵发呆。   王四娘已经把自己的那碗吃完了,见萍儿不动,以为她不喜欢吃,“那我帮你吃!”   萍儿恍然回神儿,赶紧背过身去,护住自己的碗。   “那你不吃想什么呢?”王四娘追问。   “就……今天见到的那人。”萍儿垂下眼眸,默默张嘴吞了半颗元宵,随即眼睛瞪圆了,惊叹,“好好吃!”   “可不就好吃呢,你不吃它,居然在想男人。你说说你,野心咋那么大呢,人家看上谁你瞧不见么,吃了熊心豹子胆了?那韩二郎的出身,比咱们开封府的这位韩推官还好。”王四娘骂她痴心妄想。   “可我一想他,心急咚咚跳得好快,看见他那刻,才终于明白你当初控制不住眼睛想看韩推官的感受。”萍儿小声嘟囔道。   “我那是单纯地看,你能一样么,你有想法!”   “看不就有想法么,没想法为什么看?”萍儿反驳问。   “这……”这次论王四娘被反驳得没话说了。   转念想想,她也有点理解萍儿瞧上人家的缘故。那韩综确实长得鲜亮,富贵好身世也吸引人,又那般爱笑,瞧着就有亲切之感,更叫人禁不住喜欢了。   王四娘随即跟萍儿嘀咕几句,无非是劝她收敛点,喜欢也不能表现出来,藏着掖着最好,可别让崔娘子知道了,不然多尴尬。   “藏不住。”   萍儿又吞了一颗元宵,然后瞄一眼那边用木勺盛元宵的崔桃。崔桃正张罗着分些元宵给王钊等人。   “怎么办?”萍儿望向王四娘,脸颊还有些微红。   王四娘终于明白萍儿所谓的藏不住,是真藏不住,刚不过提一嘴韩综,她居然就脸红成这副样子!   “能怎么办,自求多福,去坦白吧。”王四娘拍拍腿,起了身,又跑去找崔桃要了满满一碗元宵。   萍儿吃完自己嘴里的元宵后,就先陪着崔桃和王四娘一起,把元宵端给王钊他们。   王钊等人刚从长垣县赶回开封府,他们一天忙着跑来跑去,都没来得及吃东西。元宵还没到,他们这些狗鼻子就闻到香味了,一见崔桃端着元宵来,一个个都跟疯了一样,赶紧凑过来哄抢一空,都不必找地儿坐着,端着碗就迫不及待吃起来,边叹好吃边纷纷向崔桃道谢。   “吃完记得把碗送回来。”崔桃笑着嘱咐完,就带着王四娘和萍儿回去。   路上萍儿犹犹豫豫了半晌,终于叫住了崔桃,跟她坦白了自己的‘状况’。   王四娘马上闪躲到墙边,边揪着树叶边瞧热闹,琢磨着怎么也有一出好戏能看。   “就这事儿?”崔桃笑了一声,“早看出来了,随你。”   萍儿愣了愣,连连跟崔桃道歉:“我知道韩二郎心悦崔娘子,我就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但我绝不会做什么的!”   “心是你自己的,只要不犯法,不害人,不违背德道,正大光明,它想悦谁就悦谁,你有什么好道歉的?”崔桃笑一声,便无所谓地往回走。   王四娘为了准备看戏,那都费心地掐了一大把树叶了,想等着一会儿崔桃训骂萍儿的时候,自己撒上一把树叶来配合萍儿的哭泣。王四娘依稀记得自己听过一句什么诗,叫什么名是什么人作的,她不记得了,只记得其中有两句叫“落叶不更息,流泪各沾衣”。所以她才觉得萍儿哀戚落泪的时候,肯定跟落叶更配。   萍儿因为心结除了,松了口气,这会儿开心极了,欢快地跑到王四娘身边,拉住她的胳膊道谢。还多亏王四娘出的主意,她去找崔桃坦白了,结果真好。   王四娘遗憾地丢了自己手上的树叶,哼哼了两声,“劝你别犯傻,我冷眼瞧着那个韩仲文,这辈子都不大可能把你看入眼。”   “为何这样说?”萍儿当然知道不可能,可王四娘这么说还是想问一句为什么。   “宁肯跟我换毛驴,也不跟你换。”王四娘是心大,但可不傻,眼神儿可好使了。   萍儿细想想,噘起嘴,不高兴地走了。   王四娘见萍儿不高兴了,她一乐,又乐颠颠去找崔桃问问明儿早吃什么,她好提前去准备食材。   ……   次日晌午,长垣县那边安排监视朱氏兄弟的人手传来消息,朱大牛在昨天深夜子时,去了长垣县县衙,从后门进,呆了大概半个时辰左右,才偷偷出来,折返归家。   “做贼心虚才会选择半夜行动,看来长垣县县令也未必干净。”   若非是认识衙门的老大,那朱大牛岂敢半夜跑去县衙?   追溯这案子起初时的情形,长垣县县令带着百姓灭火,发现十具焦尸后,就把案子移交给开封府。崔桃去过着火现场,因为十具焦尸是在沟内燃烧,沟的四周都是草和灌木,所以火势波及范围不广,也很好扑灭。倘若不在那个地点,随便选一处山地焚烧,山火势必会蔓延,便不好扑灭了。   崔桃决定再去一趟焚尸现场看看,韩琦决定随着崔桃同去。   在路上闲聊时,韩琦顺便就把昨日他与吕公弼、韩综见面的事说了。   崔桃一听吕公弼在追究她为什么会那么多东西的时候,心中起了警惕,眼睛里却装作好奇知道答案的样子,问韩琦:“那问出什么没有?”   “问出气来了。”韩琦把韩综的原话告知了崔桃。   崔桃自然能够想象得出来,当时吕公弼会有多生气。她不禁笑了两声,倒觉得这俩男人互杠起来也不见得是坏事。   吕公弼被分散精力,不至于一直关注他了,韩综则搅了浑水,拿她‘聪颖绝伦、看书多’做理由,无意间帮她解释了‘她为何会有这么多能耐’的怪状。当然这个解释还不够全面,但有个人帮她说一嘴,总能或多或少消除一些别人的疑虑。加之她又失忆了,大家也只能暂且信这个,没别的办法。   俩人抵达了焚尸现场后,崔桃就站在路边打量周围的环境。   焚尸的山沟距离路边还有一段距离,虽然山沟那边着过火,很多草木都被焚烧了,但火场的外围还残留一些树木高草,这些草都长得很高,大概到人腰部。因为村民救火,这些草才都被踩踏得东倒西歪。   山沟是突然有一个裂沟凹下去的,沟那边便是平缓朝上的山坡。按照周围的植物生长状态推测,焚烧现场地草原本应该也长得很高。那从官道这边望去,是根本发现不了这密密麻麻的高草之中还藏着一条沟。所以凶手很可能熟悉这里的山地情况,知道那条沟的位置。更和可能晓得,在放火之后,位置却刚好能被长垣县的望火楼瞭望到。   “莫不是这起焚尸案,是有人故意做出来引人注意?”崔桃突然冒出了这个想法。   韩琦不解问她:“何以有这样的推断?”   “焚尸地点太巧了,既能被看到,又刚好火势不会太大,不至于引起整个山林焚烧。如果换做别的山,这山火真烧起来,势必不好扑灭,便会彻底焚毁掉这些焦尸。”   韩琦点了点头,认同崔桃这个推断的可能性。   “一下子发现十具焦尸,这种恶劣的案子,长垣县县衙肯定处理不了。有人运尸到这里故意焚烧,想让大家发现这些尸体,进而引起轰动,引来开封府的注意。”崔桃总结道,“也便是说,那位梦婆的麾下,可能出了叛徒。这人大概不忍这些姑娘被残忍地折磨甚至杀害,又碍于自己安全,不敢直接报官,所以想出了这一招。”   崔桃话音还没落,韩琦就招呼王钊立刻前往长垣县,赶紧带人将朱大壮和朱二牛进行保护性羁押。   两炷香后,等崔桃和韩琦抵达朱宅门前的时候,王钊正匆匆地从住宅里跑出来。   王钊脸色不佳地向韩琦和崔桃回禀道:“朱大牛死了,朱二牛不知去向。” 第42章   朱大牛的死亡现场很混乱, 桌子被掀翻了,地上有打翻的胡辣汤、凉拌豆芽、葱油烧饼和包子, 还有两片沾油的荷叶和两根细草绳。草绳的绳结还在,一个是俩绳头交叉的平结, 另一个两绳头并在一起系的双重单结。   朱大牛坐卧在东墙边,人早已经没了呼吸, 唇色发紫, 眼结膜、鼻和口腔黏膜都有充血的迹象, 是典型的砒霜中毒症状。尸体新鲜,肌肉松弛, 且并无尸僵、尸斑出现, 死亡还不足一个时辰。   崔桃用银针试了地上的胡辣汤和葱油烧饼,并无反应, 但在插入包子的时候,银针的表面明显生成了一层黑色。因为古代制毒的技术水平不高,砒霜里都会混有含硫物质, 硫会与银会反应生成硫化银,才会致使银针表面变黑。所以严格来说,所有含硫的东西都会让银针变黑, 比如鸡蛋黄就可以。   崔桃特意将包子掰开,确认包子馅为纯牛肉, 排除了其它含硫物质的可能,才告诉韩琦,初步推断死者朱大牛应该为砒霜中毒。   这包子馅是牛肉的, 耕牛作为古代重要的生产工具,在宋以前几乎完全禁止屠宰。宋初的《宋刑统》中也明确规定无辜屠宰耕牛会徒刑一年。不过到了大中祥符年间,两浙一代百姓生活富裕,私下杀牛的不在少数,终因法不责众,宋真宗便略微放宽了两浙诸州的吃牛规定。   至如今,因为耕牛过剩,不止两浙地带了,其它地区的杀牛限制也被逐渐放宽。但牛肉终究还是比不上羊肉和猪肉普遍,所以在长垣县这样的笑地方,谁家要是杀牛卖肉,还是可以追溯到的。   再加上昨夜王钊已经留人继续监视朱氏兄弟,虽然做不到贴身监视兄弟二人的所有举动,但只要俩兄弟出门,去过什么地方,都会被记录下来。   “今天一早,朱二牛去了新街一家叫桂丰楼的地方买早饭,之后人就回来了,没见他们兄弟再出去过。”   负责监视的衙役刚刚同王钊的一起去宅子里拿人,到朱大牛死了也很震惊。至于为何朱二牛不在宅子里,他们也很疑惑。   明明有四名衙役分别暗守在朱宅的前后门,他们非常确定这段时间前后门并无人出入。   “那就只可能是翻墙走了。 ”崔桃道。   所有的牛肉包子都有毒,早饭的时候,应该是朱大牛先吃了包子,朱二牛还没来得及用。朱大牛性子比较谨慎,当他发现自己中毒之后,大概在临死前嘱咐朱二牛逃跑时别走前后门。   顺着朱宅墙外查看一圈,便在西墙根下发现了一双较深的鞋印,看鞋印的大小,符合朱二牛的双脚的尺寸。   “崔娘子好生厉害,竟连他脚的大小都注意过。”王钊禁不住佩服,随后又一脸为难,“这朱二牛是关键人证,必须在凶手找到他之前,我们尽快先把人找到,只是他到底会往哪儿逃,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绪。还有,这朱二牛会不会已经发现了我们的监视,所以才故意翻墙离开?崔娘子可有什么好主意?”   王钊眼巴巴地望着崔桃,如今不管遇到有什么难题,若有解的话,他都觉得崔娘子一定知道。   崔桃眼珠儿一转,转头看向韩琦:“倒是有一个办法。”   韩琦恍然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肥羊在被崔桃觊觎,便知崔桃的‘办法’在有份儿算计他。韩琦便凝眸回看崔桃,让她说说看,不大行的事情肯定不行。   本来一脸严肃的王钊,见韩推官对崔娘子都这样一脸防备,禁不住压住嘴角。崔娘在在他们开封府,真成一个‘魔’了。   接下来,韩琦换上朱红官袍,英姿勃发地骑上了一批白色骏马。韩琦对于自己穿回官服的情况,倒并无什么意见,只是不解崔桃为何非要他骑白马。   “白马更显尊贵,白马更拉风,骑白马的美男子最吸引女人的目光了。只要有女人的嘴,就不愁整个长垣县的人会不知道开封府来人了。”   崔桃把王钊弄来的白马,好好擦洗了一遍,让它白上加白,让后就请韩琦上马。   韩琦本不喜别人因为过于关注他的容貌而忽略了他的才华。但听崔桃说他是美男子,不禁勾起嘴角,竟发这话从崔桃口中说出来倒不像从别人口中说出来的那么讨厌。   绯色华贵官袍,面如冠玉,身下一匹通体雪白的马,加之本就一身清贵气质,根本让人移不开眼。如此一身行头,再加上身后有同样骑马的王钊等人浩浩荡荡地跟随,引得街两边那些原本该装娇羞的女子们都禁不住惊呼起来。随后诸多百姓的热烈围观氛围之下,韩琦等人一路前行至长垣县县衙。   这阵仗自然是引得百姓们好奇,最前头骑马的那一位官员长得也太俊俏了,是不是天上下来的神君?越是关注,越是禁不住好奇,这一位官员是谁,来长垣县做什么?   大家没有疑虑多久,因为随后他们就听到有人敲锣,大喊着开封府办案,闲杂人等避让。这敲锣的小厮长得并不算高大,一身灰色衣袍,但是敲锣喊起来的嗓子那是真响亮,而且居然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婉转动听。   避让是不可能避让了,她们必须要看美男,但也都知道了原来那一位竟就是开封府的韩推官,曾经的科举榜眼,真真厉害了。这人物她们多看两眼,福气肯定都会增加。   在进驻长垣县县衙之前,韩琦已经下令,封锁长垣县。   如此既可以避免让真凶逃离长垣县;也可以给朱二牛可以安全自首的机会,不必冒着一路的风险特意去汴京寻开封府了。   长垣县县令魏春来对于韩琦的到来非常惊讶,匆忙迎接韩琦,请其上座。   韩琦冷着一张脸刚落座,崔桃就做足了狗腿子的嚣张气焰,一步上前,气势汹汹地质问魏春来:“昨日深夜,朱二牛来县衙干什么?”   魏春来愣了下,“什么朱二牛?”   “昨日深夜子时,有人看见朱二牛进了县衙!如今我们查到这对兄弟跟焦尸案有关,你还不速速招来!”崔桃厉声道。   魏春来眼珠儿转了转,直摇头表示冤枉,根本没有什么朱二牛来过衙门。   “下官虽然品级低,可好歹是朝廷的官员,也在为国效力,韩推官一来便冤枉下官,是否有些过了?”   照理说,魏春来没有这种反驳上级的胆量,但刚刚他听了崔桃质问自己的话后,便有了这种底气。   什么亲眼看见朱二牛来过衙门,昨晚朱二牛根本就没有来过衙门,朱大牛倒是来过。总之不管是什么人目击,他连人是谁都分不清,不是老眼昏花,就是视物不清。这种人做人证自然是不够有说服力,便也没什么好怕。   况且,但凡要点脸面的人,都无法忍受崔桃这般狗仗人势的姿态。魏春来身为县令,自然是不服气自己居然被韩推官身边的一条狗欺负,更有反驳她的冲动。   “魏县令可敢保证,人确实没来过你们县衙?若来过,你可愿因欺瞒上官而脱掉这身官袍?”崔桃继续用挑衅的口吻质问他。   魏春来嗤笑一声,“有何不敢?”   崔桃当即起草出一张文书,放到魏春来跟前,请他签字画押。   魏春来正要向韩琦控诉他的随从没规矩,扫了一眼崔桃举在她面前的文书内容,发现那上面写的居然是朱大牛。   “你这里为何写着朱大牛?”   “朱大牛朱二牛有什么不一样,反正都是他们兄弟,也不过就是差一个字。”崔桃满不在乎道,并催促魏春来赶紧签字画押。   魏春来心中生疑,自然是不会动笔。   “我确实没见过他,可我无法保证,是否有衙门里的其他人见过他们兄弟。”魏春来犹疑道。   崔桃乐了,“魏县令倒是有趣,我说朱二牛的时候,你应得干干脆脆,万般肯定他没来过衙门。但这文书上写的是朱大牛之后,你倒是思虑周全了,才想到可能是衙门里的其他人见过他。”   魏春来眨了两下眼睛,赔笑道:“刚刚那不是刚得见韩推官,被韩推官的风仪所震慑,一时间没想起来嘛。”   “请韩推官明鉴,下官的确什么都不知情!”魏春来忙行礼,请韩琦为他做主。在没有明确证据之前,像他这种知法懂法的官员,是不太可能主动坦白承认的。   崔桃马上建议韩琦搜查,“想那朱氏兄弟都有那般大的宅可住,家衬几百贯。魏县令若真与他们勾结,家中想必更为富有,搜出来的钱财,魏县令若能解释出来历,倒没什么了。若解释不出,岂不就有问题了?”   “你们——”魏春来慌了,激动又气愤地对韩琦道,“下官并无罪名在身,韩推官无权擅自查抄下官的宅邸!”   “魏县令虽无罪名在身,但有嫌疑呀,昨夜朱大牛夜访县衙,今日他人便死在了家中,”崔桃在与魏春来对视的时候,眼珠儿一转儿,“抱歉,我说错了,却不能说魏县令这就叫就有嫌疑了,可能是衙门里的其他人见了他。”   魏春来听崔桃这话脸色稍微缓和了些,点头应和崔桃,正是如此。   “因为不知道是谁,但人肯定在这个县衙,那就是整个县衙有嫌疑!”崔桃马上对韩琦再度行礼,请求他允准自己搜查长垣县县衙。   韩琦淡淡地看向魏春来,“这理由可行?”   “这——”魏春来脸色大变,真没想到韩琦带来的这个随从会如此耍无赖,先是拿朱氏兄弟试他,让他放松戒备露出破绽,如今又拿话绕他,让他再三窝火。最后这搜衙门的理由终究无法辩驳。其实谁都心里很清楚,这搜衙门就是在针对他。   幸好他行事谨慎,焦尸被发现之后,他更是再三谨慎,确保万无一失。   搜呗,这些人应该搜查不到,到时候便有他们的好看了。   “那就请韩推官搜查,但倘若搜查不到,还请韩推官给下官一个说法,严惩这个再三冒犯下官的小厮。”魏春来憎恶地看向男装打扮的崔桃,那眼神恨不得将她扒皮抽骨。   崔桃双手背在身后,摇晃着她裹着青幞头球球的脑袋,对魏春来自信地笑:“魏县令请放心,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我猖狂起来,那是谁都不带怕的。”   韩琦本来冷峻着一张脸,淡定瞧戏,忽听崔桃的话禁不住轻笑一声。谁都不带怕的?真不知她在依仗谁,敢猖狂成这副样子?   崔桃随即就在韩琦的允准下,带着李才等人搜查长垣县县衙。王钊则带人去搜查朱二牛买早饭的桂丰楼。   崔桃带人离开之后,魏春来就站在韩琦跟前等待着,尽管他相信他放的东西不会被崔桃发现,但难免还是会觉得心焦,绝对要控制好自己的表情,不能表现在脸上。   这时,已有衙役为韩琦重新上了茶。   韩琦端起新茶碗,闻了下茶香,好像才想起来魏春来还站在他跟前,便请魏春来落座,又叫人也给魏春来上一杯茶。   魏春来客气地道谢之后,便接了茶连饮两口,压压惊,尽量让自己的镇定不露破绽。   漫长的两炷香后,魏春来的表情越来越放松。很显然经过这么久的搜查,那帮人什么都没发现,若又发现,就凭那狗腿子迫不及待的疯样儿,肯定早就把东西搬过来显摆了。   魏春来心里面渐渐有底了,不怕了,脸上甚至浮现了淡定的微笑。他盘算着一会儿如何跟韩琦算账,再如何折磨那个狗仗人势的小厮。不扒了他的裤子,把他屁股打烂,他决不罢休!   又过了一会儿,崔桃摇晃着她的青幞头折返回县衙大堂。   魏春来见她两手空空,身后也没跟着什么人拿什么东西,暗暗轻嗤,冷笑了一声。   “还请韩推官给下官一个说法!”魏春来起身,立刻朝韩琦作揖,满脸得不高兴。   崔桃偏头望一眼魏春来,点点头附和:“是该给个说法了!”   “事已至此,你居然还如此猖狂。莫不是觉得韩推官为保你这只狗,连朝廷的礼法都不顾了?”魏春来可不认为韩琦会那么蠢,如果他真那么蠢还好了,他便可以上告大闹一通,不仅可以严惩了这条猖狂的狗腿子,也可连其主人韩琦一道收拾了。   “不保我,难不成保你这只贪赃枉法的蛀虫?”崔桃丝毫不气恼自己被魏春来骂是狗,熬夜狗、贪吃狗、单身狗……她经常是不同品种的狗。   韩琦本不满于魏春来对崔桃难办辱骂,却见崔桃丝毫不介怀,倒忘了,不能以常人的情况度量她。果真是一奇女子。   “你还敢胡言乱语诋毁我!”魏春来气得吹胡子,指着崔桃的鼻尖就骂。因见韩琦没有反应,他干脆自己喊衙门里的衙差,帮他把崔桃给打出去。   门外的衙差闻言,都缩着脖子不敢动。   魏春来气得三两步冲到门口,欲训斥他们无用,可嘴巴刚张开,他就看见了门东侧有三个眼熟的檀木箱子。李才等人就站在箱子后面,眼神别有意味地直勾勾地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被耍的猴子一般。   魏春来怔愣之际,李才将箱子打开,里面的金银珠宝灿烂夺目。   魏春来晃了晃身子,这下才意识到自己完了。随即蹲坐在地上,腿软地起不来了。   李才等见状,欲将魏春来架回大堂。   崔桃却在这时候走过来,随意靠着门框,瞅着瘫在地上的魏春来。   “蛀虫本就该爬着走的。”   李才一听,马上止步,也拦着身后的衙差们都停下。她师父要看魏春来爬着走,那就必须让魏春来爬。   魏春来已经陷入了不可置信的惊惶之中,他直摇头,觉得像是在做梦。   “不可能的,不会的,怎么会……我藏在那么隐蔽的地方,你们怎么会找到?”   “你是指你把三箱宝贝藏在东跨院西厢房房顶的情况?太容易了找了呀,一抬头就发现屋内房梁的高度与屋外的不相符,内有夹层不是显而易见的事么?”崔桃漫不经心地反问,显然这事儿根本就没难倒她。   什么显而易见???那是他费心找工匠特意打造的!!!   考虑在人最容易忽视的头顶方向,安置了那么隐秘的夹层,还做了假房梁迷惑人眼,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快忘了那房顶上还藏着宝贝的事儿,这怎么就显而易见了?   魏春来绝望不已地想。   在李才的催促下,腿软的魏春来只能乖乖地自己爬回大堂,连连跟韩琦求饶,解释他这些钱并不是有意贪污。   “我发誓!朱大牛的死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是他做拐子犯案,被我拿个正着,他便拿钱贿赂我,我就贪财收下了!昨晚朱大牛找我,却也没什么大事儿。他说他要带他家二哥离开爱上书屋好,不干那些勾当,我还为他高兴呢。我也不想再沾这些事儿了,反正我攒的这些钱都足够花了!”   这时王钊那边差人来回禀了情况,崔桃在韩琦的授意下,立刻动身抵达了桂丰楼。   崔桃忽然想起什么,让王钊差人告诉去负责调查牛肉售卖情况的衙役,“若摊贩记不得把牛肉都卖给谁了,便直接把人带去衙门。”   此时,桂丰楼已经关店了。   崔桃低调地从后门入,王钊就带着掌柜周福见过崔桃,周福又简单地跟崔桃介绍店里的其余五人,三名为在店里帮忙跑腿的厮波,还有一名中年女子齐氏和她的儿子齐大郎在厨房做事。   “听说你这里不卖牛肉包子?”崔桃开门见山问周福。   周福点头。   “朱二牛应该是你家的老主顾了吧?他今早在你家买了什么吃食?”崔桃问。   周福:“羊肉包子和葱油饼,他们兄弟每天早上都定时买这些。”   齐氏:“只要羊肉包子和葱油饼一出锅,我每天都会先给他们包好了,打发大郎去给送到柜上。”   其中有一名姓张的厮波表示:“见他一来,是我把柜上包好的东西递给了他。”   但在这之前,那包东西已经放在柜上有一会儿了,早上大家都忙,倒是没人一直盯着柜上那包好的包子和烧饼。   这之后,周福得知朱大牛吃了牛肉包子中毒死了后,吓得连忙带大家一起跪下,跟崔桃解释他们无辜:“可我们这不做牛肉包子啊!”   崔桃没多言,请周福带她去厨房看看。   “既然店家不做牛肉包子,又是这么明显的毒杀,那包子放在柜上的时候,怕是被人掉了包。”崔桃一边走一边大声地跟王钊叹道。   “凶手自然是不太可能下了毒,还留在这不跑。”王钊应和。   崔桃随即笑着让周福等人不必紧张,“我来厨房只是想看看,可还有包子、点心之类的吃食?这忙了一天的案子,我们都饿了,烦劳诸位给我们包几斤吃食带走。”   周福一听松了口气,忙笑着表示有很多,并且他不收钱,就当是犒劳诸位官人查案。随后,周福就带着齐氏等人一起在把厨房里的包子、烧饼等分别打包。   崔桃收了这些东西,挨个看过他们打包的绳结,齐氏和三名厮波的打包绳结都为平结,齐氏儿子的为蝴蝶结,只有周福打的双重单结。   崔桃满脸堆笑地对周福道:“真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说了是小人自愿犒劳诸位官人的!”周福还以为崔桃说带吃食的事儿,忙赔笑道。   “你们还得跟我们去府衙走一趟。”崔桃说罢,青幞头球球一晃,利落地转身走了。   周福笑容继续维持在脸上片刻,随即脸垮了下来,不解问王钊等人什么意思。王钊却不给他们分辨的机会,直接将人绑了堵上嘴,塞进车里,押入了县衙。   早有衙役已经带了三名买牛肉的摊贩在衙门内等候。   崔桃当即让这些摊贩认一认,他们中谁买过牛肉。其中一名摊贩指认了周福。   周福连忙惊惶解释:“我昨天是买了牛肉,可我买来自己吃的,却并没有做包子下毒啊!”   “不急,你冤枉与否,会有答案的。”崔桃瞧周福辩解这劲儿,就知道他是那种不见黄河不死心的人。   随后在盘问齐氏等人的过程中得知,周福虽为桂丰楼的掌柜,却并不经常去桂丰楼,一个月偶尔去七八次,或看看店内经营的情况,或问候一下老客人。   魏春来那边,只声称与朱大牛有过往来,并不知周福的存在。周福更加没有提过魏春来如何了。   两厢嫌疑重大的人都缉拿归案了,却互不相认,双方的重要联系人朱大牛却死了,案子有些卡主了。   不过汴京那边,林三郎却有了动作。   今日正逢李大郎的休沐日,林三郎就邀请丁五郎和李大郎一起去了京外一户宅邸。李远就带人跟踪监视他们。   没多久,那宅子里就传出女声惨叫,李远带兵以搜查盗贼为名,闯了这间宅子,将这些人抓个正着。那场面李远瞧了之后,竟禁不住胃里翻涌,险些把他今天吃的唯一一顿早饭给吐了去。院内共有十一名女子,竟都穿着囚服,有五名正上着刑具,六名则戴着手镣脚铐跪在上地上,衣衫被撕得破烂不堪,还沾着血。   李远要解救这些女子,却被林三郎喝止住了。   “你算什么东西,来这掺和我们的事儿?这些小姐都是自愿穿成这样伺候我们,个中乐趣,你这种粗人自然是不懂。若抓盗贼,便去抓盗贼,却别在这搅和了我们的雅兴。你若想惩治我们,可得劳烦你们韩推官或包府尹亲自出马了,带上十足的证据。”   林三郎随即问那些女子,让她们自己说说,她们是自愿还是被强迫。   这些女子目光呆滞,畏畏缩缩地摇头,没有一个人敢控诉说一个‘不’字,都纷纷应承是自愿。   李远气得握拳,紧咬着牙,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退下。不过经他这一搅和,李大郎和丁五郎自然是不敢在这继续留了,立刻离开。林三郎随后也离开了,但却留了人守在宅子门口。倘若再有开封府的人擅闯,可要具体证据了,再用抓盗贼的理由,他们绝不会让开封府好过。   李远气得一拳头捶在了树上,把手背给打出血了,却望着那院墙高高的宅院,无能为力。   “李大哥,还是赶紧把这事儿告诉韩推官和崔娘子他们,我看咱们这贸然闯入会带来麻烦,及时上报,崔娘子那边说不定还有解决办法。”其他衙役给李远出主意道。   李远应承,一面差人送消息给包府尹,一面亲自骑快马前往长垣县,跟韩琦和崔桃回禀了这边的情况。   “属下有罪,是属下一时没忍住,听到那些女子的惨叫声,便带人闯了宅子。本以为抓他们一个现行,他们便会慌神交代……”李远跪地磕头,给韩琦赔罪。   “起吧,无大碍。”韩琦淡声道。   崔桃在旁安慰李远:“你闯了进去,却也有些用的,至少那三个畜生停手了。”   李远得知了这边的调查也没有拿到太多实证可以去治罪林三郎,甚至连梦婆是谁都不知道,蹙眉焦急不已,“那我们如今该怎么办?任凭那些人逍遥往外?”   他通红的眼睛里几乎在喷火。   “那场面你们是没见着,那些小娘子一个个便跟、便跟……”李远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便是被林三郎一刀插进肚子里,她们也不敢说半个不字。”崔桃接话道。   李远诧异:“好像是这样的,但为何会这样?”   “是这里的摧残。”崔桃指了下脑袋,“况且敢有反抗的,只怕都死了,不然怎么会有十具焦尸。我猜应该是一批人进去后,他们将最终不合格的攒到一起处置,甚至把这当成是一种狂欢的仪式。”   “便是为奴为婢,都要登记在册,若有死亡皆要报与官府。这些女子却连个家奴的身份都不配有。倒不知这梦婆从哪儿弄来这么多女子,可以悄无声息地将人供向京城?”王钊叹了口气,费解不已。   王钊刚刚口中所说的家奴,便是如张昌那般是正经人家里头伺候人的家仆。   除因罪沦为官婢的情况之外,绝大多数的奴婢与主人家都是雇佣关系,即以契为约定。奴婢已非前朝那般,为主人家的私产,待遇甚至不如耕牛。在前朝时,主人无故杀害奴婢,不过徒刑一年。而在本朝,若有此类情况发生,惩罚是‘减常人一等’,也便是说主人家即便不会以命抵命处以斩刑,却也要被判流刑三千里,这点比起前朝变化颇大了,是相当严重的惩罚了。   “除了孤儿之外,哪个孩子不是爹娘养得。爹娘不报官,官府自然不知道。既曾有易子而食的情况存在,卖女求财还算稀奇么?”崔桃语气讥讽,显然对于这种情况也很不爽。   “若拿那些人的杀人的证据,就得靠朱二牛的证词。如今汴京那边,皆打草惊蛇了,若再查不出实证来,韩推官此番回去只怕会十分难做。”王钊担忧道。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向韩琦。   韩琦一直默然听着众人说话,见众人此状,原本轻轻敲桌的手指停下了。   “无碍。”声音还是风轻云淡。   此话却并不能安慰到王钊和李远等人,他们只觉得韩琦实在安慰他们。特别是李远,很内疚自己的冲动会给韩琦带来麻烦。可是要他栽经历一次,他怕是还会做同样的选择。   唯有崔桃端着一杯茶低头慢慢饮用。   李才好奇地看着崔桃:“崔娘子不担心么?”   “担心什么,便是打草惊蛇了,李三郎等人干得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相信凭韩推官的能耐,参一本把他们骂得无言可辩很容易。麻烦的是朱二牛,到底跑哪儿去了,现在人还不出来。如今这长垣县都已经被开封府的人控制了,这么好的机会他若再不珍惜,回头真可能没命。”   王钊和李远竟异口同声:“那如果他也死了?”   “还有周福和魏县令,不知可否严刑逼供?”崔桃突然双眼发亮地看向韩琦,“保证看不出伤。”   王钊:“……”   李远:“……”   他们莫名觉得后脊梁发冷是怎么回事?   至天色大黑,崔桃已经无聊的扎了个小草人,用银针在草人各个要害部分扎了好几个来回,看得王钊和李远都觉得自己身上好像也被扎了一般。   “人来了!”李才在外头激动地喊道,随即他将外表狼狈的朱二牛拉进了衙门大堂。   朱二牛头上还挂着几根稻草,本有些害怕,缩着脖子,略有些哆嗦,随即看到了崔桃,一直绷紧的情绪终在这一刻爆发,哇地大哭起来。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哥吃了包子人就不行了,他跟我说有人要杀我们,叫我快跑,翻墙跑,不要再留在长垣县,尽快去开封府报官。我本来躲在刘二家的草垛里,打算等晚上了再走,听说开封府的人来这查案,我就等天黑赶紧来了。”   朱二牛接着就跟崔桃哭诉他大哥死得好惨。   “为他报仇!让凶手死得比你大哥更惨!让凶手丢尽脸面,在天下人的唾骂声中,死在开封府的狗头铡下,如何?”崔桃气愤地拍一下桌,问朱二牛这样行不行。   朱二牛愣了下,忙点头表示行。   “那就把你所指的所有人和所有情况都供出来!”崔桃道。   朱二牛用袖子抹了抹眼泪,便对韩琦老实供述。   他们兄弟起先日子过得清苦,朱大牛身子不好,需要名贵药材才能养身,朱二牛又年幼需要照顾。朱大牛便在周福的怂恿之下,跟着周福干起了‘拐人’的勾当。说是拐人,其实那些女子的父母都知道,会给他们高于市面价格三倍的钱财。   那些穷苦地方的百姓,多是没见过世面,又急需用钱,更有不少指望着卖女儿换钱,给家里的儿子娶媳妇儿。卖一个顶三个的价钱,对她们来说反而是好机会,便也不问太多,就把女儿舍了去。   照周福的话说,他是把穷苦人家的女儿送到富贵人家享福去了,便是去做婢,那日子也比得过中户人家的闺女了。朱大牛起初也信了,一切都配合周福的安排,负责短暂安置这些女子,并按照周福的吩咐,将这些女子送到汴京指定的地方。   朱大牛家的几间房子,的确就是用来安置这些女子所用,那些碗筷被褥也是给她们准备的。一般都是周福将这些女子带回长垣县,有时在时间上来不及立刻出发,把人送去汴京。朱大牛就在自己家里负责安置她们一晚,第二日送她们去。   这些女子也都听话,似乎是一路上都听信了周福的热情解说,以为她们此去就是给富贵人家做丫鬟‘享福’了。不过是做些端茶倒水伺候人的活计,不用下地干粗活也不用养蚕织布,这种情况对她们来说就是享福。   “周福就是梦婆?”韩琦问。   朱二牛茫然地望向韩琦:“什么梦婆?我没听过这个,我只知道大哥跟周福一起做这个活计,有时候我也帮着大哥一起将这些女子送往汴京的春花楼。”   “焦尸呢?你可知情?”崔桃感觉到朱大牛应该是很多事都瞒着朱二牛了。   “长垣县发现的那些焦尸么?”朱二牛更加茫然。   崔桃换了个问法,她问朱二牛,在焚尸当夜,朱大牛可在家。   朱二牛摇了摇头,“那会儿不在,我跟着大家一起帮忙去灭火回来,才看见我大哥回家了。”   尽管朱二牛对很多事情不知情,但他知道周福与朱大牛一起拐人送往汴京的情况,有他这份儿证供,就足以证实周福下毒杀人的动机。   “那这梦婆到底是谁?”王钊疑惑问。 第43章   “先查封春花楼。”韩琦道。   既然这春花楼也是其中一环, 拔出萝卜带出泥,定会有其他线索一并带出。特别是林三郎那边, 应该能从春花楼那里找到牵涉的证据。   李远当即领命告退,只要能抓到林三郎那些人, 现在要他拼命都可以。   既已经有人证证明,再审周福之时理该变得容易些。谁料即便有朱二牛的指证, 周福却仍然拒不认罪。   明摆着是他下毒, 他却不认, 便是故意在耍无赖。如果案子只涉及周福一人,他不认罪也就罢了, 但如今牵涉巨大, 不仅干系到处理那些嚣张官贵的问题,还关系到那些已经被拐骗的以及以后即将被骗和折磨的女子们的性命。   因为没有现代高科技的刑侦手段去进行所有细微痕迹的追踪检验, 进而高效地去指证相关涉案的犯人,所以刑讯逼供的存在,就有其历史合理性。   周福的证供尤为重要, 必须要让他坦白,当下就正该是用刑的时候。   不光是崔桃,王钊等人也都希望韩琦能够允准对周福用刑。   韩琦看了眼崔桃, 只淡声嘱咐一句:“别把人弄死了。”   “好咧。”崔桃立刻起身,叫李才把周福押到隔壁间。   李才忙请示问:“崔娘子都需要用什么刑具, 我这就去拿——”   “牢里的那些就太没新意了,我这有一个好想法,你去找两个木匠现做一个。若有现成的木板, 大约半个时辰就能做出来。”   崔桃说完就画了一张图,特意标明需要注意的地方,让李才去办。   周福被押到东侧间的时候,明显能感觉到押他的两名衙役身上有股子欢快劲儿。他本来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他被两名衙役绑在长凳上,听两名衙役高兴地对崔桃说“成了”,才确定真的不是自己的错觉。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周福被绑在只有六寸宽的窄凳上,本就觉得非常不舒服,又见崔桃手拿着扎满银针的草人儿,忽想起崔桃之前在桂丰楼时的表现。她前一刻还嬉皮笑脸讨吃食,转头就突然变脸,那样子这叫人害怕,周福心里莫名地忐忑起来。   他活到这岁数,做了多年‘选人’的营生,所以他见识过的人不在少数。眼前这一位,一看就不是正常人!   周福刚想到这里,眼睛突然被蒙上一块布,眼前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他什么都看不到了,那种因未知害怕而带来的恐慌感,让他备受折磨。   “你们要干什么!你们是衙门的人,你们怎么能对我这么做!这是严刑逼供,我冤枉!我是冤枉的!我被诬陷了!”周福慌张地大喊,以求通过这种方式,能够制止对方接下来的行为。   崔桃拿着戒尺在周福脸上拍了拍,“慌什么,我还没动手呢。这能叫出来的都不叫疼,不疼怎么算严刑逼供呢?所以为了坐实你对我的指责,我会好好对你严刑逼供的。”   “在我下手之前,你可还有话说?”崔桃懒懒地问,其实这句她非常不想问,她怕周福一旦绷不住都招了,那她就无处可发挥了。   “我冤枉!你们放了我!放了我!放了我!”周福仿佛没有听到崔桃的那句问话,不停地大喊冤枉。   崔桃让衙役把周福的鞋脱下,然后从小人儿上拔下了三根银针……   周福张了张嘴,脖子青筋暴凸,他极力想喊出声来,但声音终究是没有发出来。   豆大的冷汗顺着他的脸颊不停地往下流。   崔桃用戒尺轻轻戳了一下周福的身子,周福吓得立刻浑身颤栗起来。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还是说不出来,这种憋屈的绝望感让他更加恐惧了。   “很害怕是不是?看不见,喊不出,别着急,你马上还会听不到。要知道你现在所受的这些,不过是被你拐去卖掉的那些女子所遭受痛苦的百之一,甚至千之一。那这点折磨对你来说,算得了什么呢?”   崔桃说着,又下了一根银针,这下周福彻底听不到了。   看不见,喊不出,听不到,但整个人却是完完全全清醒的状态中。   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恐惧了。周福不知道下一刻崔桃还会对他做出什么,他在脑子里做出了各种揣测,害怕什么想什么,陷入无限的恐慌之中……   崔桃前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李才马上来告诉她,她要的那个刑具已经做好了。   李才看看左右,又悄悄地对崔桃道:“刚瞧见街上有家铺子在卖冰雪冷元子,便给师父带了三份儿。”   这时节还不算太热,鲜少有卖冰雪冷元子的。正因为不常见,李才觉得崔桃肯定会喜欢,就特意买给她   崔桃一听是三份儿,笑着称赞李才懂她。   三大碗冰雪冷元子,每一颗都圆圆的,颜色淡黄,它们被沁入在冰水里,有碎乌梅肉和红色的枸杞点缀其中,看着就觉得可口诱人。崔桃用匙从冰水里舀一颗送进嘴里,口感冰冰清凉,不需要过多的咀嚼,舌尖碰一下,再用嘴抿一下,这小圆子便像化在嘴中一般,沙沙冰凉,满口沁着甜丝丝的浓郁豆香。   这冰雪冷元子虽然跟一般的甜品一样甜,但比一般的甜品要香很多,甚至可以饱腹,所以吃起来有种踏实感,让人特别容易有好心情。   崔桃也不是吃独食的人,让李才也吃一碗。   李才却连连道不用,“买来就是孝敬师父的。”   “冲你这份儿孝心,我以后一定会好好教你。”崔桃也不客气,痛快地把第三碗也吃完了。   时间差不多了,崔桃就回了东侧间,摘下周福眼睛上的黑布。   周福突然见光还有些不适应,本能地闭了下眼睛,才眯着眼睛适应眼前所见,当他看清楚崔桃的脸时,吓得浑身又开始颤栗起来。   崔桃冷冷瞥他一眼,拔下了两根银针,直接插在了小草人的脑袋上,那位置好像是从脑袋的两处眼睛的位置贯穿。   周福看得惧怕不已,身上又是一波颤栗。   “这就怕了?可这才用了几根银针,还有这么多没用上呢。”   周福用过不停地摇头来表示,他不行了,不要了。   崔桃提醒道:“你可以说话。”   “求求你……别这么折磨我了……求你……我不行……别……”周福磕磕巴巴求饶道。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周福还以为崔桃要讥讽他现在狼狈,但听她接下来的话,他又是吓得心惊胆战。   “不活得挺好么,能呼吸,能说话,能求饶,还能看见这世道都是什么鬼样子。那个被你杀死的朱大牛,他可是什么都看不见了,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崔桃用戒尺拍拍周福的脸蛋,唏嘘感慨,“你可真幸福啊!”   “不不不……别……”   “别招供!”崔桃接了周福的话,“千万别招供,我这还有招没使完呢!”   “我招!我招!求姐姐快饶了我吧。”   “谁是你姐姐?”崔桃嫌弃道,“我怎么可能会有你这种丧尽天良的儿子!”   “仙姑,求仙姑饶了我,我招,我都招!”周福马上改口求饶道。   “都招了?”崔桃问。   “都招!”周福乖乖道。   “最好不要如此,我还有个刚做的刑具。”崔桃说罢,叫人将周福放下来,让后就带着周福去院子里欣赏了一下她新做的刑具。   只见方形的厚木底座之上,插着密密麻麻拇指宽的刀刺,这些刀刺之上,摆着一把镂空的凳子,凳子后有一木柱,上有一根绳子吊着。   崔桃告诉周福,犯人由木柱上的绳索吊起,然后绑在凳子上。   “别瞧那像是个凳子,实则四条腿是活的,一坐上去,就会下塌到刺刀之上,身体的重量全靠那根绳子吊着。”崔桃跟周福解释道,“这刑具有个极好听的名字,叫观音坐莲。等绳子一断,啪坐下去!那感觉就跟观音要给你送上西天一样爽快了。当然是不大可能立即就死的,臀肉多而耐刺。凭我的医术,及时给你止血上药,反复来个十次八次应该不成问题。”   周福只听崔桃的形容都觉得屁股疼,难以想象那些尖刀真扎上会是什么感觉,他吓得浑身哆嗦,连连跟崔桃表示他绝不会撒谎。   崔桃哼笑一声,不置可否。   这时,韩琦等人也出来了,一起见识了院中的刑具。   王钊直叹太绝了,他在衙门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般狠辣的刑具。   韩琦随即负手回屋。   崔桃就带着周福进了大堂,令他受审。   周福看起来身上无伤,却浑身都已经被冷汗湿透了,整个人像是刚从地狱里逃命出来的一般,仍然有些惊恐未定。   众人见之前还敢在韩推官跟前油嘴滑舌、虚与委蛇的周福,如今竟成这副样子,心中不禁有些畅快。看向崔桃的眼神,可不敢再有半点儿怠慢了。真看不出来,瞧着面貌如此清丽甜美的娇柔女子,居然有如此惊人的狠绝手段。   崔桃倒不在意他人看她的眼神如何,拿着白绢帕一根根地擦拭着她的银针,然后一根根收起来。   众衙役:“……”看起来更加可怕了!   “小人的父亲便是个拐子,到小人这便子承父业了。小人与朱大牛自幼相识,因瞧他父母去得早,一个人拖着病弱的身子还要照顾兄弟,不禁同情他,加之小人做这个活儿也确实需要个帮手,便让他跟小人一起来干。   我这人耐性不如他,处事也不如他谨慎,所以有些事儿交由他来做,比我更合适。于是这七八年内,都是我便负责在各地跑走,挑选合适的女子带回来。他则负责在长垣县以及汴京地界,联系买家,”   周福简单介绍了他这些年跟朱大牛一起干活的情况,接下来他便交代了他毒杀朱氏兄弟的缘故。   “近两年,我们的主顾只有一家,春花楼。春花楼的楚鸨母是个爽快人,每次给的钱都最多,我们自然就愿意跟她做生意。楚鸨母跟我们说过,她买来的这些良家女子并不会留在楼里接客,而是送到各处有需要的勋贵之家伺候人去。小人想着这更是好事儿了,那些小娘子从清苦地方出来,能到富贵人家享福,那我们这些做拐子的也算积德了。   在半年前,朱大牛按照以往的习惯去给春花楼送人,楚鸨母听说朱大牛直接出城回家,便让朱大牛帮她处理两样东西,找个地方倒了就行,东西已经给装到他车上了。   朱大牛回车上的时候,见车上面有两桶泔水,也没多想,以为就是倒两桶泔水的事儿。等他赶车出城之后,发现车上有一袋钱,他打开钱袋发现里头都是金银珍珠,才发觉得不对。后来他找个没人的地方把两桶泔水倒了,才知道那里头真正装着什么。”   众衙役听说那楚鸨母居然将两名身量纤瘦的女子硬生生塞入桶中,还加了泔水,个个惊骇之余愤怒不已,都气得握拳。也恨这周福在叙述这些经过的时候,居然没有多少内疚之状。   “他当即便来找了我,我能有什么办法,尸身已经到了我们的手里,若报官我们身微言轻,岂能说得清楚?再说报官了,我们做拐子的事情也会一并被查出,谁愿意被刺字流刑千里?我们都还有家人需要照顾!   所以我们便硬生生把牙打碎了往肚子里咽,忍下了这桩事。谁知后来那楚鸨母得寸进尺,每次都要朱大牛帮忙处理尸体。她倒是给了我们不少钱,说我们大家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同荣同损。”   周福表示即便他们愤慨难当,可这事儿已经做了,大家谁都洗不清。他和朱大牛在无奈之下,只能跟楚鸨母共沉沦。虽然拿得钱更多了,但却是整日提心吊胆。   “焦尸案出了之后,我们都怕事情败露,楚鸨母那边特意过问了缘由。朱大牛给的解释是说,他在运尸的过程中,半路车坏了,又不能把尸体撂在路边。只能把车上的人和连同掩藏尸体的稻草,一起放在山沟里烧了。却没想到这事儿被衙门的人发现,上报了开封府。不过好在这魏县令和他相熟,他已经从魏县令那里解到这案子没什么线索,所以大家只要暂且消停一段时间便没事了。   楚鸨母那边本是信了他的说法,可前日他突然跟我说,他要带着他兄弟搬离长垣县,洗手不干了。挽留无果后,便心生怀疑,找了楚鸨母商议此事。楚鸨母说朱大牛兄弟知道的东西太多,哪怕他存有一点焚尸上报的可能,都必须杀了灭口,让我当断则断,否则就是连累大家。   我便在昨日特意买了牛肉,包了朱氏兄弟最爱吃的牛肉馅包子,每个里面都下足了毒。便在今天趁所有人不注意的时候,在柜上掉了包,并亲眼看着朱二牛拿走了包子。”   周福接着就交代,他之所以会这样安排,正是因为桂丰楼不卖牛肉包子。桂丰楼在早上忙碌的时候,的确不会有人去特意留意柜上的东西。   周福之所以敢选择这样下手,便是想玩一招灯下黑,以为没人会想到这牛肉馅的包子会是桂丰楼里人的替换的。   众衙役们听到这里,惯例在心中佩服起崔桃来,幸亏她敏锐才能察觉出来。若换成是他们,还真是容易根据’桂丰楼不做牛肉包子、包子放在柜上没人注意’去推断凶手另有其人,以为桂丰楼只是倒霉被诬陷了而已。   “魏春来与朱大牛之间的干系,你不清楚?”韩琦问。   周福摇了摇头,“我只是听朱大牛说过,他跟魏县令还算相熟。”   “那你在外可有什么绰号?”韩琦再问。   周福怔了下,低下头,低声道:“梦婆。”   “什么,你竟然是梦婆?梦婆不应该是女子么?”王钊不禁惊叹出声。   “便是为了掩人耳目,才起了这个绰号,叫人意料不到竟然是我。”周福闷声解释道。   众衙役作恍然大悟状之时,崔桃哼笑了一声,“你果然没让我失望,很想为我试试新刑具。”   韩琦闻言轻笑了一声,显然他也早就听出来周福在撒谎。   “终于可以试试我这刑具的厉害了!”崔桃叹道。   周福听这才恍然反应过来,忙辩解自己说的都是实话。但崔桃根本不听,衙役们更是听从了崔桃的吩咐,迅速地将他绑在了刑具之上。   韩琦手捏着惊堂木,凝眸望着在屋外折腾的崔桃,不禁重吸了一口气。她过去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连刑具都会做?这是仅凭看书就能得来的东西?   待周福被绑好之后,崔桃就拿了一根蜡烛,去烧那吊着周福身子的绳子。周福吓得当即嚎啕大叫,那叫声比杀猪还难听。   眼见着草绳被烧黑了,燃起了火焰,周福惊恐地仰头看一眼,又低头看一眼,嗷嗷大叫着喊:“我说实话!梦婆不是我,是魏县令,魏春来!”   众人看着周福都没动,周福瞪大眼看着马上烧断的绳子,随即吓得紧闭双眼,再度大叫一声。在他身体身体下落的瞬间,王钊等人将周福架起,扯了下来。   周福在地上滚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后臀,余惊未定地重重舒一口气。   “最后一次机会。”崔桃警告道。   周福一听崔桃说话就哆嗦不止,看都不敢去看崔桃,连连点头,发誓自己一定会乖乖道出所有的实情。   原来周福刚刚说的那些经过都是半真半假,掺了水分。   周福早就跟县令魏春来鬼混在一起了,魏春来原本曾是周福的客人,他很满意周福提供的女人之后,便将他结实的有同好官员也介绍给周福。后来竟有了口碑,一个介绍一个,竟然搭上了京中权贵的线。   魏春来一则是为了钱财,二则也是为了讨好权贵,来便跟周福沆瀣一气,合起伙来做生意。   后来,因有客人不太满意周福选来的女子‘没见过世面’,魏春来便安排这些女子先去春花楼受教。   所谓春花楼楚鸨母算计朱大牛,其实也并非是她一个人的主意。是魏春来担心朱大牛还‘清白’,一旦在哪一天发现他们真正的勾当会有风险。所以魏春来就和楚鸨母商议了拉朱大牛下水,安排他负责处理死尸。   还有下毒灭口朱氏兄弟的事,也是魏春来的主意。昨日深夜,魏春来让朱大牛来县衙找他,便是有些怀疑朱大牛当初焚尸的动机。   魏春来与朱大牛假意周旋半晌之后,察觉道到朱大牛有问题,便通知周福灭口。那牛肉本是周福买来准备自己吃的,因考虑到朱氏兄弟爱吃,他就拿它做了包子馅下毒。   至此,才算完整正确地交代了整个经过。   魏春来随即被带来跟周福对峙。   魏春来起初还以为周福并没交代出自己,假话连篇地跟韩琦再度表示:“下官只是和朱大牛相熟,收了他的贿赂,别的事情下官真不知道。”   周福哆哆嗦嗦地在旁哭,不停地给韩琦磕头恳求:“求韩推官一定要保住我的一双儿女,魏县令曾威胁过我,那焦尸案如果败露了,查到我身上,我若敢把他供出来,他便弄死我的孩子!我刚刚撒谎也是迫不得已。”   魏春来闻此话,才恍然意识到,周福居然把什么话都交代了。   “你个蠢货!你怎么能什么都说了!留我在外,我尚且可以周旋,救你一命!”魏春来怒叱周福。   周福直接趴地上哭了,“我再不说,生不如死了,等不你救我的命。再说你自身都难保了,岂可能会顾上我?”   “魏春来,便是他不交代,你当我们便会信你的话?”崔桃哼笑一声,“这个梦婆,既然是能联络到汴京官贵的人物,不跟官或贵擦点边儿,哪里能做到?   周福解释说,他叫梦婆的缘故是大家都想不到。他祖上就做拐子,有什么让大家想不到的,何至于特意起个这样的绰号?倒是魏县令叫这个,才真叫人意想不到。不过可惜了,我们开封府的都不是一般人,都想到了。”   众衙役心中不约而同地腹诽:崔娘子太客气了,最多就你跟韩推官想到了,我们真没想到。   魏春来瘫坐在地上,整个人像失了魂儿一样,呆呆滞滞。   接下来就是详细审问,拿到了魏春来签字画押的证词,在并上周福的一起,带回开封府。   俩涉案要犯魏春来和周福自然也要押送回汴京。   不过囚车走得慢,押送的事儿由李才负责即可。   崔桃和韩琦等人先行骑马赶回开封府,继续处置春花楼楚鸨母和林三郎等涉案人员。   因为现在已经有现成的证供,再去缉拿这些人就不费事了。魏春来手上有一个账本,除了记载了林三郎、丁五郎和李大郎之外,上面还记载了十位的官员和世家子弟。这些人一样都要被传唤。   当然,因为此案波及面广泛,涉案者多为权贵,自当上报上面请求定夺。   崔桃在韩琦去找包拯之前,特意拦住了他的去路,“能不能跟韩推官打个商量?”   “说。”韩琦睫毛微颤,低眸看着崔桃那张清丽甜美的脸庞。   “如果只按照律法处理这些人,未免太便宜了他们,能不能请上面同让他们在死前也都体验一下那些女子生前所遭受的一切,?”崔桃见韩琦默然看着自己没吭声,还以为他不太赞同她这种‘暴戾’的提议,马上换个说法道,“我认为刑罚的设置不仅是为了震慑和预防犯罪,还应当让犯案者领悟到其中的痛苦,促使他们反省忏悔。有忏悔的惩罚,才算真正的惩恶。”   韩琦“嗯”了一声,对崔桃嘱咐道:“你也累了一天了,早点休息。”   韩琦走后,王钊等人就凑了过来,连连称赞崔桃在这桩案子里的表现极佳。真想不到那周福和魏春来居然如此狡猾,竟然都是先招假供去糊弄人,几乎把他们都给骗了。   “对了,崔娘子让人做的那个刑具可真吓人,那要是坐上去,不得烂开花了么?”王钊惊叹道。   崔桃笑一声,问那刑具如今在哪儿。她带着大家去瞧了之后,直接坐了上去。倒把王钊、李远等人吓得都惊呼阻拦她。   却没谁想到,那镂空的‘凳子’在受重崔桃,往落下去的时候,下面的那些刀刺也都跟着落进了木底座之中。崔桃最后只是坐在了一块木头上。   “原来这只是吓唬人的?”王钊等人恍然大悟。   “不然呢,还真把人刺得血淋淋的,濒临致死?只是通过用刑这种手段逼供而已,却不能滥用刑罚,不然我跟那些穷凶极恶的凶手又有什么分别?”   崔桃一席话,令王钊等人都颇感受教。随后她就在众衙役不绝的敬佩目光中,晃着青幞头的脑袋,潇洒地走了。   再说包拯,从韩琦口中得知整个案情之后,当场拍桌痛斥这些官贵放僻淫佚,若此风不正,大宋官员还有有何脸面去面对百姓。他气得再不说二话,直接进宫面圣。   因案情重大,吕夷简等人也被传唤至宫中议定此事。大理寺和御史台也参与其中,刑部也来人了,却不是刑部尚书,而是两位侍郎。因此案中重要涉案人员林三郎正为刑部尚书之子,这林尚书自然被回避了。   林三郎得知自己所为的那些事情败露,忙哀求父亲为自己想办法。   “那些女子见儿子出身尊贵,都是自愿献身来讨好儿子。儿子年轻,自是招架不住这些,这又怎能算是儿子犯罪呢?要怪也该怪那春花楼楚鸨母哄骗儿子,献给儿子这些拐来的女人。”   “我自会在奏折中写明,为你澄清此事。但此事之后,你可要收敛些,不能再干这种丢人的事!”林尚书训斥他到。   林三郎连连应承,请林尚书放心。   林尚书便关他在家中禁足,想等着此事风声过了再说。却不曾想,他这请罪陈明的折子刚递上去,开封府便来人强硬抓走了林三郎。   林尚书怒极,阻拦质问王钊:“到底是谁给你们的胆量,居然敢来尚书府抓人?”   “自然是官家。”王钊亮出御赐金牌,震得林尚书当即腿软,随后跪了下来。凭着他的宝贝三儿子如何哭哭啼啼哀求,他也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被衙役们押走。   共计十三名官贵,陆陆续续被缉拿归案,未有一家徇私求饶成功。   起初有几个人以林三郎为代表,仗着家世显赫,不肯交代。但开封府在亮出十足的证据之后,也不管他们认不认嘴,别让他们体验他们自己曾弄来折磨人的刑具,而且所有人都换上了囚服才执行。   林三郎这才后悔莫及,被折磨得痛哭流涕求饶,对于他犯下的种种恶行最后都如实交代了。   情况确如崔桃之前所猜测的那样,这些人对于训教不合格的女子会有特殊的惩罚。他们会挑选一个大家都合适来的日子,在那座叫‘肆苑’的京外宅邸内狂欢,听话的要看着那些不听话的女子是如何被折磨致死,甚至死后尸体还要被火灼烧。倘若她们之中以后还有人不乖巧,敢反抗,便依例同样惩罚,如此制度下幸存下来的女子早就失去了反抗的意志。   三日后,开封府开堂宣判此案,包拯亲自出马主审,下令将魏春来、周福、楚鸨母、林三郎等共计十六名严重涉案人员处以斩刑。   鲜血一遍又一遍染红了地面,却换来百姓们一阵阵拍手叫好的欢呼声。   晌午的时候,汴京下了一场大雨,那着粘着罪人鲜血的地面又被冲刷得差不多快干净了。   下午的时候雨停了,天儿却还是凉意十足。   这么大一桩案子告破,大快人心,当然要好生庆祝一下。碰巧儿天凉,崔桃就张罗着吃火锅。   崔桃在院中间临时砌出一小灶,将锅放在上头,又用牛油和各种香辛料炒出了火锅底料,盛出一部分存在罐中封好,用于以后再用。余下的部分添水,加羊蝎子牛骨慢煮半个时辰。   这期间这煮肉的香味儿一阵阵地往外散发,馋得人直流口水。   崔桃礼貌性地邀请了王钊、李远、李才等人,本以为他们中有人可能会回家,未必会应邀,却不想都答应了下来。   王钊还问崔桃要不要邀请韩推官也来。   崔桃根本没想过让韩琦跟大家吃这东西。韩琦那张脸外加他浑身清雅的气质,在崔桃看来更适合喝露水。   不过既然王钊提到了,他如果说不请未免有些不大好,崔桃便让王钊去请,反正他也不会来。   却没想到,到了晚饭的时候,韩琦居然也来了。他穿着一身深青色的锦袍,倒把他的身材衬托的更为修长,人更显稳重雅致。   崔桃看他这样,更觉得他跟热闹又重口味的火锅有点不搭。等众人准备落座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赶紧叫王四娘再搬一个凳子和拿一双碗筷来。   接着,萍儿就将洗好的青菜,崔桃自制的鱼丸、虾丸、牛肉丸和蘑菇丸子端上来,另还有切好的几大盆羊肉卷和牛肉卷,青虾、蘑菇、鸭肠、黄喉等物也都少不了。   锅里头有煮好的羊蝎子软软烂烂的,在锅底调味料的煨炖之下,味道绝美。   大家纷纷端着碗,迫不及待地先夹着羊蝎子啃起来。   崔桃也加了两块出来,然后看那边的韩琦才缓缓起筷。   “这两块好。”   崔桃随即就把自己的碗跟韩琦换了过来,她夹的那两块儿比较容易吃,直接用筷子便可将肉剔下来。指望韩琦直接拿骨头上嘴去啃,几乎是不大可能的,画面无法想象。   果然也如崔桃所料的那般,韩琦只是每次用筷子夹一小块肉送进嘴里,吃相很斯文。   除了这些涮火锅吃的食材,崔桃还准备了冰糖银耳雪梨,荔枝膏水和冰雪冷元子。   火锅吃热了,还有渴了的时候,喝上一碗败火润燥的甜品正合适。   “这蘸料好吃,特别是这肉卷,涮得刚刚熟了,在这蘸料里一滚,粘着麻酱好花生碎入口,简直太香了。”王钊夹那一筷子肉卷,大概就有半碗了,在蘸料碗了一搅和,统统都塞进嘴里,满足至极,真的是太爽了,美妙到让人禁不住想尖叫。   韩琦斯斯文文地吃着,其实也用了不少。大家如何热闹地叫着,他不会跟着附和,但也不会扫兴,偶尔也会应和两句,所以并不会给其他人带来不舒服或者格格不入的感觉。   等这一顿吃完,天色也不早了,大家帮着崔桃收拾完碗筷,就各自告辞了。   韩琦最后一个走,对崔桃道:“倒是辛苦你了。”   “有关吃的事儿,我从来都不觉得辛苦。”崔桃见张昌一直不在,便略送了送韩琦。   在陪着韩琦站在门口等马车的时候,东方的天空忽然亮起了烟火,一抹光亮升天,突然炸开,煞是好看。烟花这种东西,不算便宜,突然放这个自然是什么人在庆祝什么。崔桃便想到今天斩杀了十几名官贵的事,或许这些人早在京城得罪了不少别的勋贵,所以这会儿便有贵人放炮庆祝了。   马车来了,崔桃便对韩琦道:“韩推官慢走。”   “倒是很久没叫过大人了,不允的时候一直叫,允了的时候便不叫了,可是故意如此?”韩琦还在看着天上的烟火,似乎只是随口一聊。   “大人。”女声轻轻的,带着一丝清甜,在他左耳畔突然响起。   韩琦怔了下,扭头看向崔桃,却发现崔桃早已不在他身边了,等他回头去看,才看见她跑走的背影。   崔桃跑了一段距离之后,突然回头,发现韩琦还在,就对他又笑了一下,举着手里的灯笼对他摇晃了一下,似乎像是跟他说再见,随即才彻底跑开了。   马车在门前停留良久,韩琦才上了车。   此后三日,因为开封府暂时没有案子,崔桃也没有在韩琦面前现身。   韩琦在第四日的时候,问起崔桃近日在忙些什么。   王钊马上道:“哎呦可了不得,她自己弄了些砖和木头,要在荒院里建个凉亭。我头一天看见的时候,她才在院东侧挖了坑,如今凉亭都差不多盖好了,只差在上面铺瓦。而且这从头到尾,没有外人,都是崔娘子一个人在盖,王四娘和萍儿只是搭把手。”   正为自家主人磨墨的张昌,闻言用不可思议的口气道:“所以,她还会盖房子?”   本来正专注于书写的韩琦,手在这时突然顿住。   “八成会,我看她盖凉亭那手法,盖个开封府都不成问题。”王钊再度惊叹不一般,“这崔娘子怕是什么神仙转世吧?” 第44章   崔桃给凉亭顶铺好青瓦片后, 便踩在梯子上,给木柱刷朱漆。   萍儿直叹这八角凉亭做得精致, “想来比那些高门侯府也不差,若挂上白纱一定会更美。”   “是啊, 更美,大半夜风一吹, 白纱飘飘, 里面再挂个穿白衣的披头散发的吊死鬼, 伸着哄哄的长舌头,想想就刺激。”王四娘在旁假意附和真反驳道。   萍儿一听王四娘这话, 乍然想起杏花巷的案子, 脑子里立刻闪现出具体画面来,坚决不再提这个建议了。   崔桃刷好漆之后, 从梯子上爬下来,掐腰打量整个八角亭。朱红柱,八角青瓦, 在阳光和院内绿树的映照下,显得小有一番雅致,但好像差了点什么。   差什么?小桥流水的意境。   这荒院的面积够大, 可以在东侧做一个四尺长的小拱桥,桥左右分别设小池塘, 然后稍微有一个坡度,桥下做一条小河,让水从北面的小池塘通向南下方的小池塘, 池塘都做半丈见方大小就行,可以养些荷花或锦鲤。小巧玲珑,五脏俱全,正添意趣儿。   想了就干,别犹豫!   崔桃用木棍在地上规划了一圈,然后就挖起来。告诉王四娘和萍儿,她要许几筐圆形的小石子,从河边捡来的就行。王四娘和萍儿立刻拿着筐,牵着一头小毛驴就去河边找。   崔桃挖好了坑之后,洗把脸就去街上找了石匠,定了一个小号的石拱桥。付了钱之后,石匠表示三天后就能按照崔桃的要求雕琢好,然后送到开封府,特意问崔桃那石拱桥上的石栏杆可要雕花。   崔桃就选了祥云纹做花样,另外再付了雕花的钱。她又去另一条街上买了细石灰、细黏土和白膏泥,混合拌匀,厚实地铺在河道上,就会的形成类似一层混凝土的刚性防水层。等王四娘和萍儿将四筐小石子带回来后,再抹一层泥,黏上石子,等干即可。   池塘的上游再做一个小型的通水道,通向院后的井,在井边做个小小的蓄水池,等回头小池塘需要换水的时候,就可以把池塘里的谁舀出浇花,再把水从井里打出来倒入蓄水池,水就会顺着通水道流向小池塘。通水道细边上可以种些花草遮挡,也便不会不好看了。   崔桃安排好这些后,带着铲子和筐,去郊外的山里挖些合适树木花草回来。这些东西崔桃都不会特意花钱去买,山里的花不仅不要钱,关键自然生长在野外没人管,其最大的特点就是不用怎么伺候就能长好。   若买些牡丹、兰花之类的名贵好看的品种,回头种到院子里还要特别精心伺候着,弄不好就生虫闹病,太过费心思了,她没有那个时间天天去操心这些。   王四娘和萍儿也跟着崔桃一起,论起找野花,当属萍儿最厉害。她一进山里,那就跟被放飞了的蝴蝶一样,哪儿有花哪儿有她。   崔桃挖了两颗野山楂和山葡萄,能吃又能看,再好不过。又挖了一棵竹叶花椒,也就是藤椒,回头等藤椒成熟的时候,现摘来一些做藤椒炸鸡,必然美味。   三人回去的时候,天已经近黄昏了,趁着还有亮的时候,大家把这些树木花草都种上,院东侧已然有了一座精致小花园的雏形。等回头石拱桥做好了安置上,塘子里再添上水,再做了一个迷你的小水车安上,养了鱼和莲花,花草树木也长得好了,必然更为景美。   “突然很喜欢这里,让我住一辈子都行。”王四娘对着美景不禁感慨,随即问崔桃以后有什么打算,如果她能住在开封府一辈子,她肯定跟着她在这住一辈子。   萍儿小声表示:“我也——”   “你可得了吧,一瞧你这性儿就是嫁人的命。”王四娘直接呛话萍儿。   “想那么多干嘛,活在当下,当下舒坦了再说。”崔桃看着自己这些天的劳动成果也很有成就感。   晚饭做了牛腩炖山药和排骨菜豆米饭,两样都带肉,干出力的活儿就得吃肉才有劲儿。但牛腩山药是清炖带汤,口感并不油腻,喝起来既香又滋补,配上香喷喷的排骨干米饭刚刚好。   崔桃特意留了一份儿装进食盒,拿去大牢给朱二牛送了去。朱二牛因跟着他大哥拐卖良人,自然也要被定罪,因考量其有自首表现,所以判刑并不重,只徒刑一年,三天后就要从开封府大牢转移了。   孙牢头因为跟崔桃相熟,崔桃如今也算是开封府的一员,自然是开了方便,允崔桃可以进大牢直接给朱二牛送饭。崔桃本就模样好,加之男牢内的人长年不见女子,一瞧见崔桃进来,一个个眼睛都直了,甚至有人暗中吹起了口哨,便是有孙牢头的呵斥,这些人也难以收敛,摆出一脸色眯眯的表情直勾勾地盯着崔桃。   崔桃既然敢进来,自然是料到了这些场面,其实现在这状况比她想象得好很多。她提着食盒到朱二牛那间牢房前,却只见跟他同牢的两名男子冲了过来,朱二牛却背对着牢门方向,头面着墙,双手抱膝缩成一团。   “朱二牛!”崔桃喊道。   朱二牛恍然抬头,起初似乎以为自己幻听了,试探地扭头看,果然看见崔桃后,他有点激动,踉跄爬起身,连忙跑到崔桃面前。   “你……你怎么来了。”案子审了这么久,朱二牛自然知道崔桃不是当初他认识的那个去长垣县寻亲的小娘子,她在开封府做事,她是衙门的人。   崔桃将食盒里的饭菜端给他。   朱二牛闻到香味儿,咽了口唾沫,随即落泪哭起来了。倒是把周遭看热闹的其他犯人给瞧着急了,还扭捏哭什么,有这么漂亮的小娘子给他送饭,饭菜还那么香,扑上去吃都来不及,哪儿还有空哭?果然是新来的,太容易想不开。   “你受审的时候,我不便来见你。如今一切都定下来了,便特来还你的饭。直到你离开开封府大牢,我会天天来给你送。”崔桃蹲下身来,跟朱二牛道。   朱二牛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我买的可没你这个香。”   “那是,这是我自己做的,自然是我做的最好吃。”崔桃不客气地自夸道。   朱二牛破涕为笑,听说是崔桃亲手做的,必要尝尝崔桃的手艺。他先端起牛腩炖山药喝了一口汤,随即就停不下来了。   朱二牛举起双臂扒饭的时候,袖子下滑,露出的一截小臂上有几处青紫。   崔桃默然看着他吃完了,便收了碗筷。朱二牛挠了挠头,非常感激地跟崔桃道谢。   “我大哥说过,人只有在落难的时候才能见真情。崔娘子在我这个样子的时候,还给我送饭,这份儿恩情我一定会记一辈子。”   “说了是来还你饭的,所以不是恩情哦,不用记。”崔桃把空碗放回食盒里后,对朱二牛道,“别想不开,养好身体,一年而已,熬过去便好了。”   瞧他之前那副打蔫的样子,便知道他想不开,不曾好好吃过饭。   朱二牛仿佛受到了鼓舞一般,点了点头。   “我一直有个疑问,不知可否问你。”朱二牛见崔桃点头,便继续道,“我不懂,尸体既然是被大哥搬到山沟里焚烧了,他又不可能把烧完的尸体搬回来,那车板缝里咋能还有黑灰?”   在朱大牛的保护下,朱二牛才会比较单纯,奈何世间的险恶却并非某个人的隐瞒而不存在,他早到了该了解真相的年纪。   “因为有些尸身在装车之前,就是焦的。”崔桃道。   朱二牛怔了怔,还不解想问为什么,就听同牢的络腮胡犯人嘲笑他笨。   “没见过烧红的烙铁往人身上烙么?多烫会儿不就黑了?还不够黑,那就干脆直接丢在炭火上烧了就是!”   大家接着就起哄笑起来,朱二牛便有些慌张。   崔桃起身,走到那名络腮胡男子跟前,又看向同牢的另一名身高体壮的犯人。   “以后不许欺负他,他归我罩着。”   “噗!”络腮胡男子巴巴地凑到崔桃跟前,隔着木栏杆,假装作揖地给崔桃行礼,“是是是,这么漂亮的小娘子吩咐,我们自然要听!”   话是这么说,但听其说话的口气就知道,他根本不打算听。崔桃是官府的人,当着她的面他们是不能如何,但人一走,他们偏就去欺负朱二牛,只要抓不着现形,谁也没有办法。   “我说他归我罩着。”   络腮胡男子忽然觉得胳膊被扎了一下,随即剧烈的疼痛和麻痹感就蔓延他整个胳膊。疼得他眼泪直掉,他见自己胳膊有根银针,便想要用另一只手去拔掉,谁知手刚抬起来,另一只手也被扎了一根,当即他就觉得自己的两个胳膊如残废了一般。   “再让我看到他身上有伤,我就用比这十倍厉害的……给你们治病。记住,是治病,可不是用刑!谁叫我好心肠,总是喜欢大发慈悲呢!”   崔桃等着那嗷嗷大叫的络腮胡男子求饶应了,她才将银针扒下来。   “我刺的这两个穴位通筋脉,专治肩周疼痛,不信你活动一下,是不是觉得肩膀比之前舒坦了些?”   络腮胡男子活动了下两条胳膊,本意是想看看自己的胳膊是不是真废了,要是废了的话,他一定要喊冤告状,骂这小娘子歹毒滥用私刑。可他动了之后发现,他的肩膀好像真的松快了不少?但刚才那股疼劲儿,他可不想再有第二次。哪有治病的过程比病本身还疼的!   络腮胡男子看向崔桃的时候,见她对自己挑了下眉。当下明白其暗意威胁,论起玩儿阴的,他竟斗不过官府里一个小娘子!但斗不过就是斗不过,只得伏低做小,赔笑着请崔桃放心。   “以后大家都记住了,这朱二牛我也罩着了!谁敢欺负他,就是欺负我!”络腮胡男子喊完话之后,笑着询问崔桃可还满意。   崔桃看都不看他一眼,提着食盒便走了。   孙牢头略送了送崔桃,禁不住笑叹:“也就只有崔娘子能降服那个猢狲。”   崔桃听孙牢头这话,晓得那个络腮胡男子有点故事,便问他犯了什么案。   “是个拦路打劫的,带着几个兄弟在各官道上神出鬼没。原本劫一下就换个地方,谁都抓不着他。谁知他竟狂傲上了,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月前竟蠢得单枪匹马跑到王员外家里去。你说他一个人就是再厉害,还能对付得了人家王员外家几十名护院不成?结果就被人打了后瓢儿,晕死过去,然后就被送了大牢里来了。”孙牢头嗤笑道。   “他在什么时候打劫,白天还是晚上?”崔桃再问。   “好像是正吃晌饭的时候,翻了墙头进去,找准了一个衣着富贵的中年男子,以为就是王员外,便给劫了。岂料那人却不是王员外,是管家!”孙牢头越说越觉得好笑。   崔桃思量了下,对孙牢头道:“人还是看紧了些,我看他有点怪,不一定安分。”   “崔娘子说着了,他这人就没安分过,我们自是会看紧了他。”孙牢头应承道,另外还不忘告诉崔桃,朱二牛那边请他放心,他们也会帮忙照看些。   崔桃道谢之后,便告辞回到荒院后。   王四娘立刻过来迎崔桃,“韩推官刚刚来了,见你不在,又走了。”   “可说了有什么事?”崔桃问。   王四娘摇头。见崔桃转身要去找韩琦,王四娘忙告诉她,韩推官人已经离开开封府了。   崔桃:“那应该是没急事。”若真有急事的话,韩琦自然会派人到大牢那边找她。   崔桃也无所谓了,便沐浴更衣,准备睡觉。   熄了灯后,崔桃惯例闭目打坐,约有半个多时辰之后,她突然感觉窗外有人。   崔桃立刻下床穿鞋,就在这时一个箭矢戳破了窗纸,射在了地上,窗外的人转身就跑   箭矢上插着一张纸。   崔桃捡起箭矢,便立刻追踪那个人影去。   那人影大概没有想到崔桃会反应这么快,居然不用穿衣,也不看纸条,就直接跟紧了他?   他很熟悉开封府的环境,七拐八弯地跑,很想找机会猫在什么地方,奈何崔桃不给他藏身的机会。最后跑到了尸房和杂物房附近,因为这地方隐蔽漆黑,他终于得了机会藏身,猫着一动不动了。   开封府的尸房一到夜里,总有一种阴森森的氛围,尸房边上放杂物房的院子也是堆砌了不少物件。   崔桃虽然以前住过杂物房,但这院子里堆积东西经常换样儿。比如她之前住在这的时候,大半个院子还空着,现在院东堆了很多破旧的桌椅,院西有旌旗,一些木箱、木架和木板,甚至还有几口铁锅。   开封府辖下的军巡铺有的时候会查抄一些乱摆摊的商户,这些东西应该就是他们近来巡逻时查抄回来堆在这里的。   是杂物房还是尸房,如果要二选一进入,那么人一旦藏在另一个地方,就给他彻底逃跑的机会了。   崔桃从地上捡了一根折断了桌腿儿,闭着眼睛,靠站在杂物房和尸房两院子相交接的墙边,一动不动。   半个时辰后,杂物房的院里那边传来咔哒一声响。   崔桃还是没动,因为这声音听起来像是丢了石子之类的东西发出的响声,很可能是对方在试探,故意声东击西。   果然,不一会儿,尸房那边有树叶轻微的响声,随即崔桃感受到了尸房那边有脚步声,并且渐渐靠近院门口。   崔桃举起手里的断凳腿儿就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砸去,“啊”的一声尖叫,有东西应声倒地。   崔桃冲了过去,当即把人踩在了脚底下。   “我倒要看看你是谁。”   崔桃把人揪起来,见这人要做咬牙的动作,立刻踩了这人脚背一下,随后踢裆,害得此人疼得张嘴大叫。崔桃便狠狠捏住此人的下巴,用刚刚的断凳腿儿卡住了此人的嘴。   尸房传出的动静,引来了巡逻衙役的注意,大家挑着灯笼跑过来瞧是怎么回事。崔桃这才看清此人的脸,她竟然还认识,正是当初‘崔九娘’送毒饭案件里幸存活下来的狱卒孔林。那个声称他不得不巡逻离开,才侥幸逃过一劫的狱卒。   “居然是你。”   崔桃让衙役从尸房取来竹镊,检查孔林的嘴里是否有毒物,一般的死士都会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在嘴中藏毒,以备不时之需。   崔桃用竹镊搜查了半天,没发现后槽牙牙缝之类的地方固定什么蜡丸之类的异物。   “毒呢?”崔桃问。   “呜呜呜——”孔林嘴里还被塞着个凳腿儿,不方便说话。   “毒呢?”崔桃又问一遍。   孔林含泪地猛摇头,表示根本没有什么毒。   崔桃这才松开捏他下巴的手,把凳腿儿撤了出来。   孔林的嘴终于可以正常闭合了,却两腮疼得要命,害得他眼泪又哗哗往下流。   事发之后,便有人去急忙通知韩琦了。   崔桃让人先把孔林绑好,等他嘴巴缓缓劲儿栽说话。她则取下箭矢上的纸条。   老地方见。   纸条上只写了这四个字。   崔桃质问孔林老地方是哪儿,孔林惊恐地摇摇头,这会儿他下嘴唇还在发抖着,仍旧不太能说得出话来。   韩琦这时候匆匆赶来,他在路上已经知道了前情,在见到崔桃之后,直接问她查出什么没有。   崔桃把纸条递给韩琦,然后李才给孔林揉一揉两腮,好让他尽快可以说话。   孔林呜呜地大哭,跪地给崔桃和韩琦赔罪。   “小人该死,小人不该鬼迷心窍贪图东西,跑去偷偷给崔娘子传信。”   崔桃这会儿也反应过来,孔林应该不是死士,而是被临时收买的。   “那你刚才咬什么牙?”崔桃不满地抱怨道,害她多搞出一套防御手段。   “我……我害怕。”孔林小声哭唧唧地说道。   “那还是不够害怕,够怕的话,便不敢去找我了。”崔桃用手里的断凳腿儿戳了戳孔林脸,问他是谁使钱贿赂他,让他这么传消息。   “我没见过这个人,我娘病重,要参汤才能吊命。德昌药铺的掌柜的跟我说,有人要我帮忙办这桩事,十斤人参都不成问题。他还跟我说,这就是个老朋友递个消息,没什么大事儿。我本是犹豫不愿做,可看纸条上写着老地方见,确实像是崔娘子的老朋友在找她,说不定还是办一桩好事呢。再说我娘的病实在等不得了,我就答应了下来。”孔林的两腮终于好了些,便将所知的所有情况都老实交代了。   衙役当即将德昌药铺的掌柜押来。掌柜交代确有一名二十多岁的妇人花十贯钱,求他帮忙做这件事。   “她说她是孔大郎的老朋友,因怕他不接受自己救济,才想了这么一招,好让孔大郎心安理得地拿走人参。”掌柜口称的孔大郎正是孔林,还表示说那十斤人参就在他药房存着,等着孔林去拿。   不论是孔林还是德昌药铺的掌柜,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们肯定都知道这其中有蹊跷,但为了贪而选择骗自己相信那个破绽百出的‘理由’。   “人参就拿着吧,总不能便宜了那人。”崔桃对孔林道。   孔林愣了愣,没想到崔桃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哭得更凶,连连磕头表示自己错了。   “谅你为孝,今日之事便暂且记上,不与你计较,先回家好生伺候你母亲去。至于这开封府,以后却是不能再踏入半步了。”韩琦对孔林道。   孔林连连磕头谢恩,他自是知道自己这事儿被发现,肯定好不了。却没想到韩推官和崔娘子都大度地体谅他,心里更觉得愧疚,哭着连连磕头无数次,才肯告退。   “传话那人竟不知崔娘子失忆了?却不知这老地方指的是哪儿?”王钊摩挲着下巴,不解地发出疑问。   “城隍庙,”韩琦突然出言,看向崔桃,“试试。”   崔桃点了下头。   记得韩综曾经说过,她被他安置在邓州老宅的时候,曾收到过一封信说城隍庙见。所以老地方确实有可能是城隍庙,如果不是那就不是了,反正他们也不知道别的地方。   崔桃随即就一个人挑着灯笼前往城隍庙。暗中自有韩琦派的人跟踪保护,同时通往城隍庙的各街道巷子,韩琦都提前派了人马埋伏。若真有人从城隍庙离开,便是插翅难逃。   夜已经深了,城隍庙前的街道萧索,空无一人,静得人心发沉。   整个街上,唯一的声响就是提着灯笼的崔桃走路发出的声音。   到了城隍庙前,发现门是锁着的,崔桃就站在门外等。等了会儿,她细听到后头有声音,便提着灯笼走到了城隍庙后,后门却是开着的,崔桃走了进去。便见一玄衣女子手拿着一把大刀,背对着崔桃的方向,站在院中央。   “你来了。”女声低沉,透着一股凌厉。   “嗯,来了。”崔桃不动声色地应承。   “你果然没有失忆,是在假装。”玄衣女子蓦然转身,目光冰冷地打量崔桃。   崔桃感受到了对方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嫌恶之意,非常确定对方态度的不友好。看来老地方见的不是老朋友。   再打量这女子,中等样貌,中等身材,年纪也近中年了,浑身上下没什么出彩的地方,但现嫌恶人的表情却很出彩。   “既然没有失忆,为何不来复命?”玄衣女子见崔桃一直盯着自己看,颇觉得她行为冒犯,语气越发不爽。   “不想再受制于人。”崔桃也知再看下去会令对方起疑,便收回了目光。   “呵,受制于人?”玄衣女子嗤笑一声,“你多厉害啊,见男人就勾搭的骚狐狸精,谁敢制你?”   “我要是真厉害,你会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崔桃反问。   “你——”玄衣女子突然瞪向崔桃,拔刀便指向崔桃,“我看你是活腻歪了,在开封府呆久了,居然还敢顶我的嘴!信不信我今日便要了你的命!”   “之前派人要我命的不就是你么。”崔桃用半肯定的语气说话,也是为了避免玄衣女子发现她失忆。   “是我又怎么样,让你拿盐运图这么点简单的事你都办不好,竟还让孟达夫妻死了,你说你还有什么用?死了最好!”玄衣女子冷哼一声,“阁主说了,,你若是假装失忆,如今还在开封府有了一席之地,或许还有点用处。可以考虑暂且留你一命,给你机会将功赎罪,但以后你的一切必须得听我的指令。”   “哦。”崔桃应一声。   “这就是你态度?”玄衣女子再度恼火,瞪向崔桃。   “我若不听呢?”崔桃想知道,她们到底在拿谁的性命威胁她就范。   “你的吕二郎会死,韩二郎也会死。”玄衣女子冷哼道。   显而易见,她口中的吕二郎指的是吕公弼,韩二郎指的是韩综。   “我呢,最近迷上了风水学。”   玄衣女子嫌恶地看一眼崔桃,“你想说什么?”   “‘二’这个字儿跟我有点犯冲,我不大喜欢二二的。所以这人你们要杀就杀,别来威胁我,大家都是独立的个体,各凭本事各活各的。他们两个大男人没能力保护自己么?要我一个弱女子装孙子、装狗、身子牺牲性命去保护他们,凭什么啊?”   崔桃从容地对玄衣女子摆摆手。   “所以你们杀去吧,别客气!”   玄衣女子愣了愣,蹙眉重新打量一番崔桃,终于发现她身上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甚至说很不一样。   “你真失忆了,你在骗我!”玄衣女子恍然才反应过来。   “抱歉,本可以装得更久一些,但你说话实在是不大好听,让人忍不了。”崔桃无辜地耸了耸肩,对玄衣女子眨了眨眼,问她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是继续拿这两个男人威胁我呢,还是再换一个新人?哦,要不拿我爹爹崔茂如何?他最近可嫌恶我了!”   崔桃那眼神透露着希冀,似乎在向玄衣女子宣告:来啊,快来伤害我家人啊,你们快来帮我扫除麻烦啊!   玄衣女子真想不到崔桃居然能说出这种话,觉得她简直疯了。连自己父亲都不孝敬了,她果然是彻底失忆了!可是失忆了的人,为什么性情转变这么大,甚至变得如此恐怖,她以前可从来没觉得这个空长着漂亮脸蛋的崔桃有什么可怕!   “说起来,咱们聊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是哪根葱呢?介绍一下自己?”崔桃对笑了一下。   玄衣女子如同见到鬼魅一般,退了几步。随即动了动眼珠儿,举起手里的大刀,对向崔桃。   “阁主说了,你若没失忆,还有些用处。如今你失忆了,我猜应该就是没用了!”   “瞎说呢,我可有用了,刚建了八角凉亭和小池子,可好看了。再说阁主的想法是你随便揣度的么,你得去问清楚呐!”   玄衣女子恍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中计了!   她气得挥刀劈向崔桃,崔桃惊叫一声,连连后退。   崔桃看起来像是很害怕,躲闪的步伐也有些踉跄,但是玄衣女子劈下的每一刀,崔桃竟然都能运气好的躲过去。玄衣女子气得加快路数,使出全部认真的劲儿对付崔桃,却发现崔桃还是能躲过。她这才惊惶地意识到,崔桃根本不是运气好,她懂武!   玄衣女子分神之际,开封府的衙役在听到崔桃的叫声之后,已经将城隍庙团团围住,并有弓箭手蹲守在房顶和墙头,对准了玄衣女子的所在。   玄衣女子大惊,晓得自己这次可能逃不出去了。   她红着眼,恶狠狠地瞪向崔桃,“你这个歹毒骚狐狸,我弄死你!”   随即她便用更狠地招数袭向崔桃。   崔桃早就退步到衙役们身后,已经从处在被保护的范围之内。玄衣女子只能跟前头的衙役们。   崔桃趁机用银针射向那玄衣女子,准备将她打晕。玄衣女子却感受到了银针射来,旋身挥刀,挡掉了银针,然后又飞出一大把飞刀来,逼退了众衙役,兀自朝城隍庙殿内跑去。   衙役们随即跟上去,却见玄衣女子站在隍神像前突然停住了,然后丢了手里瓷瓶,人倒在了地上。崔桃赶过去的时候,人已经脉搏微弱,随即就咽了气。死前的时候,还不忘再给崔桃一记嫌恶的眼神。   看来这女子是相当地不喜欢她。   “能接触到地臧阁阁主的人,忠心耿耿,训练有素,讨厌我,可惜死了。”崔桃总结完,转而问韩琦怎么才来。   “半路遇见了韩仲文。”韩琦淡淡道。   居然遇到了韩综。   崔桃撇了下嘴,“那可真巧。”   崔桃随即全面搜查了玄衣女子身上的东西,除了一方绣有荷花的丝帕,便就是一个钱袋,里面装了三张面额是十贯的交子,还有一串珍珠,普通大小,成色也很一般,看起来是她自用的东西。不过那荷花丝帕的料子却不一般,冰冰滑滑的,光泽都胜过她钱袋里那串珍珠了。荷花的绣工也非常好,不过这帕子有一角脏了,粘着黄色的油渍。   这玄衣女子的衣裳从里到外料子都很普通,头发上的发饰也很一般,最多有两根银钗,但不算精致,也不算贵重。这帕子明显是不符合她身份的东西,还脏了,极可能是别人不要的她收着了。   “她如此效忠,这帕子会不会是地臧阁阁主的?”   都说地臧阁阁主和天机阁阁主是夫妻,但谁都不知道,哪个是男的,那个是女的。如今似乎是可以稍作推断一下,地臧阁的阁主为女子。   韩琦也觉得有这个可能。   这时城隍庙外头传来吵闹声,又听有韩综的声音。   崔桃便走了出去。   韩综一见崔桃来了,忙关切地打量她,问她有事没有,随即又严肃地看向韩琦,质问他怎么能让崔桃做诱饵,太危险了。   “一旦她有什么事,谁来负责?”   “我。”韩琦应道。   韩综蹙眉看他一眼,终究没多说什么,转而嘱咐崔桃下次不应该再做这种冒险的事情。“就算要对付地臧阁,你跟我说,让我来。”   “可地臧阁的人就是拿你的性命威胁我就范。”   “竟还有这种事?我自己能保护好我自己,你可千万不要听他们的话。”韩综忙道。   崔桃带韩综去见了玄衣女子的尸身,在旁观察韩综的反应。   韩综微微瞪大眼,惊讶地看着地上躺着的女子半晌,转而疑惑地问崔桃:“她就是地臧阁的人?”   崔桃点头。   ……   在开封府门口,崔桃笑着与韩综分别之后,就冷下脸来,跟韩琦道:“他很可能认识那名死掉的玄衣女子。”   韩琦不解地看向崔桃。   “人真正发出惊讶表情的时间,其实不会超过一眨眼的工夫,他刚才故作惊讶的表情太久了。”   再加上韩琦在来城隍庙的路上,碰巧遇到了韩综,也是让人生疑。但仅凭这些是不可能去指证一个人,只能继续且行且看了。   “最近好闲啊,好不容易碰到事儿做,结果人就这么死了。”   崔桃伸了个懒腰,叹口气道。   “哦,对了,我的罪名大概可以定了,确实是去奉命到孟达夫妻那里偷盗盐运图。不过地臧阁那边,似乎是并不想孟达夫妻死,我因此被她谴责了一下。”   韩琦应承,“你在焦尸案立功卓著,便是定罪,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那定罪了之后,会不会在我脸上刺字啊?”崔桃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脸颊。   韩琦唇微动,正要安慰崔桃——   “如果刺的话,我想刺在眉心,正中央,明晃晃的,大家都能看见,那才叫气派!”崔桃兴奋道。   韩琦:“……” 第45章   韩琦的目光移到崔桃的眉心位置。   崔桃摸了摸自己的眉心,问韩琦怎么了。   “只怕是地方不够,”韩琦见崔桃不解,便告诉她需要刺字内容,“配汴京开封府重役。”   “那字儿太多了。”崔桃以为只有两个字。   “还要刺么?”韩琦问。   “不刺也行吧。”   崔桃答应得有些勉强,反倒让韩琦觉得好像是他逼着她不要刺字一样。   “你那小院儿改得倒是别致。”韩琦突然转移了话题。   “韩推官若喜欢,我也可以帮韩推官把家里的园子改一改。”崔桃马上问韩琦喜欢什么样的园子。   “歇着吧。”韩琦轻笑一声,“近来倒也不是没案子,你若觉得闲,明日来找我。”   崔桃应承后,就回了荒院,倒是有点睡不着了。   正好厨房还有剩下的羊肠衣、牛肉和猪肉,之前未免坏了,崔桃都给上头抹了盐。如今就直接这些肉都剁成肉馅,这馅倒不必太细腻,粗些,能看见肉块,吃起来才爽快。随后调入糖、酱油、五香粉等佐料腌制,用味道最足的独头蒜,喜欢蒜味浓些,就多加一些蒜。   将切好的蒜末混入肉馅里搅拌,再用漏斗将肉馅灌入泡好的羊肠衣内,灌的时候每隔一段用麻绳扎结,然后就将灌好的肠挂起。要说这剁肉馅和灌肠可都是体力活儿,忙活完这一遭崔桃便觉得乏了,再去睡就容易了。   第二天一早,王四娘和萍儿起床后,各自负责烧火和洗菜淘米。崔桃将绿豆和白米陆续下锅之后,便将昨晚风干了两个时辰的肉肠,放到炉子里吊烤,又做了麻将烧饼、酱油萝卜和凉拌糖醋豆芽。   两柱香时辰后,烤肉肠的香味就飘出来了。等烤熟了,先取出两根,趁热切了,配着小菜稀饭和烧饼吃。   这早饭有干有稀,有菜有肉,可以说非常美味了。王四娘贪嘴,把盘子里剩下的肉肠都吃了,还要再拿一根,干脆直接拿着,爽快地咬着吃。   “真香,以前没吃过蒜味的,咋这么好吃!”王四娘吃得嘴角流油。   萍儿正收拾碗筷,闻言后担忧地打量王四娘两眼。   “看什么看?你要吃那不还有么?”王四娘斥萍儿。   萍儿无声地再看一眼王四娘,默默把碗洗完了之后,终于忍不住问:“你最近可照过镜子没有?”   “我照不照镜子干你什么事儿。”王四娘仔细想想,自己最近还真没照过镜子。像梳头发这种事儿,她早就轻车熟路了,反正她也不挽什么花样,随便扎一下,系个头巾就是。   “怪不得。”萍儿捏一把王四娘肚子上的肥肉,“你胖了好多,你是不知道了。”   王四娘一怔一惊,当即跑回屋子里去照镜子,果然发现自己的脸盘子大了一圈。   王四娘忧伤地走出来,唏嘘感慨不已。想当年她曾是一位身量纤瘦细皮嫩肉的年轻小娘子,在山寨里头跟那些粗鲁男人喊打喊杀多年,风吹日晒的,小嫩肤成了老树皮,身子也越来越胖壮,如今再继续胖下去,原来是没眼看的她,以后怕是会变成‘完全没眼看’了!   要命的是她身边还有两位对比的,崔娘子和萍儿都是要貌有貌,要身材有身材。特别是她老大崔娘子,从头到脚都能甜到人骨头里去,她平常纵然穿着朴素宽大的衣裳,可懂得分辨女人身材的人都知道,前凸后翘,绝好!反正将来肯定是谁用谁知道,也不知道哪个瘪三会有这等好福气。   在王四娘看来,她家老大就是仙女,世上所有男人都配不上,便是皇帝老子也不行。   唉,想远了!   现在的麻烦是,她又胖了啊啊啊啊——   王四娘郁郁寡欢地走到厨房,崔桃正忙着用荷叶包肉肠,已经打包了三份儿,再包两份就够了。   “要吃自己拿。”崔桃示意了下盆里还有剩下的肉肠。   “不吃了,胖了。”王四娘看着颜色红通通诱人的肉肠,忍不住咽了口水。她明明知道自己的胖了,却还是不甘心地问崔桃,“我是不是胖了?”   崔桃打量一眼王四娘,“长了点肉却也不碍事,多动一动就是了。”   “还是崔娘子说得对!”王四娘毫不犹豫地又拿一根肉肠,开心地送到嘴里吃起来,“亏什么不能亏了嘴,我多动动就是。对了,最近怎么都没案子?有案子我还能多跑几次腿儿。”   “韩推官说今天会给安排。”   崔桃让王四娘帮她去给朱二牛送早饭。   王四娘连忙高兴地应承,“以后这跑腿的活儿都交给我!”   崔桃提着包好的肉肠分给了李远、李才和王钊,又提了一份儿给张稳婆送了去。   从刘仵作的事情后,张稳婆还以为崔桃不会再搭理她。今儿见人拎了东西来瞧她,她倒有些受宠若惊,忙请崔桃入内喝口茶。   “改日吧,这会儿还得去韩推官那里一趟。”崔桃告诉张稳婆,那肠吃可以热着吃也可以煎着吃,直接凉吃也行。   张稳婆打开荷叶包,吸鼻子闻了下,直叹香,笑着跟崔桃道谢。   崔桃:“我也要跟你道谢,我坐大牢那么久,吃的第一顿好的便是你给我买的鱼片粥。”   张稳婆这才恍然想起来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崔娘子不说我都忘了,不过说起来,那之后事情变化可真大啊。如何都想不到当初的崔娘子会是如今这般,还跟我一起在衙门共事了。”   张稳婆说完后,生怕崔桃误会,忙补充解释道,“我绝没有讥讽崔娘子的意思,我的意思崔娘子是个真正厉害的。只要有一身才华,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逆境求生。”   “还是我幸运,遇到的好人多。”崔桃笑着应和一声,便礼貌地告辞了。   张稳婆望着崔桃离开的背影,不禁叹道:“不简单啊。”   “姑母,什么不简单?”一名十六七岁的妙龄女子笑着从屋后面跑过来,告诉张稳婆她已经用醋熏蒸完尸体了。   “自然是说崔娘子不简单。”张稳婆看一眼张素素,“你以后可得跟人家好生学学。”   张素素立刻乖乖地点头应承,跟着张稳婆进屋后,她看到了桌上肉肠的香味儿,忙问谁送的。听说是那崔桃所赠,张素素立刻切了一块下来尝尝。吃的时候,不禁惊讶地睁大眼睛,连连点头叹好吃。   “姑母,我也要做崔娘子那样的人!”张素素发誓道。   张稳婆颇觉得欣慰地笑了下,鼓励她好好学。   ……   崔桃在去见韩琦的时候,将最后一份儿肠递给了张昌,这东西当然不适合直接给韩琦。   进屋后,她见包拯也在,忙规矩地对韩琦行礼道:“妾来领案子。”   “王判官请了病假,有不少小案堆积,下官打算先分派下去,让他们先调和。”韩琦对包拯解释道。   包拯直叹韩琦这主意不错,“法理之外不外乎人情,若并无伤及根本的矛盾,先调和再审理,极佳之举。”   包拯接着称赞崔桃在焦尸案表现突出,功不可没。   “你的事,我自会尽量为你争取。”包拯接着道。   崔桃疑惑地回看包拯,正想问是什么事。   “案卷已经放在桌上了。”韩琦这时突然吩咐崔桃道。   崔桃应承,拿了桌上的案卷后便告退。   她粗略览阅后,大概弄清楚整个案件的基本情况。   这案子的被告为岑氏,年二十五岁,嫁给涌泉巷的严三郎八年,守寡七年,膝下并无子女。如今提出上告的是严家的长子严大郎,因岑氏不愿改嫁,害他们严家授人以柄,被各色流言蜚语戳着脊梁骨。而岑氏父母双亡,严家双亲也都不在了,严大郎夫妻又不好擅自做主岑氏的婚事,故而告到官府,请官府出面解决岑氏改嫁的问题。   这处理命案多了,崔桃倒是差点忘了开封府也要解决民事纠纷。   此案确如韩琦所言,是一桩小案子。但是小案子却不能小瞧,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大案黑白分明,是对是错一目了然,反而好判。这种小案子,当真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了,很可能让你说不清楚到底是谁错了。   宋朝女子和离改嫁的问题上,情况还算友好,比如《宋刑统》中就规定“夫外出三年不归,六年不通问”,女子就可以改嫁或和离,所以丈夫只要三年不回家或者六年不写信不好好问候,妻子都可以改嫁的,不一定要非等丈夫死了。再有“夫妻不相安谐而和离者,不坐”,只要夫妻不和,离婚也是随便的事,并不会进行额外的惩罚。   所以女子改嫁不论在上层官贵还是百姓之中,都是一种常见的风气,年轻女子守寡则更被认为应该改嫁。这时候还不流行提倡守贞,甚至若有谁家女子立志守寡,父母有权强行令其改嫁。不然很容易被人拿此事作话柄,被周围的邻居们议论嘲笑,此案中的严家就属于这种情况。   目前看来,这案子没什么要命的大事儿,但要你说谁对谁错,却说不清。该怎么办?调和双方矛盾就是首选之法。   崔桃发现这案子还真挺适合她来办,开封府处置案件的官员都为男子,自是不能像她这般,可以随便去找被告岑氏谈心。   崔桃带着王四娘和萍儿一起去了涌泉巷,先找岑氏聊一聊。岑氏家就严大郎家隔壁,两间房,不大不小一个门户,门口拾掇得很干净,墙根底下还种着一排粉红色的花,开得正好。   王四娘敲了门之后,就听见屋内传来女子清脆的声音。   “谁呀?”   “开封府办案。”   王四娘回话不久后,便有一名穿着素裙裳的女子开了门。这女子姿色一般,长着柳叶眉,丹凤眼,鼻子小巧而儿,唇也薄,一张鹅蛋脸,身量也清清瘦瘦的,却是一副温柔贤淑的模样,让人瞧着就觉得舒服。   她起初只开了三寸宽的门缝,露出一双好奇的眼睛打量外面的来人。   如今既然为开封府跑腿办案,崔桃自然也混了个腰牌,她当即亮出来给岑氏看。   “想不到开封府还有女子衙役。”岑氏笑着开了门,许是因为难得见到有女子办案的,倒是不觉得怕,而是格外亲切。她热情地请她们进屋,又倒了自己煮的香薷饮给三人。   汤水里有淡淡的甘草和香薷味儿,入口清甜,还能品出乌梅的果香,喝到胃里极为舒服。崔桃直叹岑氏这香薷饮做得味道好。   “娘子们若喜欢,便多喝些,熬了许多呢。”岑氏客气地笑道,看人的眼神温温柔柔,说不出的善解人意。   萍儿十分喜欢岑氏的温柔婉约,因想到她被没由来地告到了开封府,在心里不禁为她感伤。一会儿她若知情自己被亡夫的大哥告了,不知会多么失望伤心。   崔桃随即把此番来意道明,岑氏听说自己被严大郎告了,闷闷地低下头去,果然如萍儿所料的那般,很难过。   “兄嫂都跟我说过,若我再坚持不改嫁,便把我告到官府去。”岑氏说着就落了泪,便背过身去,避免被崔桃等人瞧到她哭泣的模样。   “那你为何不想改嫁?”萍儿试探地问。   “也没有为何,便是觉得自己这样挺好。”岑氏道。   “可你不怕老了就剩你自己一个人,没人照顾你么?”萍儿再问。   “到那时候再说吧,反正我现在不想嫁。”岑氏丝毫不犹豫,口气坚决。   崔桃在一旁静听,倒没多说什么。   “也是,一个人住着多爽快,谁知道改嫁会嫁给个什么鬼东西。就像我,便遇到个想害死我的玩意儿,还背着我找了别人!”   王四娘随即好奇地打量屋子里的布置,各样东西都归拢得整整齐齐,直叹岑氏是个会过日子的贤妻,可惜他亡夫没福气,去得早。   “那也不怕,咱就一个人过一辈子怎么了!”   岑氏敷衍笑了下,倒也没附和王四娘的话,看起来她并不是完全赞同王四娘的意思。   崔桃大概瞧出了些端倪,这岑氏并非是完全不想再嫁,但听她之前坚决的口气,现在肯定是不想嫁……如此似乎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岑氏可能是心中有人了,而那个人现在多不便的地方,她想等等看。   崔桃等人跟岑氏不相熟,如今第一次见面,倒是不能指望岑氏会对她们掏心窝子说这些心里话。   崔桃随后跟岑氏告辞,来到了岑氏的隔壁严大郎家。   严大郎如今正在外头干活,家里只有严大郎的妻子狄氏和三个孩子在。   狄氏打发三个孩子自己去玩儿,就急忙忙招呼崔桃等人。她家却没什么香薷饮,只有白水。   狄氏有些不好意思,“不知三位娘子来,我这家里什么都没准备。”   “没关系,我们本也不是来喝茶的。”崔桃请狄氏坐,让她跟自己讲一讲岑氏那边的情况。   提起她,狄氏便一肚子火气,“真不知她执拗什么,三哥那都去了多少年了,她从十八岁守寡到现在,我们也劝过她,是她自己不听。可如今却生生要害得我们的脊梁骨都被外头人戳断了!我们家里也没什么好营生,就靠卖烧饼为生,如今为这事儿,没人再买我们家烧饼,都说我们刻薄了她。这家里头还有三个孩子要养,大儿子还要读书,如今却是连买纸的钱都供不上了!”   狄氏说着就哭起来,委屈地用袖子直抹眼泪。   “她只是不改嫁而已,跟你家有什么干系?”王四娘诧异不已。   “就是有关系了,还关系大了呢。不信请三位娘子去外头打听打听,外头都怎么说我们家!若不是我大儿子还要上学堂读书,动不得,我们一家早搬出汴京去了,真住不下去了。”   狄氏说着哭得更凶,便骂那岑氏没良心,害得他们一家子没生意做,喝西北风。   “岑氏如今靠什么营生?”崔桃问。   “她能有什么营生,每日也就织些布。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自然是过得自在。”狄氏依旧生气。   “可是人家不改嫁是人家的事,你们这告到官府是不是有点过分了?邻居们若不明白,跟他们讲道理就是,告诉他们不是你们错。”萍儿小声道。   狄氏听这话更气,站起身红着眼睛对萍儿道:“那就烦劳这位小娘子帮帮忙,替我们去解释,真能解释清了,我日日磕三个响头给您道谢!”   狄氏说罢就跪地下了。   萍儿吓了一跳,忙道不敢,去搀扶狄氏。狄氏却不肯起身,请崔桃一定要为自己做主。随即又将三个孩子唤来,大的有十三岁,小的才五岁,一起给崔桃等人跪着。   “快起吧,会有办法解决的。”   崔桃扶起狄氏,又拍了拍严家小儿子的头,却见这孩子的脸有好几处破皮,已经结痂了。   “贪玩摔得?”   小家伙摇了摇头,,怕生地躲在狄氏身边。   狄氏忙抱着孩子,哄他不必怕,“这位娘子是来帮我们的,你快说说,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他们说……爹爹和阿娘恶毒,不准我三婶改嫁,我是小恶毒。我害怕他们,就跑,就摔着了。”狄氏的三儿子奶声奶气地说道。   “哎呦,这些孩子怎么这么坏!可怜我们孩子这白嫩的小脸蛋!”王四娘跟着惋惜。   从严大郎家出来后,王四娘和萍儿就开始吵起来了。   王四娘说严大郎家可怜,竟然就因为岑氏不改嫁,搞得一家子凄惨。萍儿则觉得岑氏可怜,守寡那么多年本来就清苦,却不能选择自己的生活,竟要被夫家兄嫂逼着改嫁,不讲道理。   “谁不讲道理了?既然是一家子人,她的事儿就会成了别人的事儿,她连累到别人了!”王四娘质问萍儿看没看到那孩子脸上的伤。   “可那不是岑氏害得,她也不想的。这好好日子她爱怎么过怎么过,为何外人要管那么宽,要逼她?她才冤呢!”萍儿反驳道。   俩人随即就问崔桃选哪边。   “为何一定要选呢。”崔桃道,“当有两样事需要你犹豫不决去选的时候,便说明还没足够了解清楚。”   崔桃说罢,就看向巷子口那几个正一起玩闹的孩子,她随即向王四娘伸手。   王四娘愣住,不解崔桃何意。   萍儿立刻上手,把王四娘随身携带的那包点心掏出来,给了崔桃。   “啊,原来是要这个。”王四娘恍然,马上检讨自己居然没有萍儿聪明,下次她一定要领悟到!   崔桃笑着走到孩子们中间,先亮了腰牌,告诉孩子们她是开封府的人,便蹲下身来问他们:“岑娘子和严大郎家的人,你们更喜欢哪一个?回答我的问题就有点心吃,可甜了呢,不信你们闻一闻。”   崔桃打开纸包,雪白的桂花糕和浅绿清新的绿豆糕都散发出丝丝甜味儿。   孩子们都忍不住咽口水,又见眼前的小娘子甜美可亲,也不怕她,都凑了上来,争相回答了同一个答案:岑娘子。   他们都最喜欢岑娘子。   “为何?”崔桃再问。   孩子们七嘴八舌说起来。   “岑娘子人好,见到我们就笑。”   “我们踩烂了岑娘子的花,岑娘子也不会生气骂我们。”   “岑娘子还给我们好喝的香薷饮!”   ……   “岑娘子的香薷饮是很好喝,我们也刚喝过。”崔桃应和道。   孩子们听了这话跟崔桃更亲近,纷纷拿了点心吃起来。   “那严大郎一家呢,对你们不好?”崔桃再问。   孩子们犹豫了下,有摇头的,说严大郎太严肃不爱笑,看起来吓人;有说严大郎的妻子狄氏太凶悍,是个泼妇。也有什么都说不出来的,不觉得严大郎一家如何,但更喜欢岑娘子,因为岑娘子人好。   “大郎二郎,你们干什么呢!”一名妇人从不远处的宅子里走出来,瞧到这边的状况,边喊边走过来。   崔桃站起身来,跟妇人解释自己是开封府的人来查案。随后,崔桃不忘嘱咐这些孩子们,不要随便吃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过她是官府的人倒没关系。   孩子们纷纷应承,然后便又跑去玩儿了。   妇人不好意思地跟崔桃赔罪,“真没料到三位小娘子竟是开封府的人。”   崔桃得知这妇人为李氏,在这巷子里住了有十几年,晓得她十分了解情况,便跟她打听了岑氏和严大郎一家的情况。   李氏听说严大郎居然把岑氏告到官府了,当即蹙眉:“他怎么能干这种事,他们一家把岑娘子欺负得还不够么?岑娘子也是够惨的,摊上他们。”   “严大郎盼着她出嫁,最多不过是好心办坏事,怎么谈得上欺负?”崔桃不解地问。   “就是欺负!岑娘子人温柔手艺又好,她守寡这些年,严大郎一家人都拿着她织布绣花赚来的钱,花得心安理得。如今因我们都说道他,他面子过不去了,就张罗着要给岑娘子随便找个人家嫁了。但岑娘岂会愿意被那样随意糊弄?这嫁人可是大事儿呢,只怕是严大郎一家为了钱要卖她。岑娘子只说等一等,他倒是急了,竟告到官府去!”   李氏越说越生气,请崔桃一定要帮忙,好生惩治那严大郎一家。   “这家子人忒不讲理了,吸了岑娘子的血,还想要名声。他以为他告官了,我们就信他清白了?”李氏掐着腰,连连冷笑。   崔桃心中大概有数了,这传言里头假话居多。岑氏小日子过得井然有序,且还有闲情熬制香薷饮,从屋里的各处摆设来看也不像是缺钱的样子,并不太符合‘严大郎夫妻压榨岑氏钱财’的情况。   崔桃随后又跟巷子里偶遇的另外两名妇人打听了消息,他们的态度跟李氏都差不多。且还有一个人悄声跟她透露,说严大郎之所以不愿让岑氏改嫁,是因为早就觊觎了岑氏的美色。   王四娘听完这一番又一番言论之后,傻眼了,真没想到她支持的严大郎一家居然是这样的人。   “亏那个狄氏哭的时候,我还同情了一把。”王四娘气愤道。   萍儿轻轻地撇了下嘴,“我就说么,岑娘子可怜得紧。”   崔桃问了严大郎卖烧饼的地方,便去了街市上瞧他。   只见严大郎站在众摊贩之中,半晌了,别家都有生意来,唯独他的没有。附近的摊贩瞧他的眼神也不大一样,似乎带着鄙夷嘲讽。有两名买完瓜的妇人说要去卖烧饼,却听那卖梨的男子建议她们去别处买,俩小娘子便问缘故。卖瓜的摊贩就小声告诉她们,严大郎不准弟媳出嫁的恶毒。俩小娘子闻言后果然见很气愤,断然不买了,直接离开。   再看看如今严大郎筐里的烧饼数量,几乎像没动过一样,应该是没卖出去几个。   卖瓜的摊贩见崔桃边挑着瓜边往严大郎的方向看,忙对崔桃说了同样的话。   崔逃挑了十个甜瓜后付钱。   “我见他面善,可不像你说的那样,你这话都是道听途说而来吧?”崔桃质疑道。   “可不是,就是住在他们巷子里的人亲口告诉我的。小娘子可千万不要相信一个人脸!何不想想,连跟他同巷子的人都不买他家烧饼是为何?还不是他这人有问题。他原本不在这卖的,近半个月才来,之前在州桥那边,因被人嫌弃狠了,才跑来我们这。”卖梨的摊贩道。   崔桃应承地点了点头,随即走到严大郎跟前,告诉他:“烧饼我都买了,随我送到家里去。”   严大郎本因为没生意,已经打蔫地低头,恨不得要把自己的头埋进衣领里头去。忽听崔桃这话精神了,连忙激动地应承,这提起了烧饼筐跟上。   往开封府走的路上,看得出严大郎因为卖了烧饼有点开心,但他都默默地没多言,也没有跟崔桃她们搭话半句,更不要说会说什么好听的话了。可见他不是个花言巧语的人,性子有些闷,也算实在。   等崔桃把严大郎引到开封府后门的时候,严大郎才认出来这是什么地方,吓了一大跳。   崔桃让他不必害怕。带他进了开封府,崔桃就结了钱给严大郎,严大郎却不敢要,推脱再三才收下。   “你可知外头关于你的那些传言?”崔桃请严大郎在她新建的凉亭内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茶。   “知道些,都说我逼着岑氏守寡,不让她改嫁,可我万万没有这样的心思。她为三哥守丧完毕之后,我就让内人去劝过她,毕竟那么年轻啊。她却说她暂且没那心思,我们自然不能逼他,便随她去了。   谁知这几年,外头的风言风语越来越多,竟都传是我逼她守寡,还有传得更邪乎,说我觊觎她的美色。所以这人我严家是万万不敢留了,便让内人寻合适的人家,为了张罗改嫁,可她却还是不愿意,说多了又哭起来。如今弄得我里外不是人,差点都不想活了!”   严大郎告诉崔桃,他现在的烧饼生意是越来越差,已经没有办法给家里糊口了,以前一天卖四筐都不止,现在一筐都卖不完。再这么下去,他连买面做烧饼的钱都没有了。   “我还听说,岑氏织布的钱都被你们家压榨走了?”   “这是谁说的话?”严大郎气得拍桌而起,“我们可没觊觎她一分钱,以前过年过节有什么吃的都不忘给她送一份儿。她自然也会回礼,有时候会给孩子买一些东西。她怎么能对外人一次又一次地这么诬陷我们?”   崔桃见他说得面红耳赤,瞧得出他憋屈有火,让他喝口茶,先顺顺气。   严大郎喝了茶之后,脸色稍微好些了。他突然跪地,请崔桃为他做主。   他实在是受不了这些流言蜚语了,如果家里就他一个人也就罢了,他还有妻子孩子,他们不应该平白无故遭受这份罪。   “你信我能处理好?”崔桃问。   毕竟在外人看来,开封府的案子从来都是男人在查,突然是女子,一般人未必会相信。   “我瞧得出娘子是好人。我上次来开封府递状纸的时候,听衙役们提起过崔娘子,说崔娘子的本事,整个开封府的衙役们加起来都比不上。”严大郎老实道,“我知我这案子不大,按理我不该报官,不该麻烦开封府的诸位官人们,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便是家务事,也得劳烦衙门为我断一断!”   崔桃点头,打发严大郎暂且回去,又嘱咐他既然信她,回家就老实呆着,别跟岑氏起冲突。   崔桃随后就她今日见闻都书于纸上,呈给了韩琦。   韩琦览阅之后,便问崔桃结论。   “韩推官可有结论?”崔桃反问韩琦。   “这岑氏会做人。”韩琦只说了一句。   “可会做人并不错,守寡难过,免不得抱怨几句,也没错。若先入为主了,认定岑氏这么年轻不会不改嫁,便会容易把话听歪了,事情可能就变了味儿。风言风语一旦传起来,便有了编瞎的故事掺在里头。”崔桃道,“冤家宜解不宜结,本身人两家也没什么大错,又是亲戚,何苦因此交恶。”   韩琦听崔桃此话,便知道她已经有了主意,让她尽管按照自己的想法处置便是。   “韩推官问都不问,就不怕我处置不好?”崔桃故意问道。   韩琦笑一声,“处置好了,有煎鹿脯。”   崔桃一听这话眼睛亮了,马上保证她肯定能把这案子给处理得妥妥当当,都不用过公堂。   “韩推官的煎鹿脯可得备足了!”崔桃说罢就欢快地跑出去。   韩琦落下了手里的笔,望着窗外飞速跑离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见了,他才复而提笔继续。   次日,崔桃就拎着她做的两份儿肉肠来见严大郎一家和岑氏。   狄氏昨晚上听严大郎讲了情况后,才知道外头竟还有传言说她们贪了岑氏的钱。狄氏气得直哭,直叹他们不知道哪儿错了,要遭这份儿罪。   等崔桃将岑氏领来的时候,狄氏气得破口就骂岑氏。   “他们到底哪儿对不起你,你要这般在外诋毁我们?我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了,对不起你?”   岑氏也落泪了,忙摇头表示她从没跟外人说过这些。   “你不说,他们怎么会传了这样的话出来?”狄氏质问。   “我……我也不知道。”岑氏越发落泪不止   “巷东的李氏,你可曾跟她说过,你要拿钱给严大郎一家的话?”崔桃这时插话问岑氏。   岑氏怔了下,委屈道:“我是说过,可我并没说是大哥大嫂压榨我织布的钱,只是碰巧那会儿过节,我说我要包些钱送过去。”   “这就是了,他们若认定你受欺负,听你说这话,便会擅自揣测是你被他们压榨了钱。”   诸如严大郎觊觎岑氏的美色,也是因为岑氏一直坚持守寡,别人见严大郎夫妻跟岑氏说话的时候。严大郎夫妻强势,岑氏温柔,便以为岑氏受了欺负。他们不信岑氏是自己的坚持守寡,便都编排在了严大郎身上。   如今岑大郎因为流言,开始逼着岑氏改嫁,岑氏不愿,为此伤心难过,便更加惹来揣测谩骂了。   岑氏听了崔桃的细致分析之后,才恍然大悟,“怎么会这样?我这就跟她们说明白去。”   “你若现在特意去跟那些人去说,她们未必会信,反而觉得你是受严大郎的逼迫所致。那这之后,她们一家子在这巷子了只会过得更艰难,烧饼生意依旧不会好。”   “大哥大嫂,对不起,我真不知外面竟把事儿传成这样,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我还以为这一年多来你们不理我,是因嫌我不听你们的话改嫁。”岑氏抱歉地哭起来。   狄氏叹口气,晓得现在不能怪岑氏了。可境况这样了,她心里难免有怨气。严大郎也是如此。   “我有一个好办法解决。”崔桃随即问岑氏是否愿意跟她兄嫂说心里话,“你其实并非坚决不想改嫁吧?”   岑氏愣了下,这才坦白告诉狄氏和严大郎,她心里其实一直惦记一个人,便是巷北头做绸布生意的马四郎。不过马四郎近些年都一直在两浙地带做生意,鲜少回来,她便想等着他。   这马四郎因为做生意总是要走南闯北,一直没娶妻,也是怕自己离家三年不归,按律法自己妻子都可以改嫁了,倒不如不娶,免得耽误人家。   “你倒是早说呀,他便是愁找不到能等他的良人。你若有意,这事儿我们都可以帮你张罗,实在不行你就随他去两浙呗。”狄氏叹道。   崔桃又出主意,让岑氏和狄氏一起去卖烧饼,岑氏还可以顺便卖一下她自制的香薷饮。这样外人瞧见她们妯娌关系好了,也因喜欢同情岑氏,就会光顾她的生意。日子久了,自然就会渐渐了解明白,岑氏确实是自主坚持守寡,她们两家之间根本没什么事。   此后三日,岑氏和狄氏便就按照崔桃的主意,一起去卖烧饼,果然生意渐渐好了,巷子里的传言也开始有所改变。狄氏也清清楚楚表明了,绝不会少了岑氏帮忙买烧饼的那份儿钱。岑氏则也因为卖香薷饮多了一份儿收入。   俩家问题就此解决了。   这时候,闻得此案案情的人都不禁唏嘘,折磨了两家这么久的事情,居然就因让崔娘子一个简单主意,让大家都和和乐乐起来。   严大郎特意来开封府感谢崔桃,也带了岑氏的话,今后他们愿意给崔娘子供给一辈子烧饼和香薷饮,随叫随送。   事情搞定,崔桃就乐颠颠地去韩琦那里讨煎鹿脯。鹿肉可不好寻,大多时候只有贵族能吃到。   韩琦也不含糊,这就带着崔桃出了门。   “韩推官不等放值的时候?”崔桃惊讶。   “今日休沐。”   崔桃又惊讶了下,休沐日还在开封府,莫不是就在等着她跟他‘要饭’呢?   崔桃更开心了,正要问能不能叫上王四娘和萍儿一起,便在开封府的马棚处,见到了王钊、李远、李才还有王四娘和萍儿。   大家随后就热热闹闹奔向韩琦家,却不想在半路,碰到了一桩热闹。   今春科举的结果终于出来,放榜了!   只见那榜前围了一群书生,都急着瞧自己是否榜上有名,周围还有不少瞧热闹的百姓,不乏有许多身着锦衣之人。   这瞧榜的书生中有一名身穿翠竹旧袍的年轻男子,当他瞧见自己榜上有名后,高兴地仰头一乐,抚掌叹自己十年寒窗苦读没白费。   可他这感慨的话音还没落,两拨穿着锦袍的男子分别从东西两侧冲了过来,速度不分伯仲。两拨人各自揪住男子的左右胳膊,都要他跟他们走。   “榜下捉婿喽!”有看热闹地喊起来,“左边是万侍郎家,右边秦侯爷家,快选一个吧!”   话音刚落,就听‘刺啦’一声,那年轻书生的左右衣袖被扯掉了。 第46章   这些人手劲儿都挺大,连带着把书生的里衣袖子都被扯开了,书生的左胳膊露出一块肉来。众人却见那书生的胳膊上竟有一处刺青,是一只展翅的蝴蝶。   书生连忙尴尬地捂住自己的胳膊要跑。万侍郎和秦侯爷家的两拨人都赶忙拦住了书生,先跟他赔罪,都表示可以立刻带他找个地方换身新衣裳。   “怎么着您也选一家,不然就这么走了,我们都不甘心呐,还得惦记着。”秦侯爷家的家仆说道。   万侍郎的家仆也应和,让书生选一家就成,但谁家都不选他们难做。毕竟每年科举高中的进士之中,年轻好看的并不多,走一个就少一个。   “我……不想选。”书生狼狈捂着破掉的衣袖,试探着往左走被挡了回来,再往右走也被挡了回来。他急得几乎快哭了,脸色通红。   可书生越是这样羞臊内敛,反而越得两家人喜欢,说明他本分老实。这又能读书又老实,不正是上好的择婿人选么!   崔桃突然快跑到书生跟前,“袁大哥,你咋还在这呢?嫂子在家等你高中的好消息,都等得脚底冒烟了,在屋地来回来回地走啊!”   书生袁峰听到崔桃的话后愣了下,后在崔桃的眼神示意下,恍然明白过来,忙点头应是,就朝着崔桃这边走。   这时候万侍郎和秦侯爷家的周管家、郑管家闻言,直怪袁峰没把话说明白。   “早说你已经娶妻了呀,害我们白费事。”   “你们给时间说了么?快拿钱赔衣裳!”崔桃跟周、郑两位管家要钱。   “耽误我们事儿还没说呢,竟还跟我们要钱?”   周管家和郑管家自然是不愿意从他们自己兜里舍钱出去。   “那要这么不讲理,大家就得去开封府好生说道说道了。哎呦,那不就是开封府的韩推官么,可真巧了,正可以请他来给我们大家判一判,这事儿到底谁不讲理。”崔桃假装巧遇一般,示意两管家往韩琦那边瞧。   周管家和郑管家在看向韩琦俊颜的刹那,都吓得心里一哆嗦。这位韩推官他们知道的,上次科举放榜的时候他们都提前预备着想捉来着,奈何位置太高捉不着,人家可是官家钦点的榜眼。李尚书一直觊觎着都还没得着,何况是他们了。   这是榜下捉婿,可不至于捉到开封府去,招惹晦气不说,回家了肯定还会落主人埋怨。俩管家只得乖乖地给钱,一家出了二百文给那书生。其实瞧那书生的衣服,最多也就值几十文钱,可要钱的小娘子非说还有什么‘受惊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赔偿要求,奈何还得给。   能怎么办,那位韩推官就在街对面,哪敢不给?   崔桃把要来的钱递给了袁峰,让他快些找地方去换衣裳。   “袁某有一事不解,小娘子如何知晓袁某的姓氏?”袁峰好奇地问。   崔桃指了指二甲榜左侧最后一个名字,“刚瞅着你好像瞧的是那个名字,便是叫错了也没关系,主要还是要看你愿不愿意应。”   袁峰忙行礼道谢,表示他愿意应的,随即又对韩琦见礼,“学生仰慕韩推官已久!”   “日后便是同僚了,恭喜。”韩琦淡声道。   袁峰再行礼道谢一次,然后就捂着自己左侧肩膀的破处,窘迫地告辞了。   崔桃笑嘻嘻地招呼大家可以走了。   “多管闲事。”韩琦在崔桃走过来的时候,小声对她道。   “这怎么能算多管闲事呢,这是见义勇为。你假若是韩推官被捉成那副样子,是不是也希望有人来救你?”崔桃反问。   韩琦垂眸轻笑一声,没回话,而是徐徐迈步继续前行。   “韩推官在丁卯科举放榜的时候,是不是也被捉了?”崔桃起了八卦之心,凑趣问韩琦,“韩推官容貌无双,才高八斗,又是官家钦点的榜眼,还这么年轻!那在当时肯定抢手啊,照袁峰今天的情形来看,那会儿估计连一片衣服都不能剩了。”   韩琦起先听崔桃赞他容貌,反应不大,忽听她说最后一句,不禁蹙眉睨她一眼,问崔桃还想不想吃鹿肉。   “想吃,想吃。”崔桃马上赔笑地应承,用手捏住自己的嘴,表示她不再多言。   为了鹿肉,她可以脾气很好呢!   崔桃随即就高兴地跑去王四娘说话。   韩琦瞧她活泼开朗的模样,忍不住勾起嘴角又笑了一声。   等到了韩琦家,崔桃才发现韩琦住的地方并非是她所想象的那种高门大院。宅子总体上属于前三后三的格局,不过西侧有跨院,那边另开一侧门,设有下人房、杂物房和厨房等。   正堂沉稳肃穆,家具为檀木,倒是样样精致,整体布置严肃中不失雅高雅,穿过正堂就是后厅,比起正堂少了几分肃穆,挂有山水画,也有些兰花装饰,整体偏舒适淡雅一些。   走过回廊至后院,便可见几株绿色,院中央摆着两个养着碗莲的宽口大缸。荷花开得正好,有粉有白,缸里还有或红色或黄色或红白花的锦鲤时不时地浮上来,与绿色的莲叶相映着,好看得紧。   宅子里算上张昌共有十二名家仆,厨房负责做饭的有三名厨娘,另有三名丫鬟,其余皆为年轻的男仆,负责养马、赶车、打扫之类的活计。   崔桃见后院石阶前摆着一张檀木大桌上,上面备好了碗筷和点心,算数量刚好对应他们几个,但桌子上却没见有什么鹿脯。   崔桃纳闷地正要问韩琦什么时候开吃,这时方厨娘来了。   方厨娘笑着为大家备上了她刚做好的漉梨浆。崔桃上次吃过方厨娘做的酥黄独,印象十分深刻,后来她还从方厨娘这里得了老面团子,自己还做了一次改良版的酥黄独。不过这传话和捎东西的人都是张昌,崔桃倒是没见过方厨娘。   今日得见,不禁觉得亲切,崔桃忙介绍了自己,又称赞方厨娘手艺好。   方厨娘也早就听张昌说过崔桃,得见本人禁不住细致打量一番崔桃。衣着挺素净的,却有一张明艳好看的脸蛋,笑起来很甜美。方厨娘早听说她在衙门什么都会,做饭也很有一手,如今见人又漂亮又会说话,不禁更加喜欢起来。   “那崔娘子便随我去吧,郎君说了,这鹿肉要怎么烹制还得崔娘子做主。”方厨娘连忙客气地邀请道。   崔桃愣了下,奇怪地看向韩琦,不是说好来吃‘煎’鹿脯么,怎么还要去确定如何烹制?   “我们也去帮忙。”王四娘拉着萍儿一起道。   王钊、李远等人则客气的感谢崔桃,今天这顿饭如果有崔桃的手艺,绝对可以吃得尽兴而归。   崔桃还在不解地看着韩琦。   “去厨房看看。”韩琦对崔桃道。   崔桃跟着方厨娘到了厨房,发现厨房里竟有两只杀好的鹿,才恍然明白怎么回事。   “煎做鹿脯的部分,我已经预留好了,余下的这些地方要看崔娘子怎么做?”方厨娘问崔桃的主意。   崔桃看着这么多鹿肉,而且是各个部位的肉,眼睛开心地弯成了月牙形,翘着嘴角一直笑。   “天呐,韩推官可太实在了,说煎鹿脯,我以为也就两块肉罢了,没想到给备了两头!这可得不少钱吧?”王四娘看了之后也惊喜不已。   “却不是钱的事儿,这时节有钱也未必能置办来。”萍儿对王四娘道。   “鹿肉鲜美,可补虚赢、益气力、强五脏,养血生容。”崔桃立刻挽起袖子,洗手准备开做,“今儿我们可有口福了!”   先做煨鹿肉。   崔桃让王四娘把鹿肉多拆解下来,取大块鹿肉切成长条状小块后,炸成深黄色去腥,因为鹿肉比较瘦,在煨的过程中很容易柴掉,所以要额添些肥肉一起炖,少不得要放些大料、酱油、酒等炖肉佐料,温火慢慢煨,才最入味。   再取鹿肚肉,切成薄片用盐腌制,稍后用来爆炒。   还得来一道清蒸,用腐皮包裹鹿肉,下水炒过之后,抹上醋酒姜蒜以及方厨娘自制的清酱,再入锅蒸。蒸熟了切片,再配上特调的酱料蘸着吃即可。   接着就是煨鹿尾,烧鹿筋丁了。   鹿筋有老有嫩,老的要提前两天久煮才容易烂,这些今日就吃不得了,只能挑鲜嫩的鹿筋切丁后,配上野鸡肉丁,猪五花肉丁、笋丁、萝卜丁,再辅以酒、酱油等佐料放在一起烧。   再做一份鹿蹄汤,因为已经做了多种口味的鹿肉,这一道却不用多复杂,清淡最好。把鹿蹄添酒焯水去腥之后,简单地加陈皮入砂锅慢慢熬汤,尽量把食材最原始的香味儿熬出来即可。   最后剩下的也便是今天最重要的主菜:煎鹿脯。   方厨娘以已经将需要的肉提前腌制好了,等所有菜备齐之后,就在铜盆里添上炭火,上面分别加了锅和铁篦,摆在以高脚桌之上,放在八仙桌旁边,现煎烤着现吃。   崔桃随身携带了野茴香,也就是现代所说的孜然。这时代野茴香还被充作药材,她弄来的这些都是之前去药铺特意预订所得。   等会儿煎鹿脯的时候,务必要撒上调味。煎烤一类的肉,没有孜然,简直是没有了灵魂。听方厨娘说,这鹿是现杀没多久,极为新鲜,那更要配上这美味的孜然才行了。   厨房的众人忙活完了,天色也差不多近黄昏了,除了备有荔枝膏水和漉梨浆之外,少不了要有酒,男人们爱喝的竹叶青,女子们喜饮的青梅酒,桌上除了做好的各种类鹿肉,羹汤,还有几样素淡的小炒菜,以及冰糖雪梨、酥黄独一类的甜品。   大家尝过洒了孜然的煎鹿脯后,纷纷一致称赞好吃,又把崔桃赞美了一通。   接着,众人就边吃煎鹿脯边闲聊,一直尽兴到天色大黑,院中挂上了红灯,大家才散了。   王钊和李远、李才兄弟都喝得挺多,走路打晃,甚至分不清东南西北,需要韩琦派小厮送他们回家才行。王四娘也喝了不少,大脸盘子通红,萍儿嫌弃地搀扶她,劝她清醒一点。王四娘当然不会清醒一下,靠在萍儿身边晃了晃去,须得萍儿不时地搀扶她,才不至于栽倒在地。   萍儿就忍不住念叨王四娘,拍拍她的脸蛋。王四娘却嫌萍儿聒噪,正好她身量高过萍儿,也不知道她把萍儿当成了什么,张口就咬了萍儿脑壳一下。萍儿气得推开王四娘,王四娘便踉跄地跌坐在地,像个孩子一样蹬腿。   韩琦和崔桃见到这一幕都忍不住笑。   韩琦便叫车夫赶来马车,让她们坐车回去。   谁知王四娘上了马车之后,呜嗷吐了一口,都吐在了萍儿上。气得萍儿惊叫一声,埋怨不已。方厨娘等人忙帮着简单清理了一下,等萍儿再回马车的时候,王四娘整个人已经横在马车里,叫人没下脚的地方了。萍儿勉强挤了进去,然后她努力挪动王四娘,想让这个大块头给崔桃腾出个地方来,奈何醉晕过去的王四娘跟泰山一样稳,凭萍儿怎么使力气都挪不动她。   “你们先坐车回去就是,我正好吃多了,走一走消食。”崔桃说罢,就请车夫驾车。   萍儿忙对崔桃道:“那我在府衙等你。”   崔桃点点头。   等马车驶走了,崔桃便拱手跟韩琦道别。   “韩推官说到做到,这一顿鹿肉果然备足了,吃得我们肚子都心满意足,多谢啦!”崔桃道谢之后,便接过方厨娘递来的灯笼,打算自己走回去。   府里的小厮送人的送人,赶马车的赶马车,已经走空了。   方厨娘却不放心崔桃一个人回去,“这天黑了,路也不算近,崔娘子也喝了不少酒,还是我送崔娘子回去吧。”   “不用不用,我一个人可以。”崔桃让方厨娘早点去休息,她上了年纪,又为大家的饭食忙碌了一下午,早就累了,“刚还看见您揉腰呢。”   “你去休息,我来送。”韩琦对方厨娘道。   方厨娘怔了下,随即反应过来什么,眼睛一转儿,带着笑意连连应承,这就回去了。   “走吧。”韩琦朝崔桃伸手过来。   崔桃两颊泛红,喝得微醺的,见状愣了下,然后眨着眼睛呆呆地看向韩琦。   怎么地?就剩他们俩人了,他竟然这么大胆了,想要跟她牵手?这也太直接了,跳过了好几步。她还没有答应跟他交往,再说之前也没见韩琦对她表现出过任何喜欢的情意。   难不成是韩琦掩藏得太好,她太迟钝?   崔桃严肃地蹙眉,琢磨着自己要怎么拒绝韩琦这种跳步骤式的‘直接’。   “想什么呢?”韩琦低眸看着崔桃,声音格外低沉有磁性。在府门口高高挂着的红灯笼的辉映下,其容颜更显清隽,温雅无双。   崔桃顺嘴答道:“你让我想想。”   “耳畔传来低低的笑声。   崔桃不解地仰头看向韩琦,或许是因为有点喝醉的缘故,她觉得韩琦那张脸比往日更俊美顺眼了,仿佛加了柔光。   韩琦伸手夺过崔桃手里的灯笼。   “帮你提个灯笼,有什么好想的。”韩琦说罢就往前走。   崔桃恍然,然后讪讪地跟上韩琦。   半晌之后,夜色下,巷子里,只有一前一后,一男一女,两个人在走。   “韩推官特意送我回开封府,便是为了给我提灯笼?”崔桃快走几步,终于跟韩琦并肩而行。她歪头看他,翘着嘴角特意问。   “地臧阁。”韩琦道。   意思是说,担心她一个人走夜路,受到不法分子的袭击。   崔桃垂下眼眸,语气很失望地‘哦’了一声。   韩琦也明显听出崔桃话语里的情绪,侧首凝看着她。洁白圆润的额头下,一双眼半睁着,有点小丧气地看着地面,睫毛浓密又长,在眼下映出了一道暗影,鼻子翘挺着,粉唇不大乐意地噘起。   “不然要如何?”   韩琦默了片刻后,见崔桃还是那副好像跟他闹别扭的表情,终于开口问她。   “没要如何。”崔桃立刻回话,嘴巴反而噘得更高。   明显是嘴上说不是,实则意思截然相反。   “你们女人都这般口是心非么?”韩琦问。   “我们女人?”崔桃立刻看向韩琦,“还有哪个女人啊?”   韩琦勾起嘴角,但笑不语。   “噢,应该是韩推官的意中人。我记得谁跟我提过来着,李尚书家的千金十分中意韩推官。”崔桃恍然大悟道。   “是么,我倒是没听说。”韩琦声音冷了两分。   “不是她,那还有谁?”崔桃马上追问。   俩人的脚步声在巷子里响了一阵之后,崔桃都已经忘了前话,开始仰头看天上的星星了。   “我娘。”韩琦才道。   崔桃愣了下,想起之前自己跟方厨娘一起做饭的时候,她倒是听方厨娘念叨了一些韩琦的过往。   韩琦的母亲胡氏身份并不高贵,系婢女出身。韩琦的父亲韩国华在泉州上任期间,跟胡氏生下了韩琦。那时候韩国华已经年过半百了,前头有五个儿子,韩琦最幼,也算是韩国华老来得子。本来最受宠爱,不过三年后韩国华去世了,韩琦那时才不过三岁,根本不大记得父亲的模样。   那之后,他就随母跟着兄长们一起生活。从韩琦小时候记事儿开始,一直是跟母亲相依为命,在兄长们的轮流照看下长大。   韩琦为婢女所生的庶子,便是出身在官宦世家,身份其实并不算高贵。韩家兄弟们若养废了他,却也无人多说一句闲话。但难得的是,韩琦自小就懂事,聪明沉稳,无邪曲,很讨兄长们喜欢。加之大些了,他的才思性情更异于常人,兄长们都晓得他将来必成大器,也都对他十分尽心照顾。当然,这其中少不得韩琦的母亲胡氏同样会做人的缘故。   其实仔细想来,哪有孩子小小年纪就那么愿意去懂事?谁不想任性,谁不想多玩一会儿?所谓的懂事,不知是残酷的现实逼出来的。   所以在韩琦心中,他娘在是他心里应该是最柔软的部分了。   崔桃觉得,韩琦能把她跟他娘归类到一起,算作‘你们女人’,也算是一种荣幸了。这说明她在韩琦那里,不算是生疏之人。   韩琦转眸再看崔桃,却见她忽然不噘嘴了,而是抿着嘴角浅浅地笑着。   不仅口是心非,还善变。   但不管是哪一种,皆如珍珠一般,泛光的,可人的。   崔桃忽然想起来上次见包拯的情况,问韩琦之前到底跟包拯说过什么,“为何包府尹说要尽量替我争取,争取什么呀?”   “给你免罪。”韩琦道。   崔桃更高兴了,眼睛亮晶晶地望着韩琦,“那我真可以免罪了么?”   “待批复了便知。”韩琦道。   “那多久会有消息?”崔桃追问。   “快则十天半月,慢则半年以上。”韩琦答道。   崔桃亮晶晶的眼睛忽然不那么亮了,“怎么会这么久,上次批复却很快的。”   “折子分紧要和次要,如今不紧要了,便要层层递上,可能会慢一些。”韩琦道。   “行,我等着。”   崔桃应承完,过了会儿,她还有点不甘心,又追问韩琦一句。   “韩推官不是跟官家很熟么,能不能私下里跟他打一下商量?”   “不能。”韩琦回答得干脆。   “哦。”崔桃打蔫地低头,默默往前走。   韩琦见崔桃徐徐前行背影仿佛被夜色吞噬了一般,终开口补充一句:“你便是我的大人,也不行能。”   韩琦的意思,不管换做是谁,他的什么人,都会按照规矩走。官家日理万机,特意请求其特例处置,容易落人话柄,若惊动了太后和御史,反而会把小事变大,让一桩简单的事情变麻烦。   崔桃好像不懂这些道理一般,许是刚喝了酒,令她头脑没有以前反应机敏,这会儿还是闷闷地低头往前走。   韩琦望着崔桃背影片刻,便迈大步上前,挑着灯笼为她照明前路。   他没去看崔桃的脸,一直静默地目视前方而行。   街上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只能听见俩人的脚步声。   “噗!”   崔桃终于没忍住,笑出声来。   然后她马上捂住嘴,偷瞄一眼韩琦,正被韩琦的目光抓个正着。   崔桃马上低着头,假装严肃地继续往前走。   韩琦发现崔桃原来一直在憋笑的时候,立刻便懂了崔桃为何而笑。无非是那句假设她是他大人的话,让她开心了。   倒弄不懂她,之前她一本正经叫他大人的时候,没见她笑话自己。如今换成他假设说一下罢了,倒叫她笑得特别开心。   “不如我干脆认你做女儿如何?”韩琦对崔桃道。   “那给钱花么,给好吃的么?”崔桃立刻反问,“不给不认哦!”   韩琦笑一声,没想到崔桃真的在考虑认。但笑过之后,韩琦心下也明了一件事,急不得,眼底便恢复素日的淡然。   至开封府门前,崔桃多谢韩琦送自己回来,也多谢他再次替她跟包大人请求赦罪。   “这是你应得的。”韩琦淡淡说罢,便转身去了。   “韩六郎!”   韩琦一怔,除了在外人跟前做戏的时候,他倒是没听崔桃在私下里这样唤他。韩琦握紧手里灯笼杆,缓缓地回头看向崔桃。   她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裙裳,笑得比蜜糖还甜,对他摆手的时候,像极了落在花瓣上煽动着翅膀的蝴蝶。   “路上小心。”崔桃声音脆甜地对韩琦嘱咐。   韩琦目光缓慢地扫过崔桃清丽俏皮的脸颊后,淡淡的“嗯”了一声,转身继续走。   听到身后的开门声和关门声,过了会儿,韩琦才回头看了一眼。   随即便是一怔,就见催桃的脑袋夹在两扇门之间,正望着他。跟他目光相对之后,她突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忙对他又摆了摆手,就赶紧把脑袋缩了回去,关上了门。   韩琦淡淡地看着紧闭的后门,垂下眼眸,随即轻笑了一声才转身彻底离开。   崔桃迈着轻快的步伐回到荒院后,看见萍儿正坐在凉亭内洗衣服,正是王四娘吐脏的那件。   “回来啦?”萍儿忙用布擦了擦手,“我给崔娘子煮了醒酒汤,这就端过来。”   崔桃应承,便坐在凉亭内等着,顺便就回想了下她刚刚跟韩琦的相处过程。   她表现得那么可爱,韩推官应该或多或少有被撩到吧?   “你一个人回来的?韩推官可送你没有?”萍儿把醒酒汤端到崔桃跟前,关心地问。   “送了。”   崔桃喝了一口醒酒汤,不禁蹙眉,她很想问萍儿是不是把洗衣服的水倒里面了。不过看她下巴上沾着黑灰,手背上还有柴火划伤的痕迹,崔桃不说什么了,把碗里的醒酒汤一口闷了,喝药都没这么艰难过。   “韩推官亲自送你回来了?”萍儿惊讶叹道,然后就笑起来,“说不定真被王四娘说准了,崔娘子和韩推官——”   “可算了吧,身份不搭。”崔桃道。   “那可说不好,一旦崔娘子被免罪了呢,那以崔娘子的家世就可以了。”   “我不想靠我的家世,那个家悬着呢。”崔桃又倒了一碗茶喝,随即跟萍儿道,“其实蜂蜜就解酒,倒不用刻意去熬醒酒汤。”   萍儿发愣的时候,崔桃已经打了哈欠跟她摆摆手,兀自去沐浴睡觉了。   ……   一清早儿,鸟儿还没有来得及叽叽喳喳叫呢,崔桃就听窗外面传来王四娘的惊叫声。   崔桃带着起床气,冲下地就推开窗:“作什么呢?”   王四娘吐了口里的东西,用水漱了漱口,赶紧过来跟崔桃解释她是因为喝了萍儿的醒酒汤,受惊所致。   “我这一早起来,她就送醒酒汤,我当她多好心呢。结果一喝才知道,她怕是把马尿掺里头要害我呢!”   “我没有!”萍儿跺脚,气红了眼睛。   “不喝就不喝,废什么话,那有蜂蜜自己冲去。”崔桃转而对萍儿道,“确实不好喝,以后别做了。”   萍儿委屈地回看一眼崔桃,不服气地跑去厨房,不一会儿就见她匆匆跑出来也吐了。   王四娘拍着大腿哈哈笑起来,笑够了,她特意跑来问崔桃,早上做什么饭,她好去准备洗菜。   “出去吃,今早不做了。”   三人就伴着东升而起的太阳,寻了一家闻起来最香的路边摊吃早饭。   这家早饭摊卖馄饨、包子和烧饼,有鸡丝馄饨、羊肉馄饨和芥菜馄饨。   崔桃三样都想吃,就让店家各来一碗,混着装三份儿,正好他们三人一人一碗。烧饼和包子也都要全了,趁热吃味道最好。   三人吃到一半的时候,就见早饭摊的老板跟过来的老客打招呼。   “王大郎今儿还是老习惯,来一碗鸡丝馄饨和一个羊肉包子?”   “不吃了,不吃了,今天断然是吃不下了。”那个被叫王大郎的中年人一脸晦气地摆手。   “这是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老板忙关切地问。   “街那边发现了一个死人胳膊!我刚巧路过,瞧了一眼,太可怕了,可吓死了!我现在一回想浑身就不舒服,甚至想吐。你说我还能吃得下去饭么?”王大郎反问道。   崔桃忙端着馄饨碗凑了过来,问他是什么时候的事,死人胳膊在哪儿。   “就刚刚啊,这条街往东走,走到尽头,左边一拐有个巷子就是了,已经有人去开封府报官了。”王大郎直叹晦气,本来是赶早过来吃早饭的,谁曾想竟看见一条死人胳膊,害得他一天的饭大概都吃不下去了。   崔桃马上用筷子把碗里的馄饨扒拉干净,往街东面跑。王四娘见状,拿起俩包子跟上。萍儿‘唔’了一声,终究还是把嘴里的东西嚼干净了,擦了嘴,才跟着跑了过去。   早饭摊的老板和王大郎瞧这三位姑娘居然好事儿地跑去凑热闹,特意去看死人胳膊,都不禁佩服她们胆大。   老板去收拾碗筷,王大郎犹豫了下,让老板照老样子给他准备。   “不是说吃不下了?”   “哎哟,我一个大男人,还能被那三名小娘子比下去了?吃!”   ……   崔桃抵达大雷巷的时候,巷口已经围满了人,却没多少人真敢往巷子里面看,不过是凑热闹瞎议论。   “开封府办案,让一让!”王四娘喊了一嗓子之就往里面挤,直接用壮实的身躯给崔桃开了路。   崔桃穿过人群之后,走了大概三丈远,就看见巷左侧靠墙根的地方,有一条断臂,在夯土墙旁边显得格外惨白。辨得出是人的左臂,手臂内侧和掌心朝上。而在手臂不远处的路中央,还有一个棕色的麻布袋子,袋子是空瘪的。   崔桃蹲下身来,先查看了手臂处的切口,伤口是从肩峰处截断,可见肩胛下肌腱和冈上肌腱,切口截面比较整齐,几乎没有血,从伤口整齐程度来看,应为死后被利器砍断而成。   “这是开封府的人?我看怎么不像啊。”   “对啊,开封府哪有女人办案。”   “莫不是骗子?”   “是凶手吧!”   ……   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都不太信崔桃她们三人是开封府的人。   最后,终于有个胆大的朝崔桃喊话:“喂,你们到底是谁?”   崔桃需要她的手套,便吩咐王四娘回开封府跑一趟腿。   “都让开!”王四娘掐腰对他们吼道。   “你们在骗人,在胡说八道!我们根本就没见过开封府有女子可以办案!她们说不定跟那死人胳膊有关,我们赶紧把人堵住,开封府的衙役们马上就来了。”刚才带头发言的那名男子,现在开始带头堵住去路。   崔桃摸了摸身上的腰牌,忘带了。   她指着墙根下的胳膊,“你们谁敢挡她的路,我便拿它伺候你们的脸。”   大家吓得当即就让开了路,王四娘就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王钊带着衙役们赶了过来,当即就保护现场。他见崔桃也在,倒很惊讶。不及细问,就听边上有一名男子告崔桃的状。   “这位娘子确是我们开封府的人,请诸位到那边排队,等候问话。”王钊随即安排李远去询问这些目击者的口供。   “情况怎么样?”王钊看眼地上的一条胳膊,然后又看了看四周,“就这一块?”   “我看到的就这一块,王巡使再派人到附近的大街小巷搜一搜,或许还有。”崔桃道。   王钊应承,这就差人去办。   随后韩琦也带人赶了过来,王四娘紧随其后,将验尸工具递给崔桃。   崔桃戴上手套后,就将那条胳膊轻轻拿起,随即反转过来,所有人都清楚地看见了胳膊上臂处有一个蝴蝶刺青。   这刺青崔桃、韩琦和王钊等人都记得,跟昨日那名叫袁峰的书生的胳膊上刺青一模一样。   韩琦命人立刻去查考生袁峰的所有情况,并前往其住所查实袁峰是否在家。   胳膊外侧有轻度尸斑,指压褪色,还没有形成尸僵。   崔桃对韩琦道:“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应该在一个时辰之前。”   “一个时辰之前,也就是天亮之前。”王钊摩挲着下巴,“大家睡得正香的时候,凶手却在杀人分尸,而且所杀之人还很可能是今科二甲进士。”   李远问完目击者证词之后,来回禀韩琦:“第一个目击到手臂的人,是住在这大雷巷的住户,叫高发达。他今早出了门,走几步后,看见墙边有个袋子,里头鼓鼓的,还以为是谁不小心掉了什么好东西,便拾起来瞧,这才惊诧的发现是死人胳膊。因为太震惊,丢袋子的时候,就把胳膊给甩了出来。剩下的目击者都是听到高发达叫声,围过来瞧情况的人,都不太明白怎么回事。”   崔桃拿起麻布袋查看一番,半人高的袋子,赭色,因为颜色比较深,仔细看才能发现上面沾有少量的血迹。“分尸颇为费时,再算上抛尸的时间,凶手很可能在死者死亡之后,就立刻进行了分尸。但如果分尸后直接将这条胳膊装入袋子里,血量不会这么少。所以凶手很可能在砍断尸体的胳膊之后,还进行过清洗,甚至擦拭,然后才入袋。”   王钊当即打了个哆嗦:“清洗,还擦拭……他把死者当什么了?既然把人伺候得这么周全了,为何还要杀他?”   “这就说不好了,有很多原因,目前还不好断定。”崔桃把胳膊放回布袋里,既然现场也没什么可以检查的,可以先回开封府了。   刚才围观质疑崔桃的百姓们,如今看这阵仗,才知道崔桃竟真是衙门里的人,居然还敢负责验尸,拿死人胳膊跟普通人拿包子一样。这么年轻漂亮,居然就无所畏惧,好生厉害!   于是才刚带头质疑并且还堵路的男子,现在又开始带头用惊叹佩服的目光,目送崔桃离开。   崔桃将断臂放回尸房没多久,陆续就有衙役来通告寻到了尸体其它部分。其中有的是百姓报案,有的是衙役们自己搜查得到,分别为躯干、右胳膊、左腿、右腿。   这些部分已经可以完整地拼接成一个人体了,但唯独缺了人头。 第47章   从死者整个躯体的状态来看,并无明显致命伤痕,因为没有找到头颅,所以目前尚且无法明确死因。   不知致命伤,不知作案手段,难以判断凶手的杀人动机和杀人方式,这就给办案增加了很多难度。   王钊等人在全城细致排查搜索了一遍,依旧没有找到死者的头颅。   袁峰家住随州,此番进京赶考,一直住在杨二娘家。这杨二娘是开客栈的,因为客栈没起特别的名字,大家便都称她家的客栈为“杨二娘家”。杨二娘家的客栈专门供给进京求学或赶考的读书人来住,价钱便宜又干净。她家的客栈经常客满,想入住还要提前预定,等着排位。   据说她家的客栈之所以会如此价格美丽,是因为杨二娘想让自己的三个儿子也能好好读书,故不求多挣钱,只希望考生们能偶尔对她三个儿子的课业指点一二。   袁峰就住在杨二娘家丁字七号房,与另一名同样参加科举的考生同住。   王钊寻到袁峰住处之后,就立刻将跟袁峰同屋居住的考生带来开封府问话。   崔桃见前来回话的书生样貌不佳,皮肤蜡黄,外露两颗兔牙,人不高还十分纤瘦,衣袍穿在他身上甚至有些撑不起来。崔桃本没觉如何,但一听王钊介绍此人的姓名,崔桃整个人顿时精神了十倍,打量这书生的眼神来来回回好几遍,以至于韩琦都察觉到了崔桃的异样,特意看了崔桃一眼。   “今科进士,欧阳修。”崔桃感受到韩琦的注视,激动地跟韩琦解释道。   韩琦当然知道这名考生叫欧阳修,王钊刚刚已经说过了,他听得很清楚。   “瞧他便是个不俗之人。”崔桃接着再解释一句。   韩琦再去打量一眼欧阳修,便是来了开封府,依旧姿态不变,可见几分自信和傲气,有些锋芒,与一般的考生相比,确实不俗了一些。   欧阳修尚且不知袁峰出了什么状况,只知道开封府的人此番叫他过来是因为袁峰。   袁峰与他系为同乡,也是挚友,今春一同科考一同高中。欧阳修很开心能跟他一同考上,将来在官场上也会有这样一位挚友跟他做同僚。   这一路,欧阳修追问了王钊三次缘故,王钊都没有透露。欧阳修便有些脾气了,这会儿进了开封府,他脸色并不好,但举止依旧有礼有节,叫人挑不出错来。   见堂上那身着绯色官袍的男子俊美无双,欧阳修隐约觉得自己该知道些什么,但因为此刻担心袁峰,他倒是想不起来了。再看这位俊美官员的身边,还站着一名身着淡青色男装,模样秀美至近似女子,且声音也近似女子的小厮。   怪哉!   欧阳修在心里叹道。   “这位是我们开封府的韩推官,袁峰一案便由韩推官负责。”王钊介绍道。   欧阳修这才恍然反应过来这位韩推官是谁,参加科考的人哪会不知丁卯科的前三甲!欧阳修忙再度给韩琦行礼,态度比之前诚挚了许多。   崔桃立刻去泡了茶,请欧阳修坐着说话。   欧阳修愣了下,迟疑地看向韩琦,却见他并无反驳之意,方晓得这位‘小厮’怕不简单,竟能让韩推官如此纵容着他。   “我与袁兄年少相识,时常一起切磋文章。前两次我科考落榜,多亏他宽慰鼓励我。如今我们一起参加春闱,又一起高中,正是该最高兴的时候,却不知他犯下什么事儿,劳动韩推官亲自过问?”   欧阳修随即起身,恳请韩琦透露实情。   “可是因昨日榜下捉婿的事儿又起了冲突?他这人性子内敛,若非被惹急了,绝不会惹事。还请韩推官体谅则个,不要重罚他,他寒窗苦读十几年,难得考中,若因一些小事耽误了日后的前程,着实可惜了。”   “非他惹事,而是怀疑一具被肢解的尸体可能是他。”韩琦问欧阳修,可知袁峰身上除了左臂上的蝴蝶刺青,还有什么别的特征没有。   欧阳修听闻被肢解的尸体左上臂有蝴蝶纹身,并且至今无头的状况,惊得半晌没说话。   他回过神儿来后,忙对韩琦道:“他左臂上是有一处蝴蝶纹身,我曾问过他,系出祖传。他们袁家长房嫡孙,身上都会有这种纹身。至于他身上别的地方,我记得后背好像有一颗黑痣,再就没有特别的地方了。但他那双手我认得,大家时常一起切磋字画,看得久了便熟悉,可要我具体说特点,却说不出来。”   崔桃这便带着欧阳修去尸房认手。   去的路上,欧阳修注意到,但凡路过的衙役都会很尊敬地跟这位清秀的‘小厮’打招呼。刚才在韩琦面前,别人都拘谨规矩,只有他随性,敢随便插话。说他身份尊贵吧,他刚刚却是站着不是坐着,如今还亲自带他去尸房那种晦气的地方。   至尸房后,崔桃在掀草席之前,请欧阳修做好准备。毕竟无头且还是被肢解过的尸体,乍看起来是有几分吓人的,一般的读书人看了肯定接受不了。   欧阳修暗吸一口气,点头。   崔桃便将草席掀开,请欧阳修查看。   欧阳修看第一眼就有扭头的冲动,但还是忍住了,随即看向尸体的双手。这才赶紧背过身去,闭上眼睛。   “是他的手。”欧阳修悲伤不已,不得不隐忍情绪,沙哑着嗓子对崔桃说道。   崔桃将尸体盖好,用王四娘准备的柚叶水洗了手之后,才出了尸房,走到正在院中冷静的欧阳修面前。   “会不会是凑巧?”欧阳修还抱有一丝希望,急切地跟崔桃解释道,“可能刚好有那么一个人,是袁兄的双手长得很像,胳膊上也有同样的纹身,后背也有一颗痣……”   欧阳修说着说着就不说话了,因为他知道,根本不可能有三处同时凑巧的事。那具被肢解的尸体,的确就是他的好挚友袁峰!   “他父亲一人将他带大,教他读书,十分不易。我们因身世遭遇十分相似,故颇为聊得来,关系比亲兄弟更亲厚。”欧阳修仰头望着天,才迫使自己不至于在外人面前流下眼泪。他连连叹气,有些无法接受眼前的情况。   欧阳修缓了半晌之后,突然对崔桃拱手,请他一定要查到凶手,以告慰九泉之下含冤而死的袁峰。   “嗯,我尽力。”崔桃被欧阳修的情绪所感染,沉声应承,又劝欧阳修节哀,不要太伤心。   随后,欧阳修就简述了昨日他所知的有关于袁峰的行踪。   “放榜之后,他被榜下捉婿,弄得衣衫破了,匆匆赶回房更衣。我那时刚好从恩师家回来,还半开玩笑说他不识趣儿,何不选一家看看,都是不错的权贵人家,左右他还没有婚配。他却不肯,心中甚是惦念他随州的表妹,说以前他舅父舅母一家嫌他穷酸,如今他科考有了功名,舅父母该不会再嫌弃他了。   黄昏的时候,也不知是谁把他没定亲的消息透露了出去,万侍郎府上来人请他过府一叙,那些人的态度不大好,当面就斥他在榜时撒谎哄骗了他们。他倒是没法子再拒绝了,只得应邀赴约。”   欧阳修接着表示,从那之后他就一直没见到袁峰了,一晚上人没见他人回来,他还以为袁峰因为什么缘故不得不留宿在了万侍郎府上。   “会不会他人就是在万侍郎的府上被……”   “榜下捉婿不成,却也不用杀人吧。”王钊摇了摇头,觉得不像。   李远跟着附和道:“我也觉得不像,为这事儿杀人太不值当了,还这么明晃晃。”   “这可说不好,却不能因他们身份高,就觉得他们不做恶事。”欧阳修马上反驳道,“恰恰相反,越是身份高的人,越容易狂妄,视人命于草芥,这类例子从古至今比比皆是。袁兄因之前对万侍郎府上的管家扯了谎,骗他们说自己成婚了,便惹怒了他们。那些人因觉得袁兄瞧不起侍郎府,进而一怒之下痛下杀手,也不无可能。”   王钊等听了欧阳修的分析后,同时看向崔桃。   欧阳修不解大家看向那名‘小厮’是何意,也跟着看过去。   崔桃咳嗽了一下,把昨日她巧遇袁峰的事告诉了欧阳修,“要说扯谎,是我先扯的,倒不能怪在他身上。”   欧阳叹口气,对崔桃道:“郎君当时也是好意想帮他。”   王钊闻言,忙跟欧阳修纠正,崔桃是女子。   欧阳修愣了愣,他本来在一开始听崔桃的声音像女子,是有些怀疑的,但经历刚才尸房那一出后,他崔桃那般淡定面对尸身,便以为女子做不到如此,还以为她嗓音独特,异于平常男子而已。   欧阳修忙道歉,心中却惊奇不止,怎会有女子这般混迹在开封府。但当下却没时间去细究其中的缘故,查清楚杀他兄弟的凶手才最紧要。   “总的来说,杀人动机可分为三种:利益欲,色欲和攻击欲。袁峰家中境况并不好,他仅是一名刚刚高中的书生,还未及当官。色欲谈不上,也并不涉及什么权力利益,那剩下动机就只有攻击欲了。”   崔桃觉得调查的方向应该侧重在仇杀,或因一时的矛盾和巧合而引发凶手进行激情杀人的情况。   经崔桃这么一总结,大家的思路一下子清晰了不少。   王钊:“如此说来,万侍郎那边的动机不算小。”因为那边不涉及到利益和色,也属于第三种情况。   欧阳修惊叹于崔桃对案情的分析,似乎有些明白了她为何身为女子也会在开封府做事了。他随即跟再度韩琦行礼,激动地陈词,肯请韩琦务必不畏强权,公正无私地彻查此案,让他的好兄弟能在九泉之下得以瞑目。   韩琦见欧阳修说话一身刚正之气,心下多少了解了他的脾性,淡淡点头应承了他的话。   欧阳修松了口气,再拜谢,转而又对崔桃拱手,道也劳烦她了。   “放心,我一定会尽力!”崔桃赶紧跟欧阳修保证。   韩琦又看一眼崔桃,目光转而移到欧阳修的那张脸,便端起桌上的茶盏,饮了一口茶。   “让我去万侍郎府上查问,若他们真因袁峰扯谎而怒极杀人,见了我,必难掩愤怒。”崔桃主动提议道。   韩琦见崔桃去意坚定,便嘱咐王钊顾及崔桃的安全,若有情况,立刻回来通知他。   “我与袁兄关系最亲厚,他的很多事情我都清楚,或许在查案的过程中我能帮上忙。”欧阳修也想出一份力,急于想知道杀害自己兄弟的凶手,“韩推官,我能不能跟着一起去?”   “不能。”韩琦语调不咸不淡,拒绝得干脆。   欧阳修尴尬了下,倒也知道自己这要求不算合理。不过他本以为韩推官对他态度还算友好,拒绝的时候,至少会客气一句,却没想到只回了他这么干净的两个字,好像突然有什么变了呢?   “查案这种粗活儿我来就行,欧阳大哥是报效朝廷、做文章的人物,真不用操心这些。”崔桃又跟欧阳修保证,她一定会尽全力找到凶手。   欧阳修感激应承,对崔桃再拱手致谢。   崔桃带着王钊和李才离开之后,欧阳修本想留下来,再跟韩琦聊几句,这位高才的韩榜眼他可是敬仰已久,再有他还想留下等崔桃调查回来的消息。   可不及他开口,就见韩琦身边的侍从客气地跟他表示,如有情况就会去杨二娘家找他去,劳烦他近些日子不要出远门,配合一下。   欧阳修应承,便不得不走了。走之前他看一眼那边忙于公务的韩琦,跟他礼貌道别的时候,也只见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嗯’,态度没有恶劣,人依旧看起来温润儒雅。可欧阳修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是哪里不对劲儿呢?   万府的周管家闻得开封府来人了,特来迎接,一见崔桃这张脸,就想起昨日榜下捉婿的事儿来,惊诧地瞪圆眼。   “竟是你!”   在得知崔桃的身份之后,周管家不大爽地上下打量崔桃,还记恨她讨二百文钱的仇,故甩脸色地问有什么事。   “袁峰死了,被肢解分尸。据知情人所述,他在死前被贵府的人请走了,故而特来问询昨日的情况。”崔桃用公事公办的口气道。   周管家先是惊讶袁峰居然身亡的消息,又听崔桃来质问他们,极为不爽:“这是何意?莫不是怀疑我们侍郎府的人杀了他不成?”   “按例来询问经过而已,周管家别生气,问心无愧,生什么气呢?”崔桃发现这位周管家还挺有脾气,更要刺激一下,看看他的情绪反应如何。   周管家冷哼一声,“说倒是可以说,不过在说之前,你倒是要先说清楚,你帮着袁峰扯谎偏我们侍郎府和侯府的事儿,怎么算?”   “那怎么能叫骗呢?那叫留面子!总不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说,人家没看上你们侍郎府吧,找借口也不过是委婉拒绝,给彼此留体面。为这事儿较真就不太合适了,周管家还发怒怪我就更不合适了。大家都是人,长脑子的,该明白这其中都是我的好心好意呀?”   崔桃的这番话简直死人不偿命。   “你——”周管家怒瞪崔桃,指着她的鼻尖想反驳她,却发现她的歪理还挺‘有理’,只得骂道,“你好生放肆无礼!”   “远没有二话不说就上手、扯破人家衣裳无礼。”   “你你你——”周管家气得无以复加。   “我说清楚了,现在轮到周管家说了。”崔桃见周管家十分不爽,语调一转,对他道,“他年纪轻轻,高中之后第二日就被人肢解分尸,境况何其凄惨。周管家若怜他,就请讲明昨日的情况。”   周管家终究叹了口气,也觉得袁峰可惜了,“我们昨儿是把人请来了,我家阿郎本因他扯谎的缘故生气,责怪了他一通。不过见他诚挚道歉,又讲明了当时的迫不得已,还听了他一心痴情于表妹的情况,自然是没道理强拆人家的姻缘。我家三娘子又不是嫁不出去,捉他也不过是捉来瞧瞧合不合适罢了,也并非一定会定下亲事。”   周管家随即告诉崔桃,他们家主人,也便是万侍郎,留了袁峰吃晚饭,袁峰之后便告辞了。   “走的时候,太阳刚落山,府里头的众多家仆可都看见了,人活蹦乱跳的。”   崔桃问了守门的小厮,人离开之后往哪儿走。得知往东,正是回杨二娘家的路。崔桃跟侍郎府借了笔墨,便画了一副袁峰的画像,让王钊拿着画像顺着侍郎府回杨二娘家的路途询问。   周管家眼瞧着崔桃所绘的画像与一般的不同,用最细的毛笔,勾勒最细的线条,却画出与人脸无二的画像来,特别像,就跟活人一样,不禁惊叹她这绘画的才华。   “我家阿郎也爱画,崔娘子这画若被我家阿郎瞧见了,必觉得惊喜。”周管家口中的‘阿郎’指得正是万侍郎,在送走崔桃的时候,他的态度已经不复当初了,非常恭敬诚挚。   “家里来客人了?”万二郎从马车下来,瞧见周管家正跟一容貌清秀至极的年轻少年说话,便问了一嘴。紧随万二郎马车之后的另一辆豪华马车也跟着停了下来,韩综随即从马车上下来。他见到崔桃忽,立刻踱步过来。   “查案?”韩综问。   “咦,你们还认识?”万二郎惊讶地问韩综。   韩综点头。   “那可真有缘了。”万二郎笑叹。   崔桃默默行一礼,告辞。   “这便是我跟你说的意中人。”韩综大方地对万二郎道。   万二郎一愣,看向崔桃,“她是女子?”   韩综应承,转而对崔桃道:“昨日放榜了,我中了进士。”   “恭喜。”崔桃对于韩综的介绍无感,随即再次告辞就走。   韩综立刻跟万二郎告辞,跟上崔桃道:“查袁峰的案子?我可以帮忙。”   “你又知道了?”崔桃回一句,离开的脚步更快。崔桃是骑马来的,此刻却没骑马,而是快步朝东面走。   韩综自然继续跟上,主动跟崔桃解释道:“当然是知道,一同科考的人,我都清楚。我还清楚他昨天来过万府之后,去了哪儿。”   崔桃就料到韩综这儿有料,她刚才没停下来跟他说话,故作不理他,就是为了让他省下点废话,快点说正事。这经验是鉴于焦尸案那次总结而来。   对于韩综这个人,崔桃是不可能放过的,有关于她的过去,韩综是关键。   “那便有劳,请跟我说说,一会儿我请你吃好吃的作为回报如何?”崔桃突然停下脚步,好脾气地笑问韩综。   韩综马上告诉崔桃,袁峰昨晚在离开侍郎府之后,又被秦侯府请去了。   崔桃想想倒也合理,既然万侍郎府能打听到袁峰的消息,秦侯府自然也能知道。不过这偏巧是前后脚的工夫,倒是有些微妙。   崔桃折返万侍郎府,又问周管家是从何得知袁峰没有订亲的消息。   “有个叫欧阳永叔的,特来跟我们讲了他根本没定亲的情况。”周管家道。   欧阳永叔?这不正是欧阳修么。   崔桃再问周管家他所见的欧阳修是何模样。   “挺高挺壮,肤色有点黑。具体长相嘛,没太注意,他说话的时候一直谦卑地作揖拱手。”周管家回忆道。   那肯定不会是欧阳修,不仅外貌完全不符合,对人的态度也完全不符合。欧阳修连见五品官的韩琦都不放下身上傲骨,姿态不卑不亢,更何况是对一名根本没有品级的家仆。   这时王钊那便也查出消息,在折返杨二娘家的路上,有摊贩目击秦侯府的人半路截走了袁峰。   崔桃便打算去秦侯府问郑管家的情况。   “这秦侯爷却是一点就着的炮仗,最是个暴脾气。”韩综忙对崔桃说明道。   崔桃回看韩综:“倒是忘问你了,袁峰去秦侯府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韩综笑道:“已经告诉你啊。”   崔桃还是不解地看他。   “我也中了进士,又没婚约。”韩综解释道。   崔桃明白了,韩综也是被‘捉婿’的对象,而且应该非常抢手。瞧秦侯府和万侍郎府这积极抢人的劲儿,自然是不会放过家世和样貌更为出众的韩综。不过因为韩综出身权贵世家,他们应该只会礼貌地邀请。   如此说来,刚才韩综跟着万二郎去万侍郎府,大概也是因此缘故被邀请。   “才刚周管家提到的那位欧阳永叔我也见过,倒极为佩服他母亲。听说他父亲早逝,家中境况不好,连纸都买不起,其母却以荻草秆为笔,在沙上写字,愣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把欧阳永叔教出如今这般结果来。”韩综叹欧阳修的母亲堪比孟母,有这等毅力和气节的女子令人万般敬佩。   崔桃连连点头,这点上她倒是十分赞同韩综。寒门难出贵子,特别是在古代这种阶级固化的时代。困境下能逆流而上,教子夺得三年全国大考第十四名,确实非常厉害。   “还是我陪你去秦侯爷家,他们好歹会给我几分薄面。”韩综道。   “我可以应对。”   崔桃可不想领韩综的人情,他这个人,总是在微妙的时候出现,让人禁不住生疑。而且可以肯定一点,韩综背后定有不为之的秘密。出于‘赏遍奇人’的本能,崔桃完全不想跟韩综这种人粘连人情关系。   “我坚持如此,你不必领情。”韩综似乎看穿了崔桃躲避他的心思。   “好啊。”既然对方这么说,那崔桃肯定不会领情,便无负担地答应了。   至秦侯府,郑管家一见崔桃,果然火气贼大,便是听说崔桃来自开封,也不管不顾。他闹着这就要去找秦侯爷告状,到时候秦侯爷肯定要连带着开封府一起算账。之后倒是因为韩综的说和,郑管家才愿意配合调查。   “欧阳永叔?昨日正是他来我们府上告知,我们被袁峰给骗了。秦侯爷极怒,命我们立刻将人请来,好一顿狠骂。”郑管家道,“后来还是五娘子出面劝和,才让他免受一遭罪。”   五娘子是秦侯爷的第五女,据韩综告知,如今秦侯府正是想为她选夫家。   崔桃听郑管家形容欧阳修的样貌,也知是个假的,跟万侍郎府周管家遇到的是一个人,他也都是没看清楚这人的相貌如何。看来此人早有准备,不仅十分了解袁峰放榜那天拒亲的情况,还了解袁峰的过去,知道袁峰根本没有订亲过。此人到底出于什么目的这样做?他到底是不是凶手?   “欧阳永叔也是今科进士,虽然丑了点,可难得年轻啊,怎没人捉他?”王钊瞧如今这‘捉婿’如此火热,便有些纳闷两户人家怎么都不知道欧阳修长什么样。   “他早被捉了。”韩综解释欧阳修早被老臣胥偃抢先一步,约定了科考高中之后便为其女婿。   “还是提前预约好。”崔桃应和。   韩综这时忽然挑眉,对崔桃道:“该请我吃好吃的了。”   “走呗。”正好现在天色晚了,崔桃带韩综到了州桥夜市,要了一串五香毛蛋,还特意跟卖毛蛋的大娘说了,要选了那种长满毛快出壳的,已经有鸡崽的雏形了。   崔桃随即就把一串五个的五香毛蛋递给韩综。   像他这种世家子,应该是见不惯这个,也吃不惯这个。   “给你!”   韩综看了眼崔桃手里的东西,笑了下,毫不犹豫地接了过来,跟她道谢。   “一下请你吃五只鸡,我够意思吧?”崔桃得意问,倒要看韩综什么时候‘崩溃’。   韩综笑了笑,便张嘴咬了一口,然后对崔桃点了点头,表示很美味。   崔桃挑眼见着韩综真把五个毛蛋都吃完了,对他笑道:“看来我猜得没错,你果然爱吃这个。”   “嗯。”韩综应承。   “天色不早了,我得回开封府复命,今日多谢。”崔桃对韩综拱手道别,随即就大迈步离去。   韩综不动声色地望着崔桃的背影,直到她身影彻底消失,他才干呕了一下。随从见状,忙低声唤他,欲去搀扶。   韩综快步走到墙边,扶墙吐了片刻后,便从随从手里接过水漱口,又拿帕子擦了嘴,随即就将价值不菲的丝帕丢在地上。   “二郎这又是何苦?”随从见状,禁不住心疼。   “她送的,便是毒药,我也吃得。”   待韩综所乘的马车离去,崔桃就从后头的巷子里冒头出来,用自带的专门用装证物的小麻布袋,飞快地将韩综刚才扔掉帕子装好。然后拿回开封府,跟从玄衣女子身上搜到的那方荷花帕子进行比对。   同样的针织密度,同样程度的光泽,两帕子的用料系出同一种。唯一的区别就是韩综用的是素白帕,没有绣荷花。   韩琦来找崔桃的时候,见她正坐在桌前,对着两方帕子发呆。   得知另一方帕子来自韩综后,韩琦道:“巧上加巧。”   崔桃明白韩琦的意思,即便觉得微妙,最多不过是‘巧上加巧’,终究只算‘巧’罢了,没其它证据能明确说明什么问题。   “但他对我的情意倒像是真的。”   崔桃绕路回来的时候,瞧见韩综呕吐五香毛蛋的样子了,向来自恣放逸的人物,在那一刻颇显狼狈。   在不舍弃自身利益喜好的时候,对一个人好,是浅显的喜欢。肯舍了,才是用情。显然,韩综属于后一种。   韩琦凝看崔桃,问她有何打算。   “其实有一件事一直让我很困惑。之前种种推断,证明崔家有人与地臧阁有关系,这个人算计安排了我在清福寺受劫持,令我那三年都与地臧阁有了瓜葛。   在韩推官张贴我画像之后,便有地臧阁的人暗中监视我,要杀我。可是到后来,却不是地臧阁直接派人对我动手了,那个在崔家的人雇佣了天机阁对我下手。”   崔桃又问韩琦,近来可还在暗中派人保护她,如今可还像之前那样,偶尔会发现不明可疑人士监视开封府或跟踪她。   “近来倒是没有了。”韩琦想了下。   “我在城隍庙见玄衣女子时,她跟我说过,地臧阁阁主说,如果我是假装失忆,还有用处,可活命;却没说我真失忆了,该如何处置。不过玄衣女子自己的判断则是,我失忆了就该死。   既然她是地臧阁阁主的忠心走狗,她的想法应该在某种程度上也反应了她主人的想法。”   韩琦蹙眉,跟着揣测道:“地臧阁阁主本希望你死,但后来因为什么原因,才愿意勉强接受不失忆的你。可如你真失忆了,该死该活她还拿不定主意,所以没有明确下令。”   “对,这后来出现的‘变数’,左右了地臧阁阁主的决定,也令跟地臧阁有关的身在崔家的那个人,改为通过天机阁对我下手。也便是说,这两个人都因为一个‘变数’,改变了对付我的方式。”崔桃总结道。   “韩综。”韩琦的目光随即移向桌上的两个帕子。   崔桃点头,见韩琦跟她的想法一致,大概了然自己的思路基本上没问题。当然也不排除存在其它的可能,不过这个可能性尤为地大,因为韩综的出现时间太过微妙和巧合了。   “若韩综真对你有情,自然是该护着你的。那他参加科考和奉父命外出的这段时间,你刚好出事,是否也是这俩人故意挑此时机在对付你?”韩琦由此再度进行推断。   崔桃连连点头,认为有理。   所以韩综必定跟地臧阁有很深的瓜葛,以至于连地臧阁阁主对他都有所忌惮。但至于是什么关系,为何会如此,目前搞不清楚。   这点最让人琢磨不透,韩综作为一个出身官宦世家的子弟,身世看起来清清白白,怎么会跟江湖人扯上关系?   “不知内情,自然觉得奇怪,但查清之后,会发现原不过如此。”韩琦让崔桃不必过于深陷地去纠结这种问题,“静观其变,自有瓜熟蒂落的一天。”   崔桃应承,人很容易因眼前之事受到困扰而被蒙蔽双眼,由此变得盲目,而盲目的人便最是最容易被恶人利用、有机可乘,她才不会给那些人机会。   张昌这时候进门,将手里的一卷六寸宽的虎皮子呈给韩琦。   韩琦接了过来。   崔桃好奇地瞅着韩琦手里那一卷虎皮,毛色不错。这要是有一大块,铺在凳子上一坐,那顿时就有占山为王的气势了。   不过这皮子里面好像卷了什么东西,崔桃耐不住好奇心问韩琦是什么。   “送你的。”韩琦将那卷虎皮推到崔桃跟前。   “这么好?怎么突然有礼物收?”崔桃高兴地解开虎皮上面的带子,打开来瞧,发现里面分成很多小内袋,每个内袋里都对应插着从小到大的铜镊,宽窄粗细也不一样,几乎满足了崔桃验尸时所有的使用需求。   “这东西太好了,我早想弄来着,却忘了。”崔桃拿出几个镊子试了试,非常顺手,非常不错。   “喜欢就好。”韩琦淡声应道。   “韩推官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为何突送礼给我?”崔桃再问,黑漆漆的眼珠儿活泼地盯着韩琦,似乎他要不给出答案,就不罢休了。   “崔娘子功勋卓著,这点奖赏不算什么。”韩琦说道。   “那可不对啊,我若算立功,也该是开封府奖赏我,可不该韩推官私人出钱。”崔桃眼巴巴地看着韩琦,“这个理由不行哦。”   “不想要?”韩琦看向铜镊,似乎有收回的意思。   “当然想要啊。”崔桃马上把东西护在怀里,对韩琦委屈道,“我是因为自己只收礼物有点不好意思,琢磨着该怎么回报韩推官呢!”   “你昨日已经回报过了。”韩琦说罢,便起身离开。   崔桃想了半天,没想出来自己昨天回报韩琦什么了。要说昨天那顿全鹿宴,却也不是她回报给韩琦的,是韩琦为了应她的要求所备,奖励她的。而且不得不说,这位聪明人很了解她。除了备好的约定煎鹿脯之外,知道她爱美食爱做饭,还给她留了余地发挥,让她昨日很是尽兴。   所以,昨天她唯一干得跟以前不大一样的事儿,大概就是叫了韩琦一声‘韩六郎’。   不会吧,一声韩六郎就让他这么开心?   崔桃不信韩琦是这么容易知足的人,她倒是更相信是某聪明人故意这样说,在‘算计’她呢。这套招数对付一般聪明的女孩子,说不定真会因此春心萌动,渐渐一发不可收拾,但到她这却不成的。   不过有‘算计’,也恰恰说明一件事:早在昨天她撩他之前,他就对她动心了? 第48章   但动心能代表什么?一个流氓见到街上漂亮的良家女子,动心了,想要调戏他。一个孩子看到了一只漂亮的猫崽儿,动心了,想要养它。动心在人的感情世界里十分常见,浅显而短暂,关键要看这份儿动心之后会转化成什么。   崔桃见过太多初时炽烈美好的感情,在经历时间之后,转变成了彼此消耗,终以背叛、互相诋毁、两看相厌而收场。   这算稀奇么?这算错误么?并不算,这反而是正常状况,因为喜新厌旧是人的本性。   至死不渝的真爱之所以一直被人歌颂,正是因为其难得,才显得尤为可贵。这种感情却不是你遇对了一个优秀的人,便会有了。双方要经历性格摩擦、三观碰撞、生活习惯的融合以及面对外来感情诱惑等等情况的考验,才算是了。这是一个需要时间去历练和检验的漫长过程。   在男权思想根深蒂固的古代,想求一份彼此忠贞的真情感,可以说十分渺茫。这个时代,大多男人即便心心念念挂着你,也不觉得在外宿柳眠花或睡妾是个错误,骨子里的传统认知并不那么容易改变。   当然碰巧遇到了合适的有潜力的人选,崔桃也不会放弃尝试,会试着培养一下看看。如果后续发展刚好符合要求,那么双方皆大欢喜。如果不是,那就只能算韩琦倒霉了,她会立刻抽身而出,成为韩琦心中求而不得的那个人。   ……   两日后,开封府仍没有任何有关袁峰头颅的消息。   “凶手可能把头给埋了,或是扔河里了。”这些天为了找人头,王钊带着军巡铺的人可没少折腾。   “既然已经把尸体的其它部分扔到了城内,为何独独要那般处理人头?”李才不解地问。   王钊马上道:“这太好解释了,凶手藏人头的目的,肯定是为了不让大家看到死者的容貌,以达到隐藏死者身份的目的。可他却万万没料到,我们因为见过刺青,便一眼就认出来了。”   崔桃摇了摇头,不赞同王钊的说法。   如果凶手真的想隐藏死者的身份,又何必把肢解的尸块敢随意丢弃在城内引人注目?为何不干脆将尸体和头一起全部处置了?再有袁峰在榜下被捉婿的时候,凶手必然在场,否则他不会那么快了解到袁峰撒谎的情况,随后假扮欧阳修去万侍郎府和秦侯爷府传消息。   既然当时他就在场,他想必也看见了当时在撕扯的时候,袁峰左臂刺青露出来的情况。   其实即便他们认不出刺青,袁峰失踪久了,与他同屋的欧阳修必然也会报案,同样会描述到袁峰的刺青特点。   崔桃跟大家分析完之后,总结道:“尸块曾被凶手清洗过,所以不存在凶手没注意到袁峰身上刺青的情况。   凶手若有意隐藏死者身份,一不该随意抛尸,无尸则无法确定袁峰的死亡;二不该在抛尸之时留下刺青,令死者身份容易辨识。”。   王钊等人想了想,都觉得崔桃说得有理。   “抛尸于市,张狂妄行,藐视官府。”   韩琦叹凶手根本没有把朝廷的律法和开封府放在眼里。在天子脚下,皇城根儿地下,他肆意抛尸不说,居然还敢冒充另一名进士去两名官贵的府上告状,可谓是肆无忌惮,狂妄至极。   王钊等人接着点点头,又赞同了韩琦的话。   “既然凶手如此猖狂,又无所谓死者身份是否被发现,那照道理说头颅也该跟身体其它部分一样,被抛在街上。可我们搜查了这么久,怎么都没发现?”王钊搓着下巴疑惑着。   李才想了想,忽然瞪圆眼,好像突然发现了一个很大的真相,“头毕竟是圆的,会不会是滚到了什么犄角旮旯,我们没注意到?”   众人:“……”   “人头也不算小,若也被抛于街市,应当很容易被发现。既然至今还找不到,我更偏向认为凶手留下了头颅。”崔桃道。   “为何?”王钊越发疑惑不解了,“凶手不是无意于隐藏死者的身份么?那他留死者的头颅做什么?”   “那便想想,除了隐藏死者身份这个可能之外,杀人取头还有何用处?”韩琦提示王钊道。   王钊蹙眉思考了片刻后,恍然大悟道:“交差!比如雇凶杀人,雇主想确定对方是否真的把人杀了,可能会令其提头来证明。仇杀!为了祭奠,取仇人的首级来祭奠亡者。”   “不错。”韩琦肯定了王钊的分析,随即问崔桃更偏向认为是哪一种。   “凶手分尸手法熟练,抛尸行为狂妄,不像是第一次杀人。他了解袁峰没有订亲的情况,在袁峰被榜下捉婿之后,就立刻伪装身份去万侍郎府和秦侯府告状。可见凶手监视袁峰已久,蓄谋已久。他之所以选择在放榜日之后杀害袁峰,怕不是巧合。不管是否涉及到雇凶,这其中必有报仇的成份在。”   试想有什么比‘努力到头一场空’更惨的事?   如果是雇凶,那就是雇主为了报仇,故意这样要求杀手如此杀人报复。如果不是雇凶,那就是凶手本身的杀人报复。   大家都不禁唏嘘,这凶手报复人的手法太狠毒了。   “那会是谁跟袁峰有这么大的仇怨,狠绝得非要他这样死,而且还要他的头颅去祭奠?”王钊惊诧地问。   “袁峰不过是一名读书人,奔着科考的书生大多一门心思闭门苦读,鲜少会掺和外事儿,其所结交之人皆应是文绉绉的书生。据欧阳修所述,他性子内敛,很少会得罪人,只有在气急之时才会有脾气。此案凶手若留其头颅是为了祭奠,看起来倒更像是上一辈的恩怨。”   韩琦打发张昌去请欧阳修来。如今汴京城内,了解袁峰的过去的人只有他,若还不行,便要派人去随州走一趟了。   崔桃忙称赞韩琦刚刚的分析有理有据,英明神武。   韩琦听崔桃故意这样夸自己,睨了她一眼,倒没表现出多高兴。崔桃又特意奉了茶给韩琦,在韩琦朝她看过来的时候,她特意对韩琦微微笑了下。   韩琦垂眸端起桌上的茶盏,不动声色地勾起嘴角,饮了一口。   这时候,王四娘送来了广寒糕。崔桃在来之前,做了一批点心放进炉里烤制了,王四娘负责看火,等时间结束了,她就把点心取出送了过来。   王四娘怕见韩琦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就只送到门口,崔桃过来取走。等崔桃一把清香扑鼻的两盘广寒糕拿进屋的时候,原本因为案子发愁的大家,皆眉心展平了,所有的目光和注意力都被这点心给吸引住了。   韩琦便让大家休息片刻。   大家都明白韩推官这是给他们时间品尝点心呢,自是不能耽搁,赶紧凑过去,各自拿了两块广寒糕来尝。   这广寒糕每逢科举的年头,便在市面上卖得最好,但凡有考生的人家都必买,去参加考试的书生们也都要一定吃它。因其主料为桂花和米舂粉,用料有桂,又特意起了‘广寒’之名,便有了蟾宫折桂之意,考生们吃它都是图讨个吉利,寓意好。   但外头市面上的广寒糕都是白色,规规矩矩地做成方形块状。崔娘子这广寒糕却不同,花朵状,胭脂色,有五瓣,中间花心为黄,上还点缀有几颗白芝麻,乍一瞧跟真花似得。闻起来虽也有米香和桂花香,但吃入口的时候却发现不仅有这两种味道在,还有股子酸酸甜甜的果子味。   “崔娘子的这道点心如何做得这样好看?”王钊等不禁好奇这点心为何会呈胭脂色   “山楂熬水之后滤过留汁。”   “那这花芯的黄色是什么?”李才不通厨艺,只觉得这点心比桃花还好看,要不是大家抢得欢,他再不吃就吃不到了,他才不舍得吃呢。   “蛋黄液,点了一下。听这个问题便知你从不下厨,半点道理不通。”崔桃提议李才回头学一下,到时候做出道点心来去孝敬他的老母亲,肯定会让她老人家开心地掉了牙。   李才挠挠头,“她本就没有牙了。”   大家不禁都笑起来。   崔桃便告诉李才,那就回头教他做蛋羹去孝敬。   李才连忙应承,跟崔桃道谢。   因为屋里的人不算少,点心不提前拿两块,肯定都被大家抢没了。崔桃预先留了三块广寒糕送到韩琦那里。这会儿她看见韩琦在品尝,又瞧众人正跟李才玩笑,没人注意到这边,崔桃便凑到韩琦跟前,小声问他觉得味道如何。   “嗯。”因嘴里有东西,韩琦有食不言的习惯,故而没额外多说。   “不知韩推官当年科考的时候,可吃过这广寒糕没有?倒也没关系,反正不管有没有吃过,肯定没吃过我做的,这就补上啦。”崔桃俏皮地说完,就转过身去跟王钊他们继续闲聊。   韩琦抬眸看了一眼崔桃的背影,又默然看着她带着笑颜跟王钊等人说话的侧脸,喉结微动,才咽下了嘴里的点心。随后,他将手里只咬了一口的广寒糕,放回了碟子里。   等大家品尝完点心之后,就再度凑在一起继续分析案情。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不可忽略,凶手为何要假装欧阳修,特意跟万侍郎府和秦侯府的人说袁峰撒谎了?”崔桃道。   “这点好解释!”李才赶紧在师父面前好好表现自己,“凶手在故意制造两府谋害袁峰的嫌疑,好转移官府调查的视线。”   “非也,”王钊摇头,“之前我也这么认为,但如今头颅寻不到的情况有了新的解释,我发现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了。凶手都那么明目张胆抛尸了,不怕官府发现尸体来查他,又岂会屑于做转移嫌疑这种事?”   “有道理。”李才不解,“那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天时,地利,人在。”   韩琦的回答过于简洁,令屋子里的大部分人都理解不上去,于是大家同时看向崔桃,都指望她来解释。   “凶手若有意选择在放榜之后去杀害袁峰,就需要合适的杀人时机,总不能在客人众多的杨二娘家将袁峰直接打倒,再明目张胆地将人扛走,太容易暴露了。他需要一个合适的作案地点,以及作案时间,僻静的街道,夜深人静,便非常合适。如此打晕或杀害了死者,既不易被人发现,也便于他转移尸体。”   众人恍然大悟。   方知由此就可以推断出,死者袁峰很可能是在从秦侯府出来之后,折返杨二娘家的途中,遭遇凶手被杀。   王钊立刻派人去沿途调查所有从秦侯府到杨二娘家可行的路,并分析寻找其中最适合凶手作案的地点,以求能寻到一些蛛丝马迹可以佐证他们的推论。   这时候,欧阳修被请到了开封府。   情况果然如韩琦之前分析的那般,死者袁峰性子内敛,极少惹事,平日里与他来往的都是一同科考的书生。至于袁峰家里的情况,欧阳修表示袁家祖上曾有过一时显赫过,其曾祖父曾做过京西南路的监司,但到他祖父那一辈就没落了,至袁峰父亲这一辈更是人丁凋零,只有他和袁峰父子两个相依为命。   “他母亲当年在生他之后,久病不愈,他父亲便借了不少钱为她治病,却终还是没能把人留住。那会儿家徒四壁,日子艰难,还有追债的时常找上门来。后来还是得了友人接济,父子二人才得以度过难关。再之后日子就渐渐好了些,勉强可以供他读书。”   欧阳修表示后来袁峰家的境况比他家还要好一些。他家却是连笔纸都置办不起的,袁峰家尚且还能买得起书,都不必用手抄本。   “当初穷成那副样子,不知是哪一位友人肯借他们钱,不担心他们父子还不上?”崔桃质疑道。   “这倒不得而知了,我也只是听袁峰提过一嘴。”   韩琦问欧阳修可知袁峰臂上的蝴蝶有何他意,为何袁家长房子孙要刺青这个图案。   “这说起来就有些故事了,他们袁家再往上的祖宗,据说当年就是靠着蝴蝶救了命,发了家。袁家祖宗信奉蝴蝶是他们袁家的守护之神,故而便有了长房嫡子孙都要刺青蝴蝶的规矩。”   欧阳修表示他得知的这些,皆是袁峰当年亲口告诉他的。因觉得新鲜稀奇,所以记得特别清楚,故而不会有错。   “蝴蝶救命,还能发家?”李才呆呆地瞪圆眼,“这倒是真新鲜啊,闻所未闻。那么一小虫儿,怎么救人啊?又怎么发家啊?难道蝴蝶还能变成金蝶?”   欧阳修摇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他也曾好奇问过袁峰,袁峰却摇头表示他也不知。   崔桃对韩琦道:“看来真要派人走一趟随州才行了。”   韩琦安排人立刻动身,嘱咐其找袁峰父亲问清楚当年的事,还有当年曾接济他的友人是谁,以及袁家祖上至现在都曾跟什么人结下过恩怨。   “奈何我要留京待命,不然真想回去亲自问候他老人家。”欧阳修难过道。   负责调查行凶路线的衙役赶来回话,他们在兰花巷内的一处夯土墙上,好像找到了血迹。   崔桃立刻前往查看,发现夯土墙上确实有喷溅状的血迹,经过两天的时间,大小不一的圆形血点已经变成了黑色。血迹的最低高度,刚好高过她头顶三寸。崔桃测量过无头袁峰的身体长度,粗略算上袁峰的头高的话,这个血痕刚好符合袁峰后脑被人袭击的情况。   死者袁峰大约是在夜里丑时从秦侯府离开,算他徒步走到兰花巷这里的时间,最多需要两炷香的时间。也便是说,死者大约在丑时二刻前后遭到了袭击。   普通的钝器如木棒去袭击又头部,一般不会造成这样的血液喷溅。凶手应该是用铁锤一类的利器重击死者的后脑。崔桃看了看附近的地面,因为已经时隔两日,她找不到血迹也说明不了什么。   韩琦见崔桃此状,自然明白她要找什么,将王钊唤来问是那些衙役当初负责兰花巷的搜查。   不及王钊回话,李远拍了下脑门,连忙主动来跟韩琦回禀道,“这巷子我记得,是属下带人来搜过。因为当时大家为了寻找尸块,所以看得都是地面,会特别去注意血迹,但没往墙上看。属下记得清楚,这巷子的地上肯定没有血迹。”   因为夯土墙为浅棕色,便是有新鲜的血点喷溅上去,若不去特别注意,倒是不容易被发现。   崔桃应承:“以墙上喷溅的血迹情况看,凶手如果直接抗走袁峰的尸体,势必会有血滴在地上。这样一路都会留下痕迹,便是夜里看不见,等天亮了也会很显眼。”   崔桃转即对韩琦道,“凶手胆大心细,行凶时思虑非常周全,在重击死者头部之后,应该是用什么东西裹住了他头部的伤口,阻止了血滴到地面。   从凶手行凶的胆大、细心和周到程度来看,凶手应该是自信自己很能耐,所以才会那般狂妄嚣张,敢在城内各处丟尸块。”   杀人之后,就涉及到移尸。汴京城的夜生活丰富,但出了这处偏僻的巷子去主街上,说不准就会遇到别人。既然凶手喜欢用赭色袋子装尸块,那他当时很可能在杀害袁峰之后,用赭色袋子套住了袁峰的身体。   崔桃意复而返回尸房,再查一遍这些装尸块的赭色袋子。   李才和王四娘、萍儿都跟着来了尸房,前者是为了跟师父学习;后两者则已经被崔桃训教出来了,乖乖跟着待命,等着崔桃指使她们。   “这几个袋子空得不能再空了,连根草叶子都没,能看出个啥来?”王四娘好奇地把她的大脸盘子凑了过来。   崔桃感觉光线一下子就被挡住了,不满地瞟一眼王四娘的脸,语气悠悠道:“你的确该瘦身了。”   王四娘本来满脸地好奇去看,因为听到崔桃这话,顿时垮了下来。她立刻收回脑袋,委屈地跑到一边站着去了。王四娘背对着大家,默默看了看自己的腿、胳膊和肚子……还真他娘的肉多!   “师父,这袋子上真会有线索?”李才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去取一块白绫来,半丈宽长。”崔桃吩咐萍儿道。   萍儿怔了下,这白绫可是值钱的布料,若跑去库房那里说是尸房要用,只怕会惹质疑。但崔娘子吩咐堪比圣旨,萍儿还是硬着头皮去了,果然遭了那些人的笑话和质疑。   萍儿气得红了眼,本委屈地打算往回走。但一想自己这点事儿都办不成,回头肯定会遭了王四娘笑话。   她便一咬牙,双手掐腰,对掌库的小吏厉害道:“给不给?若不给我这便去回禀韩推官去!到时候你们挨了训斥,可别怪我。”   “哎呦,萍娘子快别生气,这就给您拿!”   萍儿气呼呼地拿了白绫,瞪他们一眼,扭头便大迈步气势十足地离开。但走了一段路之后,她便把步子变小放缓,拍拍胸口松了口气。   崔桃将得来的白绫铺在桌上,然后将六个赭色的麻布袋放在上面,又让他们关了窗。确认屋子里无风之后,崔桃一边抖落袋子,一边用竹棍敲打袋子。   李才、王四娘和萍儿三人都好奇崔桃这阵仗在做什么,静悄悄地站在边上,睁大眼睛围观。   起初她们觉得崔桃敲打袋子,是想把袋子上落的灰都敲下来了,那些灰里面指不定还粘着死者袁峰身上的皮屑,这么一想她们连呼吸都不敢了。但随后她们发现确实有碎末从袋子上掉下来,一个袋子上落下的碎末其实不多,但是五个袋子分别敲完之后,就能显出来了。   李才见掉下来的东西也是赭色,以为麻布袋子的布质量不好,“这布居然还掉屑呢?啊,我知道了,师父一定是想根据这掉屑的布,来追查是谁家有这种袋子,进而就能找到凶手了。”   王四娘恍惚地点点头,附和李才的话,称赞他不愧是崔娘子的徒弟,真真聪明!   萍儿也跟着附和称赞!   崔桃无语地看他们三人一眼,都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她身边这三个大概加一起都顶不上一个臭皮匠,更不要说跟韩琦身边的张昌比了。   “倒说说,这掉屑的麻布有何特别,满汴京成又从何查起?”崔桃反问他们。   三人:“……”   同时眼巴巴地望着崔桃。   “这可不是麻布上掉的屑,这是米糠碎末。”崔桃将这些碎末转移到一张白纸上包好,拿去给韩琦瞧。   平常百姓家断然不会有这么多空米袋,凶手应该跟米铺或运输、储米之类的库房有干系。   “这的确是个重要的线索。”韩琦看过纸上那仅够两指一捏的碎末量,称赞崔桃道,“心细如尘,便是如此了。”   “韩推官谬赞!”崔桃刚好跟韩琦四目相对,她眼睛里的笑意便更甚,“我觉得可以先从距离兰花巷较近的几家米铺查起。”   凶手选择在兰花巷动手,说明他对那里的环境情况较为熟悉。而且考虑到移尸的情况,并且他之后还要花时间分尸、清理再抛尸,这些都要在天亮之前完成,他应该没时间穿过半个汴京城去移尸。   当然这并不能说明,他用来装尸的袋子一定出自于附近的米铺。不过大多数凶手行凶,都会选择在自己的舒适安全区……   崔桃找来汴京地图,标注了五处分别发现尸块的地方,再标注出凶手遭遇袭击地方。这六处分别分散在不同的方向和区域,崔桃圈出一个大圈来,以这六处围绕的地方为中心,又把这六处地方都包含在内。她建议韩琦,先以从她所画的区域优先排查。   韩琦倒是没多问,直接拿了地图吩咐了下去。   崔桃用手按住后颈,晃了晃头,解了一下乏。之前她为了分辨这些细细碎碎的粉末是什么,低头盯了好久,以至于脖颈现在还有些酸。   “辛苦了。”韩琦起身去给崔桃倒了一杯茶。   韩琦并没有像上次给崔桃倒茶那样,倒完了就直接将茶盏放在桌上,这次他亲自伸手递向了崔桃。   崔桃笑着道谢,便爽快地去接。茶盏并不大,崔桃接过来的时候,与韩琦的指尖微微相擦碰。   崔桃接了茶盏之后,便低着头送到嘴边抿了一口。过了会儿,她听到韩琦折返回桌案边的脚步声。再抬首看他,发现韩琦正拿着她之前分给大家吃的广寒糕。   “科考前,我倒是没吃过。”韩琦说罢便斯文地咬了一口,轻轻地咀嚼,吃相文雅至极。   “还是韩推官厉害,早已胸有成竹,不需要吃这些东西讨吉利,便可高中榜眼。”崔桃拍马屁式称赞道。   韩琦回看一眼崔桃,轻笑了一声。他的笑意味不明,倒不知他是在赞同崔桃的话还是不赞同。   “你可听过幻蝶之术。”韩琦吃完手上余下的点心之后,突然对崔桃道。   崔桃摇摇头,不过听到蝶,她便想到了袁峰身上的刺青,以及他祖上靠蝴蝶救命和发家的故事来。想来韩琦在这种时候跟她提‘蝶’,肯定是跟这有关系。   “若去掉中间的两个字,你想必就听过了。”韩琦接着道。   崔桃不禁问:“幻术?”   “《法苑珠林》中便记载过一种幻术,说汉明帝时有一位檀国人可‘徙易牛马头’。这幻蝶之术,与之类似,可变幻出许多蝴蝶,令人消失,复而又令人再出现。”   韩琦告诉崔桃,在本朝太宗时期有一个叫侯莫陈利用的人,也曾因擅幻术而受太宗重用。但他也因擅幻术两度遭到朝臣弹劾,先被贬黜至商州囚禁,而后被下令处死,但两次都因太宗的后悔而作罢。即便当时有朝臣激烈反对,太宗终还是赦免了他的死罪。   “由此可见,这擅幻术的侯莫陈利用,其实深得太宗喜欢。”   崔桃大概听明白了,这幻术说白了就是魔术,挺可乐有趣的一件事,但非被妖魔化了。可怜宋太宗好不容易有点乐趣,可以在忙于帝王工作之余,放松一下,结果还要被朝臣各种参本阻挠,连带着魔术师也被诬陷扣上了罪名。   这让崔桃不禁想起了如今的皇帝赵祯,跟他祖父的遭遇简直如出一辙,回头司马光一出现,他也看不了女子相扑了。   “韩推官是想到这幻蝶之术,可能袁峰的祖上有关系?”崔桃问。   韩琦点头,“我仔细思量过了,若只说是一般的蝴蝶,该不至于可以救人发财。便想起少时曾听人讲过,以前在山南东道那边有人擅幻蝶之术,引得大家竞相观看。”   崔桃佩服之至,继续拍马屁称赞:“韩推官连小时候听过的事儿都能清楚地记到现在,脑子可真聪明好用!”   韩琦轻笑了一声,“确实记性好,那你以后在我面前说话可要慎重了,因为我都会记住。”   崔桃听出韩琦话里有话,正要逗他一句,就听到王钊从外面急急地跑过来。   他脸色异样,眼睛里流露出慌张,王钊从没有过这样的表情,显然他是被吓到了。   “出怪事儿了!不,可能是闹鬼了!也可能是我见到妖怪了!”   韩琦令他冷静片刻再说话。   “属下按照崔娘子的建议,从距离兰花巷最近的米铺查起,查到一家叫开泰米铺的地方,我们几个人刚进去,便见柜后算账的一男子,身材高大,肤色黑。当即就觉得他符合凶手的样貌描述,我们便要去找他问话。   谁知这男子见了我们之后,先是愣了,然后转身就跑。这明显嫌疑更大了,我们就追呀,结果我们眼见着他跑至米铺后屋的门口处,却忽然有好多蝴蝶出现,都落在他身上,再一眨眼的工夫蝴蝶没了,人也没了。我们搜遍了米铺里里外外外,前前后后,都没有找到这男子的人影。”   王钊说完这些,还是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觉得自己好像见鬼了。   “属下等在米铺的仓库内发现有一隔断出来的小屋,里面供奉了一个没有字的牌位,前头摆着香炉,两盘果子,还有袁峰的人头。”   王钊说到这的时候,一脸瘆得慌。他做巡使也有几年了,经历大小案子不少,很多残忍的杀人方式也见识过。但这么邪门的案子,还是第一次。眼见着嫌疑人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消失了不说,这厮居然还敢把人头一直留着,供奉在家里,也不嫌弃有味儿。   “想不到韩推官刚说了幻蝶之术,这幻蝶之术就来了。”崔桃遗憾自己没有跟王钊他们一起去搜查,这样她还能涨涨见识。   案件如此稀奇古怪,韩琦自然也要亲自到场去瞧一瞧。   崔桃到了开泰米铺之后,先去看过库房里袁峰的头颅,确如之前在兰花巷推测的那样,袁峰后脑受到重击,一击致命。   崔桃命随她一起来的王四娘和萍儿收好袁峰的头颅,回去跟身体其他部分拼接在一起,也算可以让袁峰全尸下葬了。   王四娘和萍儿虽然跟着崔桃见识了不少死尸了,可应对这种斩首下来的头颅是第一次。俩人都犯怵,但该做的事儿还得做,这是当初她们的承诺。   萍儿就将布袋子打开,双手伸得尽量距离自己远一点,“我撑袋子,你负责放头。”   “给你精明的!”王四娘嫌弃一句,但她也知道萍儿没那个拿头的胆量。她戴好手套,便找准位置,闭着眼睛将袁峰的头捧起来,嘴里念叨着阿弥陀佛,然后就将头小心地置入袋子中。   二人随即出了米铺,打算将头颅送回开封府。   这时候,韩综带着欧阳修往米铺这边过来,正瞧见二人。   萍儿见到韩综,当即紧张起来,脸开始变红。   王四娘倒是不客气,见到韩综就打了招呼,毕竟她之前跟韩综还有‘车换毛驴’的情意。   韩综倒也客气,笑问王四娘:“你们这是?”   “送人头回去!”王四娘敞亮道。   韩综的目光随即就因寻人头而落在了萍儿手上的袋子。   萍儿手抖了抖,当即眼泪就落下来了。她好容易才见到他一次,她居然在拿着人头,太尴尬了!   萍儿对韩综哭道:“我不是有意的!”   “不是有意什么?”韩综不解地看向萍儿。   萍儿更加紧张,眼泪却更汹涌,“不是有意拿……拿人头。”   “你不拿谁拿?莫不是你打算让崔娘子拿?”韩综眼色立刻冷了下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该是我、我拿。”萍儿赶紧手里的袋子攥紧,小心提着。   韩综温柔地对萍儿道:“这就对了,以后这种粗活麻烦都由你们来干,可不许让崔娘子有半点辛苦。”   韩综说罢,便叫上欧阳修一起进去。   欧阳修却不进了,盯着萍儿手里拿着的袋子,“我想跟她们一起送袁兄的头回去。”   韩综不及回话,就听身后传来崔桃不欢迎的声音。   “你怎么又来了?”   “这不是凑巧了么,欧阳兄与我正在街口的酒楼里,听说这边出了案子,凶手跑了,料到应该跟袁兄的案子有关,当然要来看看。”韩综好脾气地解释道。   崔桃不大信韩综的话,看向欧阳修,见欧阳修点头了,她才打消怀疑。   韩综见崔桃如此信任欧阳修,便有些不爽快,却也没多言,只问崔桃这案子查得怎么样,可有什么让他帮忙的。   崔桃本来不想搭理韩综,不过听他这么一说,料想到韩综似乎知道不少消息,便问他:“你可知幻蝶之术?”   “知道啊,前几日还见过呢。”韩综立刻道。   韩琦紧随而至,听说这话后,跟崔桃一起看向韩综。 第49章   “人就在瓦子卖艺, 刚来汴京不久。”韩综表示他四日前赴友宴时见这戏法有趣儿,特意差人问了地方,打算改日他办宴的时候, 也把人请来助兴。   韩综是顺势就邀请韩琦两日后去他家赴宴, “为庆贺我高中, 小宴,人不多, 都是熟识的朋友。”   韩琦点头应下。   崔桃请韩综告诉她, 去哪儿找那位会幻蝶之术的人。   “我带你去。”韩综马上道。   韩琦则留了下来, 案子还有诸多方面需要彻查。比如汴京城内所有的地契都须加盖官府印章, 但凡涉及到房契买卖, 官府会收契税并监理存档,有关开泰米铺在衙门内的相关存档都要翻找出来核查。   韩综一听韩琦不去, 倒有几分高兴, 少了他在,他跟崔桃相处起来就更方便了。   这会儿王四娘和萍儿还没走, 主要因为萍儿看见韩综之后,整个人就卡住了。王四娘虽说泼辣,却也是个性情中人, 理解萍儿这会的心情。所以她没催萍儿, 由她去看韩综, 反正那是她永远得不到的人, 也就只能多看两眼了。   “你随她同去。”韩琦冷淡地吩咐萍儿一声, 便转身回了米铺。   萍儿正全神贯注去偷瞄韩综,忽听韩琦的吩咐时还没反应过来,随即她激动了,忙把人头递给王四娘, 就赶紧整理一下鬓角的碎发,还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尽量让自己维持端庄好模样。   李才也跟着崔桃,方便崔桃有事的时候使唤他。   韩综则只带了一名唤作烛照的随从同行。   崔桃倒是打量了这名小厮好几眼,她记得前几次韩综现身的时候,好像都是他贴身侍候。二十上下的年纪,不丑不俊,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是那种普通到毫无存在感的长相,让人看上四五六七眼都不太容易记住。   “喜欢他?送你如何?”韩综随着崔桃骑马至瓦舍,期间自然注意到崔桃额外在关注他的随从,下了马后便问崔桃。   “我只是觉得他有点眼熟。”崔桃蹙眉作冥思状。   “他跟很多人都长得像。”韩综笑了笑,没特别的反应。他指了下前头的杂趣楼,告诉崔桃她要找的人就在那里。   崔桃见韩综这般,料知这名叫烛照的随从应该是从没在她面前出现过。不然的话,曾几度确认她是否失忆了的韩综,这会儿应该会敏锐的察觉到她可能要恢复记忆,有所反应了。   如今这时节,瓦舍在夜里是最热闹的。杂趣楼的生意侧重在晚上,白天反而是他们楼里大多数人休息睡觉的时候。但这会儿也有几个小学徒在楼外的戏台子上耍几下,却不算精彩,象征性地招揽生意,偶尔会有路过的看两眼就走了。   崔桃等跟着韩综去了后楼,十分安静,不见什么人。烛照去叫了人,没一会儿,才见掌柜匆忙地过来迎接,却可见他脸上倦意未退,发髻也不算整齐,有些毛躁,一瞧便叫人猜到他可能刚睡醒。   在于掌柜笑着过来跟他们见礼的时候,崔桃闻到了于掌柜身上有股子淡淡的末利香。   趁着韩综和掌柜说话的时候,崔桃去跟烛照闲聊:“刚才你可听到你家二郎说的话没有?回头他若真把你送了我,你可愿意跟着我?”   烛照谦卑地对崔桃颔首,表示他一切都听从韩综的吩咐。若以后真跟了崔桃,他便也会忠心耿耿地效忠她。   倒是个合格的奴仆,崔桃接着问烛照:“你伺候韩二郎多少年了?”   “小人自小便跟在二郎身边。”烛照依旧谦卑道。   “那我如何能夺人所爱呢。”崔桃笑着叹一声,“瞧你是个好的,便好生伺候好你家二郎。”   韩综跟杂趣楼的于掌柜聊完了,回身过来听崔桃跟烛照的说话内容,笑道:“倒是难得会关心我一次。”   崔桃笑了笑,不置可否。   萍儿这一路因为骑马,没机会跟韩综说话。这会儿见崔桃注意在别处,她忙对韩综道:“韩二郎若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我也可以帮忙。”   韩综却没理会萍儿,和崔桃说正事。   “他一早接活儿去了林尚书家,快回来了。”   韩综接着告诉崔桃,那名会幻蝶之术的人叫简明月,不问不知道,如今才方知她是一名女子,素日表演的时候,都以男装示人,图方便也是为了省麻烦。韩综说罢,打量一眼如今也着男装的崔桃。   “你二人在这点上倒有几分相似。”   崔桃便更好奇想要见一见这位简明月了。   杂趣楼于掌柜备好了雅间,邀请韩综和崔桃在屋内休息,稍等片刻。又命人上了好茶好点心,可见都是看在韩综的面子上。   崔桃抿了一口茶后,对韩综道:“不好喝。”   韩综怔了下,跟着抿了一口茶,“味道是差了点,我让人去我车上取些好茶来给你煮。”   “我看这杂趣楼挺气派,怎会没有好茶?怕是你韩二郎的面子不够。”崔桃叹道,随即问韩综要不要打个赌,若他去找那于掌柜质问,他定会有更好的茶上来。   这是生意人常有的行为,韩综倒不觉得杂趣楼的于掌柜有此作为,算什么稀奇。但能跟崔桃打赌,不管怎样输,他都愿意配合。   韩综应了好,这便打算把于掌柜叫来。   “你去跟他多聊会儿,我觉得这里有点怪,想这层转一转。”崔桃故作神秘地环顾四周道。   韩综应承,这便下楼去了。烛照本也要跟着,却被崔桃安排守在二楼的楼梯口望风。烛照见韩综没有反对的意思,自然依言行事。   崔桃象征性地在二楼瞧了几眼后,就踱步到烛照身边,问他韩综平日里都喜欢吃什么菜。   “蟹酿橙,罂乳鱼。”烛照告诉崔桃,“二郎每隔一段时间必会吃这两道菜。”   “这两道菜可讲究,在汴京许还算容易得。但他在邓州的时候,也能吃到这些么?”崔桃问。   烛照摇了下头,表示他没去过邓州,故而也不清楚。   “不是自小就跟在他身边伺候,怎出门却不带上你?你身子不好?”崔桃故作惊讶问。   “二郎游历之时,喜欢独来独往,鲜少会带上府中人。”烛照回道。   崔桃正要再问,就听见楼下传来脚步声。   韩综回来了。   韩综笑问崔桃:“可瞧出什么端倪了?”   “当然。”崔桃自信地应承,指着二楼西面最尽头的那间房,告诉韩综那里有问题。   韩综讶异地挑了下眉,随即走向崔桃所指的房间前,没感觉到有何特别之处。他扭头看了一眼崔桃,直接推开了门。   崔桃惊讶地睁圆眼看着韩综,很意外他居然这么干脆直接地去推门。这里是杂趣楼,又不是他自己家,这么随便的么?匆匆道了一声‘保重’,她转身就跑。   韩综正纳闷之际,就听见屋内传出动静,他走进去瞧了一眼,随即便有女子发出一声尖叫。   韩综蹙眉退了出来。   这时于掌柜忙跑上来,关切问韩综怎么了,随即他抽了抽鼻子,脸色大惊。他撩起袍子就冲进屋里去。接着就听屋内传来于殴打的声音,以及女子的嘤嘤哭泣声。再然后,就见一衣衫不整的男子,鼻青脸肿,灰头土脸地跑了出来。   但全程打人的于掌柜却是一声不吭,随后那女子也止了哭声。   看来他是不想将事情闹大,让其他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丑事。   于掌柜随后气冲冲地出来,却见韩综已经不在了。他正琢磨着该如何应对韩综,解释这件事,便见烛照来了,给了他一张面额三十贯的交子,说是茶钱。   于掌柜当即就明白了,韩二郎没打算把事儿闹大,这钱算是给他的‘补偿’,无异于也是告诉他,他会替他保密。于掌柜这才松了口气,却再没心思应对外人了。揪着屋子里的妻子,便下楼去了后院,自然是要好生她算这笔账。   韩综折返回原来的房间,见崔桃和萍儿正坐在桌边品着新换上来的茶。此茶颇香,确系为于掌柜的珍藏了。   韩综在崔桃对面坐了下来,问她:“如何瞧出来的?”   “可巧今日刮西风,”崔桃托着下巴,对韩综小声道,“我闻到了末利香,还有其它味道。”   韩综自然懂崔桃所指的其它味道是什么,却疑惑崔桃怎会懂这些。可转念想,她之前好像曾去过天香楼做过细作,许是在那儿涨了见识。   “大白天的他们倒是胆大,于掌柜还在呢,虽然他之前在睡觉。”崔桃觉得这事儿有点怪,不过人家的家事也没必要乱掺和。   韩综记得崔桃跑走的时候,于掌柜还没上来,打人的时候,他更没有吭一声,目的就是为了避免叫外人知道他。   韩综讶异地问崔桃,如何知道屋内苟且的男女跟于掌柜有关。   “还是味道,于掌柜身上也有末利香。”崔桃好奇问韩综,那女子跟于掌柜到底什么干系。   “妻。”   崔桃一脸惊讶,然后口气正经地表示:“可报案来开封府处置,有夫者判二年。”   “不用。”韩综道。   “于掌柜倒是大肚量。”崔桃马上改口‘称赞’。   韩综睨一眼崔桃,一时间倒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她性子变化真得很大,以前的她绝不会对这类事做出现在这样的反应和评判。看来她在开封府坐牢期间受过很大的刺激。也是,怎可能不受刺激,大牢那种地方一向腌臜,不然她又怎会么失忆。   韩综思及此,眉头紧皱,原本放在桌上的手,瞬时握成了拳头。   崔桃发觉韩综不对劲儿,问他怎么了。   “怪我当初没保护好你,令你在开封府受了那么多罪。”韩综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眼前的茶碗,没去看崔桃。   崔桃知道他这表现却不是因为在撒谎,而是因为愧疚才不敢看她。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事情已经发生了。”   崔桃知道她坐大牢的事儿,可能跟韩综没关系,并非是他的责任。但既然韩综对她的阐述有所保留,那她对他的不客气便不会有所保留。该开炮就开炮,你不是自责么,那就自责去吧,谁叫你不说实话?   韩综应承下崔桃的指责,拳头攥得更狠,像是要马上就去杀人一般。   崔桃问韩综:“你敢不敢看我的眼睛?”   韩综怔了下,便抬头看向崔桃。   霎时间,俩人四目相对。一个目光中残余着怒火,带着些许疑惑。一个双眸严肃,全然不复往日笑意盈满的样子。   萍儿见此状,紧张地盯着俩人。她觉得崔桃现在的态度跟平常好像不太一样,担心俩人会打起来。若真打起来,她很纠结该帮哪一方。韩综是她活这么大,第一次让她从身心上都感觉不一样的男子,她自己都控制不了的那种感觉。但崔娘子是跟她一起经历了许多,是对她颇有拂照的金兰之交。当然崔娘子可能并不认为跟她是金兰之交,但萍儿心里却是早就这样认定了。   那这俩人要起了冲突,该帮谁?萍儿脑子里纠结斗争了半晌,最终她还是决定选择了站在崔桃这边。终究还应当是‘姐妹如手足,男人如衣服’,更何况这件衣服根本就不中意她,都是她在难以控制地一厢情愿。而且她的好姐妹崔桃,却是一点都不计较她看上韩综这件事,可见其肚量,可见其高度,选择跟着崔桃混,肯定不会有错。   萍儿思想斗争完了之后,松口气,就把自己的身子偏向崔桃,打算一会儿要是争执起来,她跟着崔桃一起声讨韩综。   “跟我说实话,你跟地臧阁是否有关系?”崔桃锁定韩综的双眼。   “自然有。”韩综应承道。   崔桃倒是意外韩综居然应承下来,而且看他的表情反应应该是没撒谎。但随后,她听韩综又说了一句话,崔桃立刻垮了,意识到自己白问了。   韩综:“我因你而憎恶他们!”   不怕人说假话,就怕真真假假掺着说,叫你真真假假难辨。   “我也是,我也因崔娘子憎恶地臧阁那帮混账。那改日有机会,我们一起为崔娘子报仇!”萍儿见二人没吵起来,心里总算松了口气,并开心地附和韩综的话。   韩综睨一眼萍儿,本有话要出口,终因坐在她身边的崔桃,什么都没说,只低头饮了口茶。   “人回来了。”   烛照通报一声,便推开门,请简明月入内。   简明月如今是一副小厮扮相,穿着一身青蓝色的粗布衣裳,扎着灰布幞头,身量纤瘦,圆盘脸,笑起来的时候有几分秀气可爱,给人的感觉挺讨喜。   简明月规矩地给韩综和崔桃见礼之后,便规矩地一一回答了崔桃所有的问话。   原来当年袁峰父亲之所以还清了外债,确实不是因为什么朋友仗义相助。而是将祖上传下来的幻蝶之术卖给了简明月的父亲。   简明月的父亲是做杂耍营生的,钱攒了一辈子也没多少,但却一直对他儿时亲眼见过的幻蝶之术念念不忘。所以当他得知袁家祖上曾秘传这种手艺后,就几次三番去找过袁峰父亲求教此法。袁峰父亲因要遵循祖训,一直拒绝简明月的父亲。直到后来袁父辈追债太凶,实在挺不住了,这才答应了简明月父亲的要求。   “他何不自己学了这手艺,也可以换钱。”萍儿不解问。   “那会儿袁家已经从下九流的杂耍转为书香之家,袁父该是下不了那面子。”崔桃猜测道。   “也可能是从没学过,不会。这技艺却不是一学就能成的,需要苦练十年才行。我父亲年迈,学不得了,便教我苦练了十年,才学会了它。”简明月解释道。   崔桃简明月能否透露一下,学习这技法最主要需要练什么。   “速度,隐蔽之法,声东击西。”简明月点到为止,毕竟她就靠这技艺而活,如果全说透了,那就是砸了自己的饭碗。   崔桃当然知道,这种人家花了一辈子攒下来的家底儿换来的秘法,肯定不会细说给她听。她再问简明月,可愿意现场给她表演幻蝶之术,钱不是问题。   简明月抱歉行礼,表示不行,“崔娘子若想瞧,不如明日来杂趣楼给明月捧场。”   简明月的幻蝶表演如今算是杂趣楼的特色了,却也不是天天都有,每三天一次,而且还会被排在深夜的时候压轴。   “好,明日我定来捧场。”崔桃应承。   韩综马上令烛照去跟于掌柜订位置,要前排最好的地方。   出了杂趣楼,崔桃便跟韩综道别。韩综虽有不舍,却也明白他不可能时刻跟着崔桃。   “我看这案子有些邪门,你小心些,注意安全。”韩综嘱咐道。   “多谢,你也是。”   崔桃回身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回头本打算喊住韩综,却见韩综就立在原地看她,本来就没动过。   “那个罂乳鱼,还是少吃点。”   罂乳鱼这道菜用到了罂子粟,这东西宋朝还可以随意种植,多以观赏为用,甚至还拿它入了菜。但到清朝和现代,可就是害死人的玩意儿了。   韩综怔了下,不懂崔桃为何有此嘱咐,他之所以爱这道菜,还是因为崔桃曾经爱吃它。   “你如今不喜这道菜了?”   “是不会吃。”崔桃措词精准,又对韩综道,“别执着过去,人生苦短,何必等消耗到最后才醒悟是一场空。”   崔桃劝韩综不必再因为过去而执着于她。这是她看在韩综再三给她提供线索的份儿上,对他的好言相劝。   韩综诧异地看向崔桃,“你如可肯定是过去?等你恢复记忆了,便不会是——”   “但是据你所讲,我有记忆时心里挂记的也不是你,是你一直在一厢情愿。”崔桃反驳道,“所以即便我恢复记忆了,该找的人也会是吕公弼。”   韩综缓缓闭上了嘴,他凝眸着崔桃,那目光似乎是想将崔桃的一寸寸拆解开来看透,想看看她到底有没有长良心。   心中泛起的钝痛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韩综扯动嘴角,对崔桃笑了下。   “你不是急着回开封府查案么?快去吧。”   崔桃转身就走。   萍儿忙对韩综行浅礼告别,她抿着嘴角,脸颊微红,太容易叫人瞧出她什么心思了。   韩综却始终没看她一眼,只盯着崔桃离开的背影。   收回目光后,韩综便眼神转冷,问烛照:“神医可寻到没有?”   烛照摇头,“小的已经尽可能地多派人手去寻了。”   “我刚才离开后,她都问了你什么?”韩综再问。   烛照便将当时他和崔桃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一遍。   韩综笑了一声,“没用的东西,中计了还不自知。”   烛照吓得哆嗦起来,当即就跪地赔罪,要去领罚。   “罢了,她想不明白的,但有下次——”   烛照立刻起誓:“小的甘愿受死!”   ……   这烛照既然自小就跟在韩综身边伺候,为何他去邓州的时候不带上他?‘二郎游历之时,喜欢独来独往,鲜少会带上府中人’,这到底是个什么设定?   瞧韩综在汴京喜坐豪华马车,处处都爱享受的模样,倒看不出他是个走独立路线想要磨砺自己的人。   崔桃会到开封府后,便把心中的疑惑说给韩琦,问他:“若换做韩推官的话,会出于什么目的这样做?”   “有不便让身边人知道的事。”韩琦答道。   “韩二郎之前跟我描述,说我在邓州老宅遇到麻烦的时候,他带着身边人一起反抗。既然烛照等韩府家仆没有随他出行,当时他身边的那些人又从何而来?”崔桃哼笑一声,“由此可再度证明,他撒谎了。”   或许确实另有一拨人跟在韩综身边,帮她抵御了袭击。又或许她根本就没住在什么老宅,也不存在什么袭击。   韩琦听崔桃提及邓州的事儿,对崔桃道:“前日来的消息,倒忘了跟你说。邓州那边的情况已经核实过了,一年前确有一名贼匪探进府衙,试图盗取邓州的盐运图,这贼匪最后逃脱了,没抓到。”   也就是说偷图的这一段故事,确实符合韩综之前的描述。   不过这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如果韩综早就做好了说辞准备,自然是明白涉及到府衙的情况,开封府这边可能会求证。还是那句老话,真真假假混着来,容易被证实的东西,他就挑真的说。   “简明月那里,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情况。不过倒是没想到这么巧,她父亲竟然跟袁峰父亲有关系。”崔桃不忘告诉韩琦,明日简明月会在瓦舍表演幻蝶之术。她会在现场仔细观察,或许就可以破解幻蝶之术的秘密了。   韩琦也把他调查得到的消息告诉崔桃。开泰米铺的掌柜叫陈善明,于一年前买下了米铺,一直都是他一个人经营。生意时好时坏,但据邻铺的掌柜讲,陈善明不甚在意生意是否挣钱。偶尔还会关店,去河边钓鱼,说是会修身养性。但有一次,他亲眼看见陈善明在集市上卖鱼回去,说是自己钓的。邻铺的掌柜当他没钓到鱼怕丢脸,故意装样儿,便也没有拆穿他。   “看来他出去钓鱼只是个借口,实则去做了什么别的不便告人的事。”崔桃叹道。   之前在搜查米铺的时候,王钊他们在厨房找到了分尸现场,还有凶器斧头。崔桃还有注意到两样可疑的东西,一个是无名的牌位,这牌位上面什么字都没有,顶端却刻了一只蝴蝶,蝴蝶的样式跟袁峰胳膊上的刺青基本一样。还有就是厨房的刀,跟普通的菜刀不大一样,刀身前端刀刃的部份为弧形,是屠刀。   “这种刀是杀猪宰羊的屠夫常用之物,或许凶手确实杀过很多东西来锻炼他自己,却未必是人,而是屠宰猪牛羊一类的牲畜?”   “应该也杀过人。”韩琦将相关案卷递给崔桃,“去年刚入冬之时,跟开泰米铺位处同一条街的安平茶铺掌柜失踪了。之后过了两月,汴京城外东五里的地方,有人发现了一个没有腐烂完全的断臂。根据仵作检验,断臂至少有两月了,因为天冷,才得以保存的相对完整。”   崔桃看了案卷中尸单上的验尸结果,手臂截的断面整齐,也是从肩峰处砍断。不过这手臂上面有防御伤,说明手臂的主人在被砍下之前,曾跟人博斗过。   当时除了这个手臂,开封府再没有接到其它跟尸块相关的报案。   冬日里的野兽容易饥饿,尸块被抛至野外之后,有很大的概率会野兽野狗之类的动物叼走食用了,能有一个手臂留下来,大概已经是不错的情况了。   因为手臂被发现已经是茶铺掌柜失踪两个月之后了,又没人知道这手臂的主人是谁,自然也没有人联想到跟掌柜失踪有关。   “据米铺附近的商户说,陈善明在半年前,的确跟安平茶铺的掌柜起过争执。”王钊将他刚刚调查回来的消息回禀给韩琦。   若说这其中的原因,还有几分可笑。安平茶铺的掌柜见陈善明长得高高大大,有几分老实相,加之还有能力自己开一间米铺,便觉得陈善明会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   安平茶铺掌柜就想把自家的女儿嫁给陈善明,不想被陈善明拒绝了。茶铺掌柜觉得非常没面子,自此之后他看陈善明便十分不顺眼,甚至会拿话讥讽他,也会在暗地里跟别人说他的坏话。对于这些,陈善明都没有回应过。   但有一次陈善明从外头钓鱼回来,茶铺掌柜故意泼了水在他身上,又假意说不小心。陈善明那天就怒了,打了茶铺掌柜一拳。茶铺掌柜就闹着跟他要钱赔偿,否则就告官。   大概是因为陈善明怕去官府的缘故,他答应了茶铺掌柜的屋里要求,赔了他十贯钱。   十贯钱可没那么容易赚,正经划算得很。茶铺掌柜洋洋自得好久,见人就讲,所以整条街做生意的商户都知道这件事。   茶铺掌柜失踪了那一日,大家都目击陈善明一直在米铺看店。所以当开封府来调查的时候,有那么多人给陈善明做证,倒也没有人怀疑他。而茶铺掌柜在失踪之前,曾和他的岳父吵过架,当时开封府重点调查在他岳父身上,不过最后也没查出什么所以然来,就不了了之了。   崔桃又细看了商户们给陈善明做的不在场证供。晌午的时候陈善明连连打哈欠,跟人感慨他有些困了。之后不久,大家就透过敞开的米铺大门,刚好看到伏案睡觉的陈善明。他把脑袋埋在胳膊下睡,大概过了半个时辰人才醒过来。   而茶铺掌柜正是在中午的这段时间,人突然失踪不见了。他妻子还以为他临时有事,不打招呼就离开,后来等了一晚还不见人,才意识到有问题,去开封府报了案。   “这陈善明可是一名会幻蝶之术的人,他趁人不注意,弄个假人躺在那里冒充,太容易不过。”   王钊有些疑惑:“可是这种事也很容易穿帮,一旦有人真去米铺叫他,发现是个假人呢?”   “既然袁峰的尸体就是被他搬到米铺进行分尸,安平茶铺的掌柜可能也是在那里被害。如果铺子里来人,他应该是又办法及时‘活过来’应对。   幻术的精妙处就在这,他会有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障眼法和小招数,令人很容易被眼前所见迷惑住,进而让人忽略掉了其破绽的存在。”   崔桃见王钊等人还有点不敢相信,便出去了一趟时。   随后,大家就看见崔桃拿出一张红纸来,叠成了一朵花,问大家信不信她会将这朵纸花变成真花。   大家当然不信。   崔桃便让李才去取油灯来,让所有人都凑到韩琦身边看清楚她的表演。   崔桃左手拿着油灯,右手用指缝夹着红色的纸花,让后用油灯将手里的红色纸花从顶端点燃,随即放下油灯。左手做手势示意大家看看,她右手的纸花快要烧完了,然后她的左手就落在右手旁边。   就在纸花快要燃烬的时候,突然火星四溅,一枝朱红色的花便冲破火乍然出现。而剩余的一点没燃尽的红纸则落在了地上。   大家当然不会管落下去的纸怎么样,他们现在只关注崔桃手里的那朵话,果然是真花!而且这花他们还有印象,正是前两天崔桃从野外挖回来,用来装饰她院里的‘小桥流水’的野花。   王钊、李才等人都看呆了,连韩琦都微眯起眼睛,有些惊讶于自己眼前所见。   “这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王钊震惊不已,打量崔桃的眼神就好像认定她是会法术的神仙一样。   “师父,您到底来自天上哪一处?是佛祖那边的?还是三清大帝、玉皇大帝那边的?”李才痴痴地看着崔桃,发问道。   “幻术的手势是非常有讲究的,看似随意的说话和随意的比划,其实都有目的。这厢故意去吸引人的注意,那厢就趁机出其不意,便会令你们觉得很神奇,非常意外。”   崔桃随即解释了她这小戏法的‘机关’在哪里。先要确保燃烧的纸花、她的手,以及观看者的眼睛处于同一直线上,其实她在点燃纸花之前,就从袖中抽出了真花,并用右手手掌挡住了花朵的部分,花径下方则被她用一根麻绳固定在了手腕上,却不是很紧,刚好夹住而已,稍微一抽就可以抽出来。   当大家把注意力都放在了燃烧的纸花上时,她就用左手下压真花的枝条,令其在纸花快要燃烧完毕的时候,借着弹力将真花迅速弹出,如此便给大家一个出其不意的效果。   崔桃告诉王钊他们如果还不明白,只要站在她身后看她的操作就知道了。王钊等人自然是要再看一遍才能透彻。这之后才恍然大悟,晓得这是戏法,并不是燃烧的纸花真的可变真花。   “在下万般佩服,崔娘子可真是什么都懂!您这要不在开封府,去勾栏瓦舍,怕是也能发大财啊!”王钊唏嘘不已,人才不愧是人才,在哪儿都能混得开。   韩琦的目光从崔桃手里那朵红色的野花,渐渐上移到她光洁俏丽的脸颊上。他觉得仅凭失踪那三年,让崔桃有如此之多的涉猎,实在是让人无法想象。这点上已经完全参不透了,以至于他现在都懒得去细究,因为如今要紧的是,她人在这就好。   王钊在有所顿悟之后,再一次派人去搜查开泰米铺,这一次所有可能跟戏法有关的东西他都不放过。之后,他就在开泰米铺的杂物房内找到了一些颜色不同的线,有黑的、白的、黄的、棕红的等等。   王钊发现这些线,刚好跟米铺的环境相匹配。比如黑漆桌椅凳子,白墙,黄色地面和土墙,棕红色的门板、窗棂等等。还有一些有细孔的碎木板,还有白磷,并且在墙边的树枝缝隙里,找到了半片蝴蝶翅膀,仔细用手摸了摸,才发现这玩意儿居然是纸画的……   韩琦特意留崔桃说话,没让她跟着王钊等人一起去。   “包府尹为你请求赦罪的折子已经批复下来了。”   崔桃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她本来还打算按照最慢的半年等。这次她罪名已经定了,就是偷盗盐运图。严格来说是‘未遂’,当然涉及朝廷的盐运图,即便未遂罪名肯定也不算轻。   但崔桃之前已经连破了数桩大案,游说王四娘成功供出鬼槐寨,助朝廷剿匪;卧底天香楼,助朝廷剿灭天机阁在汴京的分舵;还有李三连环杀人案、杏花巷案、焦尸案等等,都少不了她的功劳。   崔桃有信心会得到轻判,所以这会儿听韩琦说有了结果,反倒也没有多紧张。   崔桃接过折子,看了上面红色朱砂的批复:立功卓著,赦无罪。   “我无罪了?”崔桃没想到上面的人这么开明,直接赦她无罪了,她本以为还会让她留在开封府‘重役’几年。   “嗯,你无罪了,已恢复自由之身,现在就可以离开开封府。”韩琦应承道。   崔桃闻言后,惊讶地看向韩琦。   韩琦这时也看向崔桃,他面如冷玉,恍如当初在公堂之上,他宣判崔桃斩首时的模样。不过对比当初,他现在看崔桃的眼神里已不再是公事公办的冷淡,而是隐隐透着担忧,同时还掺杂着另一种意味不明的情愫。   “你父亲不知从何处提前得知了消息,已经到了汴京,准备接你回家。”韩琦接着道。 第50章   崔桃本来听说自己是自由之身了,挺开心。她眼睛里刚泛起笑意,忽听韩琦提及崔茂,愉悦的情绪便戛然而止。   “他人在哪儿?”   “相府,吕公弼捎话说一个时辰后来这里。”韩琦告知崔桃,这已经是半个时辰前的事了。   崔桃哭丧着脸靠在桌子上,声音凄凄惨惨戚戚道,“我不想跟他回去,跟他回去肯定没好事。上次他来,我正落难,就没见他对我有那么一丝丝心疼。”   韩琦;“但如今——”   “但如今他见我将功赎罪,就来利用我了!我可不信他会一朝性情大变,对我改观。上次来的时候,怎没见他去的相府,如今去了,为何?怕是发现我这个不入流的女儿还被吕二郎惦记着,值点钱了,凑合用!   只怕他听说我这段日子我在开封府做验尸的活计,还会忍不住嫌我呢,在那些书香世族的斯文清贵人眼里,这就是个下三滥不入流的营生。”   崔桃语调悲伤地截话,跟韩琦发了一连串牢骚。   韩琦静静听着,修长如玉的手按在一本厚厚的簿册上,本来一直未动。但在听了崔桃这番话之后,他翻开了簿册后面几页,提笔对着誊抄。   崔桃说完后,见韩琦居然是这么一副反应,凑到桌案对面,蹲下身来,下巴卡在了桌案上面,像个可怜兮兮的小孩子一般,仰眸看着桌对面的韩琦。   “韩推官不打算管我了么?”   “管你什么,你是崔茂的女儿,百善孝为先。你既已恢复自由之身,他令你归家,你岂有不归家的道理。”韩琦声音冷静,语调徐徐,不带有一丝情绪波动,好像事情跟他没什么关系,他也不甚关心的样子。   崔桃诧异地看着韩琦,“亏我这段时间那么努力协助韩推官,破获了那么多案子!早知道我还不如不那么尽全力了,也不至于沦落到现在完全被赦罪的下场。”   崔桃措辞有些有趣,被赦罪的好事儿如今居然被她形容是‘下场’。   韩琦哼笑一声,不予置评。他飞快地誊抄完一页之后,就开始誊抄下一页。   崔桃见他真的在忙,似乎真的没心思管她的事,丧气地叹了口气,便瞅了瞅韩琦在写什么紧要的东西。   誊抄的是府库簿册,内容有各类物品的名录、数量和经办人等等。   崔桃吃惊地不已地再看向韩琦,就这?就为抄这?他居然懒得搭理她?如今她居然都不如一本府库簿册   重要!   “大人你变了,没以前好了,以前你虽然性情冷淡,可好歹还有点良心,做人还有一丢丢热度,讲人情味,现在是什么都没有了。”   崔桃甚至觉得,她之前给韩琦做的那几顿饭菜都白瞎了,好想让他现在就把吃过的东西都给她吐出来。   “冷情薄性!”崔桃不忘最后用四个字来做一下经典总结。   韩琦专注写完最后一页之后,便将被誊抄完的旧簿册摆放在桌角。   “原来你心里这么想我。”韩琦放下笔,才看向崔桃。   崔桃本来理直气壮的,对上韩琦的眼睛之后,她发现对方比他还理直气壮。或许是因为她突然修养变好了,觉得自己当面说人坏话确实有点不讲理,所以她在跟韩琦的对视中,主动败下阵来。   “这是我自己的家事,倒是不能因此迁怒韩推官,刚才措词不当,是我不对。”崔桃打蔫地道歉。如果她有一对兔耳朵,此刻一定会可怜巴巴地耷拉下来。   “他是你父亲。”韩琦又重调了一遍。   崔桃明白,在古代封建大家族里父亲是天,不仅掌握着子女的人生,决定他们的婚嫁,甚至还有杀子权。她就算是哭着喊着不同意,也没处说理去。女子嫁前从父,嫁后从夫,这是根深蒂固的思想,也是根深蒂固的礼制,告到官府只会闹笑话,没人会为她主张。   正因为这样,她更不能在这种时候回崔家。现在她刚被赦罪,还没有根基,进了对方的地盘,大概率会任由人摆布。硬,倒是也可以打赢,但是太憋屈耗时不够爽,所以现在不是最佳时机,且等等最好。   “不然我再犯点罪,就有继续留在开封府的理由了。再说幻蝶的案子,除了我府内也没有别人懂幻术。如果不拆破凶手耍的戏法,下次再遇到凶手,只怕还会眼睁睁地让他在大家面前逃脱。”   崔桃游说韩琦留下自己的同时,不禁在心里唏嘘,原来完全被赦罪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你的罪名本就在反复议定之下才得以赦免,若再犯,不论罪名大小,被人拿了‘本性难移’的把柄攻讦,新旧罪名并罚,再定你死罪都可能。”韩琦反驳道。   这方面崔桃倒是欠考虑了,她忘了这年代大家很喜欢拿人‘道德品性’说事儿。别说她一个囚犯了,就是士大夫家里头有谁干了什么缺德的事儿,还不涉及到犯法的程度,都有可能被一群嘴贱的文官吐的唾沫星子给淹死。   “那我好像只能回去了。”   反正没有她打不赢的仗,只可怜她不得休息的机会,刚从一个火坑里跳出来,又要跳进一个更大的火坑继续战斗。   崔桃叹毕,发现韩琦的表情有变化,恍然才反应过来。明明一开始韩琦告诉她崔茂来接她消息的时候,他眼睛里情绪是有波动的在,可是后来听到她明确表态说不想回去的时候,他就开始变得异常淡定了。   呵。   在韩琦正要出声之前,崔桃猛地站起身来,徘徊两步,背对着韩琦道:“既然没什么更好的办法了,我认命了!至少这次我是无罪之身,不至于给崔家太丢脸。回了家之后,大概只能遵从父命嫁给吕公弼了,虽然我不心悦他,但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只能勉强跟他过荣华富贵的日子了。这段日子以来,多亏韩推官的照料和帮忙了!”   崔桃说完这些,就可怜兮兮地吸了两下鼻子。   从韩琦的角度,他只能看到背对着她的崔桃,似乎在瑟缩着身体,伤心地哭泣。   韩琦倒没料到想来满肚子鬼主意又古灵精怪的崔桃,会这么快就为这事伤心。他本只是想看清楚她的态度,毕竟她有过跟吕公弼几乎要订亲的过去,算上崔吕两家的亲戚交情,如今也很容易成事。若她态度不明朗,他一个人再有心也是徒劳。   “若不愿,便别勉强自己。”韩琦走到崔桃身边,递给她帕子。   崔桃闷闷地低着头,还是哭泣状。当韩琦到她身侧的时候,她就立刻转身,保持自己背对韩琦的角度。   “我是不愿,不想勉强自己,可现在不是没有办法了么?但凡有第二条出路,我也不会跟他回去。韩推官也再三跟我强调了,他是我父亲,我如何能反抗得了父权?”   “先国后家,故而父权不算什么。”韩琦声音放低,温柔了许多,他又一次把帕子递给崔桃,“别哭了,此事我会帮你解决。”   “既然能帮我解决,为何一开始不说!”崔桃扯过韩琦递来的帕子,在眼睛上揉了两下,象征性的把眼睛揉红了,才去愤慨地看向韩琦。   韩琦扫崔桃一眼,眼睛里原本关切情绪顿时消散全无。   “假哭。”   崔桃一笑,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心窝,“可这里确实疼了,还以为韩推官不在乎我了呢。”   韩琦闻言,立刻睨向崔桃。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暧昧的氛围,此时的崔桃却仿佛感觉得不到一样,转身去倒了一杯茶,给韩琦送来,笑问他到底想到了什么好办法。   主要是事发突然,打得人措手不及。倒不知道韩琦在得知消息后的前半个时辰,能及时想到了什么应对之法,崔桃对此很好奇。   “它。”韩琦示意崔桃去看那本旧的府库簿册。   崔桃将这簿册捧起来翻阅一番,还是疑惑。   这时候,王钊二次搜查完了陈善明的米铺,兴冲冲带着属下抬了两个木箱至院中,便跑来跟韩琦复命。   “想清楚。”韩琦嘱咐一句崔桃,便去应对王钊。   崔桃明白韩琦这声嘱咐所蕴含的意思。若接受了他的提议,便无异于做出了一种选择:舍了嫁给吕公弼的好机会。   看来他对她过去和吕公弼险些订亲的过往,怕是有那么一点在乎的,不然他不会在刚刚特意再嘱咐她一句,要她‘想清楚’。   这三个字,真是越品越有内涵。   想清楚,选择谁。   想清楚,放弃他。   想清楚,选择我。   这男人不是一般的腹黑。   崔桃随即走到院中,跟众人一起查看王钊从米铺那里搜来的小玩意儿。   崔桃在这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找到了一卷鱼线。这种线从是蚕体内两条弯曲的绢丝腺内获取丝浆,然后拉成单股细线,晾干后就成了鱼线,非常结实,耐水耐磨。   这么多鱼线,如果专门用来钓鱼的话,怕是一辈子都钓不完,应该都是用来做幻术道具和机关的。   王钊将他搜查到的那半片蝴蝶翅膀递给崔桃。   因为是重要证据,王钊很小心的包在了布帕之内。   崔桃拿起来,在阳光下观察,蝴蝶画工精美,颜料上色均匀。特别是这种纸,薄如蝉翼,摸起来却有些光滑。手感上虽然跟真蝴蝶翅膀有差异,但大小比例跟真蝴蝶翅膀却一样。捏住一角,随着微风轻轻吹拂,这薄薄的翅膀就会抖动,近看有破绽,超过一丈的距离来看,几乎是看不来了。   崔桃询问当时亲眼见过陈善明幻蝶消失的王钊等衙役,那些蝴蝶到底是如何出现,如何消失。   王钊便和当时目击的衙役细致地跟崔桃讲述。   “我们追他到后院的时候,他就站在后屋的门口,人突然停住了,转过身来对我们笑,那笑很诡异。他还张开双臂,我们以为他要反抗,便停下来抽刀应对他。”   “然后我们就突然见他满身都是蝴蝶,大家都受惊不已,正奇怪怎么回事的时候,那些蝴蝶突然散开,人乍然就不见了。”   幻蝶之术终究就是魔术的一种,不论是什么类型的魔术想要成功展现,必须要满足一定的环境条件才可以,而且道具也要准备到位。   崔桃在询问细节,确定了一下距离,当时衙役们都距离陈善明至少三丈远。陈善明人是站在门口,但是位于在屋内的门口处,而不是屋外的。这就有本质的差别,屋外的话,他除了身后,左右两侧都暴露在他人的视线范围内。但在屋内就不同了,王钊等人只能从正面去看陈善明,陈善明的左右和身后侧都可以耍猫腻而不被发现。   崔桃做到心中大概了然,等明日去杂趣楼观看简明月的幻蝶的时候,便也知道从何处着手,容易识破这幻蝶之术。   王四娘这时候欢欢喜喜地过来了,手里端着一小盘蜜饯。   崔桃一瞅见有好吃的,都不用等王四娘叫她,就凑过来问是什么东西,乍瞧像是白梅子肉,有小片殷红色的东西拌在其中,也不知是什么佐料。   王四娘跟崔桃道:“方厨娘特意送来给崔娘子的,我忍不住偷偷尝了两块。天呐,可真好吃!”   王四娘让崔桃快尝一尝。   盘子边儿已准备好了竹签,可见王四娘在这方面还算心细。崔桃自然不会客气,立刻就用竹签扎了一颗梅肉品尝。酸酸的,也蜜甜,有清新的梅子味儿,也有酒味,最难得的竟然还有淡淡的梅香。崔桃这才反应过来,粘在梅子肉上的殷红物应该是红梅花。   吃这味蜜饯的时候,便仿佛徜徉在雨后的梅林之中,四处是清新之色,所闻到的皆为清新的味道,忽一阵风拂来,梅香四溢,有无数红梅花瓣洋洋洒洒从天空中飘落……白梅和梅花本不是同一时节的两种东西,却可以如此美妙地融合在了一起,相得益彰,令味道更佳。   “好吃,这叫什么?”崔桃又扎了两颗梅肉送进嘴里。   “呃——”王四娘挠挠头,一本正经地跟崔桃道,“方厨娘跟我说过叫什么名字的,但我当时正好在尝一颗,光顾着惊讶了,就没太记住,好像叫什么梅花来着。”   崔桃敲一下王四娘的脑袋,“好吃更该记住,不然下次那哪还有机会继续吃?”   王四娘嘿嘿笑,努嘴朝韩琦所在的房间示意,“也不怕,还是有人可以再问的嘛。”   崔桃跟着朝屋里望一眼,转头再瞧王四娘,居然跟着王钊他们一起走了,几个人还在聊汴京城内谁家的酒最烈最便宜。   崔桃再扎了两颗蜜饯送到嘴里吃。倒不知那个张昌跑哪儿去了,平常每次来找韩琦都少不了见到他的身影,可这会儿大半天都过去了,也没见着他人影。   崔桃端着蜜饯盘进屋,见韩琦正在整理他刚才誊抄完的簿册,顺手又扎了一颗蜜饯送进嘴里。   韩琦抬眸看一眼崔桃。   崔桃嚼了两下之后,嘴巴不动了,忽然有几分不好意思,因为这一大厚本的簿册韩琦都是为她而抄。人家在忙着干活,她在忙着吃东西。   “方厨娘送来的,这叫什么名儿?怪好吃的。”崔桃缓解尴尬地问。   “蜜渍梅花。”韩琦答道。   “好名字。”有梅有花,花还是梅花,全部统筹概括了。   韩琦垂眸将手头的东西整理好后,伸手要去拿信,忽然发现竹签的一头扎着梅肉,被送到了他嘴边。   韩琦目光微微停滞,随即扬眸看向崔桃。   崔桃则单纯地回看着韩琦,倒也没有什么害羞之色,似乎只是单纯地想让他尝一口蜜饯。   韩琦复而垂下眼眸,执信的手也停滞了。   崔桃又把插好的梅肉往韩琦嘴边在凑近了一下。   韩琦能清晰地闻到蜜饯所散发的清甜味道,他缓缓地张了口,终究还是将竹签上的蜜饯咬了下来。咀嚼地非常缓慢和斯文,全程没有看崔桃一眼。   崔桃却看着韩琦,而且丝毫不漏地将他的反应都看在眼里。   害羞了。   “多谢六郎帮我。”崔桃特意跟他这样道谢。   韩琦听她再次唤六郎,喉结微动,咽下了嘴里的东西。酸酸甜甜的味道滑过他的喉咙之后,却好像没落入腹中,而是到了她心里。   崔桃转身凑到南窗边儿,边继续吃盘子里剩下的蜜渍梅花,边往窗外看。   时候差不多了。   这想法刚在她脑中闪过,那厢就见张昌匆匆赶来。   崔桃赶紧一口气把盘子里的蜜渍梅花都吃完,然后将空盘子放在窗台上,用帕子擦了擦嘴。   “人来了。”张昌进屋便道,他转眸见到崔桃也在此,似乎是早料到了,也不意外。   崔桃对韩琦点了下头,便拿着桌案上的簿册离开了。   片刻后,就听外头有小吏通传了崔茂和吕公弼的到来。韩琦等了片刻后,才起身去了侧堂见二人。   崔茂和吕公弼刚落座,见韩琦来了,二人同时起身,也同时往韩琦身后望去,却没看见崔桃跟在他身后,俩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失望。   崔茂当即道明来意,“既已被赦罪,今日崔某便特意前来领她归家。”   韩琦淡淡应承,请崔茂先喝茶。   吕公弼见韩琦没有立刻差人去叫崔桃,有些等不及了,问韩琦:“莫非她此刻不在衙门?我听说开封府最近又有新案子了?”   吕公弼的言外意思,自然是想问韩琦是不是又派崔桃去查案了。   崔茂一听此话,便立刻蹙眉,叹道:“女子抛头露面,出入死人之地沾染晦气,成何体统。”   “人此刻在衙门,”韩琦解释道,“还未及跟她说赦罪一事。”   吕公弼愣了下,本想质问韩琦为何到现在还没说。可转念想,他虽知道这消息有两日了,但韩琦才收到批复的折子不久,因公务繁忙未及立刻去跟崔桃说也不是不可能。   如此倒显得他们有些着急了,韩琦必然料知他们早就知道了消息,这会儿才会掐着时间赶过来找他。不过这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谁又会愿意自家女儿一直留在衙门里坐牢,着急接人回去也是情有可原。   吕公弼就请韩琦尽快将人唤来,“姨父想早点接她回家,家里人足有三年多没见过她了,都盼着这一日,还望稚圭兄能体谅他们的境况。”   崔茂附和。   韩琦就打发小吏去叫人。   没一会儿,却见开封府的仓曹参军周初锴气冲冲来找韩琦。   “韩推官,今儿我来要讨个说法。”周初锴怒气很盛,屋里所有人都察觉到他很生气。   崔茂和吕公弼是外人,自然不好多嘴,只默默旁观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故?”韩琦不解地问。   周初锴招呼身后的小吏把他手上的东西拿给韩琦瞧瞧。   只见小吏手捧着一本烧了大半的簿册,只有书脊上角完好,其余残留的部分,都已经黑了,倒是能依稀看得到上角完好的部分残留几个字,封皮处则只残留了‘仓’字的上半截。   “韩推官的人在档房焚烧无用的文书,却误将我仓曹府库簿册给焚毁了。库内一应粮物、数量多少都记录在这上头,只此一本,现在烧成这样子怎么办?”周初锴十分不满地质问,气得还用手拍了拍那残缺的簿册,这一拍还有不少黑灰落到了地面。   韩琦令张昌去查怎么回事,又请崔茂和吕公弼们稍作等待。   崔茂自是明白不能耽搁人家处理公事,忙点头应承,请韩琦先忙。   随后,王四娘、萍儿就陆续进屋了,王四娘手里还捧着一个铜盆,盆内有不少灰烬,依稀可见有几角烧剩余的纸。   “是她们干的!”周初锴立刻愤怒地指向王四娘和萍儿三人。   “周仓曹,咱可得讲理啊,这簿册你自己没管好,搞得我们误烧了,怎么能算我们的错。”王四娘反驳道。   萍儿道,“我们不过是领了活计,去档房内帮忙烧无用的文书。那些文书都在地上堆好了的,被告知只管烧了就是,没动任何别的东西。周仓曹乱放东西怕担责,是人之常情,可也不能乱往别人身上推呀。”   “这怎么是我乱放东西,档房我半年都没去过了。今儿若不是我的属下偶然看到你们烧了我的府库簿册,我怕是还不会去呢。”周初锴随即拱手,请韩琦评理,“属下特意问过了,今天的府库簿册是韩推官讨了来,还请韩推官给个说法!”   到这时候,崔桃才在一名小吏的带领下进屋。   吕公弼和崔茂本打算叫崔桃过来,忽听韩琦突然质问崔桃簿册的事儿。   崔桃好像这才恍然想起来,拍大腿一下,然后忙行礼向周初锴赔罪,“是属下粗心大意,犯大错了。之前韩推官命我归还簿册,半路我见王四娘和萍娘子去烧文书,就跟着她们说了几句闲话,结果就忘了,该是把簿册放到了那些待烧的文书和账本之中。后来我就走了,想来她们二人烧的时候也没注意看,就直接投进了火盆里了。”   ‘案子’破了,周初锴气愤得拍拍手,问韩琦这账该怎么算,全府就这么一本簿册,里面详细记载了仓曹府库所有的东西。   “有簿册,才有数。如今都没了,怎么看?怎么查?怎么有数?”周初锴表示,如果重新清点一遍的话,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精力,却也不是不可行,但这事儿却不能就这么算了。他们仓曹的人因为崔桃随手一焚,就要忙上好久,去哪儿说理去。   崔茂和吕公弼都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崔桃身上,吕公弼有意帮崔桃的忙,想出人帮忙清点,挽救崔桃的错误。却被周初锴一句给否了,表示开封府的府库,绝不能由外人来盘查,否则这事儿就成了他的失职。   崔茂则因为崔桃犯此错误,叱骂她丢人,他甚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女儿。当初不清不楚地离家出走,后惹了大案坐牢,给崔家丢尽了脸。再之后她总算有几分能耐,将功赎罪了,找回了点脸面,结果如今又犯下这样的大错。叫他和整个崔家,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吕公弼忙请崔茂息怒,他几度欲言又止,很想告诉崔茂,崔桃当年并非离家出走,她是被劫持。可崔家的事儿还没查清,崔家还有个人没揪出来,他承诺过崔桃不说,他自然不能言而无信。   崔桃听着崔茂的谩骂,低头不吭声。   周初锴见崔茂比自己骂得很,也不吭声了。   “周仓曹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置才会满意?”吕公弼问。以他宰相之子的身份,他相信周初锴会给他一个面子。   “既然是吕二郎为她求情,那我也不好说什么,这事儿便算了吧。”周初锴无奈地叹口气道。   “自然是不能算了。”韩琦淡声道,“谁犯的错,谁领罚,谁补救。”   说罢,韩琦就看向崔桃。   吕公弼闻言,忙道:“可她——”   “三位御史正在包府尹那里做客,吕二郎可要想清楚,今日这遭求情最后是否真能帮上忙。”韩琦扫了一眼在场众人,门外还有好几名正待命的衙役和小吏。   吕公弼也瞧了瞧四周的情况,明白这场面这多人,秘密肯定是保不住,自己如果硬揽事儿,会给他父亲添麻烦。   崔茂这时拉住吕公弼,皱眉道:“不必为她如此,用不着,不值!便听韩推官的意思,叫她自己补救自己的错处去。”   一直低头装认错状的崔桃,听崔茂当众人面这么说她,差点没忍住。   韩琦便令崔桃担起责任,将府库所有物品一一清点记录清楚为止。   这一句话乍听倒是简单,殊不知着开封府的仓曹府库里有多少东西,在场的只有韩琦和周初锴最清楚。毕竟是大宋都城,全国排第一的府衙,东西自然多。包括粮草在内,还有数以千计甚至万记的各类其它东西,且不说别的东西了,只墨和砚这块就近百类,并且每一种记载的时候种类、数量、出处和所放的位置都要列清楚。   但是没在开封府当过官的人,自然是不太清楚具体情况,比如吕公弼和崔茂。他们都料到库房的东西应该挺多,却也以为不过清点几日就完毕的那种‘多’。   韩琦问周初锴,对这处置可还满意。   周初锴却没应承,而是询问看向吕公弼:“倒是可以,不过若吕二郎觉得这处置不合适,不用了也行。”   吕公弼也意识到自己的求情,令周初锴开始顾忌他的身份了,反而更加警惕了,觉得自己不好给父亲添麻烦。毕竟他如今跟崔桃的婚事,他母亲还是不愿意的。若再因为崔桃的事给他父亲增了麻烦,只怕阻碍会更多。   “即是她该负的责,周仓曹倒不必为此顾忌。”晚两日离开开封府罢了,倒也不是不能等。   “好,那这赔罪书可少不了,这事儿责任不在我。”   崔桃便写了赔罪书给周初锴,周初锴这才消停了,跟众人告辞。   韩琦随后也告辞,给崔茂和崔桃父女相聚的机会。   当屋子里只剩下崔茂、崔桃和吕公弼的时候,崔茂蹭地起身,抬手就要朝崔桃脸上打。   “你个混账东西,你到底要给我惹多少事!”   “若嫌我碍眼,何不写下一纸文书,和我断绝父女关系。”崔桃憋很久了,乍然抬眸看向崔茂的时候,目光里透着冰冷的犀利。   崔茂怔住,被崔桃这般冷静的眼神儿给吓了一跳。   吕公弼随即意料到事情哪里可能不对,瞧她这态度,刚刚发生的事怕不像是一个无意间的错误?   崔桃犀利的目光随即扫向吕公弼。   “上次跟你讲明白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你当你通消息给我父亲,带我回家,一切便都会如你的意了?”崔桃反问吕公弼,“我的意呢,谁在乎过?打着‘心悦’的幌子,行自私自利之举。你比我道貌岸然的父亲,只好了那么一点点。”   崔茂立刻气得吹胡子瞪眼,拍桌指着崔桃:“你这个大逆不道的孽障,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难听么?原来父亲也知道‘恶语伤人六月寒’的道理?我还以为你骂我,说我‘不值’的时候,不懂呢。”崔桃接话道。   “你——”崔茂气得脸色通红,以至于咳嗽了两声。   “有说错么?不过是直言无讳,在讲实话而已,向来我小时候父亲也该教过我做人要言行一致吧。坐大牢的时候,没见您老问候一句,甚至连我能不能吃到饭、会不会饿死都不关心。如今我将功赎罪,不坐牢了,有用了,又假装慈父地过来接我。再见我再犯错,又翻了脸,何其讽刺。”   崔桃反问崔茂可知什么是父爱,什么是亲情。   “你荣耀时便巴结讨好,你落难时便弃若敝履。这不是亲情,也不是父爱,这比狐朋狗友泛泛之交还凉薄。”崔桃垂下眼眸,思量了下,复而看向崔茂,“由此看来,您对我母亲想来也没有多少真情。”   对亲生女儿尚且可以如此无情,更不要是对跟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妻子了。自私的人只要自己的感受和脸面,没发生什么事的时候,看不出什么,有事了,才晓得‘患难见无情’。   吕公弼被崔桃言语讽刺了一番之后,本来挺恼怒,但听她说了崔茂那一番话之后,他才恍然反应过来,确实如此。如崔茂这般的父亲,确实对崔桃没有多少真情在的,而他却在得知崔桃赦罪的消息后,第一时间把崔茂领了来,让她面对。   可是她终究是崔家的人,难不成一辈子不回去?   “你这个孽障,你居然还有脸胡沁,忤逆顶撞自己的父亲!当初的你娘生你的时候,真是该把你掐死的!”崔茂要吕公弼把腰间的佩剑给他,今天他便在这杀了孽女,一了百了。   吕公弼当然不会同意,忙拉住崔茂。   “父亲最好乖一点,别再开封府大闹,没听韩推官说,那还有三位御史在包府尹那里做客呢?您杀我,确系不犯法,可犯了名声也不好啊。名声不要了?我可不会老老实实地甘心受死,在死之前,我定要把心中的不甘报复回去。比如跑出去疯喊,父亲为巴结权贵,比我屈从于吕二郎做妾。”   崔桃退了几步,靠在门边,瞧她那样子,似乎随时都准备着要跑出去大喊。   崔茂已经气得浑身发抖了,特别是当她听到崔桃威胁自己的话。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你是不是疯了?我怎么可能让你给人做妾。”   “反正怎么毁父亲名声,怎么能让外人听了之后深信不疑,我就怎么说。”崔桃无所谓道,“所谓的礼义廉耻,所谓的普世道德,在我这没有。我只懂得一个简单的道理,不论是谁,不论至亲至疏,别人敬我,我亦敬之,别人不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崔茂气得嘴唇惨白,抖着的手,指了指崔桃,正要再说话——   “父亲若不信,大可以试试。反心我牢也坐过了,脸面早就没有了,我没什么输不起的。”崔桃无所谓地对崔茂耸了耸肩,“烧府库簿册一事,已是我对外给父亲最大的体面。拿这个理由对外说,暂且无法接我回家,挺好的。”   “崔桃,你不是要断绝父女关系么,行,我成全你。”   “姨父!”吕公弼忙劝崔茂三思。   “行呀,那我要改姓韩。”   吕公弼和崔茂一听‘韩’,当即都震惊地看向崔桃,他们立刻都联想到了韩琦,莫不是……   “我要让韩二郎做我大哥,这世上真心对我好的人,大概也就只有姓韩的了。”崔桃决定再撒一点狗血进去。   韩二郎?崔茂疑惑了,据他所知,韩琦排行六。   吕公弼却立刻反应过来崔桃说谁,狠狠皱着眉头,对崔茂解释道:“她说的是韩综。” 第51章   听张昌回禀,说崔茂和吕公弼都是脸色铁青着离开,特别是崔茂,走的时候手还有点发抖,似乎气得不轻。   韩琦一笑置之,便专注忙自己的事务。   张昌却是很好奇崔桃在屋子里跟那俩人说了什么,才不过片刻的工夫,就把原本挺气派的崔茂给气成那副样子。这能耐他若是学会了,以后他跟在六郎身边处理事情的时候,岂不是更加如鱼得水?   张昌灵机一动,回家问方厨娘讨了一小坛蜜渍梅花给崔桃送去。   “你给我的送东西,倒是稀罕。”崔桃开心地收下,让张昌有什么请求尽管说。   “倒不是我好奇崔娘子的家世,只是想跟崔娘子讨教那对付无赖、缺德之人的有效法子。”张昌赔笑着求问。   “本来呢,你以前对我态度也没多好,随便来求我,我肯定不应你。”崔桃拍了拍那坛子蜜渍梅花,“可架不住你会送东西讨好人,还会说话,最喜欢你那句‘对付无赖缺德之人’,用词精准。”   崔桃言外之意,张昌骂得好!   她随即就把‘知己知彼,专扎对方软肋’的怼人精髓之法,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张昌。   张昌听了崔桃那番话,颇觉得羞愧。他以前对崔桃是有几分瞧不上,特别是当他发现六郎对崔桃很不一样的时候,他心里更纠结。一方面他想要从主人的意思,一方面他又觉得崔桃配不上他家主人,所以他做着撮合的事情,却颇有嫌弃之意。   现在回想起来,这行为极蠢。得幸崔娘子宽容大度,把话挑明了,却没给他难堪。   张昌面上没表太多,但心里却很感激崔桃只是点到为止,留了面子给他。他连忙虔诚地跟崔桃道谢,心里越发觉得,难不得这样的人物会被他家郎君瞧上,见其度量便可知,人家真的配得上。   崔茂随吕公弼离开开封府的时候,心里憋着一口气无法抒发,越想越觉得不甘心。他堂堂朝廷命官,人至中年,竟混得被女儿威胁羞辱,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今天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但她真的什么都做得出来。”吕公弼提醒崔茂还是不要再有动作,如今他在心里面对崔茂已经没有之前那般敬重了,但面上的礼仪还要维持。   “我看那个韩推官在护着她,烧簿册这种事,可大可小。可刚刚韩推官那里,不过是轻罚了她查点府库。若这烧簿册并非她一人的主意,而是一群人在我们面前演戏,就为了将人留下来呢?”   崔茂活到这年纪,也算阅人无数了,那韩琦的确是个不俗的人物,怕只怕他不止读书聪明,为官做人更聪明。他女儿在开封府的表现他也略有耳闻,留她在开封府,自然是更有助于他的仕途。   吕公弼本打算快些带崔茂离开,可听他提及韩琦,再想想刚才发生的事儿,也有些怀疑这是他们几人一起做戏给他们看。如果只是崔桃一人任性,擅自烧了簿册,讲不了什么。但如果是一群人故意如此,这其中只怕是有韩琦的主张。   韩琦的性子他多少了解一些,看似温润儒雅,实则冷情冷性,非触及他利益的事情,他不会过多插手。   为了留崔桃立功破案,让仕途更好?他倒是觉得凭韩琦的傲骨,不会这样做。怕就怕他帮崔桃是出于另一个原因,而恰恰就是这个原因,让吕公弼心生警惕。   吕公弼立刻派人悄悄去给开封府的王判官传话。吕公弼父亲是王判官的恩师,王判官与吕家的关系向来十分亲厚。他所以让他来帮忙,非常可靠,他断然不会对他们撒谎。   吕公弼就带崔茂在八仙楼的雅间内等消息。   崔茂因气性仍然很大,便要了壶烈酒来喝,辣酒穿肠的时候,灼烧得凶猛,崔茂不得不夹两口菜缓解一下。但菜一入口就发现味道极好,就不禁多吃了两口。   前来伺候的厮波何安,一边把端来的果盘放在桌上,一边请崔茂尝一尝八仙楼的特色炙鸡,特别是放在鸡肚子里一起炙烤的果块,趁热吃的那味道保证好。   崔茂便依言夹了一块品尝,果然觉得新鲜,便叹道:“都很好吃,比过别家,你们这的茶饭量酒博士却不一般。”   “原也不这么美味,跟别家差不多,多亏了崔娘子的提点呢。”何安笑着崔茂在斟酒。   “崔娘子?”虽然觉得不大可能这么巧,但崔茂隐隐有一种预感。   “对,开封府的崔娘子给我们博士出得的改良主意,她可是个能人,什么都会呢。”何安叹道。   崔茂夹菜的手一顿,随即放下筷子。   吕公弼生怕崔茂当场发火,闹得不好看,忙把何安打发了。   崔茂纳闷地思量之后,对吕公弼道:“她以前十指不沾阳春水,不会做饭!”   “可见她过去那三年不知吃了多少苦。”吕公弼趁机劝慰崔茂体谅崔桃的难处。   “体谅她什么?便是吃了苦,那也是她活该!谁叫她当年擅自离家!”崔茂气得道。   “当年的事——”吕公弼欲言又止,崔桃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瞒着,此刻他断然不能再做自以为是的事,坏了崔桃的打算。毕竟今天他带崔茂去开封府的举动已经惹她嫌了。   崔茂看着吕公弼,想知道他后半句话要说什么。   “我相信她有她的苦衷。”吕公弼只能这样说道。   崔茂叹了口气,拍拍吕公弼的肩膀,“你这孩子倒是念旧情,是我们崔家对不起你。本以为这次能把她领回去,你们还可以——”   “三年都过来了,”吕公弼苦笑一声,“我可以等。”   崔茂见他此状,禁不住再称赞吕公弼一番,举杯向他再度道歉,“却不知我怎么就养了一个这样的女儿,她跟——”   崔茂话戛然而止,连连摇头,灌了两盅酒进肚。   这时,家仆引王判官入内。   两厢寒暄之后,吕公弼便问王判官情况如何。   “那被焚烧的簿册确系为真。”王判官跟吕公弼解释,他得信的一人就在仓曹参军周初锴麾下做事,府库簿册多半由他经手书写,上面的字迹错不了。   吕公弼应承,跟王判官道谢后,便赶紧带着崔茂回家。   马氏听说儿子去了开封府接人,脸色一直不大好。如今听说人没接回来不说,崔茂似乎气得还不轻,崔桃甚至连她儿子的面子都给驳了,马氏倒是乐了。   “瞧不出她倒是有脾气。我记得以前她可是乖巧得紧,在长辈跟前向来规规矩矩,不会忤半句话。”马氏叹道。   “她变了很多。”吕公弼道。   “那还有点趣儿,但这吕家的门她却是进不得了。我听说她在开封府验尸,不仅会经手女尸,那些焦尸,男尸有时候也查。这摸过死人尸体的手再摸你,你受得了么?便是你受得,我却受不了得。”   将来她们做婆媳,总有亲近些的时候,这手伸过来的时候叫她如何应对?马氏自问比起别家婆婆,已经算宽容大度了,但容一名验尸儿媳的这种大度,她不想有。   “娘,别再逼我。”吕公弼垂下眼眸,声音沉冷至极。   “我——”   马氏本想再多说两句,可瞧吕公弼脸色极差,浑身都散发着冰冷压抑的气息,这让马氏立刻想起当年的光景来。三年前,在得知崔桃离家出走时,他不说一句话,也不哭闹他有多难过,只关着自己在屋里没日没夜抄书。那之后便鲜少见这孩子笑了,话也不多了。断然不能多说他,便是多说一句,这孩子就更会刻薄自己。有一次因为跪祠堂着凉,高热了两日都不吭声,直到人晕厥了,她才晓得这人若晚发现那么一会儿就会没命。   “罢了,罢了,我不管了!车到山前必有路,你自己想怎么定都随你。”   比起娶个验尸的儿媳,马氏自然还是希望二儿子能够好好活着。她真觉得头疼得紧,怎么就生出这么一个痴情种?却没见孩子他爹这样过。到底是外甥女,若将来崔桃进门了,她也不会刻薄了她,但这桩婚事她绝不会再像当年那般主动张罗。   吕公弼跟马氏行礼,谢过她的体谅,又命随从将红珊瑚献给马氏。马氏最爱这种些红艳艳的珊瑚,见吕公弼献来的是难得之物,不仅高兴,也觉得欣慰。   “他日我若能娶了她,定会带着她一起孝敬阿娘。”   吕公弼言外之意,他虽然痴情于崔桃,却也不会忘了孝敬父母的大事。他这样做也是不希望崔桃将来进门,会跟婆婆闹不和。   马氏高兴之余,叹了口气。这孩子果真是太痴情,连以后的事儿都早早地想好,这便为了妻子开始讨好她了。   ……   崔桃带着王四娘出门买菜的时候,在路口碰见了吕公孺。   “三表兄等了多久?”崔桃可不相信吕公孺是碰巧在这里。   “实不相瞒,我是替二哥说好话的。”吕公儒笑着跟崔桃拱手,对崔桃道,“其实有些话确实该是我来说,比较方便。”   吕公儒告诉崔桃,吕公弼为了找她、等她,苦熬了三年,这三年他活得比死了都痛苦。   “当初都盛传你离家出走,两个缘故:一可是为了逃婚闯江湖;二是为了逃婚是跟意中人私奔了。总之不管哪一种,都跟逃婚脱不了干系,换成是谁都会觉得丢脸,难以接受。二哥他也免不了俗,确实也觉得丢脸过,愤怒过,甚至也怀疑过。但我觉得他最终还是相信你的,不然也不会一直等到今日。   这些年给他说亲的可不在少数,母亲为他张罗的好人家,他都给推了。其中真不乏有比你漂亮家世好的,他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吕公儒请崔桃多少体谅他二哥一回。   “这次的事,他或许冲动了,可换作是我,我大概会更冲动。于失忆的七娘而言,二哥大概只是一名刚认识的男子。但于二哥而言,七娘是他心心念念辗转反侧上千个日夜,才终于等到的人。你说,他能不急么?”   吕公儒平日里看着嘻嘻哈哈的,不似他大哥稳重,但说这一番话的时候,表情格外地认真诚恳。   “二哥不知我来找你,若知道了,怕是会揍我一顿,又或者大半年都不跟我说话。可我觉得有些事情还是要说出来,人家才会明白你的用心,我便想帮二哥一把。”   崔桃默然听完吕公儒的这番话后,还未及表态什么,就听到身侧传来呜咽声?   她扭头一瞧,王四娘居然哭得泪流满面,用手捂着都挡不住她咧开的嘴。   等王四娘发现崔桃在看她的时候,她的哭声就更大。   “太感人了,这世上竟有如此痴情的男子!你这是什么命啊,怎么好男人都让你遇上了!”   王四娘似乎觉得有点不公平,感叹的语气中夹杂着浓烈的抱怨之情。   崔桃警告地睨一眼王四娘,王四娘立刻乖乖地把嘴捂住,退后几步。   崔桃复而看向吕公孺,正要跟他说话,却见吕公孺连连摆手。   “七娘不必跟我说什么,我也不需要亲娘回应什么,我就是把我见到的和我想法告诉七娘。”吕公孺说罢,还恳求崔桃一定要替他保密,今天他找她说的这些话千万不要告诉吕公弼。   “好。”崔桃话声刚落,就逃难似的吕公孺跑了。   “其实这位小郎君也不错,要不考虑一下兄弟双杀?”王四娘擦干眼泪,便开始玩儿起了重口。   崔桃抬脚就要踹她,王四娘赶紧嗷嗷叫着就跑。   晚饭打算只做了几样简单的炒菜,倒是太多特别之处。但今天买菜的时候,正赶上店家着急收摊,低价售卖余下的花生,崔桃瞧着这花生不错,正好想起来张昌还送了一坛蜜渍梅花,就买了一大袋带皮的干花生回来。   花生满满的一袋,只留下一少部分,余下的王四娘和萍儿都给剥出来,差不多有一大盆。   崔桃就把这些花生仁分成三份儿做。 第一部 分炒熟了碾碎,熬糖浆,加了一勺玫瑰酱,做成玫瑰味儿的花生酥。 第二部 分加一个鸡蛋搅拌,再调入面粉搅拌,一颗颗花生均匀沾裹满面粉,比较干爽不粘黏的状态。冷油下锅慢炸至酥脆。锅内再留底油,熬糖浆,加炸好的花生和芝麻,搅拌均匀之后起锅晾凉,便是又香又脆又甜的满口香花生了。 第三部 分则用来的做咸口的脆皮酱油花生,面粉淀粉按比例混合,加芝麻油、酱油和腐乳汁搅拌搓成面团之后,分成一个个小剂子,刚好包住花生,再入烤炉烤制。因为个头小,须臾的工夫这脆皮酱油花生便能烤好了。这外皮摸起来干硬,咬起来却嘎巴脆,越嚼越香,咸口不油腻。   较之满口香,酱油花生更有咬头。甜咸口味的不同,避免了口味单一,丰富了味觉享受,容易腻,在品着小酒儿吃的时候,悠哉乐哉。   最后剩下的带壳的干花生,洗干净后,捏开小口,泡在水里,加胡椒葱姜五香粉。等到明天花生皮吸饱水被泡软了,便可以煮出五香花生来吃。   等忙活完了,天色也渐黑了。崔桃让王四娘去打听韩琦是否离开开封府了。得知他还在,崔桃便分别用三个碟子装了三种花生。另备一壶酒,置入冰盆之中,酒内特意加了蜜渍梅花。这蜜渍梅花一加入酒里,那味道却比青梅酒还要好喝,最适合小酌怡情。   崔桃和王四娘、萍儿吃完了饭,便凑一起坐着,边吃着香脆的花生米,喝着小酒,讲一讲趣事。   繁星漫天,夜风徐徐,三名性子各异的女子坐在凉亭之中,谈笑声不止,一天倦怠便也消散了。   韩琦负手站在荒院外,瞧着三人谈笑正欢,默了会儿,便转身走了。   张昌却赶紧提议去叫崔娘子来。   “多事。”   韩琦淡淡一句。   张昌马上意识到自己急于表现,有点不顾及正吃喝开心的三人。   崔桃咬碎手上的一颗脆皮酱油花生,抬眸望着院外依稀有两个人影离开,勾起嘴角,她随即低头继续吃下一颗花生,定要选甜的才行。   次日,至天大黑了,崔桃揉着干瘪的肚子,特来找韩琦一起去杂趣楼观赏简明月的幻术。   “没用饭?”韩琦问。   “要等到半夜子时才能看幻蝶,就干脆等着去杂趣楼吃。韩二郎请客,可不能让他省了钱。”崔桃随即告诉韩琦,王四娘和萍儿已经先去了。   韩琦应承,跟崔桃一起往杂趣楼走的时候,他却突然转路带崔桃到了一家不起眼的粥铺,直接给崔桃点了一份儿粥。   “别饿着,杂趣楼便是有吃食,也不过是些果点。”韩琦道。   “那韩推官也太小气了,就请我来这吃一碗粥?”崔桃揶揄韩琦一句。   韩琦倒不多言,便是坐在这半旧的小破桌旁,仍不失浑身清贵温雅的气质。   等两碗青菜虾仁粥端上来的时候,崔桃立刻被香气吸引得眼睛发直了。   “这味道太香了!”单单闻这味儿,崔桃就知道这粥肯定会好喝。   接着店家又送上来两份儿买粥就会赠送的饼子,看起来没什么特别,就是简单的油煎饼子,饼子没馅,上面连一颗芝麻都没有,纯面做的。   既然是赠送的东西,倒也不能挑拣什么。   崔桃先用汤匙舀一口粥吹温了,就立刻送入口中。细碎的小虾仁里混着青菜,有清新的菜味儿,有鲜美的虾味儿,当然最要紧的还是这粥的米香味儿特浓。感觉都不像是大家平常吃的那种稻米,味儿香得不像话,喝到胃里暖暖,特别是对于饿到胃空虚甚至有点疼的人来说,简直救命了。   崔桃喝得浑身暖意融融,人都觉得精神了,她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地眨着,在每每送粥入口的时候,表情还透着舒服劲儿。   韩琦瞧崔桃吃一碗粥便能幸福成这副样子,不禁笑了。   “倒是好养活。”   “嗯,可好养活了,那韩推官要不要考虑一下?”崔桃嘴里有东西,说话有些不清楚,但韩琦依稀还是能判断出她话语里的内容。   韩琦嘴角的笑意渐渐收敛,凝眸看着崔桃。   崔桃这时夹起店家赠送的那块油煎饼,咬了一大口。   “唔唔唔!”   崔桃激动地指着油煎饼,示意韩琦尝一尝,真没想到这么简单的油煎饼居然做得这么好吃,不干不硬,面香浓郁,让你完全沉醉在这种纯粹简单的香味儿中。   “这是怎么做得到的?”崔桃看见粥铺的大娘来收拾其它客人剩下的碗筷,忙问她道。   大娘笑道:“哪有什么妙法,就是加水和面,用油烙呗。面也跟大家用的一样,就在街口那家米铺。”   “确实如此,可刘大娘做得就是好吃。”结账的男子是老客,见崔桃听了一脸不信的样子,笑着帮忙解释证实。   崔桃点了点头,倒也不是不信,而是嫉妒得难以置信,生活中真不乏有这样的人,总是会有人将普通食材的烹饪发挥到淋漓尽致得好。她擅长的那道菜,做法也就那么回事,没什么秘制调料,跟大家的差不多,可偏偏她做出来的就比别人的好吃一百倍。   这就叫天赋,气死人不偿命的天赋。   韩琦又被崔桃这副吃完饭还要气愤天赋的样子给逗笑了。   “饼不知道,但这粥,听说是每日现舂米后烹煮。”   “这样确实会米香味足些,再加上粥熬煮的时间长,也可以更浓郁些。可这鲜味儿却不一般,因为虾仁若要保持鲜嫩的话,下锅烫了几下之后便得起锅,可大娘煮的粥,感觉粒粒米里都吸饱了鲜香。”   崔桃又仔细瞧了瞧粥底剩下的那点汤,米汤白而浓郁,忽然灵光一现。   “对了,可以用了虾皮熬煮后,再取出。这可是功夫活儿,还不能留虾头,不然这粥断然不会这么白。”   崔桃快吃完了,见韩琦也没有动筷子,问他怎么不吃。   韩琦这才拿起汤匙,斯文地吃起来,好像他刚才只顾着看她忘了吃饭一样。   崔桃觉得有几分好笑,就一手托着下巴,抿着嘴角看他。   韩琦喝了两口之后,瞧一眼崔桃,“看我作甚?”   “你刚才也这么看我的,我只是回看,还给你。”   韩琦暂且没说话,等用完粥后,擦了下嘴,对崔桃道:“我却没你那般吸引人的表情。”   崔桃直摇头表示不需要,“凭韩推官这张脸,便是生吃猪大肠也是好看的。”   韩琦:“……”   “却又说话没分寸。”   韩琦给刘大娘付了钱后,带着崔桃走了,才对她说道。   “有么?可我觉得我说的是事实,不信韩推官可以试试,若生吃猪大肠,有没有人因韩推官的容颜俊美而观赏?”崔桃坚持自己的观点。   “便看,不过因猎奇罢了。”韩琦道,“但要你话有分寸,却非单指这句。”   崔桃愣了下,明白韩琦是听了那句话,心里起波澜了。   崔桃挠挠头,好似有几分呆傻气地对韩琦道:“那我下次注意!”   不纠结,不讨论,纯暧昧,暂且不挑明。   崔桃说完,就见街边有卖面鱼的,又买了一份儿。   韩琦眼睛里的情绪变换飞快,随即就恢复了淡然冷静,跟着崔桃往瓦子走。   在路两边没有人的时候,韩琦再度开口。   “你为何不想嫁给吕二郎?”   “脾性不合适。”崔桃说完这句,觉得这话听起来好像有几分敷衍似的,就再度补充,“已所不欲,他却施于我,这便是最简单的也是最无法调和的‘不合适‘。”   “你倒是活得明白。”韩琦道。   “那韩推官呢?可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女子?”   事物的发展都有其特殊性,有的时候一个环境条件变了,会导致其它的都会改变。所以崔桃不会仅仅去看历史上的韩琦什么样,她只信眼前所见,要试探也是她眼前之人如今的婚恋观。   “已所欲。”韩琦回答的很简单,又不简单。   不过在崔桃听来,这就相当于是废话。   “那若在婚后遇到更可心的人儿,可怎么办?”崔桃再问。   “你对侍妾之流,似乎很介意。”韩琦敏锐地直戳重点,看向崔桃。   崔桃愣了下,琢磨着自己刚才那句话表现得有那么明显吗?   “上次在天香楼,你便试问过。”韩琦解释道。   崔桃想起来了,在天香楼的时候,她确实探过韩琦家里是否有女人。可那会儿,她纯粹是闲来无事,逗乐瞎问。   结果那时候的事,被韩琦跟现在的试探情况总结在一起,这明显分类不对。   等等,换个角度来想,韩琦在那时候就留意她的问话了,不仅记住了。还跟她现在的问话总结一起,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格外关注她了?   崔桃笑起来,看不出来啊,这位韩推官对她用情挺早。   但同时这也说明一个问题,这男人的隐藏能力一流。   “其实也不是很介意,如果契合的话,多几个好姐妹也是好的,就怕聊不来呢。”崔桃笑着跟韩琦道。   她确实不是很介意,她是相当地、非常地介意!   崔桃之所以这样表达让韩琦误会,是怕韩琦知道她讨厌,就避而不谈这个问题。男人对女人在追求期的讨好,是可以暂时作出习惯和三观上的让步的,但这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因为过了热恋期便什么都会暴露了。   所以,要先看本性,再看看这本性是否有可整修的必要。   崔桃见韩琦没有说话,又按照大多数男人理想化的齐人之福标注,跟韩琦畅想了下。   “你看我和王四娘和婷儿不就相处得很好?其实我这个人毛病也不是很多,只要人不坏,聊得来,大家凑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倒也不错。女眷们在家都容易闲着无聊,没事儿的时候,好姐妹一起作伴才好打发时间。”   崔·宽容·桃再度友好地表达,对韩琦实施了撒网式的钓鱼之法。   韩琦默然再看一眼崔桃,叹道:“你与她二人的关系确实不错。”   “是吧,昨儿我们还一起喝小酒呢。”   崔桃也知道韩琦早就看出萍儿喜欢韩综,她就把萍儿跟她坦白,她完全不介意萍儿去喜欢韩综的情况表明了。这也算是变相地向韩琦举例,告诉他,她真的可以是一位非常大度可容纳别的女人的人。   韩琦笑了笑,又没表态什么。   崔桃便说起房玄龄之妻卢氏因‘善妒’而引发喝一坛子醋的故事来,问韩琦对卢氏的做法有何见解。   “房梁公咸有一德,重情重义。”韩琦道。   崔桃在心里哼了一声,不跟韩琦聊了,聊不来。   二人至杂趣楼时,韩综早就到了。王四娘和萍儿也都在,不过俩人都坐在邻桌,没跟韩综坐在一起。   “这桌不是够大么,怎么还订了两桌?”崔桃问。   “没订两桌,我们这一桌是韩二郎额外花十倍的钱,把客人给驱走了。”王四娘感慨韩综豪爽。   萍儿则悠悠地道一句:“再有钱,钱也该花在刀刃上,大家明明坐一桌即可。”   韩综在旁听了这话,抽动了下嘴角,嫌恶地睨一眼萍儿。   “好歹是我请客,赏些薄面?”韩综看向崔桃,意思她得跟他坐一桌。   崔桃笑着应是,和韩琦一起跟韩综同桌。   萍儿见状,气红了眼睛,闷闷低头不作声。   王四娘这才拿出带来的五香花生,两桌各分了一份儿。   韩综听说为崔桃准备,剥了一颗品尝,直叹不错。   戏台上已经开始表演杂耍了,几名年龄不过十二三男孩,身体柔软的倒立在一口缸的缸沿上,摆出各异的姿势,引得台下看客们连连拍手叫好。   崔桃吃了两颗花生和糕点之后,就看一眼韩琦。然后她便起身朝杂趣楼后楼去,问于掌柜寻简明月在哪儿。   “这种时候她都要留在房中做准备。”一位身量苗条、模样清秀的年轻女子从二楼走了下来,身上带着不浓不淡的末利香。   崔桃打量这女子一眼,又听见于掌柜问她怎么下来了,便料知这一位应该就是于掌柜的那位和人通奸的妻子。   “那我能去瞧她一眼么?”崔桃问。   “哎呦,这可不方便。她正为幻蝶做准备,这会儿是最不喜别人去找她,怕别人偷学了她的手艺,害她以后没钱赚。”潘氏腰肢柔软地靠在楼梯栏杆边儿,说话的口气有几分阴阳怪气。   于掌柜再次呵斥潘氏无礼,“你可知这一位是谁,开封府的贵人,也是韩二郎的好友。”   潘氏听了这话后,才用正经地眼色打量崔桃两眼,跟她赔罪。可说话的口气听起来还是有那么几分漫不经心,似乎也并不太在意会得罪贵人。   “只打个招呼看一眼,却也行的。”于掌柜忙赔笑着带着崔桃去了简明月的房前,于掌柜对着紧闭的房门,提前大声喊明了情况。   过了一会儿,简明月才把门打开,却只露出部分脑袋。她笑着跟崔桃打招呼,又尴尬地表示她现在不便现身。   “等一会儿你演完了,我请你吃酒,还想和你聊几句。”崔桃道。   简明月点头答应,随即又再次跟崔桃道歉,才把门关上。   关门的刹那,有一阵风从屋里扑出来,崔桃闻到了一股极淡的末利香。   下了楼后,崔桃见潘氏还在,便问她才刚可去过简明月的房间没有。   潘氏纳闷地回看一眼崔桃,“我见她干什么!”   说罢,潘氏便用手按了按头上的花钗,扭着腰肢往楼外去了。   至夜里子时,众看客们最期盼的幻蝶表演终于来了。   崔桃注意到这时候的戏台左右两侧都挂着红布,交错遮挡着舞台,让人无法从侧面角度看清戏台。白纸灯笼则高高地挂在台前,把正前面戏台照得还算清楚,但后半部分戏台光线却就没那么亮了。   崔桃顺着戏台下方走,发现两侧红绸不内侧隐藏着不少红线,看来是用于触发什么机关所用。这时候,众人突然欢呼起来,崔桃朝戏台上方看去,隔着红绸布缝隙,她见到简明月穿着青色男装走上戏台,先对大家鞠躬,然后双臂突然高举,大计都屏住呼吸,看着这一幕,以为蝴蝶马上就要出来了,却见简明月复而再鞠躬跟大家行礼,惹得在场观众都哈哈笑起来。   简明月二次鞠躬后,再次高举手臂,这时候,一披着黑披风戴着罗刹鬼面具的高大男人突然上场,他三两步走到简明月身边,撩起身上的披风突然挡住简明月,乍然间,许多蝴蝶颤抖着翅膀,密密麻麻地遍及俩人所在的位置。   众人拍手叫喊,惊叹厉害。   崔桃这角度可以看到更多,眼看着那面具男在用披风挡住简明月之后,简明月推搡了一下那男子。   崔桃发现这面具男的肤色黑,身形也符合陈善明的特点,而且他刚刚也会幻蝶,她当即就冲上戏台。   乍然间,火光闪烁,俩个人都在戏台上就不见了。崔桃眼睛被光刺了一下,再去看时,只剩下面具男子的披风在舞台上燃烧,她一边喊王四娘快些把火扑灭,一边则奔向舞台对面的红布后头,因为她发现有一条红布有不属于风吹造成的抖动。   崔桃穿过公布,随即看到了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他们手拉手朝杂趣楼的后街去。   崔桃追到后街,发现这地方是个小夜市,街边摊贩忙着卖各种小吃,街上人头攒动。问门口的摊贩俩人去向,给崔桃指向了街东。崔桃隔着人群瞧见俩人的背影,继续去追。   只见那面具男突然回头,对着崔桃摘下了脸上的面具,崔桃见过陈善明的画像,果然是他!   陈善明对崔桃所在的方向突然笑了一下,露出一口白牙。随即他就按住简明月的肩膀,俩人猫着腰藏于人群之中就跑了。   明晃晃地挑衅! 第52章   王钊随后带人到后街街口包抄, 但因为街市人员杂乱,陈善明和简明月都是擅于逃脱之人,没能寻到二人的踪影。   崔桃在简明月的房间内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末利香, 再一次确定她之前没有闻错。   这房间不算整洁,有好几个大箱子, 里面装着乱七八糟的东西, 有大红布,各色鱼线和颜料,桌子上还有没有剪完的纸。剪下来的几张纸都是蝴蝶状,看来是打算用来画蝴蝶所用。桌子那边还有备有的毛笔、墨砚和有少许颜料残存的碟子。应该是打算剪完蝴蝶之后,准备用这些东西上色绘制。   那床榻也是凌乱的, 像是刚起床没来得及叠被子。   萍儿掀开被褥搜查床铺的时候, 崔桃就站在一旁,便又闻到了末利香。木箱上堆放了两件简明月穿过的衣服,崔桃稍微靠近闻了一下,并没有在衣服上闻到末利香, 但她发现其中一件衣服上有很多的粗针眼大小的洞。   这末利香有些意思。崔桃记得她上次见明月的时候,并没在她身上闻到有末利香,倒是闻到了于掌柜和他的妻子潘氏身上有。   崔桃让李才现在就跑一趟米铺,去找陈善明穿过的衣物,确认是否也有末利香。   王四娘将她刚刚用茶水扑灭的斗篷尽量抖落干净,擦拭干上面的水渍, 才拿过来找崔桃。   刚刚在戏台上距离远,又事发突然, 且在台上的陈善明动作飞快,大家只注意到了突然出现抖动翅膀的诸多蝴蝶,却真的没有来得及注意到这些蝴蝶是从何而来。   如今瞧见这没烧完的斗篷, 大家总算明白了怎么回事。   这黑斗篷的表面很有玄机,细看发现上面有很多黑色的‘鳞片’,每一个‘鳞片’都连着一条黑色的鱼线,当把这些鱼线往上提拉时,‘鳞片’便都会打开,露出里面逼真的纸蝴蝶,若再扯住鱼线抖一抖,那效果就更像了,想真蝴蝶落在上面张开翅膀。   “原来这就是他们有满身蝴蝶的缘故。”萍儿惊奇不已,“看的时候,真觉得玄妙,如今瞧破了,才恍然意识到不过如此。”   “这便是戏法,人对猜不透的神秘有敬畏,所以这戏法必须要注重保密,千万不能被拆穿了。”   崔桃又去了戏台,在戏台左右两侧靠后的位置,分别有两块的红布,上面有跟斗篷衣相同的‘拉动鳞片就会现出蝴蝶’的机关设计,这些‘鳞片’同样是用鱼线相连,不过贴近红布的鱼线是红色,这样就有隐藏于红布表面的效果。   戏台上方架着横纵交错的竹竿,这些竹竿看起来是便于挂着灯笼和红布,其实也有辅助挂鱼线的作用。   如今这些竹竿上或多或少都缠着一些黑鱼线,但这些鱼线已经显得十分凌乱了,倒分不太清这些鱼线原本的走向。这戏台为漆黑漆的木板搭建而成,也可见这些木板上面散乱着一些黑鱼线。   崔桃从地上捡起几根鱼线扯了一下,发现另有几根鱼线在回缩,好像有人在另一头扯走它们一样。顺着鱼线找到了戏台边缘突出的木板下有几个收线轴。当你固定好一处,拉动收线轴另一个方向的线,收线轴便被会拉紧,随即再松手,收线轴就朝相反的方向转动,达到收卷另一个方向鱼线的目的。   崔桃大概明白了简明月的幻蝶之术的机关设计。先拉动一头鱼线,使得蝴蝶‘飞’到她身上,然后松开手,这些蝴蝶就会因收线轴的力,迅速被收走。   至于那些安排在红布上蛰伏的蝴蝶,如何是从‘鳞片’下准确飞出落在简明月身上,想必简明月自己的衣服上也有穿线机关,想来之前在她房间里发现了的那件布满粗针眼的衣裳,就是她用来表演幻蝶时所穿的衣服。   总的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设置,比起之前陈善明的那个披风幻蝶版本,简明月在戏台上即将表演的这一版更有震撼力。   在刚刚简明月所站的戏台位置有暗格机关,可以令她从戏台上下落藏身,这也解释了蝴蝶飞走后为何人会何消失。   “我的天,这么多线,跟蜘蛛网似得,这在戏台下面居然看不出来?”王四娘看到戏台上的这些线,简直难以置信,她之前在台下居然一点都没看到。   “因戏台前方前上端的灯笼明亮,又是夜晚,从戏台正面去看,很观察到戏台上这些鱼线的情况,加之表演的时候,大家都会全神贯注在人身上,便更难发现这些小机关了。”   韩琦一直负手站在戏台一角,静默观察戏台上的这些情况。   韩综则有意思了,他一动不动还坐在他原本该看戏的桌边,脚边跪着杂趣楼的于掌柜,人哆哆嗦嗦似乎很害怕。韩综却一眼都没理他,专注于剥桌上的那盘五香花生吃,似乎很乐在其中。   于掌柜多次跟韩综求饶数不得回应后,转而朝着韩琦所在的方向磕头赔罪。解释他真真不知刚刚发生了什么情况,更加不知道简明月居然会跟开封府通缉要犯陈善明有关。   韩琦也没理他。   于掌柜无法,只能惨兮兮地跪伏在地上,默默发抖,小声委屈地哼唧哭着。一定要出声,这样他才能引人注意,这些总不至于一直把他给忽视了吧?   这时候,韩琦突然出声。   “简明月的幻蝶演败了。”   正悠哉剥开花生壳的韩综,手突然顿住,看向韩琦。   王四娘、王钊、萍儿等人也都不解地看向他。   “对,她演失败了。”崔桃附和韩琦的话,“我猜她两次高举双臂,是有意拉动鱼线来触动‘幻蝶’机关,但并没有蝶飞出来。陈善明的出现她很意外,我见陈善明将她护在披风下的时候,她推了一把陈善明,想来是在埋怨陈善明。很可能她当时意识到她的幻蝶会失败,是陈善明做的手脚。”   崔桃随即问看过幻蝶表演的韩综,简明月在给他们表演幻蝶的时候,可曾也有高举双臂的动作。   韩综回忆了下,点头应承,“可这陈善明为何会跟简明月有关系?”   韩综问完了还不忘再丢两颗花生入口。   “不知道,知道了就不用查了。”崔桃跳下戏台,看向仍然跪地的于掌柜,“或许他知道。”   于掌柜慌忙摇头解释他也不知情。   崔桃看向那边靠着门框,正远远瞧着他们热闹的潘氏。   “你若什么都不知情,为何这般心虚赔罪,一直跪地不起。瞧瞧你妻子,怎么没见她如此?”崔桃反问。   于掌柜愣了下,回头看一眼潘氏的所在。   潘氏立刻扬头回看于掌柜,发出一声轻嗤。   于掌柜叹气,忙跟崔桃再度赔罪,“内人小孩儿脾性,不懂事,更不懂人情世故,都怪我把她宠坏了。”   一旁的韩综听了于掌柜这话,忙‘嗯’了一声点头附和。大概是因为他之前亲眼见到于掌柜捉奸,居然还能继续忍受这样的女子在自己身边,觉得他实在是‘气度非凡’,都这样了,若不用‘宠’来解释还能用什么?   崔桃对潘氏招了招手,潘氏便走了过来。   潘氏目光随意扫过在场的众人,便问崔桃找她何事。   韩综嗤笑一声,“你倒是无礼。”   潘氏便草率地行一礼,重新对崔桃道:“不知官人唤奴家有何事?”   “你身上的香味儿很好闻。”崔桃凑到潘氏身边,突然倾身颔首,闻了下潘氏肩颈处的位置。   众人:“……”   若不是知道崔桃为女子,他们真觉得崔桃这动作在当众调戏有夫之妇。   于掌柜见状,呆了呆。   “多谢官人赏识,官人若喜欢,我可以把我自制的末利熏香分给官人一些。”潘氏说话的态度比之前正经了些,似乎很高兴崔桃识货。   “你自制的?别处没这香味儿?”崔桃确认问。   潘氏应承。   崔桃神神秘秘地带着潘氏去另一处说话。   “潘娘子的私事其实我本无意过问,但事关案子,我便不得不开口问潘娘子了。不过你放心,非必要时候,我不会把这事儿外传,尽量做到不会影响潘娘子的名声。”   潘氏听崔桃这么一说,自然是明白她要问什么,哼笑一声,“我倒无所谓,死不死,活不活,也不过就那么回事罢了。官人有话请尽管问。”   崔桃便问了潘氏奸夫的身份,共有几名现在还在保持来往。崔桃不忘解释一下,她之所以问‘几名’,完全是出于查案方面严谨的考虑,希望潘氏不必介怀。   潘氏见崔桃以如此私下的方式问她,还肯解释这么多,自然是明白崔桃是好意。不然的话,她作为官府的人,便是当着众人的面儿叱问她,她又能如何?   “就一人,昨日已经被姓于的给打跑了,本是杂趣楼演顶缸的。”   潘氏随即告诉崔桃此人名叫张树清,现在梧桐客栈住。   崔桃继续带着疑问看潘氏。   潘氏撇了下嘴,解释道:“他跑了之后,派人捎话给我来着,我还没来得及去。”   崔桃跟潘氏道一声谢,立刻请王钊派人调查张树清,要知道他今天都做过什么,是否有机会来过杂趣楼见过简明月。   半个是时辰后,王钊调查清楚,折返回禀。   张树清今天一整日都混在城西的赌坊,赌坊有很多人可以为他作证,也便是说张树清今天是不可能有时间来杂趣楼。   于是,崔桃怀疑的目光只在于掌柜身上逡巡。   杂趣楼广收天下会杂趣表演之人,考核通过之后,会以契约约定的雇佣关系,在于掌柜名下做活赚钱,简明月便是其中之一。   说起来简明月幻蝶之术的表演,需要戏台以及很多道具当面的配合。之前在表演前,崔桃提出要见简明月一眼,潘氏却说简明月不喜在表演准备的时候,被外人打扰他,于掌柜也有过类似的表达。也便是说,简明月很提防外人,生怕被别人窃取了她幻蝶之术的秘诀。   但这就让崔桃有一点十分好奇了,作为杂趣楼的掌柜,于掌柜是否曾对简明月的幻蝶之术起过觊觎之心?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于掌柜连连摆手,并向天发誓,如果他做了窃取之事,就让他被雷劈死。   “这倒是奇怪了,于掌柜是生意人,难免重利。这简明月来杂趣楼没多久,便经于掌柜的周璇和张罗,在汴京有了不小的名声。于掌柜就不担心她名声大噪了,另起炉灶,跟于掌柜做对家?”崔桃问题尖锐。   于掌柜笑着连连否认:“做生意讲究的就是厚道诚信,既然签了契约,便没道理欺负人家。她有能耐挣钱是她的本事,我岂能拦得住?”   “是呢,我们于掌柜对人家关照得很。“潘氏用讥讽的口气附和一声。   于掌柜忙呵斥潘氏别失礼,乱说话。   潘氏哼了一声,终究没再吭声。   “那这戏台的布置,这些鱼线,还有那能飞出蝴蝶的红布,都是简明月一人操办?”崔桃问。   于掌柜应承,“她要什么东西,我们供给她,但具体这些东西怎么做,怎么用鱼线相连,都是她自己来弄,我会打发人清场,省得她怕被外人偷学了去。”   “于掌柜未免太厚道了些。”崔桃笑叹。   于掌柜挺着胸膛,语气颇有几分骄傲地跟崔桃道:“想正经长远做生意的,就得这样做,不然这天下手艺人的哪里还会慕名来我杂趣楼!”   “这样听来,于掌柜真真是一名厚道的人。”崔桃再度叹道。   韩综附和地点了点头,觉得崔桃现在不管说什么话都对。经过刚刚见证崔桃那一遭查案的表现,韩综现在看崔桃的眼神更是闪闪发光的欣赏之意。真搞不懂她那漂亮的小脑袋瓜子里,怎么会藏了这么多智慧,看穿了那么多东西?   果然不愧是他韩综看上的女人,失忆了居然比没失忆更厉害,更吸引人!韩综的这双眼几乎要黏在了崔桃身上。   听到韩综、崔桃对自己的肯定和赞美,于掌柜高兴地嘿嘿笑起来,还很客气地道谢了。   韩琦这时候无声地勾起一边嘴角,在打量于掌柜的时候,眼睛里平静中透着几分犀利。   “这么厚道的于掌柜,却在明知我和韩二郎身份的情况下,不舍得拿最好的茶给我们喝上一口。”崔桃话锋一转,于掌柜的脸色顿时青白不定,冷汗也不知怎么就那么快地从他额头渗出。   韩综这才反应过来崔桃才刚所谓的‘夸’不过是在逗弄于掌柜,不禁再想起于掌柜之前拿茶怠慢他们的的事儿来。他本来不计较的,可这会儿听于掌柜在那吹嘘完自己厚道后,再听崔桃距离他不厚道的事,韩综就觉得于掌柜格外欠揍,所以抬脚便踹到了于掌柜。   于掌柜狼狈地在地上,慌神了,他本想试着狡辩几句,但一抬头就见不远处的韩琦负手冷冷睥睨他,太吓人了,那一双眼也跟看透了一切一般。   于掌柜吓得浑身哆嗦,连连告罪,便承认自己确实有点觊觎的心思。   “觊觎什么的心思?是人还是幻蝶之术?”崔桃追究问。   于掌柜眼睛一闭,乖乖认道:“是人,是人!小人跟简明月有私情!”   在场王四娘、王钊、萍儿等众人,在这一刻才恍然明白,为何崔桃一直在纠结这位于掌柜经商是否厚道的问题,明明感觉那些事儿跟这桩案子也没多大关系。原来事儿出在这!   可真是神了,崔娘子到底是如何瞧出来于掌柜跟简明月有私情?仙姑!神算子!简直无所不能!   于掌柜随即交代了他跟简明月有私情的经过。简明月在十天前找上杂趣楼找他的时候,于掌柜便觉得她有几分姿色,所以当简明月要求保密的时候,他就尽可能地满足她的一切要求,让她瞧见他的诚心。如此来往了两日,便有了的奸情。   于掌柜其实也不是没有私心,只不过现在他正跟简明月欢好得快活儿,所以暂时还没存别的心思,一切任凭简明月予取予求。   那边听了于掌柜坦白的潘氏,发生连连冷笑了两声,便行礼向崔桃和韩琦请求告退。   “实在是觉得耳朵太脏,奴家想回房去好生洗一洗。”   韩琦点头,允了。   潘氏一走,于掌柜更加狼狈地痛哭流涕,深刻忏悔自己的错。   “但我真的不知道这贱人居然跟陈善明有一腿,若知道的话,便是不论她是否献身,是否会幻蝶之术,我都不会留她!”   “何曾是她献身,明明是你先觊觎人家,欲跟她通奸?如今却又骂她是贱人,你就高贵了?”崔桃故作不解地问。   于掌柜愣了下,忽然感觉到身侧的韩综用极其阴狠的目光在盯着自己,他浑身打哆嗦,深知如果得罪了这一位贵人,肯定没有好果子吃,倒不如现在就不要脸了,乖乖装孙子。   于掌柜便听地打自己巴掌,自己骂自己,“我也贱,我贱,很贱……”   崔桃懒得再理会于掌柜如何,她脸色严肃地跟韩琦道:“简明月与于掌柜的私情,陈善明未必早就知晓。他今日是突然现身,出乎简明月的意料,他还擅自破了简明月的幻蝶机关——”   “你担心简明月也会死?”韩琦直接道出崔桃的想法。   崔桃重重地点了下头。   “画像通缉。”韩琦吩咐下去,王钊等立刻领命,进行了全城戒严搜捕。   崔桃还亲自出力,画了两张最像的陈善明和简明月的画像。随后开封府里的画师都按照崔桃的两幅去描绘,画的时候都不禁啧啧称奇,这工笔细腻,惟妙惟肖,太惊为天人了。   次日晌午,崔桃听张昌说韩琦忙于公务没工夫吃饭,”估计过一会儿才能得闲,休息片刻,最多喝一盏茶的工夫,肯定又要忙。“   崔桃这才得知原来王判官又生病告假了,所以王判官如今负责督缴粮税的活计也落在了韩琦身上。这种涉及钱粮账本的活儿,自然是冗杂费时,又费精力。   “正经饭菜摆上去了,来不及吃。备了点心,却没见他动过。”张昌接着道。   崔桃觉得韩琦一忙起来的时候,就拿点心果腹,虽然方便却也因为味道单一,容易吃腻。   崔桃就做了黄雀卷给韩琦送去,两样做法,一种为清蒸,另一种为油炸。   只有三寸长的黄雀卷,用薄薄的面皮包裹着胸脯肉和清香鲜美的荠菜,面皮两头掐上,上锅小蒸片刻便好,基本上两口一个,无油清爽,取用十分方便。   油炸的黄雀卷则要在面皮外表裹面浆,再粘上一层馒头渣下锅炸,口感更为酥脆。两样口味各有特色,非要一定选哪样去吃便没趣了,成年人不做选择,当然全部都要。这一口清蒸,那一口油炸,享尽齐人之福。   韩琦没想到自己吃黄雀卷的工夫,居然还能听崔桃说到‘齐人之福’之说。   不禁想起昨日从粥铺出来后,崔桃费尽心思跟他说的那一番话,什么好姐妹和和气气……   韩琦放下筷子,崔桃立刻把一碗熬得软糯的酸梨银耳莲子羹送到韩琦面前。   “娶妻不像吃菜。”   崔桃乍听韩琦说突然来这么一句,一时没反应过来,疑惑看他。   “我也咸有一德,重情重义。”   韩琦端起碗,用汤匙舀了一口酸梨银耳莲子羹送进嘴里。他垂眸吃饭的样子专注认真,像极了一名乖乖听话的孩子。   屋里静了片刻之后,突然传出女子‘扑哧’的一声笑。   韩琦放下空碗,看向崔桃。   “韩推官还能这样自己夸自己!”崔桃惊叹道。   “远不及崔娘子,还需学习。”韩琦对于崔桃的‘嘲笑’倒是淡然处之,还以虔诚学者的身份谦虚求进步。   崔桃眨了两下眼睛,下压着嘴角,忍着笑意坐在韩琦对面,抬手顺便要收拾桌上的碗筷。却见韩琦先她一步伸出他那双修长如玉的手,将碗筷都规整地收到托盘之内,并浅声跟崔桃道了谢。   “虽不是戴罪之身了,我这身世境况却也是个麻烦。”崔桃托着下巴发出一声冗长的‘嗯’声,似乎在感慨她的身世难题太难解决,“所以有些事情,还为时过早。”   “主动提,得了答案,又为时过早了。”韩琦淡淡凝视着崔桃,眼底波澜不惊,语调更是四平八稳,“很好。”   观察韩琦这反应,真看不出他有什么情绪波动,但‘很好’两个字已经明显在彰显他来脾气了。   聪明如他,自然知道她所谓的难题,不过是推脱的借口。一个样样擅长什么都会的人,会有什么难题?即便有,加上一个他,也不会再有了。   “生气了?”崔桃忙问。   韩琦利落地起身,去桌案边整理卷宗,背对着崔桃。   “真生气了?”崔桃追过来,凑到韩琦身边歪头看他。见他垂着眼眸,睫毛微微抖着,假装认真整理簿册的样子,真有几分可爱。聪明人生气又可爱起来,倒是比任何时候都叫人觉得好看。   “别气了,是我嘴巴没把门,乱说话。但现在的确时机不合适,为时尚早,我们还需要相处呀。”   崔桃用两根手指捏住韩琦的衣袖,小心翼翼地揪了两下,抬眸秒他的时候,眼睛里透着‘我知道错了’的可怜小眼神,分外惹人怜爱。   韩琦只打算看一眼崔桃,却无法移开目光了。眼前人突然胆大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又忽然踮脚,两片柔软的唇轻轻地在他左脸庞掠了过去,如蜻蜓点水一般,猝不及防到你还没来得及抓住这种感觉,却已经结束了。但他可清楚地闻到了她身上的清甜气息,见她颤抖如蝶翼的睫毛,俏皮勾起的嘴角,出处透足了鬼机灵,却撩人入骨而不自知。   韩琦黑漆的眸子里暗流涌动,他极尽克制自己,平静地看着眼前正对他笑的崔桃,哑着嗓子问她:“你心悦我?”   “为什么要这样问,人家表现得还不够明显么?”崔桃低头摆弄自己的手指,发现韩琦比她想象中的要难搞定。   便是太明显了,明明之前未见你如何在意过。   但这话,韩琦不会说。   他喉咙微动,默了片刻后,才对崔桃道:“磐石无转移,你且行且看。”   崔桃怔了下,从这句话中似乎感觉到韩琦好像看穿了什么。她乖乖点了下头,笑眼弯弯地仰眸看着韩琦,当真是一张皎皎如明月的脸,隽朗无双。   韩琦这才抬手,为崔桃理了一下鬓边的碎发,但之后他的手没落下,悬了片刻后,才轻轻落在崔桃的脸颊上,轻抚了一下。   真的好斯文、内敛、自持!   崔桃抿起嘴角,用手指戳了戳韩琦的胸膛,他身上的冷檀香味儿很好闻,人看着身材修长,但上次在天香楼和他接触的时候便感觉到,身材应该有料。这一戳,十足的结实感,让崔桃脑子里产生废料画面了,不知道脱了会怎么样?   要不现在脱——   崔桃走神之际,占便宜的手指被韩琦握住了。   “哎呀,忽然觉得有点不甘心。”崔桃叹口气道。   “怎么?”韩琦严肃凝视着崔桃,以为她这么快就反悔了。   “今天这算是我主动啊,不对的。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君子,”崔桃把刚才被韩琦握住的手指抽出来,指了下韩琦,然后又指向自己,“来求我。”   “原话可不是这意思。”韩琦失声笑道。   崔桃当然知道原话的意思,是指美好的女子是君子好配偶的意思。   “可到我这,就是‘求求你’的求。我不管,我读书少,就这么理解的。”崔桃跟韩琦耍赖道。   “嗯。”韩琦又笑了下,让崔桃且等着。   崔桃见韩琦看自己眼神里不乏有宠溺,有点小知足了,正想着要不要奖励他一下的时候,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   崔桃立刻退离韩琦跟前,假装去端桌上的托盘。   门外的张昌先通传一声王钊来了,便端茶进屋,顺便也引王钊入内。   王钊见崔桃也在,叹了声‘正好’。   崔桃忙问王钊:“查到陈善明和简明月的线索了?”   王钊摇头,表示陈善明那边还没线索,“但袁峰的父亲来了。”   袁峰的父亲?崔桃记得袁峰的父亲在随州,虽然韩琦已经派衙役前往随州去找袁父,可这才过去三四天,从随州到开封府往返少说要十天,更不要说袁父年迈,必然不能赶路太快。这怎可能人这么快就来了?   崔桃和韩琦互看一眼,都觉得其中有蹊跷。   二人随后见了袁峰的父亲袁彻,老人家人至中年,却有年近六旬之相,可见他以前生活辛苦,没少操劳。欧阳修与他同来,满脸哀伤担忧着之色。   袁彻给韩琦见礼之后,就抖着嗓音,激动地问是不是真的,“峰儿已经、已经……”   韩琦应承。   袁彻就失声痛哭起来,嘴张得老大,脸色通红,从椅子上痛哭蜷缩至身体发软,然后就直接跌倒在了地上。欧阳修忙去搀扶,几番宽慰他老人家却都没用。   十几年的寒窗苦读,耗费了老父亲不知多少心血,好容易一朝得中进士,正该是他为这唯一的儿子感到骄傲,感慨终于熬到头了,可以等儿子来孝敬自己的时候,人却死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老天爷啊,你为何要对我袁彻如此!”袁彻捶胸痛哭,对天怒吼喊着。   半柱香后,终于劝慰袁彻好些了,袁彻又提出要亲眼去看袁峰最后一眼。见过袁峰尸体状况后的袁彻,又是一顿捶地痛哭。   一个时辰后,袁彻终于好些了,情绪终于不再那么激动。这期间他已经晕厥了两次,好在有崔桃为他施针,及时缓解了情况。   本意见老人家这情况,便是不好在今日再就袁峰的案子问他话了,但袁彻坚持他可以。   “我想早日抓到伤害峰儿的凶手!崔娘子有什么话尽管问吧,我挺得住。”   崔桃先求证了简明月父亲当年买卖幻蝶之术的事,袁彻点头证实了情况属实。当时确系为家中情况艰难,他不得不将祖传的幻蝶之术给卖了。   “一则我不会去做杂耍那种事,二则我也不想让儿子如此。照理说是祖上留下的东西,不用了也不该卖,但为了活下去,只能如此。”袁彻懊悔道,“许就是因为这样,才有报应在峰儿身上了!都是我的错,怪我啊!”   “此案极大的可能是复仇,不管是否卖了,只怕都不会耽搁凶手动手。”崔桃再问袁彻可知道袁家祖上如何得到幻蝶之术。   袁彻目光闪烁,尴尬地摇摇头,表示他也不清楚。   崔桃等人都看得出袁彻有所隐瞒,但又因为袁彻现在身体的状况,不好逼迫太过。   韩琦则示意欧阳修来。这种时候只有跟袁彻比较熟悉和亲近的欧阳修来劝说最合适。   “伯父,袁兄死的太惨了!那凶手居然连给袁兄一具整尸都不留!还将他的尸体切成一块一块的,随便丢到大街上,何其恶毒残忍!   伯父若想为他报仇,就必须得告诉府衙,到底是什么人曾跟袁家结怨,憎恨到如此杀人甚至还把头颅祭奠的地步?”欧阳修温声劝问袁彻,请他别再犹豫了。   袁彻却还是支支吾吾,不敢说。   韩琦这时突然道:“一把年纪,失了独子,还有何惧?”   言外之意,袁彻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又有什么可顾忌?   袁彻因韩琦这句话的刺激,终于肯坦白了一切。   “这幻蝶之术为我们袁家祖传,当年如何传下来的我确实不知晓。我年少的时候,那时我父亲还在做监司,家中情况还算显赫。我年少轻狂,常跟些狐朋狗友厮混在一起,在街上惹是生非。   有一天,有一名独臂男子拦住了我的去路,恳请我还回他们陈家的幻蝶之术。左右我们袁家发达了,也用不上那种不起眼的幻术。我自然是知道我家有祖传的这门手艺,袁家长房的人为此还在胳膊上有了刺青。   可我当时想不开,明明是我们家祖传的东西,如何能算他们家的,还敢来厚脸皮讨要?我见那男子不自量力,便假装答应了他,随后在约定的地点挖了陷阱,欲教训他一通。那日我没赴约,那之后我也没挂心,直到三天后听父亲说出了一桩命案,一名独臂男摔死在了陷阱坑里。我一问尸体地点,正是就我约独臂男的地方。 ”   袁彻不敢把这事儿说出来,等了些日子,见事情就这么混过去了,忐忑了一段日子之后,就把这件事压在心底,跟谁都没有提过。   “可这件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是我害死了那个人。”   袁彻说着就痛哭流涕,捶胸喊着就算报仇,死的人也应该是他才对,为什么要杀他的儿子。   韩琦再问袁彻,因何缘故会在这种时候来汴京。   “半个月前,峰儿托人捎话跟我说,他这次肯定会高中,要来汴京跟他一起享福。”   欧阳修纳闷道:“不对,半个月前还没放榜。在没放榜前,袁兄一直担心自己不能高中,他可从没胸有陈竹地肯定自己可以。”   再问袁彻这送信的人是谁,竟是完全不熟的陌生人,并且是口头捎信,也没有袁峰的亲笔可证实。袁彻当时听说儿子能高中,也没有多想,只顾着高兴就准备来京了。   “这陈善明想来是独臂男的后人,并且知道当年你杀人的真相,他长大之后便来为独臂男子复仇了。却故意不杀你,大概就是要你先体会生不如死的丧子之痛。”崔桃分析道。   这时,李远脸色肃穆地匆匆进门,跟韩琦禀告道:“街上又出现尸块了。” 第53章   最先发现尸块的部分是左脚, 王钊已然命人在附近的街巷进行搜查。   “找到人头了,是简明月!”李才气喘吁吁地跑来回禀。   接下来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便凑齐了整具尸身。   这一次尸块并没有全部被米袋包裹, 除了装头的粗麻布袋子外,身体的其它部分都是直接被丢弃裸露在巷内。   崔桃将尸块拼凑完整之后, 可见简明月的脖颈处有很明显的瘀痕, 面部呈青紫色,双眼球突出,睑结膜下有点状出血,符合机械性窒息的死亡表征,并且这些尸块也都被清洗过。   “死亡时间应该在今晨天亮之前。”崔桃查看了尸斑和尸僵情况后说道。   “身亡时间与袁峰类似, 凶手似乎很喜欢在后半夜动手, 天亮前抛尸。”韩琦揣度总结道。   “或许跟个人作息习惯有关当,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大家后半夜人睡得比较熟,他做一些非法之事比较不容易被发现。”   崔桃不忘告诉韩琦,这一次尸块的伤口切割没有之前的整齐, 但总体上来看确实也是斧头或类似斧头状的凶分割所致。   “不过有些卷刃了。”   “现在全城都在画像通缉他,他能在什么地方藏身分尸?”王钊挠头,恨这个陈善明狡猾,更恨他在官府的通缉之下,还敢明晃晃地四处抛尸。   陈善明杀简明月的动机,到底是因为他发现了简明月与于掌柜之间的关系, 还是说他本来就因为幻蝶之术杀简明月,目前还不是特别清楚。但可以肯定一点的是, 陈善明接近简明月一定跟幻蝶之术有关。   “当年陈姓独臂男子既然寻袁彻讨要幻蝶之术,那么他自己应该是不知道的。如今陈善明也会幻蝶之术,该是从简明月那里求得。能在戏台上够熟练地做到声东击西, 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迅速隐身,可不是一两日能练就而成的工夫。简明月也说过,练这种幻蝶之术,大概要十年的时间。”   崔桃觉得陈善明跟简明月早年就认识了,也可以从这方面着手调查。不过麻烦在简明月老家在随州,要查清这一点,来回往返随州就要花费许多天时间。等查明白陈善明跟简明月之间的关系,陈善明怕是早就逃到天涯海角了。   “凶手在杀完人之后都对尸块进行了清洗,这点值得关注。从他遗弃尸体的情况来看,他对两名死者的尸体并无任何感情,不珍惜才会如此分割、抛弃街头。   清洗的原因可能有三种:一避免在抛尸时血滴落而留下痕迹;二因某种习惯,一定要清洗;三现场有什么证据关联在尸体身上,必须要清洗。   上次凶案的分尸现场在米铺,现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所以这第三条并不符合。让尸块不滴血在地上的办法有很多,凶手却一定要选择清洗,我更偏向认为,他有这方面的习惯。”   王钊等人不解崔桃这番分析最终能说明什么问题。陈善明喜好清洗尸块这点,是有点变态了,可凭这点好像寻不到人吧?   “上次搜查米铺,在厨房里发现过一把屠刀。”韩琦见大家都没明白崔桃的意思,补充说明了一句。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陈善明可能跟屠夫这行当有关!屠夫在屠宰牛羊之后,都会清洗处理牛羊的尸体,然后分割成块。   今天倒是有那么一点新鲜了。   以前从来都是韩推官寡言,说话过于精简,弄得大家疑惑不解,需要靠崔娘子来解释才清楚。今天的情况却反过来,是韩推官在帮崔娘子解释。   “因为现在没有更多的线索,彻查陈善明的过去还要等随州的人调查回来才行。那我们就把仅有的情况作为可能的线索,试着查查看。”   既然消息传递方面有很强距离局限性,那就要尝试通过别的方式来弥补这方面的不足。   崔桃表示凶手非常胆大心细,既然敢直面开封府进行挑衅,他自然是有其自信的优势。面对这种凶手,大家要做的就是比他更加细心,并且在证据不够充足的情况下,也要发散思维,大胆假设。只有这样,他们才能跑得过凶手。   崔桃马上号召大家都想一想,以他们的角度去看,凶手还会有什么习惯,而这种习惯还可能导致什么行为。   “他必有另一个住处藏身,那日官府突查至米铺,在他意料之外,他虽以幻蝶之术成功逃脱,却没有多余的准备。但隔日在杂趣楼的戏台上,他仍能穿着特制的蝴蝶披风现身。”   韩琦表示那披风的制作十分费心思,从纸蝴蝶再到设置穿线鳞片的隐藏机关,少说也要花费个把月的时间。陈善明仅凭自己,不可能在短短两天内制成这样一件披风。   “还有他做这些机关的所用的鱼线、颜料,以及制蝴蝶的纸张,皆十分特殊,着手从这方面去查,或许也能查到线索。”李远提议道。   当即就安排人手从制衣材料和屠夫两个方向去查。   “着便衣去查,减少凶手的警惕性。”韩琦嘱咐道。   王钊应承后,这就要带人走。   “我跟你们一块去搜。”崔桃跟着道。   王钊一听,不禁松了口气,“有崔娘子掌眼,我猜那陈善明的藏身之所一定无所遁形。”   “对对对,师父要不先卜一卦,看看凶手可能藏身的地点,咱们先从哪儿查?”李才忙拍马屁地提议道。   “好哇,好哇。”一听卜卦,崔桃就有点兴奋了,她不怎么擅长的玄学领域,偏就喜欢在这方面装一装的。   韩琦的目光紧随而至。   崔桃咳嗽了一声,马上变脸教育李才道:“查案岂能儿戏,面对穷凶极恶的凶徒,我们就应当有理有据地进行搜查,靠算命成什么样子!”   李才挠了挠头,不大明白崔桃怎么态度变得这么快,一脸懵地应好,还乖乖赔罪了才退下。   崔桃最后离开,告辞前特意对韩琦做口型‘很快回来’,然后就对他笑着眨了下眼睛,才轻盈地转身跑了出去。   韩琦缓缓地垂下眼眸,状似在看着地面在沉思什么,但片刻之后,他的嘴角便无法抑制地上扬了。   崔桃跟着王钊追屠夫这条线,李远和李才则负责查鱼线那条线。   崔桃拿出上次她画过圈的旧地图,又再地图上画出了陈善明最新抛尸块的地点,再将简明月所在的杂趣楼也标注在内,又画了一个大圈。   王钊好奇地凑过来,“这有什么根据?”   上次他们搜查的米铺,的确就在崔娘子所圈的范围内,可以说要是没有崔娘子这一招,他们连陈善明这个凶手是谁都不知道,到现在大可能连个调查方向都没有。   崔桃指了下杂趣楼的后街,“在开封府众人围捕的情况下,可以做到轻易逃脱,一定熟悉这里的地形。同理,抛尸也是。当然不能绝对说明他一定会在圈圈里,但可能性比较大。”   王钊连连点头表示受教,他们就先从崔桃所圈的区域范围内,去找屠户询问情况。如果陈善明真的做过屠夫的活计,必然会有屠户知道他这个同行。   崔桃和王钊走访到第十三家屠户的时候,屠夫二顺子正宰完一头羊,剥了羊皮后,清洗羊身。另还有一头烫在热水里准备拔羊毛。   北宋人吃羊肉都喜欢带皮的,反而是剥掉皮的情况比较少。还有一道名菜叫羊皮脍,便是把羊皮熬煮之后片成薄片制成,撒上特制的佐料,吃起来椒香十足,劲道清爽,免除了荤菜油腻的口感。   崔桃先跟二顺子买了两斤羊皮,才拿出画像问他可见过陈善明没有。   二顺子用水洗干净手上带血的刀,忙擦了手后,打量这画像上的人。   “哎呦,这不是陈老幺么。”   王钊一听二顺子居然认识陈善明,忙激动地问他具体情况。   “跟着张屠户做事的一个徒弟,干活利索干净,可把我给羡慕坏了。”   二顺子告诉王钊,干他们这行当切肉可是个技术活儿,羊肉还好说些,都是瘦肉。猪肉却不一样了,好些地方不是过肥就是或过瘦,你想要把一整头猪卖个好价钱,那就得有会切的手艺。便是客人指哪儿切哪儿,都会连肥带瘦得匀净都给卖出去。   二顺子还表示,这跟着屠户做学徒的人,这清洗宰后牛羊的活儿是他们最常干的事,包括清洗处理脏臭的下水。   王钊闻言后,不禁佩服地朝崔桃看一眼,果然被崔娘子给揣测对了!   王钊不禁想起前两日崔桃的父亲来过,曾要领走她。王钊真心盼着崔桃能一直留在开封府,有她在不知会破多少案子,为多少被害者鸣冤。回到崔家后宅那一亩三分地,每日只弹琴绣花,那真真是太浪费人才了。   在问了那张屠户家在哪儿之后,王钊和崔桃便立刻前往。   张屠户正在集市上支摊子卖肉,见崔桃和王钊,还以为来客人了,忙问二位要哪块肉。   “三斤羊排!”崔桃下意识地答道。   “好嘞!”张屠户马上挥刀斧头把整块羊排砍成两份儿,上秤称量。   崔桃和王钊都注意到了张屠户用的屠刀,大小款式都与米铺厨房那把一样。   “这刀可是特意去铁匠铺打的?”崔桃问。   “对,数我这刀好用。一共就打了两把,另一把送给我乖徒儿了。”张屠户敞亮地笑道,又问崔桃这羊排要不要砍成小块。   “羊排不要了。”崔桃回道。   张屠户愣了下,纳闷地回头打量崔桃,“这都砍下来了,小娘子怎么出尔反尔呢?”   “不是我出尔反尔,是这肉可能不大干净,便有点吃不下了。”   崔桃的解释还不如不解释,当即就惹恼了张屠户,他把斧头一下子摔在了砧板上,质问崔桃什么叫他的肉不干净。   王钊拿出军巡使的腰牌,又将陈善明的画像亮给张屠户瞧,问他可见过画像上的人。   张屠户一听二人是开封府的就愣了,又见画像更愣住了,原本挂着暴怒表情的脸瞬间成了窘迫尴尬之相。他连忙赔罪的同时,道明画像上之人即为他的徒弟陈老幺。   “开封府的通缉画像你没看?”王钊质问张屠户。   “什么画像?”张屠户有些发懵地问,“我们干屠户这行,起得早,天没亮就宰杀猪羊,拾掇干净了,就拿街上来卖。卖完了一天也累了,回去倒头就睡,第二日还是如此干活。真没什么工夫去别的地方逛荡,所以这通缉画像我是真没瞧着。”   张屠户解释得很诚恳,王钊也相信他。毕竟这画像才张贴了一天,城内也不是所有人都会特意去注意这些。刚刚他们质问另一名屠户二顺子的时候,二顺子也同样没有见过这通缉画像。   “他是一年前找到我,问我是否需要学徒,什么脏活累活儿他都能干。我本没有收徒的意思,一听这话,想着多个人帮着干活总比没有强,就真把最脏最累的给他干,能干好了我捡便宜,干不好了吓跑他也不损失什么。   还真没想到,他都能干啊,活儿还做的干净利索,一早过来帮我把猪羊杀好,洗干净拾掇完了,人就回去了。说是家里有个生病的老母亲要照料,做这一年活儿也没要工钱,只图着我能把手艺传给他,让他以后有个营生就是。”   张屠户见陈善明勤快又本分,非常喜欢他,偶尔还分给他一两斤肉做奖励。倒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么老实肯干的孩子,居然就是最近名动汴京的分尸案凶手。   “倒奇怪,你没工夫见通缉画像也罢了,其它见过他的人也没见过?”王钊纳闷问。   张屠户仔细想了想,恍然拍大腿道:“王巡使不说我还没注意,他跟着我做活的时候,还真没几个人见过他。只有二顺子有一次大早上来找过我,我跟他介绍过他。平常都是大早上干活的,也没什么人,或是来人了,他在忙活洗臭下水,也没人爱靠近他,也就没怎么瞧清他模样。如今看来,他这是故意防着人呐!”   “他昨儿早上还来我这过呢!”张屠户后怕不已地干瞪一双眼睛,惊惶地看向崔桃和王钊。   随后,张屠户就带着二人回了自己家中。   崔桃让张屠户检查他可有什么工具或东西丢失。陈善明既然在犯案被通缉之后,还要冒险来这里,想来是想拿跟‘屠宰’有关的工具。   毕竟铁器在宋朝可不是什么常见之物,铁匠铺在官府那里都有备案,所打的器具在售卖和使用上都有限制,普通百姓家一般只能有一把菜刀。这已经是不错了,到元朝还有十户用一把菜刀的可怕规定。   但在屠户这里,刀具的使用倒是可以被宽容一些。   张屠户随即搜查了一圈,惊讶道:“斧头少了一把,那斧头有些卷刃,磨不出来,我丢在一边了,打算回头找铁匠铺重新打一下。如今我用的这把是暂且跟我岳父借来的。这王八犊子,莫不是来偷我的斧头去分尸?”   崔桃还在张屠户这里看到了粗麻布袋子,跟装简明月头颅的袋子一样。   很显然,陈善明杀害简明月是早有预谋。   “王巡使,他应该没在我这里分尸吧?所以我的肉还是干净的吧?”张屠户脸色惊悚地向崔桃和王钊求证。   王钊看一眼崔桃,见她没表态,语气不确定道:“大概应该是。”   “在今早之前,他是不是一直都有来你这里做活?”崔桃问。   张屠户点了下头,随即得直跺脚,“是了是了,他用分过尸的双手,摸我的羊,我的猪,还有我的刀和砧板,啊啊啊——”   张屠户气得要疯了,一脸恶心状,忙表示这些东西他都要换掉。转即又支支吾吾地请求崔桃和王钊能否保密,不然买过他家肉的客人要是知道自己吃过的肉被杀人凶手摸过,他这生意就没法做了。   “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个嗷嗷待哺的婴孩……”   “行了!”王钊呵斥道,这种事情他自然没办法保证。   “如果你能提供重要线索,我们倒是可以跟你保证,不会特意去宣扬。”崔桃这样说的目的,是希望这粗心大意的张屠户能够用心细致地去回想所有细节。   张屠户是除了简明月以外,与陈善明近距离相处时间最长的人。没有凶手是完美无瑕的,在一年多之久的时间内,崔桃不信陈善明一点破绽不漏。   “他可曾跟你说过,他住在什么地方?”崔桃问。   “说过,在城北什么茱萸巷。”张屠户道。   城北?陈善明抛尸的活动区域都在城南,城中心还有皇城,从城北到城南那距离未免太远了。   崔桃觉得陈善明的另一个住所在城北的可能性不大。再说他连开米铺的事儿都没告诉张屠户,甚至连真名都没说,只说自己叫‘陈老幺’,显然是不想暴露他曾有心学过屠杀的事。所以他直白告知张屠户住城北的情况,应该也不属实。   但出于谨慎起见,崔桃还是让王钊派人去查一下茱萸巷。   崔桃让张屠户再仔细想想,可还有什么别的情况可以提供给他们。任何他说过的话,都可以。   张屠户蹙眉仔细想了又想,对崔桃道:“他开始跟我学艺的时候,每天早上会给我带孙老丈家的包子孝敬我。该是怕我不留他,才讨好我,见我高兴了,还跟我打商量,能不能把屠宰的活儿都交给他。”   这孙老丈家有一种木耳荠菜馅儿的素包子很有名,跟别家味儿不太一样。张屠户以前就吃过,所以一吃就知道是他家。   崔桃具体问了这孙老丈家的包子在哪儿,便跟王钊去了。崔桃当即要了两份儿木耳荠菜馅的包子吃,跟王钊一人一份儿。   “味儿是不错!”   咬一口便是满嘴盖不住的清香味儿,木耳有‘素中之荤’的美名,补气养血,其所含的胶质还可扫除肠胃里的垃圾。荠菜则和脾明目,助消化。   王钊是食肉动物,本来对这素馅包子没多少兴趣,一听崔桃说这馅儿有这么多好处,赶紧也大口吃起来。   “这里快到州桥了,怪不得夜里也卖包子。张屠户家跟这隔了三条街,而且再往南走两里远才能到。陈善明不论是住在城北还是住在米铺,大半夜从那边过来,都要不顺路地越过张屠户家,特意再往南来,才能买到包子,有些太费周折了。从北到这边,是可以路过别的夜市买包子的,味道也不会太差。”   崔桃可不认为陈善明多敬重张屠户,值当他特意天天跑远,非要来这买包子去孝敬张屠户。   王钊点点头,赞同崔桃的分析。   “所以他应该住在这附近,或再往南一点,去张屠户家的时候,顺便买包子送过去。”崔桃在地图上又画了一个小圈。   崔桃让王钊暗中调查清楚以包子铺和张屠户家为中心两处,方圆五里范围区域内,所有是屠户的人家,并在上面标注。   崔桃边嘱咐王钊,边连续吃五个包子。她随即又买了一份儿,跟王钊道别,先打道回开封府了。   “这吃了五个了,还没吃够?”王钊惊讶问。   “送人的。”崔桃对王钊笑了一下,然后一手拎着包子,一手抓着缰绳,乐颠颠骑着马走了。   王钊以为崔桃给王四娘和萍儿带的包子,也没多想,兀自办自己的事儿去了。   崔桃回到开封府,就趁热把包子给韩琦送去了。   韩琦还在忙,让崔桃且先等会儿。   崔桃干脆拿着包子送到韩琦嘴边儿。   韩琦怔了下,抬头看她。   “政务永远忙不完,而且你以后官做大了,忙的事情只会更多。若因为这些就不按时吃饭,肯定会把身子给饿垮了。”崔桃对韩琦文绉绉道,“《孝经》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你这样不珍惜身体,就是不孝!”   “不敢担此名。”韩琦笑一声,便停下笔,欲接过崔桃手里的包子。   “洗手。”崔桃道。   韩琦又笑,只得去洗手,而后才坐在桌边,乖乖吃包子。   “这包子馅儿,正适合六郎这种饮食无规律者。”崔桃叹毕,那厢来人说吕公弼传了话来,说崔茂要走了,问崔桃要不要送一送他。   韩琦本以为依着崔桃现在对崔桃的态度,不会答应去,结果却听崔桃干脆应承了下来。   “父亲归家,不孝女自当相送,还要大张旗鼓地送呢。”崔桃道。   “唱得哪一出?”韩琦了解崔桃,晓得她这样做肯定有目的。   “唱孝女之名,将来把他架在火上烤。”崔桃对韩琦神秘一笑,让他先吃着,她去准备了。   崔桃离开的动作非常迅速。   韩琦伸出来的手悬在半空,随即又讪讪收了回去,只得默默品着手里的包子,越吃越觉得滋味佳绝。   崔桃列了单子,掏出自己的私房钱,让王四娘和萍儿帮她置办了各色开封特产,并且每一样都不能量少,要够多够拉风。   王钊这时候将调查得来的屠户情况呈给崔桃。   除去张屠户和二顺子,还有三家。这三家距离孙老丈包子铺都不算近,算上二顺子家一起看,只有张屠户到孙老丈家的包子铺子最近。   这就是为什么这么多家屠户,一定要选张屠户的缘故了。大早上起来干活,除了个别失眠人士,谁不想多睡儿?自然是距离近一些,可以多休息一会儿,毕竟这陈善明还要在白天经营米铺。   崔桃在地图上所画的圈圈又缩小了。   这时候去调查鱼线等情况的李远回来了,他告诉崔桃那些东西陈善明都是在瓦子的一家铺子所买,陈善明要货量大,出手阔绰,话不多。   “铺子老板只知道这些,没什么有用之处。”李远丧气道。   “没关系,我们这边似乎有点眉目了!”王钊安慰李远一句,随即听李远问眉目是什么,王钊也解释不太清,就请崔桃说两句。   崔桃再度画了圈圈,比上一次圈还要小,“这些区域到张屠户家都最近,并且也方便到孙老丈家卖包子。分尸需要相对隐蔽安静些的地方,所以应该是独住,有自己的小院儿或者只有他一人可以活动的地方。这片地大概就三四十户人家,你们暗中打听,千万不要声张,打草惊蛇。”   “可是我们若拿着画像打听,说不准就会被发现啊。”李远假设一旦要是正好他们去问到了陈善明的邻居,然后就被陈善明听到了,他怕是又要化蝶消失了。   “先别拿画像,陈善明白天在米铺,后半夜还要去张屠户家。这住处他必定不常现身,加之他有意隐藏这处住所和自己的身份,周围的邻居应该不甚了解他。”   “那这应该更难查了呀。”李远接着感慨道。   王钊立刻摇头,“非也,这种独来独往,屋子不常住人的,在郭坊之中反而显眼。”   王钊当即表示他懂了,先假装百姓暗中在坊中闲聊探查,找这位‘异常户’在哪儿,再寻可能认识陈善明的邻居,暗中让其识别画像。确认之后,便暗中监视,来禀告崔桃一起捉拿。之所以这样做,也是怕陈善明再一次化蝶跑了,能破他那‘妖术’的自然只有崔娘子。   半个时辰后,王四娘和萍儿雇了一辆马车满载而归,还请崔桃可以查验一下她们买的东西如何。   “不用看,好不好,没什么紧要。”崔桃凉薄地说道。   王四娘和萍儿纷纷点头,觉得崔桃所言极是。   “啊对了,包子在哪儿呢?”王四娘问。   崔桃疑惑地望一眼王四娘。   萍儿忙解释道:“刚才我们回来的时候遇见王巡使,说崔娘子给我们买好吃的包子了!”   “你们自己买热乎的去。”崔桃把王四娘还回来的钱袋,复而又给了王四娘。   “那老大买的包子呢?”王四娘用手指挠挠脸,“凉了也没关系,我们能吃,不嫌弃!”   “我给吃了。”崔桃随即她眼珠儿一动,决定带王四娘和萍儿亲自去孙老丈家吃包子。   “何必特意走一趟,王巡使说他是跟崔娘子一起吃的包子,崔娘子之后带了一份儿——”王四娘话没说完,就被崔桃飞过来的眼神震得马上噤声了。   三人到了孙老丈包子铺,崔桃随王四娘和萍儿要包子吃去。她则招呼李才去告知王钊,有消息可以直接来包子铺找他。   黄昏前,王钊匆匆敢来,悄声告诉崔桃:“真想不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异常户’就在包子铺后街那条巷子的末尾。我四下打听过了,附近只有这一户人家这样。我们问过其邻居,只是偶尔会见到那人傍晚的时候会在,不大能看清人脸。   我们的人已经扮成串门的亲戚,在宅子附近两户人家蛰伏监视。目前还看不出宅子里有什么动静,不过里面确实有人,窗户被打开过一个缝隙又关上了。但很难确定那里面的是不是一定就是陈善明。”   这种划范围的推断并非完全精准,也有意外情况的出现。如果不能确定那宅子里住的是陈善明,开封府在巷子里抓人的事儿肯定会传出去。如果再去排查这区域更外围的人家,可能就因打草惊蛇,令这只狡猾的‘蝴蝶’又飞走了。   崔桃戴上草帽,假意路人去那宅子附近路过了一下,发现这院里的苍蝇比别家多上很多。血迹或许可以从表面上冲刷干净,但渗入土里的血及其所散发的血腥味儿却瞒不过蚊蝇。   这家的苍蝇量,太厚实了,绝不是杀一只鸡或鱼所吸引来的量。   基本上可以大概率确定,这宅子里的人应该会是陈善明。以不打草惊蛇的方式把人引出来,突袭之下一击即中是最好的办法。   半个时辰后,一辆运泔水的驴车失控冲向宅门。泔水桶滚到地上,里头酸臭味的泔水都洒了出来。白发白胡子打扮的李才,踉跄地跳下马车,一边扶着腰喊着疼,一边用鞭子抽打那毛驴嗷嗷叫,骂畜生作孽。   屋子里随即走出一名戴着草帽的高大男子,他隔着门呵斥:“快滚,不然便报官叫你赔钱!”   “呦,你还敢报官呢?”崔桃惊叹问。   陈善明愣了下,随即循声朝左手边望去,就见隔壁邻居的墙头上,冒出一张俏丽可人的脸来。他认得这张脸,正是在杂趣楼时追踪他的开封府的人。   陈善明大惊,当即就飞快地朝屋子方向跑。   墙后的王四娘和萍儿,早就飞扬起她们舀大粪和面粉的木勺,朝屋门口的方向撒去。陈善明跑得快,刚好被浇个正着。   陈善明抹一把脸上的臭粪水,还要坚持往屋子里跑,自然是打算继续用他的幻蝶脱身之术。崔桃丢了一把石子,打在陈善明的后膝处,人立刻就栽在了洒满粪水的地上。王四娘和萍儿这时候还是锲而不舍地继续扬粪水和面粉。所以躺在地上的陈善明,须臾的工夫就成了面粉裹屎的人儿。   王四娘哈哈笑道:“瞧他这模样,让我想起崔娘子之前做的面粉裹花生!”   萍儿当即骂王四娘瞎比喻,这叫她以后还怎么面对满口香花生和酱油脆皮花生了?   陈善明锲而不舍地爬起来,还想朝屋子里奔,随即就被王钊、李远等人用木杖狠打了几下,却还是不死心地挣扎。   “都臭成这样了了,满身还挂着面粉,你就是用了幻蝶之术逃了,也是惹人注目、四处留痕迹的,能逃哪儿去?”崔桃质问。   陈善明听完了这话才认命了,放弃挣扎。   王钊命衙役打了井水,给陈善明冲刷了十几遍。深井里的水很凉,直接劈头浇上去,把陈善明冰得直哆嗦。   “袁峰和简明月被水冲刷的时候,可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了,还是你幸福,能感受到自己活着。”   崔桃讥讽陈善明一句,便进屋查看这屋子里的机关,没有简明月在戏台上设计的复杂。只不过在门口上方布置了鱼线和纸蝴蝶,双臂伸展拉动鱼线,便会无数吊着纸蝴蝶的鱼线落下,因为鱼线与屋子背景的颜色一致,远看看不出有线。   但消失脱身之地,不像简明月的藏在脚下戏台的暗格里,而是有一条一头坠着铁钩的绳子挂着房梁上,房顶上则有‘活口’可以出去。   不得不说这活口设计的巧妙,像天窗一样可以掀开,但从外面瞧,跟其它铺瓦的地方没什么区别。掀开的时候,这活口上面所铺的瓦片却不会掉下去,是固定住的。   从这出来之后,拿着绳子收了拴蝴蝶的鱼线,然后盖上活口,再把坠着铁钩的绳子抛向房西北侧的大梧桐树上,人直接就钓上去了。当然能满足这种藏匿条件的人,要求速度非常快且轻盈,这就是十年练来的功夫了。   而在这种时候,突然遭遇幻蝶之术的人们,大概还在惊讶于他们所看到的蝴蝶和人怎么就消失了,根本不会注意到变戏法的人怎么逃脱了。   陈善明被擒拿归案后,又在大牢遭遇了几十遍的井水冲刷,才得以换上囚服,送到公堂上受审。作为证人的袁彻,一见陈善明就惊得说不出话来,因为他长得太像陈姓独臂男子了。   袁彻嚎啕大哭,气得要打他,质问他为何不杀了自己,为何要杀他可怜的儿子。   “爹爹为了养活我和年迈的翁翁,才去找你们讨要回幻蝶之术。那是我们陈家祖传的东西,因为你们袁家老祖宗当初作赌局耍诈,把我们的东西给骗走了!   爹爹死的时候,我才三岁,还不懂事。翁翁得知消息后,哭着去报官。你父亲当时正做着大官,那县令一听说翁翁告的人是谁,又听说没人证物证,只把翁翁狠打了一顿板子就给打发了。翁翁为此险些丧了命!官官相护,这报仇便只能自己来!   翁翁告诉我,将来一定要夺回我们老祖宗留下了的宝贝,还让你好好尝一尝,丧子之痛是什么!其实我早就可以下手解决了袁峰那只弱鸡,我故意等他科举完高中这一天,让你遗憾,让你加倍痛苦,也让你好好尝一尝白发人送黑发人、生不如死的滋味!”   陈善明丝毫没有后悔的意思,甚至在看见袁彻痛哭的表情,露出极爽快的笑容。   “袁家与你有仇,你要报仇雪恨,筹谋这么多年,也算杀人有因。简明月呢,她与你有什么仇怨,她甚至还把幻蝶之术毫无保留地教给你了。”崔桃质问道。   陈善明哼笑一声,“那个贱妇,才来京不到半月就跟于掌柜厮混在一起。其实少时她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便不是完璧之身了,忍了这么多年,顺着她,讨好她,不过是为了讨回我们袁家家传的宝贝。这种脏女人不配使用我们家的幻蝶之术!”   陈善明讲到最后都已经疯魔了,甚至开始指责起韩琦和官府,还说这天下当官的都一般黑,都该被碎尸万段。   难怪他抛尸的举动,有在挑衅官府之嫌。至此,一切都得以解释了。   陈善明没活过第二天,便死在狗头铡下。   ……   次日,崔茂离京。   崔桃早早地就带着萍儿和王四娘等在南熏门外,给崔茂送行。   崔茂一见崔桃,眼里有说不出的嫌弃、警惕和怀疑。他也明白以崔桃对他之前的态度,她不太可能是诚心为自己送行。   吕公弼和吕公孺也在,看到崔桃果真来了,也都有点惊讶。   “此番让父亲一个人回去,女儿深感内疚。特备了一些开封的土特产,让父亲带回去!”崔桃一见崔茂就甜甜地笑着奔过来,友好地表达她的送别之情。 第54章   “你来干什么?”崔茂眯着眼警惕地盯着崔桃。   “爹爹年纪大了,刚才或许没听清楚,女儿便再说一遍,女儿是来给爹爹送行的呀!”崔桃依旧态度良好。   一旁的王四娘见状,不禁用胳膊悄悄地捅咕一下萍儿,“怎么这说话的味道听起来跟你的有点像啊!”   萍儿瞪一眼王四娘,“倒没觉得哪里错了。”   “是没错。”王四娘摸着下巴朝崔茂瞧去,果然见崔茂因这话气得脸色更铁青。   吕公弼和吕公孺非当事人,不太懂这话里的巧妙,倒没听出崔桃说话有什么问题。   吕公孺还在旁附和着,崔桃能来特意给崔茂送行是好事儿。   “我给爹爹带的都是汴京最有名的土特产,有桂花糕、大蒜、酱菜、柳编、菊花……”崔桃每说出一样,王四娘就扛着一袋子放到崔茂跟前。   桂花糕由纸包包裹,一摞十包,共有四十包。大蒜两麻袋,酱菜十坛。柳编的各种筐篓,样式不一,都用绳子绑成了一大串,堆在崔茂跟前的时候都比他人高。菊花共十六盆,眼下还没到开花的时候,都是一棵棵绿苗苗,但长势很好。   等把这些东西都陈列摆在崔茂面前的时候,站在众多土特产中间的崔茂,纵然一身锦衣华服,站立姿态高贵,却也架不住这些东西给他烘托出了一股子摆摊卖货的气质。   城门外来往的人不算少数,这阵仗一摆出来,自然是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   崔茂的脸色进一步铁青。   “有你这么送东西的么?”崔茂怒斥崔桃。   有不少围观者瞧得出崔茂是有身份之人,也觉得崔桃送这般东西,似乎有点便宜了,人家看不上也正常。   吕公孺忙从中劝和道:“七娘也是好心,就是送的东西太多了,姨父莫见怪,但到底心意难得。”   “听说一大家子的人,足有五房,兄弟姊妹那么多,要是照顾不到谁了,岂不是要父亲难做?我本意是不想让父亲别被人挑了错去,才会如此准备。这些东西再多一马车也能装下了,跟着在后头就行了。却没想到讨了嫌,父亲并不喜欢,是我思虑不周,请父亲见谅!”   崔桃忙鞠躬给崔茂道歉,再抬头的时候,眼眶便有些泛红了。   王四娘见状,抱不平道:“崔娘子听说崔知州要走,特意紧赶着前一日置办这些东西,好心好意地孝敬,怎就能被自己的亲生父亲给嫌了!”   众人一听,原来送礼之人与收礼之人是亲父女的关系。那就没必要讲究什么贵重不贵重了,都是心意。这不是挺好的事儿么,为何会嫌弃?   “要是我女儿有心送我这些,我高兴都来不及。”围观的路人,有个忍不住插嘴道。   “礼轻情意重,再说来开封府,自然该带些特产回去。崔娘子这些准备,可都是用极了心思!”   萍儿也不喜崔茂待崔桃这态度,为父者,女儿受了那么多罪,如今还送礼给他,他却一句贴心的话都没说过,只顾着训斥和嫌弃,这未免太叫人心寒了。虎毒还不食子,这父亲怎生比禽兽还无情?   “这些东西都是开封特色,多难得。便是官家见了,怕也会喜欢得紧呢。莫不是崔知州觉得这些有失身份,唯有金银珠宝才配得上?”   往日有事儿,都是崔桃在保护她们,还给她们做饭吃。如今面对亲生父亲,崔桃碍于礼法在众人面前只能敬着崔茂,不便说别的。萍儿觉得自己在这时候一定要站出来,替她把该说的话都说了,不然她就太没用了!   “可不,那酱菜是我们县特产。”   “哎呦,这柳编是我们县的,我还编着卖过呢。”   又有两名围观的路人,忍不住插嘴议论道。   “这不是崔娘子么,开封府的崔娘子!”苏氏曾经是杏花巷的老住户,并且在杏花巷案子里做过证,今天她正好出城串门子,一眼就认出了崔桃,连忙惊叹道。   旁边的百姓不明所以,但听到这俊俏的小娘子竟跟开封府有关,自然好奇要问一问苏氏到底是谁。   孙氏便把崔桃在开封府厉害之处说了。自杏花巷的案子后,她便也因为喜欢敬重崔桃,经常打听崔桃的事儿。毕竟在开封府负责办案的女子就那么一位,搁谁谁都好奇。   苏氏当即就把崔桃办过的案子都细数了一遍,直叹多亏了她,才能为死者们鸣冤,也叫杏花巷如今这些住户们终于可以安心过日子了。   “这崔娘子我也知道,听说正因为有她参与,开封府近来才破了这么多大案呢。”   随即有几人也想起来他们在汴京内的听闻,跟着附和。纷纷感慨最近名震汴京的分尸案实在吓人,正有崔娘子的功劳,有人亲眼见着崔娘子带人去抓了那会幻蝶妖术的恶徒。   “为我们汴京的太平,崔娘子可是没少做事。但凡有良心的,都知道感恩我们崔娘子一嘴!”王四娘高声喊道。   众围观百姓纷纷附和。   大家再看送土特产给崔茂的崔桃,有着一份儿拳拳孝敬之心,心意十分难得。倒是不知崔娘子的这位父亲,怎么就一丁点愉悦之意都没有?莫不是这父亲狼心狗肺,看不见用心的真情,只看得上真金白银?瞧他一派斯文相,难不成比他们这些没读过书的老百姓还俗气?   崔茂在一众人异样审视和鄙夷的目光中,脸色越加难看。   崔桃确垂着眼眸,模样可怜巴巴,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像个犯了错被训斥的孩子。   “你倒是会装装模作样!”   崔茂不禁想起之前在开封府的时候,崔桃伶牙俐齿,几番拿话威胁他,这丫头何时变得如此有心机?   “那日在开封府,你三言两语威胁我的事,倒忘了?”   “女儿确实不得不留在开封府担责,才无法跟着父亲回家,并非拿此威胁父亲。”   崔桃轻轻眨了眨眼睛,清纯可人的脸蛋上有一颗泪珠儿划过,瞧得人心里揪疼。   这样的巾帼留在开封府继续为大家破案,这有什么不好?这怎么就被她父亲说成了威胁?做女儿的是该听父亲的话,可做父亲的怎就一点不疼爱女儿!人家又送行又送东西,说话乖巧又礼貌,他怎么那么嫌?   大家都气愤不已,指指点点崔茂,说他简直是恶父。   “我知道我在开封府做验尸之类的活计,丢了父亲的脸。”崔桃再度给崔茂赔罪。   崔茂气得浑身发抖,嘴唇也跟着抖起来,“逆女,你竟颠倒黑白,当众算计我!那日你说的话,可没这么好听!”   “父亲怎么能……唉,算了,那父亲可有证人证明我说了难听的话?”崔桃无可奈何之下反问崔茂。   崔茂立刻直向吕公弼。   崔桃随即也回头看向吕公弼。   吕公弼本是有些不明白崔桃唱的这是哪一出。他还想着他不便插手,只静默旁观,等事后再问崔桃,谁知二人的战火突然就烧到他这里来。   这节骨眼上,大家都想知道这对父女之间到底是谁诬陷谁。所以这会儿吕公弼说的话,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吕公弼和崔桃对视一眼之后,又看向崔茂。   崔茂自是底气十足地看着吕公弼,就等他实话实说。   “姨父还是快些启程吧,天色不早了。七娘这些孝敬,姨父何不带回去分给亲戚们,他们肯定也会高兴。”吕公弼劝道。   吕公弼无法实话实说,让崔桃在众人跟前丢脸。上次他贸然带崔茂过去的事儿便是他的错,他不能再对不起崔桃了。至于崔茂,毕竟是长辈,他也不好直接让他没脸。   但吕公弼这个回答,其实无异于已经站在崔桃这边了,是个人都能明白,作为晚辈的他这么说话就是在给长辈面子。   崔茂颇为无语地瞪一眼吕公弼,又自嘲地笑了一声。忽然觉得自己这是自作自受,本意此来便是为了张罗吕公弼和崔桃的婚事,满意之处不正是吕公弼对崔桃的痴情?如今吕公弼为了崔桃,选择敌对他,崔茂颇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父亲一路走好。”崔桃对崔茂客气道。   崔茂瞪一眼崔桃,根本无法掩藏他对崔桃的嫌恶态度。他恨不得当场发作,跟她断绝父女关系,但是他深知这场面他如果无法自控的话,他的名声便不能要了。所有人都站在崔桃那边,觉得他不是慈父。   但终究他是父,她是女,且等着以后,不信收拾不了她!   崔茂不多言了,回身便走。   家仆却不知该不该把这些特产带上,忙去问询崔茂的意思。   崔茂只得硬着头皮应下,如今这众目睽睽的局面,他不带也得带。   于是各种土特产都被安置在了马车上,菊花不好放,就放在了编筐里,然后穿着绳子,绑在货物外围,刚好够一圈儿。满马车的东西,高高地摆放着,带着尖儿。等车行驶起来的时候,那一圈被安置在编筐里的菊花苗儿便左摇摇右晃晃,好像很欢乐一般。   崔桃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给王四娘使了一个眼色。王四娘当即和萍儿一起,骑着小毛驴慢悠悠地跟上去了。   吕公孺摸了摸鼻子,然后拍了下吕公弼的肩膀,不禁感慨他二哥太难了。一方面不想惹自己的心上人生气,另一方面还不能得罪未来的岳父,但就怕他不管怎么做,都讨不了好。   吕公孺忙借口他约了朋友,逃离了现场。   吕公弼默然看着崔桃,似乎表情一直冷肃没有变化,但频繁滚动的喉结已经彰显了他的在意。   “这三年来想必是有女子倾慕于你的,为何不应?”崔桃突然问吕公弼。   吕公弼怔了下,“明知故问。”   “她们之于你,便如你之于我。”   崔桃意在告诉吕公弼,别的女子对他来说没感觉,那他对于她来说也是一样没感觉。   吕公弼严肃蹙眉,紧盯着崔桃。   “今日多谢,改日你有事,我能帮得上忙的,定竭尽全力。”崔桃对吕公弼拱了下手道谢,随即潇洒上马,离开了。   吕公弼盯着崔桃的背影,唇紧抿成一条线。   半个时辰后,城门内不过十丈远的茶铺摊。   崔桃正坐在其中一张桌子边儿饮茶,等来了折返的王四娘和萍儿。   王四娘和萍儿下了毛驴,就直奔崔桃跟前。   崔桃早在桌上给她们俩倒好了茶。   王四娘端起茶碗一饮而尽,对崔桃道:“被崔娘子猜着了,崔知州在半路命人把那一车子东西都给扔了。我和萍儿也没闲着,回来这一路见人就喊前头路边有好东西可以捡,还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那些东西都是崔知州扔的。”   “做得好。”崔桃淡然道。   只要让外人知道崔氏父女之间有隔阂,崔茂回头若想再以‘孝’之名压她,就没那么容易了。这件事她的确是先下手为强了,但如果她不下手,在与崔茂的父女关系上,崔茂必定会以绝对的优势压制她。   快穿这么久,什么奇葩丑事没见过?人情冷,亲情薄,又算得了什么。理论上,这世界的‘自己’早已死在狗头铡下了。所以崔桃不会圣母地去顾念什么父女感情,于她而言,一切的相处都对应的。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你无情无义,便休怪我下手为强。   “崔娘子太不容易了,若我有这样的父亲,只怕早气得想不开,天天以泪洗面,甚至不想活了。”萍儿深吸一口气,似乎还有怒火没撒出去。   崔桃见茶摊外有俩人捧着一盆菊花路过,她令王四娘和萍儿先走。   崔桃蹭地起身,拦住那俩人的去路,瞧那两盆花,大声问:“这花怎么在你们这?说!你们是不是在路上打劫了我父亲!”   “什么打劫,这位小娘子可不要乱冤枉人!这花是我们在半路上捡的,听说是有什么富贵人故意把一车东西不要,扔了,大家见了都在疯抢呢,有的人拿不动了才不拿这花。我们赶去得晚,也就只能抢两盆菊花回来。”   “再说这菊花都长得差不多,小娘子怕是认错了吧?怎么就知道是你父亲那盆?”另一人嘲笑道。   “这菊花是我亲自送给父亲的,每一株我都细心挑选过,我自然是认得。不信你们自己看,每个花盆下面都写着一个‘崔’字。”崔桃让他们看一看盆底。   这时候茶铺和来往的路人都争吵声所吸引,凑热闹看。   俩中年男子随即查看花盆底部,果然有用毛笔写的指甲大小的‘崔’字。   崔桃:“咱们这就去开封府好生说道说道!”   “哎哟,小娘子饶命!我们真不知道,真是捡的,没打劫啊。”俩中年男子无奈地辩解道,真怕去官府招惹是非。二人惊惶之际,看见城门那便又进来一位中年妇人,一手手拎着三个纸包,另一手也捧着一盆菊花。他们忙指着那妇人表示,当时她也在,大家都是一起在路边捡的。   妇人听说崔桃的指责,忙道:“这我倒是听人说了,这些东西都是崔知州故意不要的,却不是我们抢!”   大家这就听明白了,问崔桃那崔知州是不是她的父亲。   崔桃窘迫地看看众人,抿着嘴不说话。   这时候,曾在城门外正好瞧过崔桃送父热闹的百姓,直拍大腿叹道:“原来是崔娘子送给父亲的东西都被扔了?”   众人皆望向崔桃。   崔桃用胳膊捂着眼睛,飞快地消失在人群里。   事情发生得太快,大家因没得到正主儿的亲自确认,反而都好奇心想要去弄明白。大家便八卦地讨论起来,各自提供自己所知道的消息。有好事者,再见有拿着筐、菊花、酱菜坛子等物进城的人,都会主动问几句打听情况。最终大家就搞得非常明白了,崔娘子的父亲崔知州在城外装模作样地接了女儿的孝敬,转头就变脸了,嫌弃地把东西给扔了。   这事儿有些好笑,又有些蹊跷奇怪,好好做父亲的人,因何要这般对待女儿?于是,此事很快便成了满汴京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在汴京内传开了。   以至于被某位皇亲家眷听说,好事特意打听其中经过,在面见刘太后的时候,便把这事儿当个笑话去讲给了刘太后听听解闷。   刘太后早些时候便知道崔桃这个人,听说她在开封府因立功卓著而被赦罪。其协助破获的几桩案子,皆扑朔迷离,也都是影响颇大,包拯都曾上奏过,所以刘太后都略有耳闻。   这猎奇的事儿,她以前也没少听过,这一次也不过当成耳旁风,听完就过了。   两日之后,崔茂呈上折子,参开封府扣押他的女儿不让领回。   此事当即引起了朝中御史们的关注,特别是刑部的林尚书,因丧子一事对开封府颇有仇怨,他暗中周旋,撺掇几名御史联名把此事奏禀至刘太后和赵祯跟前,指责开封府不顾伦常,强押人家的女儿留在开封府不放。   “既已赦罪,女从父命,理当归家。”御史们对刘太后和赵祯纷纷表态。   刘太后没有吭声,冷眼看着赵祯如何处置此事。   赵祯自然是觉得崔桃这等奇女子,理应留在开封府受到重用,但是听着御史们喋喋不休地在他面前说着纲常伦理,赵祯仅凭自己一张嘴那里斗得过这些专业挑刺儿的嘴。   赵祯便招来包拯问话,包拯满脸懵地表示不清楚,便再将韩琦叫来解释。韩琦便简述了崔桃误烧簿册的经过,且与仓曹参军立了文书约定,表示当时崔茂和吕公弼都有在场作证。   赵祯笑了一声:“这崔茂明知缘故却还有参此本,不知存何居心?”   刚才说得唾沫星子满天飞的几位监察御史,如今个个都不约而同地面觑地,不吭声了。他们心里倒是免不得骂起了林尚书,竟撺掇他们搞这种傻事儿。且等着,这仇记下了,以后也要他好看!   赵祯见这些嘴巴厉害的都老实不说了,偏要质问这些御史,都必须说一说这崔茂此番参本到底是何用意。   “臣听说崔茂有意讨女儿回去结亲。”   “怕是要亲上做亲,巴结富贵。”   “崔茂与吕相连襟。”   ……   这些御史们嘴巴毒惯了,挑起崔茂的毛病也不含糊。   韩琦立在包拯身侧,俩人此事都默不作声。   帘后的刘太后喝了口茶,目光锐利地扫过在场几名御史,以及包拯、韩琦,嘴角轻轻勾起。她垂眸摆弄了一下自己手上的宝石戒指,从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出宫后,包拯便称赞韩琦此事办得妥当。   韩琦微微颔首,“太后未言一语。”   “无碍。”包拯拍了下韩琦肩膀,感慨最近他担了两份儿政务,必然累坏了。如今王判官终于病愈归位,嘱咐韩琦好生休沐两日。   ……   临近端午,开封府没什么大案了,只有几桩催缴粮税的活计。   这‘老赖’什么时候都有,在宋朝也不例外,越是体面的大户,反而越抠抠搜搜不爱出钱。更因为这几户跟皇亲国戚粘着点边儿,倒也不敢追狠了,只怕把人给得罪了。   这些人中尤为以王员外、甘员外和万员外最老大难。王判官黔驴技穷的时候,身边人向他提议借调人马来处置此事。   “我都拿这些人没办法,多借几个衙役就能成了?”王判官直摇头,直叹不可能。   “这借来的自然不能是一般人,得是咱们开封府最厉害的那位才行。”黄文书说道。   王判官若有所悟地望向黄文书。   黄文书还担心王判官没想到,特意再提醒一句:“什么都会的那一位。”   半个时辰后,王判官提着礼物特来韩琦家中问候。   这两日韩琦正在家中休沐,此时身着一件舒适松散的象牙白袍,立于窗边,正微微躬身,专心致志绘制扇面。   王判官在被张昌带进院儿后,隔窗就瞧见了韩琦的身影,不禁唏嘘这人和人怎么这么不一样?人家如此随意的穿着,随意挥毫泼墨的举动,便是般般入画,愣是把周围的凡俗之景衬成了仙境。而换成他们这些普通人,干什么就是干什么,若如他这般略胖的身材,那就像是一只笨蛆在蠕动了。   韩琦虽听张昌回禀说王判官来了,却还是专注于眼前,手执纤细的毛笔,精细地点着扇面上的桃花花蕊。直至将这一朵画完美了,韩琦才停笔,客气招呼王判官落座,叹多有怠慢,请其用茶。   “万万不敢,是下官冒昧前来,打扰韩推官清幽了。”王判官忙作揖道歉,才落座。   王判官对着韩琦那张俊美无双的脸,一时间愣神儿,脑子里空白了。随即赶紧喝了口茶,压压惊,然后就小心地跟韩琦道明来意,表示他想借崔桃几日。   韩琦听了他催缴税粮的麻烦,轻笑一声,“这有何难,公事公办即可。”   “此事若换韩推官来,怎么办都得体,自然不碍什么。可下官却万万不敢的,下官家世低微,嘴笨又胆小。回头若被找了麻烦,却也没有三寸不烂之舌去应对。最后说不过,便是理亏了,白白惹来一身骚,事儿却还没能给解决。”王判官摊手,颇为无奈地抱怨道。   “我休息了,却也让她休息两日。你若想请她,却不用问我,兀自问她的意思便可,随她定夺去与不去。”韩琦道。   王判官一听这话,心放下一半,赶紧跟韩琦道谢,随即去求崔桃。   王判官听说崔桃喜爱美食,求人自然要投其所好。他特意给崔桃带了两块上好的酱牛腿,这是他母亲的手艺,独此一种口味,绝无二家。   崔桃闻过酱牛腿的味道,都不必特意尝,便连连点头称赞是好东西。   这酱牛腿上所粘着的酱料呈红褐色,细看可见黄色的豆瓣,咸中带甜,散发着浓郁的酱香和脂香。怕是只要有这味儿酱料在,甭管多难吃的食材给它酱腌一下,只怕都会变成美味。更不要说这两块酱牛肉,都是鲜嫩的小牛腿,肯定味儿更正。   “这酱料太妙了,看得出是颗颗精选的蚕豆,挑着气候宜的时节酿制,要非常老道的经验才成。”   没有温控装置,全凭丰富的经验去掌握好豆子的发酵程度,这可不仅仅是技术活儿,更是天赋和经验的累积。   “崔娘子果然识货,我娘做酱可是一绝,家里人没人不夸。当年我来汴京赶考,还特意随身带了一罐我娘做的酱呢。”王判官解释完后,随即赔笑着问崔桃,可否愿意帮他这个忙。   崔桃搓了搓下巴道:“这得罪人的活儿王判官自己都搞不定,交给我一名小女子就能成了?”   “哎呦,崔娘子可不是一般的小女子,是巾帼豪杰。若换了别人,我还不求了呢,深知求了也没用。”王判官连连向崔桃行礼,告知如今他这一年的考绩如何全系在这事儿上了。   “可我听说王判官是吕相的门生啊。”崔桃悠悠叹道。   王判官赶紧再解释:“吕相门生遍天下,我不过一个小人物。再说我这点事儿吕相也看不进眼里,哪里会帮忙。这遭救命的事儿,还得指望崔娘子了。崔娘子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尽全力。”   崔桃输了两根手指给王判官:“第一这酱料的做法——”   “我今晚上回去就问我娘,细致给崔娘子写清楚了,保证毫无保留。”   崔桃点头,“第二,王判官不能再给吕家传递任何关于我的消息。”   王判官闻言一愣,倒是没想到自己跟吕公弼那层关系崔桃竟然知道。他当即有几分窘迫起来,憨笑着挠头,不知该如何解释为好。   “我不问过去,只要以后的承诺,也信王判官是一名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王判官能做到,这事儿我就办了,若做不到,还是劳烦王判官去求跟您关系不错的吕家兄弟,想来他们也能办好这件事。”崔桃不客气道。   王判官当然不会去求吕公弼,这种政务若要由宰相之子出面,那涉及的东西可就复杂了,万万没有崔桃来做合适。   王判官思量了下,一咬牙便应承下来。吕家人都是明事理正直之人,他相信自己只要把难处解释明白了,吕二郎不会为难他。   “成交。”崔桃当即问了这三位员外的住处,告诉王判官她先准备一日,便去解决。   次日,崔桃腰上便挂着两个柳编的小筐篓,先上门了王员外家。   王四娘和萍儿都跟着崔桃一起,她们的腰间也都挂着同样的小筐篓。   王宅的管家一听说崔桃她们是开封府的人来催缴税粮,便直接告诉他们王员外不在家。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崔桃问。   “这可就说不好了,我们员外出去巡查田庄,有时候一两天就回来,有时候临时改了主意,连西京那边的田庄也会一并看了,那就至少要半个月了。”   “没事儿,我们等。”崔桃说罢,就带着王四娘和萍儿直接进府。   三人都是衙门的人,管家自然不能太过怠慢,将三人引到正堂等候,并给她们上了茶。   等了大概半个时辰后,崔桃就开始倦怠地打起了哈欠。   管家见状连忙劝她们先回开封府,等王员外回来之后,他便派人去开封府通知她们。   崔桃哼哼笑了一声,“这种糊弄人的话,你已经对开封府的衙役说过八遍了,还能信么?”   “哎呦,瞧我这脑袋!一定是因为平时府里的事儿忙,我就给忘了。”   管家这话说得熟练又自然,可见他已经不知说过多少遍了。大概每次开封府催税的人过来质问他,他都会用这样的话去搪塞。   “那我们还是在这等着吧,省得管家再忘第九次,更省得管家派人去找我们了。”崔桃说罢,问管家可有点心吃,她们有点饿了。   管家见崔桃居然这么不客气,却也没法子,只能上点心给她们。心想她们见不到人,早晚还是得走,浪费几盘点心而已,跟上缴的粮税比起来,根本算不得什么。   等点心上来了,崔桃就跟王四娘、萍儿一起围桌坐着。崔桃随即摘下腰间的筐篓,把里头笋蛆倒了出来,寸长,肥肥白白,滚圆滚圆,密密麻麻地铺陈在桌子上,蠕动着。   管家一见吓了一跳,惊呼崔桃等人为何把蛆带到了他们府上。   “这可不是蛆,这是我养的宝贝,就跟别人养狗养猫一样,不过它们要是少喂食一天就会死了。为了等王员外回来,我也是没法子,只能把我的小宝贝们都带来了,这样才可以及时喂养他们。”崔桃说着,就拿其中一条小白虫儿,爱抚地用指尖戳了戳这小白虫的细眼和小黑嘴儿,连连称赞它可爱。   管家以及身后的家仆,只觉得浑身痒痒,起了鸡皮疙瘩,还他娘的反胃想吐。   “这还有呢,都出来透透气。”崔桃把腰间的另一个小筐篓也摘下,倒了出来,桌上的蠕动的数量瞬间增加一倍。   “对了对了,我家的宝贝也该喂食了。”王四娘赶紧也把她腰间的小筐篓拿起,也倒了出来。   “还有我的。”萍儿尽量让自己的嗓音不颤抖,她真的很怕这种虫子,可是听崔桃解释了这虫子如何干净对人有好处之后,她才勉强接受了,而且她有责任配合崔桃执行任务。   管家和几名家仆再也忍不了了,扭头就跑屋子外头吐了。   崔桃捏着点心渣儿往这些虫子们上面撒,好似在喂食。   管家吐完后,听身边人问他该怎么办。   管家咬牙,“随她们去,我倒要看看她们能等多久,大不了那张桌子不要了。”   不一会儿,王宅的人就发现,崔桃带着王四娘和萍儿俩人,捧着她们的小筐篓,在王宅里面闲逛起来。说是要给她们养的小宝贝透透气,正好它们也没见过王府这样的大宅,给它们长长见识。   比如她们到水榭了,就抓一把‘小宝贝’出来,或放在石桌上,或放在栏杆。   家仆们见状,便问管家,那些水榭凉亭还能不能要了?   管家还不及作答,随即又听见崔桃说房顶的太阳好,‘小宝贝’需要去房顶晒晒太阳。   王四娘便连忙过来问管家,梯子在哪儿。   管家忍不了了,“还请三位收好你们的东西,这种虫子太恶心,我们可受不了。它们爬过的地方,都断然没法子要了。”   “哎哟,我们这不也是万不得已么。这要是差事能及时完成了,晚上能按时放值回家,我们也不至于暴露这种嗜好给外人,晚上回家照料一下小宝贝们就行了。”崔桃好脾气地笑着跟管家打商量,“咱们都互相迁就一下,毕竟是你们先不按时缴纳税粮的不是?”   崔桃说罢就张望左右,问梯子怎么还不来。   “若不然咱们直接把小宝贝丢上去吧?”王四娘提议道。   崔桃和萍儿连连点头附和。   “三位,且缓缓,我亲自去给你们找!”管家一溜烟跑了,没多久回来了,他手拿着十张交子过来,“哎呦,可真巧了,我们员外回来了,一听说还欠着官府的税,好一顿骂我呀。崔娘子,还请收好!”   崔桃接过来,清点收好后,笑问管家:“不知管家可认识甘员外和万员外的管家?还请您派人跑一趟,帮我们捎个话儿去,我们随后就去那二位员外的府上。”   管家算是听明白了,这三位祖宗要他提醒他们也乖乖缴税。得了,还是赶紧提前捎话,让他们做好准备吧,反正他这里是应对不了了。   随后,崔桃和王四娘、萍儿在只有不到两炷香的时间,就把甘员外和万员外家的税粮也收齐了。   崔桃交差之后,就把借来的六小篓竹虫还了回去。这东西可来之不易,营养价值高,炸着吃香脆可口。这些都是八仙楼花费大价钱从南方购买而得,就是专门给嗜好吃竹虫的人准备,崔桃就不夺人所好了。   事儿办妥贴了之后,崔桃便打算去王判官那里讨酱料的方子。她刚要往王判官的房间去,就忽见一名手拿着拂尘的老太监拦住她的去路,这太监身后还跟着两名小太监,气派得很,再瞧其衣着用料,应该是相当于宫中的总管太监级别了。   “随咱家进宫。”罗崇勋转身便走。   崔桃疑惑地跟着罗崇勋进宫,便面见了太后。   刘太后让崔桃抬头,打量她一眼之后,便面似慈祥地笑着夸崔桃模样标致,但一双眼却锐利无比,仿佛把崔桃浑身上下都给看透了。   “我知你安排算计,躲离了你父亲,故意留在开封府。你倒是厉害,竟能让包、韩二人皆替你掩护。”   崔桃心惊了一下,忙跪地请罪,却也不辩驳二句。因为她知道,刘太后断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亲自召唤她,必然还有后续。 第55章   “你可知罪?”刘太后冷声质问。   崔桃马上乖乖认罪, 并不辩驳或为自己解释一句。   显然这丫头料到她此番找她是有别的事情,所以这罪认得很干脆,似乎很有自信她不会受罚。   刘太后悠悠地品了一口茶之后, 才再度开口评价崔桃:“你倒是个聪明的。”   “谢太后赞许。”崔桃忙谢恩。   “哎呦!”罗崇勋无奈地指了两下崔桃,跟刘太后告状道, “瞧她, 倒真不客气呢。”   刘太后笑了一声,“是合适的人选。”   这崔桃刚见到她, 便能揣摩明白她的心思,万般聪明, 便万般难得了。   若人不够聪明,应对不够沉着冷静,她反倒不放心。   “近来宫里发生了一桩事, 你若查明白了,你父亲的这道折子我亲自为你批复。若不然,你怕是难顺心如意了。”刘太后说话之际,罗崇勋便将崔茂的折子送到崔桃跟前。   崔桃大概扫了一眼奏折的内容后,也没多意外。她料到崔茂归家之后会憋不住气,他若是能忍下了, 她才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只是没有想到刘太后会关注到这件事, 若不然这关她本可以很顺利地混过去。   女人看女人总是火眼金睛, 何况是从身份卑微的孤女一路爬到尊贵太后之位的刘娥,她那双眼自然是比一般女人厉害百倍。在聪明女人面前,倒没有必要去狡辩什么,探其真正的所求,搔其痒处才行。   “妾定当竭尽全力。”崔桃保证道。   刘太后不再多言,摆了下手。   罗崇勋便带着崔桃离开了慈明殿, 走了好长一段路后,他们就到了一处叫芝兰殿的地方。罗崇勋告诉崔桃,这殿内一共住了三位丰嫔妃,分别是龚美人和贾美人,另还有一位虞县君。   罗崇勋直接带崔桃到了虞县君的房中。   因为罗崇勋之前没有特意提醒过,崔桃一进屋就看见一名披头散发的女子佝偻地躺在桌下,免不得惊讶了一下。因为这女子是背对他们,崔桃也不确认这人是睡着了、昏迷了还是已经死了。   不过见这女子衣着不俗,明显迥然于普通宫人的装束,且这房间内四处安静,不见任何其她宫人侍奉。崔桃猜测这一位八成就是虞县君,而且人九成可能已经死了。   “烦劳崔娘子瞧一瞧,她怎么回事。”罗崇勋高扬着头,左咯吱窝夹着拂尘柄头,双手抱在胸前,语调散漫。   崔桃看一眼罗崇勋,绕到桌子另一侧,却也没能完全见到这位虞县君的脸,散乱的头发遮挡了她大部分的面容,只看见有一个翘挺的鼻头露出来。她双手垂放在身前的地面,手背处尸斑明显,人肯定是死了。   崔桃跟罗崇勋表示,她需要验尸工具。   罗崇勋这才想起喊人过来,当即便有内侍将崔桃验尸专用的木箱送来。   连她的箱子都准备好了,看来刘太后很想查清虞县君的死亡缘故。   崔桃戴上手套,猫腰至桌下,轻轻地拨开了遮着死者面容的头发。看清楚死者的面容之后,崔桃微微睁大眼。这位虞县君生前应该姿容上佳,但此刻的死状却说不上好看了,甚至可以说非常吓人。她双目圆睁,眼口鼻都有血渗出,同时兼具了‘七窍流血’和‘死不瞑目’两种情况。   可见角膜轻度浑浊,尸僵状况较强,再结合尸斑的特点,初步估算死亡时间大概有三四个时辰,时间可能在今晨天刚亮的时候。死者脖颈后方有大片淤青,俩双手的手腕外侧淤痕比较明显,脸颊有肿状,唇和口腔有烫伤的迹象。从伤痕形状来看,死者生前被人束缚折磨过。如无意外的话,她的双膝处应该也会有淤青。   现在只是初步查探尸体的情况,细致尸检需要脱衣,如今罗崇勋等内侍都在场。虽然他们都是无根之人,但毕竟虞县君是皇帝的后妃,当这么多人的面肯定是不太合宜。   崔桃从桌子下面退出来的时候,观察到有一片干茶叶卡在桌腿与地面的缝隙中。   崔桃站直身子后,扫了眼桌上被摆放整齐的茶碗和四盘点心,略带疑惑地望向罗崇勋。   “怎么了?”罗崇勋发现崔桃的眼神,傲慢地质问她。   “现场被清理过。”崔桃道。   罗崇勋脸色微变,这才放下了原本抱在胸前的双臂,犀利地打量两眼崔桃。   “但如果案发现场被破坏,会影响很多重要的证据,很可能因此错过了查找真凶的机会。”崔桃解释道。   罗崇勋皱眉回瞪一眼崔桃:“查不出那是你没能耐!太后刚刚的话你想必听得很清楚,这案子你如果查不明白,你的事儿可就不会那么好办了。”   “罗都都知在太后身边伺候多年,这宫中想必没人会比罗都都知更了解太后的心思。”崔桃恭维道。   罗崇勋高扬起下巴,颇为自傲道:“这是自然。”   “那罗都都知应该很清楚,太后命我来此,是为了什么。想弄清楚虞县君的死因,就必须知道原本的现场情况。”崔桃接着道。   罗崇勋收起扬起的下巴,睨一眼崔桃,“难不得太后说你是个聪明的。”   “谢公公称赞。”   罗崇勋听崔桃又这么不客气地应承,忍不住嗤笑,“罢了,咱家就告诉你。你这么聪明,自然该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乱说是会掉脑袋的。”   “省得。”崔桃应承。   “虞县君仗着有几分姿色,深谙茶道,能博得官家欢心,便屡次媚君惑主,进谗挑拨太后与官家的母子关系。今早太后顺路来此,便训教了她两句,谁知太后离开没多久,这人就死在桌底下了。   当时这屋子里是有点乱,咱家瞧着碍眼,就命人拾掇了一下,却也没动别的地方,不过是清理了一下地面,规整了一下桌子。”   罗崇勋解释得漫不经心,显然对于虞县君的死不甚在意,对于自己收拾案发现场的行为,也没有内疚或后悔的意思,压根不觉得有错。   虞县君这住所,正南朝向,屋子宽敞明亮,室内各色陈设皆崭新精致,可见她颇得圣宠。虽如今她虽是没有品级的县君,可打眼瞧她住的地方,却可以比过同殿其它两位美人,该是很快也会被晋封为四品美人。如此得宠的妃子,在宦官罗崇勋的眼里,竟然不是什么有份量的人物。   “我要知道具体都清理了那些东西,原来的状况如何。”   宫闱之内向来水深,崔桃不知全貌不予置评,现在她只管关注案情本身。   罗崇勋看眼身边的年轻内侍,那内侍忙告诉崔桃,当时有茶碗摔碎在地上,桌上的点心盘子都打翻了很凌乱。   崔桃又细致问了多大碗,内侍惶恐地望一眼罗崇勋,似乎不知该不该说实话。   罗崇勋又撇起嘴角看向崔桃,见崔桃目色波澜不惊地瞅着他们,很冷静地在等待他们诉说答案。本不打算令属下道出实情的罗崇勋,突然改了主意,令属下直说。   “这么大的碗。”内侍用手大概比量了下,两手之间的距离大概有一尺半。   崔桃面上淡然地点了下头,心里却唏嘘,那叫‘碗’么?他所比量的那直径都可以算是缸了,小缸。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崔娘子好生查吧。”罗崇勋表示太后那里还需要他伺候,转身就要走。   “那这原本伺候虞县君的宫人都在哪儿?我需要问她们话!还有我若在宫中行事,别人都不识得我,该如何办?”崔桃问。   罗崇勋叹了一声麻烦,便留了他的属下齐殿头配合崔桃查案。   齐殿头便是刚才跟崔桃形容碗如缸大的年轻内侍。比起罗崇勋,他不仅年纪轻,人长得清秀,态度也谦逊亲和了不少。   崔桃跟齐殿头表示,她要进行细致尸检。   齐殿头应承,带属下将尸体上方的桌子移走,随即人就等在了外头,让崔桃有事可以喊他。   崔桃蹲下身来,将虞县君尸身展平,掀开裙子查看她的双膝,果然青紫了。虽然衣裳如今已经干爽了,但可见其衣裳的前襟褶皱较多,领口内侧沾有两片茶叶,胃部充盈。   再根据之前齐殿头只言片语的形容,大概可以猜测到,这位虞县君在生前,应该是被人按住后颈,擒住了双手,被强迫跪在地上,灌了满肚子的茶水。而且这茶水应该是热的,所以才会造成唇和口腔的烫伤。   崔桃查看虞县君的双手,发现她指甲里有些微白的粉末,正准备请齐殿头给她弄一张黑纸来,就听外头有人通传说皇帝驾到。   崔桃缓缓放下虞县君双手之际,听到屋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以及齐殿头慌张跪地的叩拜声。   “你为何在这里?”脚步声乍然停下,随后就传来赵祯的叱问声。   齐殿头支支吾吾,倒没说清楚。他大概是想表明他受太后的命而来,可如今这光景,又怕皇帝知道他受命于太后更加生气,为了护主,便不敢随便说话了。   “虞县君怎么了?”赵祯再度叱问,得来的还是齐殿头的支支吾吾。   下一刻,门被狠狠地踹开,赵祯冲进屋内。   赵祯见到崔桃竟在这,先是一愣,随即看到躺在地上披头散发的虞县君,一双眼睛瞪得极,显然被虞县君的死和她的死相给惊吓到了。   “虞娘子!”   赵祯唤了一声,身体晃了晃,被身侧内侍慌忙搀扶住了。   “这怎么回事?”   素来好脾气、说话温和的帝王,在这一刻暴怒了,怒吼的时候脸色涨红,眼里透满了悲伤,燃烧着怒火。   “人呢,伺候她的那些人呢!”赵祯阴冷地瞪着齐殿头。   齐殿头忙磕头,请赵祯息怒,“小人也不知虞县君因何有此状,特奉太后之命,请崔娘子勘察虞县君的死因,查出杀害她的真凶。”   静默了片刻之后,赵祯突然冷笑一声,“奉太后之命?”   齐殿头应承。   在场的人基本上都能听得出来,赵祯这一声反问,其实不是在确认,而是在质疑,可以说他根本就不信。   赵祯转头再看一眼虞县君的死状,缓缓地闭上眼睛,命人安置好虞县君的尸身,岂能就让她这样在冰冷的地上躺着。   赵祯冷声命崔桃跟他出去。   这时候芝兰殿的另外两位美人也都现身了,一起给赵祯行礼。俩人随后听说虞县君死了,都面露异色,瞧她们的表情,好似惊讶,却也不是特别惊讶。   赵祯这会儿却没什么好脾气,斥二人都回房后,转身便质问崔桃为何会在宫中。   崔桃就老实交代了她被刘太后请进宫的经过,但刘太后拿崔茂折子威胁她的事,崔桃当然不能说。   “太后素来看不上她。”赵祯沉默良久之后,跟崔桃再道,“我已经拟了折子,打算封她为美人。”   崔桃自然明白赵祯这话意味着什么,他在再度表达,他怀疑刘太后下手杀了虞县君。   半晌之后,赵祯没听到崔桃的回应,皱眉看她。他知道以崔桃的身份,是无法置评宫中的事,更无法去置喙太后的作为。但赵祯相信崔桃破案的能耐,在开封府有那么多桩大案她都能得以快速破获,这一桩应该也难不倒她。   赵祯将无关宫人都打发远了,只将一命亲近内侍留在身侧。   “你父亲参了开封府,要你归家。”赵祯道。   崔桃听赵祯也提这件事,不禁在心里感慨,他真不愧是刘太后的儿子。虽非亲生,却胜似亲生了,母子俩想问题都能想一块去。当然这会儿,赵祯还不知道自己并非刘太后亲生,一直把刘太后当亲娘一般孝敬。   “这事我心里很清楚。”赵祯意味深长地看一眼崔桃。   我理解你,所以做了通融,故而你该感恩效忠于我。   崔桃当即就把赵祯的话外之音给翻译得明明白白了。   这对母子可真会打算盘,各自拿同一件事‘要挟’她。但比起刘太后的打直球,赵祯的表达可温柔了很多。不过两位都是大佬,她哪一位都不好得罪。那如果非要她选择一方得罪的话,她会选赵祯。别无他故,谁老实欺负谁,刘太后那可是个狠人。   当然这桩案子,其实不存在二选一的难处。   “官家心中似乎已有了怀疑的人选。”   赵祯不解崔桃为何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他刚刚表态还不够明显?太后素来看不上虞县君!   “妾倒是觉得,事实非官家所想。”崔桃接着道。   “不管太后威胁过你什么,朕可以保你安全无虞。”   赵祯咬了咬牙,特意用大场合才自称的‘朕’,意表他的承诺非常郑重。   “她的死状有多惨,你也看到了。她死不瞑目!朕定要为她伸冤,给她讨个说法!”   赵祯憎恨自己偏偏在这一日离宫,没能及时阻止虞县君遭受刘太后的迫害。平日里太后对他管东管西,他的朝政她要把控,他立谁为后她也要把控。念及孝母,他只能把能忍的都忍下了。如今他不过是寻了个终于能说些体己话的知心人,她却又是看不上,竟把人逼死至此等惨状。这还如何能忍?若再忍,他便枉为帝王,枉为虞娘子的良人。   “死不瞑目这种状况,未必是一定有冤。”   “你这话何意?”赵祯以为崔桃要帮着太后说话,脸色立刻阴沉下来,质问崔桃的口气也非常严厉。   人的眼睛是靠眼轮匝肌和上睑提肌的作用,进行睁开和闭合。在死亡后,肌肉会呈现出死前的状态。是否瞑目,取决于死者在死亡前是否收到了大脑释放的信号,让眼轮匝肌进行反应,将眼睛闭上。若没有这方面的信号,人死后眼睛就会保持着睁开的状态。   其实通过科学统计,‘死不瞑目’的情况并不算非常鲜见。而且不同疾病情况下所导致的死亡,其‘死不瞑目’的概率也不同。比如脑肿瘤的概率就会比较高,因为脑肿瘤很容易影响到神经传递,便会更容易阻碍闭眼信号的发出。   崔桃很遗憾自己不能把这一番话说出来,给赵祯科普一下。   崔桃只得换了个方式跟他解释:“妾只是在说事实罢了,若官家不信,改日可以派人多调查一些身亡人的情况,必有不少自然病死却还有死不瞑目的状况出现。所谓的死不瞑目,不过是因为大家见过死亡的状况太少,因对未知事不了解而觉得恐惧,说出来吓自己也吓别人罢了。   妾之所以说这些,是想劝慰官家三思,万不能因这种状况便武断断定了虞县君的死亡原因。”   赵祯这才稍微消了些气,“你懂得倒是颇多。”也不知她见过了多少死人!   赵祯没有质疑崔桃对‘死不瞑目’情况的解释,对于崔桃的劝谏,他也能听得进去。其实也恰恰是因为崔桃这两句劝谏,让赵祯意识到崔桃查案是凭事实考证据,既然不会因他是皇帝而讨好,大概也不会因为太后的淫威而屈服。如今他恰恰需要的就是不畏强权的人,来彻查清楚虞县君的死因。   “虞县君眼口鼻流血,这种死状符合砒霜中毒的表征。”崔桃表示现在调查的主要方向,就是今晨虞县君在什么时候的将毒入口,而导致身亡。   赵祯当即命人传唤虞县君身边的人问话。   随即便有内侍告知赵祯,伺候虞县君的那些宫女和内侍都被太后给扣押了。   赵祯更怒了,怒令侍卫便是动用武力,也要把那些人给他抢回来。   崔桃劝赵祯息怒,她立刻跟齐殿头打商量。   齐殿头这便应承,立刻去办了。   赵祯令内侍搬了把椅子来,他便坐在椅子上,亲自监督崔桃查案。   崔桃则在这空当,折返回虞县君的房中,收集了虞县君的指甲微亮的白色粉末。然后她就在赵祯的面前,用银针试探,可见光亮的银针尖尖有微微犯黑的情况出现。   “她指甲里沾了毒物?这是为何?”赵祯疑惑。   崔桃摇头,表示她目前也无法明确判断,先听听看虞县君身边人的证供再说。   随即共有八名宫人和内侍被带到了赵祯跟前。八人分列两排,整齐地跪在赵祯跟前,所有人都啜泣着,其中有四名宫女哭得最凶,眼睛早已经肿了,可见她们之前在被刘太后圈禁的时候就一直处在伤心的状态。   这四名宫女分别叫弦乐,弦歌,弦舞和弦画,是伺候虞县君最得用的四名大宫女。   赵祯让她们四人痛快地说明白事发的经过。   弦乐:“今日一早儿虞县君刚起床,婢子正伺候着给虞县君梳头,却听外头忽然传话说太后来了,虞县君和婢子们便赶忙相迎。太后一见虞县君,便说她、说她——”   弦乐说到这里就哽咽住了,不知该不该去讲接下来的事。恰巧在这时候,弦歌、弦舞和弦画三人哭得更凶,直接带动其余四人也猛哭起来。   旁观的人或多或少都看得出来,她们这是委屈了,接下来肯定涉及重大内情,虞县君必然是从太后那里受了不少欺负。   赵祯眼睛里喷着火,他却没有说话,而是他身边内侍呵斥弦乐快讲。   “你们尽管把所有内情都如实讲出来,官家自会替你们做主!”   弦乐磕头,继续讲述了接下来的经过。   “太后以姿仪有失为由,令虞县君受罚,命人强押着虞县君跪地认错。虞县君觉得委屈,那时候大家都刚起床,哪得时间令姿仪得体?凭虞县君如何解释都没用,太后还叱虞县君以下犯上,大不敬,命人给虞县君掌嘴。又说虞县君凭着擅茶道,便魅惑君王,罚虞县君喝了一大碗茶水。”   玄月说到这里,哭得更凶,已经泣不成声。   一旁弦画连连跟赵祯磕头,流泪不止地解释那碗有多大,那茶水有多烫。   赵祯听得眼眶发红,攥紧了拳头。   “之后呢?”崔桃问。   弦画伏地边哭边道:“之后太后就斥责了虞县君许多该守规矩的话,说虞县君竟不懂知错就改,又命人灌了一碗热茶给虞县君。虞县君晕了过去,婢子们见状要去查看状况,太后却不准婢子们伺候照料她,命婢子们在外候命,三个时辰后才许入内。   三个时辰后,等婢子们进去的时候,就见虞县君躺在桌下面一动不动了。婢子们靠近查看虞县君的情况,便发现虞县君已经、已经……”   “婢子便立刻前往垂拱殿,想要禀告给官家,却不料被太后身边的内侍瞧见了,拦住了我们,之后婢子等就都被关了起来。”弦歌接着弦画的话说。   “求官家为虞县君做主啊!”弦舞连连猛磕头给赵祯,竟不过几下子,便把额头磕出血来。   赵祯猛然起身,直接撞翻了身后的椅子。他大迈步匆匆而去,随行的内侍见状,立刻追上,高声喊着劝赵祯息怒,但似乎没什么作用。   片刻之后,没见赵祯回来,崔桃便猜测赵祯应该是去找刘太后对质了,想来他们母子必要来一场大战了。   崔桃如今身份微小,自然是无法插手去管帝后大战的事。只去细问这四名丫鬟,当时她们在发现虞县君身亡的现场情况如何。   “人就躺在桌下,一动不动。地上洒满了水和茶叶,还有碎了的碗——”弦乐停顿了下,缓了两口气,对崔桃补充说明道,“就是太后给虞县君灌茶的大碗。”   她用手比量了一下,崔桃瞧她比量的比齐殿头形容得还大,感觉直径应该有两尺多,更像缸了。   崔桃再确认问其余的七人,情况是否如弦乐所形容的那样。   弦歌、弦舞和弦画立刻点头,表示确实如此。另外两名宫女和两名内侍反应了下,才随之也跟着点头。   “我看你们四人好像不太确定?”崔桃问道。   两名宫女和两名内侍忙解释他们平常都是在屋外伺候,事发当时,他们人也在外头,只是隔着门,依稀看看见了有个人躺在桌下,再听当时站在门口的弦舞等人哭喊着虞县君死了。他们就慌乱起来,要么吓傻了站在原地,要么着忙地想去找人,又不知最应该去找谁,只得在原地打转。   崔桃点点头,再问弦舞等人当时现场可还看到什么别的情况。   弦舞接着告诉崔桃,当时桌子上摆放的几盘点心也都打翻了,总之桌子那里很凌乱。接着又形容了虞县君身亡时的状态,跟崔桃所见的情况差不多,背对着门的方向,卷缩躺在桌下。   至于其它的地方,弦舞表示她们也不知道了。   “婢子们发现虞县君身亡都怕极了,顾不得去看太多地方,只想着快点去告诉官家。”弦舞说罢,还是忍不住地痛哭,难受虞县君死得惨。   弦画抱住弦舞,拍拍她的后背,然后向崔桃道歉,请她见谅。   “虞县君是极好的人,平日里没少照顾婢子们,从没把婢子们当卑贱之人看。有一次弦画在外犯了错,冲撞了罗都都知,还是虞县君出面力保,跟罗都都知大吵了一架,才得以保住弦舞的命。”   崔桃应承,表示理解,又掏出自己身上的帕子递给弦舞。   弦舞忙道谢,用帕子擦拭肿得不行的眼睛。   “回头若能得冰就敷一下,不然就用凉井水沾湿帕子敷一敷,不然明天早上你这眼睛怕是睁不开了。”崔桃嘱咐道。   “多谢崔娘子。”或许也是因为崔桃送帕子又好心嘱咐的缘故,弦舞对崔桃没有之前那么生疏了,噗通跪地,抓着崔桃的衣裙,磕头恳请她一定要秉公查案,为虞县君的死鸣冤。   “你们可清楚你们要面对的人是谁?”崔桃扶起弦舞,令她们都不必客气,随她一起坐在石阶上说话即可。   几个人跟着崔桃并排而坐,与之前的状态相比,又稍微放松了些。   “自然是知道,太知道了,也知道这一遭后,我们怕是都会性命不保。”弦乐叹道。   弦舞点了点头,“可我们不能辜负虞县君,她待我们那么厚道,如今却这般受尽折磨后惨死,若我们为了保命,便背叛于她,活着亏心,死了更无法面对她。再说我不信这世道就真没有公道了,那么明晃晃的事,在大家眼皮子底下发生,难不成还要颠倒黑白么!”   “那太后的人将你们控制起来之后,可有威胁过你们什么?”崔桃再问。   弦乐和弦舞等人都没料到崔桃居然敢这样问问题,直接用‘威胁’二字形容太后。   她们互相看了一眼之后,再看崔桃都有敬重之意。   “自然是威胁过,不许我们乱说,否则没命活!”弦舞道。   崔桃点了点头,她拍拍衣服起身,嘱咐她们如果有特别的事情想起来了,可以再来告诉她。   崔桃复而进了虞县君所住的房间,里外四处查看了遍。   这位虞县君想来是一位才女,书画造诣颇深,屋子里挂了很多她自己绘制的画作,或是仙鹤,或是松竹、荷花,每一幅画都颇有气韵。鹤自然不必说了,姿态高贵,仙气十足。松则立于悬崖之上,风姿傲骨。荷盛放于塘中央,花径笔直,濯濯不妖。再观其画上的题字,也颇有根骨。偶有两幅可见有两行不一样的字迹,想来出自赵祯之手。   也难怪赵祯会宠爱虞县君,若换做是她,她也喜欢虞县君这种有貌又有才的女子。   崔桃随后还在虞县君的房中看到了棋盘,古琴,桌案上有许多男人常看的书,甚至还有复杂难懂的数理。   这位虞县君,也算是全才了。   “可惜。”崔桃指尖划过琴弦,随即弄出一声琴音。   她感觉到身后有脚步靠近,回头看一眼,见是赵祯红着眼睛回来了,忙行见礼。   “是可惜。”赵祯应一声,盯着那古琴久久不能回神。   “官家和太后理论清了?”崔桃的问题很大胆。   赵祯瞪一眼崔桃,“你心里是不是在笑话我很无能,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官家多虑了,自古保护不了自己女人的帝王可太多了,比如唐玄宗便保不了杨贵妃。我若是笑话,那些帝王都笑话不完了。官家这件事与他们相比,微之又小。何况孝字当头,情有可原。”崔桃跟赵祯表示,这方面她跟赵祯有同感,她上面也有一位合不来的至亲。   赵祯知道崔桃说的是崔茂的情况,想想也是这个道理,没想到他们竟同命相连了。   “你父亲的事我会帮你。父权再大,大不过君权。但这件事,你也要帮我。”赵祯已然把崔桃当成朋友一般对话了。   “今儿这天可真热啊。”崔桃望向窗外还没有落山的太阳,感慨道,“这会儿在外快走几步,都会闹得满头汗。”   赵祯蹙眉,不解崔桃为何突然有这样的感慨。   “官家慎行慎言,此事切勿再与太后正面冲突了。”崔桃劝道。   “你到底何意?”赵祯不解地质问崔桃。   “因为人不是太后所杀,不过太后刁难虞县君的情况确系属实,手段——”崔桃叹了声,“也不过是宫中常用的手段。”   赵祯吃惊地瞪着崔桃,倒是不喜欢她形容地‘常用’,可细想起来,宫闱之内的阴私不正是如此?确实是常用的手段。只是崔桃从未入过皇宫,如何对这里的情况了解得如此清楚。   “你——”   “不难啊,一进这皇宫,四处看看,再多听听,观言观行,便能知道很多了。”崔桃道。   赵祯:“……”勉强算是个解释吧。   崔桃随即告诉赵祯,这案子若想证据确凿,却不能急于这一时半刻了,现场都被破坏了,想找新的证据只再等等了。总之,今天肯定破不了。   赵祯随后听崔桃低声嘀咕了几句,眉头越蹙越紧,随即眼中闪过万般惊讶之色。   “你说的——”   “是与不是,静观发展。”崔桃对赵祯行一礼之后,便从芝兰殿离开,走了没几步,就被太后的人又请回了慈明殿。   瞧太后脸上余怒未消,便可猜到她刚才跟赵祯吵得很不愉快。不过太后却没有刁难崔桃,只是问了她调查的进度,听崔桃说还要再等一等,她倒是没有过多去问细节,便允了崔桃可以先回开封府。   罗崇勋特意送崔桃出宫,并且特意用浓浓的威胁语调警告崔桃:“崔娘子可不要辜负了太后对你的厚爱!”   “罗都都知可不要太嚣张。”   “你说什么!”罗崇勋完全没有想到崔桃居然敢这样指责他,霎时瞪圆了眼睛,狠狠盯着崔桃,甚至有抬手要打他的意思。   “此系善言。”崔桃对罗崇勋行一礼,便转身翩然而去。   罗崇勋还从没有见过敢在自己面前这么嚣张的小丫头,转头就去太后跟前告了状。   他定要这小丫头后悔她刚刚所言!   崔桃出了宫之后,便急忙忙直奔韩琦家,门儿都没走,翻墙进去的,直奔韩琦的书房。   这会儿天色大黑了,看起来就是一个人影猫着腰,鬼鬼祟祟的。   崔桃刚要去敲书房的门,突然觉得脖子一凉。   这触感明显像是冷兵器!   崔桃马上举手投降:“大人,是我!刀下留人!” 第56章   淡淡的冷檀香随着夜风拂来, 崔桃很确定身后的人就是韩琦。   脖子上的凉意还在,他在听她表明了身份之后,却还是没有撤离的趋势。   这刀架脖子的滋味可不那么美好, 要是一不小心没站稳,跌一下, 可就是血如泉涌了。即便算在开玩笑, 那这玩笑未免也有点过火了。   当初崔桃之所以觉得韩琦更适合她,最多的原因就是因为‘知’,他够聪明,他知她如何,所以不会如何, 让你不必特意去为解释和证明自己而觉得心累;也不必因担心你的职业和经历的与众不同, 而令他心有芥蒂,总会误会质疑你。   两个人之间的相处,一要信任,二要懂你, 这样才会舒服。比如吕公弼,一不信任她,二不懂他。再比如韩综,从头到尾真话假话让人分不清楚,总是要费脑壳去分析。   如果两个人的相处比一个人还累,便不如一个人。   丰富的快穿经历给了崔桃很多正面的东西, 让她擅长了非常多的技艺,却也有负面的东西。比如她对于人的选择, 特别是另一半的选择,有极高的考核标准,甚至会无时无刻不在心里根据其行为举止而进行考量评分。   今天韩琦架刀迟迟不撤的行为, 直接拉低了崔桃心中的评分,先降个二十分为敬,再来一个‘倒拔垂杨柳’。   崔桃闪身一躲,确定脖颈离刀之后,她仰身去捉身后人的腰,忽听韩琦低声说了一句‘给你的’。   倒拔的动作还没有完成,崔桃及时收住了‘摧韩’的辣手,但倾斜的身体却直挺挺地后仰往韩琦身上撞。   韩琦怔了下,轻揽住了崔桃的腰,及时扶住了她。   背与胸膛的相贴合,能清楚地感觉到彼此身上的温度,清新兰香和冷檀香味儿交错沁在四周。   韩琦的呼吸就在崔桃的耳后,若有似无地掠过耳际,给崔桃带来痒意。   “我不小心没站稳。”崔桃马上挺直身子站好,为自己的失误判断而感到内疚。   她转过身来,跟韩琦轻轻鞠了躬,跟他说了声道歉。   韩琦盯着崔桃光洁的额头,淡淡勾起了嘴角。   崔桃撩了一下鬓角的碎发,才抬头瞄韩琦一眼,目光正好撞进他的眼眸里。   “怎么鬼鬼祟祟的?”   “这么晚了,我一个寡女突然上门找孤男,若被认识的人不巧看见了,只怕会污了韩推官的清名。”   原来是在为他着想,不过刚才她后仰那动作可不太友好,但这恰恰是他想要的。   “听说你突然被召进宫,可有事没有?”韩琦推开房门,引崔桃入内。   韩琦的书房算是个套间,外有一个小厅,可以应酬宾客。穿过檀木雕花的月亮门后便是内间,这才算是正经书房,摆着桌案书架等物。   如今外间并没亮灯,只内间里头的桌案上亮了两盏油灯。   看书写字光线太暗了自然不好,但在外间能借着光线依稀看见的地方,他就省下了灯。可见他不是奢华浪费之人,但该花钱的地方他也会花。   崔桃这会儿借着光线才看清楚,韩琦手里拿的是一把扇子。白玉为骨,色泽盈润,瞧着就是顶不错的东西。虽然扇子合上了了,但是扇面依稀能够看到有点点粉红,崔桃当即就猜到了那花样可能是桃花。   “这是送我的?”虽然刚刚韩琦已经道明了是送她的东西,但是崔桃还是假装惊喜地再问了一下。   韩琦应了一声,就把扇子给了崔桃。   玉扇骨冰凉,扇柄的边缘有棱角,怪不得刚刚扇子的边沿触碰到她脖子的时候,给她一种冷兵器的感觉。也是刚好把握好角度了,才会让她误会。   这个韩琦,有点意思……   这玉自然不是崔桃所见过的最绝品之物,但她知道这是以韩琦目前的身份和能力来说,已经是能够弄到了最好的玉了。   东西价值如何不紧要,最紧要的是心意无价,还有他那份儿跟自己一样在谋心的聪明劲儿。   崔桃把扇面打开,果然见上面画着几枝粉红的桃花,不同于大多表达意境的水墨画,这上面的每一朵桃花都粉而鲜薄,仿若真花开在扇中,仿佛风一吹就让人感觉这些花瓣就会抖动一般。   这种扇面,一般都会在侧边题诗或题句。他这个倒是没有,只有一个简简单单的‘桃’字。字不似韩琦平常的风格,少了些犀利,偏温柔圆润一些,正衬这桃花的景儿,显得柔和美好。   “好看。”崔桃欢喜地品鉴完扇面之后不禁赞美道。   虽然没有用到什么华丽的辞藻去形容,但这种发自内心地单纯感慨,反而让人听起来更为真诚和直抒胸臆。   “却只有‘好看’?”韩琦故意问她。   “也不是‘只有’,是都好看。”崔桃目光随即从扇面移到韩琦的脸上,逗他道。   她在说,画扇面的人也好看。   韩琦一向不太喜欢别人直白地夸他的脸,大概在年少时听过太多同龄人以容貌为玩笑劝他不必太过用功读书,便心生了抵触之意。但崔桃的赞美,不论是夸他哪里,他都喜欢。   韩琦愉悦地勾起嘴角,去给崔桃倒了茶,又问她可吃饭没有。   “当然没有啊,肚子饿的瘪瘪的,一进宫便是拜太后,拜官家,看尸体,查这查那,跑断腿。我出了宫就直接来这了,怕你知道我进宫的消息,担心我。”   崔桃形容的时候,略有点夸张的成分在,自然是为了让韩琦心疼她辛苦,多给她弄点美食。   韩琦便喊来了张昌,却没让张昌进门,只隔着门打发他去张罗饭菜。这一点上,也是为了遵从崔桃的意思。   崔桃怕污了他的清名,韩琦反倒是考量到有朝一日崔桃还是没看上他,却不能今日的相处而因此坏了她的名声。   他虽然十分信任张昌,但人的这张嘴说不好什么时候就失控了。他还是不希望有一丝丝差池存在,尽量为她好。   崔桃把在宫里遭遇的事儿简单讲给了韩琦听。毕竟涉及到宫闱内的一些阴私毒辣的手段,崔桃本来还觉得以韩琦的年纪,应该会感到吃惊。   却见韩琦一脸波澜不惊的模样,崔桃倒不禁好奇韩琦怎么这么淡定,他是从哪儿长得见识?   “比起吕后的人彘,这不算什么。”   韩琦见崔桃把茶喝完了,又为她倒了一杯,动作依旧斯文儒雅,那握着壶柄的手好看到犯规。   看来这‘看书多’这话真不算是借口了,书富如海,只要书读得够多就不怕没见识。   “不往前说,只多看两眼开封府近几年的案卷,也可知行残忍之道的大有人在。太后此举正如你所言,不过是宫中普通寻常的阴私手段罢了。”韩琦接着叹道,“刘太后是有谋之人,她若有心杀虞县君,不会如此落人口舌。”   在韩琦看来,刘太后反而是容得下虞县君的,不然凭就刘太后那双锐眼,早在虞县君当初有受宠苗头的时候,便会暗中处置了她。   刘太后能辅佐年幼皇帝登基,稳控朝政十余年,且令国祚昌隆,绝非等闲女流之辈。她放眼所在的是朝堂、皇帝和大宋。若她真想跟后宫的一个小妃子计较,多得是让人抓不到把柄又能无声处置人的手段。   崔桃点点头,也赞同韩琦的说法。连太后身前的内侍都不把虞县君放在眼里,甚至对于虞县君身死直接表露出漠视,都不屑于加以掩饰。   可见这虞县君便是真被大家真认为死在太后的手里,太后那边也不会太过在意。   刘太后之所以特意将她召入宫中彻查虞县君的死因,其本意是为了赵祯,她在乎自己跟赵祯之间的母子关系。   “明日去宫里,可去一趟太医院,或有蛛丝马迹。”韩琦提议道。   “我一个人在宫里,六郎放心得下我么?”崔桃眼巴巴地看着韩琦,好像她是个小可怜。   “你会应对自如。”韩琦笑了一声。   崔桃跟着笑了笑,不否认,凭她的能耐在宫里自然也能混得开。   “若真有事,你便大声哭喊,事情便会迎刃而解了。”韩琦道。   “这又怎么说?”崔桃疑惑地问。   韩琦但笑不语,似乎故意要给崔桃卖这个关子。   崔桃还真好奇了,莫不是韩琦还能把手伸到后宫里不成?她明天倒要见识见识。   热腾腾的饭菜来了。   韩琦只让张昌把食盒放置门外,他亲自取来为崔桃摆在桌上。   菜有澄沙团子、酱猪耳,还有她颇为爱吃的八仙楼炙鸡。随后又有方厨娘送来的玫瑰糖蒸乳酪,酥炸羊排,鹿筋面,另还有一盏冰添了些蜜渍梅花的冰镇竹叶酒。   自酿的酒略有些浊,酒汤呈白色,添了蜜渍梅花之后,一搅拌,朱色梅花悬于表面,白梅肉沉在底中,颇有几分鸡尾酒的感觉。   竹叶酒有竹叶的清新味儿,如今再添了梅香,冰镇过后还会增加甜度,喝起来便是清香四溢,清甜满口。   鹿筋面是上次她们在韩琦这里吃全鹿宴的时候剩下的老鹿筋,经方厨娘泡过整整三日之后,红烧焖烂,软软弹弹,再添汤加了青菜煮面了。   啃一块香酥炸羊排,嘴角还沾着油,便去吸溜一口清汤鹿筋面,酱猪耳和澄沙团子也要照顾到,再扒下一个炙鸡腿大口啃肉,复而再来一口酒,有种‘我欲乘风归去’的酣畅感觉。   崔桃吃得刚刚饱的时候,好像意识才回笼有了理智,想起来韩琦还在这屋里。   发现自己的手边不知何时多了一方帕子,崔桃用帕子擦了下嘴,然后轻轻小声地咀嚼着嘴里剩下的东西,转动眼珠,搜寻屋里的韩琦在哪儿。   他刚刚的存在感怎么那么低呢?   “吃完了?”   韩琦突然出声,崔桃吓了一跳,回头看他。   “有没有人告诉你不要在人背后说话?”崔桃随即打了个嗝。   “没有,不过现在有了。”韩琦扫了一眼桌上所剩无几的饭菜,问她吃饱没。   “都吃干净,就饱饱的了!”崔桃又起了筷子,把剩下的菜都塞到肚子里去了。   韩琦就坐在崔桃斜对面,听她吃完后,又打了两声嗝,便问她怎么了。   倒是不怕她能吃,就怕她吃太多对身体不好。   “好像刚才因为被你吓到了,气儿不顺才打嗝。你再吓我一下就好了!”崔桃示意韩琦赶紧吓她。   韩琦无奈地笑着叹:“你吃了这么多,真没事?”   “我的饭量六郎应该有所了解,今天饿得有点狠了就多吃那么一点点。”崔桃随口一问,“怎么,六郎还嫌弃了呀?”   “嗯。”韩琦应承。   崔桃惊讶地看向韩琦,她以前真没看出来韩琦会在这方面有意见的。   当然她刚刚吃饭的形象,按照古代女子的礼仪约束而言,是有些不太雅观。应该说以前也不太雅观,现在比以前更不雅观一点点。因为她在很饿的情况下,饿死鬼的气质就很容易跑出来了。   崔桃喝口茶,又擦了下嘴,便起身跟韩琦告辞。   韩琦看一眼桌上被遗留的玉扇,提醒崔桃忘记拿了。   崔桃不解地看向韩琦:“还用拿么?我这人最爱的就是吃,六郎都这么嫌我了,我们还有必要在一起么?”   韩琦睨两眼崔桃。   “看我干什么?”崔桃略有点不爽回看一眼韩琦,嘴巴努起,掐腰。   “不打嗝了。”韩琦道。   崔桃:“……”   哦,是不打嗝了,她倒是忘了这茬了。   在崔桃的认知里,正常她打嗝要让对方吓自己的情况,都是对方忽然拍一下她的后背,或者是突然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对她“啊”的大叫一声。   像韩琦这种用温和的态度‘惊’她一下的,她还是头一次见。   他还以为韩琦是想调|教一下她吃饭的仪态问题,所以想反过来吓她一下。   “莫非真以为我会嫌你?”韩琦将玉扇拿起,递向崔桃,“你最落魄的样子我都见过,这算什么。”   这句话这崔桃乍然想起她刚重生回来的时候,蹲着臭烘烘的大牢,并且枯瘦如柴、披头散发、大半个多月没洗澡……   韩琦说的没错,他见过她最落魄的时候。   不过,好像也不是那么比的。   “那会儿你又没对我有别得意思,这不是后来干干净净了才被看上。”崔桃嘟囔道。   “那时是没有,可现在有了,再回想那时的你,亦有了。”   韩琦举了半天的胳膊,见崔桃还是没接下扇子,便拉起她的手,直接将玉扇塞入了崔桃的手中。   没想到回眸再看崔桃的时候,崔桃正泪眼汪汪地看着他。   “六郎对我真好。”   崔桃见韩琦要抽手回去,忙用手攥住了他手指。   今儿她被狗男人利用她的‘弱点’谋心两遭。   行吧,算你够聪明,给你个官方认定:拉手手。   韩琦怔了下,随即就握了回去。   崔桃的手指纤细而柔软,触感滑嫩,顷刻间几乎令他溃不成军。   他谋心之思再多,也没有她这样简单拉一下手来得击溃的效果显著。   崔桃还故意挠了一下韩琦的掌心,像羽毛搔痒一样,逼得韩琦蹙起眉头。   韩琦缓了片刻后,对崔桃淡声道:“我送你回去。”   “还是不了吧,被别人看到不大好。”   韩琦便取来剪刀,直接将屋内的罗帷剪下了两块,递给崔桃一块。   崔桃便遮上了面。韩琦随后也遮面了。   俩人彼此都蒙着藏青罗帷,只露出一双眼去看对方,相视时不禁笑起来。   崔桃把她左手握着的玉扇拿到了右手,因为正好是左手跟韩琦牵手,她的这个动作自然是跟韩琦的手分开了。   俩人刚出宅子的时候,崔桃谨慎地探头看看左右,确认街上空荡荡没有别人之后,她小跑着追上韩琦,左手顺势就把手凑到了韩琦的右手旁。   俩人随即十指相扣,肩并肩同往开封府去。   到了开封府后门,韩琦就嘱咐崔桃回去好生休息,并特意说了一句不许再喝酒。   崔桃愣了下:“六郎怎知我想喝酒呢?”   “才刚用饭的时候,便只有一盏,你没尽兴。”韩琦道。   崔桃没想到韩琦居然连这都察觉到了,除了说明他聪明细心之外,是不是也在说明,她吃饭的时候他一直在偷偷看她?   “非束着你,只是你明日进宫,脑子清醒点为妙。”韩琦接着解释道。   “嗯。”崔桃甜甜笑着应下。   韩琦欲松开拉住崔桃的手,崔桃却不肯松,挽留地勾住他的手指。   韩琦心中一动,墨眸凝视着崔桃,似有话要说,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崔桃大略能猜到他想说什么,成婚这个话题确实还是该等一等的。   “六郎睡个好觉,等我明天从宫里回来了,我就带着王四娘和萍儿去六郎府上包粽子。我要给六郎包一个最大的,吃几顿都吃不完的那种。”   后天就是端午节了,韩琦没家人在京,崔桃和王四娘、萍儿也没有,正好可以凑一起过节。   韩琦不禁笑,她这时天真烂缦的模样,更易令人情生意动,难以割舍了。   “好,我等你。”韩琦抚了一下崔桃的脸,一如上次那般克制,只是轻轻地碰一下,实则不过是碰了崔桃脸上的罗帷罢了,“去吧。”   崔桃跑到开封府后门,转头看着还站在原地的韩琦,让他先走。   韩琦则让崔桃先回府。   “六郎已经送我到这了,也该我目送六郎回去。”崔桃坚持道。   韩琦浅浅一笑,便转身踱步往回走,起初步伐有些缓,随即才加快。因一直没有听到身后关门的声音,韩琦便也没再回头。   若回头了,怕是难回家了,便是跟崔桃在彼此相望一夜,也是甘愿的。   崔桃却不知韩琦走短短那么一截路想那么多。等目送韩琦的身影消失了,她便关上了门,握着手里地玉扇欢快地跑回荒院。   夜色不算早了,王四娘和萍儿对坐在凉亭之中,俩人都手托着下巴,不时地点头打瞌睡。   崔桃开关院门的时候,萍儿先醒了,忙喊一声。王四娘跟着醒了,擦了擦嘴角的口水,赶紧跟过来。   “怎么样?在宫里没事吧?怎么这么晚回来?宫中可有人难为崔娘子?”萍儿立刻问了一大串问题。   王四娘特关切地打量崔桃,好像担心她缺胳膊少腿一样。   “没事,不过是太后让我查一桩案子。”崔桃让她们不必操心,赶紧都回屋睡去。   “可吃饭没?我们在锅里给崔娘子留了饭。”   萍儿说罢,有些不好意思地表示,她跟王四娘其实亲自做了饭想给崔桃留,但尝过之后发现只是勉强入口的程度,实在拿不出手,就去外头酒楼买了些好吃的菜给崔桃备着。   “吃过了,有热水让我沐浴即可。”   王四娘不疑有他,立刻去给崔桃准备热水去。   萍儿却有几分疑惑,问崔桃吃得可是御赐的饭食。见崔桃否认后,她再度不解问:“那是先在外面的酒楼用完饭了,才回来?”   “算是吧。”崔桃应承。   萍儿看向崔桃手里的玉扇,“这也是路上顺便买的?”   “别管怎么来的,总之你们清楚这可是我的宝贝,你和王四娘一丢丢都不许碰,知道么?”   萍儿忙乖乖点头,随即就嘱咐了抬水过来的王四娘一句。   崔桃特意展开扇子,给她们扇面上的桃花,“怎么样,好看么?”   “好看,太好看了!这桃花怎么这么逼真呢!”王四娘伸长脖子凑近了,再往前一点大概会亲到扇面上去。   崔桃马上收起来,背到身后保护起来。   王四娘和萍儿在崔桃沐浴的时候,来人坐在石阶上嘀咕崔桃这个情况不大对。   “那画一瞧就像是出自大家之手,却刚好应了崔娘子的名儿,又像是特意为崔娘子所作。”萍儿分析道。   王四娘嫌弃她一眼:“你就直接说,你觉得崔娘子有情郎了不就行了?”   “我可没说!这话你也不能乱说!”萍儿忙警告王四娘道。   “知道,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王四娘好事儿地碰了一下萍儿的肩膀,“不过我倒觉得,送崔娘子扇子的人应该是韩二郎,就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儿。那玉一瞧就值钱,又桃子有桃花的,也像是他曾说过的话。”   萍儿顿时难受起来,跟王四娘立刻表示她要回房睡觉。   王四娘早料到萍儿会这般,好一顿掩嘴偷乐。   次日,崔桃和王四娘坐在凉亭内吃着早饭,就见萍儿红着眼睛从屋里走出来。   “怎么了这是?”崔桃问完之后,便咬了一大口酸馅,边吃边疑惑地打量萍儿。   “从今天开始,我要斩断情丝,断了一切不该有的念想!”萍儿郑重地站在崔桃和王四娘面前,严肃发誓道。   崔桃把手里剩下的酸馅吃完,忽然想起什么,又拿了一个叼着在嘴里,赶紧跑出了院子。   王四娘吃了俩酸馅后,见萍儿还站在那里不动,纳闷问她:“你还愣着作甚?来吃早饭啊。”   “我说了这么重要的话,你们都没听到?”萍儿疑惑不解,“是我说得不够大声么?”   “吃饭。”   王四娘塞了一个酸馅到萍儿的手里,告诉她瞎寻思那些事儿,都不如吃饭来得实在。   “我是看透了男人,见你这般倒是不奇怪。崔娘子那是聪明得能把男人耍得团团转的人物,你这点事儿更不值当她费口舌了,人家一会儿还要进宫办大案。”   萍儿低头默默咬了一口酸馅,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三人之中唯有她看不开,更有了病似得,还由着自己有病,幸好她现在下了决心。   “真决定了?”王四娘问。   “决定了!”萍儿口气坚决道。   王四娘嘿嘿笑:“其实昨晚上我是故意逗你的,肯定不会是韩二郎,崔娘子可看不上他。”   萍儿:“……”   ……   崔桃从尸房取了三把刀具之后,便跟着接她来的齐殿头进宫。   这次崔桃刚在芝兰殿现身,龚美人和贾美人便也都出现了,打量崔桃之余,又跟崔桃打听虞县君的事。   两位美人好话说尽,还拿了金钗玉环贿赂崔桃,好一番称赞崔桃。   崔桃脸皮厚地谢过两位美人的恩赏之后,却是嘴严地什么信息都没透露,反倒从俩人口中问出了那虞县君的诸多情况。   在一年之前,虞县君的身材还是略胖的,模样远不如现在好看。虽然舞跳得也不错,算是个灵活的胖子,可终究是没有那婀娜的身躯舞动起来吸引人。   “半年前她人突然瘦了下来,出落得越发美貌,这才在宫宴之上引得了官家的注意,有了后来的宠爱。”龚美人道。   “那她得宠后,脾气如何,可有恃宠而骄,待二位美人态度不好?”崔桃再问。   龚美人和贾美人互看了一眼。   “崔娘子倒真敢问,我们哪能乱说亡者的坏话。”贾美人叹道。   “这算什么坏话,不过是实话实说。二位若谁提供重要线索,有助于破解虞县君的死因,我定向官家和太后陈明功劳。”崔桃道。   龚美人和贾美人都有些犹豫,宫中人都心思重,习惯了谨言慎行。照常理来说,这种问话她们绝不会老实交底的。便是如今这屋中只有她们三人,却也是不敢随便乱说的。   不过她们倒是见识了这位崔娘子的厉害。昨日便受官家的器重,在这院中查证情况,官家亲自坐镇看着,她也能从容自如,并且被太后两度召唤了过去。   还听说她一张口,就说了大家都不敢得罪的罗都都知给气着了。可有趣的是,昨天罗都都知跑去跟太后告状,反被太后给训斥了,至今还跪在慈明殿外受罚。   她们怎么说也是四品美人,开封府的推官见了她们,还得行敬礼呢。崔娘子如今却也是能从容应对她们,话也是真敢说,可见关于她的传闻属实。   “那便为了死去的虞县君早日瞑目,我们就说说实情。”   贾美人和龚美人随即告诉崔桃,虞县君这个人其实性子不坏,但也不能说她是个好脾气的人。因饱读诗书,才华不俗,出口便成章,性情也比较真,待人不算坏,也算是个重情义的人,但张口刺人的时候却也是狠辣的。谁要是被她看不顺眼了,讥讽两句,心宽的不计较也就罢了,但凡有那么点小心眼的,都要气一阵子。   “起初我们是有些不适应,但跟她相处久了,都知道她就是这性儿,所以她说话刺人的时候,我们便笑笑就过了。”   “那宫里可有人因此记恨她?”崔桃再问。   “记恨倒不知,不过她因此得罪了人肯定是有的。当初她为了保身边人,连罗都都知都敢吵,你便知她嘴巴厉害起来多不管不顾了。”   龚美人说罢,便叹了口气,唏嘘虞县君这性儿若在宫外,指不定还混得开,还会有人敬她是才女,但在宫内真真就是吃亏的性子了。   “那她近半月以来,可有什么异常之处,跟以前相比?”   俩人思量了会儿。   龚美人说虞县君似乎比以前更有脾气了,不过人家也有耍脾气的本事,毕竟近些日子她越发受官家宠爱了。   贾美人则说虞县君似乎有点精神不济,跟她说话的时候她会分神不听。   “这你就不懂了,哪里是精神不济。”龚美人抿嘴笑一声,眼神意味深长,跟贾美人小声道,“官家晚上不是常来么,白天自然不济。”   贾美人恍然,连连点头表示是这个道理,随即又推了一把龚美人。   “你瞧你,乱说什么,崔娘子还待嫁呢。”   “无碍,尸都验多了,还有什么不明白。这男人大多都喜欢女人欲拒还迎,若有似无的勾着他,人前要貌美、多才、端庄又正经,人后则只要一点就够了,要多不正经就不正经就好。”崔桃看似顺嘴叨叨一句,实则为了感谢俩人提供线索,“多谢二位美人了,消息都很有用。”   崔桃说罢便告辞去了。   贾美人和龚美人面面相觑。   “有道理啊。”   “可惜我私下里便就是放不开。”贾美人叹道,她自小接受的淑女教化,要她做不出来太不正经的事,“咱俩得好好学学。”   “对,要学。”   ……   崔桃又把问过两位美人的话,重新问了弦乐、歌、舞、画四人。她们倒是不觉得虞县君近来有脾气不好或精神不济的时候。   “虞县君正得宠,每日都心情很好,偶尔精神不济,想来是没睡好的缘故。”弦乐给出的解释,跟龚美人的猜测一样。   崔桃:“那虞县君半年前是如何做到突然瘦下来了?”   “进宫三年,再不得宠便人老珠黄了。虞县君也是狠了心,管住嘴,每日多饿着,才终于瘦了下来。”弦乐道。   崔桃又问四人,虞县君的身体如何,四人皆表示没有任何问题。   崔桃随后听了韩琦的建议,去太医院调看虞县君进宫三年来的脉案。第一年一次,第二年两次,因得了风寒才会请太医诊脉。从去年十一月开始,她的请脉次数变得频繁了,但每次都是以调理脾胃为理由在下药。从时间上推算,虞县君正是从那时候开始瘦了。   崔桃发现给虞县君诊脉的共有两位太医,前两年是一位曲姓的老太医,如今已经告老归家了。如今这位也姓曲,是那位老太医的儿子。   崔桃叫来这位年轻的曲太医,质问他为何每次都给虞县君开调理肠胃的药。   “虞县君为了变瘦,经常饿了自己,伤及脾胃。”   “是么?”崔桃眼盯着曲太医。   “是。”曲太医应承。   “是么?”崔桃又问。   曲太医不解地抬眸看一眼崔桃,再度应承。   “真的是么?”崔桃问第三遍。   曲太医作揖,“下官不懂崔娘子何意?”   “那我换一个问法,虞县君身上可还有其它的病?”崔桃问第四遍。   “没有。”   “你骗了我没关系,但你所言的证供我会呈给官家和太后,那你便是欺君罔上了。你死也就罢了,你的家人都会被株连。特别是你年迈已经告老归家的父亲,何其可怜无辜?”崔桃威胁道。   曲太医把头低得很深,不敢去崔桃一眼,脸色愈发苍白。   “她半年前到底是因病消瘦才需要调理脾胃,还是因为节食而消瘦。我只需要剖开她的身体,便可一探究竟。到那时候,你的欺君之罪便会被定死了,没有翻身的机会。”   曲太医一听崔桃要剖尸,惊得张了张嘴,大概没有想到看起来如此年轻漂亮的崔桃,居然敢对宫妃下这种手。   “便是有病也不能证明是半年前所得,可能是她近来身子不适,突发疾病。”曲太医辩解道。   “曲太医这借口想了很久吧?”崔桃追问。   “我不知道崔娘子在说什么。”   “你与弦乐、弦歌、弦舞、弦画,可是沆瀣一气的同伙?”崔桃进一步逼问。   曲太医震惊又无辜地地望着崔桃:“什么同伙,我不懂你在讲什么。”   “那四名宫女在撒谎,你也在撒谎,很自然就会让人觉得你们是同伙。但不管怎么样,你们都犯了欺君之罪,且不知悔改。   若觉得自己回头在太后跟前能把话解释清楚了,你就继续坚持装吧。”   崔桃说罢,转身就走。   曲太医犹豫了片刻,立刻叫住崔桃:“我跟她们不是一伙的,我只是来怜惜虞县君身患重疾,却没能实现心愿,心疼她罢了。”   曲太医随即告诉崔桃,他小时候与虞县君家邻居,俩人在宫中再见,自然是难免觉得亲近。半年前他给虞县君诊脉,发现她身体有恙,却断不清是什么病因,其五脏都不大好了,便只能让她好生调养。   “虞县君称这病她家里也有人犯过,都活不过两年,有的甚至在几岁十几就早死了。如今轮到她了,谁都拦不住,她只是想在还有命的时候,能跟她仰慕男子在一起有一段美好的日子。”   这男子自然就是指得皇帝赵祯。   “她句句诚挚,跪地哭求我,说我说上报她若病了,她就再没机会参宴见到官家,还说不会麻烦我,说是有朝一日被发现了,只说这病是突发,是她乱吃东西所致。我便应了她,没有为她写真实的脉案。”   曲太医叹了口气,后悔自己就不该招惹这个麻烦。   崔桃便带着曲太医到赵祯跟前,想把这些情况都道明。虞县君的死,现在基本可以确定是系自杀了。   但觐见之后,崔桃还不及张口,赵祯便对她大发雷霆,斥其即刻就滚出皇宫。 第57章   “官家何故——”   崔桃话不及说完, 便见赵祯命内侍成则驱她离开。   “虞县君确系为自尽——”   崔桃又一次话没说完,因为赵祯毫无反应,成则已经带人近至她跟前, 马上就会将她架离垂拱殿。   崔桃顿时想起韩琦曾嘱咐自己的话,她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不是说要大声么?便要多大声有多大声, 声音直冲九霄, 争取一举震碎垂拱殿的房顶盖儿。   成则和其余两名内侍都被震得停下了脚步。   本在盛怒之下赵祯,也因崔桃的大哭被弄得愣住。这一愣,原本积攒的怒气就没收住,散了一半。偏在这时候,外头的内侍接连入内传报, 什么宋御史、夏御史、肖御史请求觐见。   赵祯不欲见, 三名御史却在殿外喊起来。   “官家的垂拱殿何故会传出女子的哭声?”   “官家为何此时不敢宣臣等觐见?”   “官家不可白日宣淫啊!”   “君若荒淫无度,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昏聩至极!”   ……   “请官家节制!”三人齐声高喊。   崔桃立刻大声哭了第二波。   “你闭嘴。”赵祯压低声音,警告崔桃。   殿外的御史还在齐声请求。   赵祯气得无可奈何, 便叫他们三人进来亲自看看,瞧他只是对一名民女撒火,也总比说他在垂拱殿搞什么白日宣淫来得好些。   三名御史依次入内之后,瞧见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满眼泪的崔桃,便不解地向赵祯行礼问询缘故。   三人在得知崔桃身份及进宫的目的后,更加没有放过赵祯。   “既是令她来查虞县君死因, 官家何故在还没有结果查出的状况下,呵斥其离宫?”宋御史不解地问。   崔桃可怜兮兮地抽了下鼻子, 泪眼巴巴地对宋御史道:“其实妾已经查明了缘由,但官家却不问不听,只痛斥妾滚开。”   宋御史等三人更加不解了, 纷纷质问赵祯因何缘故如此发怒,为何身为君王无法做到冷静明察,先听事情全貌而再作判断。   三张御史嘴却顶上普通人的七十长嘴八十条舌头了,让垂拱殿立刻如菜市场一般喧嚣。   赵祯仍有火气,但他也知道,自己若无正当理由去跟御史们辩白,这事儿就会没完没了。最后恐怕会闹得整个朝堂皆知,令众臣一起声讨他行为不当。到时太后更会对他施压,凭此挟制。   “此女胆大包天,欺君罔上,我念她有异才,在开封府立功也算不少,才不过斥责她离宫而已。谁知她竟不知感恩,于殿中大哭,胆敢无礼冒犯君王。”   赵祯说到这里,冷笑感慨崔桃不愧是太后找来的人,好生会耍手段,居然懂得在垂拱殿用哭声吸引大臣。   赵祯的意思很明显了,崔桃是太后的人,才敢对他如此忤逆犯上。   三名御史皆看向崔桃,也都觉得她在君王临政的殿宇大声哭泣不成体统。   “官家偏听偏信,妾蒙冤受屈,若不哭诉,何以自证清白?”崔桃说完话后,又小声嘟囔了一句,“现在终于可以把一句话完整地说完了。”   三名御史一听这里头有内情,而且还涉及到君王‘偏听偏信’方面的品行不当,当然要问清楚!监督君王德行,那是他们职责所在。   再还有一点,前几日他们正因为这崔氏和其父崔茂的事,跟皇帝理论过。当时官家那可是句句向着开封府,终把他们三人给斗败了。如今官家居然跟崔氏‘互斗’了,他们若不掺和一脚,都对不起他们当初被斥而丢脸的尴尬。   赵祯听崔桃居然敢指责他偏听偏信,气得瞪她两眼,颇觉得她不识好歹。   他之前才回过味儿来,他在崔桃跟前是装‘黄六郎’的,可是崔桃昨日见了他,却是一点惊讶都没有。可见她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却不道明,这又是一条欺君!怎可能会冤枉了她!   “请问官家因何不问清楚其查案的结果,便驱其滚出皇宫?此女系为太后寻来,为查查虞县君身亡缘故,便是叫她滚出皇宫,也应当先请问太后的同意。”肖御史道。   赵祯一听肖御史拿太后压他,顿时恼火:“大宋的一国之君到底是朕还是她?朕倒是连驱赶一名无品无级的民女都不能了!朕这做的怕不是皇帝,是窝囊废!正是因朕怯懦无能,虞县君才有了那般结果……”   赵祯说到这时红了眼眶,虽然他现在仍然是仪态端庄地坐在龙椅之上,但在场人都能感受到这位皇帝已经怒得发疯了,疯得可能打算要蹿天入地了。   三位御史默声,暂且未语。君王发怒,自当避其锋芒,等他气消的时候再教育他。非要在气头上去说,那不是找死么。他们只是嘴毒的御史,可不是寻死的御史,这点必须要划分地清清楚楚,才是为官的长命之道。   这时,殿中有一道女声响起,微微沙哑,语调徐徐而出。与刚才御史们慷慨激昂的问询,以及赵祯的怒言相比,这声音尤为显得悦耳动听。   “不知是谁说官家窝囊,懦弱无能?妾倒是看不出,只见到官家仁心仁义,性情宽厚,位居万万人之上却能做到不纵自己,再三约束节制,且肯听直谏而自省。   接受批评从来都不是弱者所做的事,而是强者所为。试问谁愿意听别人说自己不好?妾平常所见之人,皆不爱听别人挑自己的毛病。有时一两言,便会气半晌,甚至在心里记恨上那人,从此与其老死不相往来。官家身为帝王,却可以做到了非一般人所能忍受的事,难道不是勇者么?   人无完人,但肯虚心听取他人建议的人,必然更趋于完人。做皇帝不难,做为天下的皇帝却极难,妾所见的官家便属于后者。广开言路,仁治天下,为大德之君。”   崔桃这一番话说完之后,大殿内安静至极,甚至针掉落的声音都可以听到。   三位御史皆不禁在心中震惊:天!哪来的小女子这么会拍马屁!?关键拍得还叫人挑不出错来,句句在点子上!虽没有华丽的言词,却听起来句句肺腑,出自真心呐,反而更顺耳!   赵祯面有动容之色,甚至可以说他心里竟生出了一丝丝愧疚,刚才他明明用那般态度叱骂崔桃滚,可她还却能在这种时候赞美他。而且她之前还在跟御史告状,说他偏听偏信……   若说她大胆,是真大胆,敢欺瞒忤逆他。但这番赞美他的话却是真真难得,让他闻之心悦。   赵祯动了动唇,终于以正常的态度搭理崔桃了,给她说话的机会,问她刚才因何说他偏听偏信。   “妾扪心自问,无愧于官家。官家突然对妾发怒,想来是跟某些人进谗有关。”   崔桃考虑过,这人绝不可能是太后以及太后身边的人,达不到这种效果。   赵祯防着太后,那边的人就是把话说得再有理有据,到他这都会打折扣。但若论此时。谁说能把话说五分,赵祯听之后却可达到十分的效果,那就只有虞县君身边的人了。   赵祯正为虞县君的死而悲伤,只要陈情得恰到好处,不难做到。再好脾气的人都有冲动的时候,更何况他亲眼目睹了心爱之人的惨死之状,还亲耳听闻了心爱之人死前所受之辱。   赵祯这会儿终于开始反思自己是否偏听偏信了,他该给崔桃解释的机会,再行判断。   “那你可料到你所谓的进谗之人是谁?”赵祯故意问。   “猜不准,”崔桃先谦虚了一句,“想来是弦乐、弦歌、弦舞、弦画其中之一,又或者全部。”   赵祯本来听崔桃说没猜到,不觉得奇怪,结果刚眨一下眼的工夫,就听她竟精准地把人确定到位了。赵祯方有些恍然,对之前的进言者起了疑心。   “你何故认为是她们?”   “她们从一开始就在撒谎。”   崔桃将她调查时齐殿头帮忙记述下来的证供,呈给了赵祯。   赵祯开始翻阅。   “妾询问她们初次发现虞县君尸体时的情形,弦乐说‘人就躺在桌下,一动不动。地上洒满了水和茶叶,还有碎了的碗’。”   赵祯挑了下眉,在证供上找到了崔桃对应描述的这句话,居然一字不差。他也记得,当时弦舞乐的确是这么说的,没有错。   “妾又跟其余三人确认,三人都赞同了弦乐的话。”   “这话有何问题?”赵祯不解问,提到茶水,他便不禁想起太后对虞县君的‘折磨’,脸上再度泛起怒意。   “太后惩罚虞县君后,便令她们所有人不得伺候。她们在外候了三个时辰入内,才进屋看见虞县君的尸体。昨日天气炎热,甚过今日。其实这时节便是不热,水撒在地上也不过片刻的工夫就干了。若为太后当时下毒,虞县君早就毒发身亡近三个时辰了,地上岂会还有水?”   崔桃说罢,请赵祯可以现在就在殿内洒水试试。   赵祯自然懂得这道理,不欲去试了,却见宋御史等人颇有兴致,让成则洒水来。赵祯便由着他们试了,倒也可看看这水多久会干,与证供差异有多大。   “据罗都都知所述,当时他只命齐殿头等人打扫了地面,摆齐了桌上的点心,除了这些并没有做过其它的事,也包括没碰过尸体。”   对于罗崇勋破坏现场的缘故,崔桃也不必特意解释了,赵祯肯定明白。罗崇勋让人打扫现场大碗茶的痕迹,圈禁了虞县君身边人,都是为了不让皇帝发现太后曾拿大碗茶折磨过虞县君的事。但此举不过是欲盖弥彰,没用,所以太后才会将她请来。   罗崇勋在这事儿上还没受罚,毕竟他是出于好心为太后,太后大概暂且忍了。但昨天崔桃说他嚣张之后,他竟特意跑去跟太后告状了,由此肯定会触怒太后,新帐旧账一起跟他算了。   赵祯示意崔桃继续说。   崔桃接着道:“妾在虞县君身亡四个时辰后,在罗都都知没有提前告知的情况下,初进屋时,见到一女子披头散发背对着妾的方向,躺在桌下。在没有进一步检查的情况下,妾当时的第一反应是‘这人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   赵祯点了点头,认可崔桃的说法,她见到尸身的第一反应没问题。   “绕到尸身正面的时候,因妾可以辨得虞县君手背上的尸斑,便能够确定这躺在桌下的女子已经身亡了。可弦乐等人从未做过仵作,甚至没见过尸体,她们如何会识得尸斑?   即便弦乐等人认得虞县君的衣着,在不能确认她是否晕厥或死亡的情况下,她们是不是应该先拨开虞县君脸上凌乱的发,确认她的情况?可一个时辰后,妾所见到虞县君仍还是乱发遮脸。”   赵祯微微睁大眼,这下完全意识情况不对了。   “崔娘子此话的意思是说——”肖御史想跟崔桃确认。   “她们四人早知虞县君身亡,三个时辰后不过在演戏撒谎,假装第一次发现尸体。”崔桃解释道。   “干了,水不到一刻就干了!”宋御史指着撒过水的地面道。   赵祯再度震惊,他竟怎么都没料到自己竟然被四名宫女给骗了!他怒火再起,当即命人立刻将弦乐等人押上来。   夏御史惊呼:“四人竟都在撒谎!这到底是为何?”   崔桃:“因为虞县君是自尽,她们四人在忠心为主。”   “自尽?”赵祯想起来,最后从一开始就说虞县君是自尽,但他没信,“你为何认定她是自尽,而非被毒杀——”   “官家已经亲眼见过了,虞县君的指甲里有砒霜粉末残留。据虞县君身上的淤青情况,可推测虞县君在被太后处罚的时候,先被按住后颈,束缚住双手,然后人跪在地上,被硬灌了茶水。所以,若真为太后下毒给虞县君,虞县君的指甲会沾到毒药粉末的可能性其实很低。”   赵祯和三名御史听崔桃这分析,都不禁细致想了想。确实如此,如果是太后下毒给虞县君,要么直接把毒药粉混入茶水了灌了。要么先把药粉倒入虞县君的口中,再灌茶水给顺下去,并且那茶水还是热的,粉末更易溶。所以不管是这两种下毒方法的哪一种,虞县君的指甲里都不大可能会有砒霜粉残留。   “但她为何要自尽?就因为太后折磨了她,气不过?”赵祯已经基本相信崔桃的自尽推论,但他还是不解,虞县君为何要如此,为何要这样舍命。   “正常人的确不大可能因为这些事便赌气自尽了,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但虞县君不通,她本就是有气节之人,才华横溢,心气儿孤高。这点上,从她所绘的画便可探知一二。”   虞县君所画的松、鹤、荷花,皆表达了那些意境。   崔桃说到这里时,赵祯不禁垂下眼眸,也认同了。平日里与她相处,因他是君王,她待他当然会更热情些,所以赵祯在这方面感知得不是那么浓烈。   但在昨日崔桃离开皇宫之前,曾让他命人探查虞县君生前的真实性情如何。而且听崔桃那口气,竟有一种叫他了解清楚虞县君性子缺点的意思。   赵祯当时挺惊讶崔桃为何要他查这些,那会儿他觉得人已经死了,被人害死了。死者已矣,再去追她死前有什么小过小错,有何用?   赵祯本不理解的,但是当时因为他信任崔桃的查案能力,便应了下来,依其言命人去做了。   “请容妾斗胆猜测一下,官家并非仅仅因为弦乐等四名宫女的哭诉或告状,才会发了之前那般大的怒火。”崔桃望向赵祯,“官家是否还看了什么虞县君所留之物,比如书信?”   赵祯更加震惊,没想到崔桃连这都猜到了。   宋御史等观察赵祯的反应,不禁也个个心中暗惊,这崔氏居然几度‘猜测’这么对!一次是猜,多次还是猜么?当然不是,她是大罗神仙吧!   难不得包拯和韩琦力保这崔氏在开封府,之前听说她查案厉害,还觉得那些传闻有些许夸张,当然凭事实看崔氏是有些能耐的,但他们真没想到崔氏这么厉害。   唯有亲眼见识,方深知。   拜服,佩服!以后谁要敢挑唆他们去挑这位崔娘子的错处,他们就跟谁急!此等巾帼之杰,便是违了父命,为国效命又怎样?挺她!   赵祯这会儿终于缓过神了,对崔桃点头应承。   “弦舞声称,她在收拾虞县君的遗物之时,有一封信放在了箱底,那箱子里放着的都我赐给她东西。   她还说,你查案实则是在遵从太后之命。她曾无意间撞到罗都都知嘱咐你,务必撇清太后与虞县君之死的关系。罗都都知还要你唱苦肉计,要假装与你不和,他反受太后责罚,如此就可以把你推向我这边,让我信任你的调查结果。”   这些话若换做平常情况来说,赵祯或许会三思其话的正确与否,哪怕是生怒,也会给崔桃解释的机会。但在他看了虞县君所留书信之后,他再听到弦舞的这些话,愤怒便无法遏制了。   崔桃了解,以虞县君的文采,信上之言必然字字泣血,极具说服力,这一点从她可以说服曲太医的能耐就可以看出来。更不要说赵祯对虞县君有较深的男女感情,本来就在为她的死而感到伤心内疚。   崔桃知道赵祯不可能一字一句去公布信的内容,只问他:“可否因这封信,令官家产生了‘窝囊’的想法?读完这封信后,官家是否对太后更有怨言了?”   崔桃用怨言来形容不过是出于礼貌,准确的说是愤怒和憎恨。   赵祯又是一惊,随即整个人才仿佛从梦中彻底清醒过来。   “信很长,说她有一次在被太后刁难之后,预感自己可能有朝一日会遇意外,便先留一封信把心里话说与我。”   赵祯看向崔桃,眼睛里有失望之色,也有对崔桃的歉意,他这样解释就是为了在向崔桃道明,他为何之前会那般对她撒火。   “她信中所言句句痴心赤诚,皆为我着想,知我心里苦,也期望我会更好,我因此便更加内疚后悔。”   崔桃表示理解,共情了,便很容易有认同感,于是就潜移默化地认同了虞县君信中所暗宣扬的精神和观点。随后再加上弦舞的告状,好脾气的赵祯便也有了无法遏制的愤怒,想要站起来对抗太后了。而对抗太后的第一个举措,就是收拾她。   其实在弦舞告状之时,赵祯还想到了崔桃昨日令他调查虞县君性格缺陷的事儿来,才会更加认定了崔桃有问题。   “不看信的内容为何,只看留信此举,也是符合自尽的情况之一。”崔桃请赵祯传召曲太医,令其坦述他所知的情况。   赵祯在听曲太医叙述他被虞县君游说的情形时,眉头紧蹙,发觉到自己和曲太医情况类似了,果然虞县君很会说服人。   “她身患重疾,本就命不久矣,加之她原本就与太后不对付,昨日受太后的折辱之后,她忍无可忍。向来心气儿高的她,便在赌气之下,生出了以死复仇、挑拨官家与太后母子关系的想法,且付诸执行了。”崔桃简单总结前因后果。   “这弦乐、歌、舞、画四人,竟也有胆量配合她?”宋御史惊讶问。   “虾找虾,蟹找蟹。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崔桃用一句俗语一句雅话,解释了宋御史的疑问。   宋御史明明品级高过崔桃,此刻却不禁拱手作揖,敬谢崔桃的解释。   “确实如此,她既有说服官家、曲太医之才,说服这些宫女想来不难。”   当然前提是,这些宫女都如崔桃所言的那般,与虞县君在某些观点上看法一致,皆为虾或皆为蟹。哪怕不是虾蟹,在与虞县君日久的相处中,也在虞县君的影响下变成虾蟹了。   这时,弦乐、弦歌、弦舞和弦画被带入了垂拱殿。   赵祯凌厉的目光扫过四人,最终停留在弦舞身上,斥她们四人道出实情,为何要撒谎欺君。   四人都感受到氛围不对,但弦舞还是伏地哭泣,表示她没有撒谎。   “虞县君对你有恩,为了你跟罗都都知大吵了一架。所以你的决心最坚决,四人中便选你来给官家送信,并且诬告我。”崔桃质问道,“为何诬告?可是见我查到了虞县君暴瘦的情况,去了太医院,你怕我会揭发出虞县君的自尽真相,令虞县君的死变得毫无意义了,便先下手为强?”   弦舞听到崔桃的质问后,脸色慌乱起来。弦乐、弦歌和弦画三人也都慌张不已,表情破绽百出。   宋御史等人看得明明白白,料准了这事儿的确都符合崔桃的推敲和断定了。   四人还犹豫不肯认。看来她们确系如之前对崔桃所言的那样,做好了舍命的准备。想来虞县君的慷慨赴死,给了她们极大的影响和表率作用。精神领袖一旦主导了她们的思想,便可以令信仰者为之其赴汤蹈火。   赵祯再度斥责,指出了她们撒谎之处,却没想到换来的竟是拼死狡辩。   相较于初时的震惊,四人现在的状态恢复了不少。   “是婢子的错,婢子当时太惊讶了,没注意到地上有没有水,因为装茶的大碗就摔在地上……婢子脑子都乱了。”   “婢子其实查看过虞县君的脸,掀开头发后吓了一跳,就松开了,才匆匆跑走。”   崔桃不禁点了点头,指着刚才说话的弦画评价道:“这个解释好!”   赵祯:“……”   宋御史等人:“……”   “虞县君身子一直很好,婢子们贴身伺候着虞县君,岂会不知?她节制瘦身,不知受了多少辛苦,曲太医怎能不顾是非曲直瞎说?说不定他是受了什么人的要挟!”   弦舞又开始哐哐磕头,请赵祯明鉴。   四人的坚持狡辩,竟叫崔桃感动得有点想相信她们了。   崔桃惋惜自己在虞县君死后才认识她,若能在其生前得见,说不定她们还能交流一下彼此做精神领袖的经验。   相较之前对崔桃的撒火,赵祯这会儿脾气相对温和了。虽然他愤怒虞县君骗了他,四名宫女骗了他,但这五人敢以命为代价的‘牺牲’,还是令人不禁感到震惊和无可奈何。   虞县君的死,确系有太后欺辱她的缘故,也有着对他能够‘独立’的期盼,而这份儿期盼赵祯自己也有,也是他平日里跟虞县君相处的时候曾有意无意表达或抱怨过。   赵祯看向崔桃,此时他不知接下来该如何进行处置和问话,可该对这四人用刑?   “这话也说得不错!人死无脉象,乍看尸身表面倒真看不出来有什么病——”   崔桃也赞美了一下弦舞刚才的狡辩,随即就请曲太医把她之前对他说过的话,跟这四位宫女讲一讲。   “你此言一出,若立功了,官家想来会因你自首和问询证供有功,减轻你的罪名。”   曲太医明白崔桃这是给他机会,对崔桃感激不已,忙对弦舞等人道:“我劝你们最好还是老实交代,有些话不能乱说,病入膏肓之人,便是身体表面看不太出情况来,剖尸细查其五脏六腑,却是什么都瞒不过。”   四宫女一听‘剖尸’二字,都瞪眼惊住了。其实不止他们,宋御史三人外加赵祯,都很惊讶。   赵祯盯着崔桃,本想问她是否真打算要去剖虞县君的尸身,便见崔桃先行礼发话了。   “请官家准许妾剖开虞县君的尸身!”崔桃不等赵祯发话,又补充一句,“若官家不同意,妾便去请求太后!”   宋御史等人:“……”   崔娘子,你牛啊!这么明晃晃拿太后威胁皇帝的话你都敢说出来!   赵祯本欲张开的嘴,忽然觉得没必要张开了。好的,他知道了,他的回应根本不重要,这虞县君的尸体剖定了,如果这四名宫女不肯老实招供的话。   弦乐、弦舞等人听了崔桃这话,自然是无法不信,请问了刘太后,那虞县君会留全尸才怪!不说的结果是死,说了也是死,但说了还可留虞县君一具全尸……四宫女该如何做下决定,心中已然清清楚楚了。   她们哭得泣不成声,随即老实地交代了虞县君因受辱后,心生决绝之意的经过。   “太后走时,婢子等人确实乖乖站在院中候命。但须臾后,婢子便趁他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进屋去探望了虞县君,却见她边哭边在坐在桌案后写信。婢子得知她有决绝之意后,便出言劝慰,却不想虞县君主意已定。   虞县君跪下来求我们,说为了大宋,为了官家的以后,她便该在这时以死推官家一把,令官家不必再因孝而心慈手软,再三忍受着太后的辖制。她哭着恳求婢子们帮帮她,希望婢子们能舍小己为国,只要帮着隐瞒她自尽寻死的情况就好。眼见着虞县君真服毒自尽了,婢子们如何能不动容……”   弦舞哭着喊道,手不停地拍着地面,痛苦又无助。   “虞县君去的时候,我们都在,眼见着她毒发,蜷缩在桌下,最后一动不动了——”弦乐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也哭得泣不成声。   接下来,出现‘漏洞’的细节都被一一交代清楚了。   虞县君毒发挣扎的时候抓着桌腿,引发了桌子的晃动了,当时桌边正好放着太后的人留下的那半大碗茶水,茶碗落地摔碎了,便洒了满地的茶水,点心和盘子也都凌乱了。她们也没有动现场,因为这样更显得毒发的情况。   四人因为眼睁睁见证了虞县君服毒和毒发的经过,自然不会怀疑虞县君是否真的死了,所以没去也不敢去证实虞县君身亡的情况。   她们随即就跪在虞县君的尸身跟前,发誓一定要助虞县君妥当了却她的遗愿。然后便强压着伤心,返回院中,像什么情况都不知道一样,遵从太后之命,继续在那里守着。   等她们站满了太后要求的三个时辰,弦舞还特意提前唤了其它四名宫女和内侍一起作证,假装她们刚发现尸体。   但因为一切早就安排好了,进屋后,对现场的观察就没有之前那样细致,深深印在她们脑海里的虞县君的死亡现场,是虞县君挣扎毒发刚死时的情形。所以在供述的问题上,四人竟不约而同地一致,都不觉得地面上洒满了水有什么问题,也没有意识到不掀开虞县君脸上的头发是个破绽。   赵祯听完整个经过之后,眉头皱得极狠,他闭上眼,隐忍地深吸一口气,再呼出去。此时此刻的他,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太后驾到!”   刘太后匆匆赶至垂拱殿,她气势汹汹,一脸问责之态。随即看见崔桃完好无损地立在殿中,而弦乐、弦舞等丫鬟则狼狈伏地,完全是一副认罪的模样。刘太后的脸色立刻变得淡定了,她随即落座,免了崔桃等人行礼。   “说吧,怎么回事。”   崔桃正欲张口,刘太后立刻命道:“给崔氏赐座,也该让她歇一歇了!宋御史口才好,你来说。”   崔桃便得了个座,还别说,跑来跑去点头哈腰又站着这么久,还哭嚎了一阵子,她真有点累了。   宋御史便依命将整个经过详述给太后听,不敢有半点错误或遗漏之处,末了他实在没忍住,称赞了崔桃一句。   “……当真是巾帼之杰啊!”   “不错,比起老身当年都不差。”刘太后赞许地看了一眼崔桃。   刘太后什么人物?辣到不行的老姜,对人向来挑剔。她能把一个人跟自己比,还承认不比自己差,是绝高的赞美了。甚至对皇帝,她老人家都没这么称赞过。   当然此时的赵祯已经不及去顾及这些了,他还沉浸在复杂的受惊和悲伤之中。   “这虞氏我早瞧着有些妖邪,因见官家甚是心悦,才留了她。”刘太后道。   赵祯怔了下,看向刘太后时,他复杂的情绪中再添一层复杂。   再接下来,似乎是时候他们母子交心了。刘太后就把崔桃、宋御史等都给打发了。至于弦乐、弦舞等人,则暂且都被押了下去。   宋御史等跟崔桃道别,走的时候,他们看崔桃那眼神颇有欣赏敬意。   崔桃正琢磨着她是不是也可以走,就被罗崇勋请去了慈明殿的一间屋子里饮茶。   桌上有春藕,鹅梨饼子和各样雕花蜜煎。   崔桃不会客气的,吃得很欢快,其中蜜煎类尤以樱桃煎最好吃。崔桃吃完了之后,转眸喝口水的工夫,就见罗崇勋将更大一盘樱桃煎送到她的右手边。   这可太会伺候人了。   这位罗都都知在不嚣张玩儿殷勤的时候,还真讨喜。   崔桃礼貌道谢后,就继续吃起来。   罗都都知赔笑着对崔桃道:“先前对崔娘子多有失礼之处,还请崔娘子见谅!”   “客气了。”崔桃不多说,因为她的嘴要忙着吃。   这樱桃煎是以万颗去核捣碎作糕,果肉不多便不好吃。北宋的樱桃可没有大的,都是小樱桃,所以这去核的工夫可不容易。不仅要把核除了,还的保留好挤出的果汁,不然味儿肯定不足够好。   宫里头所用的樱桃自然是精选颗粒较大且有滋味的,而且这时候已经不是樱桃的时节了,便是用糖腌渍,想来也得用到冷库储存。所以,此时此景,此味良独美。   “小人仔细想过了,崔娘子对小人的提点真对!”罗崇勋接着道,“小人自恃得了太后的宠信,便狗仗人势,太过嚣张了,该打!”   罗崇勋说着,就伸手拍自己脸一下。   崔桃吞了嘴里的樱桃煎,倒有点惊讶罗崇勋对自己的态度有些过于热情了。   “罗都都知这般是为何?”   “自然是三省自身,跟崔娘子好好赔罪。”罗崇勋马上乖乖道。   “还是有点怪怪的,再透露一点,我也不会吃了你。”崔桃对罗崇勋笑一下。   “是太后——”   话刚起头,齐殿头跑来传话,说太后要回来了。   罗崇勋赶紧忙活去迎接,又好脾气地笑着嘱咐崔桃且等一会儿。   崔桃没有疑惑多久。   等她在慈明殿再见拜见刘太后的时候,崔桃就听刘太后开口便质问她当年为何要离家出走。   刘太后已经了解了崔桃一些经历,对于崔桃当年离家出走之举却有些不喜。   罗崇勋一边在旁奉茶,一边先替崔桃解释了,“小人觉得,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凭崔娘子的性情,哪怕是失忆前,再怎么样也不会做出这等失礼越矩之举。”   崔桃明白了罗崇勋的暗示,这事儿她若有妥当的理由来解释,那她今天大概就会得机会有富贵了。 第58章   崔桃立刻跟刘太后细述了她调查的经过。   讲述的时候,崔桃特意用了走近科学式的悬念手法,把那些细小繁杂的线索逐步披露出来,倒是让刘太后很有兴趣地把整个故事都给听完了。也正因为全部都听完了,刘太后能够得以更加全面地了解崔桃如今的处境,对崔桃的喜爱和欣赏更深一层,甚至十分心疼她。   崔桃还在整个叙述的过程中,巧妙地夹带了点‘私货’,让太后能感受到她对于过去真相的强烈探究渴望,以及她誓要揪出藏在崔家暗害她之人的决心。   刘太后叹息地点了点头,感慨崔桃的经历曲折凄苦,令人心疼。   崔桃却没有推卸责任,对于自己曾经意图偷盗盐运图的罪名,进行了深刻检讨,向太后保证,她以后一定不会再犯任何违法的事情。   “我瞧你失忆前也不像是个坏的,明明没有杀害孟达夫妻,却一声不吭地认下了罪,想来那样的日子你本就不想过,才会厌弃人世一心求死,身不由己罢了。”   刘太后连连叹气,倒不质疑崔桃的忠心,如今她所立下的功,早就抵过她曾犯下的那些过了,更何况她当年的情况很可能是被逼无奈所致。   一个人本性好与坏,刘太后自觉地自己这双眼还是能够瞧得清楚的,这崔桃绝对是难得活得通透的女子,甚至让她恍然有种在看年轻时候的自己。   “你陷于微末,受尽磨难,却终能历苦而坚,逆流而上,熬得出头之日,十分难得。这以后啊,便只剩下享福了。”   刘太后笑着招呼崔桃到自己身前来,握住了崔桃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不禁感慨她与崔桃一见如故,甚是有缘。也夸崔桃是个福气之人,多亏了她,才能化解了她与皇帝之间的嫌隙。   崔桃听到刘太后这话,心里免不得高兴。刘太后可不是随便作承诺的人物,她肯再三说她有福气,那她必然是会得到福气了。考察这一关过了,想来她今天在太后这里肯定会讨得好处和体面。   “听说你送给你父亲的开封特产,转头都被他弃置路边了。他对你,未免太过刻薄了些。”刘太后突然提及崔茂。   “这倒也不能全怪家父,他并不知妾当年被劫持的真相。”虽然不知情,却不能作为他对幼女一直冷血的借口。崔桃之所以象征性地为崔茂求说一句话,是因在‘行孝为先’的大环境下,她不好太过言语刻薄地去说自己的亲生父亲。   刘太后点了点头,赞许崔桃懂事。不禁跟崔桃讲起自己孤女的身份来,她本对自己无父无母,也无兄弟姊妹的情况,一直抱有遗憾。   “却想不到你这有了,不如没有。”   刘太后让崔桃且宽心,以后她若受了委屈,可以找她来做主。   刘太随即后从罗崇勋手里接过崔茂的折子,履行了她之前对崔桃的承诺,亲自在折子上批下‘修身养德’四个字给崔茂。   这四字对于文官来讲,已经是极大的讽刺了。崔茂但凡有点脑袋都能参透,刘太后在骂他为父德行有失,崔茂自然也能明白刘太后偏站在崔桃这边的态度。他便是再不喜崔桃,却不能不给刘太后的面子,否则他可真是活腻了,官也做到头了。   崔桃现如今差得就是的挺直腰板的‘硬气’,太后这四个字,便足够让她理直气壮了。   崔桃忙行礼谢过刘太后。   “你这性儿我颇喜欢,身边若早有你这般得用之人,如今也不会……”刘太后话说半截。   崔桃忙表达了她愿效忠太后之诚心。   崔桃敢在嘴上这样说,是因为她心里非常明白,刘太后肯定不会把她留在宫里。一则她经历太复杂,满身都是槽点诟病,比如做过仵作验尸、偷盗过盐运图、还混过江湖、处于失忆中等,不论哪一条都足够令御史参讨几个月了。二则太后非常清楚她的能耐,绝非池中物,她这样的人留在宫中,很可能会成为第二个她,甚至比她更厉害。   如今赵祯有皇后郭氏,郭皇后系为刘太后当初最相中的人选。现在郭皇后本就不受赵祯宠爱,刘太后有手段,却也不似不讲情义的人,绝不可能做出将郭皇后逼入难境的选择。   所以她这个人才,太后就算再相中,也只会留在宫外用。   果然不出崔桃所料,刘皇后随即就笑叹一声,“老人家了,倒是该耽误你们这些年轻人。对了,那虞氏到底是得了什么病?”   “不好确定,发病之后能引发脏腑衰竭的病不在少数。”   不确定的事情不好说太多,崔桃现在也不能去剖尸确认。不过根据曲太医的描述,倒是让崔桃想起有一种遗传性的肝病,可使得人体内血的铁含量增多,加重脏器负担。肝病最宜心情开朗,制怒不生气,气性大的话发病更快。虞县君那气性,自然是只会将病况加剧。   刘太后也不过是随口一问,本来也不甚关心虞县君的真正病因为何。   “家里的事查清楚后,记得往这知会一声,我也好奇到底是谁在算计你。”   刘太后随即下了一道懿旨,赞崔桃为‘巾帼之杰’,准其留在开封府协查办案,任何人对此不得擅加干涉和非议。此外,刘太后还留了个玉牌给崔桃,令其可以随意出入皇宫来找她。刘太后让崔桃以后有什么新鲜蹊跷的案子,就来跟她说说。   她很喜欢崔桃说叙事的这张嘴,可比那些专门讲故事的还厉害。而且真人真事儿,更有听头,也能让她顺便了解到民风和百姓们的生活况。   崔桃马上跟刘太后打了保证,有这样的荣幸,她以后不论在宫外还是宫内都很荣光了。   崔桃再度谢恩之后,方告退。   罗崇勋亲自送崔桃离开,他瞅着崔桃手里拿的玉牌,恭喜崔桃道:“这玉牌连调兵都使得,可见太后器重崔娘子,恭喜贺喜崔娘子。”   崔桃拿这玉牌到手的时候只觉得手感不错,用料贵重。还以为刘太后作为宫中最厉害的大佬,所用之物都这么质量好。如今听罗崇勋这番话后,她立刻担心自己是不是拿了块招人嫉妒的东西。   但罗崇勋却露出一脸‘你高兴坏了吧’的表情给崔桃。   崔桃也不好表现出别的情绪,配合地表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再度谢恩,也多谢罗崇勋的提点。   待崔桃走后,罗崇勋便去回禀刘太后。   刘太后慢悠悠地品了口茶后,对罗崇勋叹道:“可惜先选了郭氏,若不然……”   “小人看崔小娘子是个知恩图报的,太后对她的这份儿恩情,她定会记挂着一辈子,在外头也不碍什么,高人在哪儿都得用。”罗崇勋忙宽慰道。   刘太后笑了,点点头,“这话倒也不错!”   罗崇勋随即端了一碟樱桃煎送到刘太后跟前,告诉刘太后今儿尚食局做的樱桃煎味道格外好。崔娘子已经亲自验过了,吃了一大盘子。   罗崇勋特意比量了一下,有比他脸还大的那么一盘。   刘太后本无意吃这种点心,太过常见,加之年纪大了,对这些东西也没多少胃口了。可听罗崇勋那般一形容,她倒是来了兴致,那孩子能吃那么多,想来的确好吃。取一块樱桃煎来用,味儿还真不错,甚过以往。   赵祯这时候特来求见,自然是为虞县君的案子再度给刘太后赔罪,还特意带来了他亲自挑选的赔罪礼。   “这些玩意儿送不送我倒不要紧,官家可别忘了该赏之人便是。但这赏赐却也不能太招人眼,送人家最需要的东西才最好。”   刘太后的话令赵祯立刻意识到是指崔桃,他自是早就有打赏她的想法,不过确实没有刘太后想的周全,马上应承表示他都明白了。   刘太后点了下头,拿起一块樱桃煎递给赵祯。   赵祯怔了,不禁有些激动了。刘太后已经很久没有嘘寒问暖,问候过他了,更不要说亲自递个点心给他了。他虽为太后之子,但因为太后生他之时已经年四十三,精力不大够用,便让当时的杨淑妃也是如今的杨太妃跟她一起共同抚养。   赵祯称刘太后为大娘娘,杨太妃为小娘娘。自他登基以来,从来都是大娘娘对他严厉管控,多是叫他读书学习,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帝王,除了严格的管教,根本没什么温情亲情可言。倒是小娘娘对他的饮食起居一直关切照料,所以赵祯如今跟杨太妃的关系会更好些。   赵祯认真又正经地接过了刘太后递来的樱桃煎,便珍惜地送入口中,先只咬了一小口吃。   刘太后也从赵祯的反应中,反思出自己往日对这孩子似乎有些过于苛责严厉了。但他是皇帝,是天下百姓敬仰的君王,是满朝文武皆从其命的官家,若不能严格要求他,教养出个狗屁不通、荒淫无道的东西出来,她不仅愧对于天下,也愧对于九泉之下的先帝。   赵祯虽不是她亲生,但她并没有子嗣,养他到大,又岂会没有真感情?。刘太后从来不介意赵祯恨她、怨她、嫌她,只要他能做个人人称颂的好皇帝,她背负点怨言和骂名算得了什么?为母不在于慈,而在于教子有方,育子成材。   但是经历了虞县君的案子之后,加之见识了崔桃如何变通圆满地处理这桩宫案,倒让刘太后突然意识到,凡事过犹不及。多些变通,多些人情味儿,才会让这宫里不仅仅只有冰冷的宫墙,还有温热的母子之情。   “瞧给你省的,莫不是怕我肯多舍一块给你?想吃多少这都有。”刘太后温和地笑起来,看着赵祯的眼神多了许多温柔之意。   赵祯咽了嘴里的东西后,忙鼻子发酸地点了点头。   刘太后见他吃完了,又亲自拿给他一块,还跟赵祯笑着形容了崔桃之前在她这吃了多少樱桃煎。   “真有这么大一盘?”赵祯惊讶问。   罗崇勋忙跟着附和确实有,转即就叫人把那吃剩的空盘子端来,刚好还没收拾下去。   母子二人见了,笑得更开心,彼此之间的隔阂倒是不再那么深了。   “她查案敏于常人,我刚刚仔细看过证供了,记述得非常详细。除了之前所说破绽之外,大娘娘这里的人当时形容那碗的打小,却和弦乐他们的形容不大一样。弦乐她们心中有鬼,有意挑唆我与大娘娘之意,比量的碗便大了至少半寸。”   赵祯说到这里,便垂下眼眸,跟刘太后道歉自己因一时情急而武断,几度对她心有怨憎。   “事情已经过去了,便罢了,我们母子之间还能彼此记仇不成?不过,官家却该以此为警醒,谨防有人因此而利用官家的仁善之心。”   刘太后告诉赵祯,从这件事里便可以看出,这人心想什么便会表现出什么,终有蛛丝马迹可寻。他以后也要学会多观察,特别是对于臣子们的言行。   赵祯马上乖乖点头应承,表示明白。   赵祯又请示刘太后,该如何处置虞县君的四名宫女。对于虞县君的死和四名宫女拼死相护,让赵祯触动颇大,他还是想给她们留一个全尸,也算是谅在她们舍命护主的赤诚之心的份儿上。   刘太后没多言,让赵祯自己做主。   这令赵祯不禁更加心怀愧疚,毕竟整件事中,最受蒙冤的人就是太后,便只能在以后对刘太后更孝敬些了。   ……   崔桃回了开封府不久,便得了赵祯的赏赐。   这对母子有些意思,都送她牌子。但赵祯送给她的是开封府的腰牌,还跟一般人的还不大一样。人家的腰牌,正面是开封府,背面的职务只写一个,到她这儿却有意思了,什么仵作、画师、大夫、衙役、书吏、府库……兼具了。   崔桃拿着俩牌子去找韩琦。   “官家这是打算把我当骡子使?”这怕是封建帝王对无产阶级的残酷压榨!   韩琦看过之后,一句总结:“各项杂事皆可插手。”   “经你这么一说,听起来好像还挺好了呢。”崔桃佩服韩琦的高情商表达能力。   “恰好适合你,可随心所欲,必不会是令你处处担责之意。”韩琦道。   “那可不一定,官家可没特意说明。”崔桃严谨道。   “无碍,我允你如此。谁若敢因此挑你的过错,我参他。”   韩琦话说的风轻云淡,却让听者心中一动。   “那若是官家挑我错呢?”崔桃追问。   “官家也非完人,可挑之处颇多。”韩琦回道。   胡言外之意:如果是皇帝挑你毛病,照参不误。   要紧的是他说这话的态度,一直很淡然平静。这种态度也彰显出了他很有自信和把握,比话语本身更有说服力。   崔桃竖起两双手的大拇指,开心地给韩琦点赞。   “这块呢?罗都都知告诉我,还可以调兵。比起官家,太后是不是对我太过器重了?”崔桃继续问另一块。   韩琦接过太后御赐的玉牌来看,笑一声,“若遇险境,倒是能到当地衙门调来几个人来给你救急。”   “啊?”崔桃觉得这跟调令军马的说法差别有点大。   “只凭一个物件,没旨意、官印或文书,就可随便调动千军万马,岂不成了儿戏?这玉牌最多为出入皇宫所用,若离了东京,倒是可以凭此证明你是皇亲女眷,受人敬重之用。”   崔桃松了口气,不禁在心里骂那个罗崇勋说话夸张,害她居然还在担心得了这玉牌会不会招致不必要的记恨。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来自大老板的赏赐却不非越重就越好。   “若这般便极好了,最恰到好处。”崔桃更开心了。   韩琦:“恭喜。”这次不仅解决了宫案,也一并解决了她所受的局限。   前些日子,她尚没有足够的底气去应对崔茂。今后却是不一样了,有贵人撑腰,便是有崔家众多长老和族人们众口一致地指责,她也没必要担心害怕了。   “喂!听说你们军巡铺的吴三脚崴了,祁二还领命去了随州没回来,你们剩下的这几个人可还行?每年你们能不拿倒数最末,可都是靠着这二位臂力好的撑着呢哈哈哈……”   嘲笑声有点大,再说这时节天气热,大家都开着窗。崔桃隔着挂着珠帘的窗户听到这话。   崔桃听这声音很耳生,应该不是韩琦麾下的人。   开封府毕竟是大宋首府级别的执政机关,除了府尹,俩位推官,另还有判官,司录参军,六曹即功、仓、户、兵、法、士参军等等,各自麾下都带了不少人。这就跟一个大公司有诸多部门一样,不常在一个部门里做事的人难免就不熟悉。   “用不着你们操心,痛快滚远点!”   这一句崔桃就认得了,是王钊的声音。   崔桃倒是鲜少听到王钊说话这么气急败坏,便是遇到大案,也没见他如此过,而且他这口气听起来却还是那种底气不足的气急败坏。   “哈哈哈……”嘲笑声再起,又听王钊骂那些人赶紧滚。   崔桃挑眉问韩琦外面的情况是怎么回事。   “端午赛龙舟,每年府衙内都惯例会有这种比试。”韩琦解释道。   “咱们这边没人啊,居然还能被他们笑话了去!”崔桃不服气了,当即就跑出去找王钊。   王钊正带着李远等人原地矗立,撇嘴生气。忽见崔桃跑过来,他们马上都笑起来,恭喜崔桃受了太后和皇帝的器重。   “我来啊!”崔桃拍胸口自荐道。   “来什么?”王钊怔了下,一听崔桃说赛龙舟的事,脸色顿时尴尬起来,他伸长脖子远远望了一眼韩推官的屋子,懊恼道,“隔了这么远呢,你和韩推官都听见了?”   崔桃应承,“嘲笑声那么大。”   王钊脸色更尴尬,以至于都不好意思露出整张脸,假意不停地用摸了摸鼻子。   李远气得掐腰,跟王钊感慨,“早知道就不该把祁二派去随州查幻蝶的案子,如今这案子都结了,也用不得着随州那边的消息了,结果人还回不来!”   王钊点头附和。   “没听到我说话?我来!”崔桃道。   王钊和李远互看一眼,都不禁笑起来,多谢崔桃有心帮忙。   “崔娘子来恐怕不大合适。”   王钊忙跟崔桃解释,可不是他们嫌弃崔桃是女子,是这规矩不能破。   “对啊,坏了规矩不说,若是被其它衙役瞧见了,只怕更会笑话我们,讥讽我们几个大男人无能,竟然让女人凑数。”李远道。   “规矩是什么,说来听听?”崔桃问。   李远:“这赛龙舟是我们衙役之间比试,得是衙役,崔娘子虽然如今留在开封府,最多也就算跟在韩推官身边的师爷?”   “那我行的。”崔桃道。   “当然不行。”李远和王钊异口同声回答道。   “你们等着!”   崔桃转身就跑回韩琦的屋子。   这倒是把王钊和李远吓着了,莫不是他们刚刚表达有不妥当之处,惹恼了崔娘子,居然还跑去跟韩推官告状了?   王钊和李远互看一眼,彼此的眼神中带着忐忑。   很快崔桃从屋子里跑出来,王钊和李远都心跳加速,挺直腰板,做好了被崔桃‘收拾’的准备。   结果却见崔桃笑着跑到他们跟前,举起一个牌子。   “这不是咱们开封府的腰牌么?”王钊和李远看了腰牌正面后,同声感慨道。   崔桃把牌子翻转,故意用手抖了抖,让他们两个好生看清楚。这令牌后面是不是有‘衙役’两个字。   李远惊得瞪圆眼睛,他还是头一次看到写了这么多身份的令牌。一边跟崔桃点头,一边问崔桃这令牌的来历。   “御赐的,所以我能不能参加划龙舟?”崔桃下巴一扬,拿鼻孔对着俩人,得意问。   俩人连连点头,异口同声表示:“能,太能了!”   “那龙舟之后,还有击壤,来不来?”王钊兴奋地问崔桃。   “行啊!”   崔桃一听还有别的东西可玩儿,当然要要积极踊跃参与。   韩琦隔窗听见崔桃和王钊等人的对话,不禁笑着摇了下头,由着崔桃跟王钊热闹去。他则将写好的信折好,放入信封之中,令张昌派人将信送与他大哥,并嘱咐他一并带些开封特产回去。   大概一炷香的工夫,外头热闹声散尽了。   崔桃复而折返找韩琦,继续她之前还没说完的谈话,“韩推官是怎么神算出我会在宫里受到官家刁难?看的是哪本易经八卦?我也想看看。”   韩琦笑,“不会算,也不知陛下会对你发怒。”   “那为何你嘱咐我,若遇到麻烦就大声哭?”崔桃惊讶。   “宫里头就怕悄无声息地处置人,闹出动静了,便要用规矩去处置,便有可回旋的余地。”   崔桃明白了,不管是在赵祯处理政务的殿宇,还是在宫妃颇多的后宫,其实她大声哭叫都有用。当然前提是她夹在宫里俩大佬的中间,两位大佬都在派人跟进她的情况,所以她的大叫才会成为一种很有用自保的办法。   “那我运气不错,刚好那会儿一叫就召来三名御史。”崔桃自夸道。   “这是自然。”韩琦笑应,实则他认为那三名御史应该是太后的安排。   崔桃从韩琦这抹笑里头,隐约感觉到了别的意味,莫不是他心里头正想‘你正是运气不错才会遇到我’?   “韩推官运气也不错。”崔桃不吃亏地回了句。   韩琦执笔的手一顿,便戳在了刚写好一半的文书上,半片清隽的小楷全废了。   崔桃瞄了一眼,嘴角不可抑制地上扬,看来被她猜对了!   韩琦缓缓抬眸看向崔桃,却正看见崔桃俏皮小得意的小眼神儿。   韩琦一时没忍住,不禁笑出了声,这笑却不如他一贯常保持的那种浅淡斯文了,是很明显地开心一笑。乍然褪去年少老成的斯文,变成了阳光下的朗朗少年。   “六郎这么笑可真好看。”崔桃欣赏性地看着韩琦,浑然不知自己的目光灼灼,比桃花还要潋滟。   韩琦回睨崔桃一眼的时候,手里的笔禁不住又戳在了文书上,两大块墨渍明晃晃地印在上头,倒像是一双黑漆漆的牛眼。   韩琦无奈地将笔放下。   崔桃顺势就把写毁了的文书撤换了,给韩琦重新铺好一张雪白的纸,笑着请他继续写。   “你出去吧。”韩琦道。   “为何要赶走我?我会伤心的。”崔桃其实很了解韩琦的意思,她若再留在这,他的文书怕是写不完了。走是要走的,人也是要逗的。   “若写不完,晚上怕是无法请你吃那稀罕物了。”韩琦直戳崔桃的软肋,还故意补充解释一句,“当然,你若伤心吃不下,咱们改日也行。”   “这就走,不伤心。”   崔桃麻溜地关门走了。   韩琦再提笔,在新铺好的宣纸上刚写了两个字——   “大人,我等你呀,不见不散!”轻轻的女声从东窗传来。   韩琦的手再次顿住,笔又戳在了纸上。   他转头看向在窗边冒半个脑袋的崔桃。   崔桃正笑眼弯弯,好像什么情况都不知道一般,对他挥一挥,然后才撤离。   韩琦默了片刻,确认崔桃不会在重新出现之后,才重新再新换一张纸。下笔之前,不禁勾起嘴角,几乎是全程维持这样愉悦的状态将一整篇文书书写完成。   ……   五月初五,汴河边。   开封府的龙舟比试即将开始,河岸两侧引来了不少百姓的围观。   因为有许多衙役负责汴京各处的巡街任务,其中不乏有各商户和百姓们认识的衙役,百姓们自然是各自支持着跟他们关系要好的,为他们呐喊。   崔桃招呼王钊等人提前活动好筋骨,别一会儿划龙舟的时候腿抽筋了。王四娘和萍儿带了些点心,分给大家吃,补充好体力。   韩琦随后也到了,穿着月牙白锦袍,衣淡却更衬脸俊,当即就引来四周不少小娘子们直勾勾的目光。   王钊一瞧连韩推官都赏面子来支持他们,便鼓励大家这次定要一鼓作气,好歹争取排倒数第四,绝不能继续在倒数第二第三徘徊了。   “好歹比倒数第一强。”有人乐观地喊道。   “哎呦,你还不知道么,往年的倒数第一今年没参加,所以今年的倒数第一真有可能是咱们了。”李才叹道。   参加划龙舟的几名衙役都哀嚎起来,“早知道咱们也不参加了。”   “滚一边去,别灭自家志气,长他人威风。你们好意思在韩推官跟前丢人吗?”王钊质骂完这些人,就问身边的崔桃是不是这个道理。   崔桃方回神儿,含糊地应承王钊一声。   昨天她因为要进行龙舟集训,没能赴约韩琦的晚饭邀请。今天韩琦穿这一身,显得人若修竹,清隽异常,她就贪了会儿色,重要的是被贪色之人还正用温柔的眼神回应她,自然容易深陷其中……   “哎呀,崔娘子,你不会雷声大雨点小,昨儿还闹着我们要赢,喊着大家晚上一起练,今天就泄了气了?”王钊恨铁不成钢地叹道。   “谁说的,赢啊,肯定赢。”崔桃高声道。   “那我们就努力争取倒数第四!”李才等人涨了点气势。   崔桃背着手,歪头打量李远等八人:“一个个都是长得块头挺大的男人,张口就是倒数倒数,不丢人么?不是第一,那能叫赢么?”   “正数第一?”李才惊诧问崔桃,好像必须要确定一下崔桃说的第一不是倒数。   崔桃气得狠瞪一眼李才,“我参加的比试就没有倒数过的,若非要倒数也行,那我们今天就倒数第十!”   今天一共赛龙舟的有十队,倒数第十,恰恰就是正数第一。   王钊、李才等佩服崔桃的‘壮志’,但是美好的愿景跟现实终究还是有差距的。他们这些拿刀的,在臂力上还真就是比不过仓曹那边抬银子、扛大米的。   “这划龙舟不光是靠臂力,更重要是速度和默契,还有划水的角度,怎么划才能借水力最快。有两个人最为重要,一是鼓手,二是舵手。今儿我做舵手,你们在后头,快慢都跟紧了我,鼓手由萍儿来。”   “萍儿?”众衙役不约而同看向萍儿那小细胳膊。   “她通音律,懂节奏,这东西最重要,一会儿我教你们怎么听。”   对于萍儿身份的问题,也好解释。崔桃在开封府的身份既然已经是官方认可的了,那萍儿和王四娘作为她的手下,自然也算是挂靠有名分。而且李远他们本来就是怕有女人上去,输了更丢脸。那要是有女人上去赢了第一,可是非常长脸的事儿了。   崔桃随即就带着王钊等人密谈了一会儿。   仓曹参军周初锴带着他麾下的队伍来了,看见韩琦后,他故意高声惊叹:“哟,韩推官也来了!”   周初锴那些手下之中,正有昨日笑话王钊的人。如今瞧崔桃也在他们队伍当中,都禁不住笑起来,逗乐问王钊等人莫不是真找不到人了,才让女人上。   “我们倒不介意你请的人不是衙役,但也不能破罐子破摔,叫女人呢。”   王四娘当即冲过去,把崔桃的身份腰牌亮到那厮眼前,让他看清楚她家老大御赐的身份。   仓曹这边的衙役都长见识了,唏嘘之余,自然是不敢质疑御赐的腰牌有假,却还是偷笑不止,暗中嘀咕着这次比赛的倒数第一算是有着落了。   “被这样嘲笑几年了?生不生气?想不想报仇?”崔桃质问王钊等人。   王钊、李才等人早就憋着怒火冲天了,他们当然想!   “听萍儿鼓,跟紧我,还有谨记我昨天教你们划船方式。”崔桃跟他们道,“若你们都能做到我嘱咐的,一定会赢。你们中谁要是坏了事儿,那就是‘罪人’了,要拿出三个月的月俸请大家吃饭!”   众人应下,这就依次上了龙舟坐好。   崔桃让萍儿专注,一定要敲好鼓,不然的话她会被王四娘嘲笑一辈子。   萍儿特认真地点头,双手拿着鼓棒,紧盯着鼓面。   水上拉起一条绳,高声一喊比赛开始,绳落,鼓声起!   在众百姓的呐喊声中,十条龙舟开始向前冲起来。   起初大家的速度相差不多,但随着时间和路程变长,崔桃等人所在的龙舟渐渐‘一马当先’了。   两岸的百姓支持仓曹的人最多,见此状都惊呼起来,催促他们快追。   周初锴也震惊了,惊诧地扭头看向身侧韩琦。   韩琦此时目光正紧追崔桃的龙舟,果然一直遥遥领先,她也是一如既往地会给人惊喜。   周初锴注意到韩琦上扬的嘴角,暂且先没说话,眼看着崔桃、王钊等人的龙舟最终胜利了,他才忍不住问韩琦,“这崔娘子是妖怪吧?”   会划龙舟的人都知道鼓手和舵手很重要,如今这两个重要的位置都交给了女子,关键是还赢了他们其余九队的全员男子。这太可怕了!特别是作为往年一贯第一的仓曹队,脸彻底没了!   “自己无能,却怪别人厉害。”韩琦冷冷瞥一眼周初锴。   周初锴才刚那句不过是玩笑,不过见韩琦生气了,晓得自己开错玩笑了,忙赔罪。   王钊的、李才等人刚刚比赛的时候,他们都谨记崔桃的吩咐,完全专注于划水。等意识到他们真的赢了,得了第一名之后,都疯了一样欢呼。这下他们可都长脸了,下了船之后,可劲儿嘲笑仓曹那帮人,还不忘说他们居然嘲笑女子,现在他们全员男人的龙舟跑不赢有两名女子的,是不是更丢人。   仓曹龙舟队一个个被嘲得脸都没地儿放了,最终老实地跟王钊等人赔罪,求放过。   接下来还有击壤比赛,便是远处摆好瓦片,投掷石头击瓦。赢者队伍第一名可有二十贯赏钱,银碗一个。崔桃小石头一抛,啪啪啪把瓦全都精准地砸碎了,都不用王钊等人出手,一个人直接干翻所有参赛者,又拿了个第一。   这下可太长脸了,此后一个月,王钊麾下的衙役们在开封府里那可都是横着走了。   晚上的时候,崔桃带着王四娘和萍儿去了韩琦家里包粽子。今儿因为大家一起过节,而韩琦表示他准备的那稀罕物量不多,更适合俩人一起用。所以崔桃还是没有吃上韩琦说的稀罕物,只能再往后延期了。   “那东西不会坏吧?”崔桃很是有这方面的忧心的。   “还活着,坏不了。”韩琦随即从袖中拿出了一封信递给崔桃,随后在崔桃疑惑地眼神中,给出了解释,“给你的节礼。” 第59章   ‘节礼’是一封信?信里会是什么呢?崔桃不禁猜测。   崔桃立刻就排除了情书的可能。韩琦之前送他那么精心绘制的扇子时都没题诗, 只写了一个‘桃’字。可见他这个人表达情意更趋近于务实,做多言少。而且如果真是情书的话,凭韩琦一谈感情就害羞的劲儿,也不会在这种场合公然拿出来。   所以崔桃就更加好奇这信里的内容是什么。   拆开信后, 信纸上只有一行字。但上面的消息却对崔桃来说很重要, 她惊讶地看向韩琦。   “什么时候的事?”   “昨日, 还并未派人监视, 怕打草惊蛇。”韩琦道。   崔桃立刻把信纸搓成一条,送到油灯边烧了。   谨慎起见,为求万全。   那边围着米盆包粽子的王四娘和萍儿吵起来了, 方厨娘不晓得这俩人平时的相处就是这习惯,一边包粽子还要一边分神照顾她们, 温柔劝和。   王四娘:“哎呦,这粽子怎么包都漏米啊!”   萍儿:“把枣放最在下面, 再放米就行了。”   王四娘:“你这什么破方法,还是漏啊!”   方厨娘赶紧手把手教王四娘怎么握粽子叶, 然后又把一颗枣放进去,再教她如何把江米倒入, 洒些许水抚平江米表面。   王四娘终于可以进行最后面的步骤,将粽子叶折盖上, 然后系好。   “你绑绳子的时候得握紧了, 不然都漏了。”萍儿嘱咐道。   王四娘当即就握紧——   啪!啪!啪!   粽叶裂开两半, 原本包在里面的江米全都漏回江米盆里。   米盆里有水,萍儿正好凑到盆边, 正往粽子里舀米,结果被喷溅了一脸。   “你怎么这么笨!不会包还非要凑热闹,一边等着吃不好么!”萍儿气急败坏地对王四娘凶横道。   王四娘有些恍然, 望着两眼萍儿。转头气呼呼地去找自家老大,结果发现崔桃正在铜盆里烧纸。   “在祭奠谁?”王四娘好奇问。   萍儿一听这话,也赶忙凑过来,“那要不要准备些香烛,拜一拜?”   崔桃无语地打发她们赶紧包粽子去。   王四娘马上想起来‘正事’,跟崔桃告状:“我正要和崔娘子说呢,我难得学一次包粽子,她居然骂我笨,可凶横了!”   “我那是嫌你捣乱,你若不掺和,我和方厨娘还能包快些,我们可以早点吃上。”萍儿白一眼王四娘,转身返回到桌旁,拿粽叶继续包。   崔桃也打算加入包粽子的行列,便去洗手。   王四娘巴巴地凑到崔桃身边,“崔娘子有没有发现,萍儿如今变了?以前除非是遇到让她特别伤心的大事她才会激动大喊,平时她都是温温柔柔的,当然话让人听起来十分欠揍。但刚才我不过是粽子没包好罢了,她却直接撒火,骂我爱碍事了,温柔不见了。”   “嗯,脾气越来越像你了。”崔桃叹道。   王四娘特骄傲地点了点头,“有出息!如今我瞅她可顺眼多了!”   “顺眼还跟她吵?”   崔桃擦了手之后,便拿起五片粽叶,灵巧地做成漏斗状,加了枣子和蜜豆,再添江米,然后三两下的把粽叶缠绕好,再用水煮过的马蔺草绑好。因为粽叶本就宽大,两片叶子就可以包成正常大小的粽子,五片叶包出的粽子可谓是堪比脸大,还得是王四娘的那种脸。   在王四娘的惊叹下,萍儿也想尝试一把,但她最多只能包好三片叶子,四片也可以勉强,但稍微有点漏米。煮粽子的时候,找角度摆放好,却也不碍什么。   王四娘赶紧也要尝试,两片都包不好的她,五片叶直接逼得她暴走了。   “我手这么大呢,可比崔娘子大多了吧。可为何我有种把握不了它们的感觉,怎么到崔娘子那双手里,它们就那么容易听话,很容易就成了?”王四娘费解不已。   萍儿和王四娘让方厨娘也来一个,五粽叶对方厨娘来说也并不难。但等方厨娘包完了之后,王四娘就起哄让崔桃和方厨娘比试一下,谁会赢。   “你们说比试就比试了?没有奖赏的比试可没趣儿。”崔桃不感兴趣道。   “最近攒了三百文钱,我都拿出来!谁赢了给谁!”王四娘一咬牙道。   萍儿想了想,“我绣了一块百蝶布,还没决定做什么。但真真有百蝶,各有不同,不重样的。”   崔桃对这些东西倒没多大兴趣,不过见二人既然倾其所有想要看比试,那就比一下也无妨。   “玉杵。”韩琦斯文道。   王四娘、方厨娘和萍儿都很惊讶,没想到韩琦会凑她们这热闹,而且一张口就是那么贵重的玉件,果然不愧是当官的人。   “既是过节,自当尽兴。”   见众人都很惊讶,韩琦就多给出一句解释。   王四娘自然高兴奖赏丰厚,反正钱不是她出,悬赏越多越让人兴奋。   萍儿其实很爱玉饰,很后悔会自己当初没能好好跟家里的长辈学包粽子的手艺。早知道有朝一日会有人拿这么多好东西悬赏,她天天练习包一年粽子也可。   但随着比试开始进行后,方萍儿深刻地醒悟到自己当年幸好没学,不然别说学一年了,就是学一辈子也比不过崔桃。   方厨娘可以用续叶子的办法,包出十片叶的粽子。崔桃的就多了,大家不用数就知道她肯定赢了。先拿了七片粽叶交错摆在桌底,之后续粽叶的时候,也不知用了如何巧妙的穿插手法,粽叶竟然都听话地被编织起来,添了米之后,交错封口系好,包出一个有盆口那么大的粽子,大概共用了五十片叶子。但粽子仍然保持了斜四角形,要知道这形状的粽子最难包,用了拿么多粽叶居然还一点都得不变形,让人觉得厉害又可怕。   纵然是做了一辈子饭的方厨娘,瞧见崔桃这手法都不禁叹服。   “瞧瞧这聪明人啊,不管做什么都比我们这些俗人厉害。”   韩琦看着这大粽子,就想起上次崔桃进宫前给过他的承诺。果然,她给他包了一个最大的粽子。   这么大的粽子想要蒸熟,需要很长时间,所以这粽子自己一个是单独另安排一锅煮。   等粽子的时候,崔桃得了韩琦给的玉杵臼,她趁着众人不注意的时候,悄声跟韩琦道一句谢。这道谢自然不像在众人面前那么正经,声音里略带那么一点点撒娇意味,让人听着意犹未尽。   “你凭本事赢的。”   黑漆的眸里映出的全都是崔桃的身影。   崔桃笑了笑,她自然知道韩琦料准了她会赢,才会加这彩头,“我若赢不了,六郎的玉杵送到方厨娘那儿了,可怎么办?心里急不急?”   玉杵臼难得,研磨最细腻,用来制些名贵精细的药丸时最得用。   当然韩琦赠她这玉杵臼,难得之处却不是这玉杵臼的用处,而是其中的寓意。在场的人读书的不多,大概都不明白,但崔桃心里自然是清楚的。唐时裴铏所著的《传奇·裴航》故事里,男主裴航便因寻得玉杵臼为聘礼,才得以求取云英而成仙。   所以这玉杵臼,也有那么一点求娶为聘的寓意。   韩琦大概没料到崔桃连这都领悟到了,突然轻咳了一声。   崔桃立刻端茶给他。   “下次直接送啊,不必担心我不收。只要是六郎送的好东西,我都要。”   崔桃的声音带着俏皮,些许丝丝的甜意,愣是把一句不客气地要东西的话,说成了比蜜还甜的情话。   “再说我也不是什么都会,一旦输了,被别人得了好处,岂不亏?”   “瞧手法便知输不了。”韩琦应道。   崔桃作恍然大悟状,点了点头,揶揄韩琦:“啊,原来六郎心里早都算计好了才送!”   韩琦被当场戳穿心思,假意用手掩嘴又轻咳了一声。这时候王四娘和萍儿那边又热闹起来,他就顺势侧身扭头看过去,好似被那边的吵闹声吸引住了一般。可崔桃知道,他一向对外事态度淡然,哪会因那俩人频频吵嘴而去关注。   这可太害羞了!等将来成婚之夜,他会不会羞得跑掉了?   这会儿桌上的饭菜已经被张昌张罗满了,各色从夜市买来的小吃,还有各处酒楼有名的招牌菜。既然是过节,桌上自然该摆满大家口味最好的菜,这一点不用韩琦张锣,张昌已经自己领悟到位了,特别是客人之中还有崔娘子。   王钊和李才这会儿来了,俩人一进院儿就闻到了飘来的粽子香,直叹他们来得正是时候。   李远随后带着他的妻子蒋氏也来了。   崔桃吃过蒋氏做的很多豆腐,却从没见过蒋氏本人,如今见了面忙先道谢,又问孩子们怎么没来。   “太皮了,怕闹着韩推官。再说今儿白日都玩儿疯了,这会儿都没什么精神,我们走的时候已经睡了。”   蒋氏也以前只听李远说崔桃这个人有多神,却从没听李远形容过崔桃的相貌。所以蒋氏想象中的崔桃,长得彷如有三头六臂,就算没有,还以为应该如王四娘那般的人物,又高又壮,才会无所不能。   可如今瞧见崔桃是这般细皮嫩肉俏丽的小娘子,她不禁惊叹,这样娇娇俏俏的美人儿竟有那般厉害的能耐,也更惊讶她这样的女子竟能熬得住牢狱的磋磨。   “我可太佩服崔娘子了。”蒋氏赞叹不已,却也要跟崔桃好生道谢,当初若非她出的好主意,她们一家子的日子如今还不知道多清苦。如今可真好了,孩子们想吃肉的时候就能吃上肉,生病了也不怕买不起药,一家子再不用像以前那么艰难了。   等那个超大的粽子蒸好,被王四娘和萍儿齐力抬上来的时候,众人都惊讶了。   热闹非凡,啧啧赞叹。   酒至半酣,李才提议大家玩游戏,击壤或投壶都可。   “请求崔娘子不要参加!”王钊马上道。   “这是什么话,欺负人家小女子不成?”蒋氏立刻为崔桃抱不平。   李远忙拉住蒋氏的手哀叹:“却别为她说话了,我们这可都是怕被她欺负了才这样说。”   蒋氏这才恍然反应过来,李远跟她说过龙舟比赛和击壤因有崔桃,才让他们今年都得了第一。可见崔娘子太厉害了,倒叫这些大男人都怕了,可真她们女人争气了!   “韩推官玩不玩?”李才问。   韩琦摇头。   大家偏起哄要韩琦露一手,好容易过节,请他凑个热闹。   韩琦倒也不含糊,接过十根木箭,便一个接着一个往壶里头。这投壶游戏到韩推官那里,仿佛那窄小的壶口就不是壶口,是宽广无垠的湖泊,任他怎么扔都会进。   众人无一不后悔他们刚刚嘴欠,居然撺掇韩推官来玩儿这个。他这分明就是第二个崔娘子,再谨记一条,玩游戏也不能带他!   随后,韩琦也跟崔桃一样,被大家‘冷落’了。   那厢一帮人边吃酒边热闹地玩着比试,这厢只剩下崔桃和韩琦坐在桌边。   崔桃不过随便瞧了两眼热闹,就自得其乐地专注于照顾到桌子上的每一盘菜。其中令她觉得最出彩的一道菜,是炒羊肉丝。   可别瞧这道菜简单,味儿特好。羊肉丝用了豆粉打芡,切得细细的。这刀工很老道,竟能把肉丝切得几乎近发丝一般,令每丝羊肉在烹饪的时候,都得以被佐料煨透了滋味儿;同时也因为够细,令其在烹饪的过程中大面积接触空气,让羊肉的腥臊味儿都得以挥发,也更易熟,翻炒两下即可出锅,可保持住肉本来的鲜嫩。最后葱丝的拌入,进一步解臊增添清爽的口感。   崔桃的刀工也算可以,却比不了做这道炒羊肉丝的厨子专业。虽然比不了人家这手艺,做不出来一样味道的菜来,但记住是哪一家,想吃的时候去那里买就行了。   崔桃拿一个干净的碟子,又取来一双没用过的筷子,给韩琦夹了一碟炒羊肉丝送过去,小声告诉他这个好吃。   韩琦正尝着崔桃所包的那个大粽子的其中一小角,说是一小角,可分下来的时候那也有一碗的份量了。   韩琦就像是一个接受了长辈交代下来的任务的孩子,一口接着一口吃得认真又斯文。等崔桃的碟子送过来的时候,他正好也该是吃点菜的时候。羊肉丝入口的时候,味道惊喜,让韩琦不禁叹服,崔桃挑出来的菜,永远不会让人失望。   大家一起尽兴至深夜,才准备散了。   这一次萍儿非常厉害地控制住了王四娘的酒量,没让她醉得太过分,所以她们三个女人可以一起走路回开封府。正好过节街上热闹,还能再看看,当然主要还是因为都吃得多,走走路顺便还能消食。   三人离开的时候,韩琦目送崔桃。他话没特别说什么,眼神里却有崔桃才懂的不舍之意。   崔桃笑着跟大家道别后,便对上韩琦的目光,故意捧着玉杵臼在胸前,手像照顾小宝宝一样,轻轻拍了两下玉杵臼,然后就笑眼弯弯地跟韩琦道别。   韩琦眸底意动,克制的结果是声音低沉沙哑了,“注意安全。”   “韩推官放心,我们三个会武的娘们谁敢欺负?就怕不来呢,来了我正好练练腿脚,好久没揍人了,手都痒痒!”王四娘勾着崔桃的肩膀,爽朗道。   崔桃一把推开她,“你怎么不喝晕过去!”   话听着像是在训斥王四娘混账,可在韩琦听来就另有一层意思了。上次便因王四娘喝吐了,韩琦才有了送崔桃回去的机会。知崔桃跟他有着同样的期盼,心里免不得觉着甜了。   韩琦没看太久,及时转身回府。但人并非他不看了,就会在他脑海中消失,恰恰相反,不停浮现,令他意乱。自小到大,形形色色的人见过不少,对他投瓜掷果的女子也不少,但从没有一个人能让他如此牵肠挂肚。   崔桃跟着王四娘和萍儿笑闹了一路,没想到在快到开封府的时候,碰见了韩综。   一辆豪华马车停在路边,太显眼了,还有二十几名家仆候在旁侧,韩综随后从马车内下来了。   他穿着极讲究宽袖广身袍,袍子上金线绣制的祥云纹似要将他这个人衬托到天上去。玉冠束发,若柳长眉,桃花眸却不似往日那般有艳色,添了几分清冷。随着徐徐夜风的袭来,崔桃能闻到从韩综那边飘来的淡淡酒味。   王四娘和萍儿见到韩综都愣了下,同时看向崔桃。   崔桃看得出来韩综今天有点不太一样。   之前在韩琦那里包的粽子太多,又因为大家分着超大粽子吃,所以小粽子都没有动,大家走的时候都均分了拿着,王四娘和萍儿也拿了一份儿。   崔桃就让王四娘把粽子送给韩综,算是谢礼,感谢他曾为开封府几桩案子提供过线索。   韩综看着送来的粽子,本来有几分开心,但听到崔桃公事公办的道谢口气,那点喜悦全都散了。   韩综用笑容掩盖情绪,问崔桃:“不好奇我为何会在这等你?”   “我好奇,你就会说实话了?”崔桃反问韩综。   韩综默然垂眸,倒不似往常那般跟崔桃狡辩了。   连王四娘都察觉出韩综的不对,她扭头想跟萍儿交流一下,却发现萍儿正低着头,用左手抠着右手的掌心,似乎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王四娘忍不住摇了摇头,多情总被无情恼啊。这令她不禁又要感慨一句:这韩综到底是哪里合了萍儿的意?   男女感情的事情永远说不清楚,王八都能和绿豆对眼,还有什么不可能?再说韩综的条件本来也不差,更不差萍儿一个因看一眼他就对他趋之若鹜的女子。谁先用情认真了,谁就输了。   “没事我就回去了。”崔桃道。   韩综看一眼崔桃没说话,转身进了马车。车里车外的人都安安静静,车没动,人没动,好像一切都是石雕一般。   王四娘纳闷了。   萍儿也奇怪,因为看不到韩综了,她勉强还能控制住自己,不必再继续掐手。   崔桃便带着她们俩人回了开封府。   “怎么回事?刚刚韩二郎那是什么意思?”王四娘满脑费解,是她晃神了?有一瞬间无意识了?怎么感觉好像错过什么,少了一截?   “他什么时候正常过,别想了,都赶紧洗洗睡吧。”崔桃回屋放好玉杵,便在窗边静坐。   等王四娘和萍儿屋子的灯都熄了,她复而起身,又从开封府的后门出来。折返到刚刚遇到韩综的地方,韩综果然还在那里。不过没了马车,也没了侍从,只剩他一人提着一包粽子负手立在巷中,仰头望着天上的银河。   “陪我去个地方,可以么?”韩综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立刻激动地转身望向崔桃。   “不去,来这是想劝你早点回家,省得让父母操心。”   韩综突然嗤笑一声。   崔桃当然不是真关心韩综,她之所以来这是因为她发现韩综喝酒发神经了,有露出更多破绽的可能,所以才会舍掉睡觉休息的时间来调查他。   他刚刚那声笑有点意思……   “今天于我而言是特别的日子,”韩综叹道,“但你若不想陪我,我也不强求,早点回去休息吧。”   于他而言特别的日子,却特意来找她陪,可见这特别的日子跟她也有关。   崔桃想了下,转身就走。   “喂,你还真走啊!”韩综急了,立刻喊住崔桃。   “便是失忆了,你也不该对我如此。记忆没了,难道俩人之间曾经相处的感觉也都会没了么?”韩综抱怨声中带着浓烈的控诉之意。   他真的有点醉了。   崔桃停下脚步听完韩综的话后,转身看他:“俩人相处的感觉?所以你撒谎了,我们之前确实在一起过,并非只你一个人一厢情愿?”   韩综愣了下。   “还是端午这日在一起的?是去年的端午,还是前年的端午——”崔桃从韩综的表情反应中,得到了答案,“   噢,是前年端午,那我们曾经在一起两年了。”   面对着崔桃的精准判断和咄咄逼人,韩综才恍然明白过来,崔桃出来见她,全然是为了能从他身上找到破绽和答案。   他在深情,她在查案。   “怎这般无情?”韩综彻底醒酒了,桃花眸里含着笑,却是笑得虚伪、凉薄又有几分哀伤。   “因为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没什么会比死更会教育一个人。为值得的人去死叫牺牲奉献,死得其所;为不值的人去死叫傻瓜蠢货,让人悔不当初,恨不得一切从没发生过。”   韩综:“我——”   “你只是失去了感情,就指责我无情。而我失去了记忆,失去了命,那我该指责些什么呢?”崔桃抢白完毕,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补充一句,“是几乎失去了命,但那段日子生不如死,却比没了命更狠。”   崔桃的话进一步刺激到了韩综,令韩综直勾勾地盯着崔桃,半晌都难以作出反应。   “所以,你凭什么?想珍惜,当初干嘛去了?想珍惜,为何至今不肯交代实话,通篇做戏撒谎骗我?真当我失忆,就是个傻子可以被你随便忽悠是么?”   “我不是,我——”韩综慌了神,忙要跟崔桃解释,但再一次被崔桃打断了话。   “你就告诉我,你能不能实实在在地把过去的一切,没有一句假话地跟我全盘拖出?”   韩综怔然,又默然。   崔桃料到如此了,半点不意外,转身便决绝而去。   韩综攥紧手里提着那包粽子,转手就狠砸在了墙上。粽子散落一地,沾了灰土,有的甚至都漏出米来了。韩综静默了片刻之后,蹲下身,一个接着一个的捡起,用他华贵的衣裳兜着这些粽子。最终,一个人默默地抱着粽子,背影孤独地消失于夜色深处。   崔桃关上开封府的后门,人靠在门上松了口气,随即捶了捶胸口。刚刚她对韩综撒火的时候,感觉到胸口有一丝丝疼,这是她原本身体里残留的感觉么?   “我感觉得出来,你没爱错人,他应该也爱你的,只是逃不过现实的逼迫。”崔桃戳了戳自己的胸口,自己安慰自己。   所以爱情啊,若想久长,并不仅仅是两个人相爱就够了,必须明智地考虑到现实问题。不然爱得疯狂,是自虐,是自寻死路。   崔桃平复心情后,从袖子里掏出桃花玉扇,展开来看了会儿。一边用扇子扇风,一边步伐轻快地回去了。   ……   次日,崔桃赶早等来了韩琦,主动跟他交代情况。   “昨晚韩综找我了。”   韩琦长睫微颤,“何事?”   崔桃精准抓住了韩琦的小表情,略表担忧地垂头,“说了怕你生气。”   “那肯定会生气了。”韩琦应和道。   崔桃听韩琦居然都不跟她客气一下,跟他道:“男人就该胸宽四海,撑得起无数只船。”   “不该仅有一只姓崔的船?”韩琦反问。   崔桃服气地蔫蔫点头,应承道:“该。”   “说吧。”韩琦说罢就坐了下来。   崔桃立刻双手奉茶到韩琦手边,对他道:“就是大概确定了一下,我们似乎有过两年旧情,可能似乎也许是前年端午开始在一起了。”   韩琦垂着眼眸,看着崔桃刚才奉过的那杯茶,没别的反应。   崔桃瞄了他两眼,“介、介意了?”   韩琦还是没回话。   “我之后就给他骂回去了,什么都讲得明明白白。”崔桃继续解释道。   屋子里陷入死一般的寂寞中……   崔桃开始琢磨着自己是该退该进。   这事儿跟某些事儿可不一样,如果他介意你的过去,这会子跑去撒娇让他别生气,反而是自轻自贱了。即便是失忆,崔桃也不会为自己过去的经历而感到可耻。这就是她,完整的她。如果不能接受,不能怪人家不好,却也不是她的错,只能说两个人不合适了。   “若恢复记忆,你可还会明白?”韩琦突然问。   崔桃听了他这句话后,才放下心来,原来韩琦怕的是她恢复记忆后会离开他。   崔桃马上肯定地跟韩琦点头,打保证:“会非常明白。”   于崔桃而言,那些过去早就遥远了,就算记忆恢复,给她的感觉也不过是她曾经历过的一个世界罢了,根本不会影响到她现在的感情决断。   韩琦还是没有抬眼看她。   崔桃看看左右,确定没外人后,去拉住韩琦的右手,“往日的大人可不是白叫的,你要让着我一点。”   “嗯。”韩琦应得干脆,回手握住崔桃。   “有度量,够男人!”崔桃连忙赞美。   “便是再嫁,也是你挑我。”韩琦因为是坐着,崔桃站着,所以此刻他要仰眸去看崔桃。配合他那句‘你就是二婚,也是你来挑我’的话,倒让崔桃有一种自己是女神的感觉了。   “哈哈!”崔桃禁不住用手刮了一下韩琦的鼻梁,“韩六郎寡言,但说起甜言蜜语来,赛过十个嘴皮子溜的。”   韩琦猛然揽住崔桃的腰,崔桃身体突然失衡,下意识地搂住了韩琦脖颈,坐在了韩琦的左腿上。   俩人面面距离前所未有得近,再凑近一点就要脸贴脸了。   那就一定要再凑近一点!   崔桃直接把自己脸贴在了韩琦的脸上,搂着他脖颈的双臂又收紧了,随之收紧的还有崔桃腰上的那双手。   崔桃明显能感觉到韩琦的呼吸声加重,抱她的力道先紧后松。之所以紧,必然是激动了,之所以松,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力道收紧了,不想让怀里的她难受,所以才松了些。   这男人可爱得过分了!   崔桃还想腻歪一会儿,她好贪恋韩琦颈窝处的冷檀香味儿,特别好闻。   奈何条件不允许,外头有脚步声传来。   崔桃马上挣脱,跑去跳了后窗。一些列动作非常迅速,等韩琦反应过来的时候,也就只看到了崔桃跳窗的背影。跟做贼一样!   韩琦不禁笑了一声,进而缓缓地吸了口气,再饮了凉茶,才算渐渐平复刚刚的刺激。   “韩推官,咱们前天审出来的那事儿怎么处置?”王钊进门后,就询问韩琦的意思,“要不要请崔娘子来出出主意?”   “谁叫我呢?”崔桃悠然从门边现身,还有些睡眼朦胧的样子,看起来好像真的刚起床一般。   韩琦见她此状,不禁压抑住嘴角。   “崔娘子,那个天香楼的孙鸨母终于在我们日夜轮番详审之下,招供了!”王钊道,“认了我们所抓的那些人都是天机阁汴京分舵的人马,还坦白了天机阁的总舵就在泉州。”   “这可是大好事儿,赶紧上报剿灭!”崔桃高兴道。   王钊摇头,“但并不知具体位置在哪儿,那天机阁阁主就是一条老狐狸,平时往下传话都是吩咐属下去做。若真要人去总舵见他,这些人不光要蒙着面,还要被塞住鼻子和耳朵,只能用嘴呼吸,然后被装进载有三寸厚木箱的毛驴车上,走上大概一天的路才能到。”   “走一天?那可未必是泉州了。”崔桃分析道。   “也对,但这不说泉州也不行啊,那地方她也不知道在哪儿。总之她每次去见天机阁阁主,都是到了泉州,在约好的地点写明他们的住处,才会被天机阁的人找上门,然后坐着那驴车去见阁主。等她睁眼再能看见的时候,已经是天黑了,屋子里都点着油灯,天机阁阁主就在屋子里等她苏醒,然后把事儿交代完了,她就会又被遮住眼耳口鼻送回去。”王钊叙述道。   崔桃随后从王钊中得知,这些消息只有孙鸨母一人供述,其余的天机阁人员并没有接触到总舵那一层。   “一家之言,未必为真。”崔桃叹道。   “是啊,我也担心有这方面的问题。”所以王钊之前才会想着也要让崔桃来一起分析一下这个情况,“不过她供述的有关于天机阁其它可求证的事情,倒是都证实了属实。为了撬开她这张嘴,可花费了好久的时间,什么刑具都上过了。”   王钊烦躁地挠了挠头,觉得这事儿有点棘手。主要是牵涉到泉州,不在他们开封府的管辖范围。如果多派一些人去查,汴京这边儿就照顾不到了。如果只派几个人去的话,凭着天机阁的狡猾程度,怕是也查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崔桃等了会儿,发现王钊没提韩琦信上的那件事。便大概明白了,那事儿应该是韩琦自己用了手段去查的,别人还不知道,只告诉了她。   怪不得说是送她的节礼。   崔桃刚这样想完,就听韩琦说:“前日我得一个可靠的消息,地藏阁汴京分舵的位置。”   王钊一听兴奋了,直叹大家先把地臧阁的分舵剿灭了也行。   崔桃惊讶地看向韩琦,这就公布了?刚还以为只是送她一个人的节礼……   但听韩琦接下来的话,崔桃意识到已经不是节礼的问题了。   “地藏阁较之天机阁更为狡猾,未免夜长梦多,今天剿灭正合适。”   崔桃:“……”   今天就剿灭!不放长线!不钓鱼!不去侧面小心探查!   以为事情就这样完了么?不,并没有。   崔桃随即又听韩琦吩咐王钊,先带人暗中从大、中、小三个范围将地臧阁包围。为何会这样操作?便是为了避免地臧阁内部藏有暗道,从这处地方跑到附近的地方或是更远点的地方脱身,所以包围的范围进行了三重区域锁定,可见韩琦要剿灭这些人的决心。   “去把韩综请来。”韩琦又道一句。   这是——   何意?   让韩综眼睁睁地看他带人剿灭地臧阁分舵?   崔桃挑了挑眉,默默的选择全程闭嘴。   惹不起,惹不起,这男人要开始公报私仇了。 第60章   说来也巧,地藏阁分舵所处的位置距离八仙楼不远,是跟八仙楼仅隔了两家的随三娘鲞鱼铺。   这鲞鱼铺没有牌匾,但铺子外面有两个木架子,挂着各种各样的咸鱼干,大的有半人多长,小的不过只有小拇指大。两个木架子上的鱼由大到小依次排列,因为对比强烈,很能吸引路人的目光。   铺子虽无牌匾,却胜过很多有的,又因为她家咸鱼干比鲜鱼便宜,还耐存放,每天光顾的客人不在少数,生意非常不错。   店主随三娘是一位年三十一岁的寡妇,方圆脸,微胖身材,见人便笑,说话声音清脆,应酬起来更是八面玲珑。   据八仙楼的厮波何安介绍,八仙楼烹饪所用的咸鱼也都买自于随三娘家,口味好,价格便宜,满汴京都找不到比她家更划算口味更好的鲞鱼铺。   汴京的清晨,街上也不乏有人来来往往,因为大宋的富裕指数非常高,是整个中国史上最富有的朝代,所以百姓们都很懂得享受,不做早饭出来吃的不在少数。   崔桃带着王四娘和萍儿,随着人流来八仙楼吃早饭,特意选择了靠窗的位置,顺便观察了下随三娘鲞鱼铺的情况。这会儿鲞鱼铺才开门,没什么人。她们吃完饭从八仙楼出来的时候,但刚好吹来了一阵晨风,能闻到一阵咸鱼味儿。   崔桃随后去了邻街茶铺,在雅间内与韩琦等人汇合,   她特意招呼李才过来,问他是否记得当初他们跟地藏阁刺客交手的事儿。   “当然记得,一辈子都忘不了,当时幸亏师父机智,漫天撒钱,救了我一命。”李才应承的时候,不忘用崇拜的目光看着崔桃。   崔桃问他当时是否闻到那些刺客身上有咸鱼味儿。   李才挠挠头,仔细想了半晌,不确定对崔桃道:“好像没有吧,如果闻到了的话,当时肯定就说了。”   “我也没闻到。”崔桃道,“制作鲞鱼,不论是风干、火烤,还是烟熏,都也逃不过有味儿。”   李才沉吟了下,“倘若只是在那里暂住,不参与做鱼呢?”   李才可不认为那些江湖刺客,会有什么闲心在平常闲着的时候去做咸鱼干。   崔桃给李才举个例子,“咱们那日吃锅子,吃的时候你可觉得自己身上有味儿?”   李才摇头。   “吃完了呢?”崔桃再问。   李才对这方面倒没注意。   李远忙表示身上味儿大着呢,他一回家就被他妻子孩子闻到了,都追着他问都吃了些什么好吃的。   王钊跟着附和,他更衣的时候也闻到了味儿了。   当时大家只是吃了一会儿锅子,还在外面,都染了一身的味道。如果在一个人在每天都制咸鱼的铺子里暂住,身上是不可能染不味道的。   王钊连连点头赞同:“崔娘子担忧得不错,鲞鱼铺的鱼味儿是避免不了的,若在那铺子里呆得稍微久些的人,身都会沾味儿。那些刺客身上没有,还有约崔娘子在城隍庙见面的那名玄衣女子身上,也同样没有。莫非消息有假,不是这鱼铺?”   “刺客身无鱼味儿却不能证明这铺子就没问题。”韩琦淡然地端起茶碗,饮了一口。   王钊等都不懂韩推官这副高深的样子到底是什么意思,都看向崔桃,照例希望她给大家解释一下。   “三重包围,韩推官的顾虑果然是对的。若消息可靠,一定跟这鲞鱼铺有关系,要么碰巧那些刺客不住在这,要么是这鲞鱼铺连接了另一处地方。”崔桃说罢,马上拍马屁赞叹韩琦的‘三重包围’举措明智至极!   王钊等人恍然明白过来,这咸鱼铺原来只是个招子,有地道或其他什么方式连接到另一处。这样来往的刺客只是偶尔路过一下咸鱼铺子,只要滞留的时间不长,身上自然就不会沾染太多的咸鱼味儿。   片刻后,张昌从外头赶回来,告诉韩琦,鲞鱼铺相邻的几处宅院他都打听清楚了。鲞鱼铺左邻一个裁缝铺,右邻一个胭脂水粉铺。后面毗邻的三家铺子则正在大家如今喝茶的这条街上,跟鲞鱼铺正‘背对背’的是一家茶叶铺,左边是棺材铺,右边的铺子则荒着。那铺子看似常年闭门,屋顶长了许多荒草,门板都钉死了。门板上还贴了不少符纸,扯着红线,符纸有新有旧。   “那家铺子我知道,三年前的大案。男人杀了一家十口,连自己孩子都没放过。”李远是开封府的老人了,知道的自然多些。   崔桃请李远快讲一讲这大案的具体情况。   “原是一家胭脂铺,生意很好,男人老实巴交,很勤快,铺子里里外外的打扫搬运都由他来。但他做不得太精细的事,比如制胭脂水粉这些他都不行,也没有商人的精明,不大会算账。女人却很厉害,能张罗着在外采买好料,制得而来的胭脂颇受汴京内的小娘子们喜欢。   这生意好了,铺子里人手就不够,女人就把自己的父母兄弟姊妹都叫来一起帮忙。女人嫌男人不顶事儿,什么都要她来张罗,便总是埋怨男人,女人的娘家人也都嫌他无能,所以平日里对他态度不算太好,时常会说他两句。   不过街里街外的人,对男人的印象都不错,说他老实憨厚。但谁都没想到,就在三年前过年的前一天晚,腊月二十九那天,男人在夜里把一家子全都砍死了。街坊听到呼救声,赶来瞧情况,就见男人拿着菜刀,浑身是血的站在院里,众人喊着报官的时候,他跑回屋,把门窗都关了。等我们赶到破门而入的时候,那男人已经悬在梁上断气了。   当时那场面……哎呦,我做了好些天噩梦!”   李远仿佛又想起了当年的场面,哆嗦了下,拍了拍胸口。   韩琦早就从旧卷宗上看过这桩案子,所以并不好奇。他负手站在窗边,静静地观察张昌所说的那三家铺子。   “看到什么异常没?”崔桃凑过来,也跟着朝那三家铺子看去。   韩琦转眸,看向距自己咫尺之遥的崔桃,衣着碧色褙子,系晕裙,双螺髻饰以珠翠,脸颊白洁若玉兰,睫毛浓密翘着,眼睛乌溜溜地盯着外头,好容色,过于引人深陷。   韩琦及时收住了目光,以免自己失神。   “棺材铺和茶铺都开了,目前看起来倒没什么异常。”崔桃收回目光,瞅一眼韩琦,见韩琦正低眸想什么,也没再多说什么话打扰他。   韩琦突然侧首问王钊等人,韩综因何故还没到。   崔桃:“……”   “本是该到了,可能一大早的,人还没起。”王钊揣测道。   崔桃附和:“昨日过节,他又喝了酒,可能是会晚起。”   话音刚落,崔桃就跟韩琦的眼神对上了。崔桃意识到自己多嘴了,马上转身去倒茶,笑着给韩琦送过来。   “韩推官觉得这三家铺子,哪一家有问题?”崔桃转移话题道。   “看起来那间发生过命案的空铺嫌疑最大。”韩琦接茶的时候,指尖微微触碰到了崔桃,但很快就撤回端茶的手,淡然地把茶碗送到嘴边饮了一口。   崔桃马上称赞韩琦足智多谋,思虑缜密,推断合理。   王钊等人:“……”   崔娘子这马屁拍得也太明显了!   莫非她是有什么事儿要求韩推官?这些他们普通人也都能想到,毕竟地臧阁的人平常出入都走随三娘的鲞鱼铺,那必然应该是空置下来的‘凶铺’,出入不便,最为可疑。   韩琦目光安静地看着崔桃,接着又说了一句:“实则棺材铺最可疑。”   王钊等人都禁不住抿嘴偷笑起来,崔娘子的马屁好像拍在马蹄子上了。不过韩推官为何更怀疑棺材铺,倒叫人好奇。   “料到韩推官会这么说,所以提前表示了佩服!”   崔桃机灵地接招,附和韩琦的话。   “的确是那空置的凶铺看起来可疑,但未免太明显了。这就像鲞鱼铺是招子一样,那凶铺更像是第二道招子。   棺材铺其实也出入不便,毕竟谁家若没死人,也不会光顾那里,每天人来人往就奇怪了。不过它有一优点,必要的时候,偶尔走出一些人来却也是可以的,不算太过扎眼。但凶铺不一样,大家都知道那里空置很久了,突然冒出人来必然惹人注意。”   王钊等人:“……”   合着俩人心里都清楚,逗着他们这些看客玩儿呢?幸好他们刚刚的嘲笑没有很大声,不然这会儿显得他们多尴尬、肤浅、丢人。   再说韩综,确系因昨夜醉酒和呕吐,今早起晚了。   他刚醒过来,被丫鬟伺候擦脸的工夫,就听烛照说韩琦派人来请他去茶铺一叙。   “可说什么事儿没有?”   “没说,但挺急的,应该是急事。”烛照回道。   韩综应承一声,令丫鬟给他更衣,穿戴得体之后,便准备奔赴韩琦所邀的地点。   大丫鬟春丽忙劝道:“二郎还是别去了,昨日吃太多黏粽才会吐得厉害,今儿脸色这般不好——”   “闭嘴。”   春丽马上闭上嘴,委屈地低头不敢再言,眼泪很快就在眼眶里打转。随后听到韩综离开的脚步声,春丽才抬起头来。众丫鬟忙去宽慰春丽,悄声告诉她韩二郎就这脾气,一贯喜怒不定,不识别人好心。   “其实他最心善不过,你们只是不懂他。”春丽笑着谢过大家的宽慰,“二郎出门了也好,咱们得闲了,我给你们炸卷子吃。”   韩综到了茶铺,见雅间之内不仅有韩琦,崔桃也在,还另有几名开封府的衙役,便越加确定今日韩琦的邀请不一般。   这隔了一夜之后,再见崔桃,韩综心中有些怅惘,说不出的苦涩味儿在心里蔓延,连带着胃也疼了。   “我瞧你脸色不好,早饭吃了没有?”崔桃观察到韩综唇色发白,问候了一句。   韩琦跟着瞧过去,也觉得他状态不如往日。   韩综摇头,“难得你约我,没来得及用早饭就来了。”   韩琦便对崔桃道:“这附近你都吃熟了,哪家粥好些,烦劳你去给韩二郎买一碗。”   崔桃立刻领命,片刻功夫就买来一碗粟米粥,外加一碟爽脆的酱萝卜,另还有两块蒸得软软的山药小馒头。   崔桃在粟米粥里加了点蜂蜜,特意跟韩综解释:“这样不仅养胃,还醒酒了。”   她居然记得他昨晚喝酒了。   韩综心里酸楚翻滚,更有许多恨和怨,恨事情为何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怨自己疏怠,令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他笑着跟崔桃道谢后,便端起碗默默的用饭。心想着若以后的每一日的清晨,都能如今天这般,有崔桃的细心嘱咐,有她亲手端来的饭菜,那他这辈子算是没白活了。即便没有轮转世,到此为止,他也甘愿。   用餐之后的韩综脸色终于好了一些,有了几分往日的精神头。   “知稚圭兄今日找我,不仅仅是为喝茶吧?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这会儿屋子里的人都散了,王钊、李远和李才都去了外面,只有韩琦、崔桃和韩综三人在。   “开封府正查一要案,想请仲文帮忙看看。”韩琦道。   “我?我又不是开封府之人,何故你们查案要带上我?”韩综疑色不减地质问韩琦。   “韩谏议没跟你说?”韩琦音容依旧淡然。   韩综的父亲如今正任谏议大夫,韩琦所称的韩谏议便是指韩综的父亲。   “说什么?”韩综反问。   “要我多带着些你,”韩琦跟韩综解释道,“仲文今科高中,想来不日便会被安排在开封府为官,韩谏议才会有此之言。”   崔桃听闻此言,当即去观察韩综的反应,发现他惊讶得很真实。看来他真不知道这件事,他父亲早有主张了居然都没告诉他。   他自己的事儿韩琦早就知道,自己却不知道,这令韩综当即就有不爽的情绪表露。   崔桃见状也很理解,搁谁谁都生气,特别是知道的这个人,还是从小到大让韩综颇受影响的‘别人家的孩子’。   不过,韩综真会来开封府任职么?那以后可有得热闹了。   韩琦淡然饮了口茶,给韩综缓和的时间,然后就把开封府今日要剿灭地臧阁分舵的事儿,风轻云淡地跟韩综讲清楚。   崔逃则一直全程观察韩综的表情,起初是惊讶的,但很快就掩饰住了。他笑得灿烂,若朝阳一般,连连惊叹韩琦居然查到了地臧阁分舵,想来又会立一大功了,他要提前道贺一声恭喜。   显然,韩综又恢复了往日应对人的状态,话语让人听不出虚实,让人几乎猜不出他心中所想。不过他既然能恢复这状态,却也能说明一个问题,他似乎并不太在乎这地臧阁分舵的生死,不然他不可能把自己的状态把控得这么完美。   若真挂心了,韩综会应如昨日他应对她那般,破绽百出。   但崔桃不确定,韩综是不是早有预料,提前给那些人报信了。不过这个可能性很低,因为韩琦既然敢叫韩综来,在这方面肯定做好了防备。崔桃甚至有些怀疑,韩琦不禁不会惧于韩综有报信的举动,甚至盼着会有,这样他就能拿到韩综勾结地臧阁的实证了。   “不过,稚圭兄恰好在今日叫我来,应该还有别的缘故吧?”韩综不禁看一眼崔桃。   事无凑巧,韩综自然是怀疑崔桃把他们昨日的对话告诉了韩琦。韩琦或许在怀疑他与地臧阁有关,所以故意决定在今日查抄地臧阁的时候也将他叫来,探他的虚实。   “对,她把昨日的经过都告诉我了,”韩琦和韩综四目相对,坦率告知,“我所怀疑,如你所想。”   韩综目光突然定了一下,然后就弯眼笑了起来,“那你们可多想了,我昨晚喝多了点酒,醉了就想做点不是单相思的梦,便耍起了酒疯,让崔娘子误会了。这今早起来正后悔呢,打算来跟崔娘子道歉。”   韩综说罢,目光便移在崔桃身上,眼眸中暗涌着不知多少复杂的情意。   崔桃受了韩综的道歉,也向韩综道歉:“因有疑虑,便不得不上报给韩推官,还望韩二郎见谅。”   韩综笑了笑,“没关系,我能理解。”   但难免心如刀割,甚至有一瞬间觉得崔桃传话给韩琦的举动是‘背叛’。可想想她曾受过的遭遇,如今他所受的这些罪有算得了什么。况且她失忆了,她也从没对他做出过承诺,她昨晚去找他本来也就是为了查他。如今这般光景都是他活该,无可厚非,合情合理。   “既然你们已经查到地臧阁分舵的所在,那还等什么,快些动手,省得那些恶徒跑了!”韩综当即催促韩琦快些动手。   “狡兔三窟,我们揣测鲞鱼铺另连了一处地方。”韩琦问韩综的判断。   此举是明知故问。   韩综表情如常地听完韩琦所说的三处铺子的情况,认真分析状:“棺材铺更可疑,但不能排除其它两处的可能,人手尽量多调派些。既然都是江湖亡命徒,想必功夫都不低,刀剑飞镖怕是也备齐全了,却不知是否淬毒了,小心为上,不宜强攻。”   “有理。”   本已有缉拿之法的韩琦,又特意问韩综有何妙法。   于是,俩人一起研究了一番。   “先从最可疑的棺材铺着手,以走水作‘意外’,逼这些人因忙着逃走而疏于防备,再下手抓人比较好。”韩综提议道。   崔桃此时正坐在北窗边儿的一张凳子上,默默捧着一碗凉茶送进嘴里,默默看着这俩人商量剿灭办法,全程都没掺和。   她莫名觉得这俩男人都挺可怕。   ……   一炷香后,李才在崔桃的指点下,巧妙地将带有白磷粉的黑石片丢到棺材铺后身的柴草垛上。太阳高高照的时候,黑石吸热,很快就会引燃白磷,进而烧着草垛。   果然,片刻之后,在棺材铺前后都没有人经过之时,柴草垛突然着火,起初却没人注意到,直到铺子里有一个人喊起来后,街上假意路过的李才、李远等‘路人’都跟着围上去,喊着走水了。   人越聚越多,吵声不断,半晌之后棺材铺老板才一个人跑出来,跺脚叹自己睡着了,求着大家帮忙赶紧救火。   但在李远等人看来,棺材铺老板这么久才跑出来,应该是在着火的时候,安排店里的其他人逃走了。   崔桃则带着王钊等人,早早就来到了鲞鱼铺。   他们先假装客人进去买鱼干,一两个人假装挑刺闹事吸引随三娘的注意。崔桃则带着其他人全面搜查暗藏在鲞鱼铺的望风人员,将这些人都无声地控制起来。   崔桃对他们稍作审问,见随三娘等见人都在装傻,也就不问了,把他们的嘴都塞住,绑好了都圈禁在一间小屋子里看守。   崔桃则王钊等几个人假装是在铺子里的伙计,继续营业,坐等鱼铺斜后身的棺材铺着火,倒要看看是都会有人会凭空从咸鱼铺子里冒出来。   崔逃百无聊赖地在柜前拨弄算盘,很快就听到后院传来脚步声。   王钊借着窗缝看了一眼,告诉崔桃是腌咸鱼的那间屋子里出来人了。那间屋子里乍一看,放了二十几口缸,都是用来腌渍咸鱼的。因为时间紧迫,这咸鱼铺各处摆放许多杂乱的东西,可能连接地道的地方太多,且未免地道下面有人会听出动静异常,所以大家都刚刚都没有去搜。   如今看来,应该是那间房里其中一口缸是空的,连接着地道。   第一个人跑出来的时候,王钊等未免惊了后头,都暂且没动。   这人一溜跑到前面售卖咸鱼的大堂,冲到柜前喊道:“随三娘,那边着火了!”   等这年轻男子发现抬头的是一位俏丽的陌生女子时,愣了,却也没有起防备心,大概因为崔桃在柜后摆弄算盘的站姿太随意了,就好像这里本来就是她家一样理所应当。   “你是?”   “随三娘的远房侄女,姑母见我长得好看,非要我来这投奔她,说会给我好前程。”崔桃慵懒地放下手里的算盘,双手托着脸,眼睛黑白分明看着这位年轻男子,“你说我长得好看么?会有好前程么?”   男子怔了下,笑道:“自然好看,你这般美貌,若是有幸被娇姑选中了教导,将来必有好前程。”   “那娇姑在何处呢?何时会领我走?”   男子正要张嘴,接连有三人从后院走了过来,其中一位稍年长续着八字胡的男子一见崔桃,面容大惊。   “你怎么会在这?”   崔桃也认出他来了,这人正是当初在巷子里围攻她和李才的刺客之一。   “风哥认识她?”才刚年轻的男子问道。   “她就是阁主要抓的崔桃!”   崔桃又拿起算盘,拨弄珠子,回应那中年男子:“你说我为什么来?”   被叫做风哥的人防备地回瞪崔桃,随即发现在她身后不远处,假装打扫的‘伙计’是李远。   “他是开封府的军巡使!不好!我们中计——”   不等话说完,人已经被算盘珠子打中哑穴,说不出话来了。   另外两人也被暗藏在咸鱼筐后头的衙役给放倒了,并迅速拖走。   不过后续出来的人还是看到了大堂这边的异常,有人高喊起来。伏在墙头和各处的衙役当即就将他们包围,没用多久便把人控制了起来。   说起来也是因为他们逃得急,很多武器暗器都没带上,有的甚至连刀都忘拿了,反抗能力十分有限。   崔桃还留着一开始跟她说话的年轻男子,他自然是想跑,但被扎了银针之后,双腿麻痹,跑不了了。   崔桃问他:“娇姑是谁?在哪儿找他?”   “我不知道!”   崔桃慢慢地拔出匕首。   “我真不知道!”年轻男子惊恐道。   这时候所有人员都已经被控制住了,包括棺材铺的掌柜和两名伙计。但不确保是否还有在外的人员没有回来,所以鲞鱼铺的正门看起来还是很正常,并无官府人马走动的痕迹。   韩琦和韩综都穿着便服从鲞鱼铺后门入内。   崔桃一见韩综来了,用刀拍了拍那命年轻男子的脸,小声问他是否认识韩综。   年轻男子看向韩综,惊恐地睁大眼,突然他脸上的血管暴突,皮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诶,他们脸上怎么了?”后院那些押地臧阁刺客的衙役们,也都发现了不对。   崔桃抽了下两下鼻子,从满屋子的咸鱼味儿中分辨到了一股香味儿。接着,就见年轻男子喊疼,不停地抓挠的自己的脸和身上的皮肤。   王钊搜查之后告知韩琦,铺子东窗根底下有一块点燃的香,后院东墙根下头也有一块。今儿正好刮东风,风一吹,烟便被吹进了屋子里。因为那厢有棺材铺的草垛着火冒的烟,这边也飘来了一些,加上还有咸鱼味儿,大家都专注抓人审问,所以都没察觉到。   没一会儿,那些嚎叫挣扎的地臧阁刺客们都气绝身亡了,便见有黑色的虫子从他们皮肤、口鼻和耳朵里爬出来。王钊立刻去查看随三娘等人的情况,也都一样的死法。不过他们被堵住了嘴,所以刚刚没听到她们喊叫声。   崔桃自然知道这是蛊毒,一些特定的蛊虫会对一些香味儿尤为敏感,味道了出来,就会令它们异常兴奋地活跃起来。在动物界这种情况非常多,比如雄蛇,除了极个别品种外,他们大多温和不会主动攻击人,但在繁殖期,它们会因为雌蛇尾基部嗅腺释放的气味而攻击性增强。   崔桃在闻到香味儿后,意识到这些人中蛊毒的时候,立刻备好了银针,封了自己的两个穴位。因为她也曾在地臧阁呆过,所以她难免担心自己也中蛊了。不过经过短暂的观察之后,她发现自己并没有问题,才将银针拔了下来。   韩综自然是看到崔桃的举动了,他立刻转眸侧身,看向了别处。因为他怕再看下去,自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韩琦这时候也没顾上韩综,关切地凝视崔桃,轻声问她有事没有。   “没事。”崔桃看了眼韩综的背影,打眼色给韩琦。   韩琦当即明白崔桃的意思,对她道:“没见他有异常。”   “但太凑巧,不然早一步通知,这些人便可逃走了。可见这人刚知情况不久,身不由己,救不了人了,所以必须要下杀手。”   韩琦略点头应承。   眼看着就能查到真相了,功亏一篑!这就跟送到嘴边的肥鸭子吃不到一样可恶!   王钊将没烧完的香拿了过来,给崔桃查看。   此为是饼状香,刚燃烧了一小块,摸着表面还有合油残留。显然这香在香印里印模成型不久,就被拿来焚烧了。看来是有人发现他们在此行动,赶到附近的香铺临时现做了这种香。   崔桃立刻带人就近找了香铺。   因为这会儿时候还早,光顾香铺的人并不多,嫌疑人又是要求自己亲手做香,所以一问就问出来了。   “一炷香前,是有一位小娘子来这里,给了我们钱,说要自己做香。”香铺掌柜老实交代道,“个头比小娘子高一寸,蒙着面纱,穿着湖蓝褙子,百褶裙,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头上簪银簪和珍珠珠翠,想来是富贵人家的娘子。”   崔桃问了她制香的地方,香铺掌柜却告知崔桃,他们刚把那小娘子用过的器具都给清洗过了。制香这种事儿自然是要讲究干净,不然香味儿混冲在一起,就会影响他们下一次制香的味道。   崔桃自然理解,便去那名女子制香过的地方看了看。经过细致地排查之后,崔桃在制香桌下面的地上,捡到了一个黑色的虫腿儿。崔桃将虫腿儿小心地包进了纸包里,又问掌柜可记得那女子长着一双什么样的眼睛。   “双眼皮,眼似柳叶,眉毛用黛精心画过。”香铺掌柜形容道,因为他这偶有女子光顾的时候会遮面,为了区分记住各位客人,他经常会特别注意到眼睛。   崔桃将这些都当做证供记下了,随即方离开。   韩综跟着韩琦返回了开封府,等崔桃回来时,他便一直看着她。   “韩二郎可认得这种香?”崔桃跑得嗓子冒烟,急忙喝了口茶后,就立刻问韩综。   “不认得。”韩综笑了一声,挑眉看向韩琦,问他今日可还有什么要带着他、教他或让他长见识的事儿,“若没有,我便先告辞了。”   韩琦点头。   “这么着急走?”崔桃怀疑地盯着韩综。   韩综已然起身往外去了,忽听崔桃这话止住了脚步,回头又笑了下。   “不然呢?若留在这,崔娘子可会有闲情逸致和我聊天?”   崔桃对韩综摆摆手,让他快走。   “地藏阁比起天机阁,可是狠毒多了。”崔桃跟韩琦感慨道。   同样是剿灭汴京分舵,天机阁的那些人好歹命都留着,且天机阁上层并未以蛊毒控制下级。地藏阁则根本没把下面的那些人当人看,不过是可利用的工具,用不着了便彻底毁灭。   瞧瞧那些人中蛊的死法,崔桃倒是有些明白当初自己被抓之后为何不狡辩一句,一心求死了。在那种环境下生存的人,会带着多少对未来生活的渴望?   “此案不能外传,以免引起恐慌。”韩琦写明奏报后,告知崔桃。   崔桃点头应承,表示明白。她接着跟韩琦讲了一下,她得到的那点关于娇姑的线索。   “三年前我在清福寺被劫之后,很有可能被送到了地藏阁娇姑的名下教导过。”   既然地藏阁内有这么一号人物,会选拔貌美的女子专门进行训练。崔桃觉得以她原本的样貌和才艺,应该能够被选中。然后她就被派去执行任务,也合情合理。   不过这个过程中,应该有韩综插了一脚,虽然没有实证证明他起到了什么作用。但崔桃从玄衣女子对她的态度来看,地藏阁阁主是瞧不上她,也不怎么器重她。之所后来韩综出现之后,对她不再施行灭口,还留有一丝丝顾忌,以及没有对她像地藏阁其他普通成员一样进行下蛊,大概都跟韩综有关系。   “地藏阁阁主如此狠毒无情,那是什么让她会对一位年轻的世家公子如此迁就?以至于还要因为他而顾忌到我?   韩综在地藏阁是一个特别的存在。我想过各种关系可能,但不管哪一种都没有母子关系牵涉得深而牢固。这也解释了韩综身上为何没有蛊毒,且他护佑下的我也没有。”   同时这也能解释了为什么她每次质问韩综的时候,韩综不肯透露地藏阁的事情,因为那很可能是他母亲的产业。   虎毒不食子,子也不食虎。   韩琦也觉得崔桃的这个推敲可能性很大,但是缺乏实证来证实。韩谏议之妻,也便是韩琦之母,乃先帝时期的王宰相之女,家世高且清白,并不像是会跟地藏阁有关系的人。   “这里面估计有隐情。他家世太高,经这件事后,必起防备之心,短时间内实难确证。只能先缓一缓,暗中先排查韩谏议夫妻的情况再说。”   崔桃无奈叹一声,又问韩琦到底是从哪儿得知了地藏阁分舵的消息。   “望月先生。”   崔桃愣了下,“你居然也去找望月先生了,怎么逼他开口的?”   “赢了他一盘棋。”韩琦回答的时候,看着崔桃的目光温柔又担心。   “那怎么没多赢几盘,干脆把地地藏阁老巢给他端了!”崔桃鼓励道。   “你还真当他万事通,什么都知?”   韩琦见崔桃遇挫之后,也没有气馁,稍微宽了心,淡笑着跟崔桃解释,望月先生可没那么神。他不过是东京内外的事情听人讲多了,累积一些消息进行有逻辑的总结,再范围远一点的消息,他其实很多都并不知晓。   “如今他人已经不在东京了,输了那盘棋之后,望月先生就卷铺盖逃了,让谁都找不着他。说是如此才好保命去,省得被地藏阁的人复仇。”   “倒是个人精。”   崔桃刚说完,那厢萍儿就来找崔桃道别。   “道别?你要去哪儿?”崔桃惊讶问。   “望月先生给我留了一封信,说我爹爹病重,我得回家去看她。”萍儿焦急道,眼圈里都是眼泪。   王四娘随后跟着跑过来,他正要骂萍儿跑来捣什么乱。然后听到萍儿这番话之后,她惊讶地问她:“之前从大牢里出来的时候,你不是说你没什么人可投奔了?”   “是没人,我爹爹在深州,我其实跟崔娘子是同乡。”萍儿瞄一眼崔桃,然后讪讪地说道,“不过崔娘子是假离家出走,但我是真离家出走。”   屋子里一阵安静。   王四娘唏嘘:“没看出来啊,你平日里看着挺温柔乖巧的,居然这么有脾气?”   “当年自然是有大缘故我才离家,但现在他病重了,再怎么样我也得回去看他一眼。”萍儿捏紧手里的信。   “嗯,孝顺是大事儿,该回去。”崔桃眼珠儿动了动,对萍儿道,“既是同乡,我正好也跟你一起回去。到时我们各回各家,各找各爹!”   既然汴京地臧阁的路暂且不通,崔家那还有一条。崔桃倒要瞧一瞧,崔家这个人会不会也死一个给她看看? 第61章   萍儿马上高兴地应承,多谢崔桃陪她同行。   “那我们尽快动身?”   萍儿不想耽搁了,本来她父亲病重这件事,望月先生早就知情一直没告知。如今还是因他决定要离开汴京了,才良心发现地送了一封信通知她。   末了,望月先生还不忘在信的末尾补充一句:其实你爹那样的人,就该孤独病死。   崔桃让萍儿回去收拾东西,再请王四娘去雇车,将上一次买过的开封府特产再重新帮她买一遍。   王四娘利落应承,叫上李才帮忙,一起去了。   崔桃等大家都散了,这才单独来跟韩琦说话,和他请假。   “都决定好了才来跟我说,叫请假?”韩琦没抬眼,地臧阁的案子少不得有许多文书要写。   “那是料到六郎会同意才会提前准备,若六郎不同意,我这就不去了。”崔桃声音乖乖的,透着小呢喃劲儿。   韩琦轻笑一声,仍旧没抬眼,却加快了手上的笔速。   眼看着那一篇清隽的小楷要写完了,崔桃这次可不舍得毁了它。她就在旁等着,因为无聊,手便按在桌上的一摞案卷上,轻轻地敲打。   “既然摸到了,就看看。”韩琦突然道。   崔桃愣了下,看韩琦的时候还是没见他抬眼,倒是不知道他是不是脑门子上长眼睛了,这样都能看到她做什么。   崔桃就把手下面的卷宗拿起来,还想着韩琦是不是真舍不得她走,所以要给她安排案子去查?   可当她把卷宗打开来瞧时,发现里面洋洋洒洒地写的都是崔家各房人员名单,以及每人的情况,崔桃鼻子突然有点发酸。   内容高度精练,措词准确,比如不确定的情况都会用外传云云来阐述。   崔桃一眼就认得这卷宗上的字迹,为韩琦亲手所书。他一个考中全国第二名的高材生,每日公务忙得总是不规律吃饭的人,居然花时间给她总结这些家长里短的人和事。   最为难得的是这些他是提前想到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该什么时候回家的时候,他已经在为她做准备了。   这男人做事太会戳人心窝子了。   崔桃边看着手里的资料,边背过身去,身子轻靠着桌案边沿。   韩琦终于将这一篇文书书完后,才放下了笔,看向还在背对着他的崔桃。此时她人正低着头,手拿着卷宗,应该是还没看完卷宗上的内容。   韩琦便端茶饮了一口。   忽听有微弱的抽泣声,韩琦手顿住,忙起身查看崔桃情况,果然见她在垂首流泪。   韩琦只怔了一下,就忙拿帕子给崔桃拭泪,轻声问她是怎么了。   经韩琦这么一问,崔桃反而哭得更凶。   韩琦忙将她揽入怀,拍着崔桃的后背,默默等崔桃哭完了,情绪差不多过去了,他才用手托着她的下巴,看着她挂满泪水的小脸儿,用帕子一点点轻轻地给她擦拭。   “知道你舍不得我了,不必再哭了。”   崔桃抿起嘴角,终没忍住破涕为笑,否认道:“谁说我是舍不得你才哭的!”   “莫非想骗我抱你?下次直说就是,不哭也给。”   崔桃被他的话逗得忍不住又笑一声,气得用手拍了韩琦肩膀一下,当然不会真的用力。   “看不出来啊,六郎还有这般厚脸皮的时候。”   “你若多哭几次,会比城墙还厚,故为了你家夫君的容貌,还是别哭了。”   “哪来的夫君?谁说你是夫君了?”崔桃又不禁笑了。   “瞧,果然变厚了。”韩琦叹道。   “你太坏了!”   崔桃笑着扑进韩琦的怀里,双手环住他的腰,让他放心。   “我去去就回的,不会耽搁太久的。”   “你们每月有三日旬休,这月虽没过完,且先算上,再可预支下月的,共计六日。”韩琦说这话时的口气就很公事公办了。   崔桃立刻松开抱韩琦的手,诧异地仰头问他:“所以,我这次出门最多只有六天时间?”   韩琦:“你如今是开封府吏,公为公,不可徇私。”   崔桃撇嘴,从韩琦手里扯过帕子,一边自己擦脸一边叹息感慨:“白哭了,早知道不哭了,我还以为自己很特别,六郎会为我破例呢。”   韩琦不言。   别事或许可,此事破不了,六天恍如极限。   正当韩琦以为崔桃生气了,琢磨他该如何应对的时候,突然有人从后面抱住了他,是那种跳了一个高,再从上扑下来的抱。   韩琦惊了一下,身体跟着摇晃,但依旧能稳得住。   “大人这么舍不得我,直说呀。”   崔桃伏在韩琦的后背,双手搂住他的脖颈,嘴巴近得几乎要咬到了韩琦的耳朵。   韩琦的脸倏地变得滚烫,幸而他虽肤白却并不显红,不然此刻他整张脸大概会如那张檀木桌案一样红得发黑了。   “下来。”半晌后,韩琦哑着嗓子道。   “不下!”   崔桃抱紧了韩琦,故意用唇擦了一下韩琦的耳垂,才跳了下来。   韩琦半天就矗立在原地未动,自然也没有转身。   崔桃就捧着案卷凑到韩琦跟前,歪头看他,“六郎可还有什么话交代?没事的话,那我就先告辞了,咱们六日后见。”   崔桃等了会儿,只见韩琦拿他那双墨眸静静地盯着她,也不说话。崔桃便抿起嘴角,转身就走。   果然,她被拽住了。   这次换韩琦从身后抱住了崔桃。   要说身高高果然就占优势,人家不用跳就可轻松从上到下揽她入怀,可以几乎像茧一样把她包住。还是熟悉的冷檀香味儿,却伴随着强烈的男性气息,似乎在直行霸道地吞没任务。   “别逞强。”声音更暗哑了,却尤为磁性好听。   崔桃:“嗯,不逞强。”   她向来最强,自是谈不上逞强。   韩琦把崔桃身子转过来,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理了理崔桃额头凋落的碎发,才告诉她可以走了。   “保重。”   崔桃笑着应承,又拍拍怀里抱着的卷宗,“多谢六郎为我写这个,很开心,很感动。”   快穿太多世界其实很容易让人心麻木,崔桃不希望自己活成个僵尸,更加不希望因自己心的老态,让韩琦感受不到她这个年纪女孩子该有的东西。   她是真的被感动到了,她可以不哭的,但她却想为他哭。   “我等你回来。”   ……   从汴京到深州,赶路快些话马车一日就到。   崔桃和萍儿、王四娘出发得晚,抵达安平的时候已近深夜。因为萍儿的父亲病重,所以三人先紧着去萍儿家。   这一路萍儿的情绪都不高,没说多少话。崔桃和王四娘也没多问,就按照萍儿的指引急急地赶路。   “马上就到了,过了这村子就是。”萍儿指着远处似乎在半山腰上的点点亮光,告诉王四娘和崔桃那就是她家。   王四娘乐了,跟崔桃感慨:“她家怎么在山上?莫非是猎户?要么就是道观、佛寺之类的吧!”   “许有惊喜。”崔桃咬一口杏酪,杏仁味儿浓郁,酥酥甜甜得很适合在这种中车劳顿的时候吃。   崔桃只拿了一小把,余下的一大包都给了王四娘,随她取用。   王四娘先递给萍儿,萍儿却只取了两块来吃。   “你们都不吃不是么?那我可不客气了!”王四娘便不客气地要将剩下的吃完。   她们随后路过了一个村子,这会儿村子里的人都休息了,只有零星两家亮着灯火。但当马车从村子中央的路经过的时候,难免会发出一些车辙声,竟因此有不少人家就亮了灯,随后就有人提着灯笼跑出来问是谁。   萍儿马上道:“是我。”   问话的村民挑灯笼一瞧,认清楚萍儿的脸之后,便惊讶地大喊:“萍娘子回来了!”   然后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出来了,热热闹闹地围上来,问候萍儿近年来怎么样,又感慨老庄主病重,如今的情况如何惨烈,她早该回来了。   萍儿尴尬地应付几个人后,便催促王四娘快赶车,然后敷衍地笑着打发大家快去睡。   “我这就回家了,你们放心。”   村里的老老少少都点头,还有不少人嘱咐萍儿,说些让她宽容些她父亲之类的话。   马车再往前走了一阵,就见路边立着一巨石,石头上刻着四个大字:无梅山庄。   再往前走,可听到有水声,似乎是山涧里有小瀑布。因为现在月亮小,夜色黑,路那边的景致看不大清,但能感觉得出来,风景很不错。   车一直往坡路上走了一会儿,便见前头有一高门头,只凭其门头上挂着六盏灯笼的数量都足说明这门有多大多气派了。   王四娘惊讶地张大嘴,想不到原来萍儿竟出身自这般的大户。   崔桃倒是意料到了萍儿的出身不俗,从她的一些谈吐中便可多少猜到些。   马车还没行至门口停下,大门就有人开了,一名着粗布衣裳的年轻男子,手拿着一把刀走了出来。他跟村子里的人一样,先问来人是谁,后认出萍儿后,他忙称呼‘萍娘子’,高兴地感慨她终于回来了。   接着,这名唤作来旺的家仆就负责接管马车。萍儿带着崔桃和王四娘进了山庄。   庄子奇大无比,各处都挂着红红的灯笼,几乎将庄子照得如白昼一般。王四娘这才恍然明白过来,当时距离那么远都能看到的灯火,哪可能是一个小猎户家或是什么小道观,必然得有这么多光亮才行。   “哇,这座房子好气派,快赶上开封府了吧?”王四娘叹毕,随即低头再惊叹,“哎呦,我们这是走在桥上么,下头还有水,有荷花!有红鲤!”   她们从进门一直是平走,没有上坡,这地方显然是下挖了池塘,有宽阔的石路通向前,路两边立着石栏杆。这种格局的修建可见费了心思,必然是花了重金请了巧匠。   “真看不出来你家这么有钱,你说你平常是不是故意装穷酸?”   “我当初从家走的时候,没拿一文钱。”萍儿辩解道。   这时有一名胡子半白的老者匆匆跑来,他一见萍儿就哭起来。   “萍娘子你总算回来了,庄主他病重了,好像不行了!”   这老者正是管家洪顺,年近半百,瞧其行走如风,身子骨非常好,而且应该会武。其实不止管家,刚才开门的那名家仆以及山下村子里的人,应该都会些武。所以个个耳力不错,都有武人的警觉性。   洪顺匆匆引着萍儿去了正房见庄主,但在进屋之前,他对崔桃和王四娘的身份表了疑问。   “这都是我过命之交的姊妹,你若防着她们,我也不进了。再有崔娘子会医术,说不定能治好他的病。”萍儿解释道。   洪顺一听这话,连连赔罪,赶忙请崔桃和王四娘也入内。   崔桃进屋后,本以为会在病人的房中难免闻到药味儿,却没想到她没闻到什么药味儿,倒是闻到了不少脂粉香。   进了里屋,就见一中年男人躺在榻上,偶尔发出几声哼哼,因床上的帐幔被放下了,倒是看不太清他的情况。在床边则伏着两名粉衣女子,似乎是睡了,这会儿还没醒。那边临窗的罗汉榻上,则有两名绿衣女子半卧着挤在一起。瞧这四名女子的模样,应该年纪不大,跟萍儿的年纪差不多。   王四娘见这光景,还以为这四名是丫鬟,唏嘘真没规矩。   谁知转头就听洪顺恭敬的喊她们二十三娘、二十五娘、二十九娘和三十娘。   “我的天,你这么多姊妹,而且年纪还都跟你差不多?那你排第二三十几啊?”王四娘惊叹。   崔桃也看向萍儿。   萍儿狠皱着眉头,气呼呼道:“第一!”   王四娘恍然懂似未懂:“噢,你是大娘,那你爹是怎么做到——”怎么做到女儿排到三十了,还都差不多一样年纪?咦,这当年是播种给了多少女人同时怀了生下来?   “该不是姊妹。”崔桃推敲道,“所以才会独独叫你萍娘子吧?你是你爹唯一的女儿?”   萍儿无奈地叹气:“崔娘子果然聪明,我爹爹是只有我一个女儿,自然用不着论排行了,若论了反倒像是跟她们一样了!”   王四娘这才彻底明白过来,原来这些女子都是萍儿爹的小妾?虽然她开始的猜测和现实有些区别,但本质还是没错的,都是播种了好些女人。   王四娘不禁佩服地点点头,小声感慨萍儿的爹真厉害,“三十个啊!”   萍儿冷哼:“这才哪儿到哪儿,每三年走了不知多少,便要重新排行。”   宋朝的妾属‘租赁’制度,买妾期限为三年,三年后就要放归回自由身。如果妾出现了有子女的情况,就可以转为婢,或叫养娘、养女,这种情况须得再等七年后才可恢复自由身。至于恢复自由身之后,主人家是否挽留,妾是否还想留下,那就另说另算了。总之律法是这样规定的,无子妾期限三年。   于是便有不少异族或穷人家有姿色的女子,乐于出租自己为妾,在三年期间为自己攒嫁妆,等到了期限后就拿嫁资,再行出嫁。这种养妾方式对于富裕人家和士大夫而言,几乎毫无负担,而对于做妾的女子而言出卖姿色的三年也不算太久,因为供、给市场同时扩大,纳妾之举便蔚然成风。   但纳妾三四五个的常见,数量高至三十,且还不是累积数字,实在是令人觉得太过震惊了。   “哇哦——”   王四娘已经惊得不知道该叹些什么好了,似乎这世间没有什么词能够精准地来形容萍儿爹的……实力。   崔桃也挺惊讶,倒是很想问一问萍儿爹是否有什么补肾良方。这要是拿来献给大宋皇帝,或许大宋皇帝的子嗣就能多些了。   “女儿就你一个,兄弟有多少?”崔桃问萍儿。   “没有,我是独女。”   萍儿说这话的时候,管家已经叫醒了四名娘子,又将床榻上的帐幔拢起。萍儿率先走了过去查看她父亲的情况。   王四娘忍不住凑到崔桃身边,小声嘀咕道:“本以为是一把不倒金枪,没想到是中看不中用的假把式。”   崔桃掐王四娘一把,示意她闭嘴。王四娘马上用手揪住嘴唇,自省她不再乱说。   崔桃这会儿终于看清楚床上的人了,三十六七岁的模样,一头黑发,脸上也没什么岁月痕迹,五官周正的时候应该也算是英俊,但此刻却是口歪眼斜,全身麻痹难动,似中风之状。   床上的男子斜着眼珠儿看见萍儿后,就呜呜起来,情绪激动。   萍儿见他此状,走到他身边去,声音不咸不淡地道:“听说你病了,我回来看看你,给你送终。”   男子听这话,情绪更激动。   四名小妾被管家洪顺叫醒之后,便凑在一起打量萍儿。她们都是近两年才被买进无梅山庄做妾的,对于萍儿是只闻其名,不知其模样如何。   二十三娘听萍儿这么说话,忍不住道:“哎呦,萍娘子怎么刚回来就说这话。大夫可说了,庄主不能生气着急,不然情况会更严重。”   其她三人纷纷应承,都劝萍儿说话小心些,别刺激庄主。   崔桃意外地发现这四名小妾对于萍儿爹的病情关心,看起来竟都很真诚,这倒是叫崔桃对这位无梅山庄的庄主有几分好奇了。   崔桃把绢帕铺在他手腕上,开始诊脉。   洪顺见状,手下意识伸了一下,随即见萍儿瞅他,他赶紧就缩了回去,怪怪闭嘴了。   躺床上的卫无源倒是眼珠儿乱转,对于崔桃的举动可能感到很莫名,奈何却是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做不了反抗。   “中风。”崔桃简单道明,就抽出一根较长的银针出来。   “是是是,我们请的十五名大夫也都这么说。”洪顺应承道。   “怎么发病的?”崔桃问。   洪顺愣了下,支支吾吾说不出口。   这时候二十四娘等人也都心虚地低下头,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王四娘见状,脱口而问:“莫不是马上风吧?”   这句话就像一把重锤一样,把洪顺和二十四娘等人的脑袋给弄耷拉下去了。   王四娘扑哧一声,正要笑,当即在崔桃一个眼神示意下憋回去了。   卫无源似乎也觉得尴尬,这会儿他就干脆闭上了眼睛,谁都不看,就不觉得丢人了。   随即他觉得脑壳一疼,嗷的惨叫一声。   “庄主!”   “爹爹?”   四名妾见崔桃拿那么大的银针扎着穴位,都很担心,却也不敢去跟她或萍儿说话。她们只能问小声问比较相熟的管家洪顺,问他崔桃是谁,是否可靠。   管家也不知道,支支吾吾。   “都出去。”崔桃正专注施针,耳目尤为聪敏,对于周遭的声音便难免有些反感。   萍儿立刻叫上管家,打发她们都出去。   次日一早,崔桃满头是汗地从内间出来,萍儿和王四娘就在外间趴着桌上睡着了。   萍儿率先听见动静醒来后,就赶紧起身冲过去问崔桃情况如何。   崔桃问萍儿要了帕子擦汗,话都懒得说,示意她自己进去看。   萍儿赶紧冲进里屋——   卫无源坐靠在床头,当他听见萍儿的脚步声后,就转头看向萍儿。他口眼不再像之前那样歪斜了,眼泪哗地流下来,抖着嘴唇半晌,才喊出一声‘萍儿’。   萍儿本来流着眼泪进屋,整个人跟哭丧了死了爹似得。她以为崔桃忙活了一晚上,什么话都不说的意思是没救了,却见卫无源竟然好了很多,她顿然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泪,憎恶地瞪他一眼。   “原来你没死。”   卫无源听到这话气得咳嗽两声,“你——你这个不孝女,就这么盼着我死?”   “我回来就是给你送终的。”萍儿眼眶仍然红着,随即她表情不太情愿坐了下来。   “你好像变了。”卫无源恍然,“你以前可不会这样说话。”   “人都会变得,你都两年没见过我了。”萍儿解释道。   “哼,那个仇氏,怂恿你跟她跑了,来报复我。你是被她利用了你知不知道?那仇大娘带走你,其实就是为了报复我!”   萍儿怔了下,随即震惊,接着气到无可奈何地笑了,“你跟我是师父也……你可真行!”   卫无源生气萍儿态度,但女儿难得从外面回来看他了,他知道她虽然嘴巴厉害了,但心还是善良的,顾着他的,就不跟萍儿计较了。   “那两位是你朋友?那位崔娘子倒是医术厉害,我这毛病都半个月了,我还以为自己要这样一动不动地进土里呢,多亏你带她回来。”   “却不是特意带她来的,是人家也要回家,顺路来这而已。不过倒真算是你运气好,祸害遗千年了。”萍儿应和道。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我可是你爹爹!”   卫无源气得抬起不太便利的手臂,随即又缓缓地将手放下了。   “你那朋友是顺便回家?这么说来她家也在这边?”卫无源再一次努力地转移话题。   萍儿便不怎么情愿地把崔桃的大概情况讲给了卫无源。   “原来他崔知州的幼女,崔七娘!”卫无源渐渐眯起眼睛。   “您怎么知道我在崔家排行七,萍儿刚刚可并没有告诉你。”崔桃端着一碗药站在门口,质问卫无源。   卫无源怔了下,他随即再度上下打量崔桃,“怪不得我一开始看你有点眼熟,原来真的是你。”   萍儿一听这话,知道里面有故事。她倒是差点忘了,她爹在江湖上也是一个很混得开的人物,不然也挣不下如今这般大的家业。   “我爹在江湖上人送外号‘千面好人’。”   萍儿随即跟崔桃细致解释了这外号的来历。指她爹不管遇到什么麻烦,都能把事儿给说和了,当年不少江湖纷争都因她爹的参与给化解了。所以会有不少江湖人遇到麻烦了,会出重金请他爹出马做说客。   “当然这功夫也用在了女人身上,别瞧那些女人都是我爹好色用钱买回家里的,住不了多少日子,都会被我爹治得和和气气。”   “这能耐厉害了。”崔桃真心表示佩服。   “但一个女人除外,便是萍儿他娘。”卫无源突然叹道,“生下萍儿之后,她就留书一封跟别的男人跑了!”   崔桃八卦地看向萍儿。   萍儿:“我娘姓梅。”   崔桃有点明白了,怪不得她明明见这山庄里有梅树,却叫无梅山庄。原来‘无梅’是这意思,卫无源此举乍听起来好像还挺痴情,但见他那般浪荡走肾的行为,就知他其实根本有多少痴心。这应该是一种不甘心,从来都是他玩弄于女人在股掌之中,却有个女人玩完他跑了,他自然会会因此‘心心念念’一辈子。   “别被他骗了,我娘在的时候,他就有七个妾。若非如此,我娘也不会跑!”萍儿揭穿道。   崔桃点点头,果然跟她猜测的一样。   不过这会儿她没心情去关注别的事,她更关注听卫无源认识她的缘故。   “崔娘子可知地臧阁?可还记得三年前寒食节,你被劫持的事?”   卫无源这一问,崔桃和萍儿都精神了。   萍儿告诉卫无源崔桃失忆的情况,让卫无源知道什么就快说。   “这……”卫无源为难道,“我可是收了钱的,那俩人可是我的客人。我卫无源言而守信,从不说客人的私事,这可是我行坐不改的事儿。”   “你——”萍儿猛地站起身,气得想打卫无源。   崔桃却拦住萍儿,淡然地笑了一下,亮出一根银针:“我这就给前辈恢复之前的病态,如此前辈既不用为难违背规矩,也不必为难该怎么向我报救命之恩了。”   萍儿气得附和崔桃:“对!扎他!”   “别、别啊,我是说正常情况下该这样。崔娘子救我的命,还是萍儿的挚交,我自当告知!”卫无源忙赔笑着解释,比起半死不活来,规矩自然是不重要。   卫无源便徐徐道出经过。   三年前,寒食节傍晚,有两个女人扛着一个装人的麻袋来了无梅山庄找卫无源。   俩女人都蒙着面,一直在争吵,进了山庄里也是互吵不停,在拉扯的过程中,麻袋的封口开了,卫无源便偶然看了一眼崔桃的容貌。卫无源对女人一向有的研究,不管美女丑女他大概都会过目不忘,更何况崔桃长得漂亮,所以只消一眼他就记住了崔桃。   俩女人来找卫无源自然也是跟其他江湖人一样,让卫无源解决她们的矛盾,最后做出统一选择。   俩女子都近中年,其中一位称呼另一位为娇姑,娇姑则回叫那人为燕子。俩人争论点在于是否该留下崔桃的命。娇姑认可崔桃的容貌,想要留她训教一番留作将来有大用。燕子则认为崔桃是个麻烦,应该杀之,不留后患。   “那后来呢?”萍儿发现这情况跟崔桃之前推测的差不多,听得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催促卫无源快说。   “后来我自然是通过问询,发现娇姑此人更有权,更决断决绝。那燕子不过是外强中干,我自然是选择站在娇姑这边,去游说燕子心甘情愿地留下了崔娘子的性命。”   卫无源说到这,不禁瞄一眼崔桃,感慨他也算是无意间救过崔桃一条命。   崔桃毫不留情地纠正道:“你可不是为了救我的命,你是为了生意做成,能挣到钱,怎么挣钱怎么说。”   “呸!”萍儿学了王四娘的架势啐一口。   卫无源诧异不已地抖着手指着萍儿:“你个孽障,你都是跟谁学得这些混账习惯!当年我请那么多先生教你知书达理,你竟学成这副样子,你——”   萍儿掐腰,丝毫不在意卫无源的指责,只赠给卫无源一个白眼。其实这是她第一次啐人,但终于明白了王四娘平常为何这般粗鲁了,真爽!   “之后生意做成了,俩人就走了。后来我就得知了那天碰巧有崔知州幼女离家出走的消息,去年我从一位江湖朋友的口中得知地臧阁有一位娇姑最擅调教女子,那朋友说还说要从她那买一个来送与我。   江湖虽大,但叫娇姑的,还做训教年轻女子活计的,肯定不会有第二个人。因为那位娇姑和燕子都曾一起提到过同一位主人,我便由此推敲出当年劫走崔娘子的俩人来自于地臧阁。”   “你那朋友还能联系上么?”崔桃问。   “他走南闯北的,不太好联系,但为了崔娘子,我试一试。”卫无源应承下来。   萍听突然簌簌地直掉眼泪。   崔桃和卫无源都奇怪她为何突然哭了。   “曾经你居然离我这么近,我可以救你的,但我却没有。三年前的寒食节我在做什么,我好像出去爬山了。因为我不爱呆在家里,看我爹和那些莺莺燕燕。”萍儿哭红了眼睛,委屈抿着嘴角,还给崔桃行一礼道歉。   卫无源诧异地打量这一幕,“你这爱哭叽叽歪歪的毛病倒是没该,可我养你这么多年了,怎从没见你这般敬过我啊?”   “因为你不值得!”萍儿气吼道,虽是吼,却也没多大声。   “你既然回来了,就把家业接管了吧,我这身子怕是熬不了多久了。”卫无源叹口气,有一种沧桑要死了的样子。   萍儿见状呆了呆,不禁就心软的趋势。   “卫庄主想熬多久?我可以帮一把。”崔桃又举起手里的银针,“不巧经我的调理,卫庄主如无意外的话,貌似还能活挺久的。”   “别别别,我的意思怕意外嘛。”卫无源马上改了态度。   “年纪大了得认,别玩儿刺激大泄身,就不至于如此。你身子是奇,也不愧是练武之人,这么经年折腾下来,只是浅肾亏,已经很不错了,以后别作死了,三十减十吧。”崔桃下达医嘱。   萍儿听这话蹙了下眉,似有话地看向崔桃,最终用手揪住裙子选择沉默。   “行,”卫无源乖乖应承,“我回头打发走十个。”   崔桃惊讶:“你不会算数?”   “不三十减十么?”卫无源默默算了两遍,没觉得自己哪里算错。   崔桃拿起桌上本来写方子的毛笔,在纸上写下了三十这两个字,然后把十划掉了,问卫无源剩下的是什么。   卫无源震惊地瞪大眼:“三?就三?是这么减的么?”   “不是么?”崔桃无辜地看向萍儿,反问她,“我刚刚减得不对么?”   “对,都是这么减的,崔娘子这示意得很清楚。”萍儿骂卫无源道,“你不是一向信守承诺么,这可是你刚刚干脆答应的。”   卫无源撇起嘴,思虑再三,还是觉得太难了,“三十只留三,不好抉择留谁啊。”   “既这般难,便一个都不要留了,做女儿的就该为父亲分担忧虑,知不知道?”崔桃对萍儿道。   萍儿连连带你头应承,喊着等在外头的管家洪顺:“都听到了吧,就按照卫庄主的意思办!”   洪顺应承一声,这边匆匆去了。   “诶,诶?!”卫无源地激动要起身喊住洪顺,奈何他双腿不大好用。   崔桃忽然想起什么,画了一双眼睛给卫无源。   卫无源一见,忙道:“像,很像当年劫你那名叫燕子的女子,她就长着这样一双眼,双眼皮,眼角上吊。”   “这双眼睛是?”萍儿恍然有印象了,“像那名约崔娘子在城隍庙见面的玄衣女子!”   事情越来越清楚了,之前的推敲都在因相关证据的浮现而得到证实。   崔桃沐浴之后,简单拾掇一下,便准备去崔家。这之前,她已经请洪顺派个人先捎信去崔家提前告知一声了,该有的礼节还是要有。   “我跟你一块去。”萍儿忙道,“反正他死不了。”   王四娘这会儿也都打点完毕了,走过来告诉崔桃可以走了。   “走正门、侧门、角门还是后门?”马车进了安平之后,王四娘打听清楚了崔家在哪儿,就问崔桃该选哪条路。   崔桃一笑:“像我这种丢人的女儿回来,自然是该走正门。” 第62章   崔家众人得知崔桃要回来的消息, 顿时炸开了锅。   信送来的时候,崔家众子孙们刚好在崔老太太这里定省。   这会儿崔老太太还没出来,崔茂看信之后, 便惊叹崔桃今天要回来。众人震惊之余,各抒己见, 屋子里就闹哄哄起来。   崔茂连连冷哼斥崔桃是不孝女, “我找她去的时候,他怎么赶我,今儿便该怎么赶她!她不是不认父么?回来作甚!给她能耐的,在开封府长脸了,便以为能在我跟前耍威风了!”   崔茂的妻子小马氏从得知崔桃还活着以后, 便一直牵肠挂肚, 心心念念,便是有崔九娘和吕公弼捎话告诉她崔桃如今境况好了,嘱咐她不必过于忧心,可做母亲的对孩子思念哪里会因为一句话就停止?   小马智了解崔家的境况, 女儿暂不回来是明智之举。如今听说女儿要回来了,她是又欢心又担心又害怕。激动的眼泪便止不住地流,这会儿便是大家说什么她也没顾上。但好歹其他房的人还晓得当她面说话客气点,反而是自己的夫君、孩子的父亲——崔茂,才是话最狠的那个。   小马氏嗤笑一声,擦了眼泪就道:“说起来怪我, 就不该生她出来遭这份儿罪!别人家的爹爹都信疼孩子。恨不得捧手心儿上,我们家的却是恨不得踩死到泥里去!”   “三嫂快别气了!三哥说的也是气话。”四房夫人朱氏忙拉住小马氏的手, 也跟着着急道,“这人回来了是好事儿了,当年孩子年纪小可能不懂事, 三哥却别跟孩子置气了。”   崔六娘此时正搀扶着崔老太太去花厅,崔老太太闻声在门口停了下来,默默听着屋里人说话。   崔六娘这时就不禁小声嘀咕道:“离家出走那么大的事,哪里是不懂事?再说这孩子不懂事,不正该受大人教诲么?哪有长辈被小辈欺辱的道理。”   崔老太太闻言后,侧首瞧了崔六娘一眼。   崔六娘忙乖巧地问崔老太太:“婆婆,可是桥儿有说错的地方?”   “这话也不算错。”崔老太太应一声,显然心不在焉,有自己的思量。   崔桥自小在崔老太太跟前长大,对崔老太太的脾性自然了解一些,这会儿见她此般态度,就忙闭嘴不吭声了。   花厅内的崔九娘崔枝,一直低头不停地揪着衣角,忐忑至极。她知道因自己当年撒谎,才会让崔桃落得离家出走的名声。如今她回来了,这一切大概就要公布于众了,她的好日子估摸着也到头了。   “怎么了九姐?七姐终于要回来了,你不高兴么?”崔十娘发现了崔枝的异常,忙小声问道。   崔枝抿起嘴角,明明脸上一脸忧心,嘴上却答:“高兴的。”   “我瞧你忧心着呢,没见多高兴。可是因七姐失忆了,怕她不记得你了?唉,以前姊妹中你跟七姐关系最好,你这样担心也是难免的。我也担心,怕七姐忘了我。可转念想想,七姐应该比我们更怕,她更不容易啊。”崔十娘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又跟崔枝感慨她真的很难想象崔桃是怎么在大牢中熬出来的。   崔枝拉住崔十娘的手,正要出言,就听那边三叔三婶吵起来了。   “她忤逆犯上,全无悔改愧疚之意,对父更是不敬。连断绝父女关系的话她都说得出口,我看就该如她的愿,了断了这父女关系,叫她这辈子都没机会再登我们崔家的门!”崔茂暴躁的吼道。   小马氏顿时起身,对崔茂道:“老爷倒也休了我吧!”   “你又拿这话威胁我?”崔茂生气地回瞪一眼小马氏。   小马氏冷笑:“是不是威胁,老爷试试便知。”   崔沅、崔溪兄弟见状忙去劝慰父母,其他人也纷纷劝慰。   崔老太太这时进门,厉声呵斥一句,屋子里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既是我们崔家的女儿,回来了自要见。三哥这么大的人了,竟还说这般冲动乱言?可是忘了太后如何批复你的折子了?你刚参本说开封府不放你的女儿归家,如今人回来了,你又要断绝父女关系,是戏耍着朝廷玩儿,还是把太后的批复不放在眼里?”   崔老太太一番训斥令崔茂哑口无言。   崔茂只得恭恭敬敬地点头应是,附和崔老太太的话。   “再这般,官没得做了。”崔老太太坐下身来,冷冷睨一眼崔茂,再度冷哼一声。这个三儿子她本来很看好的,如今倒是混账了。   其余三房都很惊讶,他们不知刘太后批复的事儿,问明缘由之后,无一例外地全都赞同崔老太太的话。这太后的朱批可不是开玩笑的,刘太后什么人物?那可是收拾起权倾朝野的丁谓都不动声色的人物!他们崔家如今连有资格上朝的官员都没有,为这事儿闹?那不是作死么!   三兄弟纷纷指责崔茂不该跟崔桃计较,不过是个女儿家,再厉害还能翻了天去?再说那边还有吕相家的二儿子一直钟情于崔桃,如今她人又得了刘太后的青睐。还说什么?还讨论什么?供着她呗!   “三哥你如今怎么糊涂成这样?我要有这样的女儿,我巴不得供着呢。便是以前离家出走了,在开封府坐牢了,又怎么样?人家现在长脸了,太后都不嫌弃,我们嫌什么!这女儿不想认也得认,还得好生伺候着。”   崔家老四崔董对崔茂说完这些道理后,他觉得还差点什么,再补充一句。   “你若实在不相认也罢了,我认。把侄女儿认成女儿,不过分吧?”   “胡闹!”崔老太太呵斥。若四儿子认了崔桃做女儿,倒叫老三媳妇处在什么身份?   小马氏却不觉得崔董这样话令她尴尬,反而觉得爽快,看崔茂的眼神儿更嫌恶。她随即嘱咐自己的两个儿子崔沅、崔溪,让他们亲自去接崔桃回来,不准他们露出一丢丢嫌弃的崔桃的意思来。   “她在外头已经受了太多苦了,你们俩若是谁让她委屈受,我饶不了你们!”小马氏说到这时,眼泪便在眼眶里打转。   崔沅、崔溪连忙应承,请小马氏放心。   在崔桃的马车抵达崔府之前,街口已有官家婆子邓氏带着几名家仆等候,崔沅崔溪兄弟自然也在。   一见有马车来了,这车后头还载了许多货物,且还见是女子驱车。邓氏多少猜测可能是这一辆,便上前问询可否是崔七娘的车。   王四娘愣了下,忙点头应承。   崔沅和崔溪见状都笑了,随即跟随着邓氏一起引领崔桃过了崔府正门,要往头的角门走。   王四娘自然谨记崔桃的吩咐,就将马车停在正门。   邓氏转头见马车不走了,连忙折返询问情况,又笑着告诉王四娘:“再往前些就是了。”   “我们娘子要走正门。”王四娘说罢就跳下马车,上了踏脚。   邓氏恍若被雷劈了一般震惊,半晌缓过神来,嘴里念叨着:“这、这怎么行?这不合规矩啊!哪有未出阁的女子走正门的?”   王四娘对邓氏笑道:“得了,那你今天长见识了,这就有了!”   邓氏抽出嘴角,心里笑话王四娘猖狂,她一面打发家仆赶紧去通报这边的情况,一面忙请崔沅和崔溪两位郎君帮忙劝一劝。   崔沅、崔溪也都觉得崔桃此举太过异常,本来家里头为她回来的事儿就吵吵闹闹。特别是他们的父亲,若是知道崔桃这般要求,怕是更要生气了。   等崔桃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崔沅、崔溪二人就赶紧上前。   三年了,崔沅和崔溪再见幼妹,都禁不住激动。二人目光一致地从上到下再到上,去打量崔桃。还是那张他们熟悉的脸,褪去了不少稚嫩,一双葡萄般的眼睛又黑又亮,瞧着好像比以前更机灵了。只是她看他们的眼神好像很陌生,果然她真的失忆了?   兄弟俩思及此,心中不禁酸楚。   “七姐回来就好,我们都担心极了。阿娘更是,这些天她为你不知流了多少泪。”崔沅道。   崔桃由此就听出来了,眼前这两位清秀的年轻男子该是她的同母兄长,在崔家排行第三和第五。   “三哥,五哥。”崔桃温笑着见礼。   崔沅和崔溪惊讶了下,忙问崔桃是不是想起他们是谁来了。   崔桃摇了下头。   二人这才明白过来,崔桃是因为二人的言谈猜出了他们的身份。倒真聪明,比以前还聪明。   崔沅高兴之余,跟崔桃商量道:“这咱们这些没什么名头晚辈,都是要走小门的,正门连伯父叔父和咱们爹爹都不走,是要来了贵客才开正门相迎。我知道七姐在外受了不少苦,我们也很欢迎你回来。可这规矩不能坏,若被外人知道咱们这么大的门第竟这般有失体统,可是会被笑话的。爹爹和伯父他们在官场上,肯定也会被同僚说道的。”   “正是啊,三郎说的正是理儿,七娘还是随婢子去吧。”邓氏再道。   “我走正门。”崔桃道。   这时邓氏打发去通报的人跑回来了,对邓氏附耳嘀咕了一句。   邓氏听了也不意外,只是再打量崔桃的眼神有一种看笑话架势,但面上还是保持着礼貌性疏离的微笑:“七娘您看,这老夫人也发话了,不能走正门,不合规矩!”   崔沅和崔溪听到这话后都觉得尴尬起来,正要再劝崔桃,就见她从袖中取出两块牌子来,递到崔溪跟前。   “烦劳五哥帮忙把这个呈给祖母瞧,并传一句话,我是带着太后嘱咐来的。”崔桃是跟崔溪小声嘱咐这话,邓氏等家仆离得远些,倒没听太清。   崔溪一见这俩牌子就觉得不简单,再听崔桃这话,立刻来了精神,这就捧着两牌子去了。   花厅之内,崔老太太听说崔桃的要求后,倒真被气着了。   这会儿方觉得这丫头回来真如崔茂所言那般,是故意来找茬的,哪有这样没规矩的?   崔茂赶紧在旁感慨崔老太太冤枉他,之前竟不听他的提议,禁不住又念叨一遍崔桃如何不规矩不听话,不能给她脸,便是大方允她进了崔家的门,也得趁机好生教她规矩。   崔老太太瞪一眼崔茂:“你倒是有能耐说我了,她是谁的女儿?是我的么?便是教不好,也是你们当父母的错!”   崔茂讪讪地闭嘴。   一旁的小马氏紧抓着帕子却不甘心,这走正门的要求确实听起来有点过分了,像是在故意胡闹。可她女儿就是胡闹怎么了?她受了那么多苦!她要是真想闹,她就跟她一块闹,反正在崔家这日子她算是过够了!   这时崔溪急忙忙跑进门,给崔老太太呈上两个牌子。   崔老太太见过玉牌和开封府腰牌之后,脸色凝重,一听崔溪说崔桃是带着刘太后的嘱咐来,慌忙站起身。忙命人赶紧去开正门,大家也要一起相迎才是。   原本在屋子里或嘲讽或冷眼瞧热闹的众人,这会儿都恍然了。当然最没脸的还属崔茂,他瞧了眼老太太手里的那俩牌子,但没看太清。只知道那玉牌瞧着贵重,而另一块其像是开封府的腰牌,可牌子背面怎么看着有那么多字儿?   正门前的邓氏等人没等来笑话,却等来了气派的正门大开,崔老太太等人亲自来迎崔桃的盛况。   这下邓氏等家仆万万不敢小瞧这位离家三年的崔七娘子了。厉害,太厉害了!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她刚刚好像只拿了什么小东西给崔五郎,竟然就能把局势扭转成这般?   众人跟在崔老太太的身后,好奇地张望着,随即就看见穿着碧色上襦长裙、容色秀丽的崔桃,身后带着一壮丑一瘦美两名女子,落落大方地行至崔老太太跟前。   崔桃半点不出错地行了见礼,喊了声“婆婆”。   崔老太太惊讶地打量崔桃,忙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好孩子,快让祖母来瞧瞧你,变样了,却是更漂亮标致了。你这混账离家三年,可还知我还挂记你呢?”   崔老太太说着就哭起来,众女眷忙跟着附和。   小马氏一直直勾勾地盯着崔桃,等崔桃从崔老太太怀里出来的时候,她便更咽着唤了一声‘桃儿’。   “阿娘。”崔桃通过观察,精准地判断出了崔老太太和小马氏的身份。   “哎——哎!”小马氏激动地抱住崔桃,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她却是什么话都没说,因有想说的话太多,一刻反而不知该先说哪一句。   随后在众人的劝慰下,大家移步到了花厅。   崔老太太先问起崔桃这腰牌怎么写了这么多职务。   众人一听都围上来看,又听崔桃说此物为官家特意御赐给她,更觉得了不得。即便是之前有瞧不起崔桃的人,这会儿都不禁在心里泛着酸水,感慨她命好,居然能同时得太后和皇帝的赏赐。难怪她要回来了,这是回来显摆了。   崔老太太倒是真心高兴崔桃能挣来这么多荣耀,连连赞叹她出息,众人当然要跟着崔老太太的话附和。   才不过片刻的工夫,崔桃觉得自己好像听遍了这世上所有好听的赞美之言了。   因儿子们是时候去衙门当值,崔老太太忙给崔桃先介绍了五房所有人,   崔茂趁机也要跟着兄弟们走,却被崔老太太叫住了,要他今日请假。   “为何?”好不容易有正当理由可以撤离,崔茂当然不愿意留下。如今他也算是瞧得明明白白了,崔桃这是带着‘依仗’有备而来,是要拿乔来压他了。   “没听桃儿说有太后的嘱咐?你这般走了,可是不大不敬。”崔老太太让崔茂必须留下。   崔茂无可奈何,却还是不想留太久,就问嘱咐是什么,他听了再走。   “前两次为了去汴京寻她,我已经请了两次假,却不便再多了。”   “爹爹可以走,太后的嘱咐却不是说给爹爹的。”崔桃对崔茂笑了笑。   崔茂反而更加警惕,觉得崔桃这笑不怀好意。这会儿他倒是更想留下来,可听崔老太太催他快走,他倒是没办法改口再留了。   崔老太太依崔桃的要求,将闲杂人等都散了,又再三给崔桃保证,绝不会透露给第二人。   “太后嘱咐我将藏在崔家内害我的人揪出来,然后告知与她。此番回来,我也算是奉了太后的意思来查人。”   崔桃随即解释了她两次没有归家的缘故,第一次是人微言轻,势单力薄;她若回来了便是凭她一人之言解释怕是也没办法自保。第二次则是因为心寒崔茂的态度,对她的苦处不管不问,竟然只想着给她婚配,让崔家荣光。   崔老太太恍然,疑惑问崔桃:“害你的人?你是说当年你不是离家出走,是家里有人——”   崔桃点头,随即将她调查的情况和崔九娘的招供,复述给了崔老太太。随即崔九娘就被召来,亲口跟崔老太太认了。   小马氏这时候也被请了过来,得知女儿当年的离家出走根本就是冤枉,更气恨得胸口疼,她直骂崔九娘不是东西。崔老太太也狠骂了崔九娘一通,还要惩处她。   崔九娘哆哆嗦嗦地伏地赔罪,不敢辩驳一句。   “还请婆婆和阿娘饶了她。”崔桃提崔九娘求情道,“她不过是性子使然,被人利用罢了。她已经受了我的惩治了,也很诚挚地跟我赔罪了,还肯愿意冒险帮我,将功赎罪,已然难得。”   崔老太太听崔桃这话,缓了口气,这才招呼崔九娘起身,却是心疼崔桃不已,气得又落了眼泪。   “好孩子,你受苦了,在外头受了那么多罪,你爹爹他还——我这就将你爹爹叫回来,让他知道这件事,跟你赔罪!”崔老太太忙道。   “婆婆可知我刚才为何要让爹爹走?”   崔老太太怔了下,方反应过来,“难道你要瞒着你爹爹?”   “我只对我信任之人坦白我所调查的真相。”   崔桃非常坦白告诉崔老太太,崔茂并不在她信任之列,从他对她感情就能看出来。   “能将吕二郎有怪癖的事儿告知我,并让我深信不疑的人,一定是我往日比较相熟也比较相信的亲近之人。在事情没调查清楚之前,这个家里所有人都有嫌疑。”   崔茂虽说是她的亲生儿子,崔老太太也感觉到他对孙女的态度有点寡薄。虽然造谣吕二郎的怪癖的事儿肯定不是自己三儿子干的,毕竟他是一直盼着俩人的亲事能成的。但是崔桃的谨慎也确实有道理,知道的人多了就容易有人口不严。三儿子对崔桃没有足够的喜爱,知情之后倒是很可能守不住秘密。   “那你为何还敢跟我讲?”崔老太太特意问道,毕竟崔桃已经失忆了。   “来之前略作打听了一番 ,了解到婆婆经年来的行事作风,是必有一颗深明大义之心的,便晓得婆婆会体谅到孙女的难处。”   这还要多亏韩琦的资料辅助,加之见面之后,崔桃略作观察崔老太太的表现,断出崔老太太是着眼大局、盼着整个崔家好的人,这才决定跟崔老太太坦白。再者,崔老太太是崔家最受尊敬之人,若得到她老人家的协助,之后在崔家不管做什么都会十分便利。   崔桃不忘跟崔老太太形容,这地臧阁有多奸诈、狡猾和狠毒,此事若是查不清,那个暗藏在崔家的人若是一直揪不出来,对于崔家的将来还不知会有多大的害处。   “到时可能不止出一个我这般‘离家出走’的,影响崔家的名声了。”   这话戳中催老太太最担心的痛处,崔老太太本就憎恨有人害了她宝贝孙女,如今更是要下决心帮崔桃将这个害虫揪出来。   “听闻你如今极擅查案,如今家里这桩事便要仰仗你了,有什么需求尽管跟婆婆提,婆婆会尽量帮你。我可怜的孩儿啊,你受了多少罪,遭了多少冤,太叫婆婆心疼了!”崔老太太痛哭起来,用拳头捶了捶胸口。   小马氏才好些,见崔老太太这般,又跟着落泪,却还是赶紧劝着崔老太太缓着些,别太激动。   崔老太太毕竟岁数大了,刚才就觉得胸闷,这会儿身体打晃,真快要晕过去了。崔桃忙为崔老太太诊脉,施了银针,又开了方子下去,让王四娘和去抓药。   “我来吧。”邓氏候在外头,见王四娘说要去抓药,忙讨了方子要自己来。   王四娘想都没想,就把方子递过去。   萍儿立刻将药方抢到自己手上,对邓氏道谢:“不劳烦了,我们亲自来就行。”   出了崔家大宅,王四娘不解问萍儿:“为何我们可以省着力气,不跑腿儿,你却上赶着呢?那不是有人愿意干呢?”   “你懂什么,这深宅大院里黑着呢,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手段极多。”   萍儿给王四娘做了一个假设,若这药抓了之后被人加了料,回头有换了正常的药渣放在那儿。若崔老太太喝出了事儿,会算在谁头上。   王四娘瞪大眼。   萍儿接着告诉王四娘,便是他爹那样的人物,能把很多女人都安抚好了,可宅子后头还是免不了有一些小算计和纷争。她自小就是见这这些东西长大的。   “如今想来,我这说话的性子也是被她们耳濡目染了而不自知,爱哭也是!”   王四娘挠挠头,“哎呦,这大户人家的后宅可真麻烦。走走走,咱们仔细着抓药,再熬好送过去,绝不能叫任何人经手了。”   崔老太太经崔桃施针之后好些了,她在崔桃的搀扶下靠在床上躺着,不禁问崔桃怎么会医术、验尸等等能耐。   “其实我也疑惑,不过近来我好像明白了,原来我曾在地臧阁被人专门训教过,必是受得苦难多了,就开窍了,什么都一学就会。”崔桃解释道。   崔老太太一听这话更心酸,但也不禁点点头,“几个姊妹之中,本就数你最聪敏有才华,若不然也会那般让吕二郎上心了。若在被人拿刀、鞭子逼着学,可不就……”   崔老太太再度更噎了。   缓了片刻之后,崔老太太接着跟崔桃道:“我冷眼瞧着,好像你当年十岁时,在我的寿宴上,那一首好琴便把吕二郎惊艳着了。难得你出了事,在大家都误会你的时候,他还是一直肯等你。”   “婆婆,我不欲再跟他扯上关系。”崔桃收了银针之后,直接跟崔老太太讲明。   崔老太太愣住,倒是十分不解崔桃为何要舍了此等良配,那可是多少家女子求都求不来的好姻缘。   小马氏也不解,她也很认可吕公弼。   “婆婆也说了,无法想象我这三年都经历了什么。我也无法想象过去如何,会让现在的我如此理智、冷静,甚至看透一切,不大容易动心了,事情查清楚前也不太想嫁人。”   崔桃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淡淡的,虽然小脸儿看起来很年轻,但口气听起来像是个历尽沧桑的老者才有的感慨。   有那么一瞬间,崔老太太甚至觉得崔桃是比她还老、见识还多的人。这令她不禁心疼崔桃到极致,便含泪应了崔桃的请求,婚事这块儿不逼她,全凭她的心思。   “婆婆之所以应你,一则是心疼你,二则也知你如今非池中物,不该被世俗之事所束捆,婆婆不能让崔家拖你的后腿。”   其实早上的时候,崔老太太听大家说道崔桃的时候,心里就有不一样的想法。崔桃在京的表现她都听说了,她活了几十年了,丈夫走得早,她一个人艰难拉扯几个儿子长大,撑起这么大的崔家,岂会看不明白这点事?   崔桃听了这话,方跪下给崔老太太磕头,感谢她能体谅自己。   在伺候崔老太太喝药休息之后,崔桃才得机会跟小马氏单独相聚。   小马氏对崔桃又哭又抱,崔桃的脸都快被她给摩挲掉了一层皮。那种母女之间天然感情的相连,崔桃竟感觉到了。在失忆的漫长岁月里,这种真正属于她的亲情温暖她不曾感受过。像是僵硬了百年的老虫儿,忽然有了一丝生机。崔桃这会让也哭着靠在小马氏的怀里,听小马氏讲着她儿时的趣事,说她小时候有多懂事多聪明。   小马氏又亲自带着崔桃去了她的房间,里面的一切布置都没有变。小马氏给崔桃看了她之前所绘的画和字。   崔桃发现自己的字迹倒没怎么变过,屋子里正燃着的熏香也是她比较喜欢的兰香,味道淡淡的,最合她心意。原来就算她失忆了很久很久,还是会留有痕迹似以前那般。   崔桃环顾屋子里的一切,恍然有种熟悉感了。   “阿娘,这三年让你受苦了,特别是在得知我在开封府坐牢的消息,阿娘心里一定很煎熬。会有很多人拿异样的眼色看阿娘,背后议论阿娘……”   “好孩子,我这受这点东西算什么,最苦最难的是你啊!”小马氏忍不住又摩挲一边崔桃的脸,好像要不停地确认她的存在,才知道她存在一样。   “苦尽甘来,都过去了。”   崔桃笑了笑,劝小马氏不必太伤心,若不然她的脸真要被小马氏搓秃噜皮了。   “我们出去走走,阿娘跟我讲讲家里的情况吧。”   母女俩便相携去了花园散步,崔沅和崔溪本就在外等候着,见状都跟着。但凡见到什么地方有关于崔桃的回忆,崔沅和崔溪兄弟俩都争相说。一家四口在花园里倒是有说有笑。   “知道七姐在开封府大牢的时候,我和三哥都想跟爹爹一块去看看你,爹爹却不让。后来我便偷偷要去,又被身边嘴欠的家仆告到爹爹那里,没去成。”崔溪愧疚自己都没能给崔桃送饭,在牢房那头为她做些打点。更想不到父亲去了那一遭,居然真的狠心什么都没管她。   “不去就对了,为了见我一面,回来要被挨打,可不划算。我们如今不是见了?这样就很好啊!”崔桃笑着安慰崔溪不必愧疚,她在开封府混得很好,一路从没饭吃、没洗澡,到有饭吃、换牢房、可洗澡、越吃越好……升级得非常顺利。说不定哪一天,还能升级为推官夫人。当然后面这句,是崔桃默默在心里说的,不可能说出口。   小马氏母子三人听得津津有味儿,也都惊呆了,叹服之余越发心疼崔桃,各自都暗暗在心中发誓今后绝不能再让她受苦了。   傍晚的时候,在崔老太太的张罗下,为崔桃办了一场盛大的庆祝宴,还请了不少杂耍献艺,好生热闹了一番。   各房见崔老太太对崔桃疼爱得紧,也知道如今崔桃可是受多方器重的人物,更是拿着太后和官家两方特赐牌子的人,还如白天那样,跟风地一味地热情高赞崔桃。   崔枝因得了崔桃的求情,在崔老太太那里得了赦免,缓了一下午之后恢复了状态。这会儿她就拉着十娘崔柳来找崔桃,张罗着带她一起跟兄弟姊妹们玩游戏。   “我就不玩了,你们玩吧。”崔桃拒绝道。   “别呀,就是为你才张罗呢,你是我们今儿个都要捧的人,你不来还有什么趣儿。”六娘崔桥也凑了过来,跟着一起邀请崔桃。   几名堂兄和崔沅、崔溪也都来了。   孩子们这一聚,自然就引得大人们注意。崔老太太听说他们要玩儿,乐呵地要他们快点,她出彩头,还要押崔桃赢。   “婆婆好眼光,肯定是我赢的,但我来了就没人能玩儿了。”   众人惊呼崔桃口气大。   崔桃共拿了五颗石头,在看过前头瓦片的位置后,就叫人永布给她蒙上眼睛,随即五颗石头打出去,五片瓦全中,皆被打碎了。   这下可惊呆了众人。   崔桃淡然地扯下蒙布,问崔枝、崔桥、崔沅等人:“可还要跟我玩儿?”   所有人都乖乖摇头。   崔桃便坐回桌边,继续品尝桌上的美食。   她爱上了桌上的那道芙蓉肉,吃得出这菜是以猪肉、虾肉为原料,却利用了虾肉熟了就会变红的缘故,菜才会有赛若芙蓉的粉红色,色相十足,猪肉的醇厚之香,虾肉的清鲜之美,软嫩地口中融合,让人仿佛有种在芙蓉花瓣上翻滚的愉悦感。   奈何这是大宴,崔桃不好只盯着一盘肉去吃,只多用两口就舍下了。如今不是在开封府,她可以随意,在崔家她不能只顾及自己,也得顾及母亲小马氏的面子。总不能因她让小马氏再继续被别人笑话,说她女儿没吃相不规矩。   宴席散了后,崔桃与小马氏又腻歪了一会儿才道别。至于崔茂,从放值归家之后就被崔老太太叫去训斥了一番,没参加宴席,去祠堂反省了。   崔茂跪着反省的时候,脑海里总是浮现白天时崔桃对他的笑,果然这丫头对他笑没好事!   崔桃回房后,就有八名小马氏拨来的丫鬟候着她。崔桃倒是没让这些人在屋里伺候,还如常那般带着王四娘和萍儿一起住。   更衣沐浴之后,正要睡了,外头忽然传来说话声。   “六娘来了。”   丫鬟通报话毕,崔桃就看见崔桥捧着一盘芙蓉肉笑着进门来,其身后还跟着一名中年女子,崔桥称她为王妈妈。   “我瞧七姐爱吃这芙蓉肉,刚刚在宴席上似乎没好意思多吃。正好王妈妈做这道菜最好,我就让王妈妈下厨给六姐做了一盘。”崔桥说罢就乖巧地将芙蓉肉放在桌上,再给崔桃递上筷子,请她尝一尝。   笑容甜美,眼神真诚,加之她模样清秀,这么看起来还真有些赏心悦目。   崔桃接过筷子,抬眸再看向那位王妈妈,姿色普通,但身材不错,便是站着也极有姿态,浑身上下都透着规矩和一板一眼。崔桃还注意到,她从进门之后到现在,这位王妈妈一直垂着头,低眉顺眼,不曾目有斜视,更不曾偷偷看过她一眼。   她如今可是整个崔家好奇的焦点,而且这道菜还出自她之手,她竟一点不担心、不关心她品尝之后的反应?   崔桃把筷子戳在芙蓉肉盘子里,似无意地问,“这菜一瞧就不简单,闻着便香。不知王妈妈是哪里人?来府里多少年了?”   “深州本地人,来府里有十多年了。”崔桥代为答道。   崔桃用筷子夹了一块芙蓉肉后,再问:“一直都呆在府里做事么?”   “王妈妈可跟别的家仆不同,她是婆婆特意选来教我女红手艺的,没别的事儿的时候,会回乡去照看孙子。”崔桥接着解释道。   “可巧了,我认识的女红手艺好的都有好听的闺名,不知王妈妈是不是也如此?”崔桃顺势就问。   崔桥惊讶,“竟还有这说法?嗯,不过王妈妈的名儿好像也不算特别,单字一个‘娇’算特别么?”   崔桥话音未落,那王妈妈终于抬眼,瞄向了崔桃。 第63章   “娇, 姿也。”崔桃笑着对崔桥道,“这是最美不过的字了。”   “倒也是。”崔桥笑着应承。   崔桃似无意地转眸扫了一眼王四娘和萍儿,便夹着那块芙蓉肉往嘴边送。   萍儿端着茶碗过来。   王四娘大咧咧地走到王妈妈跟前。   “这菜可真香呐, 颜色还这么粉嫩好看。既然我们七娘爱吃,不知王妈妈能否把这道菜也教一教给我?”王   王妈妈淡笑着点头, 应承当然可以。   “那可太好了!”王四娘大幅度地振臂, 拍了一下手。   “哎呀——”   萍儿叫一声,手上端着的凉茶被王四娘那一挥臂给彻底打翻了,满碗的茶水和茶叶都撒在了崔桃长裙上。   “你看看你!”萍儿气得骂王四娘毛手毛脚,赶紧去用帕子给崔桃擦拭身上的茶叶。   王四娘尴尬地点头哈腰赔罪,“抱歉, 抱歉, 我一时高兴就……没……没注意!”   “你看看你,把娘子这一身衣裳弄得!”萍儿又气急败坏地骂一嘴王四娘,忙搀扶着崔桃去更衣。   崔桃便无奈地跟崔桥道歉。   崔桥忙摆手道:“七姐快去吧,时候不早了, 我也该回去了,咱们明日再聊。”   崔桃便笑着打发俩丫鬟去送崔桥和王妈妈。   等她们俩人一出门,王四娘和萍儿就吵起来。   崔桥侧耳听着屋子里传来的吵闹声,嗤笑一声,带着王妈妈走出院子后,才对王妈妈说话。   “都说什么样性儿的主人, 会养出什么样性儿的狗。七姐身边的随从可真是粗鲁,没一点规矩。”   “听说那二位可不是什么奴, 是七娘子在开封府女牢内结识的朋友。不过因为日子过不下去了,她们才跟在七娘子身边伺候。”王妈妈道。   崔桥惊讶地掩嘴:“天啊!居然都是女囚!那我刚才居然理她们那么近! 不行,回去我得用柚叶好好洗洗身!”   两柱香后, 王妈妈伺候崔桥沐浴梳理完毕。   她笑着问崔桥:“六娘不好奇今天七娘单独跟老夫人说了什么话?”   崔桥不解地透过铜镜看向王妈妈。   “本就是嫡出,在外流落了三年,如今还带着荣耀回来,崔家几位娘子中怕是没人能比过她了。我冷眼瞧着老夫人待她的态度是比三年前还更疼爱。”   三年前,崔桃正处在要跟吕二郎议亲的时候,那会儿家中人可是个个把她当成凤凰一般捧着。   崔桥咬着下嘴,嫉妒得红了眼眶:“我就苦在这身世上,不然凭我的姿容,比她却不差的。”   “身世是改不了,但事在人为。便瞧当今太后,她本是怎样的身世?比起六娘不如太多呢,如今却在何等尊贵之位?除了官家,这天下的女人男人都比不过她。”王妈妈道。   崔桥点头应承,告诉王妈妈她如今可都是按照王妈妈的指点在做人。一切都尽量去顺着祖母的意思,尽力讨祖母的喜欢。   “我如今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任性了,婆婆既然疼爱七娘,我就跟着疼爱。至少在面子上如此,如今天,我不就特意送了芙蓉肉给她?”   “但六娘还是该多打探老夫人的心思,如此才能顺着老夫人的意思去表现。”王妈妈告诉崔桥只这些还不够。   她还给崔桥建议了两条路,一条是去王府之类的地方从美人做起,如刘太后一般凭自己的野心地往上爬。另一条就是凭她现在庶出的身世,靠眼光和运气选准了合适的夫家,夫家将来若有出息,她就荣光。不过后者的可能性不仅要靠眼光,还要靠运气。但凡有希望能考中进士,年轻有为的,那都是被名门嫡女盯上了,便是寒门出身长得丑的也照样有人抢,想捡漏可不那么容易。   而老夫人那边正好有几位老姐妹都跟两大王府有走动,所以走这条路最妙。   “想有出息就得付出不同于常人的努力,六娘得有决心和毅力才行。”王妈妈嘱咐道。   崔桥连连应承,这便去打听祖母是否睡了。听说崔老太太失眠了,崔桥就忙凑到崔老太太跟前,给她捶肩按腿,说笑话逗她开心。   王妈妈在旁瞧着这一幕,跟半闭着眼睛的崔老太太道:“六娘对老夫人真真孝顺。”   “是啊,所以我一直不舍得把这孩子嫁出去,不过这年岁到了,也不好再留了。”   崔桥忙害羞表示不嫁,要一直留在她身边。   “我也有没了的一天,到时你怎么办?成婚了,有自个儿的孩子才牢靠。”崔老太太道。   “桥儿不需要牢靠,桥儿只想祖母好好的,祖母长命百岁就是桥儿最好的牢靠。”崔桥忙撒娇地抱住崔老太太的胳膊。   “说起来七娘就比六娘小一月呢,岂不是她也该张罗了?听闻吕二郎至今还未定亲,七娘跟吕二郎许还能再续良缘了,婢子可要恭喜老夫人了!”王妈妈欢喜地祝贺道。   “她不一样,再说吧。”崔老太太随即闭上眼睛,享受着崔桥按肩。   “也是,七姐离家那么久了,如今还失忆了,之前受了那么多罪,该多留两年在婆婆和爹娘身边。”崔桥接着乖巧地告诉崔老太太,她今天在宴席上注意到崔桃爱吃芙蓉肉,刚刚特意请王妈妈做了一份儿送过去。   “乖孩子,数你最懂事。”崔老太太笑了一声。   崔桥随即就撒娇今晚要跟崔老太太一起睡,崔老太太自然允她。   “婆婆跟我讲讲呗,七姐这些年都受了哪些罪。我回头便好生嘱咐姊妹们,大家都该对七姐好一些,更疼爱她才是。”   崔桥说这话时,愧疚地跟崔老太太检讨自己以前太不懂事了,竟因为一点衣料首饰就跟崔桃斗嘴。   “婆婆,我以前太坏了,真该打!”   崔桥说着就拍自己脸蛋一下。   在崔老太太看来,这孩子们偶尔拌嘴打打闹闹是常情,倒没什么紧要,但崔桥能这般懂事地讲出来检讨,倒觉得她心性单纯。   崔老太太就简单跟崔桥讲了讲崔桃住在开封府大牢的艰难,又讲她是如何一点点立功赎罪。   “七姐失忆了,怎么会这么多能耐?”   一旁熄灯后,正准备离开的王妈妈,听了这话后,暂缓离开的脚步。   “说是不记得了,全开封府的人也都奇怪呢,她怎么这般厉害。想来是她离家出走之后,在外游历的时候,遇到了什么厉害的江湖门派,有什么奇遇吧。”崔老太太谨记了崔桃的嘱咐,对任何人都不提及关键的信息。   而在此时,王四娘终于捉了一只大老鼠放到竹笼里,给崔桃送了过去。   崔桃将一块芙蓉肉喂给了老鼠吃,等了大半个时辰后,见老鼠依旧活着,便暂且不管它,招呼王四娘和萍儿睡觉。   次日一早,崔桃刚醒,就见萍儿贼精神地蹲在老鼠笼旁边,用一根树枝在拨弄老鼠。   老鼠被她拨弄得左右逃窜,精神得很。   王四娘也起身了,打着哈欠问萍儿做什么呢,“你那么大的人何苦难为一只耗子?”   “活得好好的,没死啊。”萍儿诧异道。   “没死就没死呗,还真能像你说的那么可怕,这深宅大院里的女人闲来无事,刚见面就下毒啊。”王四娘不以为意地叹道。   “是啊,岂可能是简单的下毒。”崔桃让王四娘把那块圆饼香拿出来,点燃了试试看。   这工夫崔桃就坐在铜镜前梳头。   王四娘忙活了两下后,屋子里开始飘香了,很快她就听到身后传来萍儿和王四娘的惊呼声。那老鼠抽搐几下就死了,有黑虫子从其皮肤里钻出来。跟在汴京的时候,地臧阁分舵那些人的死法一样。这虫身像蛆一样,但头部是硬的,嘴巴如利刃一般可以轻易咬开人的皮肤。   崔桃取一罐子来,捡了几只虫子放进罐子里封好。   她随后解剖了老鼠,发现这老鼠的五脏六腑、脑子和骨骼都有不同程度的受损。   这些虫子确实在兢兢业业地杀人。   “每日弄两块鲜肉喂养它们。”崔桃想看看成虫什么样,不忘嘱咐王四娘喂养的时候小心些,用竹签送入,别直接上手。   崔桃决定把这老鼠拿给崔老太太瞧一瞧,故事听起来再吓人,终究没有眼见为实给人的刺激大。她得让崔老太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和可怕性,省得老人家定力不够或忘性大,回头被人哄住了。   崔老太太亲眼见到这虫子和老鼠的死状,着实受了惊吓,恶心了一番,万般意识到在崔家如今有多大的潜在危险。   “你才刚来回来。竟如此猖狂地就对你下手了!”   “汴京地臧阁分舵全军覆没,而崔家的这个人本就不容我。其若得了汴京的消息,又见我回了崔家,岂会不着急?人急了,就容易控不住情绪了,迫不及待下手,这在我意料之中。”   崔老太太得知此蛊毒竟被下在芙蓉肉中,可能跟崔桥和王妈妈有关,便立刻想抓人,被崔桃拦下了。   “你莫不是想放过她们?”崔老太太问。   “我留在崔家,于王妈妈而言会有何威胁和影响?我们之前可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最想置我于死地的那个人肯定不是她。她只是个虾米,若大张旗鼓地抓了,会令那条大鱼警惕起来,不敢露头。”崔桃分析道。   崔老太太赞同地点点头,觉得有道理。当年有人算计把崔桃劫走,如今崔桃刚回来就中蛊,可见此人是容不得崔桃在崔家。王妈妈与崔桃之间并无太多利益牵扯,如果是她害得她,这其中必然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你七姐可是那条大鱼?”   崔桥是否有害崔桃的可能性,崔老太太不确定。纵然这孩子是她从小抚养长大,可人心难测,总是会有人让你意料不准的那一面。   “当年我养她,是我刚放了管家权,闲闷了。瞧她不哭闹,眉眼长得有几分像你翁翁,才把人留下了。”崔老太太的言外之意,如果崔桥有问题,她是能舍得下的。   “我瞧她不过是有几分野心,倒没什么太恶劣性子。她若是王妈妈背后的人,王妈妈可不会舍得在昨晚怂恿她来送那盘芙蓉肉。”   虽然比起下毒,自然是下蛊安全性好些,一般人想不到。但是这种事没必要大鱼和虾米共同出场,主谋者会下意识地选择避嫌。   蛊毒很了然,是来自地臧阁,中年女人,有姿态,有擅长教导人的气质,名字里有娇字。王妈妈身上已经有好几处符合地臧阁‘娇姑’的特点了,就目前的综合情况来看,她是娇姑的可能性很大。   崔桃现在犹豫是否要直接审问王妈妈,还是放线等着她去联系‘大鱼’。   深思熟虑之后,崔桃觉得成功钓到鱼的概率不大。   如果这位王妈妈就是娇姑,她大胆地选择在她刚回家的时候就对她下蛊,显然是不打算让她多活一天。很可能是汴京地臧阁分舵覆灭的消息,传了过来。娇姑必然在忏悔自己当初留崔桃活口的决定错了,才害得地臧阁分舵覆灭,这么不及待地想要杀她,便是为了将功赎罪。   她应该会等着蛊虫在身体里发育之后,就尽快对她焚香下杀手。一旦焚香了她不死,势必会令对方心中生疑,起了防备,到那时对方再耍新花样,就防不胜防了。   既如此,便不如先下手为强。   ……   晌饭前,王妈妈受了崔桥的命令,去库房去了银线回来。   进屋后不见崔桥,桌上正摆着一大碗百味羹,另有一小碗里盛好百味羹,还有一盘葱油饼。丫鬟告诉王妈妈,“这是六娘特意留给王妈妈的,可香了呢,她还特意给王妈妈盛好了一碗,六娘可真把王妈妈当半个娘一般孝顺。”   王妈妈笑了笑,随即坐下来,端起喝了两口,觉得味道十分好,可是喝到碗底的时候,她发现羹里竟掺着粉红色的‘肉末’,乍然以为肉没熟,细瞧分辨出很像是芙蓉肉切碎了。   王妈妈大惊,立刻丢了汤匙。她慌忙要跑出去,却被王四娘挡住了去路。她转而要跳窗,又在窗口见到了萍儿。   王妈妈本能地从袖子里内掏出匕首,然后便有些后悔自己暴露太快了。但也没有挽回的余地,她便打算拼一把,她工夫并不算低,应付两个人逃走轻而易举。这才抬手一动,两臂突然被针扎了一下,便全都麻痹了。   王妈妈发现胳膊上的银针后,转头看向银针发射而来的方向,就见崔桃靠在东窗旁,边咬着桃子吃,边打量她,眼神有几分戏谑。   随即门窗都被关严实了,王四娘搬了个凳子放在王妈妈跟前。   崔桃坐了下来,边吃剩下的桃子,边问王妈妈:“娇姑?”   王妈妈一听这称呼,徒然瞪大眼:“你终于记起我了。”   崔桃摆手示意王四娘和萍儿去外头等。   “娇姑可有什么任务交代给我?”崔桃故作偷偷摸摸的语气问,好像真是一个听话的属下一般。   王妈妈拿诡异的眼神回瞪崔桃,“我要你去死!”   “你果然是娇姑。”崔桃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王妈妈意识到自己被绕进去了,气得立刻就抬脚去踹崔桃。   虽然王妈妈的两条胳膊麻痹了,但是两条腿行动起来依旧非常灵活,可见武功底子不低。这若换做以前的崔桃,大概是应对不了王妈妈这样的功夫。可如今的崔桃身轻如燕,速度如风,她飞速旋身,便将一根银针轻松插在王妈妈后腰的穴位上,直接令她双腿麻痹,惨烈地跪在了地上。   王妈妈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崔桃:“你怎么会——”   “这是你教我的功夫呀。”这话是崔桃在瞎说,但也不是没有根据。王妈妈既然专门训教漂亮女子来执行任务,除了色相,如果没有一点身手恐怕也不行,好歹得教她们会点花拳绣腿,练练胆子。   王妈妈嗤笑,嫌恶至极地瞪着崔桃:“我可教不出你这样厉害的徒弟!”   “真的?我很厉害么?”崔桃一脸无辜地发问。   王妈妈见状气得直咬牙:“看不出来你居然藏得这么深,你是不是早就算计好了这一切?你勾引——”   王妈妈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那名在城隍庙约她的玄衣女子,也说她在勾引男人。   “可是想说勾引你们地臧阁的少主——韩综?不知是他定力差,还是娇姑把我教得太好了,反正他到现在都对我痴心不死,你说气不气人?便是我带着他去剿灭地臧阁汴京分舵,他对我也是一点都恨不起来,只一味地心疼我。”   “崔桃,你怎么不去死!我最后悔的便是当年留下你的性命!”王妈妈听了崔桃这番话,自认为一直定力十足的她暴怒不已,只觉得肺都气炸了,她恶狠狠地咒骂崔桃早该死了,骂她是贱货,该被剁了喂狗,该被丢进青楼受尽折辱而死等等,总之说尽了极其难听诅咒人的话。   崔桃听了之后,半点生气的反应都没有。她只是捡起刚才被王妈妈丢掉的匕首,比划了两下往下捅的动作。   王妈妈最终骂够了,嗓子哑了,又见崔桃此状,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从她心口蔓延至全身,额头上的冷汗便渗出一层又一层,她从没觉得崔桃这样可怕过。   “所以你认了,韩综是你们地臧阁的少主?”崔桃又用之前同样的口气问王妈妈。   这样王妈妈意识到,自己居然蠢得中了两次计。没有什么比让一个自以为聪明的人,一而再地被耍,更觉羞辱。   王妈妈赤红着脸,歇斯底里地争辩:“我什么都没认,你爱讲什么就讲什么,休想从我嘴里套出半点证供!”   “当年为何要设计我在清福寺被劫?”崔桃听王妈妈不愿意被问证供,偏好像没听到一般,就要问。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王妈妈咬紧牙关,谨记起之前吃的亏。怪不得她曾经派去杀崔桃的杀手们说她狡猾,王妈妈本以为那些人是在为自己的失职找借口,今儿她才算彻底见识了,这崔桃简直就跟妖怪一样。她极会审问人,戳人弱点,激怒你,窥伺人心。王妈妈万般后悔自己当年竟没瞧出崔桃藏拙了!为什么当初她要跟燕子争辩,为什么她没赞同燕子的话直接杀了她!   “崔家是谁希望我消失啊?”崔桃继续问。   “我说了,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可跟吕公弼有关?”崔桃仿若没听到王妈妈的否认,仍旧饶有兴致地问她。   王妈妈目光滞了下,垂着眼眸对崔桃吼道:“要杀要剐,你痛快点!”   “那可是王妈妈跟我说吕二郎有怪癖的?”崔桃问题停不下来了。   王妈妈应承:“对,是我,就是我,杀了我吧!”   “看来不是你!我若杀了你,还怎么钓鱼呢。”崔桃用略带撒娇的语气说话,倒是把王妈妈气得脸色发紫。   “我忽然想到一个好主意,给娇姑师父看看。”崔桃提笔,在纸上写了几句话,然后就拿到王妈妈面前,“怎么样?”   王妈妈震惊,眼珠子都恨不得瞪掉地上。   “看来韩综果然是你们地臧阁的少主,你认得他的字迹!”崔桃刚刚所书,正模仿了韩综的字迹,与韩综本人的字可有九成相似。韩综的字是她从韩琦那里看来的。韩综与韩琦为少时好友,彼此拜访的时候,难免会通书信。不过这模仿,崔桃只能模仿她见过的韩综写过的字,然后重新组合排列一下。   “内容可算让你惊喜?‘我命其听命于你,盼安,甚念’。我会假意这封信是韩综写给我的,然后让那个人误以为你在听命于韩综的安排。所以你即便是现在死了,却也给不了那个人警醒。因为我可以解释你的消失,让那个人误会你叛变了。我们都跟韩综一伙儿了,开不开心?”   崔桃直击了崔家某人与韩综之间的矛盾,并利用这个矛盾进行挑拨离间。而且她最后说话的语气,还特别欠揍。   王妈妈震惊之余再震惊,她已经处在极度惊惶之中了。在地臧阁做护法这么多年 ,从来都是她调教别人,她戏耍别人,她玩弄别人于股掌之中。所有在地臧阁受她调教女子,见了她都十分惶恐,跟做贼一样逃窜。   她何时会想到会有一天,她自己会这么恐惧,这么狼狈,而且还是恰恰被一个她曾调教过的女孩。   遥想当年崔桃受她训教的时候,那就跟一只无能的小白兔似得,被她折磨地每日小脸煞白。本来再继续进行严苛的训练,再加以蛊毒的控制,是可以把崔桃教成美色傀儡,一辈子为地臧阁所用,结果却突然被横插一杠……总之如今再回想起过去种种,倒真叫人迷惑,不知到底是谁骗了骗,谁玩了谁。   王妈妈异常后悔,如果当初一开始就弄死崔桃,便没有以后的故事,如今的麻烦。   她从容自若这么多年,可以说在众多地臧阁弟子跟前,如神一般的存在,倍受尊敬。但如今,她被狼狈地狠狠踩在泥里,竟被打得毫无翻身机会。一下子从神变得连虫都不如!。   “你怎么会验尸?我的确教过你学简单的医术,但你不应该会验尸。”   王妈妈开始反思哪里不对,试图想要找到崔桃身上的弱点,再把她打败。   “你可怕的根本就不像是人!”   崔桃笑了笑,“我挺庆幸有你的存在,这样我身上的这些能耐都可以有理由解释了,都是你的教的。你不认,就是你撒谎呀。”   “来人啊!这有妖怪!妖怪!”王妈妈突然大喊。   崔桃翘起两边嘴角,在桌边坐了下来,等着王妈妈喊累了,才问:“招不招?”   “你妄想!”王妈妈吼道。   “我试过了,芙蓉肉被耗子吃了之后,只需要等一晚上蛊毒就可以发作。”崔桃从袖子里掏出的圆饼香,对再度陷入惶恐中的王妈妈挥一挥,“我可以等你考虑到今晚。”   王妈妈见到崔桃手里的香,恐惧地浑身战栗。对了,她为什么知道自己是娇姑?她确实看起来示意了。明明汴京那边的人传消息来说,分舵的人都及时被灭口了,开封府没机会问出证供。   为什么崔桃还知道这些?谁告诉她的?燕子也死了。莫非真的是韩二郎痴情太过,将地臧阁出卖了?可是又不对,如果韩二郎真的什么都说了,崔桃没必要这样质问她,地臧阁的老巢也早就被端了。   所以,她根本不是人,是个妖怪!   “我不会让你得逞!”王妈妈低头狠咬了自己领口处的衣带扣一口,然后迅速做了下咽的动作。   崔桃眯起眼,眼眸里只有一丝惊诧闪过,便冷漠看着王妈妈。   王妈妈咧嘴冷冷一笑,像是在向崔桃昭告她的胜利,随即便有血从她嘴角流出。   “看来这毒很伤胃啊,导致胃部大出血了。”崔桃叹毕,把手指伸入了那大碗的百味羹里搅和了一下,然后用嘴咂了一下手指。   王妈妈瞪大眼。   “根本没用下蛊的芙蓉肉,娇姑太多心了,怎么把我想得那么不善良呢?”   王妈妈哇地吐了一大口血,显然是被气着了。她狠狠地瞪着崔桃,苟延残喘得地倒在地上,身体佝偻着。   “以为你自己死了,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王妈妈已经快咽气了,这时候听了崔桃的话,她应是不甘心的卡住这一口气没咽,死死地盯着崔桃,等她的下话。   “可还记得你什么时候来得崔家?你怕是随着那人来的吧?查一查在那段时间前后,还有谁也进了崔府,不就知道了吗?”   王妈妈抽搐了两下身子,倏地瞪圆的眼睛终究还是不甘心地闭上了。   又死一个。   崔桃冷下脸来,缓缓地叹了口气。   刚才瞧王妈妈那毒发时的吐血量,她就知道人救不活了,但也不能让她死得太舒坦。   王四娘和萍儿随后进屋,见这情况都不禁唏嘘,这地臧阁的死士还真多。   “收拾干净了,别叫人瞧出端倪。”   崔桃随即把信给了萍儿,让萍儿安排无梅山庄的人假意韩综的属下来送信。   “交信的时候,假装小声,音量要够大。”   这话若换做以前,萍儿肯定听不懂。但现在她很明白其中的意思了,当即请崔桃放心,肯定办好。   王妈妈的尸体被处置地悄无声息,有崔桃出主意,崔老太太的配合,自然是没人能发现得了。崔桥和她房里的人,之前都被崔老太太找借口调派走了。   不过事关人命,王妈妈的死会如实上报给开封府。   崔老太太得知经过后,有些不放心这么多年以来,崔桥一直受王妈妈教诲。她叱问清楚了崔桥身边的丫鬟,了解到王妈妈居然怂恿崔桥去王府做侍妾美人,气得大发雷霆,偏她质问崔桥的时候,崔桥却一点不觉得这想法有错。崔老太太当即就令崔桥禁足反思,对其的喜欢也是大大减半了。   “她跟在六姐身边,其实目的不在六姐,不过倒是也在顺便利用六姐才会怂恿她去王府。我觉得她更多的是了解婆婆这里的情况。崔家不管大事小情,但凡要紧一些的消息都会告知到婆婆这里。”崔桃解释道。   崔老太太蹙眉,“那她到底图什么?”   “大概也不是图什么紧要的东西,不然也不会在这里呆了十年。该只是为了蛰伏在崔家,护着崔府里的那个人。”   崔桃忽然意识一个情况,那个人可以跟韩综抗衡,在韩综明显不想让她死的情况下,那个人还要偷偷找天机阁的人下手刺杀她。这韩综是天机阁少主的身份基本上是八九不离十了,敢这么跟韩综对抗的人,身份上至少应该跟韩综持平。   莫非是地臧阁阁主的另一个儿子或者女儿?   如果这个推测为真,为何他们兄弟或兄妹不在一处,而是一个在崔家一个在韩家?   韩综有着高贵的身份,那另一个,身份应该也不会太低才对。   随后不久,崔老太太就将十年前进府的,特别是王妈妈进府前后的时间段,现在仍留在崔府内的人员名单,给崔桃整理了出来。   崔桃挨个翻阅了解之后,都觉得不像。   “还没找到?”崔老太太问。   “婆婆,十年前进府的不光只有这些下人吧?”崔桃缓缓地转眸望向崔老太太。   崔老太太愣了一下,随即大惊:“你是说——”   崔桃记得崔枝曾跟她讲过,崔十娘是五房的独女,五叔一家在外调任的时候,路遇劫匪,被劫匪掠杀。崔茂负责前去料理后事,带回了五房唯一幸存的女儿崔柳。   “听说五叔那会儿已经在外为官有七八年了,婆婆之前可见曾过崔十娘的模样?”崔桃特意没有称呼崔十娘为‘十姐’,她可不想跟嫌疑人称姊称妹。   崔老太太摇头,“千里之遥,探亲十分不便,只是从信中知悉情况。但十娘的模样,可是很有几分像你五叔啊。”   崔桃嗤笑,“这倒是有点意思了。”   崔老太太不解:“这话何意?”   “那五叔和我爹爹像不像?”崔桃反问一句崔老太太。   当年毕竟是崔茂将崔十娘带回,如果崔十娘的身份真的有问题,崔茂自然也值得被怀疑。   崔老太太明白了崔桃的意思,她瞬间恍如被雷劈了一般,抖了抖手,最终抓紧桌角的边沿儿才算稳住了。   “我没记忆了,还请婆婆告知,这十年来,崔十娘与我爹爹素日来的关系可好?”崔桃再问。   平时没有多想的时候,真不觉得事情哪里有什么不对。但一旦提出了一个方向的怀疑之后,崔老太太再回忆过往,倒真觉得疑点重重。   “是很好,可是十娘她无父无母了,是五房的独苗苗,大家都禁不住心疼她呀。这孩子很懂事,从来不麻烦人,便更叫人心疼了。我们都很怜惜她,不光你爹,你大伯二伯也很照顾她。”   大概是因为崔桃所怀疑的那个结果,令人太过难以接受了。崔老太太在回答的同时,竟不知不觉地找理由去解释,下意识地逃避。   “爹爹心善,疼爱五房的孤女,按理说这是人之常情,可以解释得通。可我是爹爹的亲生女儿,我都那么惨了,您可见爹爹有多关切过我?放着亲生女儿不关心,去更加关心兄弟之女,这正常么?”   崔老太太不说话了,脸色渐渐变得铁青,越反思越预感不妙,意料到这情况太不对了。情急之下,她颇想当面叫崔茂来问清楚,又有所顾忌。   “不急,这没证据又让他难堪的事,他肯定不会认的。”   崔桃直接问崔老太太,如今她选择帮谁,是站在她这边,还是崔茂那边。   “虽然事情还没定,如今仅仅是猜测罢了,但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我也想听听祖母的立场,若祖母帮爹爹,那我二话不说今天便走。只求祖母看我遭遇可怜的份儿上,让我爹爹写一封断绝父女关系的契书给我。”   崔老太太忙握住崔桃的手,“好孩子,这件事若真如你揣测的那般,祖母自然是站在你这边。我岂能是非不分,黑白不明,令崔氏一族蒙羞!那我死后如何敢有脸见你九泉之下的翁翁!”   “好。”崔桃请崔老太太暂且稳住,一切配合她的行动,只管等她最后调查出来的结果就是。   崔桃随后找到小马氏,问她:“阿娘,十六七年前爹爹在外面可曾有过女人?”   小马氏愣了一下,不解崔桃忽然此问何故,却见崔桃坚持让她回答。   小马氏蹙眉道:“当年怀你快生产的时候,你爹爹才从随州调任回来,突然跟我说他要纳妾。我当时已经快要生下你了,女人怀孩子的时候本就脾气不好,他外调那几个月,却是一封信都没给我写过,结果好容易回来了就只想着要纳妾,我自是气不过,不同意,还告到了你祖母那里去。   你祖母也骂他不关心我即将临盆,令他趁早断了念想,还罚了他跪祠堂。后来你出生了,你爹爹却是不怎么高兴,那之后对我也很寡淡。我想日子长了,可能会渐渐好了,但一直不怎么样。我也就死心了,要我低三下四去求他,断然没门。如今我或者,就为你们三个孩子了。”   小马氏出身名门,自然心气儿高,哪里会不要脸犯贱地去讨好一个不讲理的混账男人。而且便是讨好了,也未必有好结果,这种自轻自贱的事儿她做不出来。   “母亲觉得崔十娘如何?”崔桃对崔柳没有太多印象,一张鹅蛋脸,中等长相,文文静静的。   之前大家一起吃宴席的时候,她不出挑,也不算格格不入,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崔枝张罗着大家一起玩游戏,她也会附和,跟大家融入一起。   不过生活中,往往就是这种看似不惹事的中庸之人,最容易令人忽视,也最容易‘闷声干大事’。   “父母不在了,就她一个孤女,自是身世凄惨,惹人怜爱。这孩子胆小安静,做事也谦让,家里人提她,没有一个人说她不好的,不过我不喜欢她。”小马氏最后来一个转折。   “为何?”崔桃问。   小马氏蹙眉:“我也说不出来,就是不大喜欢。”   “一个人表面装得再好,却无法掩饰其内心真正的情感。许多女人都有敏锐的直觉,或多或少会察觉到其中的不对。”   谨慎起见,崔桃给小马氏把了脉,以确认她身体康健。   “看来她对母亲的敌意,并没有对我深。”   “但你跟十娘并无什么冲突啊。”   “当年正巧赶在我与吕二郎要议亲的时候出事了。”   之前审问王妈妈的时候,崔桃提过吕公弼,王妈妈的反应也很奇怪。   其实崔桃早有这方面的感觉,毕竟‘怪癖’的谣言也是为了阻止她与吕公弼在一起,似乎总有人暗中想搅黄这门亲事。   上次她培训崔枝演技,让崔枝回来做试验之时,真不知崔家的水会这么深,幸而如今崔枝并无性命之忧。   崔桃赶紧叫来崔枝,也叫来了吕公弼曾安排保护崔枝的丫鬟,问她们这段日子可有什么异常发生。   “没有啊,一切都很好。”崔枝和丫鬟们都摇头表示没什么事。   “把手伸出来。”   崔桃给崔枝的右手把脉之后,蹙起眉头,又换了左手。   崔枝见崔桃表情凝重,忙问她怎么了。   “十娘来了!”外头的丫鬟语调脆生生地通报道。 第64章   崔桃马上打眼色给王四娘和萍儿,俩人立刻明白崔桃的意思,从后窗跳出,小心检查上风向的各处地方,以免有人像上次在地藏阁分舵那样点香发作蛊毒。   崔桃让崔枝闭上眼,她便以银针刺穴,封闭崔枝的五官五感。   崔枝虽然不解为何如此,但听崔桃说事关她的性命,她万万不敢怠慢,乖乖听话地趴着,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崔柳笑着进门的时候,正看到崔桃在给趴在榻上的崔枝施针。   “九姐这是怎么了?”   崔柳放下手里的花绷子,关切地凑了过来,眼神好奇地看着崔枝头上的银针。   “她偏头疼,正给她施针,这会儿还不能说话。”崔桃道。   “早听说七姐会医术,今日亲眼得见,不禁佩服,好生厉害!”   崔柳笑着称赞完崔桃,再度打量两眼崔枝,便小声问崔枝觉得怎么样了。   “嘘!”崔桃立刻制止。   崔柳忙掩住嘴,“瞧我这记性!”   然后她就默默地坐在一边,拿起花绷子摆弄起来,崔桃注意到她花绷子上描的花样有一枝桃花,垂柳,还有一座桥。崔桃大概懂了她的意思,这是要把四姐妹的名字都绣到一起去。   既然崔柳人不走,崔桃也不着急,顺便把崔枝痛经的问题也用银针调理了一下。   崔柳终于等得不耐烦了,跑来小声问崔桃这诊治需要多久。   “慢工出细活,急不得。”崔桃笑了一声,“不然你先回去。等完事儿了,我们去找你如何?”   “我回去了也没什么趣儿,本来画这个是想来问九姐行不行的。反正闲着没事,我就在这绣好了给她看吧。”   崔柳让丫鬟去把她的针黹取来,她就要在这绣了。   崔桃嘴一撇,“那你可能要在这熬夜绣一晚了。”   说话间她已经拔了针。   崔柳再看向崔枝,好像已经睡着了,呼吸缓慢,一直都没有睁开眼。   崔柳只得起身笑道:“那我就不等了,明日我再来看九姐。七姐完事了?那咱们一块走?我正好有礼物送给七姐。”   “好啊。”崔桃跟着崔柳往外走的时候,招来对萍儿小声嘱咐了一句。   萍儿连忙应承:“娘子放心,我这就让人去买最好的羊排回来。”   “七姐爱吃羊排?”崔柳好奇问。   “打算给你做的,腌一晚上明日就能做了。你都要送我礼物了,我自然该回一个最拿手的表达心意。”   崔柳忙道谢,感慨自己有口福了。   “其实我已经收到七姐给我的礼物了,那个柳编的小筐我就特别喜欢,还有菊花,我已经养在窗下了。”   “那些怎么能算呢?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   “就是这些小玩意儿才难得,东西好坏可不是按钱算的。”崔柳忙道。   “可惜你懂的道理,爹爹不懂,上次我带了同样的东西给他,他都给扔到路边了。”崔桃垂眸哀伤叹气。   “那是七姐跟三叔之前有误会,早晚会解释清楚和好的。”崔柳安慰道。   崔桃淡笑一声,细致打量两眼崔柳。   穿着淡紫色的半臂,绣牡丹花的百褶裙,走路徐徐而行,仪态端方,便是不跟人说话的时候,她的嘴角依然会含笑,给人以非常随和好相处的感觉。   崔桃觉得崔柳这样儿,跟崔枝之前跟她形容的‘胆小怕事’有些出入,她不觉得崔枝那会儿在跟她撒谎,没必要。   很可能是这崔柳对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面容。   崔柳有一张鹅蛋脸,眉毛随了崔茂很浓烈,特意修成了较细的柳叶眉形状,可看起来还是过浓。一双凤眼也随了崔茂,却不像在崔茂脸上显得有英气,少了女孩子最讨喜的水灵有神。鼻子小巧翘挺,唇不薄不厚,肤色不算白但也不黑,的确是中庸之姿。她打扮得很精心,让人瞧着十分顺眼舒服,却也不会留有特别惊艳的印象。   崔桃还特别注意到了崔柳的腰肢非常纤细,倘若胸和胯可以给她增添曲线美的话,定会令她仪态聘婷婀娜,那必然也会是一种特色美,然而她没有。   单纯论外貌的话,她显然不够出挑,也没有特色。论家世的话,她是孤女,没了双亲。于一般门户家的年轻男子来说,毕竟是崔氏女,也是他们争相求娶的对象。是对于宰相家的二公子而言,那就条件有点差了。   崔家五房跟吕家细论起来,根本没有什么直接的亲戚关系,还只剩一名孤女,样貌不行,身份也不够,哪里值得人家多看一眼?   明明千里之遥,倘若硬要去求,必定很容易会让人心态失衡。如此便会产生不甘、怨、嫉、恨的情绪,甚至不择手段。   吕公弼……   崔桃忽然有点明白了,为何她母亲当年拒绝了那名小妾进崔家,却没像自己那般屡遭算计。   因为吕公弼!   崔家跟吕家之间最关键的连接者就是小马氏,有小马氏在,两家连襟的关系才存在,崔吕两家人才会有理由往来。若小马氏不在了,崔柳基本上就再没机会跟吕公弼有牵扯了。   再有一点,天机阁和地藏阁是近几年来才在江湖上恶名鹊起,天机阁会早一些,地藏阁晚一些,也都不超过五六年。   也就是说地藏阁阁主在十六年前生崔柳的时候,她应该还不具备如今的能力。她当时很可能还是只一名想要谋做崔茂小妾的身份平凡女子,奈何愿望没达成,生下女儿,大概养了六年。也恰好是生子妾七年契约快到期的时候,崔柳被领回来了,她则恢复了自由身。   这之后,她应该是与天机阁阁主在一起了,后来在天机阁扎根壮大,分裂出了地藏阁,有了今天。   至于娇姑,一定是跟在她身边非常久的人。娇姑此人擅长训教女子,而这位地藏阁阁主似乎也跟过不少男人。   所以崔桃有理由合理怀疑,地藏阁阁主跟娇姑一样,不只会训练女子,也会了解和把握男人的心。   比起娇姑的容貌,地藏阁阁主应该会更漂亮一些,毕竟男人是视觉动物,更不要说养外室本来就是涂色,加之贵族男子见识的女人本就多,没姿色应该是很难吸引到他们。   奈何美貌终究抵不过现实,她只做了外室,没能成功进府。   韩综的身世情况极可能也跟崔柳一样,具体如何,还要看韩琦那头是否能查到韩综之父韩谏议的情感史了。   对于韩综和崔柳是什么时候又通过怎样的方式跟地藏阁联系的,娇姑和地藏阁阁主一开始的身份关系又是什么,现在暂时还弄不清楚。还有娇姑加入地藏阁之后训教了那么多女子,都用来做什么,最终有何目的,这些都有待查实。   “七姐喜欢么?”   崔柳笑着将一朵纱花递给崔桃。   “这是我自己亲手做的。”   粉色纱花层层叠叠,中心点缀着六颗扁长的白珍珠,恰好如花蕊一把,的确很好看。   “逼真漂亮,你好手巧,倒叫人羡慕。”崔桃客气称赞道。   “我不过是摆弄些小玩意儿罢了,没有七姐厉害,会那么多能耐。我有点好奇这验尸要怎样验,七姐可否给我讲讲?”崔柳说罢,已有丫鬟端来茶,崔桃就亲自端茶送到崔桃跟前。   崔桃马上跟崔柳细致讲道:“倒也不难,多看两本书就能弄明白,要是能忍住面对尸体这一关,其实这事儿谁都能干。十姐若对此感兴趣,下次我验尸的时候,可以带着十姐瞧瞧,可比用嘴说得精彩多了。   特别是遇到焦尸或碎尸块的时候,烧黑焦脆的皮肤掀开里面的肉都熟烂了,截断躯干部分大肠都露出来,甚至还会流粪——”   “别说了,求七姐快饶我,怪我嘴欠偏问这个。”崔柳连忙拉住崔桃求饶,请她赶紧停止。   崔桃似乎恍然才反应过来崔柳不适应这些,忙诚挚地跟她道歉。   到底是年轻,青涩了些,而且她一直久居在崔家长大,没在外见过什么世面。   崔柳这做戏的表情略不到位,笑意做不到直达眼底,嘴角的笑看起来也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这不去特意注意她可能察觉不到,注意了就会发现耐不住细看,越看越觉得演技三流,都不配跟她一块对戏。   崔桃也不会特意去瞧崔柳很久,省得被她发现异常。她拿起桌上的花绷子,像第一次看到一般,仔细瞧着这上头的花样数着:“桥、柳、桃花、枝……可是我们四姊妹?”   “七姐看出来啦!”崔柳这一笑倒是发自真心,倒是很高兴有人发现了她的用心。   “你可真长着一颗七巧玲珑心,这方帕子绣完了,也给婆婆带一块,婆婆肯定也会高兴。”崔桃提议道。   崔柳倒真没想到这点,恍然点头,直叹崔桃这个主意好。   “瞧着花绷子上的描绘,就看得出十姐极擅绘画,不知十姐可否给我画个扇面?景色就画这花绷子上的就好。”崔桃问。   “这有何难,我那正有空白的扇面,我这就给七姐画。”崔柳话毕,眼珠儿一转,便对身边的丫鬟道,“点些香吧,我怎么觉得这屋子里有股霉味儿。”   丫鬟应承,这就去取香料。   这么巧,她才来这就要点熏香?   觉得娇姑给她下蛊成功了,迫不及待想杀她?   崔桃心中的想法半点没表现在脸上,反而从容淡然地凑到崔柳旁边,主动给她研墨。但磨着磨着,不禁转为愁容,连连叹了两口气。   “七姐这是怎么了?”   “我在发愁该怎么说服爹爹别再惦记我跟吕二郎的婚事了,我们根本就不合适。”崔桃哀怨不已。   崔柳笔顿了下,笔尖便不小心划在了扇面上。   崔柳命丫鬟再取一个新扇面来,这时候之前领命去取香的丫鬟回来了,正准备将香送入香炉之内焚烧。   “这味儿不好,换一个,取最好的来,今儿可是七姐来了。”崔柳道。   丫鬟愣了下,在与崔柳对视一眼后,忙转身去了,复而又重新取了新的香来焚燃,闻这香料的味道,是简单的迦南香,没有引发蛊毒的那味儿怪香。   崔桃用手托着下巴,若有相思地继续研墨。   “七姐已被赦罪,也得了太后的器重,吕二郎那边也没订亲,这么好的姻缘为何不再续了?”   “什么算好姻缘?两情相悦的才是好姻缘。”崔桃纠正崔柳的说法。   “七姐的意思是?”   崔桃看看左右,欲言又止。   崔柳忙把人都打发了,让崔桃只管说心里话就是,她发誓她若是外传就不得好死。   “我喜欢温润如玉的公子。”   崔桃交心似得跟崔柳说悄悄话,告诉她心中已有中意的人选,但不知人家什么心思,她也不好乱说。   “我如今这什么身份,你也清楚。看似有太后的器重,多光线一般,但真到世家公子们跟前,都嫌我了。你想想,有多少人会不介意我这双手摸过尸体?”   崔桃说罢,就把手伸到崔柳跟前,问她介不介意。   崔柳立刻俯首靠近,让崔桃的手碰到了她的脸。   崔桃怔了下。   “我这辈子都不会嫌弃七姐,七姐验尸那是为死者伸冤,多么正派正经的事儿,多么荣光,谁若因此瞧不起七姐,那是她们浅薄!”崔柳愤愤不平道。   “你真是我的好姊妹。”崔桃感动地瞬间红了眼眶。   “七姐,你受太多的苦和委屈。以后的日子,应该顺着自己的心意来,才算不枉此生。”崔柳眸底一动,盯着崔桃继续道,“七姐既然无心于吕二郎,该趁早跟三叔说明白,免得闹出误会,然后再去争取自己的意中人。”   “可我爹爹什么脾气,你不是不知道。他一直嫌弃我,上次还擅自带着吕二郎去开封府找我,便有把亲事强行敲定的意思。我这些话当着外人的面说不出口。但回家之后,他这两天待我什么态度你也瞧见了,我能跟他说得通么?我都不敢见他。”崔桃委屈地低下头去,又气又恼。   崔柳细细想来,也确实如崔桃所言的那般,只能劝慰崔桃宽心。   “三叔如今应该只是在气头上,回头就会好了,毕竟你们是亲父女。”   “借你吉言吧。”   崔桃像姐妹唠家常一般,似乎聊起来就收不住了,开始直心眼地跟崔柳叨叨起更多来。   “上次见姨母她瞧我那眼神儿我就看出来,她根本不喜欢我这样的人去她家做儿媳,只论个表亲倒是面上还能混得过去。若结姻亲,崔氏女也不是没有了,挑别人就是。反正我不想嫁给我不喜欢的人,还要受瞧不起的气。   我知道婆婆和爹爹都想跟吕家连姻亲,瞧吕家门第好呗。那实在不行,我回头去求阿娘张罗一下,在族里选个合适的人选去试试。若是既能联姻成,又不必用我,便最两全其美了。”   崔柳看似淡然地听着,活络的眼珠儿早已经把她的小心思给出卖了。   “可吕家门第那么高——”   “这可就是你瞧不起咱们崔氏女了,外面不知多少儿郎就盼着能娶到崔氏女呢。而且上次我去吕家,亲耳听姨母跟人感慨说,汴京内好些高门大户教女太骄纵了,她择儿媳不想看重门第,更要看是脾气和品性。”   崔柳翘起嘴角直点头,连眉梢都染上了喜悦之情。   “七姐一定会心想事成。”崔柳连忙嘱咐崔桃道。   “那你快给我画一个漂亮的扇面,桃花好看些,记得再提几个应景的句子祝福我。”崔桃半开玩笑道。   “好。”   崔柳当即执笔,认真地把扇面画好,然后在旁边题了‘春日好桃花满’之类的句子。   崔桃则趁着崔柳绘画的时候,看似闲散无意地在桌案边儿徘徊,再顺手翻了翻桌上的字帖,而后又扫了一眼在字帖下方压着的簪花纸。   这时崔柳把扇面画完了,笑问崔桃如何。   “真好看!我这就拿走了!”崔桃道谢后,就捧起来。   崔柳笑着应承,目送走了崔桃。   才刚管着焚香的丫鬟细草这时候凑到崔柳身边,“十娘才刚何故——”   “还有事儿靠她办,且等几日。”崔柳嗤笑一声,如今地藏阁损失惨重,她自然是希望崔桃可以早点死,奈何有关于吕二郎契机来了,她必须忍一下。   “这人是聪明的,但她终究斗不过十娘。三年前是,三年后也是。”细草赶紧恭维道。   “这是自然。”崔柳轻笑一声,问起娇姑的去向,怎么至今都没消息。   “找不到人了,听人说告了老夫人那边的人说孙子病了,要回家看孙子。”细草道。   崔柳蹙眉:“我还不知她三个儿子八个孙子是编造出来的?她每次出去办事,都会提前知会我一声,这次怕是出意外了。”   细草看看左右,对崔柳道:“婢子还查到,韩二郎给七娘送信了。王妈妈人刚好在这时候不见了,会不会是被韩二郎叫了去?上次十娘擅自做主,让天机阁对七娘动手,可是真真惹恼了二郎了。”   “那就解释得通了,是他怕我伤了他的桃子,才唤走娇姑威胁我呢。幸好我刚才临时改了主意,刚才没动手。”崔柳随即嫌恶地蹙眉,“怎么是个男人都对她上心!”   “长了一脸狐媚相呗,仗着胸有二两肉,但靠色终不长久。十娘跟着娇姑学了那么多能耐,这是没机会展现,等回头有机会了,吕二郎定会百般疼爱十娘,欲罢不能。”细草忙道。   崔柳笑了一声,骂她乱说话,便打发她多留心崔桃那边的动静。   崔柳则简单拾掇了一番,就去找崔茂游说。既然好机会终于等来了,她必须紧紧地抓住。   崔桃拿着扇面回屋后,就让萍儿取来他们当初从天机阁孙鸨母那里搜来的信。这正是那封让天机阁以崔九娘的名义送毒饭菜刺杀崔桃的信。   簪花纸,字迹清秀。   当时便判断,书信之人像是女子。   才刚崔桃已经在崔柳那里看到簪花纸了,如今再对比信和扇面上的字迹,字迹特点十分相似。特别是两者都有的‘桃’字,简直一模一样,基本上可以确定字迹出自同一人。   当初写亲笔信的崔柳,大概没有想天机阁会有败露她信的一天。   可以锤崔柳的实证算是找到了。   傍晚的时候,崔桃来找崔枝。   白天的时候,崔桃跟崔柳离开前,小声嘱咐萍儿的话是给崔枝的指腹都割开。萍儿则反应机灵应承说买羊排,是为了让她身边的崔柳不会起疑。   “怎么样?”崔桃进了寝房就问。   “出来了。”萍儿道。   崔桃看到盆底已经染了一层血,可清晰地看见血里有很多只非常细小的黑虫在蠕动。   “这虫子比起咱们之前见从人身体里爬出来的,可是小了很多呢。”王四娘叹道。   “那是因没有熏香刺激,点了那味香,它们就像被叫醒的饿鬼,猛吃血肉内脏变大。”崔桃看向还处在深睡中的崔枝,拔掉了她头上的银针,将她弄醒。   白天在崔柳来之前,崔桃封住崔枝的五官五感,就是出于谨慎起见,怕崔柳突然焚香引发蛊毒。不管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高低如何,她都不能拿崔枝的生命冒险。   崔枝发现自己手指疼,且还流血了,吓了一跳。随即看见盆里的虫子,吓得顿时恶心哭了。   崔桃开了三种万用的解毒方子,都不太伤身。等解毒汤熬好了之后,便让崔枝都服用了。   “是不是干净了?”崔枝喝完三碗药之后,禁不住打了个嗝儿。   真不是她不端庄,实在是王四娘端来的碗太大了,碗口跟人脸一样,没见谁熬药像她这么多的。崔枝要不是被那虫子吓怕了,真不想喝这三碗药,感觉多到能喝死自己。   “不确定。”崔桃道,   “那怎么办?”崔枝带着哭腔问。   “明日再看吧,反正逼出来一批。”崔桃道。   崔枝更想哭了,怎么听起来七姐好像很随意不认真的样子?   “死不了。”   崔枝在听崔桃说了这话后,才算松了口气,安心了。若换成别人说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她肯定难心安,但是七姐说她就非常信了,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   天色大黑时,崔茂特意叫了崔桃到跟前来,小马氏也被一同叫来了。   “你真无意于跟吕二郎结亲?”崔茂尽量隐忍着别的情绪,保持着平和的态度跟崔桃说话。   崔桃哼了一声,听起来有点像嗓子痒痒了。   崔茂只当崔桃应了,对小马氏道:“你也听见了,孩子不愿意,但这么好的亲事若是就此黄了,娘那边怕是不甘心,也不好交代。你长姐若只想选个贤惠的儿媳,倒也不是不可从咱们崔家其她女儿中选,如此娘那边咱们也能有体面,桃儿这里也可以顺心如意,你也开心不是?”   小马氏听崔茂这番话,诧异地看向崔茂,正欲出语言质问他哪来的脸皮敢说这么不要脸的话。   这时,她发现身边的崔桃悄悄扯她的衣袖。   小马氏明白崔桃的暗示之后后,便开口问崔茂可有合适的人选。   “我看十娘就不错,性儿好,不争不抢,人也端方,嫁过去肯定不丢咱们崔家的脸,也能让你长姐那边满意。她父母都不在了,因这婚事肯定感恩于我们夫妻,以后自然也只会仰仗着我们,听我们的话。”崔茂道。   小马氏听崔茂一张口就提崔柳,就想起崔桃之前质疑十娘的话来,顿时怒火从心中燃起。   “娘,其实我是愿意的,只要姨母别瞧不上我坐过大牢。二表兄待我真的很好,我还是有点舍不得。”崔桃茶言茶语后,就揪住小马氏的衣袖,委屈巴巴地看着她。   小马氏怔了下,瞧崔桃这般,恍然明白了点崔桃这么做的目的,肯定是为了戏耍崔茂,顿时心里痛快了。   “自家姊妹哪有说不开的事儿,我跟她好生商量商量就是,以前我们姊妹好得可是连一颗芝麻都掰开一起分着吃。”小马氏柔声安慰崔桃道。   “你再说一遍,你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崔茂没想到崔桃突然改了主意,口气瞬间变得不耐烦。   “我刚才已经说了呀,父亲为何突然对我这么凶?”崔桃无辜道。   崔茂蹭地站起身,指着崔桃的鼻尖:“你这人说话到底有没有个准儿,一会儿愿意,一会儿不愿意,耍人玩呢?”   “我……我没有,我就是上次把父亲气走之后,思来想去意识到自己不对了,便反思自己还是该顺了父亲的意思。”   “胡说八道!我刚刚问你的时候,你明明还应了一声!”   “没呀,是那一声‘嗯’吗?那是我嗓子痒了。”   “放屁!你明明刚才还跟别人口口声声说不中意这门亲事!”崔茂怒极吹胡子瞪眼,话也脱口而出。   “刚刚和别人?和谁?崔十娘么?父亲刚刚见过崔十娘了?哟,我好容易回家了,父亲这两天躲着我都不见我了,跟崔十娘倒是见得勤快。   我可没耍人玩儿,我就算耍了,也是在耍一对狗父女玩儿呢!”   崔桃挑眉,亮晶晶的眼睛黑白分明,看起来单纯又明澈,可偏偏说出口的话毒辣至极,把人嘲讽得心肝肺全炸了。   “混账东西!你骂谁呢!还敢耍我!”   崔茂怒瞪眼珠子喊罢,就要动家法,大声喊人来。   可不管他怎么喊,喊了老半天,没人应,更没人进屋。   “都死哪儿去了!”崔茂气得拍桌。   “这么说父亲认下了?你与崔十娘是父女!”崔桃总结道。   崔茂愣了下,更怒道:“你是不是魔怔了?满嘴胡说,风言风语,我看该请个大夫给你看看脑子,再把你关起来,可别出去丢人现眼!”   “是老爷自己做了亏心事,狗急跳墙了吧。”小马氏嗤笑。   崔茂气得颤抖着手指了指小马氏,再指向崔桃,“我看你们母女都疯了!”   “当年父亲杀了五叔五婶一家,就是了为让十娘能名正言顺进崔家做个嫡女?”崔桃追问。   “你、你胡说什么!”崔茂怒极,唇色都惨白了。   “你们若不是父女,为何我那点事儿,她就能立刻去找父亲讲。那些涉及婚嫁之类的话,理该是待嫁女儿避讳在男长辈跟前提及的。也没见父亲和女儿们或别的侄女们多亲近,倒是唯独跟十娘无话不谈。   甚至连亲近母女间能谈的话,你们都谈了?这正常么?既然不是父女关系,那你们还这么反常……莫不是在演戏?”   崔桃分析完了,恍然震惊状,看向小马氏。   小马氏立刻瞪向崔茂,厉声质问崔茂解释是怎么回事。她心里却笑翻了天,她的女儿什么时候这么会演戏,如此会扮猪吃老虎了?可真能耐,给她出了一口恶气!   “孽女,给我闭嘴!我打死你!”崔茂暴躁至极,他轮起桌上的花瓶,就朝崔桃身上打。   小马氏见状,慌忙护着崔桃。崔桃抱着小马氏一旋身,就躲过了崔茂丢来的花瓶。   啪!   花瓶重重摔在地上摔得粉碎,碎瓷片洒满了地。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父亲真以为自己那点苟且之事能藏住?父亲真以为我什么准备都没做,就敢对你这么说话么?”   崔桃搀扶小马氏重新坐好,便警告崔茂,最好不要再随便动手,否则她就不客气了。   “给你长能耐了,你能怎样,还想杀了我不成?”崔茂冷笑反问。   “我当然不能,但我会告诉太后我的调查结果!”   崔茂听这话,顿时萎靡了,气得浑身发抖,却也不敢再多造次。   “因父亲,才有今天的我。父亲当年若是不带崔十娘回来,我当年也不会在清福寺被劫持,成为今天这般在你眼里招厌的‘女儿’。”   “被劫?你这话什么意思?”崔茂蹙眉,疑惑地看着崔桃。   小马氏当即就把崔桃被劫的经过讲了,害怕崔茂不信,告诉他崔九娘可作证,崔老太太也已经证实并相信了。   崔茂半天没缓过神儿来,连退了几步之后,坐了回去,似乎很难接受小马氏所言。   看得出来,崔茂并不知情清福寺的真相,这点崔桃和崔老太太都意料到了。毕竟崔茂一直想极力促成崔桃跟吕二郎的婚事。   崔桃又把娇姑给她下蛊,崔枝被下蛊的情况,都告知了崔茂。从崔茂的反应中来看,他对此也同样不知情。   看来崔茂一直在彻头彻尾地犯蠢,完全不知道自己带了一只毒蝎子回来。   “崔柳与你到底是什么干系,你到现在还不肯老实交代么?”小马氏威胁崔茂如果不说,那大家现在就去崔老太太跟前理论。   “她是我女儿,就是当年我跟你说的那个小妾,你不同意进门的那个,我便将她安置在外面了。头几年我们还很好,后来她嫌我不能给她名分,要我放她自由,还要带走女儿。我自然不许,但她说她的女儿不能跟我回来受苦。她已经没有名分了,不能让女儿顶着奸生子的名声。   几年来她一直委曲求全,对我百依百顺,哄我开心,将真心许与我。这是她对我最后的一点要求,我怎么能不应。本来我还发愁该怎么办,后来五弟在外地出事了,我便趁这个机会,把崔柳安排了回来。五弟一家确系□□的劫匪所杀,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崔茂还表示,他从那之后,就再没见过那个女人,心觉得愧对她,也是心里也存着对她未完的爱意,所以一直对崔柳照顾有加。   崔柳从小就很懂事,没有因为亲生母亲的离开而抱怨他,一直理解他的安排,忍着不叫他父亲,只能叫他三叔。这些年每次听她提及这点的时候,崔茂都觉得他特别愧对崔柳。   这其中还有很很多崔茂与那女人相处的细节,崔桃懒得听,一句话总结就是,那个女人是崔茂的真爱,离开了之后就是崔茂的白月光。   白月光的女儿可怜,受了极大的委屈,所以崔茂要格外偏爱一点。也因为崔柳如此懂事,善解人意,相比之下,如今总是给他丢脸出丑的崔桃就越发不可人,招他嫌弃了。当然这其中,也不乏有崔柳酸溜溜地说些茶言茶语,挑唆崔茂厌恶崔桃的缘故。   “那女人的名字。”崔桃只关心这个。   “苏玉婉。”   “她跟你的时候可是处子之身?”崔桃的质问很冷漠淡然,就像素不相识的官差在问询罪犯。   崔茂却尴尬起来,不欲说,但他一瞧崔桃那凌厉的眼神便知道,这事儿即便现在不说,早晚还是要说的。这丫头有多厉害,他见识过太多次了。   “不是。”   “多说点。”崔桃很不满崔茂问一句挤一点。   “她跟我的时候已经二十了,先前跟过一男人,说是被那浪荡的世家子给哄骗了,提起就哭,还说她心里只有我,我就没敢再多问。”   “王娇,也便是王妈妈,自那时就跟在她身边?”崔桃抓重点问。   “对,我跟她相识的时候,王妈妈就跟在她身边。王妈妈姿色不如她,却是很会教养女子仪态,所以我带孩子回来的时候,她不放心,让王妈妈跟着照看两眼。”   “既如此,为何王妈妈不留在十娘身边,而会跑到六娘的身边?”   “王妈妈给我的解释是在老太太身边能留个人能说上话,十娘日子能好过点。”   崔桃嗤笑,自然是不信这个理由。这苏玉婉与王娇从一开始,大概就没存什么好心思。如今看来,苏玉婉这种女人当年会主动提出要离开崔茂,怕是找准了下家,做好了下一步谋划了。这女人有多厉害,从她跟不同的男人生的两个孩子都能安插回去做嫡出,便看得出来。   两次都是嫡出,会这么巧么?便是崔茂不知情,也确实是五房那边有了身亡的消息后,他才动身去料理后事。可这不代表五房一家的死真是意外。   既然是真爱,既然是白月光,崔茂理该会记得苏玉婉的样子。   崔桃随即就按照崔茂的形容,画出了一副连崔茂自己都惊叹像见了本人的画像。   画中女子的确貌若天仙,让人过目难忘,听崔茂形容,身段也是极其婀娜,听说还会飞燕舞,细腰更是一绝。生完孩子了也是细腰,绝上加绝。   倒是真想象不到,这般美貌的女子,和同样不丑甚至还算得上英俊的崔茂在一起,会生出了崔柳那样长相平庸的女儿。   崔桃细致观察了下,崔柳的五官还真是都来自于她的父母,哪儿丑像哪儿,好容易有不丑的地方,五官组合起来还是平庸,外加身材方面的基因突变,平了又平,腰虽细,但也没啥用了。   也不怪她不甘心,心理失衡,这辣鸡的遗传能力,换谁比较起来都觉得气人。   “这后续该怎么处置?”小马氏震惊中终于缓和回了精神,问崔桃。   “先把人控制了,明日再说。”   崔桃开了一剂睡眠良方,以老太太赐吃食的名义,让崔柳及其房里人都在毫无察觉之下吃睡了。   之后该搜的搜了,该绑的绑了,等明天人醒了再说。   她们从崔柳的小库房内,发现了大量的珠宝,什么金银首饰,珍珠翡翠。这些东西如果是崔家的话,这里说都会上账本记录,但是没有一样管家见过。还发现了一箱子厚得快要冒出来的交子,粗略算下来,应该有一千张了。   区区五房孤女,居然富过了整个崔氏一族   一个待嫁未出阁的女子,有这般多来路不明的钱财,傻子都清楚了,肯定有问题。也别讨论什么无辜不无辜了,肯定不无辜!   崔茂见到这些早就傻眼了,他完全没想到他身边善解人意的小女儿,居然瞒着他这么多事情。所谓的可人,所谓的懂事,原来都是谎言、做戏!   崔茂已经被劈得外焦里嫩,久久难以恢复正常神智了。   崔老太太知道此事干系地臧阁,刘太后都在关心过问,所以恳求崔桃一定尽量力保崔家。   “你爹虽混账,但他真不知情地臧阁的事。他确实因色误事,犯了蠢,害了你,拖累了整个崔家,他该罚的地方我们都认!可其他人都是无辜的呀,不该因为这个蠢货被牵连!”崔老太太老泪纵横道。   “祖母放心,我心中有数。”   萍儿已经打发人连夜骑马回开封府报信,差不多明天傍晚应该就会有开封府的人来了。   夜深了,崔桃打着哈欠,千头万绪太多,实在想不过来了,先睡觉苟命重要。   一早儿,天刚蒙蒙亮,刚听见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崔桃就被王四娘和萍儿给弄醒了。   往日就这俩人爱睡懒觉,今天却这么早。   崔桃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干嘛啊?”   “韩推官来了!”王四娘兴奋道。 第65章   昨晚才派人去开封府通知,韩琦再快也不至于今早就能赶来。这说明韩琦在没得到消息之前,他就连夜动身过来了。   肯定有事。   崔桃赶紧爬起身穿衣服,匆匆洗把脸。   王四娘和萍儿并排站在一起,俩人的表情一致地看向崔桃。   崔桃用清盐水漱口了之后,缓缓转眸,瞟向俩人。   “你俩在搞什么鬼?”   “我们听说韩推官是带着大雁来的!”萍儿激动道。   王四娘则开始嘿嘿笑,一副我当年的预言果然成真了的样子。   《白虎通义·嫁娶》有言:“贽用雁者,取其随时南北,不失时节,明不夺女子之时也;又取飞成行,止成列也;明嫁娶之礼,长幼有序,不相逾越也。”   大雁为忠贞之鸟,另一半去了,余下的那只也不会再觅配偶;又因为大雁顺阴阳往来,遵从长幼有序,寓意着家庭和睦。在婚嫁习俗上,男方求亲都会以雁为贽。   所以,这大雁可不是随便送的,年轻男子拿着上门,那就寓意着来提亲了。   崔家人之中,韩琦认识的女子只有崔桃,如果他真拿大雁了,大家自然会以为韩琦的意思是要求娶崔桃。   “崔娘子可以啊,跟韩推官都到了这一步居然不告诉我们。”王四娘忽然想起来了,追问崔桃,“那把桃花扇是不是就是韩推官送你的?”   崔桃轻笑了两声,一点都被王四娘的话给‘诈’到。   她不信,不信韩琦会在不经她同意的情况下,擅自带着大雁来求亲,也不信韩琦会挑在崔家最‘内乱’的时候。这不是聪明人会做的事,更何况韩琦是聪明人中的聪明人。   崔桃眯眼打量两眼王四娘和萍儿,质问她们:“哪来的谣传?”   “一早我去厨房,听府里人都这么传。他们说韩推官突然来拜访,带了一对大雁,府里要有喜事了。”王四娘连忙解释道。   先见人再说。   崔桃嘱咐王四娘和萍儿准备早饭,别忘了把她昨晚腌好的羊排剁成小块备好。俩人应承后去了,崔桃就赶紧翻出她的桃花玉扇,飞快地跑去见韩琦。   听说韩琦此刻在前院正堂,大伯崔劳正在接待他。   崔桃往前院奔的时候,路遇了两名家仆,俩人都特意跟崔桃道恭喜。   崔桃直接把俩人叫住,问是谁传了这话。随后她就顺藤摸瓜,找到了谣传的源头,原来是在前院负责奉茶的大丫鬟锦秋。   粗略估算,韩琦抵达崔府尚不足两炷香的时间,消息就传得这么快,显然不正常。   有人大概想靠传谣污损她的名声,尽管这谣言总会澄清,污损的程度有限,这还是使出了这种不痛不痒的小手段,显然在故意针对她。   在前院伺候的丫鬟可都是府中精挑出的最优人选,她们代表着崔家的脸面,要随着男主人一起去接触官贵。主人家不管做什么说什么,这些丫鬟们第一该谨记的事情便是守口如瓶。   听说此刻锦秋正在前堂内伺候,崔桃便正好来见韩琦。   崔劳与韩琦相聊甚欢,虽然二人浅聊不过几句,但崔劳心里头已经非常喜欢和欣赏韩琦了,真恨不得把韩琦当神君一般供起来。他不禁更恨自己女儿少,还都嫁人了,不然还可以抢上一抢。不过话说回来,这样有貌、有才、稳重又性纯一的人物,谁会不喜欢?想来在汴京高门之中,韩推官也一定是最炙手可热的择婿人选。   若有崔家女儿能得幸嫁给他,他这个做族长的脸上也颇有荣光,赶紧扒拉扒拉家中仅剩的几名闺女……   崔劳思量之际,就听到通传说七娘来了。一见身着碧色素裙,面容皎皎如明月的崔桃,崔劳的心思顿时就活泛了,他随即就看向韩琦,这不正是郎才女貌?   崔劳美滋滋地想着可能性,随即又觉得因为崔桃坐牢又验尸的经历实在是硬伤,可能性似乎不大,暗暗觉得失落中……   “听说韩推官带大雁来了?”崔桃略行见礼后,便直接问了。   崔劳往谷底正跌的心顿时激情升起,俩眼冒光地打量这俩孩子。瞧这俩孩子好像非常相熟啊,那就是说有戏?而且最最最重点的是他听到了什么?大雁!原来他没多想,韩推官真要来做他们崔家女婿了!?   崔劳瞬间春风满面,笑容灿烂,正欲开口张罗一下这事儿,也要象征性地‘训’一下崔桃这样直接不大好。好歹人家是来提亲的,咱们得装装相呀……   “什么大雁?”   韩琦随后一句反问,倏地将正美滋滋地腾云驾雾在天上飘的崔劳,给狠狠拍到地上了。   崔劳笑容渐渐消失,迷茫望着二人。   “外传韩推官带了大雁来,便想问是不是?”   崔桃回话完毕,就对上了韩琦的眼睛,便在他墨黑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韩琦今天穿着藏青色锦袍,腰束玉带,样子比往日更显沉稳,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要见家长他才有如此扮相。不管怎么样,深色衣物的确更衬他面如美玉,姿仪无双,很好看。   随着崔桃的问题,崔劳暗暗祈祷:如果是,他一定每天在佛祖面前虔诚焚香三年,绝不虚言!   “不是。”   崔劳:“……”唉,省了!烧不了香了!   崔劳受刺激地缓和了下自己的情绪,才开口问:“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崔桃问:“谁是锦秋?”   屋内四名伺候的丫鬟之中,有一名身穿绿衣年十七八的女子上前行礼,应承她就是锦秋。   崔桃打量这丫鬟的姿容,倒真不愧是府里的一等丫鬟,有样有貌,乍瞧着也像很规矩。   “可是你传了此话?”崔桃质问。   锦秋愣了下,焦急跪地解释道:“婢子没有,婢子偶然见韩推官的随从拿着的笼子,里头装着长羽的活物,便在煮茶的时候与厨房的人闲聊,说那活物也不知是什么,谁知那些人就乱传了呢。”   锦秋急得哭起来,连连磕头赔罪,请崔桃和韩琦宽恕她。   崔劳尴尬地起身,也对韩琦作揖赔罪道:“怪崔某驭下不严,让韩推官笑话了。”   韩琦知道崔桃不是因小事就闹的人。   “我不过刚来,贵府一名婢女之言便得满府皆知,这可不止为驭下不严。”   这是崔桃打算说的话。   韩琦在官阶品级上高过崔劳,此话由他来说倒是更合适,便先行替崔桃把话说了。   “是是是,崔某一定好生处置此事。”崔劳狠狠瞪一眼锦秋。   锦秋低着头,身子簌簌发抖,轻轻啜泣落泪,竟彰显出几分楚楚可怜的美。   人哭是哭了,但哭得很有别味儿,也不像是因为真的害怕才哭。   “复述一遍你的原话。”   崔桃警告锦秋不许错一个字,回头她也会找听她造谣的那些人复述。   “错一字便受十杖。”   崔桃说完还不忘提醒今秋,让她在这前院受杖刑,可是要扒了裤子打的。   崔劳闻言便想说崔桃,韩琦刚好朝他看过来。崔劳立刻闭嘴了,总不能给外人瞧笑话。   锦秋两度用她含泪的杏目望向崔劳,见崔劳根根本不看自己,也没有为她说话,只得按照崔桃的要求实话实说。   “婢子说:‘韩推官随从提着一竹笼,里头瞧着装俩活物,挺大的,还有一根灰羽落在地上,也不知什么活物。不过瞧着那随从一脸喜悦的模样,想来是有什么喜事了呢。’”   锦秋不敢不说实话,挨木杖倒不算什么,但若真被当众扒了裤子打,那她以后在崔家就没脸了,头都抬不起来。   崔劳本听锦秋的解释真以为她无意。可如今一听这原话,什么‘挺大’、‘俩活物’、‘灰羽’、‘一脸喜悦’、‘有喜事’……哪里像无意?对,她确实没提大雁,但这些话听起来她就是摆明了在说大雁!谁听了都会误会!再者说,这涉及求亲的喜事,在人来人往的厨房一念叨,那肯定传得飞快,她作为前院一等丫鬟岂会不明白这道理?   崔劳这才恍然反应过来,为何崔桃突然不顾及场面地问责锦秋。他再看向锦秋的眼神儿立刻变了,这婢女的确是上了他的床,却也是正大光明的安排,跟他妻子报过的,她也系自愿,没委屈过她。如今她竟耍起了心计,便不能怪他不念旧情了。   锦秋似乎感觉到了崔劳的态度变化,再三辩白表示自己只是无心之言,她随即不停地磕头,倒把头给磕肿了,说了诸多赔错的话。   崔劳不禁有点心软,嘴唇微动——   “张昌,把那东西拿来。”韩琦突然出言。   随后就见张昌提着一个罩着布的竹笼进来,竹笼落地,蒙布便被掀开,两只羽色华丽的雉鸟便露了出来。   通身有白、棕黄、桂红、青蓝以及带白点的黑,唯独不见灰,羽色十分光泽发亮。若硬说把黑色或棕黄看错了为灰,却也不大可能,种鸟只是羽缘为这种毛色,若有整根毛掉下来的情况,也无法仅用‘灰’一种颜色来形容。而且这种鸟的鸟羽不论其大小、颜色和宽窄长度都与大雁的羽相差甚远,若真落羽一根,也断然不该错认为大雁,除非装糊涂强认。   显然是有意造谣了,所谓的‘无意’,都是在装无辜狡辩。   锦秋在看到这两只鸟之后,也傻眼了,晓得自己那本以为万无一失的话,却是漏了个大洞,被锤死了。   昨夜崔柳及其房中人都被秘密圈禁,看管起来,如今整个崔家,知情的人依旧不多,包括崔劳都不知道。   崔桃本就担心崔府里还留有娇姑一类的人,混迹在其它几个房中,正琢磨着该怎么肃清这帮人,如今这就主动冒出来一个来了。   崔桃先检查了锦秋身上和口中是否干净无毒后,才审问她为何要如此做。   锦秋开始还不认,这一次真哭了,鼻涕眼泪横流,哭相极丑,却死咬着唇不肯坦白。   崔桃将圆饼香送到锦秋跟前,锦秋顿时吓得浑身哆嗦。   “你若怕这个,我倒是可以告诉你,我有解蛊之法。你若不怕这个,我就点燃试试看。”   “怕,我怕!求七娘救我!”   锦秋立刻坦白认了自己是地臧阁的人,受训于娇姑,领命在府中做事,负责协助和保护崔十娘。崔十娘早就下过命令,让她们但凡有机会污蔑崔桃,不论大小,只管趁机行事,不必上报询问。   崔劳听得一脸懵,不懂这是什么情况。十娘那么本分老实的孩子,为何要这样针对七娘?   “其中缘故稍后跟伯父细说。”崔桃令锦秋老实交代府中还有多少同她一样的人。   今秋说出了三个名字来,至于还有没有更多的,她就不清楚了。她还交代了出了娇姑在深州训教女子的地点。   韩琦立刻命张昌拿他的信和官印去府衙调人去查抄。   “何必这么麻烦,让三哥去就是了。”崔劳推荐崔茂,因为崔茂是深州知州。   “他不太方便,其中缘故稍后跟伯父细说。”崔桃又对崔劳道同样一句话。   崔劳更一头雾水了,而且这雾水的量都够给他洗澡用了。   崔劳一把年纪了,很少做挠头的动作,但这会儿他已经挠了七八次头了,再这样下去他都怕给自己挠成秃瓢了。这家里好像悄悄发生了什么大事,他都不知道?他可是长房长子啊!啥都不知道这未免也太惨了!   随后,崔桃就带着韩琦去见崔老太太。崔劳赶紧跟上,他得解惑。   “韩推官为何这么早来了?”在去的路上,崔桃小声问韩琦。   “天机阁和地臧阁的案子,已全归开封府管辖,不分地域。”这会儿崔劳在后头挠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疑惑中。所以此刻韩琦看向崔桃的时候,眼神里有明显流露出的温柔,完全不像刚刚那般公事公办的冷淡样。   “那六郎带那么漂亮的两只大鸟是作甚?”   “给你吃的。”韩琦回答的语气理所当然。   崔桃禁不住抿起嘴,愉悦了。一听吃的她就高兴。她自从回家后,就是勾心斗角,警惕防备,又要查来查去,她已经好几顿没好好吃饭了。果然还是韩琦了解她,便是他连夜急着赶来查案,都不忘给她带吃的。   “那么漂亮的鸟一定好吃。”   ……   到了崔老太太那里,崔劳才借光听了崔桃跟韩琦讲述整个调查经过。   崔劳傻眼了,整个人都处在震惊中,感觉非常不好。   家里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三弟居然敢带着崔柳李代桃‘活’。而且万万没想到,那个看起来挺老实无害的崔十娘,竟跟江湖上恶名昭著的地臧阁有关。居然在年十三岁的时候,就算计起自己的亲姊妹,令她背负冤名至今,受尽三年苦难。好生歹毒的孩子,她到底有没有心?   突然听这些事儿,崔劳可能还觉得恍惚,有几分觉得那么不真实。可就在刚刚,他亲眼见识了锦秋的算计,这才意识到他们崔氏大族,如今已被恶虫叮了,并未数量很多。   “兹事体大,必须肃清!严惩!”崔劳郑重跟崔老太太道。   他真真后怕至极!   崔老太太满意地点点头,庆幸自己好歹还有个正常儿子。得知锦秋竟然也是地臧阁一员的时候,崔老太太还真担心崔劳跟崔茂一样在女色上犯糊涂。   “人醒了。”王四娘赶来告诉崔桃。   为了避免再出现像娇姑那种情况,崔柳及其丫鬟的身体也都仔细检查过,将她们身上暗藏的用于自尽毒药都给处理干净了。   韩琦便借崔老太太的花厅一用,审问起崔柳。   崔柳至今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只记得昨晚喝了崔老太太给的什么清火茶,便觉得困倦睡过去了。醒来之后,她发现自己换了身衣裳,浑身都被绑上了,还躺在了地上,她的丫鬟们也都是如此。   崔柳起初还以为崔家遭了贼,或是她遇到了什么采花大盗之类,正琢磨着该如何应对贼人,就见门突然开了,王四娘和萍儿带着几个婆子进来,将她们往老太太房中押。   丫鬟们也都跟崔柳一样疑惑,纷纷吵闹着质问缘故,结果都被堵住了嘴。   过来这一路,崔柳发现平日里常有家仆来往的地方,突然都没人了。她越发预感不妙,却暗暗在心中祈祷事情最好不要太坏。   等她被押入了花厅,见崔老太太和崔劳只坐在旁侧,发现上首位端坐一位俊美无双的男子,这人竟然比吕二郎还要英俊。崔柳疑惑环顾屋子一圈,随即在角落里的桌案后看到了正埋首,研墨铺纸的崔桃。   “婆婆,大伯,这是怎么回事?我为何会被绑起来?”崔柳声音乖巧地询问。   这时候,忽有一人影冲进门。   崔枝闯进花厅后,看见跪地的崔柳,二话不说就高扬起手臂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还觉得不解气,上去就揪她的头发。崔柳尖叫起来,因为浑身都被绑缚着,她没法还手,只能扭动身躯躲避,但头发却被崔枝揪生疼,她疼地哭起来。   “你扪心自问,我从小到大对你怎么样?我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想你,我还央求我母亲怜惜你。因你无父无母,让她把你当亲女一般对待。你可倒好,竟对我下蛊!好歹毒贱人!我从没骂过人,但我今天要骂死你,所有恶毒诅咒都给你!”崔枝使劲儿薅崔柳的头发,当即就薅下一缕下来,崔柳被揪得嗷嗷大哭。   崔枝随后被崔老太太的人拉远了。   崔枝委屈地掉眼泪,把因为刚刚厮打又开始出血的双手亮给崔老太太看。   “婆婆,她好狠毒的心,给我下了好多小虫子在身体里,幸而有七姐救了我!”   崔劳见了崔枝那双手后,不禁瞪大眼,越发确实地感受到事情的严重性,以及崔柳的歹毒。   “有什么委屈回头说,祖母自会替你做主。如今还有外人在,成何体统!”崔老太太嘴上这样说,手却心疼地拉住崔枝,用帕子将她手上的伤口包裹起来。   复而再看向崔柳的时候,崔老太太眼里含着泪也带着恨,恨极了这么多年竟然养了个白眼狼,说她是白眼狼都是夸她,她是比狼还禽兽不如的东西!   崔柳发髻被扯得凌乱,她狼狈地跪在地上,披头散发,额头上还有血顺着鬓角流下,刚刚被崔枝用指甲抓伤了。   因听到崔枝说蛊毒,崔柳便意料到事情败露了。因为事发太突然,她很恍惚,很吃惊,甚至怀疑自己在做梦。她完全反应不过来到底是怎么败露了,弄不明白是哪里出了破绽。   “娇姑死了。”崔桃这时突然告诉崔柳道。   崔柳又是一惊,抬头看向崔桃。   崔桃扯起嘴角,“看来你知道娇姑是谁。”   崔柳这才反应过来,娇姑在崔府是被称作王妈妈的,她下意识的反应已经暴露了身份。   崔桃再看向跟着崔柳身后跪着的几名丫鬟,“你们可想招供?”   丫鬟们都不吭声。   崔劳突然想起崔桃之前审问锦秋的话,忙告诉她们痛快招供,崔桃可以为她们解蛊毒,但这些丫鬟都没反应。   “她们身上应该没有蛊。”崔桃记得她在崔柳那里的时候,那名叫细草的丫鬟还要试图焚香,引发她身上的蛊毒。如果细草自己身上带蛊,又怎会敢焚香。   崔桃为那名叫细草的丫鬟把脉,果然没查出异样。   “所以你们几个都是真正的死士?”崔桃问。   细草等四名二等丫鬟都垂头不言不语。其余六名三等和粗使丫鬟却都战战兢兢害怕,告饶表示她们冤枉,她们真的什么都不知情。   崔桃就让王四娘和萍儿先去审这六人,谨慎过滤一下,看看是否有可疑的。   “侧重询问崔柳日常习惯,十娘与娇姑、锦秋等人往来时间,若回答得老实,则嫌疑较小。”崔桃嘱咐道。   二人应承,随即就带下去了六人。   余下的五人仍旧跪在地中央,乍然有种更紧张的氛围逼仄起来。   韩琦一直没说话,甚至有点小慵懒的靠坐在椅子一边,摆弄起手里的玉扇来。崔桃瞧他此状,不禁感慨这人学坏了,以前可没见他做正事的时候还会偷懒。莫不是她这个属下太能干,让他闲得慌了?罢了,该干的活儿她还是得干,毕竟这可是她的家事。   “父亲已经坦白了你的身份,你是他和苏玉婉的奸生子。”崔桃特意把‘奸生子’三个字放慢了说,刺激崔柳。   崔柳果然禁不住刺激,立刻被激怒了,瞪向崔桃:“昨天我就该杀了你!”   “你倒是比娇姑有胆识,认得快。”崔桃假意夸赞崔柳,继续问道,“既如此,就说说你当年为何要算计我在清福寺被劫持,为何要造谣吕公弼有怪癖?”   崔柳听崔逃这样问,自然清楚了她什么都知道了,更是懊恼后悔当年没有坚持让娇姑直接把人杀了,反而是听了娇姑的劝,什么要利用崔桃的姿色为地臧阁卖命,让她生不如死,让她成为一颗被物尽其用的棋子,等最后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时候,再受尽折辱而死。   可谁会料到她竟然还是那么好命,有机会遇见了韩大哥。娇姑的计划被搅乱了不说,这枚‘棋子’竟还反杀了回来,不仅令娇姑受反噬而死,如今她也被牵连了!   “三年前就该杀了你!”崔柳后悔至极,恨恨地咬着牙,随即还委屈地哭了。   “你哭什么啊,被你害惨了的人是我。”如果不是有机会重回来一次,她根本看到如今这一幕。   “你现在不是好好的么,你怎么就那么好命!你理该被娇姑训教之后送给老男人,被玩死的!”崔柳哭喊道。   崔茂和小马氏这时候进门,忽听到崔柳的话,俩人俱是震惊。小马氏直接用手捂住嘴,忍不住哭起来。   崔茂脑子一片空白之后,抖着手指着崔柳,痛骂她孽障不是东西。他当年费尽心机带她回崔家,对她特别照顾甚至超过了嫡女,怎么都想不到竟养出了个这般歹毒的禽兽!   崔茂气急了,还去踹了崔柳一脚,再要踹,就被张昌拉走了。这第一脚是韩琦有意让崔柳受辱,刺激她丧失理智,以便于道出更多证供。再踹的话,瞧崔茂那没深没浅的架势,若是没分寸把人弄死了,就不好办了。   随后,小马氏和崔茂都极力忍耐住个人情绪,坐在另一侧旁听。二人悲愤憎恨之余,都忍不住看向崔桃,却见崔桃正冷静专注地质问崔柳证供,俩人都不禁心疼心痛不已。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让他们的女儿有了如今这性儿,必然是无比巨大的煎熬和折磨。   崔茂最后悔不过,满心痛恨自己,恨不得找把刀自尽了,他太愧对自己的妻子女儿了。他看向小马氏,欲跟她道歉,可小马氏瞅都懒得瞅他一眼,只恨不得他去死。崔茂垂首,握紧拳头,更是嫌恶自己至极,他有罪!   “我是比你好命,不止得了吕二郎的心,还得了韩二郎的心,你说你惨不惨?”崔桃用只能让崔柳听到的音量,附耳跟她说。   崔柳激动地更加发飙,哭叫得双眼通红。什么温和,什么端庄,什么老实,什么本分……这会儿都不见了。   崔柳就跟疯了一样,好像伪装被撕开之后,她压抑多年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得以爆发了。   “明明是我先对他好的,他却喜欢上了你,他误以为你是我,才会要娶你的!我不过是想把本属于我的人讨回来!我本来不想对你下狠手的,才编了怪癖故事吓唬你。谁知根本不听劝,却还是要打算嫁给他。”   崔柳随即告诉崔桃,四年前乞巧节的夜里,她见吕二郎在花园东隅醉酒倒地,被树枝刮伤了手,便去扶住了他,给他用帕子包扎伤口。不想她却被他突然抱住了,听吕公弼在她耳边呢喃了一句‘你真好,我娶你可好’,崔柳顿时红着脸点头应了。   可转头过了一日,崔柳却听娇姑从崔老太太那里得来的消息,吕家有意撮合吕二郎和崔七娘的亲事,因俩孩子年岁还小,才暂且互相通气,等到了岁数就决定正式过礼订亲。此举也是未免过早订亲之后,双方中有一方出了意外,令另一方背负克妻或克夫的名声,如今大户人家订亲都这般谨慎的。   崔柳当时便觉得是吕公弼背叛了对她的承诺,便决定要忘了吕公弼。可巧她那天偏又一次遇见他,正见吕公弼一人拿着她昨日给他绑伤口的帕子发呆。崔柳这才反应过来,昨日她给吕公弼用的帕子是崔桃送给她的,上面绣着桃花,是误会了,是他把崔桃认成了自己。   ‘故事’说到这里,屋子里一片安静。   崔桃眨了眨眼睛,轻笑一声,问崔柳:“你难道就没向他求证么?”   “我自然是要告诉她,帕子是我给他绑的。他惊讶不已,然后跟我道歉,说婚事已由长辈议定,无法更改。那晚冒犯了我,是他不对,他欠我一个人情,问我想要什么东西,他都可以给我。”   崔柳回忆的时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面,有几分失神,然后憎恨地瞪向崔桃,晃动着肩膀,似乎是还想伸手指着崔桃。   “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要他!只要他!是你,若不是你送我那帕子,他就不会误会,也就不会跟父母说求娶的人是你,也就不会第二日议定好亲事!”   屋子里更加寂静,大多数人都在琢磨着这个‘误会’……   崔桃这时候发出的嗤笑声,就显得尤为清晰。大家不禁都看向崔桃,崔柳则狠狠地瞪着她,似乎等着看当崔桃意识到吕公弼对她的喜欢只是误会后,她有多尴尬可笑。   但并没有!   崔桃嗤笑之后,用非常肯定的语气告诉崔柳:“是你误会了哦,他一直心悦的人就是我。祖母跟我讲过,我在十岁时寿宴一首琴曲便引得他中意了。那晚是有误会,却是他误以为你是我,后来听你坦白了,他若真中意你,当时亲事未定,为何不能更改?不过是因为无意间冒犯了你,他感到抱歉,又不好意思当面陈清缘故令你难看,才会那般委婉地告诉你婚事已定,无法更改。”   一个帕子就决定了一个男人对哪个女人用情至深,未免太可笑了。   崔桃随即向崔老太太和小马氏求证,好让崔柳心死得彻底。   “是个明白人都看得出来,他对你一直格外关注。至于崔家的其他人,他是连多看一眼都不愿呢。”小马氏道,“我还记得四年前他为何喝醉呢,是你在那之前跟他拌嘴了。他关心你,说你年少不该多喝酒,你偏要喝,还偏不和他喝了,他才赌气自己喝了闷酒。”   这对小冤家小马氏和大马氏当时都有关注,都当趣事看的,所以小马氏对当年的光景印象深刻。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是不是……崔柳晃着头表示不信,接着尖叫起来。   “你如此恶毒,不配得到别人的喜欢,可太正常不过了。”崔桃幸灾乐祸的口气特别欠揍。   坐在上首位韩琦,本来听小马氏讲述时脸色冷淡了,忽听崔桃此话,又忍不住勾起嘴角。他随即拿起桌上的茶,饮了一口,继续旁听,任凭崔桃发挥。好像如今主审人不是他一般,他只是听挺热闹的。   “你们都在胡说八道!”   “韩二郎是跟你有血缘关系的长兄,”崔桃小声问一嘴,“你说让他在你和我之间做个选择,他会选谁?”   “你住嘴!”崔柳又被崔桃的话给刺激到了,“若不是因他,你早死了,哪会这会儿在我面前蹦跶,我哪会落得今天这步田地!你们说我恶毒,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不是心悦上他了么?你如今为何还背叛他?枉他费尽心思,装成一个普通干粗活的穷小子跟你相处,转头还要四处暗中喝令其他人不许欺辱你。为了保你,他都跟我撒火了,还说我若再敢算计你,就对我不客气呢。呵,哈哈,你这种狐媚女人可真可怕,勾引一个又一个男人,想来那也是一个吧?”   崔柳瞪圆眼睛看向韩琦。   韩琦听到自己被点名了,收起手中的玉扇,回看向崔柳。讳莫如深的眼眸里,有着让人不敢靠近的疏离冷漠。   崔柳和韩琦对视一眼,就退缩了,但在她收回目光前,她乍然看见韩琦眼里有一丝笑意闪过。崔柳顿时吓得浑身汗毛竖起,随即她看向崔桃,却见崔桃正跟韩琦对视了一眼。   她刚刚不过是随口一说,想羞辱崔桃是狐媚罢了,却没想到真的……   “你,你们——”崔柳愤怒又有几分恐惧地瞪向崔桃,猛地咳嗽两声,吐了一口血出来,随即晕了过去。   其余四名丫鬟见状,忙齐声呼喊崔柳。   随后,崔桃就用了巧法拷问除了这四名丫鬟的口供。虽然说是死士,终究是需要精神支撑她们去效忠,只要能把这个精神支撑点破坏掉,忠诚就变成相对的。   万幸这四名丫鬟忠诚的原因在于,她们觉得娇姑救了她们的命,是将她们解救于苦海之中的大恩人。崔桃便逻辑谨慎地给她们分析一番,她们遭遇的那些苦海很可能是娇姑的算计,是娇姑在盘算着想精神控制她们。一番有理有据的推敲引导之后,四命丫鬟都招供了。   四人对于地臧阁的具体情况倒是知情不多,她们的上级是娇姑,效忠之人是崔柳,一切任务都是由娇姑和崔柳分派。   每隔一月的十五,崔柳都会借去清福寺上香的时候见一个人,这个人是谁她们不清楚。崔柳的金银财物和消息都是娇姑从外带来,再转交给她们传送。清福寺见人也是,她们只负责在外围看守,至于崔柳在屋内见了谁,四五年了,她们都不清楚。   四名丫鬟还透露,他们通过平常听崔柳和娇姑闲聊得知,地臧阁阁主在谋划一件大事,足以掀天震地的那种,但具体是什么大事她们也同样不清楚。   再有,地臧阁阁主其实是在三年前,才得机会认亲韩综,一直有意拉韩综入伙,但韩综自小就认定自己是韩谏议家的嫡次子身份,并不想跟地臧阁扯上关系,甚至很抗拒。近两年之所以不太抗拒了,全因韩综瞧上了崔桃,因要照顾她,才不得不跟地臧阁有所接触。   娇姑因为要用崔桃拉拢韩综,就不得不暂停对崔桃的训教,也没让她去执行任务。但是崔柳对崔桃并不喜欢,一直逼催娇姑尽快物尽其用,折磨死崔桃。娇姑则每次都劝慰崔柳,她会尽快找一个合适折中的办法。至于后来她怎么做的,四名丫鬟依旧是不知细节。   半个时辰后,崔柳仍旧处在昏迷中。   崔桃不大乐意地给崔柳把脉之后,发现她急火攻心,竟然伤了身,想再审问她,至少要等一日。   居然自己能把自己气成这样,可见她性子有多极端。   “她每隔一月在清福寺见的人很可能是苏玉婉,母女之间的感情总要维系。”崔桃对韩琦道。   韩琦应承,有种不妙的预感,“明日正是十五,恰好是这月崔柳该去清福寺见人的日子,若苏玉婉如今已在深州,凭她的能耐,这里发生的事怕是未必能瞒得过她。”   这个推敲说出来了没过多久,便有一封飞刀信扎在崔府后门。   崔桃和韩琦一起看信上的内容:“明日清福寺,人换人。”   人换人,换谁? 第66章   问题并没有疑惑多久。   半个时辰后,深州真定府衙役急匆匆来寻崔茂禀告,府衙突然出现急案。目前已有十户人家报案丢失孩童,年纪均在六到八岁之间,为六男四女。   这些失踪孩童的父母大多都是在做早饭的时候,留孩子在院里子玩儿,转头的工夫孩子就不见了,在附近找也没有找到。有三名同住在巷子内的目击者称,他们曾瞧见有男子抱着好似熟睡的孩子匆匆跑出巷子。因其走路时低着头,又有的孩子遮挡其半边脸,很难辨清容貌。但根据目击者形容这些男子的身形可断定,胖瘦高矮各有区别,并非为同一男子所为,所以作案男子至少有三名。   居然劫持无辜的孩童来威胁他们,果然手段阴狠。   韩琦面色沉冷地看着手上这封信,“不可能这么简单。”   崔桃又看了一遍信上的那行字。   的确不可能这么简单,信上根本没有约定见面的时间,由谁去,具体该如何交易。这不是单独约一个人那么简单,她要面对的是官府,不可能在点名了地点之后,一点要求不提,一点防备不做。   怕只怕——   “出大事了!”   另一名衙役急急地跑来,有些脸红气喘,额头上都是汗,可见事情非常急,再瞧他眼神中流露出恐惧就知道也不是什么好事。   “发现了两名孩童尸体。”   崔桃阴下脸来,和韩琦互看一眼,彼此脸色都不大好。   “这是她干的?”崔茂惊得脸色惨白,慌张又暴躁,在原地急急地打转,“她怎么如此恶毒!怎么对孩子下得去手!我去见她!”   崔劳刚劝慰了一番崔老太太,请小马氏搀扶崔老太太回房。他转头折返回,听到这个消息,惊得呆立在原地半晌。幸而老太太现在被劝走了,才刚十名孩童被抓的消息已经令她老人家气得头疼犯晕,这要是知道两名无辜的孩子死了,估计会恨怒得气死过去。   “父亲若要是去见她了,一定会被她再度耍得团团转。”崔桃冷笑一声,反问崔茂,他跟一个毒蝎子生出一个畜生的感觉如何。   崔茂愣了一下,回看向崔桃的时候,他嘴唇动了动,终究因为愧疚,心虚地垂下了脑袋不吭声。   “咱们现在要紧的是赶紧把问题解决,把那些还活着的孩子救回来。这事儿可不能再严重了,咱们崔家可不能背负着这么多条无辜孩子的性命啊!”   崔劳知道作恶的是地臧阁的人,罪魁祸首是他们,最可恶该杀的也是他们,可这事儿终究是跟崔家有瓜葛。崔家作为安平的大族,这做人做事可该讲仁讲义,不能牵连无辜,更加不牵连孩子的命。   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求救地看向韩琦,请他一定要帮忙。这真定府所有的人包括他和崔茂等官员,都会配合行动,任凭差遣。   “先验尸。”韩琦道。   韩琦和崔桃随后就来到了抛尸现场,就在主干路街边的巷子口。   这里不算偏僻,也不算引人注意。街边刚好有摊贩卖早饭,他记得他给客人盛馄饨之前,还见那巷子口空空,没人躺着。盛完馄饨之后,从他的角度就瞧见有俩孩子好像坐在那里,脚挨着脚。再后来他应酬了两名客人之后,发现那俩孩子居然大早上的一直坐在地上不动,也不怕着凉。摊贩就过去问候情况,这才发现者俩孩子居然死了!   因为街上人来人往,围观的百姓也比较多,暂且用草席盖住了。两名被害者分别为一名男童和一名女童,崔桃检查尸体的时候,发现俩孩子眼角的泪痕还在,身体尚有余温,显然刚死不久。杀人手法系扭颈致死,死亡原因为颈椎错位导致脊髓断裂。这种死法会令被害者产生呼吸抑制,同时因运动神经受阻而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力,不会有任何挣扎。   手法干净利落,没留下任何线索。   崔桃随即在其中一名身亡的孩童身上搜到了一封信。   这一次信上写明了具体要求,要崔桃一个人带上崔柳,在明天凌晨寅时赴约清福寺,就在三年前她被劫持的那间净房见面。信中还特意强调,只要崔桃遵守约定,确系为单独一个人赴约,并且将崔柳完好无损地带给他们,他们便会放人,否则余下的八名孩子都会跟这两名被害孩童的的下场一样。   “鼠心狼肺,凶残卑鄙!”   在两名孩子的尸体运回衙门之后,崔劳看了信上的内容,颤抖着嗓音暴躁地唾骂。他转而他便指着崔茂,更是狠狠地骂一通,怪都是他当年招惹了不该惹的人,害了崔桃,害了崔枝,如今又害死两名无辜的孩子。   崔茂垂着脑袋受骂,一声都不敢吭。   韩琦则一直凝眸看着崔桃,低声道:“我先派人暗探清福寺的情况,再定应对之法。”   “不能冒险,她杀两孩子就是为了警告咱们,如有任何异动她都会下手。一个人若狠辣到没有下限,正常有良心的人是不可能斗得过她们的。”   崔桃说罢,瞟向那边突然打翻了茶碗的崔茂。他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这会儿正缩紧着脖子,处在惶惶不安中。   崔桃这会儿只想冷静地思考应对之法,不大想看见闲杂人等,特别是碍眼的人。遂请崔劳带着崔茂先去安抚好俩名被害孩童的家属,虽然不管做什么都无法挽回人命损失,但能做到的补偿还是要尽量补偿他们。当然也要崔茂好生瞧清楚,他当年不负责任、自以为是的行径带来了多少严重的后果。   其实细论起来,崔茂对崔柳有偏疼,却也不见得有多少真心,不然这么多年了,他身为亲生父亲,如何会一点都察觉不到崔柳的异常?崔茂大概谁都不爱,他爱的只是自己的面子和感受,虚伪地假正经罢了,本质上毫无责任心。   待人走之后,崔桃才觉得自在些。   她饮了口茶,靠在椅子上,镇定情绪。   韩琦默默看着崔桃,等崔桃思虑完了,转眸看向他的时候,他才拉住崔桃的手。他早想拉住她的手了,但碍于场合一直不对,不得机会。   俩人随即默契地十指相扣。   崔桃感受到韩琦握得很用力。   “还没吃上我给你准备的稀罕物。”   这话有几分抱怨,却在一直持续地压抑的气氛里,起到了缓和作用。   “稀罕物可是指你带来的那两只彩鸡?”   “那是鸟。”韩琦纠正道,还表示他还一并带来了厨子,专门给崔桃烹饪。只是没想到刚来,情况便这样紧急了。   “这稀罕物果然是够稀罕,非一般时候吃不得,想来是这桩大事解决了,我才能有资格吃个鸟!”崔桃叹毕,悠悠地瞄了一眼韩琦。   俩人相视而望,彼此勾了下唇角,此时此刻自然是笑不出来,这一种彼此的鼓励,因对方的存在而不再感觉是孤军奋战,心中似有了依靠。   “我不想你去冒险。”   韩琦缓缓垂下眼眸,他知道依崔桃的性子一定会选择去。但这句话,他没有办法忍住不说出口。   “此案本就跟我的干系最大,更何况还事关八个孩子的性命。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我一定会没事的,我多聪明机灵呀,你又不是不知道。”崔桃安慰地拍拍韩琦的肩膀,让他放心。   “是,你聪明机灵。”韩琦淡声应和,默了片刻之后,又突然道,“却不知是多少血泪换来的。”   崔桃怔住,心中顿时有一种酸楚感在弥漫,唯独他看穿了她自信背后所付出的代价和心酸。   崔桃轻轻眨了两下眼睛,不知为何无法与韩琦对视了,只选择垂下了眼眸。   韩琦再度收紧与崔桃十指相扣的手。   “此事没那么简单,不会因你一人去了,就会真如信上所言那般进行交换。汴京分舵倾覆,娇姑身亡,崔柳被你擒拿,她怒上加怒,一定会跟你清算。”   崔桃应承,“我知道,但现在没有别的办法,我也有信心可以自保。”   崔桃再度安慰韩琦不要担心,她真的可以。   “你没有三头六臂,也不是神仙,可来去无踪。清福寺内必有猫腻,你三年前便在那失踪,如今她又约你在那。”韩琦道,“此事不可逞强。”   崔桃愣了下,疑惑地睁着她黑漆漆的眼睛,歪头看着韩琦,“莫不是六郎想到了别的办法?”   “如你所言,对付他们这种穷凶极恶之人,有良心之人斗不过。”韩琦道,“那我们便得想没良心的办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必须带一个人去。”   “谁?”崔桃问。   “韩综。”   崔桃怔了下,随即想到韩琦的思量很有道理。她便再机灵,轻功再好,反应再敏锐,如果是入了人家编织了至少三年的天罗地网,那确实是不大好逃脱。不过崔桃还是觉得,那清福寺并非密闭之所,而且她可以在赴约的途中,趁机观察周围的环境,随机应变。依旧是还是有信心应对,至少对于她来说,脱身应该没问题。   不过韩琦不清楚她到底会多少,便是清楚了,他也是难免会担心自己的,不然哪里算得上是恋人了,担心才正常。   既然有可以增加成功概率的机会,那也一定要抓住。   崔桃不确定问:“来得及么?”韩综如今人可不在深州。   “你回家这几日,我一直暗查韩综的身世,大户人家嫡子的出生,皆有迹可循,查不到便有问题。他或许在这方面早有防备,察觉到我在查他,最近有暗中观察我的举动,如今我连夜赶来这里,想来他也不会在汴京坐以待毙。”   崔桃点点头,觉得韩琦分析的有道理。   “信上只要求你一人赴约,可没说不许放消息。我会让韩综得知消息,主动去清福寺找你。”   韩综的确是一个牵制地臧阁阁主的人选,但是韩琦也无法确定韩综会最后起到什么效用,遂嘱咐崔桃一定要谨慎为上,谁都不要轻易相信。   “安心,真的不会有事。你让厨子把那鸟毛拔了,等着我回来吃它。”崔桃知道韩琦因为无法带人插手这件事,可能会觉得内疚难受,所以半开玩笑地跟他说一句轻松的话。   殊不知韩琦已然在心里坐定主意,这次的事之后,他一定用尽所有可用的手段,彻底剿灭地臧阁,一个不留。   ……   天还没黑,距离凌晨还有段时间。   崔桃就带着王四娘和萍儿去药铺抓了药,三人一起将每一样都药研磨成细细的粉末。   崔桃把其中七种药粉按照不同的用量的顺序,放入小锅中熬煮,最后熬剩下的部分,凉一些后,加入蜂蜜等物,搓成了一颗大药丸。崔桃随后又取药材,制了几颗小药丸,放到小瓷瓶里封好。   等到夜里子时,便备了马车预备前往清福寺。崔桃要一个人驾车,载着崔柳。   崔柳被带出来的时候,见此光景,立刻明白是她亲生母亲来救自己了。所以上车前,她特意很得意地对崔桃笑了一下。崔桃便趁机将她之前做好的那颗大药丸子塞进崔柳的嘴里,偏不给她水,硬逼她干咽下去了。   咽完药丸的崔柳直咳嗽。   “你给我吃了什么?”崔柳惊叫质问,想努力把药咳嗽出来。   “放心吧,吐不出来,入胃便溶,这会儿毒可能都渗入你骨髓里了。”这话当然是夸张的说法,但只要能吓到崔柳就是漂亮话。   “你给我吃了毒药?”崔柳更加震惊,随即她还要叫喊,张开的嘴巴却被崔桃用破抹布立刻塞住了,便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好生享受现在舒服的感觉,等一会儿你可不见得这么舒坦了。”崔桃将被捆绑的崔柳推进车厢内,便与韩琦、崔劳等道别,直接驾车走了。   崔茂从始至终他都沉默着,低着头,没脸看崔桃,张等马车离去他才抬头望着。   “你还有脸看!”崔劳气得朝崔茂啐一口,“我宝贝侄女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回头便做主把你从崔氏族谱中剔除!”   崔茂一听这话,忙求崔劳饶恕。   韩琦不欲听这些,召来张昌小声嘱咐两句,随即便负手去了。   崔桃遇见韩综,是在抵达清福寺山下的时候。   韩琦倒是把人心料得这么准,韩综果然来了。   韩综正一人牵着马,站在路边,提着一个灯笼。他一身粗布素服,打扮得异常朴素,比起他往日那一身锦衣华服可是差距有点大了。   韩综一见到崔桃,就关切地上下打量崔桃,以确认她安全无虞。   “你怎么会在这?”崔桃故意高声问。   “我听说韩推官昨日连夜来安平找你,担心你在这边出事,便也来了。我到地方之后,听说地臧阁拿八名孩子的性命要挟你带着人质来清福寺换人,便一直在这等你。”韩综解释完了,问崔桃是否真要孤身一人去山上赴约,“这里面肯定有阴谋,你一个人太危险。”   “没关系,若为救人而死,我也死得其所。”崔桃扭头看向车厢,“再说我也不是一个人,这车上还有人呢。”   崔桃随即把崔柳扯了出来,崔柳在看见韩综的刹那,瞪圆眼睛,呜呜要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崔桃猜测她应该是盼着韩综能够救她。   崔桃看破不说破,也不去摘掉崔柳口中的布,只是问韩综:“你们彼此认识?”   韩综地下眼眸,没说话。崔桃既然已经查到了崔柳身上,还把娇姑以及娇姑在安平设置的如意苑分舵也给捣毁了,想来应该能够查到或者严重怀疑到他身上了。   “苏玉婉是你的亲生母亲?地臧阁阁主?”崔桃再问。   韩综依旧沉默着。   崔桃也不急着让他回答,她拿着一根竹棍,将绳套绑在崔柳的脖子上,警告她走路要不紧不慢,不能快跑,否则这绳套越挣扎越紧。   接着,崔桃还大声对周围空旷的山林喊道:“我可是喂了她毒药的,解药只有我知道。不过呢,为防你们偷袭打晕我,把我抓起来逼问,还是得防着点,要是听到这附近有什么异响,我就会立刻拉绳子,先把她脖子扭断了,就如你们扭断那俩孩童的手法一样!”   崔桃说罢,就甩出绳子的另一头,刚好缠住了路边一棵树干,树干可有近碗口那么粗了。谁知她纤细的胳膊轻轻往后一拉,那树干便摧折而倒。   树落地的声音结束后,林子里一片寂静,只有夜风吹拂树叶的声音。   韩综见到这一幕很惊讶,“你、你何时力气这么大?”   “以前受气受多了,便攒出来了。”   崔桃用竹棍打了打崔柳,驱赶可以往前走了,但走了没几步,她立刻一提手里的绳子,崔柳就嗷的尖叫一声,用双手捂住的自己的脖颈几乎无法呼吸了。   “东南向,大概不到十丈远的地方吧,给我老实点,我听到了。”崔桃对林子吼道。   原本伏在崔桃所述地方的地臧阁暗卫,顿时满头是汗。他正打算动身,将这里的情况禀告给阁主,却真不想到这崔七娘居然耳力如此敏锐,能察觉到他的行动。这可怎么办?只能忍着伏在原地不动了。总不能眼睁睁看她把崔十娘给弄死了,不过她敢下手么?她不是为了救那八名孩子而来?   “你们不要以为你们拿八名孩子的命就能威胁我如何,我今日来是来算旧账的,那八名孩子即便出了事儿,又不是我杀的。而且你们先杀了两个,足见你们这种人毫无人性,不可理喻,更跟我没什么责任关系了。多杀几个平民百姓,多杀一些无辜的人,只会加速让朝廷出人力物力剿灭你们。你们怎么蠢得那么想自寻死路呢?”   崔桃说着就用竹竿瞧了瞧崔柳的脑袋,让她走路保持一致的速度,“又慢了!”   崔柳只觉得崔桃十分可怕,刚刚被绳子扼住脖颈的感受可并不好,她只能乖乖听话,保持一致地步调往山上走。   韩综目色复杂地看着崔桃刚才种种的表现,又沉默半晌之后,才对崔桃承认,苏玉婉确系为他的生母。   “现在可以告诉我实情了?”之前韩综对她隐瞒颇多,谎话连篇,就是为了掩盖他的身世,还有他跟地臧阁的关系。现在都查清楚了,他也没有必要再撒谎掩盖了。   “三年前有人暗中传信给我,告知我亲生母亲并非嫡母王氏。我本不信,也不欲搭理。后来趁我外出游玩之时,她便现身了,亲口跟我道明了她当年与我父亲的过往。一个流落风尘的舞姬,卖艺卖身。一个是出身富贵的公子,对她一见钟情,一掷千金。俩人海誓山盟,恨不得黏成一个人,令我父亲日日不着家,后来她便怀上了我。嫡母得知此事之后,欲让她离开我父亲。她便提出一个条件,让她允诺可以给我一个嫡出的身份。   她说当年为了我的前程,痛苦地选择抛下我。这些年她一直心心念念惦记着我,认回我也不是要我孝敬她,而是想把她一辈子辛辛苦苦打下来的产业留给我。她跟我讲了很多心酸过往,还有这些年她来心中的苦楚。毕竟是亲生母亲,血脉相连,她对我费尽心思安排,我又岂能不孝?后来我就见了崔柳,认了妹妹,答应她,每年会和她见一见。   在那之后的半年,我应邀去了娇姑的如意苑内,便在那里遇见了你。”   如意苑有两个,总舵在邓州,分舵在安平,安平是后建的。娇姑一年之中大概有三四个月会接着照顾孙子为理由,来邓州考核和验收成果,其余时间,邓州如意苑都由她培养出来的手下负责训教选拔而来的女子。   韩综至今还记得他初见崔桃时的光景,头发凌乱,胳膊上有淤青,狼狈地想要逃脱如意苑教习的惩罚。韩综眼看着崔桃躲在了树丛里,教习带着几名护院气势汹汹来寻她,就在她们马上要搜到她的时候,韩综心中一动,为她撒了谎,将那些人给诓骗走了。   后来他把崔桃救出来的时候,崔桃已经有点神志不清了,哭喊着娘,说想要回家,再然后人就晕了过去。韩综便把崔桃安置在自己的房中照料,醒来后的崔桃见到韩综,便误以为他是如意苑的护院,开始很怕。韩综也不好解释自己的身份,便顺势应承了,但承诺不会伤害他。崔桃便是从那时起,渐渐跟韩综相熟。   韩综曾跟娇姑提出想带崔桃回汴京。   娇姑却以崔桃身份特殊,并且刚入如意苑规矩教导不够为由拒绝了。   但娇姑因瞧出韩综对崔桃的惦念,主动表示她会照顾崔桃,让韩综常来探望就是。如此也让欲苏玉婉常有机会跟韩综接触,进一步加深了母子感情。而崔桃因有韩综的护佑,一直被优待,没有再被严厉地训教,但她还是学了一些取悦男人和杀人的技法。   韩综但凡有空都去看崔桃,给她带吃的玩的,特别照顾她。韩综每次离开,都是以地臧阁成员的身份‘领任务’出门。   “你始终都不知我真正的身份。”   韩综在照顾崔桃半年之后,也就是两年前的端午,和崔桃互许心意。约定若有朝一日能脱离娇姑和地臧阁的掌控,便结为夫妻。韩综再三发誓,他定安排好一切,努力把崔桃‘赎’出去。   那之后,韩综一直在着手安排崔桃的新身份,想以名正言顺的理由,以韩家嫡次子的身份,堂堂正正地迎娶崔桃为妻,给她一个大惊喜。   但他的盘算立刻引起了苏玉婉的反对,毕竟崔桃的身份是崔氏女,若以同样的面容现身在汴京官贵圈,身份很可能就会被识破。苏玉婉的意思,韩综可以将崔桃养作外室,一直在她这里留着。韩综却坚持想娶崔桃,为此跟苏玉婉大吵了一架。苏玉婉怕好容易积攒的母子情再生分,在无奈之下没有继续反对。   之后,就是韩综回汴京科考的这段日子,崔桃在开封府出事了。   “我本打算等高中之后,就趁着父母高兴,提出安排崔桃你身份和娶你进门的事。所以在我科举考试完毕之后,便立刻动身邓州想把你接回来,不想你并不在,如意苑的人说你领任务去做事。等我赶回汴京的时候,就见到了开封府悬赏你的画像,说你失忆了,方得知你已经人在开封府大牢,还曾险些丧命于铡刀之下。”   “那你从娇姑那里问出解释了?”   韩综红了眼眶,他缓缓吸一口气,才能控制自己的声音不会哽噎,“说是要安排你一次任务,非常简单的任务,你领了任务完成了,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从如意苑恢复自由身,随我安排。说如意苑训教女子有严格规矩,如果你什么任务都不做,就随便放你走,定会引起其她弟子的不满,坏掉的规矩便难立了。”   崔桃也不信这个理由,没在纠结这个点,再问韩综:“那我身上没蛊,是你帮的忙?”   “娇姑训教的女弟子分三等,上中下。上最忠心,也人数最少,几乎是百里挑一。只有上等被种蛊后可得解药,你是最下等。”   “我这么笨?”崔桃本能地表示一下讶异。   “你不笨,恰恰因为你聪明,你当初因总不服管教才会受罚,也是因不够忠心,才会被划为下等。”   韩综告诉崔桃,她刚进如意苑的时候就吃了蛊毒,但他暗中给她下了解药,让她服下解毒了。   “不过你并不知情,我没能及开口告诉你真正的身份,便因一句谎话,说了更多的谎话。和你相处越久,我越开不了这个口。我怕你发现我是你最恨的地臧阁阁主之子,会一气之下不理我了,会做出什么傻事,我怕失去你。我想等我科举高中之后,把你的身份问题彻底解决了,给你一个惊喜,到那时再好好给你赔罪。”   “怎么解决?我本就是崔氏女,换个新身份脸却没变,别人岂会认不出?做正妻不是做小,不会一直闷在家里,那是要出外应酬的。”崔桃觉得韩综这个想法有点天真。   “所以才会选择科举之后这个时机,等成亲之后,我立刻会带你到最远的地方为官,那里便没人认识你。”   “那我凭什么恢复自由之身了,不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要舍弃所有亲人跟着你?”崔桃提出质疑,“我当时那么心甘情愿么?”   “你说过,等我把你赎出去,你会死心塌地跟着我,和我一起浪迹天涯。”韩综对此坚信不疑。   崔桃听到这话之后,心中轻笑了一声。她无缘无故被劫持,被扔到了地臧阁训教女子的地方百般受辱,她心里会不委屈?会不想逃奔回家找父母诉苦帮自己?便是有了韩综,她在如意苑蹉跎了三年,这种不甘心和对家人的惦念怎么可能说忘就忘了,她原本的身份可是贵女啊。   “是我一步错,步步错,没勇气说实话;是我的优柔寡断,瞻前顾后,思虑不周,害了你!”   “对不起!”韩综突然背过身去,拂袖在自己的脸上擦了两下之后,才转过身来给崔桃作揖,行大礼赔罪。   一旁的崔柳听到俩人的对话,又见韩综这样跟崔桃道歉,直瞪眼睛,晃着脑袋,努力警告韩综不要被骗了。   韩综却不理会这些,深刻跟崔桃检讨。   当年是他犯蠢了,疏于对崔桃的保护。这次清福寺的事他来解决,他会誓死护她周全。   “她定然是因为分舵剿灭的事儿,还有娇姑和十娘,对你恼火了。这里埋伏太多了,你应对不了,我来讲和,不让她伤害你。”   “哪有那么多讲和。”崔桃直接提出一个经典送命题,让韩综回答,“我和苏玉婉、崔柳掉进水里,如果你只能救一个人,你选择救谁?”   韩综怔了下,对上崔桃的眼睛。他明白崔桃这问题的意思是什么。   他知道崔桃不管失忆前还是失忆后,都不大喜欢地臧阁阁主。   但过去这三年的时间里,苏玉婉为了跟他修复母子关系,的确做了很多努力。她顺应他的各种喜好,为他淘了各种他喜欢的玩意儿,甚至还亲自给他缝衣梳头。韩综的确感受到了亲生母亲的那种关怀。   韩综为难道:“桃子我——”   “打住!”   其实这选择题的答案对于崔桃而言,根本不重要,韩综对她的‘好’不曾改变过她过去的结局,也不会改变她现在的状态。   说到底,韩综对她的用情至深,不过是一场折磨,一场连句真话都难以说出口的脆弱爱恋罢了。他不仅在他们曾经相处的时候不敢说真话,还在她失忆之后,以本来身份面对她的时候,也没有勇气说真话。   她没资格怪韩综的瞻前顾后,优柔寡断,对她说着迫不得已的谎言。人的感情世界总是很复杂的,除了男女之情还有许多方面需要顾忌,每个人经历不同,造就了其不同的三观和处事方式,你不能去强求人家抛弃所有一定要全心全意对你,但你可以选择离开那个不全心全意对你的人。   崔桃问韩综这句话意义在于,让崔柳听见,让林子里蛰伏的那些地臧阁暗卫们听见,最终令苏玉婉知道:她的儿子白生了!   “对了,那个叫燕子的玄衣女子,在城隍庙见我的时候,拿你和吕公弼性命要挟我,又是怎么回事?”崔桃先转移话题。   “燕姑提我威胁你,大概是为了避免我的身份被你们怀疑。其实都是谎话,包括我说你曾在邓州偷盗地图,我以韩二郎身份救你安置老宅的故事。”   韩综愧疚地垂下眼眸。   “我以为等你恢复记忆了,就可以解释一切。那会儿为了隐瞒我的身份,还有我和地臧阁之间的关系,才对你编这样的谎话。因知道邓州那边确实闹过一次偷盗盐运图的事,韩稚圭回头一定会求证,便那么说了。”   “但还是有解释不了的地方。”   孟达夫妻为仇大娘所杀,她明明没杀人,被抓后一声冤都不喊,乖乖认罪求死。   为什么可以生却选择死?并且这寻死不是自己悄悄去自尽,而是要等开封府抓了她,在牢里受罪受审,去认罪而死?   “那你可曾质问过苏玉婉,为何我明明没杀人却要选择认罪去死?”   韩综:“她说她也没有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本以为给你执行一个很简单的任务,就能给大家一个交代,就可以名正言顺放你走了。她猜你怕任务失败受蛊毒发作的惩罚,所以才会认罪。但其实你身上早就没有蛊毒了,倒是怪我没对你道明这一点。”   “胡说八道,我失忆了,在开封府努力苟活下来了,她还是派人暗中杀我,不肯放过我。之前没证据证明刺客一定跟地臧阁有关,但前几天剿灭汴京分舵的时候,我已经确认杀手了,正是地臧阁的人。”   韩综蹙眉,越发意识到事情不对。   “我有一种猜测,你想听么?”崔桃问。   韩综立刻点头。   “有一种母亲,最是看不惯自己的儿子为一个女子痴迷,以至于失去理智,而不管不顾母亲的嘱咐。加之我本就是你同母姊妹最嫉妒憎恨之人,有崔柳再三说坏话,催促要求我速死,加之你母亲本就厌恶我。你觉得她会真容你带我远走高飞,让她好容易花费三年恢复的母子感情付之东流?你远走了,她的地臧阁大业谁继承啊?这货可不大聪明,在感情上比你还偏执!”   崔桃说着就又敲了敲在前头走的崔柳的脑袋。   崔桃接着又告诉韩综,她审问崔柳身边的四名忠心大丫鬟的结果,其中就有崔柳和娇姑商议着怎么弄死她的证词。   “虽然我现在没有证据证明,但我觉得孟达一案,我的任务应该不是偷盗盐运图,反而更‘简单’,就是让我去死,在开封府里受死。   因为这个时机卡得刚刚好,你马上就要张罗成亲带我走,而她们却都想置我于死地。于是便到了最后时刻,也是最佳时机,趁着你不在的时候,赶紧对我下手。   这个死法一定要有讲究,如果直接死在她们手里,岂不被你问责?但找理由说我的死是执行简单任务的意外失败。因为开封府抓了我,她们实在救不了,插不了手了,只能无可奈何了。如此我死了,她们最多遭你几句埋怨,却也不至于太伤你们母子的和气。”   “多厉害的心机!这样的母亲还值当你选择时候,犹豫再三?她从来都没把你的需求看得多重要,所谓的母子之情,不过是她想要的掌控你这个木偶儿子的提线罢了。”   “再有,我想她当时应该拿我最重要的人的性命威胁我,让我必须赴死,便如现在拿八名孩子的性命要挟我一样。我觉得当年她们极为可能是拿我母亲或亲兄弟的命来要挟我,取了我亲人的什么贴身物件吓唬我一下就成了,毕竟这有现成的人可以帮忙拿东西。”   崔桃说罢,就用竹棍指向前头的崔柳,因为她发现崔柳这时候的反应尤为地紧张。   韩综自然也看出来了,崔柳这反应是在变相证实了崔桃刚才的推敲都是正确的。   以前韩综没有亲眼见识过苏玉婉做坏事,只是略听过地臧阁的名声不大好,苏玉婉则以各种解释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话说得漂亮好听。韩综本性有些纨绔,对于跟他干系不大的事儿,也不甚关心,便也不觉得如何。   但这一次,他才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了,自己亲生母亲的嘴脸有多丑恶,漂亮谎话撒得有多精,竟把他傻子一般骗。她居然真如此费尽心思算计,去拆撒他和崔桃,甚至不惜以崔桃的至亲之人做威胁,让她自己‘心甘情愿地’去送死!这是何等恶毒之人才会做出来的事?那可是他亲儿子最在乎的女子,她就是这么关心儿子的?   既如此,选谁已经不需要考虑了。   “我选你。”韩综哑着嗓子道。 第67章   前头的崔柳听到韩综的话后,发出呜呜声,俩眼睛盯着韩综‘说话’,自然是在谴责韩综那么说话不对。   崔桃用竹棍戳着崔柳,让她继续往前走。   韩综则长久地沉默不言,一直低着头,随着崔桃的步伐向前。   崔桃会时不时地观察附近的山林地环境,侧耳细听林子里的动静,进而判断出哪里可能蛰伏着杀手,做出最坏数量的估算,再由此去考量逃跑的可能性有多少。   如今快到十五了,天上的月亮近圆。   月色之下的韩综眉目冷峻,不再有往日里灿烂的笑容,也不再说着真真假假、捉摸不透的言语,让人恍然间觉得好像换了一个人。   “为何不直接坐车上山?”韩综突然发问。   “你说呢?”崔桃看看四周,自然是在告诉韩综她为了观察地形环境,寻找可以脱身的路线。   “不可能的。”韩综道,“你当初在如意苑的时候都不可能,何况是在这。”   “这里有什么特别?”崔桃问。   “不太清楚,但从她总是往来清福寺次数看,这里即便不是总舵,也跟总舵差不多了,人肯定不少。”韩综道。   崔桃再问韩综了解苏玉婉多少。   “出身微末,心比天高,从不认命。她言谈举止一向随和,与其谈话从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韩综接着告诉崔桃,苏玉婉勤俭,却舍得花钱济贫救困,也一直很大方地补偿他和崔柳。她心里也确实有恨,因出身她一直被男人瞧不起,连进门做小妾的机会都得不到。所以她后来不再相信男人了,发誓要闯出自己的一番事业来,让所有人都能高看她。   这十多年来吃尽了苦头,才从天机阁阁主身边的一名暖床女,爬到阁主之妻的位置,然后建了地臧阁,终于脱离了那男人的掌控,自立门户。   “她承认她有手段狠辣的时候,却说自古成大事的人,哪个手上不沾血?总要有所牺牲。”   崔桃冷笑两声:“所以我就是那个活该被她牺牲的人?那一会儿我可得跟她好好商量了,我也是个争气的,想自立门户成大事的人。能不能把她的宝贝女儿也给我牺牲一下?   便就先放你们地臧阁的蛊虫,去咬一咬她没用的脑子,再炮烙、剥皮、凌迟……我相信经历此番周折之后,她的牺牲必不会白费,会助我终于泄愤之后成大事!”   崔桃说这番话的时候,崔柳吓得浑身哆嗦,她疯狂地挣扎摇头。夜色里,她披头散发摇摇晃晃的样子活像是个女鬼,让人忍不住想劈两刀,驱驱邪。   韩综见崔柳这般战战兢兢地害怕,微微蹙了下眉,但思及她背着他曾几度想要崔桃的性命,此刻便什么都说不出口了。况且他也知道崔桃那番话,不过是说来吓人的,她本性善良,必定做不出残忍之事。   “看得出你们母子连心,因我而起了嫌隙,你可要想清楚,”崔桃提醒韩综道,“若随我一起上山,你会非常难做。”   “我定要陪着你的。”韩综语气坚定。   “不再自己骗自己了?”   崔桃自然是不相信韩综不参与地臧阁,便看不透苏玉婉的所作所为。   韩综并不是个愚笨的人,其实很多事情他心里都清楚,不过是因为没有伤害他自身利益,也因为那个女人跟他有至亲的血脉关系,他聪明地选择自欺欺人,不去过多过问,以免于去面对残酷的真相。   韩综闻言后愣了下,不解地看向崔桃。随即在和崔桃的对视中,他败下阵来,有几分恍然。   “你明知我身份如何,我怎样进的如意苑,你却以为我会真的选择不计较过去,与你远走他乡,双宿双飞。跟现实这么割裂的愿望你真以为会实现?   你明知你生母两度与身份尊贵的男子苟合,并都将子女以嫡出的身份安排回去,做法很可疑。又明知地臧阁不是普通的杀人组织,如意苑的背后似有大阴谋。但这些你都不管不问,乐享现状。一面抗拒地臧阁的丑陋,口口声声要拒绝;一面又享受着苏玉婉给你的好处。”   崔桃将韩综心中所有的暗藏都扒了出来,见了光。   韩综突然止步,人安静的,僵硬的,低垂的眼睛一动不动,似乎怕动一下就要面对崔桃,会更加无地自容。   “你是个聪明人,要自己想要的,躲避自己不要的。你也是个蠢人,因为真相终究躲不过,现实始终现实,逃避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崔桃却没有停止她前进的步伐,崔柳此刻只想尽快赶到清福寺,所以步伐也没停。   “你下山吧,可不必面对这些。我不会怪你,那毕竟是你的生母。”   韩综依旧保持止步的状态,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崔桃浑不在意,反而快走几步,看一眼不安分的崔柳,问她:“你觉得她会走还是会留?”   崔柳转动眼睛,嫌憎中带着恐惧地看着崔桃。她被堵着嘴,说不出话,当然没必要回答。但是崔柳还是在心里想了一个答案,她希望韩综走。本来正常情况下,若只有一人赴约跟她生母交易,崔柳半点都不害怕,非常有信心她生母会赢。   可是这个崔桃,从出发的时候就表现得跟正常人不一样,事实上她这个人也的确非比寻常。瞧她血淋淋地剖析了她大哥的那点心思,崔柳就觉得她这个女人太可怕了!智多近妖,不,她根本就是妖!   二人抵达清福寺正门时,身后传来脚步声。崔柳回首,见韩综追上来了,心里又恨又急。她如今只能希望自己的生母妥善安排好了一切,布下了天罗地网,一定会弄死崔桃这个贱人。   “瞧你这表情,八成是盼着我死呢。”崔桃掏出装药丸的小瓷瓶,往崔柳嘴里塞一颗。   崔柳自然是想反抗,但反抗无效,被崔桃硬捏着嘴又吞下了一颗药丸,比之前的小很多,吞服很容易,所以想吐出来就更难了。   韩综看到这一幕,问崔桃:“你又给她吃什么了?”   “健胃消肠丸。”崔桃答道。   崔柳一听‘消肠’二字,吓得双腿都抖了,呜呜叫着反抗,泪水又开始哗哗流。   崔桃扯住绳子,让崔柳去推门,以防有暗器攻击。   崔柳的手在触及门板的刹那,崔桃隐约听到了有冷兵器收拢的声音。看来这清福寺里埋伏的人不在少数,或许比漫山遍野飞舞的蚊子还厚。   崔柳率先迈步进入,崔桃依旧扯着绳子,随即冒出一把刀飞快地将绳子砍断。   崔柳意识到自己不被牵制后,马上飞快地往前奔跑。   崔桃则抱着刀还站在清福寺门外。   当即有两名蒙面的杀手,去护住崔柳,为她解开身上绑缚的绳子,拿掉嘴里塞着的抹布。崔柳终于可以吭声了,哇哇地哭,下令喊着他们快点把崔桃杀了。   崔桃轻笑一声,还是原地不动。   霎时间,门内、墙头有数名杀手冒头,在崔桃身后路两侧的林子里,这时候也跑出来七八名黑衣杀手,从后头包抄。   韩综当即丢了手中的灯笼,拔出腰间的刀,背靠着崔桃,眼里充满戾气,“我看你们谁敢伤她!”   崔桃这会儿连刀都没拔。   “啊——”   “我肚子好痛!”   崔柳突然捂住肚子大叫,随即就跌在地上打滚起来。   杀手们见状,都不敢擅自动手,自有人赶去禀告。   随后便见一年轻的红衣女子走了过来,命令所有人退后,请崔桃入内。   “人已经送到,那八名孩子呢?”   “崔娘子未免太天真了,再说我们说好要把十娘完好无损地送过来才行,可你——”   “她不完好么?你告诉她那里损了?”崔桃疑惑不解,又语气无辜地质问红衣女子。   “她腹痛!”红衣女子被崔桃这装糊涂的话给惹恼了,但尽量表现镇定。   “你们说话可要讲证据,腹痛怎么就算缺损了?哪儿缺了?有能耐你们把她肚子剖开,给我证明一下人哪里有损?我看她就是屎多了,憋的。”崔桃道。   “你——”红衣女子忍无可忍,终于愤怒地指着崔桃,“我们的人分明看见你刚在门口喂她东西!刚才在山下你也喊了,说给她喂了毒!”   “你们地藏阁也有不少人身有蛊毒的,那不都好好的,还能拿刀对我喊打喊杀?”崔桃耸了耸肩,狡辩依旧。   “我看你是不想让那八名孩子活了,好,那我们就——”   “我看你也是不想让崔十娘活了。”崔桃把同样的句式还给红衣女子。   红衣女子气得无以复加,她正打眼色给属下的时候,听身后忽然响起了连环屁,再之后,一股臭屎味儿飘了过来。   原本负责照看崔柳的两名杀手,这时候脸色都微变,看得出来他们在很努力地屏住呼吸。   原本嗷嗷喊叫的崔柳,这会儿不喊疼了,窘迫地哭起来,随即她就被带下去清洗了。   崔桃对红衣女子道:“看吧,我都说了,她就是屎多。”   “你——”红衣女子再度怒瞪崔桃。   “你们这么多人包抄我,明显不是搞公平交易。你们违约在先,我做点保命的小事儿以防意外,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吧。”   “你——”红衣女子再度暴怒。   韩综这时候收了刀,问红衣女子八名孩子在哪儿,“赶紧把人放了。”   “韩郎君不该来,这是地臧阁跟开封府的交易。”红衣女子对韩综感慨了一句,随即转身往寺庙深处走,“你们都跟我来。”   因有红衣女子的吩咐,刚刚那些围攻的杀手此刻倒是暂且都退下了。   进清福寺这一路,表面上倒是没看见什么人,但埋伏在暗处的人一点都不少,崔桃都能察觉到。   便到了她三年前更衣的净房外,门是打开的,屋里面通明,一名穿着素色青花裙的女子,正坐在油灯旁绣花,神情专注。   这女子容貌绝色,身姿婀娜,可谓是该有肉的地方有肉,没肉的地方真真一丝多余的肉都没有。极致的小蛮腰,连崔桃见了都不禁想掐一把。   柳叶眉,杏目,樱桃嘴,鼻梁秀挺,发乌黑,光泽感十足,整个人神采奕奕。若不是崔桃见过苏玉婉的画像,知道她十六七年前与崔茂相遇的时候年纪已经二十了,她若如今只凭容貌来判断苏玉婉的年纪,瞧着才不过二十出头。   在听了红衣女子的回禀之后,苏玉婉却没有抬眸,而是把手头上的两针缝完,用剪刀剪断了绣线,才放下未绣完的花绷子,抬眸看向崔桃和韩综。   她目光在韩综身上停留了片刻之后,才落在崔桃身上,“听说你失忆了?”   声音若夜莺一般婉转动听,这若是换做一般男人,只听这声儿怕是都觉得酥到骨头里了。   崔桃:“嗯。”   这苏玉婉的确有倾城之色,比崔茂记忆里的竟还要好看。   有此般容色,也难怪先后有这么多男人为她牵肠挂肚,便是离开也万般不舍。   “坐吧。”苏玉婉温柔地吩咐,“红衣,看茶。”   被唤作红衣的红衣女子不满地瞪一眼崔桃,转头出了门,没一会儿就端了两杯茶来。   崔桃和韩综这时都坐了下来,红衣便将茶分别放在二人的手边。   “我知你对地臧阁有恨,当年因柳儿痴情吕二郎,我便顺着她的心意,将你绑回了地臧阁,确系我不对。不过人难免自私,我女儿一直不在我身边,我无法亲自照顾,这么多年我满心觉得亏欠她,才由她予取予求。也是我活该了,所以老天爷报应我,让综儿心悦上了你。”   苏玉婉这一番话说得很漂亮,没有扭曲事实,也没有推卸责任,道明了确系为自己的自私。   难怪韩综会说,跟苏玉婉说话会觉得很舒服。难得有一个恶人,坏得这么明明白白,不推卸责任。   “我曾想过,把你训教好了,就让你跟在综儿身边,由你们可以恩爱一辈子。但你这个人太聪明,不管受训多少,就是不吃那套手段。你忠心不足,一直心系崔家,念着想逃走回去,我又如何能放心地应了综儿的请求,真把你安排在他身边为妻?”苏玉婉徐徐地解释道。   韩综听这话,蹙眉望向苏玉婉:“你真考虑过?”   “自然,你可是我的亲生儿子,但凡你喜欢的,我都会竭尽为你求来,你和柳儿能开开心心,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最大的心愿。”苏玉婉温和地跟韩综讲完,便看向崔桃,“可是她真的不适合你。她与你在一起,不过是为了利用你,骗你带她逃离如意苑。”   韩综听到苏玉婉这番话难免惊讶,等着苏玉婉下话。   “你跟我说你们两情相悦,实则不过是你一厢情愿。我与娇姑都是有岁数的人了,对于小女孩耍得手段如何会看不清?一旦你带她脱离了如意苑,她便会伤透了你的心,甚至会背叛你,利用你对他的感情,反过来离间我们的母子情,来反杀我。便如今日这般,不正发生了么?我知你是痴情种,劝你冷静根本无用,才擅自做出让她归案开封府自尽的下策。”   苏玉婉随即坦白,孟达的案子确系为娇姑一手策划。仇大娘此人的脾气在江湖上家喻户晓,稍微递送一下消息,她自会动手。之所以这样算计,便是为了防止崔桃翻供的时候,把罪名扯到地臧阁身上。   崔桃听到这话,不禁感慨当时的自己该有多绝望。她如果不顺从安排去主动认罪求死,便是翻供了,也无法有理有据地去指证地臧阁,估计案子最多只能查到仇大娘身上。以亲人性命为代价,也换不来地臧阁的覆灭,便毫无意义了,她只能选择让自己去死,结束她那无辜可悲又凄惨的一生。   这时,苏玉婉话音落了以后,居然还红了眼眶。她叹了口气,端起茶,轻轻啜了一口。看起来真好像是一位在尽心尽力为儿子操心的合格母亲。   苏玉婉本以为这时候,崔桃会趁机讲点什么,却没想到这丫头什么都说,还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人确实变了。   苏玉婉在心里感慨一句之后,放下茶碗。   韩综这是则神情恍惚,他有些难以接受崔桃从始至终都不曾喜欢过自己的事实。他望向崔桃,想要求证,却知道她如今失忆什么都不记得了。自己便是求证去问她,似乎也没用。   韩综神色阴沉,双手握拳,隐忍之态明显。这会儿谁都看得出来,他对苏玉婉那番话很在乎,他对于崔桃曾经是否真心喜欢她也很在乎。   苏玉婉凝视着韩综,问他:“你今日是刚巧得到了消息,追到这里来?”   这句话无异于在向韩综提醒:哪有那么刚巧?他今天之所以来清福寺,极可能就是崔桃的算计。   苏玉婉在告诉韩综,他又被女人骗了。   韩综握拳的手微微发抖,本就发红的眼眶更红了。他看向崔桃,终于还是把求证的话问出口,“是么?”   被喜欢的人利用耍得团团转,对于自认为聪明的男人来说,是一种极大的羞辱。   他可以不在乎失忆后的崔桃不喜欢自己,但他无法不在乎失忆前的崔桃利用自己,失忆后的崔桃也依旧在算计利用他。   “是。”崔桃坦率承认,“但这个利用,是基于你得到消息后,会自愿为我而来,非我诱骗你一定要上山。再说你身为韩谏议之子,与地臧阁的要犯勾结,你有义务配合开封府的办案人员查案。今儿的事还可算你主动自首,将功赎罪。”   苏玉婉听了崔桃这话,讶异地挑眉瞧了她一眼,丝毫不掩饰她眼中对崔桃的欣赏之意,“人比以前更冷静,也更聪明了。”   这话确实是赞美,但在这种时候,这样的赞美就是变相告诉韩综:这个女人比之前更有心机,更会骗你了。   崔桃继续跟韩综道:“过去的事我虽然不记得了,但我猜测你生母所言应该是真的。你既然夸我聪明,跟你在一起的那两年,我被那般照料优待,岂会没有察觉?   可是有心机有算计又怎么了?我在害人么?我不过是因为自己遭遇悲惨,希望自己能动点小心思可以逃出去,可以跟家人团聚。   跟你相处足足两年半,那么努力,结果还是被逼死了。我要蓬乱着头发,住在又脏又臭的大牢里,连一口猪食都吃不上,狼狈而奄奄一息地躺在铡刀下等死……”   “别说了!”韩综突然喊一声,然后紧蹙眉闭上了眼睛。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的生母,还有娇姑,可是她们先教我如何勾引男人!而你当时对我的感情又充满了谎言和欺骗,你觉得那能换来多少纯粹的真情?   但我知道我对你真心悦过,哪怕是失忆我也能切身感受到我再遇见你时的心痛,端午那晚,看你失落伤心时,我的心也会突然难受。   可是要我为了你抛弃身份,不顾父母兄弟,那是真不大可能。你这个做外室的生母都要和你血脉相连一样,我怎就不能惦念自己的家人?论起撒谎,大家彼此彼此罢了,只是我更身不由己,更没选择的自由,比你更惨!”   崔桃从进屋之后一直表现得安静,但这番话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吼起来,便极度有震撼力。   韩综怔了再怔,凝望着崔桃。   “基于谎言而建立的感情,你想要它纯粹,怎么可能啊?自由没了,命要没了,你还想跟我谈感情?真他娘的可笑!”   崔桃嗤笑了一声,目光倔强,但终究是情绪绷不住,眼睛里闪出点点泪花,满是凄凉。她却似乎不想让韩综看到,转眸瞟向别处,坚决控制住自己的眼泪。   这一套做法,崔桃是看着观察了韩综哭的时候会转身偷偷抹泪不想被看见,从而模仿而来。这就是韩综的习惯,韩综看到别人有类似的做法会立刻产生情绪共鸣。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韩综不停地呢喃着同一句话,对崔桃道歉。   苏玉婉见到这一幕,原本端庄放在身前的手顿然垂下。她知道她没斗过崔桃,她输了。   “崔桃,你给我把解药交出来!”   崔柳这时候更衣梳洗完毕,气冲冲地闯进来。因见院中有诸多地臧阁的侍卫,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她相信崔桃便是有三头六臂也跑不了了,所以这会儿颇有嚣张之态。   “离她远点。”韩综当即抽出腰间的刀,指向崔柳。   崔柳吓了一跳,忙退一步,震惊地看向韩综:“大哥你干什么!”   “综儿。”苏玉婉见状也起了身。   “把孩子放了。”韩综将崔桃护在身后,随即将刀指向苏玉婉。   苏玉婉紧盯着韩综的眼睛,想从他的表情中读出答案,随即在韩综坚定的眼神中得知,他这一次是真真选定崔桃,不改了。   “这个女人以后也不会心悦你。”苏玉婉道。   崔桃点头附和,对韩综道:“她说的是没错。”   韩综执刀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他哑着嗓子跟崔桃打商量道:“能别再这种时候说这样的话伤我么?”   “好。”崔桃乖乖应承。   苏玉婉见崔桃已经表明态度,韩综却依旧选择保护崔桃,身子微微晃了一下,不禁退了一步。彻彻底底输了!   “娘,大哥被这妖女给迷惑住了!赶紧把人杀了,让她勾引不了大哥,大哥自然就会好的。”崔柳焦急道。   “十娘这么想死?忘了自己吃过什么了?”崔桃笑着回首,望了一眼天上的月亮,“应该快是时候发作了。”   崔柳怔住,忙求苏玉婉快想办法,崔桃给她吃毒药了!   红衣女子禀告苏玉婉:“脉象确实有异,不知是什么毒。”   苏玉婉再看崔桃的眼神,已满是愤怒。   她随即命人将八名孩子带上来,让崔桃交出解药,便可以带着八名孩子离开。   “你当我傻呢,你会那么好心轻易放我走?等我安全下山了,我自会将解药丢在地上,你们自己去取。”崔桃说话间,崔柳的脸上和身上开始泛红,有密密麻麻的小红疹起来了。   崔柳见状大叫,说自己毒发了。   “你手上已有一名我在乎的人质,还不够?”苏玉婉随即看向韩综,“你做大哥的,就眼睁睁看她毒发?”   韩综避开苏玉婉的眼神,没说话。那厢崔柳就不停地喊大哥救她,韩综仍旧不为所动。   崔桃哼笑一声,对苏玉婉道:“你在他面前可装母子深情,但骗不了我,你这个儿子恐怕没那么重要吧?”   崔桃一语惊得韩综再度震惊。   韩综不解地看向崔桃,自然是不懂她为何会有这样的结论。但是他又觉得崔桃应该不会撒谎。   “可笑,他我的第一个儿子,我岂会不疼爱他?”苏玉婉当即否认了。   “是儿子不假,在乎也不假,但比起你的地臧阁大业,你这个儿子似乎就没那么重要了。”崔桃嘱咐韩综一会儿小心些,“跑的时候不用顾及我,你能保命就好。”   韩综看着崔桃,心中有无数感动情绪在翻涌,他果然没有选错,她是在乎她的,关键时刻居然要他先保命。   八名孩子随即被带了过来,这些孩子看起来都乖乖的,竟没有一个在哭,但瞧他们战战兢兢地样子,显然处在极度害怕之中。这么大的孩子都略懂事了,但遇事难免会害怕,会统一如此乖巧顺从,显然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又被训了。   “你们当着他们的面,杀的那俩孩子?”崔桃问出她心中的怀疑。   红衣女子撇了下嘴角,没去特意应崔桃的话,直接驱赶孩子们到了崔桃那头。   “你们快走吧。”苏玉婉说罢,很受伤地望一眼韩综,便转身坐回她原来的位置,继续绣花。   韩综便带着孩子,跟崔桃一起往清福寺正门方向去。   一切看似平静,路上依旧也是没碰见别人。   但崔桃能明显感觉到有更大的危险靠近,恰恰就在清福寺正门的方向。   崔桃让韩综带着八名孩子下山,直接坐马车离开。   “那你呢?”   “我不能跟你一起走,她这次肯定不会放过我。我若跟你们一起,八个孩子就会有危险。她为了我才安排这场交易,所以我只要留在清福寺,他们应该不会顾上孩子。”崔桃让韩综快走,别耽误时间,“苏玉婉对你和崔柳其实也没多少母子真情的,我拿毒药威胁崔柳的性命,她依旧不管不顾,必须要杀我,就是最好的证明。”   韩综虽然受到的刺激颇大,但知道事情紧急,不由他再多思。崔桃最想救这些孩子的命,他若留下,带着这些孩子反而拖累她。他只能不舍地跟崔桃道别,带着八名孩子从清福寺正门离开。   他一出门,果然感觉周遭埋伏了很多人,甚至借着夜色,看到树林里有着很多箭矢对准自己的方向。   韩综带着孩子往山下去。因为人数很清楚,只有韩综和孩子,那些埋伏的杀手都保持着安静,并没有动手。   崔桃闪身到佛殿内,扯掉她身上穿的葱绿裙裳,露出一身夜行衣。她直接把衣裳藏在绝不能藏人的佛经匣内。然后跑出佛殿,在廊下偏僻拐角处,双脚和左右手撑着两侧,借力伏身悬在廊下,以躲避那些杀手们的搜查。   不过须臾的工夫,整个清福寺灯火通明,地臧阁的杀手们,外加整个清福寺的僧人都加入了搜查之列,人数非常之多。   崔桃藏身处偏僻,这会儿已经来走过四拨人了。   “你们可看清楚了,韩郎君的确只带着八名孩子下山?”   “绝对错不了,属下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那女人必然还在寺内!”   这时,忽有一团亮烟火直冲上天。   “必然是孩子获救后,有人给官府的人报信了。虽说这方圆十里各大小路,我们都安排人手,确认没有官府的人随崔七娘一同而来。但如果他们收到了信号,骑快马的话,估计也要不了多久。谨慎起见,两柱香后,我们必须撤退。”   红衣推算完之后,呵斥所有人。   “快搜!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找出来。”   之前,红衣不太明白,阁主既然只算计崔桃一人,为何非要把人引到清福寺这么重要的地方交易。如此兴师动众对付一个小丫头,是不是有点过了?今日亲眼见识之后,红衣方清楚,一点都不过,甚至还不够。   这个崔桃简直比泥鳅还狡猾,比孔明还多智,这样的女子若跟地臧阁作对,必须早点弄死才行!   红衣带人搜查得很仔细,她记得崔桃今天穿的是绿色裙裳,那她藏身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很可能是在树丛或树上,侧重搜查这些,当然各大殿和房顶也没有放过。   红衣带人在清福寺内搜遍之后,开始怀疑崔桃不在清福寺,而是跑到了后山,所以就带人再去后山搜查。   此时已经过去一炷香的时候。崔桃藏身的地方狭窄又别扭,也便只有她这般身材苗条能勉强找到着力和借力的地方,靠巧劲儿在悬挂着自己身体,但她支撑不了多久,如今手心和额头都已经是汗了。   又来了一拨人从廊下经过。   “我好像闻到了香味儿!”这回走过来的是几名年轻的和尚。   “是兰香!”嗅到香味的和尚又道。   居然鼻子这么灵!   就在那和尚寻香抬首之际,崔桃猛地跳下地,三两下用银针刺晕了几名和尚。谁知有一个和尚倒地的姿势太奇葩,发出了非常响亮的噗通一声,当即就引起周围巡查的人注意,有人喊起人在这。   当即整个清福寺杀手,都往崔桃出现的地方赶来。   崔桃爬上房顶,又是被发现了,许多带着淬毒弓弩的杀手围了上来。   四周全都是人,看起来逃是逃不了了,崔桃干脆坐在房梁上,俯瞰他们。   苏玉婉带着红衣随后赶来,她仰头望着梁上的崔桃:“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放了她!”韩综突然跑过来,求苏玉婉道,“你放了她,我以后都听你的话,绝不会再跟她有任何瓜葛。”   苏玉婉看一眼去而复返的韩综,笑着抚摸上韩综的脸颊,“既然不想有瓜葛,那就从现在开始跟她断绝关系,不必再管她的生死。乖儿子,早晚有一天会明白你我的良苦用心!”   忽有亮着火光的箭横空射入,接着越来越多燃着火的箭被射入清福寺。箭头着火的地方冒着浓烈的烟,一股诡异的香味儿在清福寺四处蔓延。   啊!啊啊!啊啊啊……   哀嚎声四起,原本拿着武器的杀手和刺客们都倒地尖叫起来。   “不好,这是是引发蛊毒发作的蛊香。”红衣大惊,狼狈地跑回禀告,随即便见只有六名杀手跑回了这里。   “撤!”苏玉婉喊话下令之时,忽然觉得腹部一痛。苏玉婉诧异地低头看着插在自己肚子上的匕首,然后抬头看向韩综。   红衣见状,立刻挥剑朝韩综刺去。   韩综却没有躲闪,崔桃飞了瓦片挡了一下,随即从房顶跳下。这时候,红衣带着两名杀手搀扶着苏玉婉跑了,留下四名杀手与崔桃缠斗。   韩琦随后带着李远等人攻入清福寺,他看到崔桃安然无恙后,终于松了口气。   趁着所有人都忙着搜查的工夫,韩琦悄悄拉住崔桃的手,将一个还热乎的纸包交给了她。   “什么东西?”   “鸡腿。”   崔桃不禁笑了一声,“我这么冒险,韩推官就只给奖励一个鸡腿?”   “不吃还我。”韩琦勾起嘴角。   崔桃早把鸡腿拿出来,放肆地咬了一大口。   韩综此时则靠在墙边,望着那边起火的大雄宝殿,半晌他回头。正看见崔桃吃着鸡腿和韩琦相视而笑的一幕。   李远等搜查遍了清福寺,除了遍地蛊毒发作的尸体后,没见有其他活口,也不见崔柳的影子。   “发现一处地洞!”   “看来他们一起逃了。”   ……   苏玉婉被红衣从地洞内拉出来后,便在红衣和崔柳的搀扶下,趟过一条小溪后。   小溪那头的路边有早备好马车,可便于他们立刻逃跑。   “那是谁啊?”崔柳指着前头。   苏玉婉因为腹部受伤,一直低头顾着伤口,闻言抬头望过去,见一位少年白衣翩翩,负手立在一匹漂亮的红枣骏马旁。   少年闻声回头,眉目如画,从头到脚都透着一丝不苟的精致。   “少主!”苏玉婉大惊,忙跑过去跪下行礼。   红衣等人也都跟着跪下了。   苏玉婉让崔柳道跟着一起跪下,崔柳便也乖乖跪了。   “本以为当年几个人中,数你最出息。如今看来,最没出息的才是你,居然败在了十几岁的丫头手上。”   声音的主人也不过是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却肆无忌惮地在嘲笑同龄人年少。   “是属下轻敌了,请少主恕罪!”苏玉婉一手捂着还在流血的腹部,虔诚地给白衣少年磕头。   “起。”   待苏玉婉等人起身之后,少年随即伸手,捏住了苏玉婉的下巴。他指若葱根削成,细长白嫩,漂亮得赛过女人。   “这脸蛋还是漂亮的。”   “谢少主赞美。”苏玉婉不敢直视少年,垂着眼眸,紧张地咽了下唾沫。   崔柳则在这时偷瞄了这白衣少年两眼,倒真俊,人也在笑,却不知为何莫名给人寒颤的感觉。   “可惜没用了。”   少年随即拔出插在苏玉婉腹部的匕首,刺入苏玉婉心脏的所在。 第68章   苏玉婉在中刀的那一刻震惊地望向白衣少年, 她张了张嘴,但还不及发出任何声音,下一刻少年便利落地拔出刀。   如泰山骤然崩塌, 苏玉婉闭了眼,人后栽落于地的时候, 有泪水从她眼角流下。   “娘——”   崔柳惨烈地惊呼一声, 音量似要穿破天。   白衣少年嘴角笑意不减,随手就丢了刀。他指尖沾了些许鲜血,与其白皙的手指形成鲜明的对比。随从追风恭敬地奉上白锦帕,那帕子的一角绣着一朵异常精致的荷花。   少年拭掉指尖的血,便丢了帕子。   染血的荷花锦帕落地蒙尘, 随风向着路后方滚动。   崔柳抱住苏玉婉哭嚎了两声, 声音渐小,因为她感觉有一道很阴冷地目光正逼仄盯着自己。   崔柳缓缓抬头看向白衣少年。   少年的目光看起来又没那么阴冷的感觉,他甚至在发现她目光的时候,扯起嘴角对她笑了一下。可是崔柳还是觉得她好可怕, 不禁浑身打起了寒颤。   崔柳扭头看向红衣,她一直都在老实地伏地跪着,万般谦恭的模样。哪怕刚才她母亲被白衣少年杀死了,她从始至终她没抬头,更没有吭一声。   崔柳再傻,也知道自己的感觉没错, 这白衣少年就是非常可怕。她母亲那么厉害的人物,是地臧阁阁主, 掌握着那么人的生死,结果只在那一瞬间,竟如蝼蚁般死在白衣年少年的面前。   崔柳呆呆傻傻地看着已经气绝的苏玉婉, 眼泪一颗接着一颗往下掉。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她本该是博陵崔家的贵女,本该被娇养在深闺,本该只摆弄些女红和琴棋书画。这转头,她竟成了江湖亡命之徒,唯一可以依靠的母亲竟就这么死了……   崔柳越想越委屈,禁不住痛哭起来。她松开抱着苏玉婉的手,急忙忙爬到白衣少年的跟前,连连跟他磕头求饶,表示她愿当牛做马,做伺候他的婢女,做什么都可以,只求能饶她一命。   “做什么都可以?”白衣少年重复其中一句。   “对对对,什么都可以,只求少主给我一个机会。”崔柳哭求道。   白衣少年微微弯了下腰,认真打量起崔柳的脸,他眼睛里随即闪出光彩,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崔柳哆哆嗦嗦地垂眸,毕恭毕敬地发誓道:“妾以后愿意好好伺候少主!”   “又丑又蠢,连伺候我养的狗都不配。”   “既然‘做什么都可以’,那就去死吧。”   白衣少年抽出别在腰间的玉扇,挺拔身姿,潇洒地扇动着扇子,却说着要人命的恶言。   崔柳如晴遭了天霹雳,慌忙磕头:“不!少主,我求求你,求你不要杀我!”   “放心,我不会杀你 。”白衣少年语气肯定。   崔柳正要松口气的时候——   “我这双手便是染血也只能染美人的血,你还不配。”   他旋即骑上红枣骏马,连看都不愿多看崔柳一眼。   马蹄声起,白衣少年背影绰绰,很快就消失在路的尽头。   崔柳已经被白衣少年临走前留下的话,吓得绝望,浑身哆嗦。她望向没有跟着白衣少年一起离开的随从追风,这个人相貌白净清秀,看起来明明是副斯文相,但他那双眼好吓人。崔柳自问不是那种眼光精准的人,但她能感觉到这人眼中有对自己嗜血的杀意。   崔柳吓得连连蹬腿往后退,赶紧爬起转身就跑。   追风当即一个箭步向前,便揪住了崔柳的后衣领。   “别杀我,别杀我,我已经中毒了,我马上就会死了,求你让我多活儿一会儿,先把我娘葬了!”崔柳慌张地哭求道,她与其被这些人弄死,倒不如去求崔桃。她若好好去求崔桃,况且她还有一位同母大哥会为她求情,说不定会给她解药,只要她能从这个人手中逃脱出去。   追风揪着崔柳往后拖,随即捡起地上那把刚刚被丢掉的匕首,然后强逼着崔柳将匕首握在手里。   崔柳不明白这是何意,哆哆嗦嗦地拿着匕首,不解地看向追风。当追风握住了她执刀的手,反将刀扭转了方向,对准了自己的时候,崔柳方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崔柳吓得直摇头,哭着喊不要。她好后悔,她当初为什么要认母,为什么要喜欢上吕二郎,为什么要在三年前耍手段陷害崔桃、为什么三年后还非要置崔桃于死地而暴露了自己……这么多选择,哪怕任何一个不去做,她都不至于会有今天。   她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崔柳哭着竭力反抗着,想挣扎逃脱,奈何她的手腕被对方紧紧地扣住,她不管怎么反抗都没用,刀尖依旧还是一点点地在逼近她的胸口。   “不!不!啊——”   剧痛在胸口处蔓延,湮灭了她身体里所有的生机,眼中的光亮渐渐褪去……   崔柳最终倒在了苏玉婉身边,在死前的最后一刻,她同苏玉婉一样眼角滑落着泪,她不甘心地张着嘴,想问为什么?为什么非要杀她?为什么要她这样死?为什么她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死得心有不甘,有很多话没说完。   追风哼笑一声,随即看向仍保持跪地姿态的红衣和另外两名杀手。   “都起吧。”   红衣这才暗暗松了口气,在这时候带着两名随从起身。   “这次你及时禀告消息有功,少主自会赏你。”追风道。   红衣忙恭敬行礼道谢,随后她就从袖中掏出两张符纸,口中念叨着几句咒语,将符纸分别拍在了崔柳和苏玉婉的额头上。两张符纸很快就燃烧起来,化作灰尘被风吹散。   ……   崔桃从地道里冒头出来后,先环顾了一眼周围的环境才爬出来,然后把手伸向随后出来的韩琦。   韩琦看着眼前的手,抬眸看向崔桃。   其实他不用——   手还是搭了上去,由着崔桃把他拉了上来。   崔桃赶紧给韩琦拍了拍衣服上的土。   李远和王钊随后爬了出来,崔桃就立刻停手,才转而拍自己的。   “这什么地方?”李远顾周围的环境,如今天已经亮了,视野很清晰。   他们应该正处在一处山脚下,地洞口周围长着不少矮树荒草,不靠近根本发现不了这地方还有个地洞。   李才随后也爬出来了,听见有流水声,他就赶紧顺着荒草踩踏的痕迹往前追几步,瞧见前头一条小溪,再往小溪那边瞧,有一条宽敞的路。   “清福寺东面连着一片山,从我们刚刚走地洞的方向来判断,就是往东,还穿过很长一段山洞,这应该是在清福寺以东的这条官道旁。如果不穿山洞的话,从清福寺正门走官道绕路到这里,得有七八里了。”王钊指着地图道。   幸好走的时候韩推官嘱咐他带上地图,毕竟深州地界他们不熟悉,有地图好办事。便如现在,看了地图后就明明白白了。   因为地洞连着山洞,山洞里头的情况又错综复杂,大家从山洞里摸索到这地方花费了不少工夫。   时间过去很久了,苏玉婉等人要逃跑,恐怕早就跑没影了。   大家走得也就没那么着急,顺着脚印痕迹过河。   李才跑得快,直接冲上了官道,发现苏玉婉母女的尸体后,立刻喊大家快来。   崔桃和韩琦等人瞧见这一幕的时候,都不禁有些惊讶,这个结果很让他们意外。   本以为可以顺利逃跑的两个人,如今却死在了这里。苏玉婉腹部中一刀,这刀系韩综所伤,伤口其实并不算深,只要及时救治问题并不会太大,致命伤在左胸那一刀。崔柳则也是左胸中刀,匕首正保持着插入她胸口的状态。   那把匕首崔桃认得,就是韩综捅伤苏玉婉的那把。   崔桃查看了苏玉婉左胸和腹部的伤口情况,伤口打小尺寸一致,都符合韩综那把匕首的特征。   王钊看见崔柳的右手掌心沾着血,而匕首的手柄上也有血。   正常匕首插入胸口如果不拔出来的话,是没有血液喷溅的,所以崔柳手上的血应该是属于苏玉婉的。   “莫非这是弑母之后自杀?她以为自己真中了什么不可解的毒,寒心之前苏玉婉不管这事儿,一气之下便痛下杀手,但杀完了之后又后悔,所以就自尽了?”李才立刻做出一番推敲,但说完他自己都觉得那里好像别扭,有点逻辑不通。   “明明已经有机会可以逃命,俩人没必要在半路打起来。只要人没死,毒也没发作,便有解毒的机会。依照苏玉婉的性子,三两句就应该能安抚住崔柳了。再说崔柳会是下手杀人,再自杀的性子么?她毕竟是高门贵女,直接动刀杀人对她来说哪里会那么容易。而且这两刀还都是精准捅在心口上,手法娴熟,对于初次杀人的崔柳来说,很难做到。”王钊分析道。   其实崔柳吃的那颗大药丸子根本没多少毒,只是在服用后的一段时间,让身体会有异常脉象,和一些红疹之类过敏反应罢了。   崔桃赞同王钊的推敲,“照崔柳平常的性子,她肯定不会干出往自己身上插刀的事,除非她受了什么刺激,疯了。再说,还有一名叫红衣的红衣女子和两名杀手跟她们一起逃跑,如今这对母女死在这了,那三人呢?”   大家环顾一圈,就看向路旁残留的马粪和车辙印。   王钊:“说不定是那三人下手杀了她们母女,却拙劣地做出女杀母的现场来,想迷惑官府?然后他们就赶着马车跑了?”   没有证据,说再多都是揣测。   “就近搜查。”韩琦命令道。   案发现场周围的线索也很重要,虽然这里位处官道旁,四周环境简单,但现场勘查最该谨慎细致,不能忽略细微。几人随即领命,分散各个方向四处查看起来。   “这把匕首被丢到地上之后,又被捡起来了,才插入崔柳的胸口。”   崔桃观察到崔柳的伤口周围和匕首上的黏着灰土,同时也在地上找到了相对应的血迹。而苏玉婉的伤口除了血迹之外没有别的东西,伤口是干净的。   崔桃在崔柳脖颈后的位置,发现了一点点似乎像是纸张焚烧过的灰烬。然后再去观察苏玉婉的情况,也在其发丝上,找到了一点点类似的灰烬。再仔细观察两名死者额头的位置,皮肤似有一点点烧灼的情况,但不去特意注意的话根本不明显。   灰烬少,还是在额头的位置,让崔桃自然而然就想到了符纸。有一些道士在作法的时候,是会烧符的。   崔桃检查完这些之后,就凑到韩琦跟前来,还以为他一直在旁观没啥意思,就想跟他闲聊两句。   “有一匹好马。”韩琦突然道。   “一匹好马?”崔桃乍听之下,没理解韩琦的意思,但当她顺着韩琦的目光看向马粪的时候,有些明白韩琦的意思了。地上一共有三堆马粪,其中一堆的成色确实不大一样。   “好马需用黍米喂,若长期食草,则腹下坠,致伤胃,好马也会变成庸马。”   韩琦告诉崔桃,黍米喂养出来的马匹膘肥体壮,不仅姿貌俊美,奔跑起来极有力量和速度,且耐力超凡。简单来说,就是这马中之贵也是要跟人中之贵一样,要吃最好的饭。   “我懂了,别说马了,人也一样。同样的身体情况,吃糠喝稀的肯定没有吃米吃肉的长得健硕。”   崔桃叹气一声,感慨这不仅人分三六九等,连马也一样。   “也就是说,刚刚停在这的马匹里头,有一匹极好的良驹?”   “嗯。”   “良驹难觅,每年马场挑选出来的良驹都会进贡给朝廷,鲜有可能流落在外。”崔桃叹道,“看来地臧阁跟官贵还有关系,不过苏玉婉这个女人是惯犯,她一向是都爱跟官贵扯上的关系的。”   王钊和李远找了一圈之后,什么都没找到。李才这时候则从远处路边的深草沟里爬出来,举着手里的帕子气喘吁吁跑回来,高兴地表示他好像找到了重要的证据。   “的确是重要证据。”   若没这方带血的帕子,只凭马粪,倒是无法确认这匹良驹是苏玉婉自己搞到的马,还是别人的马。但有了这帕子,就可以大概率证明是别人的马了。   “插刀不易沾血,拔刀却容易。定然苏玉婉是先被这把匕首捅过之后,有人把匕首拔下来,丢了地上,还用帕子擦了自己手上的血。匕首之后又被捡起,崔柳也拿过沾血的匕首,不知以什么方式,总之最终匕首插在了崔柳的胸口。”   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这方带血的帕子一角绣着荷花,与崔桃之前从玄衣女子燕子身上搜到了的那方粘着油渍的锦帕一模一样。   因为崔桃之前捡到韩综的帕子也是这料子,虽然没有绣花,但她还是特意仔细研究了两方帕子,所以对荷花的刺绣针法很有印象,以至于连每片荷花瓣的大小都记住了。   崔桃很确定,这方带血的锦帕上的荷花绣法,与玄衣女子身上的那块一致。荷花的样式和大小也基本雷同,这荷花绣花应该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崔桃本以为她当初在燕子身上发现的帕子属于地臧阁阁主,如今看来并不是。   现场已经没有可以继续勘探的线索,剩下的就是要二次验尸了,要等尸体运回衙门之后拿辅助工具才能进行。李远等人负责看守尸身,暂且留在原地等待。   崔桃在河边洗干净手之后,就跟着韩琦再钻地洞,原路折返回清福寺。这是没办法的事儿,走这条地洞比较近,他们没有马和车,如果走官路绕道的话要很久了。   这次走山洞就只有崔桃和韩琦两个人,崔桃提起之前撂在洞里的灯笼,一边照明着前路,一边跟跟韩琦瞎分析起来。   “你说会不会苏玉婉最近又找了一个为她着迷的贵族男子,却没想到这男子心狠呀,并没被她的魅力所吸引,还发现了她有了一儿一女,还是地臧阁阁主跟朝廷最对犯罪,所以一气之下就把她给弄死了?”   “不排除这可能。”韩琦知道崔桃这推敲很随意,但是可能性的确不能排除。   “对了,六郎是怎么带人悄悄攻上清福寺,还没被地臧阁那些蛰伏的杀手发现?还有那些引蛊的香你又从何处弄来的?”事发突然,还有那么多坏人要打要追,崔桃之前都没来得及问。   “汴京能人异士颇多,自有懂蛊毒之人,你走后我便叫人拿蛊虫去查。有识得此物的苗疆人,他便将蛊虫两日内养为成虫,选雌虫制出引蛊香。我来找你的时候,顺便带了这些香来,本是为了以防万一,不想万一就立刻来了。”   至于围攻清福寺,倒更简单了,韩琦没用真定府的人。既然苏玉婉要挟崔桃不准多带一个人来,那么从安平到清福寺的各条路上,都极可能都会埋伏地臧阁的人监视。但是其它地方通往清福寺的路,却未必会被面面俱到,即便被顾虑到了,其所派的人手必然有不会多,容易躲过。   所以韩琦便让李远、李才等人扮成百姓提前离开,人手不走安平到清福寺的路,而是绕过清福寺,从南面的几个县衙调派人手过来,趁着夜色悄悄摸过来。山野之大,谨慎行事,找不宜暴露的地方藏身也并不难。   而王钊、李远二人则因为身手比较好,便潜伏在距离清福寺更近的地方观察情况,只要能确认八名孩童安全了,他们就可以立刻放出信号,示意在更外围待命的人马去围攻清福寺。   “六郎英明,可真太厉害了。却不知六郎这脑袋瓜儿怎么长的呢,怎么这么聪明呀,连我都不禁为之觉得骄傲!”崔桃不吝言词地赞美韩琦,男人都需要鼓励和赞美的,聪明男人也不例外。   韩琦凝眸望一眼崔桃,让她好好说话。   “怎么没好好说话了,夸你不是好话?你这人怎么还不领情呢。”崔桃马上甩给他一个充满抱怨的小眼神儿。   “可知你才刚说话像谁?”   “谁?”   “少时,我娘便这样夸我的功课。”韩琦勾唇道。   崔桃噗嗤笑了,“那就更没问题了,有一种说法叫‘女儿找夫像爹,儿子找妻像娘’。”   韩琦再度凝眸望着崔桃,“故我像你爹?”   “不像不像,当然不像。那话只是概括一般的情况,却不是全都如此。”崔桃忙转移话题问韩琦,韩综又怎么会折返。   “他安全送八名孩子下山后,便和王钊李远汇合,自然是担心你的安危,才折返回去了。”   “他为了我捅了苏玉婉一刀,我看对他刺激挺大的,如今苏玉婉和崔柳都身亡了,他应该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平复。”   崔桃叹口气,跟韩琦表示,她当时其实都能应付得过来,并不需要他跑回来帮忙。   “他也是关心你,我懂他。”提及此,韩琦也神色凝重,似乎回忆起他之前有多担心崔桃安危的光景来。   崔桃马上拍了拍腰,展示他硬邦邦的一圈。   “我的‘翻江倒海针’还没打出去呢,上面都淬了剧毒,非一般时候我不随便出手,那一出手可就杀死一片了。”   韩琦轻笑应承,他自然愿意信崔桃的能耐,“但以后还是不要这样冒险了。”   崔桃正要反驳,却听韩琦又道了一句。   “为了我。”   “那我要考虑一下吧,如果六郎表现好的话。”崔桃半开玩笑地说道。   “要怎样才算表现好?”韩琦低眸凝看着崔桃。   “比如现在啊,你看这山洞多黑,多空旷,多吓人……”崔桃用悄悄话的口气说,一双向来透着鬼机灵劲儿的眼睛,这会儿看起来有几分惶惶不安的惊恐,瞬间烘托出的一种恐怖紧张的氛围来,她巴巴望向韩琦,“人家好怕怕的!”   韩琦禁不住轻笑数声,当即把崔桃揽在怀里。   崔桃欢欢喜喜地靠着韩琦的胸膛,还抱着他的腰肆无忌惮地占便宜,这男人身上的味道她怎么都闻不够!   韩琦瞧她这般,忍不住又笑:“怎么像兔子似得嗅鼻子。”   “别提兔子,提我就想吃。这可真是案子一了了,我整个人放松了,肚子就饿了。”崔桃唏嘘道。   韩琦便又从袖中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纸包递给崔桃。   崔桃打开看是牛肉干,直接叼到嘴里嚼起来,“我说我今天闻着六郎身上的味道怎么那么好闻呢,原来藏着好吃的,还有没有了?”   崔桃贪心不足,吃着嘴里的,还要闻着怀里的。   韩琦被闹得按住崔桃的头,不许崔桃在他怀里乱动。   “乱动一下而已,六郎就不喜欢我了?”崔桃好像什么都不懂的样子,语气无辜地问。   韩琦未吭声,攥住崔桃的手,拉着她继续往前走。   “那我没手拿肉干了,六郎喂我。”崔桃托起装着牛肉干的纸包,送到韩琦跟前来。   韩琦便拿了一块牛肉干往崔桃嘴里送,崔桃猛地去咬,便轻咬住了韩琦的手指。   韩琦整个身体瞬间僵硬,崔桃感觉到韩琦的害羞,忙松了口,才把牛肉干咬下来,然后低头轻轻地嚼着。   韩琦拉着崔桃的手继续往前走,过了好一会儿,崔桃都把嘴里的牛肉干嚼干净了,还是感觉韩琦的身体有点僵硬。崔桃正琢磨着自己是不是有点撩过火了的时候,韩琦主动又拿了一条牛肉干,投喂到崔桃嘴边。   崔桃当即就对韩琦嘿嘿笑起来,咬着继续吃。   以前,韩琦是觉得有些奇怪的,崔桃怎会如此勾人,如今倒是解惑了,如意苑竟是专门训教女子如何取悦男人。她便是失忆了,想来所学也丢不掉。   好好的世家贵女,不知受了多少苦……   韩琦侧眸,看着如今只吃着牛肉干便开心满足笑着的崔桃,不禁更心疼。   “以后对你更好些。”韩琦道。   “那是当然了,你不对我好,我也不找你。”崔桃随口应承之后,发现韩琦看自己的眼神特别认真,马上笑着补充一句,“我也会对六郎好的。”   “嗯。”韩琦缓缓垂下眼眸,低声应承。   崔桃觉得他是又害羞了,歪头在他胸膛上蹭了蹭。总害羞可不好,还是要让他多习惯习惯才行。   韩琦呼吸乱了,脸有些发烫。   庆幸这是在山洞之中,崔桃看不见他的窘迫。   ……   半炷香后,二人终于折返回清福寺。   此刻,崔劳负责主持管理这里余下的一切事宜,清福寺内所有亡者的尸体已经被统一清理到同一处地方。   崔劳见二人回来了,一面派了人马去清福寺东面的官道接应李远等人,一面向韩琦征求处理这些尸体的办法。   “人数太多,运回麻烦,且衙门的尸房根本不够安置。再有这些尸身都有蛊虫,刚才搬尸的时候,都是用绳子拖尸走得,没敢触碰。”   “那还是就地焚烧吧。”崔桃提议道。   韩琦应允。   不过在焚烧之前,崔桃还是带人勘察了一遍各尸身的情况,不出所料,果然没寻到什么特别的证据。不过倒是发现不少人身上都有腰牌,腰牌正面分别绘制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兽的图案,背面无字。但在在清福寺的老方丈身上,找到了一枚同时齐聚这四神兽图案的腰牌。如此看来,这位老方丈应该是个首领,统帅分别带着四兽图案腰牌的人。   只是这图案寓意着什么,清福寺在地臧阁内处在什么地位,起什么作用,却不得而知。   “方丈胡子花白,很有些岁数了,听说这清福寺建成已有百余年,老方丈在此出家怎么说也有三四十年了吧?”地臧阁才成立不过几年,崔桃怀疑苏玉婉是使了阴招,逼清福寺的方丈就范,还给他下了蛊毒控制他。   衙役们搜查发现清福寺内有一座搬空的库房,根据地上形成的灰痕来看,曾放过不少大箱子,但是现在空无一物。库房的地面上有一片颜色尚绿的叶子,还没有完全干枯发黄,显然是近一两日内曾经有人进过库房,才将这片叶子带了进来。   再有崔桃在库房的门框上看到有两处新形成的撞痕。门框漆着黑漆,撞掉漆部分露出了白木,旧撞痕的白木则都已经发黄了。   由此可以推敲出,这库房里的东西很可能就在最近两日才搬空。   其实这一点倒也容易理解,毕竟苏玉婉要拿清福寺作为跟开封府的交易地点,清福寺内相关紧要的东西自然该提前处置妥当了,   衙役们还在厨房里发现了牛羊肉,还在几名僧人的房里找到了女人的衣物和胭脂水粉。   可见这清福寺如今已经不够‘清’了。   须臾间,焚尸的火就燃烧起来,发出浓烈的烧糊了肉的味道。   众人已经打算撤离清福寺了,崔桃却发现韩综还坐在墙边呆呆地,一动不动。   崔桃过去叫韩综一起走。   韩综还是目光呆呆地看着前方地面,没有反应。   “你应该听说了吧?苏玉婉和崔柳已经死了,但目前还不知道杀她们的凶手是谁。”崔桃解释道。   韩总这才有了反应,眨了下眼睛,然后抬眸看向崔桃。   “不必管我,走你们的便是。”   “那可不行,你现在是勾结了地藏阁的嫌犯,还要跟我们回开封府受审。”   人受了刺激之后的确需要时间平复,但韩综坐在这里太久了。而且在后续知道苏玉婉和崔桃下场的时候,韩综的反应并不激烈,这反而不是一种好现象。   崔桃瞧韩综这个状态好像有点不妙,与其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不知道会做什么傻事,倒不如找一个借口将他带回去。   “该走了。”韩琦过来告知一声崔桃,又看韩综一眼。   崔桃马上点了点头,告诉他随后就来,韩琦便也不多问,先转身去了。   韩综抬首看着韩琦的背影,又看向崔桃,转而把目光落在了自己食指处已经结疤的地方。那是他曾经为了学了韩琦,年少犯蠢地自己也刺青了一个。   “少时,我钦佩仰慕他的才华,一直想变成他那样聪明的人。本以为如今长大了,不会像少时那般幼稚。”韩综自嘲又悲凉地笑一声,“可到今日我方知,我还是要继续羡慕他的,想变成他。”   崔桃听到这话便已经明白,韩综应该是已经发现了她和韩琦的情况了。   “人就是这样,看不到自己拥有的,多去羡慕别人有的。我想着我过去那两年,也该是羡慕你的,羡慕你有自由。”崔桃道。   韩综垂下眼眸,心中更是对崔桃满满的愧疚。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再有奢望,他太贪心了,太自私了,他不配得到她,他甚至不配在这世间活着,有些多余……   “你救了我,救了八名孩童,也算将功赎罪了。”崔桃看出韩综这会儿似乎钻了牛角尖,似有求死之心,但却假装没有看穿一样,跟他正常聊天,“在我看来,你的母亲应该是王氏。你有今日这般,少不得她的宽容和教导。若她但凡有一点儿私心,如苏玉婉母女那般容不下我,你便不会有今日的体面了。”   如果不是出了苏玉婉这种事,没有人会怀疑过韩综的嫡子身份,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曾怀疑过。他吃穿用度奢侈,性情虽有几分纨绔,却还能科举高中不失才华。可见王氏对韩综的教养是用了心的,却也是不乏疼爱宠溺的,能遇到这样的嫡母,绝对称得上是一种幸运。   “是,母亲她待我极好。”   “那这件事可以瞒着她,不让她知道。你就让她以为,你一直认定她是亲生母亲,如孝敬亲生母亲那般孝敬她。她一定会欣慰开心的。”   真相改变不了,事实也改变不了,仅凭几句话也不可能去成功劝慰一个在情感上受伤的人。只能拉另一个人出来让韩综知道,这世上不仅仅只有一种感情,他身边还有其他的温暖。   韩综点点头,随即起身,跟着崔桃走了。   回到崔家之后,崔桃就将那方带血的荷花锦帕放到韩综面前,问他是否曾经见过。   “这料子好像我家也有,是御赐的贡品吧,但这绣荷花的帕子我没见过。”韩综道。   崔桃点点头,跟韩综道谢之后,劝他多吃点甜食会开心,这才来找韩琦。   “已搜完如意苑在安平的分舵,倒是在那庄子里找到了不少女人用的东西,但已空无一人。”韩琦见崔桃来,便跟她说道。   “那邓州那边的如意苑,大概也会是一个结果。”崔桃问韩琦怎么看,“这是另有一位贵族掺和了这件事?还有那名叫红衣的女子没死,是被抓走了?还是臣服了?还是她本就跟那位贵族是一伙儿的?”   “证据不足。”韩综言外之意,都不好判断。   崔桃接着告诉韩琦,她还在案发现场发现的灰烬,怀疑是焚烧过的符纸。   “死于非命的人都怨气大,有可能会化成厉鬼回来报仇。这烧符纸应该就是为了避免这个问题。”   崔桃忽然想到一个情况,为何偏偏她在做鬼之后,没有像其他的鬼那样有关于生前的记忆?会不会就跟符咒超度有关,她前一世被逼主动求死,怨气肯定也不小,会不会也有人给她烧过什么符纸或作法?   “官贵之中信道之人颇多,凭这点无法去找人,但有怀疑的人选之后,凭这点去确认倒应该有用。”   崔桃耸了耸肩,总是现在除了一块带血的帕子,一匹高贵马所拉的屎之外,没有什么其他线索。甚至这突然杀了苏玉婉母女的行为都很让人琢磨不透疑惑,崔柳也就罢了,苏玉婉那么优秀的人杀了难道不可惜吗?   ……   深州,芙蓉阁。   少年闭目泡在温泉里许久,直至把手上皮肤泡得白得发皱了,才起身更衣,内外所着衣物依旧白如雪,不染纤尘。   “少主,崔七娘的画像。”追风将查来的画像,展开给白衣少年瞧。这画像正就是誊画了当初开封府悬赏崔桃的那幅。   白衣少年瞧画上的是一名漂亮的女子,这才接过画,拿着仔细端详。   “去如意苑查清楚她所有的过往,一个细节都不许落。”   追风应承。   “朝廷如今不会放过地臧阁,留几个给他们玩儿,余下的收编。还有,都给她们灌上绝子汤,今后谁都不许生子,只会招惹麻烦。”   白衣少年嫌恶地说罢,便将崔桃的画像送到烛火边,直接引燃了,丟到地上。 第69章   崔桃把整个事发的经过和结果都细说给了崔老太太, 也多谢她老人家帮衬,才能得以让事情如此顺利地有了结果。   崔老太太听这话,忍不住心酸落泪道:“你这孩子倒见外了, 真要说谢,该我多谢你, 幸而有你这个聪明的丫头在, 把崔家的恶疮给挖了出来,若不然这以后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咱们崔家早晚会败坏在那些人算计里!”   除了崔柳和她身边的丫鬟,还有崔六娘身边的娇姑,更有大儿子身边的锦秋, 另外两房里头也被安排了人, 而且这些丫鬟、家仆都能是在主人跟前说上话的。有时候恰恰就是这些不起眼的身边人,反而更能左右主人家的想法。崔家若有朝一日被这些人在无形中控制了,崔老太太想来都觉得后怕。   “你父亲愿主动辞官,在家闭门思过, 该按族规惩罚他的绝不会轻饶了!”   崔老太太晓得崔桃不喜崔茂,她也恨三儿子不争气,该叫他吃吃教训。   “许你觉得祖母罚得轻了,其实他丢了人、受了罪,我是半点不心疼,可毕竟这一大家子人荣辱都连着呢。你母亲还是他的妻, 你还有两位兄长,就怕连累了三房其他人跟着他一起受罪倒霉, 岂不冤枉?”   “辞官作甚?辞官就能改变过去,弥补之前带来的伤害?确如祖母所言,这反而连累母亲兄长们不体面。”   崔桃不管崔茂的事情按照家法怎么论处, 但波及了她母亲和兄长跟着倒霉却是不行。   “认错忏悔不在于其身处何地,而在于他是否诚心改过。心若冷,人若恶,他便是天天跪在佛祖面前念经也没用。若真有所悟,知道错了,便好好当官,为百姓谋福,把工夫都花在报效朝廷、体恤百姓上!这也算是给崔家给母亲挣脸面了,这才算是真忏悔,真有用了!”   崔茂在家事儿上确实犯下大错,但客观上来说,他从头到尾都并不知崔柳为恶,性质定位在不仁、自私自利、假正经等等道德品质上的混账,并不涉及刑事犯罪。为父,他是个失败的,但这些年在任为官,他却没出过大错。与其让他关在家里像废物一样悔过,天天在小马氏跟前晃着碍眼,倒不如人尽其用,让他好生为社会效力,通过挣荣光来补偿崔家和三房。   崔老太太怔了怔,倒是没想到崔桃竟是有这样顾全大局的想法。她禁不住眼含着泪笑,越发喜欢起崔桃来,“你这孩子果然心思剔透,懂事至极,让祖母太心疼了!”   “但丑话说在前头,他可不能再像以前那般,得过且过,没大功也无大过地为官。”   崔桃告诉崔老太太,她会每年列条目,令崔茂达成她所要求的政务,比如这上山下地与百姓一起秋收,也在其列。倘若他达不成,那就来狠的,让他‘死’在任上,让他在崔家族谱上不再是活人,直接驱逐千里外,随他潇洒自私地活着去。如此小马氏也自在了,大家都自在了,用不着天天瞧他觉得碍眼。   “便是不知祖母是否舍得下狠心?”   崔老太太立刻点头:“当如此,便给他一次机会改过,若不珍惜,崔家他确实不配再呆下去了。”   当初崔桃被开封府布像悬赏的时候,崔茂因嫌丢人,半点怜惜都不给,甚至动过将人领回来,家法处置的念头。如今他犯此大错,还能给他机会维持体面再重来一次,已经是极好的宽宥了。   若他还不争气,还死性不改,崔老太太也难念跟他仅剩的那点母子之情了。当初他怎么嫌崔桃这个女儿的,她也会怎么嫌弃他这个儿子,‘留名除人’确系为一个极好的办法。   崔桃自然也要去征求小马氏的意见,问她如此处置的意见如何。   小马氏如今与崔茂维只系着表面的夫妻关系,正是为了孩子才如此。   “倒比留在家整日搞所谓的‘忏悔’,无所事事叫人碍眼来得强。要么挣脸面回来,要么滚远点,这主意极好!”   崔老太太随后就把崔茂召来,道明决定。   崔茂跪地应下,表示愿意。   “那咱们可要写明契书,你若有违背,便自愿隐姓埋名,辞官去千里之外,今后不再以崔家三房自称。三媳妇的丈夫也不再是你了,是一个已经在崔家族谱上死了的人,她若想改嫁,我也不拦她了。”崔老太太道。   崔茂默了半晌之后,深深地点了下头,满脸愧色地提笔,依崔老太太所言写下保证书,签字画押。   崔老太太收下保证书之后,对崔茂道:“也不必对她说什么道歉愧疚的话了,别人或许能听得,可我这宝贝孙女儿却不稀罕听这些只耍嘴皮子的话。今后你若想在你妻儿跟前抬得起头来,便做出政绩,真真切切为百姓谋福,为朝廷效命,也算将功赎罪了。”   “儿子谨记,诚心与否,便请母亲和她们以后且看就是。”   崔茂这两日受尽家人指责之后,方醒悟过来自己之前有多过分。他一直在琢磨自己当如何道歉忏悔,才能求得真正的谅解,可他又觉得自己没脸去求了,不配去求。   崔茂正觉得没路可走,以后大概要在老太太管束下,在家中被禁足,浑浑噩噩地抬不起头度日了。如今却听还有一个努力的机会,还可以继续为官,改过自新,他真真心怀感激,同时不禁更加觉得自己愧对崔桃。   女儿因受威胁,为家人的性命安危,才甘愿落难在开封府认罪求死。他作为父亲,却从没有相信过自己的女儿,不曾给过她一点点怜爱,没有丝毫为父者的仁慈。   若换成是自己,他怕是早就恨不得让这样的父亲去死了。而如今她却是以德报怨,在家里所有人都瞧不起嫌恶他丢人的时候,给他一个可以维持体面做人的机会。崔茂觉得若再不珍惜,那他真真就是一摊臭彻底的狗粪了,什么都不配!   崔老太太又将小马氏叫来,让他们夫妻二人坐下,正经严肃地跟他们提起崔桃的婚事问题。   “按理说,这事儿不该我一个老太太插手。但这孩子的情况特殊,我便硬要做主了,她的婚事你们都不要管。这孩子愿意回开封府继续做事,就让她回去。她若一辈子不嫁人,也就随她去,咱们可不能再让她再受半点委屈了。”   小马氏一想到崔桃曾经是为了自己的安危,甘愿在开封府受罪受死,眼泪就哗哗往下流,自然是万般赞同崔老太太的意思。今后她女儿想干什么便干什么,谁敢说一个‘不’字,她就跟谁拼命!   崔茂也应承,表示一切都听崔老太太的安排。   “这就好。”   崔老太太喝了口茶,思量了会儿,又对他们夫妻道。   “不过,我觉得这孩子想不嫁出去都难!咱们崔家女儿素来招人求娶,她又是那般貌美机灵有才华。我就不信这世间好儿郎都瞎了眼去,瞧不着我宝贝孙女儿的好,为她着迷?这惦记花儿的蜂儿多了,总会有一只招得花儿入眼了,让花儿喜欢上的。”   “她连吕二郎和韩二郎都看不上,还能看上别人吗?”崔茂倒是觉得不大可能。   “那不是还有个韩六郎?”小马氏可早就注意到韩琦了,觉得这后辈很是不错。。   “有理。”崔老太太让崔茂回头查一查韩琦家里什么情况,提前走动一下,打听一下这孩子的品行。   俩人没意思也有算了,若是有,那就得防其别是个徒有其表的,最紧要的就是防着不能如崔茂这般,为官还行,长得还凑合,但在女人的事儿上最犯浑,这样的男人坚决不能要。   崔茂一听崔老太太居然拿自己举作反面例子,干巴巴地点头应承,乖乖附和有道理。   ……   崔桃好些天没有正经地品尝美食了。   近些日子她忙起来的时候,甚至连三餐都顾不上吃。今天她可是特意留肚子,要吃韩琦给她备好的那稀罕物。   至于王四娘和萍儿,崔桃就打发她们先去安平城内吃一圈。让她们俩人把有好吃好喝的地方验一遍之后,再来告诉她哪里最好,她再去吃。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支开这两个人,她便于跟韩琦单独相处,吃独食。   崔桃悄悄翻墙跑到韩琦所住的屋后,敲了敲窗。   韩琦随后打开窗,见崔桃这就要爬进来,人挡在窗前未动,“偷偷摸摸作甚?”   “刺激。”崔桃才不管韩琦是否挡着路,直接翻过窗台,就抱在了韩琦身上。   韩琦只得无奈笑一声,只得侧身让了路,然后赶紧把窗户关上。   “若被瞧见了,你便有口说不清。以案子为由,正大光明来见我,反倒不落人口舌。”   毕竟崔桃现在有开封府的职务在身,如今还正处在查案的紧要关头上,上下级见面极为正常,便是谁心里多想嘴上也不敢乱说什么的。   “那可没有这样偷偷摸摸的刺激!”   她就是要韩琦为她打破一些无伤大雅的小规矩,相处的时候他舍下的东西多了,最后不舍的也就多了,这正是所谓的‘沉没成本’。况且循规蹈矩地相处,趣味儿有限,多点小刺激,也可以增加两个人的情趣和回忆。试问哪一对老夫老妻回忆过往,会对他们每天普通的相处有印象?   崔桃背着手,打量屋里的环境,简单雅致,但摆设物件都不算便宜,可见崔家是把韩琦当贵客一般供着,很是看重。   韩琦去门外通知张昌可以通知厨子备菜了,随即就关上门,无奈地看着像个兔子似得在他房里乱窜的崔桃,她甚至连他的衣柜都查看了一番。   “又作甚?”韩琦见她翻衣物,忙按住了崔桃的手。   “我想给你洗衣服,有没有穿过的?”崔桃问。   韩琦呼吸滞了下,攥住崔桃的手,“不用。”   “我想——”   “不许想。”韩琦马上截话道。   崔桃眸光闪了闪,望一眼韩琦,便抿着嘴讪讪地收手,低头不吭声了,好似被韩琦的‘凶横’给吓着了。   韩琦喉结微动,默了会儿,才去拉住崔桃的手,“去诱慕,除贵欲,捐思虑。”   “嗯?”崔桃不解地看向韩琦。   “每次见你之后,都要默念的话。”   所以刚才那句‘不许想’,不是对她而讲,是在警告他自己?崔桃心中偷笑,很想告诉韩琦,其实也可以放肆想一想的。不过这会儿见韩琦一脸认真反思的模样,她倒是不大忍心再欺负人家了。   “我写最好看的‘琦’字给你,你写最好看的‘桃’字给我的,看我们俩谁写得漂亮,写的丑的人一会儿自罚三杯。”崔桃转移话题,好缓和韩琦的状态。   舞文弄墨一向是读书人的爱好,韩琦也不例外。对于崔桃的提议,他倒是乐于参与,当即便挥毫泼墨,写了一个大大的‘桃’字给崔桃。不再是他一贯在公文上所书的清隽小楷,笔锋处处有所收敛。这个‘桃’字笔划遒劲有力,却不失鸾飘凤泊的风逸,处处透着锋芒,也处处透着霸道。不见此字,崔桃还真不大能看得出来,斯文内敛的韩琦,对于他和她之间的感情存着怎样的态度。   见了之后,发现他其实很自信的,原来在装乖。   韩琦写完之后,将纸挪开,重铺一张纸,用镇纸压好,让给崔桃来。   崔桃则在白纸上写了一个小小的‘琦’字,清隽规整,但风格不够突出。   韩琦见了此字,挑了下眉:“这般想输?”   “六郎既带了厨子来,不信没备好酒。”崔桃应和承认。   韩琦忍不住笑,他的确是备了好酒来。这都被她算到了。   琦本有美玉之意。   崔桃随即在纸上画一枚玉佩,在原本‘琦’字的基础上又添了字:瑰意琦行,超然独处,美无瑕。   自然不算是诗句,最多算拍马屁的赞美之词。   韩琦再度扬眉,勾着嘴角,浅笑地看着崔桃。崔桃回看一眼韩琦,执笔再沾了沾墨,挥臂左右横画两笔,便在玉佩吊绳之上出画出了一枝桃花来。   “如何?有意境么?”在韩琦点头的刹那,崔桃哈哈笑道,“取‘你被我吊住了’之意。”   韩琦本在崔桃发问之后,立刻想到了极有意境的诗句,一听崔桃此话,不禁笑出了声,连手中的茶碗都摇晃着,洒了些许水出去。   韩琦将茶碗放回桌上,用帕子擦了擦手。   往日他曾以为自己将来所娶之妻,必然也该是出身书香之家,与她一同执笔着墨,谈诗书,附风雅。却怎么都料不到会是如今这般光景,虽然也是与她一同执笔着墨了,她则可以在做着风雅之事的时候,说着‘俗气’的话,偏偏让你一点都不觉得不妥当,反而有趣得紧,让人心悦不已,甚至禁不住欢喜地想把这个鬼灵精抱起来,再举高一点。   韩琦便也执笔,在崔桃所述的那句边上,写了最简单的三句:逃之夭夭,灼灼其华,宜家室。   崔桃看到这话,眉眼弯弯地笑起来。看来韩琦如今已经很想把她娶回家,宜家宜室了。   “如今可过关了没有?”韩琦放下笔,忽然从后面抱住了崔桃,咬着崔桃的左耳问。   “六郎不乖了,明明之前瞧着还那般害羞呢。”   崔桃歪着头,由着韩琦抱着,两颊浮现淡淡的粉色,她低眉转眸,羞涩含笑的模样,真如桃花灼灼,潋滟逼人。   “兔子急了敢咬人,”韩琦声音沙哑,在崔桃耳垂上浅浅地吻了一下,用更沙哑低沉的声音道,“早被你逼疯了。”   彼此彼此,以前做大牢的时候,更都是你欺负我呢!崔桃在心里算起旧账,嘴上却不说,转过身来,低着小脑袋瓜儿,用手指在韩琦胸膛上戳啊戳,以求把他逼得更‘疯’。   韩琦忍了片刻,攥住崔桃不安分的手指。   两厢蓦然对视,崔桃渐渐靠近了韩琦的唇。韩琦凝看崔桃的眸子黑沉沉的,呼吸趋近停滞——   外面忽然响起敲门声,张昌告知饭菜备好了。   崔桃立刻跑到里屋躲起来,在韩琦看不到的时候,脸上张扬起坏笑来。   韩琦眸光微闪,也在背对着崔桃开门的时候,嘴角扬起意味不明的笑。   张昌伺候韩琦多年,自然知道今晚这顿饭请了谁。人没从正门进,他也不多问,默默摆好了饭菜和冰镇的流香酒,便默然退下了。   崔桃隔着很远就闻到了酒香,果然不出所料,韩琦备了极好的酒。   在听了酒名之后,崔桃不禁感慨,“我听说蔷薇露和流香酒最是酒中极品,一斗十万都买不来,是宫里头的特供。”   “是,官家所赐。”韩琦边给崔桃斟酒边答道。   “官家为何无缘无故给你酒啊?”崔桃端起斟满的酒盅,深吸鼻子闻了一下,酒汤清澈,酒香浓郁,真不愧是传闻中的极品好酒。   “我写了折子进言两句,他看过之后气了半天,便赐了这酒。”韩琦解释道。   崔桃正要敬韩琦一下,再忍不住尝尝这流香酒的味道,忽听韩琦此言,打个激灵问他:“这酒该不会有毒吧?”   韩琦笑,举杯回敬一下崔桃,“御赐之酒,便是有毒我也当喝,你倒是可以不喝。”   说罢,他便饮了一口。   “我也不怕,大不了今日我与你做亡命鸳鸯!”   崔桃赶紧跟着一饮而尽后,不禁叹果然是好酒。口感醇香甜美,当酒从口中滚动滑过喉咙的时候,这醇香味道更浓烈,由此方深刻体会到这酒为何叫流香酒了,果然在流动的时候更香。   两厢自然都知道这酒没毒,不过说巧话逗乐罢了。韩琦却因为崔桃那句‘亡命鸳鸯’,多思了片刻。   桌中央那盘菜,正是崔桃从开封熬到安平数日了,才终于盼着吃上了的‘稀罕物’。   此菜名为鸳鸯炙雉,为蜀地一种嗉子上垂绶如锦的雉鸟烹饪而得,油烤之后,撒入酒、酱、香料焖熟。   这鸳鸯炙雉的香,便如流香酒一般,四溢得诱人,让人嘴未动之前,便已经因味道而倾倒。   “难怪你说这菜只能我们二人吃,原来名字里有‘鸳鸯’。可咱们俩吃这 ‘鸳鸯’,意思会不会不太好?真要做‘亡命鸳鸯’不成?”崔桃特意问道。   “那就别吃了。”   韩琦一句话,成功劝崔桃利落地下嘴了。   她把一块腿吞入嘴,骨头吐得利索极了,连连点头应承:“嗯,好吃!”   “不怕做亡命鸳鸯了?”韩琦轻笑问。   “早已经做了不是,刚酒都已经喝了。”崔桃给韩琦夹了一块,让他快尝尝,真的好吃。   肉嫩而弹,入口味美香鲜,便是嘴里吃着呢,还是不禁馋涎欲滴,有种多少都不够不满足的感觉,吃完之后,口齿留香,久久不散,当属于美味中‘稀罕’级别了。又因此物从蜀地寻来,千里之遥,想再吃却也不易,再添了不易之‘难’,便是稀罕之上再加稀罕,不愧于‘稀罕物’之名了。有时候美食恰恰就是这样才更勾人,限量供应,想再吃不容易,倒是会给人留下更勾人的美好。   另还有莲房鱼包,便是将莲蓬剜瓤留孔,将鳜鱼块塞入其中,蒸熟后涂上蜂蜜,再用莲、菊、菱三鲜做调味汤汁浇在上头。鱼肉带着莲蓬的清香,味儿嫩鲜而无油不腻,最是风味鲜美不过。   好酒好肉,日子似神仙,再有佳人相伴,神仙都比不过他们了。   崔桃开开心心跟韩琦吃到天色大黑,喝得微醺,还要再喝,便被韩琦修长的手一挡,不许了。   “一会儿你还要回去。”偷偷摸摸来的,他自然不能正大光明地把崔桃送回去。若人喝醉了,他又不放心崔桃自己回去。   “刚才书法比试我输了,自罚三杯还没吃呢。”崔桃见韩琦要反驳自己,率先抢话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谁说我是君子了?”韩琦轻轻地笑了一声,自是不受‘威胁’。   “反正我的男人对我,肯定要说话算话的!”崔桃抓紧酒杯偏不放。   韩琦听她那句‘我的男人’,乍然滞住了,拦在半空的手缓缓放下。她是真想逼疯了他!   “只三杯。”韩琦声音黯哑。   崔桃点点头,美滋滋喝了三杯之后,方拍桌起身,跟韩琦道别。   她径直往门口走,韩琦冷眼看着,没有阻拦的意思。还是崔桃在把手放在门上的时候,恍然想起来自己不能走正门,转身去跳窗。   韩琦见状这才去搀扶崔桃,见她笨拙地从翻窗过去后,身子又摇晃着,似都快站不稳了。韩琦不禁无奈地叹口气,他撩起袍子,也翻窗过去,随即便抱起崔桃,谨慎观察四周的环境,越过墙头,将崔桃送往回房。   在快到崔桃房间的时候,路遇了小马氏和王四娘、萍儿说话,三人正要一起去找崔桃。韩琦为了避过她们,不得不拉住崔桃躲在墙角边空间狭小的树丛之后。   崔桃眨着浓密的睫毛,刚好擦过韩琦的下颚,给他带来不可言说的痒意。   韩琦低眸看向她,崔桃葡萄般黑漆漆的眼珠儿也回看着他。跟韩琦四目相对的时候,崔桃便无声地对他笑起来,手更紧一些勾住了韩琦的脖颈。   韩琦禁不住也笑,捏了一下崔桃又嫩又软的脸蛋。   那厢还传来小马氏和王四娘给她们的说话声……   是够刺激了。   韩琦捏完崔桃的脸又揉了揉。   咳——   崔桃忍不住嗓子的痒意咳嗽了一声。   “什么人?”萍儿顿时警觉问询,毕竟崔家的案子才结束,谁也无法保证府里是否还有漏网之鱼。   崔桃打个激灵,赶紧紧张地看向韩琦。谁知韩琦丝毫不怕的,从容淡然地矗立原地。   在崔桃呆愣之际,韩琦忽然附身,轻轻吻上了崔桃的唇,趁机掠过她的耳际低声道:“去吧。”   “是、是我!”被害羞的男人主动‘攻击’并占了便宜去的崔桃,慌慌张张喊一声,转身飞快地从树后跑了出去,及时地拦住了前来查看状况的萍儿和王四娘。   小马氏一见是崔桃松了口气,问她做什么去了。   “怎么身上有股子酒味儿?”   “案子差不多结了,就忽然觉得高兴,喝了两杯,嘿嘿……”   “一个人喝酒,也不跟我俩一起?”萍儿好奇问。   小马氏跟着附和:“也没带上我。”   “这就是你们不懂了,众乐乐不如独乐乐。”崔桃一本正经地胡诌道。   她口气太想当然,以至于小马氏等人缓了下神儿才反应这话被她说反了。   “真就你自己?”母女连心,小马氏总觉得哪里不对。因见也没外人,王四娘和萍儿都算是崔桃的挚交,便是有什么秘密也不至于外传出去。   小马氏便径直走向崔桃刚刚所来方向的树丛后。   崔桃目光紧跟着小马氏,忙去拉住她,“ 阿娘往哪儿去,咱们快去我屋里吧。”   小马氏见崔桃这般,更要去看看了,拉着崔桃疾步走了过去,结果在树丛周围四处看看,却是半个人影都没有。   崔桃见没人暗暗松了口气,理直气壮地跟着小马氏一起伸长脖子四处瞧,“阿娘瞧什么呢?可是稀罕这树叶长得漂亮?”   崔桃顺势就揪了一把梧桐叶递给小马氏。   小马氏瞧她喝得脸色涨红,本来挺机灵的人儿如今倒像个小傻子,禁不住摇了摇头,笑着拉她赶紧回房,令丫鬟们伺候崔桃沐浴。   崔桃老老实实地趴在浴桶边儿,默默地用食指摩挲着自己的嘴唇,嘴角笑意逐渐扩大……   过关了么?自然是过关了的。   那么讷言敏行,戒急用忍,步步小心,又步步为营……她本来是本着在相处的过程中,发现问题,解决问题,顺便调教的,可不等她出手调教,人家就先自己把自己给教好了。   莫不是老天爷看她原来那辈子的日子过得太惨了,才让她遇到这么好的男人?   ……   次日一大早,崔桃就拉着王四娘和萍儿去道观上香。   俩人都不懂崔桃这是哪来的劲头,若说上香的话,那都是赶着初一十五,今天又不是正日子。   崔桃虔诚地拜神,好好地上了香。   王四娘和萍儿见状,也赶紧跟着拜了。   拜完之后,王四娘就忍不住问崔桃:“我瞧崔娘子刚才求得那么虔诚,许了什么愿?”   “你许了什么?”崔桃反问。   “自然是以后大富大贵,万事都顺心如意,还有我们三姊妹都能好好的!”王四娘特别爽快地答完后,就等着崔桃的。   崔桃:“我觉得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   王四娘急了,“那我刚刚说了怎么办?”   “我说的未必准。”   “那可不行,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有道理。“崔桃对这话突然若有所悟,然后提议王四娘道,“那就再许一遍,这次不说。”   王四娘赶紧拿香,去再次虔诚地拜了一遍。崔桃则拦下一位路过的道士,求问这道观里哪一位道士最博学,最懂符咒符纸之类的事情。而后,崔桃就被指引到了一座偏僻大殿旁,那里有一名年轻的道士坐在桌案后,翘着二郎腿晒太阳。   引路的道士甚至连其道号都不肯告知崔桃,让崔桃有能耐自己问。崔桃不解问缘故,则被告知这道士脾气很怪,不是什么人都搭理,也不是什么人都给算命,每日的嗜好和性情还都不一样,还要看她运气好不好,能不能对上人家今天的脾气。   崔逃走了过去,张口就问这位道士,哪一种符纸能拍在亡者脑门上,令亡灵丧失记忆。   道士闻言后,疑惑地望向崔桃:“还有这种符呢?”   崔桃丢了一串铜钱在桌上,嗤笑:“学艺不精!”   嘲笑他,嫌弃他,却还是给他钱了。   “小娘子也同样不懂,如何就知我学艺不精?许是小娘子这问题本来就有问题呢。”道士对崔桃有几分兴趣,就淡定地把钱收了,反驳起崔桃的话来。   王四娘闻言后便掐腰,这就要替崔桃骂回去,被崔桃拦下了。   “你的意思你学艺很精了?”崔桃问。   “贫道所阅道籍不说天下第一,却也有前十了,小娘子所言这种符,贫道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   “既然道长如此博学,还请为我解惑,”崔桃讲一张面额十贯的交子放在那道士面前,“那有什么符,拍在死于非命的亡者眉心之处,还要燃尽了?”   “多半是化鬼符,这种符可比小娘子所谓的让鬼失忆的符更狠,它会让亡者直接魂飞魄散,不存于六界中,永远湮灭不复存在。”   崔桃便问了这道士的道号,叫双福,“道长的道号还蛮喜庆的。”   “这是自然,当年我师父给我起这个道号,便是指望我能多批点八字,多赚些香火钱。”双福笑着解释道,“但我却是看不上钱财那等俗物的。”   道士说完,又把崔桃给的那张交子给收起来了。   这行为可是看呆了王四娘和萍儿,这世上还有比他更口是心非的人!?   “烦劳道长给画一个化鬼符?”崔桃倒不介意,又拿出两张交子放在他跟前,。   “这不是钱的事儿了,这种害人的符我断然不会画。”双福凛然正气道。   崔桃再拿了两张交子出来。   双福立马就给崔桃画了一个,双手呈给她。   崔桃收好了符。   三人从道观出来后,商量着选个地方吃早饭。   王四娘便赶紧跟崔桃介绍道:“昨日我和萍儿都尝过了,这安平城内饭菜最好吃的一家就是芙蓉阁。他家的芙蓉鸡、芙蓉虾、芙蓉鹅、芙蓉豆腐、芙蓉莲藕……所有芙蓉类的都好吃!”   美味自然不能错过。   崔桃立刻带着二人奔向芙蓉阁,就在大堂之内点了一桌子招牌菜开吃。   这会儿还算是早上,大家一般都吃些馄饨、烧饼之类的早饭。忽然来一满桌子大鱼大肉的,倒是挺招人眼。   崔桃和王四娘、萍儿三人早就练就了不在乎别人眼光的能耐,吃美食那也是不分早中晚该吃什么,从来都是好吃就行。本来萍儿不这德行,也是后来跟着王四娘和崔桃学坏了。   三人兀自吃得开心,就听邻桌的人说起了清福寺,提到朝廷剿灭了地藏阁,真可谓大快人心。   崔桃便问他们是从哪得来的这消息。   “这满城都在传呢,我也是听别人讲的。”   清福寺昨日确实死了不少人,但是崔桃知道府衙的人不会乱传说朝廷剿灭了地藏阁,因为端了清福寺和剿灭地藏阁的区别可太大了。韩琦带领的属下不会连这点分寸都把握不清楚。   显然是有人在刻意制造舆论,若这种话传到了汴京,朝廷的人都先入为主地以为韩琦解决了地臧阁。等他回去复命的时候,朝臣们发现根本不是如此,难免会有心理落差,进而对韩琦进行施压。   一般在朝廷施压的情况下,官府办案都会比较仓促,忙于交差。这很可能就是在一夜之间,这谣传如此迅速地宣扬开来的真正目的。   崔桃突然觉得自己嘴里的芙蓉豆腐不香了,放下筷子。   抬首之际,她蓦然发现有一白衣少年从二楼缓步下来,眼睛一直落在她身上。   崔桃可不是那种躲避对方直视的人,也回看了过去。这少年有几分意思,从头到脚一丝不苟,模样精致,拾掇得更精致。   少年在与崔桃目光相遇之时,面上浮起笑容,他随即就走到崔桃这桌的前面。   “这位小娘子,我们以前好像在哪见过?”   如此老套的搭讪方式,让崔桃不大有兴趣回他,低眸把筷子又戳进了芙蓉豆腐里。   “你谁呀?”王四娘立刻替崔桃应酬。   白衣少年却仿若没有听到王四娘的话,眼睛还是看向崔桃,面容带笑。   “想起来了,你是前段日子开封府布像悬赏的那名女子。”   白衣少年此言一出,大堂内用饭的其他客人都不禁看向崔桃,当她是通缉犯。   “有事?”崔桃反问。   “小娘子的饭我请了。”白衣少年转头对掌柜道。   崔桃非常不喜欢这位白衣少年的擅自请客,连问都没问她的意见便装熟,你当你是谁?   “真的?”崔桃佯装惊喜状。   “嗯。”白衣少年见崔桃此番反应,心里嘲讽地想:不过如此。   “那就烦劳掌柜再来三十桌一模一样的饭菜,给福田院送去,这位小郎君说他付钱!”   崔桃说罢便起了身,带着王四娘和萍儿走了。 第70章   白衣少年望着崔桃离开的背影,脸色阴沉了下,转而又笑了,回身蹬蹬上楼,进了天字一号雅间内。   追风正坐在桌边,他倒了一杯茶后,递给白衣少年。白衣少年接了过来后,用普通的白锦帕擦了擦杯沿儿,便将帕子随便丢掉,才将那杯茶送到嘴边,一饮而尽。   “人没接近成功不说,还赔了三十桌,你可真会给少主‘省钱’。”追风禁不住嘲讽他一句。   “我哪知道她不走寻常路,不过她倒真是特别,有点意思。大哥也别光顾着嘲笑我,你行你上,让我看看你多能耐?”   “我只会杀人,不会哄人,特别是女人。”追风语调刻板地陈述道。   白衣少年忽然回想起崔桃那副完全无视他的样子来,笑着对追风道:“我这双手就爱粘美人儿的血,少主若要杀她,大哥记得把人让给我来。”   追风无奈地点点头。   “少主呢?”白衣少年再问。   “回了。”   “少主留给我的这身衣服,可真舒服,料子不一般。”白衣少年叹道。   追风对此不予置评,只嘱咐白衣少年把地藏阁的后续麻烦处理干净。   “除了朝廷,天机阁那头怕是也会查。我让红衣回去复命,告知天机阁阁主是朝廷的人杀了苏玉婉。”   “大哥这招可真妙了!地藏阁能有今日,少不得天机阁阁主对苏玉婉的痴情纵容。开封府先灭了天机阁汴京分舵,如今又杀了苏玉婉,更要彻底剿灭地藏阁。这两厢,以后可有好戏看了!”   白衣少年说罢,便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衣服,力求处处整齐整洁,一丝不苟,随即还抬着袖子珍惜地闻了一闻自己的衣袖。   “还带着香味儿呢!”   “你若敢在少主面前这般,我这会儿倒也不用给你倒茶了。”追风边说边给他倒茶。   “可别!常言道‘风雨同舟’,少了我,大哥多孤单呢。”   追风冷冷地瞥一眼追雨,没应他的话,反而问他那三十桌饭菜有没有安排下去。   “还真给她送啊?”   “送。”   ……   两个时辰后,安平府衙接来报案,安平城的福田院死了五人。   这五人在吃完午饭后不久,突然开始发疯,然后昏迷不醒,最终气绝身亡。   因为死亡人数较多,属于情况较重的案情,案子立刻就知会到了崔茂这里。   崔茂命人去叫衙门的仵作勘察现场,却被告知那姚仵作正是这五名受害者之一,人已经死了,自然是没办法验尸。   因要经常接触尸体,被许多人视为晦气,仵作在衙门中属贱役,属行当里的下等。肯来衙门干仵作这种活计的人,大多家中境况不好,出身低微。衙门原来的仵作正逢丁忧回乡了,这新来的仵作便来自福田院,原本是一名大夫,家里境况艰难才流落至安平来寻活儿做,刚在府衙干了不到半个月。   若没有仵作验尸,如何确定死因,缉拿凶手?崔茂令属下立刻去寻可暂时顶替之人,实在不行便去附近的县衙借人来。   衙役欲言又止,在崔茂的催促下,方道:“崔七娘在开封府正做验尸的事,那咱们可以请……”   衙役后头的话不敢说了,被崔茂一个眼神给吓得咽了回去。   崔茂以前一直觉得自己女儿干验尸这活计有失身份,但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他知道自己这想法应该改一改了。别说现在他想开了,就是想不开,崔桃验尸办案都是刘太后和官家御准的,甭管是谁那都是说不得了。   崔茂正犹豫着这案子是否要去麻烦崔桃出马,那厢又有衙役来报他们刚查到的消息。   这些死者所吃的饭,竟然都是以崔七娘的名义所赠。   崔茂愣了下,问清楚其所谓的‘崔七娘’确系指得是自己的女儿后,便不再犹豫了,直接派人去通知崔桃。   崔桃正在小马氏房中品尝盐李。   这盐李是在黄李子下来的时候,挑选了个大无虫的,入坛中用盐腌渍去汁,然后晒干去核了之后,再晒一边,待其彻底干透了便收存。吃的时候便以汤洗,佐酒品用,滋味儿极好。   这些盐李都是小马氏亲手制作,闲来无事的乐趣罢了。在了解到崔桃如今嗜吃之后,她便唤崔桃来尝尝,若她觉得味儿不错,就打算把她做的那一袋盐李都给崔桃拿去。等这孩子回头在开封府倦乏了的时候,想喝点酒,拿她的盐李配酒正好,吃的时候还会想起她。   这盐李是咸味儿中带着酸甜,比起蜜饯单纯甜甜的口感,层次更丰富,吃起来也更爽口,有嚼头。同时它还有养生调理身子的作用,可清肝涤热,治胃阴不足。   崔桃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吃了一碟。小马氏见状,笑着让人给崔桃备一盏青梅酒配着吃。   谁料就在这时候,崔茂派的人来了。   查案验尸之时自然不能饮酒,崔桃依依不舍地放下正要入口的那盏青梅酒,只得干抓了一把盐李走。   韩琦听说案子跟崔桃有关,免不得要来过问,便跟崔桃一同前往福田院。   “早上在芙蓉阁用饭的时候,有个穿白衣的年轻男子来跟我搭讪,认出我的身份了,还说要请我吃饭,我便随口打发了他一句。看起来他还真说话算话了,把三十桌饭菜送去了福田院。”   能跟她牵涉,又能跟福田院有关的事儿,崔桃只能想到这个。   “倒是巧。”韩琦叹道。   崔桃回头看看四周,见没人瞧着他们。她就从纸包里拿出一颗盐李,飞快地塞进韩琦的嘴里。   韩琦怔了下,方缓缓咀嚼。   “六郎岳母所做,觉得味道如何?”崔桃问。   韩琦听‘岳母’这个称呼,禁不住笑起来,立刻点头。   至福田院,崔桃便查看了五名死者的死状。那厢崔茂正在听福田院的其他人讲述当时的情景。   “丁大郎非说自己是一把伞,下雨了,他要把自己撑开。一直张开双臂,说要给我们挡雨。”   “李三郎嗡嗡挥舞着手到处跑,还要去寻茅房找屎,得亏我们拦得及时呀!我觉得他八成觉得自己是苍蝇了,”   “曲二郎跟疯了似得,说着火了,一头扎进了水缸里。”   “姚仵作就哭喊着他死的冤枉,是他丈夫害死了他!”讲述此事的目击者不忘补充解释,姚仵作哭喊的时候嗓音略有些尖细,肯定是觉得自己是个女人。   “齐五郎最老实,蹲在地上装石头。”   崔茂听到这些证供后,颇觉得费解,他随即看向崔桃,便见她正一脸严肃认真地去查看每一位死者的眼耳口鼻,双手,还有肤表情况。这副模样不知为何,分外惹人目光。这让崔茂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女儿真的跟凡俗人不一样。以前他眼光世俗,这真是无知、浅薄、龌龊了。   “出现过呕吐症状,还产生过幻觉,死因应系食物中毒而引发的脏腑衰竭。”崔桃询问当时午饭的情况,听说他们是六人一桌,但只有姚仵作等五人出现了这情况,另一人邱大郎却没有任何异状。   “打听清楚了,饭菜是芙蓉阁所赠,正如崔娘子猜测的那般,是早上的时候一位白衣少年付钱,吩咐芙蓉阁的掌柜送三十桌饭菜过来,以崔娘子的名义。”衙役道。   崔茂便问崔桃,对那位白衣少年可有印象。   “有。”崔桃令人备了纸墨,当即绘出白衣少年的画像来,让崔茂的人照着画像去找便是。   崔茂打量一眼这画像,惊讶道:“这不是莫二郎么?”   “莫二郎是谁?”崔桃忙问。   “他爹是当地的大儒,还曾做过你两位兄长的老师。人早就去了,留下两名年幼的孩子。听说是家里的老仆拉扯这俩孩子长大,如今俩孩子却不似他们父亲那般爱读书了,只东奔西走地做些生意。”提及这点,崔茂还觉得有些可惜。   崔桃又问了这俩兄弟叫什么名字。莫家老大叫莫追风,年二十二;老二叫莫追雨,年十八,也就是她今早上遇见的那位白衣少年。   这位莫二郎极爱干净,也极爱美人,不管什么时候都穿着白衣。他兄长莫大郎很擅做生意,酒楼、客栈、茶果等生意都做,家财巨万。莫二郎也有经商之才,但他只做珍宝首饰和古董字画的生意,比其他大哥风雅了许多,性子却也挑剔了许多,极爱吹毛求疵。   “看来这安平城内人才济济。”崔桃随口叹了一句,问福田院的人晌午的饭菜可有剩下,特别是姚仵作他们吃的那桌。   这问题换来的是福田院一众人等非常一致肯定地摇头。   福田院的住户平常都吃得不好,难得有人善心接济他们一顿好饭,又是芙蓉阁所出的美味,大家自然是疯抢一通,吃得一干二净,连片葱叶子都没剩下。   如果饭菜方面的线索不够,那就只能剖尸了。   崔茂一听自己女儿说剖尸,眼睛瞬间睁得比牛眼珠子大,他嘴动了动又抿住了,想说又不敢说。他知道自己说了肯定不合适,可是又本能地有点控制不住自己。崔茂无可奈何之下,便用牙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管住自己别多管女儿的闲事。   “那一桌菜小人只有一样我没吃,芙蓉蘑菇。小人一吃蘑菇便容易浑身起疹子,所以那菜便是再香,小人都不敢吃。”邱大郎解释道。   “三十桌,每桌都有芙蓉蘑菇。我早上也尝过这道菜,所用的为鸡腿菇,只用了蘑菇腿儿的部分,系为白色。你瞧你们桌上的那盘蘑菇颜色可有异常?”崔桃追问邱大郎道。   邱大郎马上道:“不止是白色,因我吃不得那道菜,又有几分羡慕,所以就多看了两眼,记得特别清楚。那盘芙蓉蘑菇里面,还有棕褐色的菇。”   “毒菇可致幻,引发多脏器衰竭而亡,具体致死原因,那就需要剖——”   “不用不用,这就够了!”崔茂马上道,说完之后,他还小心地看崔桃一眼,把声音降低,再温和一些,“足够了,真的够了。”   “哦。”崔桃没活力地应承一声。   崔桃建议崔茂,令衙役先查封福田院所有地方,将所有人员都回房待传唤,暂且不准外出。   崔茂应承,一面按照崔桃的提议吩咐下去,一面令衙役收敛尸体,细致记录案发时所有目击者的证供。   崔桃则和韩琦直接去了芙蓉阁调查,既然这案子跟她扯了关联,既然凶手敢在以她名义赠菜的饭菜中下毒,那就必须得做好被她抓的准备。   崔桃等先盘问了芙蓉阁的掌柜以及厮波,白衣少年莫追雨作案的可能性基本被排除了。   据掌柜描述,莫追雨在早上跟崔桃聊两句之后,就折返回天字一号房,跟他大哥一起用了早饭。离开的时候,他定下了福田院的三十桌菜,钱也付清了。   之后便是他们芙蓉阁做饭弄菜了,三十桌可不是小数目,芙蓉阁原本准备今天的菜量就不够了,又去外头采买了许多,然后从备菜到做完,忙活了近两个时辰才做完。之后就是打发店内的厮波送饭去福田院,因为数量多,有一半食盒都是从隔壁几家酒楼借来的,共雇了三辆车运送,有六位厮波一起护送。   六名厮波到了地方之后,正赶上午饭的时候,福田院很多人都在。他们讲明意图后,当即就受到福田院众人的热烈响应,大家纷纷一起搬桌子,帮忙摆饭菜,场面有些乱。   “正好三个食盒为一桌,我们六人,每两人负责一车,同一车上食盒里都是同样的菜。所以分派菜的时候,都是负责自己的那部分即可。但摆菜什么的都是他们自己来的,我们最后只负责收了空食盒,清点数目没错后就离开了。”   “那你们当时可注意到姚仵作那一桌的芙蓉蘑菇异常?”崔桃问。   六名厮波皆摇头,表示没注意。当时真得太热闹了,他们只顾着瞧这些人乐得高兴有好菜的样子,对于他们如何摆菜张罗倒没注意。   再问芙蓉阁的厨子,三十盘芙蓉蘑菇,都是一起切一起炒的。厨房的人都可以作证,那么多菜他们不可能单独拿出一盘来做,都是尽量一锅出在弄出来后分盘。   “也就是说,蘑菇在出芙蓉阁之前没问题,问题可能出在运菜的路上,以及摆菜的时候。六名厮波分别为俩俩一起,除非是俩人刚好同谋作案,不然的话,厮波这边也可以排除嫌疑。”   “毒菇已提前做好,才能混入芙蓉蘑菇这道菜中。你遇莫二郎,送菜给福田院,全系偶然。厮波的情况也正如你推敲的那般,故而芙蓉阁这边作案的可能性较小。更像是福田院中有人预谋用毒菇杀人,因刚巧碰到赠菜,见场面混乱,便趁机行事了。”   崔桃应承,“其实用毒菇杀人比用其它毒物更简便,只要懂山上的蘑菇哪些有毒,上山随手采来即可。不过,却也不是所有人都认得毒菇,这住过乡下的,混迹过荒野的,嫌疑更大。”   必须排查当时同桌用餐的六人的人员关系,找到有杀人动机的嫌犯。   福田院所有在住人员都有登记,案发的中午,福田院并无外人出入。这里的人因为住的比较密集,平常抬头不见低头见,所以互相都比较熟识。若来了生面孔,大家肯定都会注意到。   崔桃和韩琦折返回福田院的时候,衙役正好把今天晌午的所有人员证供整理完毕了。韩琦便接手证供和记录,一篇篇翻来看。   崔桃想到芙蓉阁送菜既系为偶然,那今天晌午,福田院的厨房应该有准备饭。   厨房主要负责做饭的有三人,孔氏、尤氏和沈氏,三人都已成婚。孔氏年纪最长,三十五岁,她在福田院厨房做厨娘已经有八年了,是福田院留住最久的老住户了。尤氏二十七,在福田院留了三年。沈氏二十三,则才来福田院半年。   三人都是做活儿麻利的人,身体好,力气大,即便给福田院中那么多人做饭也能忙活得过来。当然,福田院的饭菜也不精致,一些米糠下锅之后再添点菜熬一熬,再弄些烧饼馒头之类也就混过去一顿饭了。   却巧了,厨房里的孔氏为死者之一的丁大郎之妻,尤氏为死者之一的曲二郎之妻,沈氏则也为死者之一的姚仵作之妻。   厨房另还有帮忙挑水、烧火的三名年轻女孩。一位叫丁翠翠,十四岁,为孔氏和丁大郎的小女儿。另一位叫王湘云,是个孤儿,十三岁,自八岁起就在福田院住了,由孔氏照料。最后一位叫刘小月,十五岁,是尤氏跟亡夫所生之女,后带着她嫁给了曲二郎。   崔桃:“既是一家子,用饭的时候,你们怎么都没跟他们一起?”   六个大男人吃那么一桌子好菜好饭,都没想过女人和孩子?   “他们男人吃得开心,我们就不好上桌了,再说厨房这边还有做好的饭没人吃呢。”沈氏解释道。   崔桃又细问了下三家的具体情况,孔氏和丁大郎还有两个儿子,俩孩子都正在学做木匠活儿,所以晌午并没有归家。   尤氏和曲二郎是在福田院相识,才成婚不足两月,故俩人尚且还没有子嗣。   沈氏和姚仵作本有两个儿子,但一年前俩孩子因在河边戏水,皆失足溺水身亡了。   “我听说姚仵作原本是大夫,后来日子不大好了,才来安平寻活计,你们原本住在哪儿?”崔桃问。   “原是束鹿人,日子暂且过得去。他便想做点倒卖粮食的营生,多赚点钱可以供俩孩子读书,结果正逢雨天,粮都发霉了,不仅没赚,家也赔进去了。俩儿子接着又出了意外。有个算命的说束鹿那地方的风水跟我们夫妻八字相冲,呆不得了,我们就来了安平,求平平安安。”沈氏解释道。   崔桃又问沈氏和姚仵作是束鹿城内人,还是在城外村子里住。   “城内的,祖辈也是如此。他做大夫的,自然是要留在县城才有营生。不过从他俩儿子出了意外之后,人家都嫌他晦气,不找他看病了。来了安平后,他瞧病的能耐没人清楚,便也没人请他。他就跟老仵作拜师,学了验尸的手艺后,就在安平县衙做事了。”沈氏解释道。   “怎生这么巧,你们几人都在厨房帮忙,夫君们都刚好都坐在一桌?”崔桃再问。   “我们本就是聊得来,才凑在一起。”孔氏跟崔桃解释,尤氏以及沈氏和姚仵作夫妻,来福田院的时候,都是她热心帮忙张罗安排。府衙缺仵作的事儿,也是她得了消息,给姚仵作夫妻出的主意。   崔桃点点头,有些明白了。因她们比较相熟,所以他们的男人们便也都比较熟,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坐在在一起。   崔桃再分别单独问了孔氏、尤氏、沈氏三人,近来几名死者可有什么异常之处,或跟什么人有过什么矛盾。她们都一致表示没有。   崔桃又问了丁翠翠、王湘云和刘小月,三孩子情绪状态低落,都很怕生,在接受她问话的时候,眼睛都不敢抬。她们的答案也跟孔氏三人一样,都表示没有。   崔桃观察到这三孩子的手都比较粗糙,可见是从小就干粗活的。刘小月的手腕上有淤青,看起来应该曾被人狠狠拉拽过手腕。   崔桃还发现刘小月的脖颈上有红痕,虽然大部分被压在了衣领下面,崔桃还是眼尖地看见了。   崔桃再度打量一番刘小月,年十五岁,长得比同龄人稍瘦小一些,但身材玲珑,也颇有几分姿色。尤氏带着她再嫁给曲二郎,这种再婚没有血缘关系的父女关系,在分寸把握上可很重要。   刘小月身上的伤痕,让崔桃不得不多想。   崔桃选了一间空房房间,她将刘小月单独唤进屋里来。   崔桃轻声问刘小月她是否可以查看一下她的脖颈。   刘小月晃了晃头,她当即就用手揪住自己的衣领,抗拒崔桃的检查。   “虽然我不想这么说,但你这样做的确会增加你和母亲的嫌疑。若我现在不能查看你的情况,回头便会换府衙那些人来了。”崔桃声音很温柔,跟刘小月打商量。   刘小月这才松了手,允许崔桃检查她。崔桃在刘小月身上找到了很多淤青和吻痕,细问之下,刘小月哭着承认确系为继父曲二郎所为。   “何时开始的?”崔桃问。   “前天。”   刘小月告诉崔桃,前天安平城内有大户人家摆宴,尤氏、孔氏和沈氏三人一起去那户人家帮忙干活,赚鞋零散钱花。当晚曲二郎回来之后,便对她做了畜生之事,还威胁她不许告诉尤氏。   “你便真没告诉?”崔桃问。   刘小月点了点头。   “那你母亲这两日可察觉到你的异常?”崔桃再问。   刘小月怔了下,慌张地连连摇头表示没有。   崔桃自然是看出刘小月在撒谎,她欲再找尤氏问话。   刘小月忙道:“人是我杀的,毒菇是我下的!”   崔桃打量刘小月,问她下的是何种毒菇,什么颜色,整个作案过程如何。   “就在路边采的,好多都有毒,我听人讲过,就颜色灰灰的那种蘑菇就是了。我炒了炒,趁着他们吃饭的之前,就给混了进去。”   “既然是在路边采的,想来路边还会再有,你带我去采些回来?他们吃饭狼吞虎咽,剖腹除开查看胃容物,应该能找到整块的毒蘑,甄别出差别。”崔桃对刘小月道。   灰色跟棕褐色还是有差别的,但也难保就是灰色的蘑菇在烹饪之后变成了棕褐色。所以,出于严谨求证的态度,剖尸很有必要。   刘小月被崔桃那番剖尸的话吓得说不出话来,支支吾吾,显然她真的在撒谎,无法说清楚具体情况。   “你是如何知道他们死于毒菇的?”崔桃做出这样判定的时候,只对崔茂等衙役透露过。   “邱大郎告诉我的。”刘小月老实道。   崔桃想起来,他是盘问过邱大郎桌上的芙蓉蘑菇颜色如何,然后告诉崔茂死者大概率死于毒菇,邱大郎肯定是在旁边听见了。   崔桃拉着刘小月坐下,跟她简单讲了自己的遭遇,自己入狱的故事,“你可知道当初差点死在铡刀下的我,为何现在还能光鲜地坐在这里,像个正常人一样和你聊天?”   刘小月摇头。   “相信只要坚持活下去,总会有希望。世人皆苦,唯有自渡。”崔桃问刘小月可明白这句话的道理。   “劝慰自己放下,别计较,忍过去,熬过去?”刘小月略茫然地望向崔桃,解释道。   崔桃拿出三张交子在刘小月跟前,问她若得了这钱,打算怎么花。   “带着我母亲离开福田院,买一处宅子安置下来,好好度日。”刘小月道。   “钱总有花完的时候,靠什么度日?”崔桃再问。   刘小月思来想去,“再买些田来种?”   “那仅凭你和你母亲俩女子能有多少力气,种多少田?”   “那就需要男人帮忙了,只能嫁人了。”刘小月声音越来越小,显然提到男人她有些害怕,毕竟之前的遭遇给她极大的伤害。这才不过两日,她难走出来。   “靠着男人,若不小心倒霉了,碰到了就如你母亲遇到曲二郎那般品性不好的,到时候你又该怎么办?一直忍到死么?”   刘小月怔住。   “便是嫁人,也当攒足了嫁妆,底气十足,便是离开了男人也能活得很好,便是遇到品行不好的,和离了也不怕。”   崔桃告诉刘小月,“这就是最简单的自渡,你强,别人就弱了。”   “若种田不行,就想别的能赚钱的法子。若身上没有能赚钱的能耐,便学一个。不管是织布绣花,还是种花柳编,腌菜酱菜,总之别安于现状,坐吃山空,或仅想着靠男人。”   刘小月本以为崔桃只是会说些不痛不痒地安慰同情她的话罢了,却没想到她直接给她指明了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继父对她的侵犯,让她受到极大的伤害,刘小月真觉得自己以后的日子没盼头了,怕将来家人也会被夫家嫌弃,但她又怕自己这样死了,让母亲无依无靠难过。   在听了崔桃的话之后,她终于明白自己怕这怕那,是因为底气不够。所谓的自渡,却并非是自我安慰,而是要踏踏实实地自己走一条让自己挺直腰板的路。   崔桃其实没指望这孩子能都明白她的话,但当她看到刘小月的目光逐渐坚定清明的时候,她颇感欣慰。   “好孩子,至少你比很多同龄人聪明,有着玲珑心。可不是谁听了这番话,都能有所悟的。”崔桃让刘小月把钱收好。   “这不能要,我怎么能——”   “借你的,等你将来有能耐再还。”崔桃道。   刘小月忙哭着跪地,跟崔桃谢恩。   “但你要答应我,这案子若真查出跟你母亲有关,你也要答应我,会好生活下去,不辜负你母亲对你的期望。”   刘小月一听这话痛哭起来,最终点了点头。   崔桃接着按照问话的规矩,审问尤氏。   尤氏大哭,“我说她这两日怎么不对,我问她,她也不说!那畜生,我弄死他!”   尤氏喊完之后,才意识到曲二郎如今已经死了,她便恨恨地咒骂他下十八层地狱。   崔桃再命人盘问一遍福田院其他的人,目前而言,没有人目击尤氏曾在午饭的时候离开厨房,跑去给姚仵作那桌菜添毒菇。   崔桃又得知尤氏这人,平常在厨房连鸡都杀不得。若因憎恨杀曲二郎一人还有可能,连带着其他四条人命都给弄死了,未免有些太疯狂,这点上也说不太通。另外崔桃也没有在厨房发现毒菇的踪迹,当然也不排除被‘毁尸灭迹’了,尤氏和厨房这边的嫌疑仍然存在。   ……   韩琦等着崔桃调查完之后,跟她一起回府。   “这案子有很多‘巧’的地方,刚好三家人凑一起,女人们在厨房,男人们在吃饭。并且男人们都无一例外地没人心疼女人孩子,都只顾着自己吃好菜。   尤氏的杀人动机就不必说了。沈氏也有动机,姚仵作做生意失败,俩孩子接着双双溺水而亡,生活痛苦而颠簸,他们夫妻甚至不得不背井离乡逃到了安平。这日子太难,便容易积怨深,会逼疯一个人。”   韩琦点点头应和。   “孔氏其实也有动机,他们一家在福田院时间最久,八年了,很可能因为她家男人没能耐,才会这么久了都没能成功搬离福田院。男人若不知道疼人,好吃好喝都不知道惦念着自己妻女一口。”   崔桃觉得,这孔氏的丈夫丁大郎说不定有不良嗜好。她正打算打发人去查,就听韩琦回答了。   “好酒,贪赌。”   崔桃审问尤氏等人的时候,韩琦一一翻看过目击者的证供。有的证词里侧面透露了些情况,比如‘昨儿还和丁大郎喝酒’、‘真想不到就这么死了,他前日赌钱还输给我十文钱没还呢’……   “咦?六郎厉害!”崔桃禁不住夸道。   “在你面前,我无大用。”   韩琦言外之意,一切都是崔桃在出力,他没帮什么忙。   “话可不能这么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当初若是换一位昏聩的推官来审我这案子,我说不定早就化成一具白骨了。若换做别的没有慧眼的推官,瞧不上我一个坐牢的女囚能干事儿,不给我查案的机会,那我也没机会立功,走出开封府大牢,更加没机会查清楚三年前的真相,一解这些年我所蒙受的冤屈。”   崔桃说完这些,特意踮脚凑到韩琦耳边纠正道:“六郎可有用啦!最厉害!”   韩琦嘴角笑意,便久久都止不住了。   他之幸,遇了珍宝。   随后,韩琦收到张昌送来的汴京那边送来的加急信,便先行回崔府去回信处置公务。   崔桃则一个人回了衙门。   着一袭白衣的莫追雨早已等候多时,他见崔桃回来了,不禁冷笑道:“白白花了三十桌钱,还进了衙门,今儿是我倒霉了。”   “是你倒霉,这件事教育你,出门在外莫多言,更不要乱招惹陌生人,否则很容易惹得一身骚。”崔桃告诉莫追雨可以回去了,他的嫌疑排除了。   “哟,你当我什么人了,随你‘呼之则来,挥之则去’?”莫追雨一脸不爽,大有要算账不离开的意思。   “当你是案件相关的证人啊,不然呢,你以为我以为你是什么?狗么?”崔桃惊讶地眨一眨眼,气死人不偿命地问。   崔桃发展这个叫莫追雨的少年,还真是除了一身的干净,别无长处。   “你——”   “莫不是你真在自己心里想自己是狗?所谓被我拆穿了,才会急了急了急了………”崔桃嘴快地反问。   莫追雨气得瞪了崔桃两眼,转身拂袖而去。   崔桃撇了撇嘴,忍不住笑了两声。还是太年轻了,装逼装得不够老练,一击即破。   莫追雨回家就冲进莫追风的房间,浑身戾气地跟莫追风叫嚣:“大哥,我要杀了崔七娘!”   “不行。”莫追风斯文地回答道,眼睛都没转动一下,依旧专注欣赏桌上的字画。   “那我割了她的舌头,留她的命,却叫她干活着却说不出话来。”莫追雨想想便觉得爽,嘴角荡漾气笑容来。   “本来可行,但现在不行了。”   “为何?”莫追雨脸色立刻垮下来,不解地问。   “少主刚夸过她声音好听。” 第71章   莫追雨诧异问:“少主竟已经见过她了?”   “碰巧。”   莫追风让莫追雨别多管闲事,专注处理地臧阁的后续事宜。   “若有差池,少主追责下来,我也保不了你。苏玉婉的下场,你也看到了。”   “没看着!偏我那天有事,错过了朝露昙花之美。”莫追雨遗憾不已,便跟莫追风摆了摆手,这便告辞去了。   春丽随后被带进屋内。   “给先生见礼!”春丽恭敬地给莫追风行礼之后,便对莫追风解释道,“我这次来是奉韩谏议之命,将韩二郎带回汴京。”   “阁主死了,娇姑也死了。”   清福寺的事情并未外传,春丽刚来安平,更不晓得这边的情况。   “什么!”春丽惊得晃动身体,一下子跌坐在地上,眼泪很快就流了下来,哭得不能自已。   莫追风见春丽这般,倒不禁佩服起崔桃来,能逃得过娇姑和苏玉婉控制的女子可不多,如今她还算是反杀回来了,倒是稀罕。   春丽情绪稍缓和了片刻之后,便语调带着恨意地问莫追风,是谁杀了苏玉婉。   “韩二郎。”   “怎么会是她……”春丽吃惊不已,面色犹疑。   莫追风依旧貌状斯文,一双眼乍然却充满杀气,“可还想为你效忠的阁主报仇?”   春丽低下头:“我——”   “当然这韩二郎也是为了护着别人,才不得不将刀插向自己的亲生母亲。民间有句话说的好‘有了媳妇儿忘了娘’。你敬慕的韩二郎,还没娶媳妇就先忘了娘了。”莫追风唏嘘叹道。   春柳恨恨咬牙:“原来都是崔七娘的挑唆!”   “听说娇姑也是因她的审问,才被迫自尽而亡。”莫追风又叹了口气,“朝廷定然不会放过地臧阁,你们散了吧,此后你好生料理好你自己的日子便罢。”   “先生打算让我就这么轻易地放弃地臧阁?那可是苏阁主辛辛苦苦建起来的地方!当年她仗义疏财,救了我们这些陷于苦难中的女子,便是希望大家拧成一股绳,为了有朝一日,这天下出身卑贱的女子,不再任人揉捏,不再孤零柔弱地受辱。   如今她一走,便因怕朝廷的剿灭,成了惊弓之鸟四处散了,那我们算什么狼心狗肺的东西了!我不管别人如何,但定然不能愧对九泉之下的阁主。”   春丽作誓,她要杀了崔桃给苏阁主报仇。   “蠢,至今还看不透?你杀了一个崔七娘,还有八娘、九娘、十郎、二十郎等着你们,你们真正的敌人是有心想剿灭地臧阁的朝廷。若没朝廷授意,没有开封府的全力协助,凭她崔七娘一人,能端了你们地臧阁的老巢?能杀得了苏阁主?”   莫追风反问春丽,她的忠心到底有几分,若只是嘴上说说,大可不必再言。若真诚心效忠,便是为此飞蛾扑火,也会心甘情愿。   “我自是诚心效忠,甘愿舍命。”春丽语气坚决道。   “极好。”   ……   死留全尸是传统风俗习惯,受害人家属正处在巨大的悲伤之中,若提出要求剖尸,大多都会难以接受。   不过到曲二郎这里就变得非常容易了,尤氏作为曲二郎的妻子,一听崔桃提议剖尸,话都不带多问一句,咬牙憎恨地告知让崔桃随便折腾,便是把那只畜生剁成肉泥喂了狗,她也不带哼一声不愿的。   终于可以剖尸了。   崔桃为此特意准备了一双羊肠手套。   解剖的结果跟她的猜测差不大,死者确系因食用毒菇引发急性肝肾功能衰竭而死亡。崔桃在胃内容物中找到了的残存的毒菇块,确系为棕褐色。   王四娘比较懂蘑菇,她瞧了两眼这蘑菇碎块后,便带着萍儿去附近山里找找瞧,花了半天的时间,最终采得了两种可能的毒菇。在切块烹饪对比之后,就确认应为其中的一种。这蘑菇的伞盖为棕褐色,若鳞片分布。崔桃觉得有点像是极毒菇种之一的肉褐鳞环柄菇,但有些微差异,这蘑菇伞盖的颜色更深,不过应该属于同一类,致死原理应该也都差不多。   王四娘不知道这蘑菇叫什么,本地人也不会闲来无事特意去给每一种毒蘑菇起名。   “这种的就是看到了直接说有毒,略过不采就是了。”王四娘道。   “嗯,甄别蘑菇是否有毒,一般都是靠经验传承。”   沈氏和姚仵作一直生活在城内,且刚来安平没多久,俩人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了解毒菇的可能性不高。但也不排除偶然得知,便顺手而为了。   “不过这案子有个非常重要的点,为何会选在昨天那么多人一起吃饭的时候下手,而且一下子毒死了五个人?凶手应该是很急切地想杀人,才敢冒着那么大的暴露风险。再有,这到底是针对一个人的行凶,想多杀几个人故意掩盖自己的嫌疑,还是本来就是针对几个人的行凶?”   崔桃挠挠头,道出自己疑惑之后,就眼巴巴看向韩琦。   韩琦将自己的心看完之后,又拿起桌上一封没有拆封的信。   “问我意见?”   “对啊。”崔桃想起自己还有半包盐李没吃完,顺手拿出来,拿起一颗在往嘴里送的时候,崔桃发现韩琦一直在看自己。   崔桃眼睛动了动,笑着马上凑到桌案前,给韩琦喂了一颗。   “怎么样?可以说了么?”   “查案便是不能忽略所有可能性。”韩琦道。   崔桃怔了下,掐腰看着韩琦:“好啊,骗我盐李吃!”   “所有人都有动机,毒菇为本地常见,谁都有可能听说后去采来用之杀人。”   “嗯,说了等于没说。”崔桃转身捞起那包盐李,一颗接着一颗往嘴里送,做口型告诉韩琦‘不给你了’。   韩琦轻笑一声,他自是不在乎那口吃的,他在乎喂的人是谁。   “事分轻重缓急,排查嫌疑则可先简后难。”韩琦提议崔桃可以先排除同时只对数人行凶的情况,这一点相对前者来说比较好查。毕竟能同时讨厌这么多死者,并存在动机,想让他们都去死的人,应该不会太多。   崔桃点点头,在韩琦的目光注视下,还是把最后一颗盐李干脆地送进了自己嘴里吃了。   “晚了,说不给就不给。”崔桃得意地扬起眉毛。   韩琦不禁笑了一声,然后目光有些怅然,对崔桃道:“包府尹欲回乡侍奉双亲。”   崔桃愣了下,“他父母身体情况不好了?”   韩琦点头应承,“上面催促我们尽快剿灭地臧阁,最晚明天中午我们便该启程回开封府。”   “那这案子还没头绪呢。”崔桃哀嚎一声,立刻行动起来,“我这就去查!”   话音落下之时,人已经蹿到门外了。   韩琦禁不住又笑了一下,转头见韩综来了,便请他落座用茶。   “母亲派人来接我回去,我打算即刻启程。”韩综情绪不高,一脸严肃状,垂着眼眸说话,也没有看向韩琦。   “她刚离开。”   “我便是特意来找你道别的,她那里你替我说一声。”韩综说完便起身对韩琦做了道别礼,立刻走了,像是躲什么瘟神一般。   韩琦也没多计较,他转身的工夫,听到脚步声,便回头看向去而复返的韩综。   “你们没定亲吧?”韩综问。   “没有。”   “那这次我不会因你厉害,便不敢比试,先放弃。”韩综脸色更加严肃,目光甚至有几分阴沉,“这世上能让我牵肠挂肚的人没几个,她是我最在乎的那个,所以我不会轻易放弃。”   韩琦一直不解韩综当初为何要模仿他,在自己的食指上刺青一颗假痣。如今听韩综之言,他略有所悟了。   原来是,东施效颦。   “她说过,便是失忆了,在见到我时也能感觉到心里难受。等有朝一日她恢复记忆了,情形必不会如今天这般。”   韩综说完这些话后,便立刻拂袖而去。他不需要韩琦回应他什么,他只需要坚定自己心中所想即可。   韩琦渐勾起嘴角,却也没再去看韩综一眼。   ……   时间有限,崔桃只能趁着明日出发之前,尽力把案子多查出一些线索,实在查不明白,后续的事宜只能让崔茂自己来了。   崔茂将衙门的点卯册子递给崔桃,跟崔桃道:“姚仵作近半月该当值十三天,却请假了六日,不是他生病,便是其妻生病。我觉得这里有点异常,倒不知算不算是线索?”   崔桃拿来细瞧,确实如崔茂所言,这请假理由不是姚仵作头疼脑热闹肚子,便就是他妻子头疼脑热闹肚子。这总生病可不算小事儿了,加上人是中毒而死的,身体方面的问题肯定更加引人注意。可是之前她在问询沈氏等人近来他们的夫君都有何异常的时候,却没听沈氏和其他人提及此事。   “重要线索,爹爹洞察细致!”崔桃随口赞一句崔茂,便拿着点卯册子匆匆去了。   崔茂呆愣在原地半晌,有些激动地摸了摸自己发酸的鼻子。这么久以来,他终于从他的女儿口中听到了一声对他的赞美之言了,她夸人的声音还怪好听的。令他现在都还浑身发热,激情澎湃,干劲儿更足了。   崔桃问过沈氏,也向孔氏等人求证。   姚仵作近半月身体情况确实良好,并且每日都按时出门说要去当值。沈氏一直以为他每天出门都是去衙门做事,根本不知道他请假的事儿。   崔桃由此联想到其余四名死者,分别到丁大郎、李三郎、曲二郎和齐五郎做工的地方询问,可巧了,五人虽然请假的理由各有不同,但请假的时间一致。崔桃还顺便查了跟他们同桌但唯一活命下来的邱大郎,他也同样在这六天请假了。   案情有眉目了。   这六人在同样的时间请假,到底做什么去了?   崔桃让衙役朝这方面细查。   她则回福田院,在妻子们身上问询线索。   最亲密不过枕边人,而且女人心细,多数都比较容易感知到自己丈夫身上的变化。   “烦劳诸位细致想一想,这事关揪到真正的凶手,也可洗脱诸位的嫌疑。”   崔桃坦白告知孔氏、尤氏等人,现在她们身上的嫌疑都很大。因为刚巧是中午,刚巧是她们丈夫那桌的蘑菇出了问题,刚巧她们又都在厨房管做菜,与各自的丈夫还都有矛盾。   崔桃拿出毒蘑菇来,给她们几个人瞧,问她们有谁认识。   “这蘑菇我认得,那会儿我初来福田院在厨房帮忙的时候,主管做饭的陶大娘是本地人。她带我去山上采蘑菇的时候,告诉过我这蘑菇有毒。后来我们一家子人上山采蘑时,我特意跟所有人嘱咐过,这蘑菇有毒,吃不得。”孔氏道。   沈氏忽然想起什么,对崔桃道:“好像有几天,就是崔娘子说他‘假做工真请假’那几天,他回来的时候身上的衣服特别脏,尘土多,还粘过一个苍耳,衣服都刮破了。我还笑话他哪像是去衙门验尸,更像是上山掘尸去了。”   孔氏:“这样说来,我家的也是,他是在米铺做活儿,身上本就容易脏,这倒看不出什么。不过有次他回来,采了不少野果给孩子们吃,都熟透了,酸酸甜甜的味儿还不错。他说是去城外搬粮回来的路上,遇见就采了。”   但其实丁大郎采野果那天,跟米铺请假了,所以并不是什么在运粮的途中路遇野果。   “各村子通往安平城的路,都是时常来往走人的,并不偏僻。如果路边真有什么好吃的野果,早就在没怎么熟的时候,就被路人提前打下来采干净了,哪里会等到熟透了让他采?别说路边了,便是山上的到时节了,但凡出野菜、蘑菇的地方,都会被附近的百姓及时采光了。”   自小就居住在本地的衙役告诉崔桃,安平附近的山并不算多,所以到时节出产点什么东西,大多都会在第一时间被采摘干净。   经孔氏、沈氏讲过之后,崔桃回想起她查五名死者衣着的时候,并没有在死者身上发现特别的线索,并没有灰尘,更不要说发现什么苍耳、刮痕之类的情况了。   不过案发当日,正逢他们五人都在正常做活,都没有‘请假’。   “可也巧,昨儿早上新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穿,鞋也是。前一天晚上他还难得干净一回,好生洗了洗。往日他干活累了的时候,就带着酸臭味儿上床。哎呦那味儿,可真叫人受不了,非得我踹他下去才晓得洗。”孔氏道。   “我家的也是,换了身干净的。”沈氏道。   尤氏想到曲二郎,便禁不住咬牙万般嫌憎道:“他好像也是!”   李三郎和齐五郎都是自己住,没家人在。不过这也有优点,有妻子的,他们脱下的衣裳都被妻子给及时清洗了。李三郎和齐五郎换下来的衣裳则还丢在屋里头。   二人的衣服和鞋子都灰土大,裤腿上沾了些‘鬼针’还没拔干净。鬼针是鬼针草的种子,人在山上走的时候,经常会在不知不觉中粘上一些在衣物上,看起来就像是一根根立起来的扁针插在上头,因而得名叫鬼针。其粘衣服的本质跟苍耳类似,只是形状不同罢了。   六个人经常请假,跑去长着苍耳、鬼针以及有野果的地方,不知道做什么。不过五名被害者都在被害的当天早上,好似约好了一样,换了身干净的衣裳。   一两个人这样做,或许是偶然,五个人同时这样做,似乎是想都要在衣着上体面一些,一起做什么事儿或见什么人去?   崔桃凭记忆回想,昨日邱大郎的衣着也是干净整洁的,他应该也跟这五人一起。   现在基本上可以把邱大郎列为第一嫌疑人了。   崔茂本打算按照衙门查案惯例,直接拿人之后,先搜查一番,再拷问一番得证供,却被崔桃制止了。   “若真为罪犯,受刑是他活该。但倘若真存在巧合无辜的情况,岂非成了严刑逼供?爹爹当做清官为百姓谋福,可不是做蠢官草菅人命。”   这要是换做以前,听崔桃这样跟自己讲话,崔茂可能立刻就跳脚了。现在他就是乖乖地点头应和,马上依照崔桃的提议,派人暗中监视邱大郎。   “若凶手真是他,他既然已经迫不及待杀了五人,要不了多久肯定会有所行动。我猜免不了是为了一个‘财’字。”崔桃另外告诉崔茂,最好查一下安平附近可有什么大户人家的坟墓被盗,特别是近来新下葬,且葬在荒山野地的。   崔茂愣了愣,“你是怀疑他们在盗墓?”   “不然附近的山里头还能有什么宝贝?不是墓,就是矿了。若一个人为财杀死另外五个,必然是这财已经到手了,不需要另外五人再继续出力。   若是矿的话,仅凭他们几个的能耐,如何会在短短六天时间内采矿提炼成功?便是官府采矿,都没有这么快的。”   崔茂赞同地点点头,很佩服女儿的思虑。   “昨天五名被害人外加邱大郎同时换了干净的衣裳,爹爹觉得是为何?”   “莫非是有什么东西挖到手了,他们打算出手?去见什么人?”崔茂揣测问。   崔桃:“他们既然没有在白天请假,想来在晚上约了人。不过五人身亡,我们令福田院所有的人禁止外出,邱大郎肯定也见不着那个人。至于他们挖到的宝贝,说不准在哪儿,如果不在福田院,贸然搜查就会打草惊蛇,想再抓邱大郎现行就难了。”   崔茂点点头,与其冒险去做可能扑空的事儿,倒不如静心等候,一击即中,直接抓个现行。如此便是证据确凿,凭他怎么翻供不认罪都不可能了。   崔茂不禁佩服起崔桃断案的想法,非常清晰透彻。也算是亲身体验了一把,为何他的女儿会被那么多人看重。倒是他这个迂腐之人,在别人高看的自己女儿的时候,却一再贬低看轻自己的骨肉。   崔茂哽噎了下,看着崔桃,支支吾吾。   “爹爹若想道歉的话,还是免了。”崔桃淡然而冷静地看着崔茂,“我这人不大爱去听人说了什么,我更爱看做了什么。其实在什么都没做到之前,爹爹还不配道歉的。道歉有用的话,还要律法作甚?”   崔桃自然不会因为崔茂的一时的醒悟、一时的改变就会去心软感动,怕就怕狗改不了吃屎,多少渣男在前一刻还爱得死去活来发誓‘你是我的唯一’,转头就嫖娼出轨一条龙服务。   崔桃对崔茂利落地挥了挥手告辞,便从衙门返回崔家。   刚说了道歉没用,这便又来了一位跟她道歉的人。   崔六娘崔桥捧着一个颇有厚度的册子,正站在崔桃房前等候。她身后带着六名丫鬟,都老实地低头立在她身后,乍看还有几分排场。   一瞧崔桃来了,崔六娘马上迎过来,讪讪地举起双手呈上册子,跟崔桃郑重道歉。   “七姐经历了那么多惨事,我却丝毫没有同情仁善之心,拿着七姐当年‘离家出走’的事儿做话柄,使劲儿嘲笑七姐。便是七姐后来得了太后和官家的褒奖,我却还是因嫉妒,说话阴阳怪气,还想拉着大家一起鄙夷嘲笑七姐。”   崔桥随即表示她写了忏悔书,还誊抄了五十遍,让自己长记性。   崔桃恍然这才明白为何她的悔过书会这么厚。   “没事,你回吧。”崔桃道。   崔桥讶异地看一眼崔桃,忙问:“七姐是不打算原谅我了么?我给七姐跪下道歉!”   “看来你听不懂人话,我让你回去。”崔桃再度说到。   “我——”   崔桃回屋,崔桥却跟着进来了。   王四娘和萍儿正备了一桌小吃,等着崔桃回来品尝。二人见状,打算先把吃食撤下,崔桃当然不允许。   桌上有本地特产的白山药做成了炸山药丸子和山药枣泥糕,还有芝麻煎堆,冰糖银耳安平梨。   崔桃正觉得有点热和口渴,就先尝了这冰镇过的冰糖银耳安平梨。里头用到的是安平本地特产的一种黄皮梨,果肉洁白,质地细腻,因松脆多汁,所以熬出来的梨汁风味更浓郁。软糯的银耳就浸泡在这梨汁其中,冰冰凉凉的,入口的时候堪称爽绝。   崔桃吃得停不下来,到第四口的时候,才想起来崔桥还没走,还拘谨地坐在她的对面,一副如坐针毡的模样。   “你除了时不时地在人耳边说两句搔痒招烦的话外,也没干什么坏事,所以入不了我的眼,真不必特意跑我这里来,这般郑重其事地道歉。”   崔桃说了第三遍赶人的话粥,依旧颇有胃口地将碗底的银耳梨子都吃干净。   崔桥的眼泪顿时就出来了,她低着头捏紧手里的册子,便起身再度跟崔桃道歉,感慨是自己打扰到她了,是她不对。   崔桃发现崔桥赔罪之后,还是站在那里不走,闷闷低着头。既然已经意识到‘打扰到她’了,为何还不走?   “我想好生给七姐赔罪,像九姐跟七姐那样,也和七姐交好。”崔桥解释道。   崔桃:“我跟九姐关系并不好。”   崔桥:“那我们呢,我和七姐同是三房的姊妹——”   “你先前不是刚忏悔了自己诋毁过我么?我岂可能跟变脸比变天还快的人,瞬间变成好姊妹?我不信这个道理你不明白,你特意来强求此事,目的为何?   我明日便回开封府了,一留不在家中跟你抢衣服首饰;二不会跟你抢祖母的宠爱;三嫡庶有别,怕是夫婿也抢不到一起去。真不必跑我这来拿一本忏悔书,哭哭啼啼做给人看。祖母留你在身边,是瞧着你顺眼,得她欢心,可不是瞧上你‘作’了。”   “我没这个意思,七姐误会了。”崔桥慌忙摇头道,哭得稀里哗啦。   “她老人家什么世面没见过,什么女人没见过,你当你这点小招数她看不透?平常是小事不值一提罢了,只当你是个孩子,没所谓。但你真要是做了什么值当她老人家特意提的事儿,你的宠爱也就到头了。”   崔桥听完崔桃这番话后,眼泪落得更凶,转身就告辞。   王四娘和萍儿立刻就拦住了崔桥的去路。   崔桥愣住,泪眼婆娑地回头看向崔桃。   崔桃咬了一口香脆的芝麻煎堆,嘴角还挂着芝麻,便用修长的手指沾一下,送进嘴里,“你最好想清楚你该以怎样姿仪出去,不然今儿这事儿可就不是你运气好,我不想跟你计较了。”   崔桃的言外之意,如果崔桥这样哭哭啼啼跑出去惹人误会,那她一定会跟她计较,把这件事理论清了。那到时候,就要看崔老太太会选择谁了。再傻的人也知道如今这境况,崔老太太会怎么选。   “七姐对不起,我是真来真心道歉的,见你误会了,我一时难过激动就——”   崔桥忙擦拭脸上的泪水,对崔桃再度行礼道歉。然后平复自己的情绪后,她再三跟崔桃道歉,捧着她自己写的那本忏悔书,徐徐迈步,表情悲凉地离开了房间。   王四娘和萍儿就跟着她,眼看着她安安静静地走回自己的院儿了,才折返。   “呸!不识抬举!生怕别人看不出她不是小妾生的!”   “跟谁生的没干系,妾合法,其所生子女亦无辜,没必要论出身去瞧不起人。”   “她或许真是诚心道歉呢?”萍儿有几分犹疑,“我想不明白她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如果无所图的话,她可能性子就那样,真想道歉?”   “我怎么听着像是你觉得崔六娘跟你是同类人,所以要为她说话求情?”王四娘一语道破,令萍儿尴尬地支支吾吾起来。   “不是同类。”崔桃道。   王四娘和萍儿都惊讶地看向崔桃,求解说。   “她是真算计,有所图。”   之前听崔枝形容过崔桥的性子,她这种人慕强欺弱,略势力,野心足。所以她这次有‘排面’地道歉,大概是想借着讨好她的机会,不仅从她这讨便宜,还想在崔老太太跟前长脸,惹老太太心疼她懂事。估计是希望能得到老太太更多偏爱,回头在她婚事上可以上心,在她嫁妆上可以多给,不过最终所求也不过是眼跟前那一亩三分地的脸面。   格局只在后宅,场子太小,崔桃都懒得跟她计较。   这种人以后只要知道教训,不碍她眼,崔桃不会去管她如何。   “明日便启程回开封府,你们准备一下。”   王四娘立刻拍手叫好,还是汴京够大够热闹!   萍儿也高兴,至于她的父亲卫无源,因为病情好很多,死不了了,萍儿也懒得再见他。   次日天刚刚亮。   监视邱大郎的衙役们终于发现邱大郎有动作。   这一大早天没亮的时候,邱大郎就早起,赶着出城了。他在城外三里远一棵深沟里的梧桐树下,挖出一包东西来,便要直接跑了,被衙役们缉拿归案。   那包东西打开之后,发现有几件银首饰,还有珍珠、玉木梳以及死人口中的蝉形琀等等。   起初邱大郎还不认罪,结果这盗墓的消息一传出去,莫追雨穿着一袭白衣就来了。他气愤地告知崔茂,他父母的墓被盗了。   “一月前,因河水突然改道,原来的墓风水遭了破坏,我和大哥便张罗迁了新墓。那会儿人手不够,从福田院雇佣了几个人,却没想到,他们就此惦记上了!”   随后,邱大郎终于认罪了。   确系是他跟李三郎、丁大郎受雇于莫家迁墓地,便起了贼心。本来商量好三人一起干,谁知丁大郎不守信用,又叫来了曲二郎和姚仵作,说要有福同享。这二人来了之后,他们五人竟抱作一团,根本不顾及他的感受。   他们盗墓挖文的时候,见到荒野里长的蘑菇,他就听丁大郎顺口说了那蘑菇有毒。后来他们终于成功挖进了墓,把墓里陪葬的宝贝带走了,就商量着埋在一个地方,然后由丁大郎联系相熟的人卖了这些东西,得来的钱财大家平分。不过这价钱可能比市价低一些,因为毕竟是死人东西,而且安平城内莫追雨的珠宝生意做得很大,没人敢得罪。所以找来这个人可靠,却也要他冒险背着莫追雨处置这些宝贝,所以价格才会低。   邱大郎持不同意见,觉得可以把东西拿到外地卖个更好价钱。可丁大郎等人觉得这样太冒险,容易暴露,而且他们不想离开安平。邱大郎以寡敌多,自然是讲不过。   盗墓之事太过冒险,丁大郎等人都怕自家女人知道了,嘴巴会守不住秘密,所以让大家谁都没有乱说。邱大郎见丁大郎等五人不顾自己的意见,气愤之余,就起了杀心。琢磨着反正知情人只有他们几个,倒不如让他们都死了,不仅能卖上好价钱,自己还能全得了宝贝。   邱大郎便在午饭前弄了一盘炒毒蘑,本想趁着六人一起吃饭的时候,以孔氏的名义端上来让大家用。不想临时出了芙蓉阁送菜的情况,倒是场面更乱,更适合他下手,而且因为饭菜都好吃的缘故,抢得一口不剩,反而给他提供了便利。   案子就此结了。   崔桃见到莫追雨,不禁问他:“可还觉得你三十桌钱白花了?”   恰好因此,查出了他父母墓被盗的事儿,倒是该道谢才对了。   莫追雨瞪一眼崔桃,不情愿地对崔桃拱手:“多谢了。”   随即,他就冷哼一声,白衣飘飘一脸不爽地告辞了。   ……   安平,极乐观。   一道士身姿长立,手持拂尘,行走时步伐徐徐,头一直保持着轻度地微微上扬的角度。乍看道骨仙风,颇为孤傲,又端方自持。   常有路过的小道士见其背影,会误以为他是极乐观的住持,颠颠跑去问安的时候,但从正面看清楚这年轻道士的脸之后,都不禁露出一脸无奈来,赶紧散了。   这时,有一小道士颠颠地跑到他跟前,双手奉上一封信。   “哪儿来的呀?”语调悠悠,说话口气也与极乐观的住持一个腔调。   “韩推官转交而来的信。”小道士道。   “嗯,打开来给本道读一读。”依旧是语调悠长,依旧是极乐观住持的口气。   小道士无奈地看一眼他,只得把信打开,睁大眼睛认真地瞪着信纸上的字,“双福道长可绕了我吧,我不识字!”   “没用!”双福道长夺走小道士手里的信,大略扫了眼信上的内容之后,便骂小道士道,“我整天供你们吃供你们穿,便叫你们好生识字诵经,这都做不成,叫我养你们这些混账小徒作甚!痛快地都滚了吧!”   小道士噗嗤笑起来,忙拱表示佩服:“双福道长学得可真像住持。”   “好生学着,变聪明些吧!”双福道长拿着信封,朝小道士头顶打了两下。   小道士捂着头道:“更像了!”   他见双福道长还要再动手,他赶紧一溜烟跑了。   至晌午,崔桃和韩琦等人便要动身回开封府了。   崔桃已经便跟崔老太太和小马氏等人道别,还带上一车家里给她备的美味好物。因现在崔家上下都知道她嗜好美食这件事,所以都迎合了崔桃的喜好,各自出了各房觉得好吃的东西给崔桃备上。   如今光装好车,闻着味儿,崔桃便有几分馋了。   “咱们先行,马车后行。”韩琦骑上马后,对崔桃道。   崔桃料到开封那边应该有急事需要他们回去处置了她,马上点头应承。但当她随着韩琦出了安平城之后,却见韩琦等在城门口,说要还等个人来。   “等谁啊?”崔桃不禁好奇问。   韩琦正要回答,崔桃的身后就忽然传来一记清朗的男声。   “该是在等本道。”   崔桃循声瞧去,便见一年轻的道士手持着拂尘,面带微笑地仰头看着马上的她和韩琦。   崔桃惊讶地打量他两眼,自然是对他很有印象,“双福道长?”   “你认识双福道长?”崔桃转为扭头看向韩琦,向他求证。   韩琦解释道:“受官家所托,要将他带回京城去。”   “那他是——”崔桃低声问。   韩琦摇头,表示官家并未交代双福道长还有什么别的身份,给他的信里只是提及要他转交信件,请极乐观的双福道长回汴京。   人物过于神秘。   崔桃本着好奇心使然,再度打量这位双福道长一番。与上次她在极乐观见到的时候相比,模样还是之前的模样,但他今天的气质好像跟那日差了很多。那会儿他翘着二郎腿,在桌案后打着算卦旗号,更像是道士里的‘流氓’,痞气十足,不在乎形象的那种高人。现在的他,人看起来就是一位正常的道士。   “贫道没马。”双福道长不疾不徐地表述道。   韩琦便让李才将他的马让出来,令李才坐着后头的马车回开封府。   双福道长骑上马后,便将拂尘别在腰后,对韩琦点了下头,示意可以走了。   崔桃第三度细致打量一番他,双手修长,非常漂亮细嫩,一瞧就不是干过粗活的人,这双手彰显着他是个养尊处优之人。之前在道观的时候,他声称他览阅天下道籍的数量至少能排名前十,崔桃当时还以为他有吹牛的成份,因为毕竟有很多藏书孤本都归朝廷看管。可如今看来,倒未必是人家吹牛了。一个能跟皇帝有来往,让皇帝亲自张嘴请他回去的人,自然是有览遍天下道籍的能耐。   丹凤眼,略有些狭长,眉目清隽。气质这块,对于二度见到双福道长的崔桃来说,则略有点复杂了,甚至可以说一言难尽,不能仅凭一眼随意断定。不过细观察他的鼻子和唇,倒是有几分与赵祯相像。   崔桃因而心中大概有数了,搞不好是皇亲,也大概只有是皇亲,才能让赵祯这样低调开口请人回去了。   不过这人除了那一双手,浑身上下,从头到脚,倒是看不出有一点跟贵族相关的痕迹。一身半旧的粗布道袍,同样半旧的粗布鞋,发髻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着,连他所执的拂尘也只是一般成色。   “这位娘子若再看贫道,可是要收钱了。”双福道长在崔桃打量她第三眼的时候,淡淡出言道。他的话似半开玩笑,却略带一点警告的意味,加之他表情有几分严肃,这警告意味其实就更加明显了。   “行啊,要多少钱?”崔桃直接问。   正常女子听了他这话,理应觉得害臊规避,她倒是接招了。   双福道长回扫一眼崔桃。 第72章   “你付不起的价钱。”   “好的,道长价贵,我不看。”   崔桃应承罢了,就坦坦荡荡扭头过去,骑着马与韩琦同行。   双福道长蹙眉怔了下,崔桃的话让他是越琢磨越不是味儿。价贵?只要是明码标价的都不过是个东西玩意儿罢了。小丫头鬼机灵,变着法儿地‘骂’人。   双福道长轻嗤一声,似笑非笑。他轻轻挥鞭在马身上,比起别人来,他好似没使什么劲儿,但他的马却能跟别人跑得一样快。一群人骑马前行,他不走在最前,也不落在最后,整个赶路的途中更不多言,可以说是一位很省心的旅途同伴。   半路休息的时候,韩琦给了双福道长递来一杯凉茶。他毕竟是官家要请回去的人,理当优待。   双福道长摇了下头,温笑着道谢。   崔桃注意到双福道长正手捂着胃部所在的位置,她就端着凉茶凑到韩琦身边来,一边眼睛盯着凉茶一边问。   “胃痛?没吃饭?”   “崔娘子妙算。”双福道长应一声。   崔桃便让王四娘将点心拿来,把原本给双福道长的那碗凉茶倒给了李远,然后取一块黄白色的点心放入碗中,加水囊里的清水搅拌。如今天气热,水囊里的水在赶路途中早就变得温热了。饼子很快就溶在了水中,看起来类似像是一碗米糊。   崔桃依旧低着眼眸,把米糊递给王四娘,王四娘便转送到双福道长跟前。   “此为何物?”双福道长接过来,闻到了淡淡的甜香味,这吃法新鲜,自然是觉得这跟普通的点心不一样,便不禁好奇问。   “富贵神仙饼。”崔桃还是地垂着眼眸,只看手里的茶碗。   双福道长之前便觉得崔桃跟他说话的时候略有些怪,这会儿终于反应过来了,她这是故意不看自己,正是对应了她之前那句‘道长价贵,我不看’的话。   “先前不过戏言,还望崔娘子海涵。”双福道长无奈笑着道歉,颇有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道长想让我看你了?”崔桃还是保持着低垂眸子的状态。   双福道长应承。   “可如今我看道长,那也是要收钱的。”崔桃道。   “多少?”双福道长问的同时,便想到崔桃会不会‘报复’地回给他一个‘你付不起的价钱’。   “五十贯。”崔桃随便说了个数。   “行,回京便给你。”要花钱请别人看看自己一眼,还真是他平生第一次。   崔桃这才抬眸。   双福道长饮了一口碗里的米糊,喝到胃里之后的确觉得极为舒服,胃疼舒缓了许多。双福道长便请崔桃给他解惑,这富贵神仙饼如何而得。   “白术同菖蒲煮沸,曝干为末,再加山药末、白面、白蜜和成饼,晒干后耐存,食之健脾养胃,很适合在赶路或风餐露宿的时候来一块充饥,当然也适合给道长这样胃不大舒服的人喝。”   双富道长跟崔桃道谢,便将碗中余下的米糊都喝干净了。   大家稍作休息片刻后,便要继续启程。骑马久了浑身容易酸疼,王钊、李远等人这会儿都躺在树下歇着了。   崔桃咬着牛肉干跟王四娘和萍儿说笑两句之后,就凑到韩琦跟前,跟他道:“我看他八成像皇亲,和官家关系好的也就那几位。”   “嗯。”韩琦看一眼双福道长的背影,对崔桃道,“凡富贵出身,耐得住清贫的,都不简单。”   崔桃明白韩琦的言外之意,若这人真是皇亲,其如今这副清贫简单的模样反而昭示着他非常不简单。   临出发前,崔桃又将一小包盐李递给双福道长。   “我娘亲手做的,你胃不好,赶路久了容易嘴苦,可以含上一颗。”崔桃道。   “多谢。”双福道长接过,狭长的凤目里浮现一层薄薄的笑意,礼貌而不失亲切。   “光嘴上谢谢可不行,要不跟我透露一下你的身份?”崔桃问。   双福道长刚好在这时候取了一颗盐李送入口中,听了崔桃问话之后,便指了指自己的嘴,眼神歉意地表示他不便说话。   “出发了。”   一个时辰后,太阳落山,暮色越发浓了,大家刚好赶到南薰门。   南薰门早有一队侍卫提前等候,他们一见到双福道长,连忙行礼,却也不称呼他什么,直接请他上备好的车驾。那车架自是豪华,为皇亲规制。   “后会有期。”   双福道长对韩琦和崔桃匆匆道谢告辞之后,便上了马车。   崔桃歪着头望着这帮人离去,对韩琦道:“看来他是故意不让我们知道他的身份。”   “许尚未封爵。”韩琦道。   “也有道理。”   没爵位在身,自我介绍的时候,主动跟你说我是祖父是谁谁,我爹爹谁谁,好像是有那么一点不太方便。而且贵族出身的人,哪有自己介绍身份的,从来都是身边人耍嘴皮子、拉排场。他却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又是耐得住清贫的人,自然是要走低调路线了。   “不过我之前在极乐观见他那次,感觉他可不是今天这样的性子。”崔桃总觉得那里有点奇怪,不过只见过两面,了解不深的人,也确实不好随便评断。   “早晚会清楚。”   崔桃跟韩琦抵达开封府后,听说包拯已请辞,明日便会启程离京。大家又急忙赶去他府中拜访,说了些道别的话。   包拯知道崔桃爱吃,顺势就招呼家仆,将府中但凡入得了口的东西都给崔桃送上来。   “便是那放在犄角旮旯的咸菜坛子也不能放过了。”   众人哄笑起来。   崔桃倒是高兴,有得吃就是最开心不过的事。   没一会儿,桌上便摆满了菜,没多少是自家做的东西,都是外头买来的饭菜。明日就要回乡了,这厨房自然没留什么东西。刚刚大家都知道不过在说玩笑话罢了。   这时,厨娘便端来一盆香喷喷的东西上来,距离老远就闻到香味儿了。   一块块不方不圆的肉块混在浓郁粘稠的汤汁之中,这汤汁里面看起来像是有白色碎渣米糊之类的东西,说是羹又不像,说是汤也不是。   “这菜我之前竟没见过,叫什么?”崔桃好奇问。   “鸭糊涂。”厨娘客气道,“厨房正好剩下两只鸭子,便擅自做了这一道,还望诸位官人别嫌弃。”   “道谢都来不及,哪里会嫌弃呢。”崔桃马上张罗着给包拯和韩琦各盛一碗,然后就是自己的了,迫不及待品尝起来。   王钊、李远等人还以为崔桃能顺便管管他们呢,给他们也每人盛一碗,却瞧她竟嘴快地吃起来,都不禁无奈的笑起来。   包拯瞧这些年轻的孩子热闹着,也开心。这两日他因为担心父母的身体,心情一直沉甸甸的,不大好受,如今跟着他们笑一笑,倒是忽然通透了不少。便是担心父母的身体,却也不能自己先抑郁成疾了,侍奉双亲也当开开心心地去伺候,这样父母亲瞧了也能心情愉悦,说不定身子就能更好些。   崔桃把鸭糊涂入口了,方知这汤中白色的碎渣是什么,原来竟是山药。捶碎的山药混在其中,有一种勾芡的效果,却没有面粉之类的东西勾芡的那么黏稠,口感稍清爽一些,配上去骨的温补鸭肉,浓淡均衡,五味调和,滋味妙极。   “像这种糊状东西,我们本地人都称糊涂,以鸭肉为主料,便就是鸭糊涂了。”   包拯之妻董氏跟崔桃解释名字的缘故。   董氏见崔桃一张小脸白白净净,吃起东西来特别认真专注,让人瞧着都不禁被勾起了食欲。董氏禁不住就喜欢这孩子,看着便有福气,极讨喜。不知别家如何,在她这,要是能让儿子娶来一位吃饭这般香的媳妇回家,只瞧着就觉得开心高兴了,能吃是福,全家肯定都会跟着走福运了。   一群人吃喝闹腾了没多久,便早早地跟包拯道别。明日人家还要启程赶路,自然是不好再此叨扰太久。   包拯刚才已经听了韩琦简单讲述安他们在平发生的一切,分别前,再三嘱咐韩琦切莫操之过急,谨慎处事。   韩琦温和应承,请包拯放心。   崔桃则挽着董氏的胳膊,正跟董氏交流养发的方法。   “不仅要用皂角,生姜和何首乌尤为紧要。闲来无事,再做点黑芝麻丸,每日得空想起来吃一颗。内外兼补,保证乌黑靓丽。”崔桃道。   董氏连连点头附和,便命丫鬟谨记下崔桃的法子,她回头要试试,她这人就是头发不好,毛躁又容易干枯分叉。   董氏依依不舍地送走了崔桃之后,还依依不舍地站在原地望着崔桃的背影,欣慰笑着,仿佛送走的不是客人,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   包拯见状拉她一把,“回了。”   “老爷怎叫我才见着她。”董氏不禁遗憾,连连叹气自己没儿子可以把崔桃娶进门。   包拯不禁笑,令她还是把精力放在好生养护头发上,便是有适龄的儿子,人家也看不上。   包拯说罢,便不禁想起韩琦来,心中默叹他倒是运气好。   ……   “‘上见其美发,悦之,遂纳于宫中’。当年汉武帝就是看中了卫子夫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才把人留宫里了。所以说这女子的头发可重要了呢。我明儿就研究一配方,靠卖此物即可发家。”   崔桃已经想好了,就拿《汉武故事》里这句当广告词。   韩琦自然知道崔桃此话的出处,下意识评判:“野史。”   “管它野不野的,有用就行,谁还能去敲着汉武帝的棺材板求证不成。”崔桃摸了摸自己脑袋上的黑发,问韩琦觉得她头发怎么样,凭她这一头光泽可鉴的黑发,如果也和卫子夫一样遇见汉武帝,能不能勾到人。   “鬼也勾到了。”   韩琦不吝称赞,便嘱咐崔桃好生回去休息,明日还有很多地方要跑。   “嗯,”崔桃恋恋不舍地望一眼韩琦,转头瞧那边还等着自己的王四娘和萍儿,跟韩琦撒娇道,“好想要抱抱,可惜抱不上。”   崔桃说着,亮晶晶眼睛还故意朝韩琦的胸膛瞄了一眼。   韩琦喉咙微动,轻缓地呼吸了一下。   “快走。”   “噢。”崔桃乖乖地转身,背着手欢快地迈着步子离开,嘴上自然是带着坏笑。待她跟王四娘和萍儿汇合后,她就赶紧对韩琦挥了挥。   韩琦点了下头,随即便策马而去。   王四娘打了个哈欠,问崔桃:“咋都这时候了,还不忘跟韩推官聊案子?你们这些有才之士,还真是跟我等凡俗普通人大不一样。”   “就是!”萍儿跟着附和,也跟着打了个哈欠。肚子吃饱饱的,就容易犯困。   崔桃回头看一眼韩琦消失的街口,掏出桃花扇便扇了扇,接着她也打了一个哈欠。   这打哈欠,果然传染。   “明儿我还要忙,你们拿钱去买我要的药材,咱们就开个小铺子,不用太大,钱够花就好。”   崔桃能赚钱的法子可太多了,挣成首富都不成问题。但自古财多招人眼,而且她未来的夫君很厉害,也用不着她太能挣钱。若把场子铺排太大了,不仅耗费精力,也要担负极多的责任,反而树大招风,容易出事,倒不如小富即安,来得稳妥。   王四娘一听要挣钱,可精神了,举双手赞成。崔娘子将来自是不用愁了,她一身的能耐,随便使一个就够人家活一辈子了。她不行,到年纪了,身边既没丈夫又没儿子牢靠,如今手头上还没钱,总觉得不踏实。   萍儿也拍手赞成,她不靠爹,想要靠自己,如今正好可以证明自己。   次日,王四娘和萍儿就按照崔桃的吩咐,去各大药铺选买药材。   崔桃则跟着韩琦、王钊等,跑了汴京周边的阳武、酸枣、太康、襄邑和东明等地,查封了地臧阁产业十八处,缉拿相关人员四十二人。不过都是地臧阁知情甚少的喽啰,口里头没什么紧要的信息,好容易查到一个管事的,其上线便是娇姑。总之,不过是捞了几条没用的小鱼,还是干得榨不出水那种。   崔桃把查封的十八家铺子都做了记录,发现有十二家胭脂水粉铺,四家茶铺,两家酒铺。   为何胭脂铺这么多?地臧阁女子居多,比较擅做胭脂水粉生意?可自产自用自销?   崔桃查了十二家胭脂铺里的胭脂、石黛和水粉等物,成色都不错,质地上乘。回到汴京之后,她便顺路走了几家汴京的胭脂铺瞧货色,竟然都比不过地臧阁的。   崔桃便将从地臧阁胭脂铺带来的胭脂水粉,拿出来令掌柜瞧瞧看,是哪里出产的货。   “这石黛显色极好,必然是来自南边。”掌柜道。   崔桃应承,便去看看铺里的这些胭脂水粉。   “我们这也不是没有比这好的黛,但就是价钱贵了些,郎君可要给妻子买一个?真比这个好!”掌柜趁机做起了生意,跟韩琦说起了悄悄话。   悄悄话声音虽小,但崔桃听的一清二楚。这掌柜一瞧就是趁机要讹人。   崔桃便跟他宣告:“我们是——”   “拿来瞧瞧。”   崔桃话没说完,就被韩琦截了去。   掌柜的立刻笑着应承,跑去取来一小锦盒,将盒中的精品青黛呈给韩琦看。   崔桃特意给韩琦使个眼色,挑了下眉毛。她天生丽质,眉毛浓密,根本不需要画黛这种操作好不好?   掌柜的告诉韩琦,这石黛来自最盛产黛的始兴县,非常难得的一块,当年被他花高价钱收得,满汴京也就这么一块。   “所以价钱嘛就贵了些,要十贯。”   “你这是卖石黛呢,还是卖金子呢!”崔桃骂道。   “我瞧郎君娘子甚是般配,也算是有缘人了,今儿就破例便宜些,五贯!真不能再便宜了!”掌柜做出一脸肉疼状。   崔桃不禁想拿棒槌打他,五贯那也是天价了,一块好点的石黛也不过二三十文,五贯都够买一大箱传承后代五千年了。   韩琦却二话不说给了交子,将石黛拿了。   崔桃震惊看他:“钱要花在该花的地上,六郎怎能让那个奸商占便宜。”   “我买的不是石黛,是回忆。”韩琦淡淡笑一声,问崔桃可要这石黛,若不要他便留着。   崔桃马上抢过来,“买都买了,能不要么。不过能有什么回忆?被人当成大头宰一顿的回忆?”   “刚没听见?”   崔桃听韩琦这样问,才回忆了下刚才那奸商掌柜说过的话,这才恍然明白过来,韩琦为的是那掌柜叫的‘郎君妻子’、‘郎君娘子甚是般配’而卖。   崔桃顿时脸有些发热了。   “怎生还忽略了?”韩琦双眸深邃地凝看着崔桃,似要将她看破。   崔桃挠挠头,支支吾吾道:“我那是一门心思都关注在查案上了,无关紧的话就自动给忽略了。”   “无关紧要的话?”韩琦淡声重复。   “我的意思是他故意骗我们,想讹六郎的钱!”崔桃赶紧转移话题道。   总不能承认她有在暗地里偷想过很多次,她是韩琦的妻子。比如昨晚就想过,所以那掌柜那么称呼的时候,才自然而然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加之也确实在关注案子,所以就非常顺溜地给忽略过去了。   从胭脂铺出来的时候,崔桃脸颊粉粉的,半垂着脑袋瓜儿。   俩人并肩安静地走了很久,就在崔桃已经趋于恢复常态的时候,韩琦突然出声。   “可在私下里偷偷想过?”   崔桃怔了下,随即低头更深,躲避被拆穿的窘迫。想一下本来是不怎么羞耻的事,羞耻的是被对方抓个正着,还问出口了。好在韩琦用了个‘也’,有个伴儿陪她,她不算太难堪。   “想过才正常呢,不想过才不正常。”崔桃小声嘟囔一句,以缓解尴尬。   韩琦淡声应是,随即看着崔桃害羞的模样,忍俊不禁:“本以为你聪明过甚,看得太透,便不会害羞,原来也会。”   “女孩子都会害羞的,我再厉害也是人,不是神仙,人都有七情六欲的,自然知道害羞。”崔桃低垂着眼眸解释道。   她自然是喜欢韩琦的,不喜欢便不会选择跟他在一起了。只是她总是爱用理性控制自己的感性,加上见多识广,在感情意识状态方面就会比较‘老僵尸’,反应就会比别人慢了些,而且在一般的情况下不太能波动起来。   但没有人在遇到自己喜欢的人时,会不开心、不激动、不害羞的,崔桃如今就在不知不觉中被唤活了这种感觉。今天若不是韩琦特意来提,她自己都差点没意识到自己的改变。   谈一场好的恋爱,果然会让人更加身心健康。   崔桃思绪飘忽的时候,手指忽然被勾住了。她愣了下,低眸瞧着韩琦的手,转眸又看街上人来人往的人,不禁在心中唏嘘。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她家六郎学坏了。   随后俩人相继又问了几家胭脂铺,胭脂铺的掌柜都表示地臧阁的那些胭脂和水粉系为自制,特别是水粉中还特别添加了珍珠粉和桂花,香而养肤,确系为佳品。崔桃本是想问他们来查货源方向了,谁想这些掌柜却反过来问她要货。   “这些胭脂水粉都是上品,虽为自制,但货源必定也不会差。”崔桃叹道。   韩琦应承,表示他回头会命人暗中调查那些盛产优质胭脂的地方,毕竟出货量大,应该会容易查到线索。   “六郎是从何处得知地臧阁这些铺子的消息?”崔桃询问道。   “刑部和大理寺原有些暗探,查得消息后报与了包府尹,便转达与我了。”韩琦解释道。   “未免查得太容易了,当初为查地臧阁,大家可是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见消息来得这么多。”   韩琦应承,其实他和包拯都觉得蹊跷。但谨慎起见,还是先暗中排查了一下这些铺子的情况,韩琦才决定在今日带人去正式查封。   “料到了这不过是弃车保帅之举,但能查一个是一个。”而且韩琦觉得但凡有所留,必有痕迹,换做一般人或许查不出什么,但他这边有崔桃在。   “喔,原来六郎还指望上我了?”崔逃小下巴一扬,必须得意起来。   韩琦失笑,突然就凑到崔桃耳边,用特别低沉且磁性的声音道:“一直都指望你。”   话音落了,他人便挺直了身子,看起来就是一位在闹市中行走的清隽若竹的端方君子。   崔桃惊讶地打量韩琦。   这人,真学坏了。   ……   转眼到了六月六天贶节,各家各户到了“晒红绿”的时候。   这天贶节也都如端午等节日一样,衙门内的官员都会在这日放假休息,归家过节。   崔桃早就跟韩琦约好了,今天去他家帮他‘晒红绿’,他则让方厨娘弄些美味犒劳她。   崔桃一大早起来,就急急地告别了王四娘和萍儿。   王四娘和萍儿近一个月可是太忙了,之前王四娘因为吃得胖了跑腿都没能成功减掉的肥,都在这一月给减掉了。   月前,俩人按照崔桃提供的方子,做了一罐罐护发露,还跟八仙楼订了黑芝麻丸子,搭配着护发露一起出售。   起初,铺子的生意不算太好,倒是多亏了八仙楼厮波何安那张巧嘴,四处跟客人推荐,也确实是她们做的护发露有效用,所以渐渐地客人就多了。如今有不少女子上街,都是要买完了胭脂水粉,还要来她们这里来一罐护发露,养发和护肤两手抓,便会更加貌美无双人人夸了。   京城最不乏有官贵和有钱的人家,一位高门贵妇用着好用,带起风气来,小铺子自然是就更加红火了。而宣传她们铺子的这位贵妇,正是吕相的妻子大马氏。   崔桃曾把东西带给了大马氏用,倒没说那铺子里是她开的,只告诉大马氏东西好用,让她试试。大马氏试用半个多月之后,果然觉得头发柔顺亮泽了不少,便差人问崔桃从何而得,崔桃这才告诉大马氏她开小铺的情况,专门售卖这东西。   大马氏自然是欢欢喜喜地在贵妇圈里,给崔桃的铺子好一顿宣传赞扬。她是宰相夫人,也算是在汴京贵妇圈里的领头羊了,自然是引来不少高门女子争相跟风。   多少女子都想如卫子夫那般,凭着一头好秀发可吸引汉武帝那般的男儿。风气一旦被带起来后,加之有口碑,生意自然是越来越好。甚至有宫里人特意跑来寻护发露,好让他们宫里的主人也能凭美发吸引官家。   所以这小铺的生意越来越好,王四娘和萍儿俩人几乎每天脚不沾地,都从早忙到晚。   今天便是天贶节,俩人还是一早起来就算账,盘算着该去哪家药铺取货,该去谁家送货,已经全然没工夫去管崔桃出门干什么了。   崔桃则就是个彻彻底底的甩手掌柜,除了提供配方和想法让王四娘和萍儿实践外,什么都不管,别人忙忙碌碌地给她挣钱,她则在优哉游哉地享受生活,谈着她健康甜美的恋爱。   完美!   崔桃刚从开封府后门出来的时候,正碰见相府的家仆来找她。   “夫人念着今日崔娘子休假,邀崔娘子去过节呢。”   “我今日有事去不得了,改日去给姨母道歉。”崔桃说罢,便笑着跟家仆道了声麻烦,就骑着马飞速跑了。   家仆到嘴边的话都不及说,只得无奈地回去跟大马氏复命。   大马氏从得知崔桃过去‘离家出走’的种种,原来都是被陷害和冤枉之后,便不禁懊悔又心疼崔桃。所以这近一个月以来,她找崔桃的次数明显增多了。但崔桃只来吕家吃过两顿饭,每次都是避开吕公弼在家的时候她才会来,而且只见她。   大马氏本有心重新撮合崔桃和吕公弼,如今见她此状,倒是不免多思多虑了些,便去信到崔家,询问亲妹妹小马氏的意思。   小马氏很坦率地回信道明,如今崔桃因经历特殊,暂时无心婚嫁,以后便是有婚事也全凭她自己的意思,由崔老太太做主了,别人谁都管不得了。家里人都因为她的遭遇,疼爱她都来不及,断然不会再逼迫她什么。   大马氏如此也就明白了,她家二儿子已然不在崔桃的考虑范围之内了。若不然,哪会每次请她来的时候,她都躲着吕公弼。   小马氏信中说得很详尽,道出崔桃这三年多来所遭受的非人苦难,大马氏仅仅见其信上所述的内容便心酸流泪,实难想象当时真相道出那一刻崔家众人会是何等震惊。作为崔桃的姨母,大马氏自然心疼和理解崔桃。   所以这婚事即便成不了了,大马氏依然还是愿意疼爱崔桃的。只家中还有个痴情种没走出来,这次天贶节,她本来是向借机请崔桃来一趟,当面把这事儿跟吕公弼讲明白了,彻底了结了那孩子的心思。不想崔桃被吓怕了,一听邀请就连忙拒绝跑了,连解释都没听。   于大马氏而言,她不觉得崔桃是真有事,只以为崔桃是因为天贶节吕公弼在宰相府,所以才着急躲着不见。   既如此,那问题只能尽量靠自己解决了。   大马氏叹了口气,趁着吕公弼、吕公孺兄弟来请安的时候,跟吕公弼讲明白情况,劝他是时候该放手了。   吕公弼阴沉着脸,面上保持着对大马氏恭敬的样子,嘴上却是一声不吭。   吕公孺在旁听了这话,不禁道:“二哥连人失踪查不着的时候,都不肯放手。如今熬到这时候,见着人了,近在咫尺,叫他如何能放得下?唉,二哥的姻缘怎么这么难呢,我还以为咱家终于可以种桃树了呢。”   “小孩子家家的,你懂什么,回房读书去!”大马氏打发人道。   吕公孺抱怨不已,他分明跟吕公弼没差两岁,但就因为长了一张娃娃脸显嫩,他娘好像永远不记得他多大一般,总是当他是小孩子。   “还说自己不是,真长大的人说话会像你这样吵么?”   吕公孺:“……”   终究,还是,只能默默退下了。   “他的话错的离谱,你可知哪儿错了?”大马氏严肃地问吕公弼。   吕公弼这时才转眸望向大马氏。   “当初人没见着,一切都还不清楚,你惦记着自有道理。可如今人近在咫尺,你看得清清楚楚,她心不在你身上,你再惦记着便是蠢而不自知。聪明的男儿,当懂得审时度势,及时止损。”大马氏告诉吕公弼,“若两情相悦,痴情没错,于那个人来说为一种幸事。若仅为你的相情愿,你的痴情不过是给别人徒增烦恼罢了。”   吕公弼低下头,依旧默不作声。   大马氏取来茶碗,递给吕公弼。   吕公弼默然接着,大马氏便将热茶倒入,茶水满了仍未停。   “娘!”吕公弼松了手,茶碗落地立刻碎了。   “我儿还不傻,知道放手,否则只会伤了自己!”大马氏高声说罢,便目光凌厉地盯着吕公弼,态度前所未有的严肃刚硬。   吕公弼心头一震,看着地上摔碎的茶碗,随即道:“儿子明白了。”   说罢,他脸色更沉,便匆匆行礼告辞。   大马氏叹了口气,只愿他能真明白,真想得开。   ……   崔桃在骑着马往韩琦家去的路上,已经看到有很多户人家在大门前支棱起竹竿子,拉起绳子,将各种花花绿绿的衣裳挂在大门前,只得等着太阳高高挂起的时候,凶猛地暴晒它们。   不止民间如此,宫里更免不了俗,也会在这一日好生为皇帝晒一晒龙袍。   这天贶节本是在真宗时期定下的,不过这晒红绿的习俗据说是源于唐代,是玄奘从西天取经回来晒泡过海水的经书的好日子。   总之不管起源怎样,它是个节日,就可以开开心心地过起来,尽情地休息、吃喝、玩儿。   韩琦这里的天贶节就过得比较文雅了,晒得大多是书籍字画,竟有不少孤本。崔桃顺便瞄了两眼,不禁问韩琦:“值不少钱吧?”   “父亲的遗物。”韩琦道。   崔桃立刻捧得小心起来,把这些书都放在最干净的白布上面晒。   崔桃还看见了那幅她给韩琦所作的‘玉佩挂桃枝’的画,竟然已经被精致地裱起来了,乍瞧着还挺不错的样子。   韩琦把这幅画展开后,便用镇纸压好。比起旁侧的前朝名家字画,这幅画上面压的镇纸多又精致。   所绘之物被心悦之人如此珍惜,崔桃自然高兴,傻笑了一下。   如今太阳已经挂高了,天空蓝蓝,万里无云,如碧玺一般。   崔桃干脆坐在地上,闭着眼睛跟书本字画一起晒着太阳。   灿烂阳光下的崔桃,皮肤透白得发亮,夏日的阳光毒辣,稍微晒一会儿就会出汗,皮肤变红了。   崔桃倒是还没有顾及这方面的问题,就已经被遮阳了。韩琦撑着伞站在崔桃跟前,向她伸手。崔桃便把手搭上,由着韩琦拉自己起身。   “方厨娘已经备好了你爱吃的糟鹅掌、鸭舌。”   “太好了,那今天我能多喝两盏酒么?”崔桃打商量问。   “喝酒误事。”   “今儿个休假,能有什么事。”崔桃抱住韩琦的胳膊,仰头望着韩琦,问他,“这‘事’不会指得是六郎吧?”   韩琦被戳中心思,不禁轻咳了一声。   “李远来了,有案子。”张昌匆匆赶来回话。   崔桃早在听到张昌脚步声的时候就松开了手,跟韩琦保持了距离。   一听说有案子,崔桃和韩琦互看了一眼。   “果然不能喝酒,事儿真来了。”   随后,崔桃和韩琦在李远的带领下,抵达了案发现场。不止他们二人,在场所有人都被眼见所见震惊了。   在一户看起来貌似普通民宅的大门前,这里也跟其他人家一样,在拉绳子晾衣服,不过区别在于人家是纯晾衣服,而这一户晾晒的衣服里面有干尸。   一字排开,三具,绳子都从干尸的两袖穿过,将干尸直立式地挂在了晾衣绳之上。 第73章   三具干尸的皮肤皆呈现黑褐色皮革样化, 在环境条件允许的条件下,自然形成这样的干尸至少要在六个月以上的时间。三具干尸身上的衣服比较旧,但跟干尸比起来, 衣裳的腐旧程度并不太够,虽然是旧衣, 但更像是平常穿的不要的衣裳穿在了干尸身上,跟干尸的情况相较而言,就有些太‘崭新’了。   三具干尸在胸前、面部和头顶部分都有明显的血迹,虽然血迹已经干涸,但呈现较明显的鲜红色,这血迹显然是近期形成,比较新鲜,也与干尸形成的时间并不相符。崔桃还检查了血迹所在的地方, 对应干尸的部位并不存在伤口。   干尸的整个尸身的软组织都已经干缩变硬, 重量大概仅剩原体重的十分之一。披头散发, 发上无任何饰物,因为干尸在缩水变干的过程中就会变小, 故此原本的衣物挂在其身上, 应该是松垮的。   但这三具干尸下半身的衣物则是非常紧实地系好固定住了, 所以没有出现在被晾晒的时候部分衣物出现松垮脱落的现象。性别系两男一女,因为没有明显外伤, 尸体干化得比较厉害,所暂时无法确定致死原因。因为技术手段有限, 等尸体运回尸房后细查,可能也未必会知晓。   这时,李远将他了解到的情况回禀给韩琦和崔桃。   宅子的主人是一对中年夫妻,闻山泉和唐氏。二人有一子, 今年已有二十三岁,人却有些傻,智若四五岁的孩子。   今天恰逢天贶节,一大早唐氏便想在门口两棵大柳树之间拉起一根晾衣绳,打算把家里的衣裳拿出来晒一晒。但绳子只绑了一头,她就听儿子吵吵闹闹喊着饿了,唐氏就先忙活着做饭去了。   唐氏的丈夫闻山泉在酒铺厨房做活儿,一大早就要赶去做事,一日三餐从来不在家吃,所以这家里头只有唐氏和闻大郎两个人。   唐氏饭做一半的时候,就听见门口传来尖叫声,邻居喊着她家挂着死人。唐氏跑出去查看,便见自家门口的晾衣绳上挂了三具身上沾血的恐怖干尸,而自己的傻儿子正站在干尸前面傻笑。唐氏吓得立刻晕死过去了,还是邻居罗大娘打发儿子罗大郎去报了官。   之后就是军巡铺得到消息,率先封锁现场,通知了王钊、李远等人,韩琦和崔桃随后也得知了消息,赶来这里。   如今唐氏还在院中晕着,闻大郎正跪在唐氏身边,哭喊着叫娘。因为院门口挂着三具干尸,没人敢进去管他们母子俩。   王钊抵达现场时,唐氏就醒了,但吓得手脚发软动弹不得。闻大郎虽然人傻,却格外护着母亲,不许任何人靠近。王钊见唐氏没大事儿,就不强押着闻大郎了,反正大夫也没来。这人受惊之后他们也不敢随便挪动,就随着他们母子如此了。   这会儿崔桃初步验尸完毕,尸体也从大门口搬走了,王钊就请崔桃帮忙查看一下唐氏的情况。   闻大郎立刻护住自己的母亲,满脸戒备地瞪着崔桃。王钊二话不说,就命俩衙役将闻大郎押住。   唐氏眼睁睁看着,眼泪直往下流,她张嘴哼哼两声,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崔桃简单查看唐氏的情况后,发现问题不大,就地给她施针之后,又开了一剂压惊汤,命人去抓药,然后就把唐氏搀扶起来。   唐氏这才发现自己似乎能动了,抽泣着给崔桃道谢。   闻大郎也不知哪儿来得蛮力,挣脱了衙役的押解,扑到唐氏身边,紧紧抱住了唐氏的胳膊。   李远这时将询问来的证词告知韩琦,没有人注意到这三具干尸是谁挂在上面。大家瞧见的时候,只看到闻大郎乐颠颠地站在干尸前头拍手笑。   崔桃打量闻大郎两眼,问他:“门口那三件衣服可是你挂出来的?”   崔桃故意没说是干尸,而是用了‘三件衣服’。   闻大郎怕生地躲在唐氏身后,畏惧地瞄着崔桃。   唐氏还有些受惊没缓和过来,但还是配合着崔桃,用颤抖的嗓音问闻大郎是否如此。   闻大郎点了点头。   “我的天!你这混账,怎么能挂干尸在咱们家门口!”唐氏气得再度大哭。   “唐娘子不必过于激动,这事儿有蹊跷,我看他连干尸是什么都分不清楚。”崔桃道。   经崔桃这么一提醒,唐氏反应过来 ,连连点头,跟崔桃解释这孩子是真的很傻。   “是是是,我瞧见他的时候,他还对干尸拍手笑呢,真不知那东西是什么有多恐怖。”唐氏纳闷道,“只是我不明白,这不过是做两道菜的工夫,他怎么就弄了三具干尸出来!”   崔桃环顾这宅子里的情况,院子里有一木推车,边上凌乱堆放着坛子、簸箕等物,十分杂乱,还没有进行分类收放。那厢还有木柴散乱堆在墙角,但数量并不多。崔桃又透过窗户看到屋里的布置也不算整齐。   “刚搬进这宅子不久?”崔桃问。   唐氏愣了下,回头看一眼自家乱糟糟的屋子,不大好意思地对崔桃道:“确实,刚搬来三日,还有很多东西没收拾完呢。加之还有他闹腾,总在旁捣乱,我收拾得就更慢了。”   宅子是普通的三间房布局,正房和东西厢房。厨房则在正房和西厢房的边角处,不算大。对应的正房和东厢房的边角处也有一个小屋子,被用作杂物房。   崔桃轻声问闻大郎:“你是从哪儿找的那三件衣服,帮你阿娘晒上了?”   闻大郎还是有些害怕地看着崔桃,不大敢说话。   崔桃想起来自己身上还有一包自制的话梅,本是打算拿给韩琦品尝的,如今便拿出来先给闻大郎尝了两颗,等他吃了嘴馋了,便哄他带自己去找干尸原本所在的地方,就把一整包都给他。   别瞧这闻大郎智力似乎只有四五岁,对外人的防备心却很重,也很依赖他娘唐氏。便是他吃了崔桃给的甜蜜蜜的话梅,他馋得不行,还是犹豫不想受崔桃的引诱。不过最终当崔桃把那一包话梅送到他鼻子边儿的时候,他忍不住了,抢走那包话梅,就转身跑向杂物房的方向。   崔桃就跟着闻大郎一块走。   闻大郎并没有进杂物房,而是绕到了杂物房的后面,扒开地上的稻草,露出一块带把手的木板子来。   抓住把手,把木板子一掀开,发现里面竟是一个地窖。   “这地方竟然有地窖?我竟不知道!”唐氏惊讶不已。   地窖不深,其实只有到成年人肩膀那么高,跳下去后要猫着腰走,门开着的时候,光鲜也不算太暗。   王钊和李远率先跳下去后,搜查了地窖的情况。   地窖里比较空,没太多别的东西,只找到了几件破衣裳,三个粗麻布袋子和三个应该是用来系麻袋的绳子。   崔桃发现那几件破衣裳不仅上面还粘着沙土,布料还有些糟了,稍一撕就破。相较于三具干尸现在身上所着的‘结实’衣物,这几件糟了的衣物反而更像是干尸们身上原本该穿的衣服。   像闻大郎这样的孩子,能把三具干尸身上的衣服穿得那样妥帖,有些不大可能。   崔桃就向唐氏证实。   唐氏应承道:“是如此,平常都是我给他穿衣服,他自己一个人便会穿得乱糟糟的,衣带都系不整齐。”   唐氏便问闻大郎细节,他是如何跳进了这个地窖,又是如何搬运三具干尸。   “嗯……娘做饭,想给娘晒晒衣服!”闻大郎揪着唐氏的袖子,眼巴巴地看着唐氏。他从大家的表情中能够感觉到,自己好像又犯了什么错了,大家都在怪他,可是他又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他好委屈。   崔桃先向唐氏确认一下那三具干尸身上的衣物是否属于他们家的。   唐氏摇头,“家里人的衣服都是我来洗,每一件我都清楚,他们身上的衣服没一件是我家的。”   “搬家后这三日,你一直在家?”崔桃再问。   唐氏一边点头,一边拉住闻大郎,不让他乱动乱跑。   “这刚搬家有很多地方需要收拾,再说养一个他这样的孩子,我只能在家待着,做不得别的事儿。”   再瞧闻大郎如今拽着自己的衣袖,竟还闹着要去玩儿的模样,唐氏不禁面色犯愁,连连叹气。   “便是说他们身上的衣服并非闻大郎所换,是另有人给三具干尸换了衣裳,还往他们的身上泼了血。”崔桃对韩琦道,“三具干尸应该在他们搬家之前,应该就已经在地窖之中了。”   “更换衣物,故意泼血,像是有人意图用拿干尸来吓人。”韩琦推敲道。   崔桃点头,“我也这么觉得。这地窖的环境还不足以形成干尸,那三个麻袋很可能是用来装三具干尸的,应该是从别处转移而来。”   崔桃随即跟韩琦解释了在自然情况下形成干尸条件,在炎热干燥或完全密闭的条件下,尸体需要迅速脱水。   鉴于干尸原本的衣物上粘有沙土,崔桃觉得三具干尸应该是被葬在环境条件比较干燥炎热的沙土之下。一般都是荒漠之类的地方,才满足这样的环境条件。汴京地界,自然情况下的环境是不满足这些条件的。   如今首要应当查明的是,是谁将这三具干尸挪到了地窖里存放,并给干尸更衣,身上还洒了血。   唐氏连忙表示她真的什么都不知情,“、我房里的东西还没拾掇利索呢,根本不知道这宅子后面还有个地窖,买房子的时候却也没人告知这里有地窖。”   唐氏接着告知崔桃,她们是从一位灯笼铺的掌柜手里购得这座宅子。那房主举家搬迁江南,说是就剩这一处房舍没有处置,因为急售所以价格便宜,当天议定价格之后,便过了地契,就去衙门缴税过户了。   凡在汴京购房定居者都会有户帖,因为就是最近发生的交易,王钊迅速就查到了这宅子以前房主的户帖,姓薛名艾,确系曾在京开过灯笼铺,于两个月前就将灯笼铺转手了。还查得他名下曾有八间民宅,在这两个月内,其余的宅子都已经出手转让了,确实只剩下闻家所住的这间宅子最后一个出售。   “原房主在你们购房前可住在这?”崔桃问。   唐氏摇头,“这宅子应该是空置有一段日子了。我们来看房的时候,门上和窗台上四处都落着灰,屋子里都是空的,连一样家具都没有。”   李远等人去查问了薛艾曾经的邻居,薛艾的家人早在两个月前就动身,先搬迁去了江南。薛艾自己留京负责处理产业,这两个月他一直住在好友李子明家中。   据李子明供述,薛艾在处理完最后一间宅子之后,便于第二日,也就是前日,离京前往江南。李子明并不清楚闻家如今所住的这座宅子是否有地窖,也从未听薛艾提起过。不过李子明表示,薛艾说过,他自住一间最大的宅子,其余七间宅子都租出去,所以闻家所购的这间宅子在此之前应该一直是租给别人住的。   崔桃:“这宅子薛艾买了七年,若一直租给别人住,也不排除是租户挖了地窖,而他并不知情。”   这前租户也并不难找,问了隔壁邻居罗大娘,便得知原住在这里的住户是孙氏夫妻,共一家七口,上有父母,下有俩孩子,另还有妻弟一起住。   “那夫妻俩在州桥夜市卖莲子羹,他家莲子羹所用的羹汤可讲究了。”罗大娘道。   一听州桥夜市,崔桃的眼睛就比平常亮,饶有兴致地问罗大娘这其中到底有什么讲究。   “且不说这莲子羹里放了多少不同的配料叫滋味不同了。只羹汤的汤底就分了很多种,有用稻叶煮得的,竹叶煮的,茶叶煮的,还有用浆水煮的。这其中浆水的卖得最好,我们也爱吃,时常他们这买上一大碗!”   罗大娘随即感慨,可惜他们一家子搬走一个多月了,不过州桥夜市的生意还做着,以后她们想吃只能多走路去夜市才能买到了。   “这夏天的时候可还有冰镇的?”崔桃问。   罗大娘连忙点头,“有有有!不过这带冰的就贵了,也跟那些卖冰雪冷元子的摊贩一样,要特意花钱去冰库买来,每次都算计着买,买多了怕白花钱,买少了又怕少挣钱。”   崔桃恍然点点头,跟罗大娘道了谢后,便跟韩琦回禀,这地窖八成是孙氏夫妻一家挖来用于暂时储冰所用。原房主薛艾很可能不知情,所以在卖房子的时候也没有告知,闻家人刚买完房子还在忙着布置,也没注意到,倒是让闲来无事贪玩的闻大郎给发现了。   “我瞧他今天可能还不是第一次发现,早见着了。今天因见唐氏要晒衣服,寻思着那地窖里的衣服不见光,肯定更需要晒,便扛了出来。他有一身蛮力,干尸份量又轻,于他而言倒不算难。所以才会有两道菜的工夫,三具干尸就被那样快地晾在门口的情况。”   韩琦略略点头,赞同崔桃的推敲。   崔桃打量一眼韩琦,发现他正站在树下,人安安静静的,也不知在想什么,不过却因姿容不俗倒成一景了。可惜的这是案发现场,客流量不够大,不然崔桃觉得自己在他前面支个摊子喊着合照收费,都能小赚一笔了。   其实像这种案子,推官级别的人物可以不必抵达现场,自当是先由他们这些小喽啰调查,他完全可以休假完毕之后再过问。   韩琦其实难得有一天休息日,往日他每天都很忙。   “倒怪我的疏忽了,不该让六郎来。这边我都可以,六郎就该趁着过节在家好好休息,做点让自己开心的趣事就好了。”   “正在做,”韩琦目光安静而柔和地看崔桃,“等你忙完。”   把韩琦的话完整补全之后,内容就是:‘等你忙完’就正是让我觉得开心的趣事。   崔桃心脏咚地快跳一下,缓缓吸口气。这飞速进化的情话水平,简直太厉害了,说得隐晦却让你回甘无穷,越琢磨越有味儿。   “想吃莲子羹。”   听完罗大娘的介绍之后,本来就饿着肚子的崔桃,岂可能不被勾起吃的欲望?回想自己逛州桥夜市的时候,只顾着吃那些新鲜少见的美食,像这种听起来比较普通的莲子羹,倒是暂时被她给略过了。   “以后品尝美食当不分轩轾,公平对待每一样拥有特别名字或普通名字的食物。”崔桃不忘深刻地检讨了自己一下。   本来仪态清清冷冷的韩琦,忽听崔桃这话,忍不住笑了一声,瞬间灿烂过高阳。   “干嘛啊,我检讨得不对么?”崔桃睨一眼韩琦。   “韩推官,果然有发现!”王钊喊道。   刚才奉韩琦之命,细致搜查这宅子围墙情况,在相邻罗大娘家的那堵墙上,发现了有攀爬过的痕迹。   墙那边的罗大娘在院里种了点菜,几垄地刚好挨着这堵墙,韭菜和芫荽正长得绿油油的,可以采摘吃了。这种着菜的几垄地都为黑土,一瞧这土就是经过自己调配施肥过的腐殖土。闻家宅子这边的土则为黄色,这也是汴京地界大部分地方的土地颜色。   而在闻家与罗家相邻的黄色夯土墙上,能看到有些微量的黑土残留的痕迹,如果说这个证据不够明显的话,墙半高处还能分辨得出一道半截的黑鞋印。相对于石墙砖墙,夯土墙表面比较平滑颜色均匀。   前两天刚下过雨,当时地面肯定比较潮湿,在翻墙的时候,踩过黑土的鞋子,先借力踩一脚墙身,才能翻墙跳过去,鞋印便就这么留了下来。   崔桃看这痕迹,不禁想起孟达夫妻和仇大娘的案子来。   “怎么又是近邻作案?”   “倒未必是近邻杀人,你刚才专注验尸没注意到,我瞧隔壁那报案的罗大郎神色不对,紧张之色甚过惊讶恐惧。”韩琦对崔桃道,“那罗大郎不过十五岁,正是爱玩闹的年纪。这三具干尸先被更换了衣裳,又被特意泼了血,这目的便是使干尸的貌表看起来更加瘆人。”   崔桃明白了韩琦的意思。   “孙氏一家七口住在这,本分做生意,再怎么样也没必要存三具干尸在地窖里。假设即便有,也至于等搬家的时候还不去及时处理。原房主薛艾也不大可能。的确很可能是有人知情这地方没人住,又有隐秘的地窖,所以干尸暂存于此。”   知道地窖存在的人,除了跟孙氏一家交好的,就是附近的邻居了。加之韩琦说过,罗大郎的情状有可疑,那他身上的嫌疑就变得非常大了。   十五岁的男孩,可能愤世嫉俗,可能想恶作剧吓人,可能……总之他可能有很多想法,在他这个年纪都不算奇怪。   墙上的鞋印并不算小,崔桃依稀记得,那罗大郎好像长得高高大大,一双脚应该也不小,比较有特点。   遂把人招来询问,看他那一双脚,与墙上鞋印的情况基本重合。再问他家里的人脚,可都没有他这么大的。如今不过问几句话,瞧他格外紧张害怕的表情,更可以确定了。   王钊等人稍微恫吓一下,罗大郎就吓得哭哭啼啼全招了。   “我是在窑厂的沙堆里发现了这三具干尸,便想着挖出来,在陈三郎生辰那日,丢到他们吃饭的地方,吓一吓他们。   谁叫他过生辰的时候所有人都请了,唯独不请我!我想让他后悔!”   细问之下方知,这陈三郎和罗大郎一样,都在青窑做活儿。他们年纪相仿,之前在一起关系很好。后来因为罗大郎在私下里嘲笑他那玩意儿小,结果被陈三郎给知道了。陈三郎便小恩小惠拉拢人心,联合所有人孤立了他。   罗大郎气不过,这段日子一直想着该怎么报复陈三郎。   十天前,罗大郎在青窑的沙堆里无意间发现了干尸,本想着直接报官,但转念想他若报官之后,衙门封了青窑,青窑有死人的事儿被宣扬的四处都知道,便耽误了人家做生意。到时候报官的自己必然会被东家给记恨上,他哪里还能继续在青窑做工有钱赚?   于是罗大郎就干脆假装自己没发现这三具干尸,等回头谁倒霉再发现了,那就让那人折腾去,反正他不管这闲事。   但这之后没多久,罗大郎听人说陈三郎张罗生辰宴,请了青窑里所有的同龄人,唯独没叫上他。罗大郎更加生气,越发想狠狠报复陈三郎,于是就想到了这三具干尸。   “我把这三具干尸拾掇都好了,给他们换了衣裳,撒了猪血,让他们看起来像鬼一样,更吓人。等两天后到陈三郎生辰的时候,就可以给他找晦气,吓尿他们了。谁知这空了这么久的宅子,突然就卖了出去,突然就搬了新人家入住。”   罗大郎被打得措手不及,他倒是很想把三具干尸运出来想办法处理掉,奈何这两日闻家一直有人,他不得机会下手。   崔桃等人随后就带着罗大郎前往青窑,令其指认了发现干尸的地点。   青窑常会用到沙子用来制砖,所以砖窑边总有一些沙堆。罗大郎发现干尸的地方,就是在青窑一座废置不用的砖窑旁边。那里原本有个土坑,后来才堆沙。再后来这座砖窑不用了,旁边的沙堆也没人去管,渐渐沙堆就有些平了。   那天罗大郎偷懒,跑来这里偷偷方便,结果‘水冲沙’的时候,见到了一根干枯的手指,随即用手挖了两下看看,便瞧见是一具干尸。当时,罗大郎并不知道有三具,先吓得跑了。   后来他折返,打算拿干尸吓唬陈三郎的时候,一挖起来才发现竟然有三具。因想到多一个就能更吓一吓陈三郎等人,他便一不做二不休,都给搬走了 。   王钊等人听说罗大郎竟然为了吓人,这么搬尸折腾,不禁感慨这孩子既胆子大,又太幼稚。为此犯罪做大牢,挨板子,未免太不划算了。   “有句话说的好,‘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你在他年岁的时候,就没有像他这样?一冲动就想上手,跟人锱铢必较?”李远反问王钊。   “倒也是,不过我可不会嘴贱地说人家鸟儿小。”因这话不大好听,王钊特意小声地跟李远提。   “说不定是真小呢,人家只是说了实话。”李远道。   “真小也不能说小,男人没有小,只有大,真大!甭管是什么,夸大就高兴,这是男人!”王钊悄声纠正道。   随即李远和王钊二人互相眼神交流,彼此意会地笑起来,以为别人都没听到他们的谈话,以为别人都不懂他俩现在的状态。   崔桃距离二人其实有点远,但是耳朵是真好使,都听见了。   韩琦这会儿没闲着,在崔桃挖沙子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多跟干尸相关的证据的时候,他进了那废弃的砖窑。   崔桃带着人从沙堆挖到了三双鞋,一双女鞋,两双男鞋。女鞋绣花,泡过桐油,这泡过桐油的鞋面就像鸭子羽毛那样,比较光滑,不易沾水,有防水之效。   像这种绣了花又泡过桐油的鞋,一般都是有些身份的人家才会置办。在下雨的时候,都要穿这样的鞋出门才合适。不过从地窖里捡到的三具干尸原本所穿的衣裳来看,女子的那套衣服布料非常普通,但从衣着上论,是配不上这双鞋的。   至于男子的鞋,就是很普通的布鞋,跟其衣着情况比较一致。   未免有所遗漏,崔桃还是让李才等人将沙子再过筛一遍,竟然又找到了一样东西。一朵小拇指甲大,饰着翠玉的钿花。这应该是装饰在钗、步摇之类首饰上掉下来的一小部分。   翠玉成色不差,底托为银,钿花工艺精制,一定不是出自普通人家。   崔桃大概有了一个思路,女干尸很像是富贵人家女子乔装扮了普通装束,不过在细节上还没做到位,比如头饰和鞋子。   两名男干尸倒是不知是富贵男儿乔装到位了,所以看不出,还是本来就出身普通。若是普通身份的话,他们是女子的家仆,还是别的什么人?   证据有限,不大好进行细致推敲。   既然尸体出现在青窑,那青窑这地方肯定要细查,脱不了干系。   “这座砖窑从何时废置?”崔桃想要排除一下三具干尸的死亡时间,因为干尸死亡时间不好断定,范围太广,尽量在调查的时候,将时间范围能缩小一点就缩小一点。   恰如之前所推断的那般,干尸的形成条件要干燥、急速脱水的情况。这环境下如果仅有沙子肯定不够,但如果是砖窑在使用中,便就好解释了。砖窑燃烧所释放的温度会令沙堆变得较为炎热和干燥,便促进了干尸的形成。加之崔桃还发现,这沙堆附近还堆放着一些木炭,这些木炭也有吸水干燥的作用。   “废置有近半年多了。”负责青窑的王管事说道。   “那这堆沙土在这里堆多久了?”崔桃再问。   “得有一年半了。这窑原本是烧砖的,要用到沙土。不过我们东家发现这烧砖不好卖啊,大家建墙建房都爱用夯土,一年半以前就改成烧陶罐子了。所以这堆沙子也用不了,就一直在这堆着。”王管事解释道。   这种环境下形成干尸,大概要六个月的时间。这座砖窑在半年前就废置了,也便是六加六,三名死者至少身亡一年。   “这有三具尸体在你们青窑的沙堆里发现,怎么解释?”崔桃直接质问王管事。   王管事吓得立刻不知所措,“这……这小人真的不知道啊!”   崔桃让往管事先回答一个问题:“凶手为何把尸体藏匿在这沙堆之内?   王管事再度摇头,告饶表示还是不知道。   “一年前都有那些人知道砖窑以后不会再用沙?”崔桃再问   王管事愣了一下,“这事当时知情的人不在少数,东家提前传话说要把烧砖改成烧陶,我便吩咐下去让他们张罗此事,大概过了半个多月才开始实行。具体的时间,大概在去年年初的时候。”   崔桃自然不能轻信王管事一人之言,请李远等人再查证一番,以确认王管事所言属实。由此大概推断出,从去年年初到去年六七月份之间,是这三具干尸被害的时间范围。   韩琦这时派人来叫她。   崔桃就跟着进了砖窑,在韩琦指引下,崔桃望向砖窑内由砖砌的墙面。在那些砖面上,看到了一些类似抓痕的痕迹。   “这会是人的抓痕么?”崔桃摸了摸,“如果真是人造成的话,那就是在窑内活活烤死过人了。”   “当没看见,先暗查。”既然证据不够,特意去问不会有人承认,凭王掌柜那张嘴随便扯个借口就能搪塞过去,说不定还会打草惊蛇了。   韩琦总有种感觉,这青窑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她随后又问王管事,掌管这青窑的东家如今人在哪儿。   “可巧我们东家这几日便会到汴京,等他到了,小人立刻告诉东家,请他去开封府配合韩推官和诸位的调查。”王管事讪笑地答道。   这之后,青窑的相关人等都会在开封府的监管之内,在案情没有明了之前,在嫌疑没有完全排除之前,青窑内上下所有人都不许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擅自离开汴京。   从青窑出来之后,崔桃打算回开封府二度验尸,却被韩琦拉住了。   “是谁说过,政务永远做不完,按时吃饭最重要?”   韩琦让崔桃看看西斜的太阳,这都什么时候了,她却连一顿饭都没吃上。   “便去吃你想吃的莲子羹,今儿是天贶节,还少不了要吃馄饨的。”   崔桃应承,这就伸了下懒腰,放松一下,便随着日落黄昏,跟韩琦一起先去了八仙楼,吃了一碗百味馄饨。   所谓百味馄饨,就是八仙楼的茶饭量酒博士采纳了崔桃的意见,将不同口味的馄饨凑成一碗,以满足食客们对各种馅料都想尝一下的需求。   一口羊肉,一口虾仁,再一口荠菜……馄饨汤则用鸡皮鸡骨架熬煮一整夜,汤口十分清鲜,还撒着鸡丝和细豆芽儿。总之对于像崔桃这样不挑食的人来说,这一碗百味馄饨口口惊喜不重样,一碗吃到满足。   事实证明,像崔桃这样的人不在少数,今日八仙楼的百味馄饨是卖得最好的。   掌柜在崔桃临走之前,又让厮波何安送来一个钱袋子。这一次钱袋子非常轻,全都是交子。大概是善解人意的何安敏锐地发现她如今不缺钱花,也不用特意准备零散的铜钱了,干脆就都装着便于保存的交子。   出了八仙楼,崔桃就翻开钱袋子查看,发现里面有十几张十贯面值的,倒是比韩推官俸禄都要多上很多了。   韩琦瞧见这些,轻声笑着对崔桃道:“倒想早点请财神进家门了 。”   “喔,看不出韩推官挺贪钱呀?”崔桃不禁感慨问他,他这样的翩翩清隽的世家公子,提钱难道就不怕被人说俗?   “你是什么,我便贪什么。”   “六郎!”崔桃趁着左右不注意,猛地拽一下韩琦。   韩琦愣了下,停住脚步,疑惑又认真地回看崔桃,关心她有什么事。   “别这么甜了,齁得慌。”崔桃唏嘘道,这一整日她都在接受‘韩六郎的情话’暴击。   “我不怕甜,那你说给我听?”韩琦笑着凝视崔桃。   崔桃立刻点头,神秘兮兮地对韩琦道,“我说的这个可厉害了!今儿我刚听说的,据传这是你男人都最喜欢的一个字!听了都开心!”   “哦?是什么?”   “大大大大大大……”   “大大大大大大……”   崔桃像念咒一样跟韩琦叨叨着。 第74章   韩琦起初听崔桃重复念叨这个字的时候, 略有不解。但因有崔桃前话作解释,‘据传这是你男人都最喜欢的一个字’,聪明如他, 又如何会不明白这个‘大’字意指为何。   韩琦瞬间感觉复杂,难有言词能准确形容他此刻的心情和感受。她倒真敢说, 不过是为他喜欢而说倒是有心,可当街说这种话……   韩琦何时想过,自己会有朝一日因一个字,思绪百转千回,滋味糅杂,适又不适,不高兴又高兴……最终他把矛头指向了此话的传播源头。   崔桃自然不能告状,支支吾吾把话岔过去, 感慨天终于黑了, 夜市又开始热闹了, 拉着韩琦去孙氏夫妻的摊位吃莲子羹。   要了最受欢迎的浆水莲子羹后,崔桃就跟韩琦坐在最角落里的位置, 小声讨论干尸案的后续调查方式。   “我一会儿回衙门, 就先查去年报失踪的记录。这女被害者若真有些身份, 且还是乔装出门,人若是突然失踪了, 应该会显眼。”崔桃说话间,浆水莲子羹就上来了。   崔桃要的这碗加了梨子、葡萄干和蜜豆, 软软糯糯的莲子泡在酸酸甜甜的浆水里 ,舀一口进嘴,竟有叫人开心解乏之效。开心是因为甜,甜食一向能让的心情也跟着变甜, 解乏则因为里头有淡淡的酒味儿,喝了血流更快,舒筋活络,却不上头。莲子、蜜豆、梨子和葡萄干像是热热闹闹地在口中打架一样,彼此把对方杀得香甜尽显,然后四败俱伤地溶于甜酒酿的浆水里,让人吃得欲罢不能。   吃完一碗之后,脸颊微热,勾着嘴角笑起来的时候都带着酸酸甜甜的气息。   韩琦一眼就瞧出崔桃还没吃够,便为她要了一碗茶水做汤底的莲子羹。   崔桃很想什么口味都尝一尝,但刚吃完馄饨的肚子,肯定容不下所有口味。她正犹豫下一碗要哪个味道,发现韩琦便先给她做主了。   崔桃好奇问韩琦?:“你怎知我更想吃这个?一旦我不爱吃呢。”   “你不挑食。”韩琦道。   “这倒是,可不挑食你也该问问我呀。”崔桃正要假意嗔怪韩琦没有尊重他的意见,便见一中年女子端着一份儿荷叶盛的炸春卷送过来了。   崔桃:“……”   “可要再换一碗?”韩琦说着便想伸手把崔桃那碗莲子羹端到自己跟前来。   崔桃马上抱住,对韩琦嘿嘿笑道:“这正好,配着炸物吃,正解腻。”   韩琦跟着也笑了,看着崔桃拿一块炸得金黄的春卷入口,咔嚓一声,嘴边掉渣。   “唔——”崔桃边惊喜地咀嚼,边喜悦地看向韩琦,这表情无异于是在告诉他春卷的味道极为美味。崔桃夹了一块递给韩琦,差点直接往他嘴边送,因顾及场合不合适,才有所收敛。   韩琦用自己的筷子接了过来,也尝了一口。一样炸春卷,吃到韩琦的嘴里表情反应就是淡淡的,好像跟喝白水一般,没什么不同。   崔桃佩服韩琦对美食的抵抗力,她可不行。这春卷外皮酥脆,有杂粮香,里面的红豆沙是去了皮的,特别细腻,和着桂花糖成馅,但凡包裹成馅而炸制的东西,咬下第一口时爆开香味的刹那,可谓是最无与伦比得爽快。香甜的红豆香和淡淡的桂花香经久围绕在唇齿间,面对这样的美味怎么可能表情无动于衷?真做不到!   崔桃吃了两个炸春卷之后,喝了一口茶水莲子羹,真真是舒爽解腻。而且这一碗韩琦还要的微冰的,不仅能去了炸物的油腻,还中和之前喝酒酿浆水带来的热感。   等把这些吃完了,崔桃觉得自己肚子也圆了。   在返回的途中,崔桃听韩琦问她是否吃饱了,前头还有一家不错的——   崔桃马上让韩琦不要说,说了她就想吃,奈何她心有余而肚子不足,没地方了。   “已经吃得圆滚滚的了。”崔桃揉着肚子叹道。   韩琦低眸淡淡地看了一眼,没见哪里圆,腰肢依旧纤细,反而觉得她似乎太瘦了些。   “不信你摸摸看,真圆了。”崔桃见韩琦不信,拍拍肚让她摸。   韩琦薄唇抿成一条线,看了眼崔桃,继续往前走,当然没摸。   “六郎嫌我?”崔桃颠颠地追上问他。   “不是。”韩琦立刻否认,随即对上崔桃含笑的眼睛,才知她在玩笑。   “难得有机会让六郎感受一下我圆滚滚的肚子。”   崔桃像是个不守礼教的妖精,在勾引和尚破戒。   韩琦呼吸一滞,却只顾着前行,不理会崔桃了。   崔桃歪头看了韩琦背影一会儿,才跑到他身边,用自己的小拇指勾住了他的小拇指。   韩琦睫毛轻颤,也勾起手指,跟崔桃紧紧互勾。   片刻后,还未至开封府,崔桃就让韩琦先回去。   “送到这就行了,回去早点歇息。今儿有案子,指不定门口来往的人多,被他们瞧见了。”崔桃跟韩琦道别。   “嗯。”   韩琦目送崔桃在街口消失,方转身离去。   崔桃扬着嘴角,手提着一盏灯了,晃晃悠悠,迈着欢快地步伐前行,嘴里还哼着小曲儿。   待她走到快至开封府的最后一条小巷,身后的人才终于现身。   哼曲声戛然而止,崔桃冷下脸来,回头望向来人,“你终于肯现身了?”   黑衣蒙面人愣了一下,随即举起刀。   “话都不敢说,难道我们是旧认识?”崔桃再问。   “少废话!我今日便要给阁主报仇!”女声凌厉,随即就要挥刀击向崔桃。   崔桃立刻挑起灯笼,黑衣女子出于防备,先后退了一步。   借着灯笼的照明,崔桃看清楚了这蒙面女子的眉眼。   她还真认得,当初开封府剿灭汴京地藏阁分舵,有人用了引蛊香灭口,她根据香铺掌柜的描述最终绘得了一双嫌疑人的眉眼。   那一双眼睛跟如今这一双,几乎一模一样,柳叶形的眼睛,双眼皮,眉则为石黛所绘的柳叶眉。   当然仅凭这一双眉眼证明不了什么,仅眼睛相似之人有很多。但敢在这样的夜色下穿着一身黑衣喊着为阁主报仇的女子,那必定就是她了,想错都错不了。   “是你燃了香,害死了整个汴京分舵?”   春丽惊讶地回瞪崔桃一眼,她不过是刚现身,喊了一句话而已,这崔七娘是如何确定便是她下的手?   怪不得苏阁主和娇姑会死在她的算计之下,这女人果然不简单,甚至很可怕!   “受死吧!”春丽不再多言废话,飞刀快速砍向崔桃。   崔桃闪过几个回合之后,对春丽的穴位,飞了两根银针出去,却被她及时地躲过了。   哎呦,功夫不错哟!   崔桃对此倒是早有预料。   她之前就悄悄跟踪她和韩琦不知多久了。   崔桃还是因为之前韩琦害羞,才故意屏息想听听韩琦的心跳,结果恍然发现他们身后有人跟踪,于是也就意识到了这人的功夫肯定不差,所以才没被他们察觉。   崔桃就故意提前支走韩琦,创造了一个人的机会,好让她现身。   “苏玉婉是你什么人?”崔桃问。   对方没答。   “你也是娇姑训出来的人?”崔桃再问。   对方也没答。   “韩综跟你是什么关系?”崔桃第三问。   春丽愣了一下,随即闪身不及时,肩膀中了崔桃一根银针。   “你——”   春丽刚张了嘴,随即马上控制住,又闭上了。显然她及时意识到了,崔桃在拿话激她,她在试图从她的反应和言谈中获得更多的信息。   银针所插的地方刚好精准的麻痹了她一整个手臂,幸而另一个手臂还好用。   春丽利落地拔掉肩膀上的银针,恨恨地瞪向崔桃。   “我猜你是想问我怎么会知道你跟韩综有关系?瞧瞧给你吓的,你连话都不敢说了,还想刺杀我?”崔桃的反问和嘲讽,令春丽气得无以复加,她握紧手里的刀,意欲再度对崔桃发起攻击。   “诶?那你还想不想知道答案?我为何会知道你跟韩综有关系?”   崔桃笑了一声,目光灵活地上下打量春丽,顺便就将她的身形、身高以及鞋码尺寸都记下来了。   “说,你怎么知道的!”春丽催促道。   “你身上有和他一样的味道,特别是头发上。”   崔桃的话令春丽一瞬间慌了神,随即又更愤怒,大概是因为崔桃知道了关键信息,对她来说有致命的打击,所以春丽又再度攻向崔桃。   人在情绪激动的时候便会破绽百出。崔桃在刚刚和春丽交手的时候,发现自己略有些吃力,可能会敌不过对方。   但这会儿理智战胜了歇斯底里,崔桃觉得自己可以制胜了。   春丽发现崔桃同时飞出五根银针,悉数躲过之后,正缓口气的功夫,她被第六根银针打中胸前的穴位。   “ 其实我打出来六根,后一根慢了点。”   春丽听到这话,气得满脸涨红,愤怒的目光恨不得把崔桃给扒皮吃了,但是她现在身体麻痹,几乎无法移动。   崔桃一笑,正要上前擒住春丽,忽然另有一名戴着黑帽披风的黑衣人现身,他飞出三块白团子一样的东西。崔桃躲闪之后,这三团东西落地冒出古怪的气味儿。她被呛了一声之后,掩住鼻子,便见那后来的黑衣人拉住春丽,拔掉她胸前的银针,二人随即就跑了。   随后追了几步之后,就听到了巷尾传来马蹄声,崔桃便止步了,没必要再白费力气瞎追,肯定追不上了。   崔桃返回刚才打斗的地方,捡回自己刚才丢出去的银针。这些东西都挺贵的,怪值钱的,当然要及时回收。   然后她看了一眼那后来的黑衣人丢出来的三包‘白团子’,是牛屎菇。   这人居然用了她曾用来抓凶犯的招数,反过来对付她。   有点意思。   ……   崔桃回到荒院的时候,王四娘和萍儿正在凉亭内吃馄饨。   俩人看见崔桃,就忙问她吃没吃。   崔桃表示吃过了,然后跟她们一起坐着,“铺子差不多上手了,便雇人忙活就行,你们不用整天如此累。”   “那怎么行,还得样样把关,不然不放心啊。”萍儿道。   “挑选两个知根知底儿可靠的,把雇人的契书写明白了,倒也不至于出什么大差错。”   崔桃反问她们,知道为何她只张罗做护发露的生意。   “不是刚好有这个配方?”王四娘顺口就傻兮兮地问了。   “却也不是,崔娘子品鉴美食很有一套,她若是开酒楼的话,生意也一定好。医术也不错,给人,调理身子必然也差不了。”萍儿琢磨道,“不过这些都要崔娘子亲自操劳,是不是因这护发露的生意更方便?”   崔桃点头:“方便又安全:一是不想铺排过大,太过招摇;二是入口的东西容易有危险,护发露再被人使坏,最多也就是让人秃头。”   王四娘和萍儿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入口的黑芝麻丸子都让八仙楼来做。   “所以危险的方面我都考虑到了,没什么事儿,你们该放手就放手。”   崔桃除了不想让她们太累之外,也是因为开封府有案子的时候需要她们帮忙。   俩人乖乖应承。随后听说崔桃在刚才回来的时候遇到了刺客,王四娘啪地拍桌起身。   崔桃和萍儿都有点惊讶地看向她。   “以后就算再忙,我和萍儿也得有至少一个人跟着崔娘子!”王四娘铿锵有力地说道。   “这话坐着说也行。”崔桃温声道。   “就是,吓我一跳!害得我把一整个馄饨都吞了进去。”萍儿抱怨道。   王四娘嘿嘿笑起来,讪讪坐回去,表示以后注意。   守门的衙役跑来传话,告知崔桃吕相家来人了,想请她去一趟。   王四娘和萍儿都不禁想起了吕二郎,彼此看了一眼,偷笑着感慨崔桃的桃花又来了。   崔桃当即对那传话的衙役道:“去通知王行使,告诉他我们在谏议府汇合。”   谏议府正是韩综的家。   王四娘呆了呆,悄悄拽着崔桃的衣袖,提醒她错了,找他的人是吕家,该是相府。   衙役也有点懵,再度求确认地看向崔桃。   “没错,按我的吩咐通知。”   为吕公弼传话的家仆还等在门口,见到崔桃后,正要道明情况,却被崔桃先一步告知她要去谏议府。   人接着就骑马走了。   家仆无法,只得将原话传给吕公弼。   崔桃在谏议府前下马的时候,王钊已经在此等候了,吕公弼随后就跟了过来。   王钊从崔桃口中得知她刚才遇刺的情况后,马上去谏议府那边通传情况,商议进府。   吕公弼听说崔桃遇到危险,蹙眉凝重看着她,问她可有受伤,又嘱咐她注意安全。   他还想说崔桃一个女孩子家不适合在开封府做这种危险的事儿,但他知道这话说出来只会招惹崔桃的不喜欢,所以话到嘴边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二表兄今日找我,有何急事?”崔桃猜到了,这会让吕相家来人找她,应该不会是大马氏。大马氏是一位心思通透的妇人,她已经在白天请过她了,遭她拒绝之后,她绝不会再度硬请。   她刚才那般告诉吕家家仆,便是因为现在这么晚了,她不便去单独再见吕公弼了。毕竟她现在已经是非单身的人了,尽量不做让人误会的事。   如今吕公弼跟来了,看他表情有点沉重的样子,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话一定要跟她讲,才会选择在这种场合也要出现。   吕公弼正要跟崔桃说话,忽听那厢李才牢骚感慨。   “这拜访高门就是有些麻烦,便是为了查案,也不能直接进府,还要等通传。若是嫌犯在府里知道情况,岂不立刻得机会跑了?”   吕公弼便直接走到谏议府门前,守门的家仆自然认得吕相家的二郎君,赶紧就请他们入内。   韩综正在家中,听说开封府来人的消息就立刻赶来。他见崔桃果然在,目光定了一下,继而在脸上浮现出微笑,礼貌而客气地问他们此来一群人浩浩荡荡所为何事。   崔桃将她之前所绘的那双眼睛的画像展开给韩综看。   “你可认得?地藏阁余孽,就在你身边。”   韩综听说跟地藏阁有关,脸上的笑容收敛了,随即端详画像上的那双眼睛。   “就这些?”   崔桃点头。   韩综仔细多瞅了两眼画像上的那双眼睛,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   “太多了,阿娘选在我身边的丫鬟,眉眼大概都长这样。”韩综让人将他房中所有的丫鬟都唤过来。   一共二十四名丫鬟,按照等级排序,分四列六排站在屋内。   崔桃挨个查看每一名丫鬟的眉眼,韩综说得没错,他房里丫鬟的眉眼居然都差不多,全部都是描画的柳叶眉。   “这是……你们府里的风尚?”崔桃好奇问。   “算是吧。”   韩综的嫡母王氏,喜欢丫鬟们漂亮体面些。所以府中家仆为了迎合她的喜好,也都是这样打扮的,当然也有婆子管事从中张罗的缘故。若是给儿子们房中选人,王氏更都是选顺眼漂亮的,韩综房中的尤甚,皆眉眼标致,有几分姿色。   别人家的主母都怕自己的年轻儿子被一些年轻漂亮的丫鬟勾了魂儿,王氏倒是反其道而行之。   这会儿倒不是好奇这些小事儿的时候,崔桃问韩综,人是否都齐全了。   “齐了吧,还差谁?”韩综随意地扫了一眼,问一嘴。   “齐了。”领头丫鬟应和道。   崔桃背着手,在前面缓慢地踱步,随后凑到一丫鬟身边闻了一下。贴身丫鬟都会在屋子里久留,屋内若点着香炉,自然会沾染上跟主人家一样的香味。   “你们府中可都会用一样的熏香?”   丫鬟表示熏香都是王氏安排挑选,三郎和四郎的熏香不同,却是因他们自己不喜欢,才换了样儿。韩综没有提出异议,所以用的就跟其他人一样。   “不是这些人。”   尽管眉眼相似,但是崔桃刚才已经了解那女刺客的身形、身高和鞋子尺码,屋子里的这二十四名丫鬟并不符合。   难道是她判断错了?那名女刺客并不在韩综身边?可是当她提到韩综的时候,女刺客的反应明显就是在昭告她就是韩综身边的人。   她是地藏阁的人,苏玉婉的属下,很可能就如在催柳身边的娇姑一样,被安排在韩综身边。   而且当初开封府剿灭藏阁分舵的时候,韩综被邀请了过去。当时放引蛊香的人,是偶然得知的情况,现去香铺制作了引蛊香。当时大家还奇怪,这消息为何会泄露得如此之快,但这人若是韩综身边的人,便倒是可以解释得通了。   “确定没有别人?”崔桃形容了一下那名女刺客的身高身形,“比我高半个头,腰围两尺,胸围两尺六,脚大概七寸三,肩宽大概在一尺二三左右,皮肤较白,脖子跟普通人比起来略长点。”   众人闻言后惊叹不已,不是说女刺客当时蒙着面么?居然知道这么多信息!   “简单来说,她胸丰满,脖子长,脚大,皮肤白,与韩二郎必有过来往和接触。”崔桃用直白的话再讲一遍,问这些丫鬟们,可还有什么印象。   “听起来像是春丽?”   “是像春丽。”   ……   崔桃便问韩综春丽是谁。   “原是我身边的丫鬟,前些日子被我母亲讨了去,在她身边伺候了。”韩综对身边这些丫鬟都不甚在意,有时候连脸都没瞧,更不要说去注意其身材如何了。   崔桃见韩综此状,忽然略有些明白了,为何他房里的丫鬟‘尤甚’。这是不近女色,引发嫡母担忧了。   韩综当即带王钊等人去缉拿春丽,却未在府中找到她人。王氏身边的丫鬟们,也都不知道春丽是什么时候出门了。   崔桃意料到有这个可能了,便是查不到人,查她房间也可。丽应该是没意料到她会推敲出她跟韩综有关,如今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她身份暴露了,房间里极可能有她还没来得及收拾或毁掉的东西。   春丽是府里的一等丫鬟,有自己的房间,房间不大,但一人住足够宽敞,衣柜、妆奁等皆齐全。   王钊立刻带人在屋里进行仔细地搜查,起先只翻找到了女子日常所用东西和衣物,后来发现衣柜有移动过的痕迹,便在衣柜下的石板下面,找到了一个长木匣子,木匣是竖放在石板下深挖的坑洞里。   匣子里面有两把匕首,几个飞镖,还有十张十贯面值的交子,三个颜色不同的小瓷瓶,里面装着未知粉末,看起来像是毒药。另还有一个成年男子拳头大小的用蜡密封的小瓷罐,还有一个灰色白的小布包,巴掌那么大。   王钊拿起布包的时候,能感觉到布包里面装着大颗粒的东西,比花生更大些。他打开来瞧,吓得立刻脸色白了,丢在地上,招呼大家快离远点,是蛊虫!   地藏阁的蛊虫发作起来有多厉害,大家都清楚,所以一听到王钊这样喊,大家都吓得往后退。   布袋掉到地上之后,里面的黑壳虫子洒出来一半。   大家见果然是那种蛊的成虫,吓得退得更远。   “死虫子。”崔桃道。   “对,死虫子!这些虫子都该死!”李远气愤地跟着附和道。   崔桃:“我是说这些虫子已经死了。”   大家这才反应过来,地上的虫子确实一动不动。   “必然是死的,不然以这样的布袋装着早爬出来了。”   幼虫的嘴巴都像刀一样,可以轻易地咬破人的皮肤,何况是成虫。   上次在安平,韩琦请了苗疆懂蛊的人帮忙做了引蛊香,崔桃便有跟这位苗疆人请教,她拿了自己养的虫子询问其如何分辨公母,所以崔桃现在是能分清楚这种虫子的公母区别。   崔桃仔细看了一下这些虫子,发现都是母虫,而母虫正可以用来做引蛊香。   这袋子里的虫子并不算满,再联想剿地藏阁分舵那天,在临时事发的情况下,春丽居然能够做出引蛊香,说明她有随身携带这些母虫的习惯,很可能也随身携带了蛊毒,配合使用。   “这小瓷罐里的是什么?”李才好奇地拿起来,预备破开封蜡,将罐子打开。   “别动!不要打破!这个密封的小罐子里很像是放着用于下蛊的虫卵。”   崔桃建议这东西还是请那位苗疆人来打开比较合适和安全   李才赶紧小心地把瓷罐放回。   “这木匣的长度刚好跟她的佩刀差不多,平常应该也被用来放刀。不过今天春丽要行动,就把刀带走了。”   王钊等人连连点头,都赞同崔桃地推敲。随后,以活物试毒,证实三瓷瓶里的粉末都有毒。   总的来说,这就是一个杀人木匣,除了交子之外,里面放的都是杀人物什。   之后王钊等人对房间又进行了第二轮的搜查,再没有发现什么其他有用的线索。   崔桃一直在旁站着,冷静地打量整个房间的情况。   韩综和吕公弼则等在屋外面,两人一开始彼此都不说话,后来彼此互相看了两眼。当吕公弼对上了韩综的眼睛,就率先开了口。   “听说你在安平遭遇了不少状况?”   “还好。”   韩综冷淡地应了一声,随后发现吕公弼还在看他。   “也没多少状况,不过是我配合开封府把该抓得恶徒都抓了。”   吕公弼听他说得好听,嗤笑一声,“我知道有韩谏议和王公的求情,加上你有将功赎罪的表现,你的事儿已经不被追究了。   但人心都是自私的,骗不得人。我也自私,所以尤为能看得清你。分明是你在算计她,所谓的照顾和救,不过是在毁她。”   韩综敛下眼眸。   “你明知道她是如何被劫,如何被困在那里,明知道她多恨那些害她的人。你却能无视这些,一面享受那些害她的人对你的好,一面又自私地要满足自己的欲求,用你的‘好’去捆绑她。你让她陷入了更大的痛苦中,生不如死。   我知自安平回来之后,你闭门在家思过,一日未曾外出。但你所遭遇的这些难过,和她的比,算得了什么?”   韩综半晌之后,自嘲地轻笑一声:“是比不了,我这辈子都欠她的。”   “如真觉得欠她,便别再打扰她,别让她为难。”吕公弼道。   韩综听了话后,扯起一边嘴角,随即靠在廊下的朱漆柱子旁,侧眸望着还在屋子里忙活的崔桃。   吕公弼顺着韩综的目光看向崔桃,随即又回望向韩综,“我已经决定放手了,希望你亦是。”   韩综听到吕公弼的话后,立刻看相吕公弼,在与他再度四目相对的时候,他眼睛里闪烁出异样的决绝执着,“抱歉,我永远都不会。诚如你所言,我是个自私的人。人活一辈子,鬼知道我下一世还能不能做人了,所以这一辈子我想要的一定要努力去争。”   韩综随即站直身子,踱步吕公弼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行,就别说别人了。”   韩综说罢,便勾起一边嘴角,脸色异常阴冷,等走到春丽所住的屋门前的时候,他面容乍然温和起来,问崔桃可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没有。   “我们还得再查一查,可否方便?”崔桃出于礼貌问询。   “方便,随意查,府里其他人,其它房间,都可以。我会知会管家一声,令他配合你们的调查。”韩综随即就跟崔桃告辞,表示王氏那边他还得亲自去讲明情况才行。   崔桃闻言,忙道:“给你添麻烦了。”   韩综扯动嘴角,对崔桃淡淡地摇了下头,表示没关系,便转身离开了。   崔桃感受到了吕公弼的目光,想起来还有话没说完,就对吕公弼道:“刚才进府的时候,多谢二表兄帮忙。”   吕公弼便将他的决定简单地告诉了崔桃,也向她道歉,前一段日子给她增添了不少困扰。   “我既已经决定了,便不会改变,你也不必下次去相府的时候,一定要避开我。等过些日子我就会随母的意思,定下亲事。”   崔桃应承,“二表兄值得更好,我会祝福你们。”   “只这些,说了便心安了,我也该告辞了。”   吕公弼说罢就跟崔桃告别,他转身离开之际,复而又转身回来。   “韩二郎这个人,还是离他远点比较好。”   崔桃愣了一下,吕公弼随即告辞走远了。   “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应该就只有咱们搜到那个木匣子了。”王钊禀告道。   崔桃又环顾着屋子一周,目光最终落到了妆奁前铜镜上。恍然想起记忆里的铜镜,便鬼使神差地走到那铜镜前,拿下来查看。   敲了敲。   崔桃竟意外地发现,这铜镜真有问题。   崔桃随即从铜镜里找到了一张图,这张图不知是画得哪一处地方,山很多,山边还与两条小河,有一处红色朱砂笔画的小圈,就在两条河流汇集成一条河的地方,其东南侧有一处三面环山的山谷,红色小圈就被圈在那里。   看起来像是个藏宝图,当然红圈的位置未必一定是财宝,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但一定不简单,不然不会以这样的方式存图。这铜镜存图可不像是能凑巧就一样的事儿,莫非春丽跟死去的孟达夫妻还有瓜葛?   崔桃将图让给王钊等人传阅,大家都不知道这图上所画的位置是哪儿。   “满天下这么多山和河,上哪儿找去?”   再盘问了跟春丽交好的几名丫鬟之后,也没查到什么重要的线索,大家便就此结束搜查,返回开封府。   崔桃回来之后,却没想到,韩琦就在开封府等着他。   她进侧堂的时候,只见韩琦安安静静地坐在上首之位,面容疏淡,目光清冷。   崔桃猜测韩琦应该是知道她遇刺的消息后生气了,忙跟他道歉,却见韩琦没反应。   “我都遇刺了,六郎怎么都不关心我的安危了?”   “关心过了。”韩琦道。   崔桃恍然反应过来,她之前韩综府上调查的时候,曾有衙役跑进跑出,还特意瞅过她几眼,很可能就是韩琦派来的人亲眼确认她的情况。   崔桃意识到自己这下事儿惹麻烦了。她没有在遭遇危险之后,第一时间通知韩琦,在谏议府查了这么长时间案子,也没有特意去通知他。   而且她在应对刺客之前,她还找借口提前支走了韩琦。以韩琦的智商,当得知她遭遇刺客之后,肯定能推断出她要他提前回去,是在故意支走他。   其实崔桃支走韩琦的本意,是为了让春丽尽快现身,之后到谏议府查案就急着排查线索,是没顾上通知。   怕就怕韩琦会以为他不重要,才会被忽视。会以为她遇到危险的时候第一时间不仅没有想到他,反而还要把他支走,嫌他拖后腿。   “不是你想的那样。”   “哪样?”韩琦反问。   “别误会我。”崔桃连忙凑到韩琦身边,拉住韩琦的衣袖,“不知多少撕心裂肺、愁肠万千的虐恋,都是从误会开始的,我们不能给它萌芽的机会。 ”   韩琦凝眸看着崔桃 ,还是没说话。   “我支走你,是为了引刺客现身。后来去谏议府查案没及时告诉你,是不想你难得休假一日,为这种小事操心,反正不是什么急事,等第二日就好——”   崔桃正絮絮叨叨地解释,忽然发现自己的手被韩琦握住了,握得很紧。   男人的侧颜前所未有地沉冷。   崔桃意识到情况不大对,事情似乎不是她以为的那样,韩琦不该是这样小气的人。   “那具女干尸的身份查到了,系我姨母。” 第75章   崔桃诧异不已,没料到这查案子,结果竟然查出被害人跟查案人有亲戚关系了。   崔桃马上询问了解情况,原来韩琦怀疑这女干尸为他的生母姊妹蔡连枝,其在蔡家姊妹排行最末,如今其年纪才二十四岁。   “那是如何确认那干尸便是你小姨母?”崔桃不解地问。   “方厨娘认得那双绣花鞋和钿花。”   韩琦告知崔桃,他生母和小姨母皆出身不好,不过受他大嫂帮忙张罗,他小姨母于十九岁时嫁给陈留县尉李朝乐,续弦为妻。他进京科考时,与小姨母走动过几次,后来就不走动了。   方厨娘与韩琦生母蔡氏本就是好姐妹,俩人当年一起在韩家府中做家仆伺候人,后来蔡氏才跟韩琦父亲结了姻缘,蔡氏在身份上虽有了变化,但二人的关系一直要好。蔡氏照顾幼妹蔡连枝,方厨娘也跟着一同照顾,之后有了韩琦,俩人也是一同照料韩琦。再后来韩琦科考,在京为官,蔡氏身子不便,便委托方厨娘跟随韩琦进京。   方厨娘陪着韩琦在京这几年,常跟蔡连枝有来往,因有一日见蔡连枝雨天来时湿透了鞋。她便求了韩琦,要了好料子,亲手给蔡连枝做了两双绣花鞋,特意刷过桐油,便于她下雨天穿。   韩琦为官之后,对于方厨娘和小姨母的来往,也只限于用耳朵听听,没有再跟她见面往来。年节该送的礼,倒是从没有少过。   去年二月,蔡连枝的婆母去世,其丈夫李朝乐请辞在家丁忧。后蔡连枝托人捎信给方厨娘,说她要去大佛寺斋戒祈福,为婆母守孝两年,更要诚心在佛祖跟前忏悔她以前犯下的错。信送来的时候说是人都已经出发了,方厨娘也便不好再多问了。   半个时辰前,韩琦折返回开封府寻崔桃,得知她遇刺后人已经去了谏议府,韩琦便留下来开封府查看年前的报失踪案卷,顺便想以绣花鞋和钿花作比对,查看是否有符合失踪者当时衣着的情况。   方厨娘今日本打算要送崔桃一坛子腌酸梅,结果因为突然案发,没来得及送。这会儿方厨娘闲来无事,就把东西带来了,喊张昌带她进了开封府。碰巧看见着张昌拿着绣花鞋和钿花来,方厨娘大惊,得知此为女干尸身上物什,更是惊得摔了坛子。   崔桃恍然明白了,怪不得她刚回开封府的时候,闻到一股子酸梅味儿,原以为是自己又贪嘴馋了的错觉,没想到真是一坛子腌酸梅给打翻了。   “这钿花为我小姨母的嫁妆,是一枚金步摇上的。在她出嫁前,姐姐特意张罗此物给了小姨母,不算是稀罕物,却也是独一份的东西。方厨娘都见过,便能一眼就认出。”   韩琦告诉崔桃,他随即就派人去陈留李家询问情况。李家人起初支支吾吾,声称蔡连枝应该还在大佛寺礼佛。细问之下,李家才承认,他们在半年前才发现蔡连枝早在三月前就不在大佛寺了,他们便四处找人了,却一直没找到。   他们之所以没有通知韩琦这边,一是怕已经做了大官的韩琦追责他们,二是总怀着人能找回的希望,不想宣扬出去白闹腾一场。   鞋子和钿花有两处一致,失踪时间也符合女干尸的被害时间,这女干尸的确像是韩琦的小姨母蔡连枝。   崔桃观察到韩琦的脸色愈加沉冷,多少能理解他的感受。   当初韩琦来京参加考科举考试的时候,他还跟其小姨母蔡连枝有所来往,但之后却就不怎么来往了,想来这其中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或矛盾,致使俩人不往来,才只剩下方厨娘跟蔡连枝走动。这断了来往的亲人突然去世,而且在他知道消息的时候,人已经去世一年了,的确是个刺激。   崔桃握住韩琦的手,安慰他节哀。   韩琦低眸默了会儿,方抬眼问崔桃,“便不好奇我不与她来往的缘故?”   “六郎是内敛守礼之人,若不来往,想来其中的原因也不在你。”若为逝者的错误,崔桃又怎能在这种时候去追问,毕竟韩琦现在还处在适应去接受亲人逝去的情绪中。   “你倒是聪慧,既如此聪慧,竟不知在遇险时,暗暗知会我。”韩琦低声叹道,气息里夹杂着些许无奈。   崔桃愣了下,本以为韩琦只在为他小姨母的事情才冷脸伤感,原来她独自选择遇刺、跑去谏议府查案,他是计较的,那这两件事合一起肯定令他更难受了。   “是我不好。”崔桃低头乖乖认错,委屈地抠着韩琦的手指,“给个机会呗,我下次注意。”   “有选择的时候,就别将自己置身险境,你这次是运气好。”   她说她是为了引贼出来,才会让他提前离开。实则以他们彼此间的默契,她完全可以暗示给他,让他暂时离开,等人现身之后,他们一起应对。她却选择只身犯险,直接打发走了他。   这的确不是什么让韩琦觉得好受的情况。因他心悦的女子,在与他同行时遇到危险,却并不想依靠他。   但韩琦知道崔桃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她一个人拼惯了,过去的每一桩经历都在告诉她,她只能靠自己一个人,依靠不了别人。所以对于崔桃的做法,韩琦更多的感受其实还是心疼。   “知道啦。”崔桃轻声乖巧地应承。   “我与小姨母之间的事,说来话长了。”   韩琦告诉崔桃,蔡连枝在续弦给陈留县尉李朝乐的时候,李朝乐已有三十四岁,有三儿四女。他来京科考的时候,李朝乐的大女儿刚好年十六,正是议亲的时候。   韩琦有进士之才,这是所有熟识韩琦文采之人都了解的情况。所以他那次参加春闱,必定会高中的,不确定的只是名次而已。年轻的进士不多,可榜下捉婿的数量有限,很多都会在榜前找有潜力能高中的,提前抢人议定好亲事。   韩琦第一次上门拜访菜连枝的时候,便被李家人相中了。蔡连枝也听着李家人的撺掇,竭力安排韩琦跟李大娘见面,想安排韩琦和李大娘的亲事。韩琦心不在此,便直接拒绝。   他的婚姻大事可以由母亲和兄长做主,单论李家的背景情况,他韩家大哥那边也断然不会同意。所以不论从韩琦自己的意愿,还是家里的,都不可能。   李家人似乎也明白这个情况,但并不甘心。蔡连枝在韩琦三度上门探望的时候,竟然使了手打算让韩琦跟李大娘单独相处,有算计韩琦玷污李大娘名节而不得不娶她之嫌。   韩琦提早察觉到异状,率先离开,破了这些人的算计,自此之后自然是不愿再上门李家与蔡连枝走动了。   蔡连枝倒是过来哭哭啼啼地道歉过,说她一时鬼迷了心窍,听凭李家人游说,竟傻乎乎觉得那样亲上作亲也挺好。   到底是自己的小姨母,韩琦总不能因此便送她去见官或如何。事情虽然算过去了,但疙瘩始终在那,此后与蔡连枝之间的亲戚走动,都是由方厨娘代韩琦来完成。   尽管之后的两年,方厨娘没少在韩琦面前为蔡连枝解释。韩琦还是没有恢复跟蔡连枝之间的往来,因为李大娘虽然订亲出嫁了,李家还有二娘、三娘适龄。韩琦觉得李家那些人,不是省油的灯。而他姨母蔡连枝又是个心软糊涂之人,向来拎不清。   “他们都知道你的意思了,你这么大的官摆在这,他们还真敢把你当肥肉再啃一次,不顾后果?”崔桃惊讶问。   韩琦轻笑一声,“等你见了李家那些人,大概就清楚了。”   今日太晚,李家那边只能等明日再行调查。   但从目前的状况来看,挺让人想不通的。   大佛寺远近闻名,香火鼎盛,从汴京坐马车到那里大概要三天路程。   韩琦的小姨母年纪轻轻,居然为了给婆母守孝,主动要去大佛寺住上两年,未免时间太久了。亲生儿子李朝乐都没做到如此,她做儿媳的为何做到这种程度?   而且李家人竟然也同意她去,主母打算两年不在家他们不拦着,失踪那么久了竟然还想瞒着韩琦,若说这里头没猫腻,谁信?过于反常,也过于奇怪。   韩琦细问了崔桃遇刺情况。听说她与春丽交手后,遇到了一名戴着黑帽披风的黑衣人。   “苏玉婉和崔十娘的死,便蹊跷。如今又冒出个春丽,突然被一个人救走,也蹊跷。”   韩琦接着告诉崔桃,刑部和兵部已经在随州剿灭了地藏阁的总舵,据说收获颇丰。   “此次围剿开封府这边由王判官负责,兵部出主力,秘密行动,无关人等都要隐瞒消息。”   韩琦又告诉崔桃,他们安平处理案子的时候,京城这边就有谣传,说朝廷彻底剿灭了地藏阁总舵,有不少百姓放鞭炮庆祝,因此假消息宣扬得更加厉害。开封府辟谣反遭被骂无能,在朝堂上群臣对此更是声讨不断。   如今恰逢开封府处在“无首”之时,并无府尹或权知位列朝堂可为开封府反辩,所以开封府只能接受最后议定的结果,联合刑部、兵部尽快剿灭地藏阁总舵。   “这地藏阁总舵在随州的消息为刑部尚书提供,出兵迅速。”   “太蹊跷了!地臧阁才建立没几年,确实在江湖上有些名声,可江湖毕竟是小范围的,普通百姓对于地臧阁知情不多。再说他们做暗杀的营生都是偷偷进行,怎么会忽然有那么多百姓放鞭炮庆贺?”   韩琦点头应承,“确实蹊跷,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推朝廷尽快剿灭地臧阁。”   “刑部尚书也蹊跷。”崔桃道。   开封府的人都知道,刑部尚书与包府尹不对付,后来出了他儿子林三郎出事,他忍痛大义灭亲之后,更是跟开封府不对付了。   “如今这地臧阁总舵的消息,既由他知悉,他为何不一人独揽功劳,偏还要开封府出风头,他只是带着兵部从旁协助?”   韩琦赞同崔桃的看法,“嘴上说是地臧阁的案子本由开封府负责,地臧阁阁主也因我们彻查而伏法,主功不在他。”   “这我看是把开封府推在浪尖上,让所有江湖人都知道,剿灭地臧阁的就是开封府。苏玉婉若还有同伴可为她复仇,那有什么账就都会来找开封府清算。”   开封府本来就一直在对付地臧阁,自然是不惧于被地臧阁余孽或其他什么江湖人的针对。但刑部尚书这操作,倒是叫人觉得他好像知道点什么。   崔桃建议韩琦,可把刑部尚书列为特殊观察目标,得空就暗中观察看看。没问题最好,有问题那就是未雨绸缪了。   韩琦应承,朝廷命官自然是不可随监视,他会安排两名可靠的人,尽量在合法的情况下,多注意刑部尚书的情况。   韩琦在与崔桃告别之际,又听崔桃说吕公弼决定放手了,待他平复一段时间后,便会听从其母的安排和人订亲。   “聪明人。”韩琦评判道。   崔桃瞄了他一眼,然后就拉住他的手,再度劝他别太过伤心。   “破了这么多案子,见识了这么生死,自然明白逝者已矣的道理。放心,我不会有事,只是这消息传到泉州那里,怕是她又要伤心难过了。”韩琦提及生母,眼底有化不开的担忧。   “那择日我们回去探望她好不好?”崔桃马上提议道。   “我们?”韩琦凝视崔桃。   “我跟着去可能不合适?”崔桃试探问。   “是不合适。”韩琦应承。   崔桃耷拉下脑袋,点点头应承,也不多言了。   “若是未关门的媳妇儿去拜访一下,倒是合适。”韩琦随即补充一句。   崔桃蓦然抬头,正要说话,被韩琦用手指堵住了嘴。   “不用急着回答我。”   随即,他便一人提着灯笼转身离开,修长身影逐渐融于夜色之中。   再然后,崔桃就听见远处传来马车离开的声音。   ……   春丽获救之后,本想返回谏议府,被莫追雨随即打过来的茶碗给警告住了。   屏风后,莫追雨快速掉身上的黑披风和夜行衣,随即着一身飘逸的白锦袍走出来。   他不爽地看一眼春丽,又见她脚边打碎洒满茶水的茶碗,暴躁地皱眉。   春丽见状才反应过来,忙把地上的东西收拾了,再用抹布将地面擦拭干净,随即洗了手,才进屋再找莫追雨。   “大哥让我来京照顾你,你便给我惹下这么大的事。谁让你对崔七娘动手了?”莫追雨说着,就拔出腰间的匕首,食指在刀刃上轻轻擦过。   春丽忙跟莫追雨道歉,“我实在气不过苏阁主就那么被——”   “崔七娘已经带人查到了谏议府,确认了你的身份。”   春丽震惊地瞪圆眼,怎么都没想到崔桃居然下手这么迅速,而且竟精准地查到了她的头上。这怎么可能?她明明蒙着面,便是发现她是韩二郎身边的人,韩二郎身边有那么多眉眼相似的丫鬟,整个府里更是不少,怎么就能确定是她?春丽想不通,更想不明白。   “瞧你这一脸蠢样儿,还敢在崔七娘跟前现身?”   莫追雨嗤笑两声,真有点受不了春丽如此蠢。这都已经事后出结果了,她竟到现在还是想不明白怎么回事。   “这世上有太多自不量力的蠢货——”   “莫二郎饶命!我下次绝不敢了,一定乖乖听从先生的吩咐。”春丽忙跪地求饶,落泪表示她这条命不值钱,但她想为阁主报仇之后再死。   “你功夫不输于崔七娘,但脑子……呵,忍不了!”莫追雨起身便飞速移到春丽身边,左手揪住春丽的衣领,将人提起来,下一刻便要插刀。   “二郎,少主要留她。”门外这时传来声音。   莫追雨当即甩手,将春丽摔在了地上,随即也丢了手里的匕首。   “本来留你在谏议府有大用,如今全被你的鲁莽给毁了。”莫追雨背对着春丽,边洗手边嫌弃道。   一切发生的太快,春丽余惊未定地躺在地上,然后缓缓地起身,看着地上那把被莫追雨丢下的匕首。   莫追雨擦手之际,余光瞟见春丽的模样,故意没有转身。   春丽缓缓伸手,抓起匕首。   莫追雨反而勾起嘴角,当他正以为春丽要向自己动手的时候,却见春丽抬起匕首要自割喉。   莫追雨不满地撇嘴,“所以说你蠢么,前一刻还说为你家阁主报仇,这一刻又忘了先前誓言,只顾着自己寻死。”   春丽听这话,怔了怔,丢下手里的匕首哭起来,“莫二郎说得对,我太笨,我没用……”   “笨,没用,不算最蠢,最蠢的是明知道自己笨还不知改变……”莫追雨道,“行了,难得你还是忠心的,不惜命的,少主八成是看中了你这点。下去吧!安分几日,好生反思,等下次任务的时候,你若再犯这种蠢事,你就好生下地狱去跟苏玉婉显摆你有多蠢吧。”   春丽应承,连给莫追雨磕了两个响头,这才退下。   皇宫,文德殿。   赵祯落笔,一幅浅绛山水画完整地展现在桌案之上。赵祯笑请赵宗旦、赵宗清兄弟评鉴,兄弟俩相差一岁,与赵祯年纪相仿,素日他们三人便最谈得来。尤其是赵宗旦,自小就是赵祯身边的伴读。   “笔触精到,着墨巧妙,好意境!”赵宗旦称赞道。   赵宗清瞧了一眼,浅勾着嘴角,只道了一声:“还行。”   赵宗旦瞪自家兄弟一眼,意思他说话太冒犯。   赵祯却不介意,反而叹赵宗旦太客气,令赵宗清有什么想法尽管说。   “中规中矩,气魄不足,少了些凌厉。”赵宗清如实告知。   赵宗旦一听这话,更斥他不规矩,“倒不如回你的极乐观去,继续做个脏道士。”   “可别,好容易把他叫了回来,也就他能说两句实在话,挑我的画的毛病了。”平常在朝堂上,为国事挑他毛病的人不在少数,但论到诗画这种事情上,便没人说他的毛病了,偏在这方面赵祯想听实话的。   赵祯随即请教赵宗清当该如何画,才能多一些气魄和凌厉。   “官家放下心中束缚,纵情于广阔天地,自然便有了。”赵宗清随即小声问赵祯想不想试一试。   “试什么?”赵祯反问。   赵宗旦忙拦着道:“官家切莫听他胡言,他便是不正经惯了,不然怎会跑去道观多年不肯回,还自取什么道号叫双福。”   “天下福,我福,这不是极好的名儿么?”赵宗清反问。   赵祯应承,拍着赵宗清的肩膀,感慨此名极好。   夜深时。   赵宗清在文德殿房顶冒头,然后拉着赵祯一起躺在屋顶上看夜色,欣赏天上的星辰和月亮。   赵祯起先谨慎地看看前后,生怕被宫人发现他这个做皇帝的人居然爬上了房。然后当他躺下来,天的时候,那种偷偷做违背规矩的刺激感,让他莫名高兴,又见夜色正美,心情便越加好了。   赵宗清将一壶酒递给赵祯,他自己也有一壶,随即半卧在瓦片之上,高举酒壶入口。   赵祯见状,也学了一下,却弄得嘴角沾上了酒水。   俩人都笑起来。   赵宗清拿出一角绣着荷花的锦帕给赵祯擦了一下。   赵祯仰头,重新往嘴里倒酒,这一次对准了。   “好惬意!你在外为道的时候,便这样过?”赵祯问。   “比这还随意。”赵宗清笑着答道。   “好生令人羡慕,不像我。”   “可比不了官家,官家要顾着天下百姓。”   赵宗清随即仰头,往嘴里倒了一口酒,黑如墨的瞳仁里泛不起一丝波澜。   “我不在京这段日子,宫里可发生了什么趣事,官家讲讲?”   赵祯:“宫里头能有什么趣事,哪儿比得你在外头有趣。不过前段日子倒发生了一桩案子,幸而及时勘破,才不至让我跟大娘娘之间生了嫌隙。”   赵宗清听赵祯讲了经过之后,叹道:“这崔七娘我知道,便与他们同行回来,瞧着就知是不俗的女子。”   赵宗清随即就把他胃疼时崔桃帮忙冲了一块点心的事儿给赵祯讲了。   赵祯叹:“那她倒跟你有缘。”   “嗯。”赵宗清扬起嘴角。   赵祯思量了片刻,“前些日子大伯母进宫,还跟大娘娘牢骚你的婚事呢,说你不听管教,一心出家为道,怕是还不了俗,世间更是没有女子能束缚得你……”   “我的官家,日理万机,忙得脚不沾地了,怎还操心起我的婚事?快多喝两口酒,一会儿我们去作画!”赵宗清说罢,就拿自己那壶酒去‘灌’赵祯。   俩人闹到夜更深时才从房顶上爬下来,赵祯觉得颇为畅快,在赵宗清研墨陪伴之下,挥毫泼墨,这重新作出的一幅画,果然气势恢宏开阔了许多,都不必让赵宗清点评,赵祯自己都觉变化不少。   “多留宫里两日。”赵祯力邀道。   ……   次日,天未亮,崔桃就在厨房忙活了一阵。在王四娘和萍儿闻到香味儿迷迷糊糊起身,正揉眼睛的时候,崔桃已经提着食盒离开开封府了。   韩琦刚起身更衣完毕,就听张昌回禀说崔桃来了。   韩琦还以为崔桃睡一觉后,发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立刻来侧堂见她,却见她正摆着早饭在桌上。   饭菜倒是简单,一样葱油饼,一样是瓶儿菜碎焖小虾圆,数这道菜闻着香鲜,满屋子都飘着它的香味儿。   碗里的汤很清亮,上头飘着香葱碎,汤匙拨开之后,可见白如雪的豆腐块,切碎的瓶儿菜,还有金黄色的小虾圆。   汤极鲜,为虾壳熬成,要越熬越清亮,等到完全清透的时候才捞去虾壳的。   豆腐块极嫩,小虾圆是在虾肉圆里加了花椒盐和火腿烹炸而成后,并着瓶儿菜碎一起入汤,小火慢慢闷炖。   便是胃口不好的人,都难抵御这道菜的诱惑,老人和孩子只怕是会更爱吃,不油不腻,有荤有素,看似素淡地炖在一起,却能香得你觉着醉了。孩子爱肉,顺便吃了菜,对身体好。老人偏爱素淡,然其中的荤肉也不腻人,切得碎烂也好克化,吃下了也能给身子添劲儿。   韩琦让崔桃跟他一起用,他知道崔桃这么赶早给他送饭,肯定没来得及吃。   二人用饭时,皆食不言。   吃完后,崔桃忙问韩琦味道怎么样?   “最好的手艺。”   韩琦亲自给崔桃端一杯荔枝膏水来,让她下次别这样折腾地为他备饭。   “便是美味,也不贪,你能多睡会儿便好。”   韩琦伸手理了一下崔桃耳边的碎发,显然是路上来得急,发丝都跑乱了。   “少睡会儿算什么,我还能为你咣咣撞大墙呢。”崔桃热情表白韩琦道。   她知道韩琦为干尸案的事情,心情不大好,这种时候正就是需要她表现的时候。   俩人的相处之道就是这样,要在对方最需要你的时候,体现出你可以被对方需要的状态。感情要彼此形成依赖,才会促成牢不可破的关系。从喜欢、亲密、爱,到至死不渝,每一个感情等级的递增,都要经历风雨捶打,努力相处而来。   “我看你这脑袋不够硬,还是别请撞墙了。”韩琦用手轻拍了一下崔桃脑袋,嘴上说让她别说这类胡话,眼底却铺满了感动。   “六郎会为我做到什么?”崔桃随口一问。   “你会知道的。”   韩琦随即带崔桃去办正事,王钊那便也得了消息,大家就在陈留李家汇合。   李朝乐从昨晚听说韩琦派人上门询问起蔡连枝的事儿后,便坐立难安,一晚上都没睡,人一直在正堂徘徊。李家的几个儿子也跟着李朝乐一起犯愁。   这会儿熬到了早上,终于听到韩琦造访的消息。他们也算是终于忐忑到头了,等着被判‘死刑’。   李朝乐一见韩琦,便行大礼,哀戚戚地道歉,懊悔地解释经过。   “都怪我不好,我言词重了,才令她赌气去了大佛寺。说是祈福,其实是我们夫妻间怄气。去年秋天我见她竟还赌气没一点动静,便觉得奇怪,派人去问,方知她当时在大佛寺小住了三月后就走了,可人却一直没有回家啊。   我以为她还是赌气吓唬我,便又等了几月,直至年底快过年了,我见人还没回来,才知情形不对,四处打听也不知人在哪儿。我怕此事报给韩推官会被追责,便一直瞒着没敢说。”   崔桃带着王四娘和萍儿在李家后院打听了一番,大致情况确实符合李朝乐所言的那样。崔桃还把当年俩人赌气冷战真正原因,也都盘问出来了。   李朝乐刚刚一句话掠过,说是因为家中小事,实则是李朝乐见韩琦一直没订亲,还是馋着韩琦这块‘肥肉’。   李朝乐的女儿李二娘比起她大姐李大娘有过之而无不及,当年一见韩琦便误了终身,害了相思,愣是从胖圆的身材消瘦得纤纤玲珑。她总觉得自己以前没被韩琦瞧上,是因为容貌不够好,如今她容貌赛过她大姐李大娘十倍,她就觉得自己有可能了,该求一个机会,便整日跟李朝乐哭闹。   李朝乐便明知韩琦如今为官级较高,李家女儿的身份有点难配上他,韩琦当初也明确拒绝过。可终究是心里存着妄念,加上李二娘的连番哭闹游说,李朝乐听多了,便觉得真有点道理,惹得他又开始做梦了。   李朝乐便敦促蔡连枝再去跟韩琦说一说,哪怕不做正妻也可以考虑。蔡连枝却不愿开这个口了,当初她犯糊涂伤了跟外甥的感情,她自己都没脸再见,听李朝乐还不死心,便跟他吵了起来,因此才闹着去大佛寺‘守丧’。   韩琦闻得这些,脸色异样阴沉,便不管李朝乐如何道歉,都没再看他一眼。   账随后清算,先紧着查案。   崔桃和韩琦随后抵达大佛寺,询问当年蔡连枝离开的情况。确系如李朝乐所言,蔡连枝在大佛寺住了三月后就正常地离开,与她一同走的有两名陪同她来寺庙礼佛的婆子。   但跟女干尸一同身亡的却不是两名婆子,而是两名男子。   因为时隔久远,相关人员都不太记得当年更多的事情,难获得更多线索,一时间案子艰难,难有更多的进展。   崔桃和韩琦只能先回京,再重新梳理案情经过,看看是否能找到新的突破口。   崔桃也重查了三遍干尸的情况,并且进一步确认了女干尸的身份确系为蔡连枝。方厨娘说蔡连枝小时候右腿曾摔过。崔桃通过查看干尸的腿骨,也确认了这一点。但三具干尸的致死原因仍然难确定,窒息、中毒、溺亡等所有不会造成外伤的致死原因都有可能。   又过了五日后,案子还没头绪。   ……   常言道“夜路走多了能遇见鬼”,这护发露卖多了也能遇到挑事的。   今天铺子里就来一挑事的男子,声称用了铺子里的护发露之后,秃得很彻底。   说着,男子就摘下帽子,露出一整个油光锃亮的秃头。   王四娘和萍儿瞧见这一幕都惊呆了,彼此互看一眼,都在对方的眼神中找到了同感。   要说她们老大——崔娘子,那是真真厉害啊。之前还说,这护发露使用情况再坏,最多不过是让人秃头,如今这秃头就来了。   神预测,厉害赛神仙!   经这男子一闹,铺子里原本要买护发露的客人都纷纷收回了自己准备付钱的手,改为围观。   一瞧这男子就很胡搅蛮缠,王四娘脾气暴躁地骂他找茬惹事,惹得秃头男子不服气地跟他争辩,引来更多百姓围观。   萍儿则忙在旁好言相劝,柔声道:“我们铺子的护发露用过的都说好,怎么偏偏就郎君用了就秃头了呢?郎君可按照我们的说法,轻轻涂抹在发上,于一炷香后清洗?”   “废话,我还能把涂脑袋上烧了不成?我不管别人用的怎么好,反正我用了,好好地涂了,然后就彻底地秃了!你们说怎么办吧!”男子暴躁地吼道。   “这怎么可能呢,正常人用都不会有问题。”萍儿被男子吼得眼眶红了,还是坚持认为自家的护发露没问题。   “你什么意思?你说我不是正常人么?你这人会不会说话,还他娘的不如你旁边那个丑娘子会说话呢!”男子更加暴躁的嘶吼,被萍儿的说话方式气个半死,随即他就回身,低下他锃亮的脑袋瓜儿给众人瞧,“大家看看,都帮忙看看,我这脑袋上还有一根头发没有?”   围观的众人见状,都伸长脖子凑前仔细看。哎呦,可真是,这位郎君的脑袋瓜儿比有些娘子的脸蛋子还细腻,溜溜光,锃锃亮,真真是一根头发看不见。   “没有!”   “没有!”   “没有!”   ……   众人纷纷附和。   “没——有!”一名八岁的男孩,踮脚特仔细地看了这男子的脑壳,从前到后,从左到右,然后用超级响亮的嗓音,落后于众人附和声,悠长且声脆地喊了出来。   秃头男子:“……”   一脸无奈地看了男孩一眼,转即就把怒火撒向王四娘和萍儿。   “看看看,所有人都瞧见了,我脑袋上现在一根头发都没有!”秃头男子提及这点,就暴躁。   王四娘和萍儿一看这事儿她们处理不了了,再闹下去,整个汴京城以为她们家护发露不好用,那就太惨了。这生意才做了一个月,她们挣钱的瘾才刚起来。   崔桃随后就被王四娘和萍儿急急地请了过来。   秃头男子打量一眼崔桃,艳羡的目光在崔桃乌黑亮泽的发髻上停留了片刻,便愤愤地质问崔桃:“你就是这铺子的掌柜?”   “嗯,是。”崔桃笑着应一声。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   秃头男子见崔桃的态度还算不错,跟她身后那两个伙计比起来,简直好太多。   秃头男子这才气消了些,指着自己的秃头,问崔桃怎么办,“就是用了你家的护发露,我现在一根都发都不剩了。”   崔桃请秃头男子低头,让她看看他头的情况。   崔桃的目光在秃头男子整个光滑的头部扫视一圈后,蹙起眉头,口气颇为同情地问询秃头男子。   “原来就挺秃的吧?”   “胡说!有头发!这,正中央,有三根!因使了你们的护发露就没了!你要是不赔,我就天天喊你们护发露不好用!”   男子听了崔桃的话,像是一朵被点燃了马上要冲天爆开的烟花,再度暴躁地叫嚣道。 第76章   围观的众人哄然大笑, 还以为这男子满头浓密的头发,使了护发露之后全秃了,结果就三根而已, 那还不是说掉就掉?这分明子在无理取闹!   大家纷纷指责这男子。   “我怎么无理取闹了?我问你们,这罐子东西叫什么?护发露, 连我三根头发都护不好,还不如清水呢,好歹用清水的时候还没掉,这算什么狗屁护发露!正是因为少,我才想仔细养护着。若不是护发露有问题,那它们怎么以前都在,偏就我用完之后掉了?不怪他们怪谁啊?”秃头男子愤愤然反问众人。   众人这么一听,秃头男子还真是有理有据地无理取闹。纷纷住嘴, 只是笑看热闹, 不说了。这秃头男子身材高大健壮, 两个胳膊特结实,瞧着就不好惹。只怕他们再说两句, 会被这秃头男子暴打上两拳。   王四娘气愤地跟崔桃道:“你瞧瞧, 他就这样, 蛮不讲理,还骂我是丑娘子!要不是崔娘子说不管客人说多难听的话, 多能闹事儿,都不能动手, 我真想抄我的大刀跟他比划两下!”   “他还说我说话难听!我说话怎么就难听了?”萍儿也跟着委屈地抱怨,眼眶更红了。   “这位郎君刚才也说了,这是护发露,主要效用是让头发变得顺滑黑亮的, 可不是防脱。郎君要留着那三根头发,每日用它洗一洗,也是有些黑亮效用的。”崔桃解释道。   “护发难道不应该保护它们别掉么?不然怎么叫护?”秃头男子狡辩质问。   “护发是保持头发原本的状态,让头发看起来漂亮。若头发本来就要掉了,可拦不住。若郎君想要它尽量不掉,该用防脱发的,不过防脱也阻止不了头发不掉。掉发生发,就跟四季更替一样,是自然之律。郎君秃成这样的主要问题是在于只掉不生,所以正确的对症方法是应当用促生发的才行。”   崔桃声音清澈,讲道理的时候音调不急不缓,让人听着觉得特舒服,也特有道理。   大家纷纷称赞还是掌柜通透宽容,这要是换做一般人遇到这么无理取闹的客人,早就气疯了。   “那你们铺子里有么?”秃头男子仿佛听不到众人的议论,只关心生发问题。   “没有,但可以为郎君特制。”   秃头男子马上一脸喜色地问崔桃能否保证他一定长头发。   “保证不了,有病请大夫吃了药,就一定能保证药到病除么?如你这般要求,这世上都不会有死人了。”   崔桃告诉秃头男子,她可以保证让秃头男子至少长回三根或以上数量的头发。如果长出来了,秃头男子便要为今天的行为道歉。   秃头男子犹豫着。   “怎么,挺大个男人有胆量闹事,没胆量承认自己犯下的错误?”崔桃嗤笑反问。   “行!前提是你得我把我三根头发弄回来!”   崔桃轻笑,“这是自然。”   原本长期已经脱发不长头发的毛囊状态如何,崔桃不确定,但这刚脱落的还是可以抢救一下的,再贫瘠的土地,多施肥,令其长出三根草来肯定是没问题。   崔桃让秃头男子进铺子里等候,随即就抓药做了药膏,令男子每日傍晚来铺子涂抹,还令他规律饮食,不准熬夜。   “住哪儿,叫什么。”崔桃问。   “葫芦巷,冯友山。”   “去吧。”崔桃道。   冯大友愣了愣,然后就走了,走之前嘴里还念叨着如果长不出来他就把这铺子掀翻了。   “就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人。”萍儿气道。   “就是,崔娘子就这么放过他了?回头要是头发长出来了,他却耍赖不来道歉怎么办?”王四娘掐腰不满道。   “会回来的,没瞧他多渴望要头发?真能生发出来,他怕是要跪地哭求了。”   ‘预言’没过多久,王四娘和萍儿就见识到了曾经身躯庞大、叫嚣着要掀铺子的冯大友,如今哭哭啼啼像是个失去母亲的柔弱婴孩,恳请王四娘和萍儿把那生发药膏在他脑袋上都涂一涂,可别只涂脑袋中间那点地方。   王四娘和萍儿都凑过来瞧冯大友那原本很秃的头顶,如今刚好就在她们每日点涂的脑壳中央,长出一撮青青的头发茬。   王四娘:“哟,这颗不止三根了,感觉能有七八十根了。”   “正正经经的一撮。”萍儿附和道。   “我有头发了。”冯大友泪眼婆娑,激动道。   此后半个月,就见崔七娘的铺子前,每天都站着一位秃头男子,卖力地喊着护发露好用。有人见他头秃,笑话护发露由他来吆喝不合适。冯大友便赶紧低头秀脑壳儿,给众人瞧他头顶日渐增长的一撮黑发。   护发露邻铺的掌柜和伙计们,天天都能看见冯大友吆喝,是眼见着他脑顶上那撮头发一点点长长了。奈何只有这么一撮,不过却是黑漆漆得锃亮,还别说,跟他脑壳其它秃掉的地方交相辉映,都亮了!   为期半月的道歉结束了,冯大友还是赖在铺子里不走,求生发膏。   “这我们可不负责,我们娘子说了,只管给你长回来三根以上,可没说要管你满头。再说药膏都用完了,就那么点,我们也不会配。”王四娘摊手道。   萍儿善解人意地微笑:“你可以去找崔娘子求求看。”   “好啊,那崔娘子人在哪儿,这都半个月了,我都再没瞧见她。”冯大友好奇求问。   “人好找,去开封府问一嘴就是了。”萍儿依旧微笑。   冯大友愣了愣,确认再问一遍,得知真的是开封府,后怕地满脑门子冒冷汗。原来这位崔娘子竟是官府的人,他记得之前汴京城内盛传过开封府里有一位厉害的崔娘子,莫非这个崔娘子就是那个崔娘子?   “对呀,去吧。”萍儿笑着鼓励,眼中满满地期待。   冯大友慌忙告辞,万万没想到自己惹到了开封府的人!   但到了下午,冯大友又不甘心地跑了来,小心地跟王四娘和萍儿打听崔桃脾气好不好,他如果真去找她会不会被抓之类云云。   “抓是不可能抓你,咱可都是按规矩办事的衙差。但不理会你是极有可能的,崔娘子正忙活干尸案呢,没头绪。”   冯大友再细打听干尸案的情况,讪讪地去了。   干尸案最棘手的问题就是无法确定死因,没有死因就没有办法估计作案手段,进而无法推敲作案的途径、地点和环境。   正当崔桃以为这桩案子可能要变成悬案的时候,冯大友突然找上她了。   “我听说崔娘子在查干尸案,没头绪,还听说尸体在青窑发现的?”冯大友问。   崔桃瞧他似乎知道点什么,让他有话就说。   “崔娘子的生发膏可真好用啊,小人这里的头发都长出来了,这要是长满头……”   “说过,保证不了。”   “不需要保证,崔娘子只要再多给小人一些生发膏就行,求求你了!”冯大友见崔桃不为所动,忙告诉她干尸案的事儿他查出点消息。   “说说看,真要是消息有用了,便送你一大罐。”   冯大友马上告诉崔桃,他其实在街道司做事,是个屯长。   这汴京城内的街市热闹,摊贩多,自然就会生出很多问题。比如侵占街道,违法搭建,穿凿垣墙,丢秽污之物,这些都需要有人专门的进行管理。道路司就是专门负责管治这方面问题的部门,除以上所说的内容之外,还管道路的维修、积水、交通等等。   可以说道路司就是汴京城内的城管外加交通警察,他们是由五百名士兵组成,统一着青衫。   街巷里的商户、摊贩们有不少都是爱占便宜耍流氓的,甚至会有暴力抗法,所以道路司的人基本上个个都练就了大嗓门,样子也看着比较蛮横。冯大友是个屯长,下面掌管五十个兵,这本事自然也更厉害些,嗓门也比一般人大。   “难怪你去我的铺子,那么凶横、理直气壮、胡搅蛮缠,原来是在自己的地盘上撒野呢?”   “不敢不敢,小人这是在关公面前耍大刀了。不过小人是真在乎那三根头发的,就剩三根了,没了就意味着小人真没头发了。”冯大友可怜巴巴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脑袋这么多地方都是光着的,啥时候都跟头顶那样长上头发,唉。   冯大友随即跟崔桃讲他打听到来的消息,青窑那边有以陈三郎为首的一帮十几岁少年,得闲就去街上耍流氓,还会扮劫匪去路上吓唬人。孩子们小打小闹的,东一头西一下,经常都是一时兴起悄悄地干。知情的人不对,都是跟他们要好的一些人,会偶尔听到他们吹嘘两句。   冯大友憨笑着告诉崔桃,他如今管街管得也算是半个流氓了。不过倒是跟一些摊贩不打不相识成了好友,还能在那些小流氓跟前立了些威风。所以他凭这缘故,去好一顿求人和费力打听,才打听到这些。   “看来这关公的大刀也有不好用的时候,得用你们的打狗棒才行。”   崔桃感慨冯大友所言是个线索,她会命人暗中查实。   “这些人自成一小帮派,秘密捂得紧呢,怕是不好查。”   冯大友还告诉崔桃,他们那些人中谁要是做出卖消息背叛的事儿,那必然会遭其他人围攻。即便是没参与陈三郎的事儿,只要是事不关己的儿,他们绝对不会多言。要是正经官府的人去问他们,那更是不可能有人会说,站出来作证了。   “不知道时,可能是查不到。但这知道了,就自有办法了。”崔桃让冯大友傍晚的时候即可去铺子里取生发膏。   冯大友千恩万谢,给崔桃再三行礼才告辞。   王钊来找崔桃,瞧见一秃头壮实的男子再三给崔桃道谢,好奇地问:“崔娘子这是又降服了哪一路妖怪?”   “道路司的。”崔桃随即将陈三郎等人情况讲给王钊。   “陈三郎?便是罗大郎特意挖出干尸,要在人家生辰宴的时候,拿干尸吓唬的那个陈三郎?”王钊不禁唏嘘,“原还以为他是个无辜的,想不到竟可能跟他有干系?”   崔桃点点头,请王钊务必细致勘察,“尸体在青窑发现,必该是可能了解内部情况的人所为,只是官窑内雇工人数过百,又是一年以前的事了,加之他们自己还抱团自成一小帮派,就更难查了。瞧他们怎么排斥罗大郎在外,便可知一二了。”   王钊请崔桃放心,他会亲自督促,派人暗中小心注意陈三郎等人的动向,并彻查他们之前的行动轨迹,看看是否能找到案子相关的证据。   “那金步摇的图,我已经按照方厨娘的描述还原,画了出来。”崔桃取来给王钊。   时隔这么久,金步摇可能早已经被拿到陌生的首饰铺等地方售卖,可能是找熟人卖了,也可能还被凶手留着并没有拿出来。凭此来追查线索,如大海捞针,可能性不大,但有总好过没有。   王钊见这图画得精细,不禁感慨崔桃对这案子格外上心,这段日子因没有线索,瞧她吃饭都没有以前兴致高了。莫不是因为这案子跟韩推官有牵涉的缘故?不过说起来,崔娘子和韩推官不论在外貌上还是在聪明脑袋上,都十分相配。   不过崔娘子的好,也非人人都认同,世俗眼光避不了,仵作是下贱活计,女子抛头露脸在府衙做事,谁知韩推官家里头会不会计较?多半会计较吧,他可是出身世宦之家,文官们骨子里都清高,注重门第匹配……   “想什么呢,走神了?”崔桃问。   想我们崔娘子这般厉害,绝不该被任何人嫌弃!   王钊心里这么回答,嘴上笑着敷衍,“唉,肯定是我今儿跑太多,累了。”   王钊讪笑罢了,跟崔桃告辞。   崔桃便过来找韩琦。   韩琦本是正专注在一本册子上书写什么,见崔桃来了,淡然将册子合上,压在手下,然后淡笑着问候崔桃是否累了,让她先喝口茶。   崔桃听话地喝了一口后,就跟韩琦回禀了陈三郎的情况。   韩琦应承一声,接着告诉崔桃:“也就这几日,仲文会来开封府上任。”   仲文是韩综的字。   虽然早知道韩综会来开封府做推官,但这会儿听到消息,还是觉得有些惊讶。   傍晚,崔桃在慈明殿见过刘太后,给刘太后讲了近来的案子,刘太后听得好奇不已。她饶有兴致地再问崔桃这干尸案接下来如何,却被告知还在待查中。   “你这丫头,好生能吊我胃口。”刘太后笑了笑,本想催促崔桃快先把案子破了,好让他知道结果,但转念想这话却不能说。回头把这丫头催紧了,她便不愿主动来宫里跟她讲这些有趣儿的案子和故事,岂不是无聊。   “还有一趣事。”崔桃又跟刘太后讲了冯大友为三根头发闹铺子的事儿。她当然不会真的跟刘太后提起冯大友的名字,只是用某百姓代替。   刘太后被逗得捂肚子直笑,连端庄仪态都快顾不上了。   赵宗清就在这时被罗崇勋引至殿内。   崔桃见赵宗清一身富贵打扮,给刘太后行礼时称其为叔祖母,方知道了赵宗清的身份。原来双福道长是已故魏王赵元佐的嫡孙,延安郡公赵允升的幼子。崔桃对于赵宗清倒知之甚少,不过赵允升的次子赵宗旦,她倒是听说过一些,年七岁时便被称赞聪明如成人,因此被选中成为了赵祯的伴读。   “你这皮猴子来了宫里便不消停。”刘太后见到赵宗清,脸上的笑意更为灿烂,忙唤他道跟前来,抓着赵宗清的手臂上下好一顿打量他,随即就掐了他一把。   赵宗清笑着叫疼,直喊叔祖母欺负人。   “当吃一记打,你祖父病重,你竟还能在外头逍遥呢?”   “床前孝敬的孙子却不差我一个,可在道观里为祖父祈福的孙子却只有我一个。”赵宗清答道。   刘太后无奈地摇摇头,对崔桃道:“他便是这般,无理辩三分。”   赵宗清这时才看向崔桃,温和地对她一笑,“想不到能在这再见面。”   崔桃微微颔首。   刘太后听说俩人见过,问了缘故后,又骂赵宗清不好生爱惜身体。   赵宗清扫过一眼崔桃,在刘太后身边坐下来道:“她在这倒是乖巧,同行的时候,她才是个正经的皮猴子后,我与之比起,万万比不过。”   “是么。”刘太后笑了笑,感慨她就是喜欢活泼些的孩子,这宫里头最不缺的就是死气沉沉,最缺的便是像他们这般爱蹦跳的年轻人。   崔桃随后从刘太后这里告辞,走了没多久,就听到身后有追来的脚步声。   齐殿头奉罗都都知之命来护送崔桃出宫,一见这光景,忙识趣地放慢脚步,拉远点距离。   崔桃立刻驻足让路,请赵宗清先行。   赵宗清笑了下,“谢你上次一颗富贵神仙饼之恩,回头送你本书。”   她本欲表示不必如此回礼,但赵宗清坚持,她便只能行礼谢过了。   赵宗清便对崔桃摆了摆手,率先去了。   等崔桃回到开封府没多久,便有郡公府送来的书递给了崔桃。一瞧这书是孤本,名为《杀鬼咒》,崔桃翻了几页之后,便找到了赵宗清之前跟她说的化鬼符。此符若贴在刚死之人的眉心之上,便可杀鬼,令其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看来她的失忆倒未必跟这种符咒有关系,若真有关,她应该连鬼都做不成,直接灰飞烟灭了。或许她当初就是凑巧倒霉?   崔桃挠了挠头,倒觉得自己其实也没必要太过纠结这件事。失忆不见得不好,过于纠结沉溺于过去,并不会给自己带来快乐,还是快乐地活在当下最好。谁没点过去呢,只不过她比一般人更霉点罢了,也不见得有多稀罕。世人皆苦,只有让自己活得精彩快乐,才是真稀罕。   韩琦来找崔桃,得知赵宗清的身份后,又瞧了一眼崔桃手里的书。   “怎突然好奇起这个?”   苏玉婉和崔十娘身亡时曾被人焚烧符纸的情况,一般人见了,比如他,也只觉得这大概是凶手的习惯,说明凶手信‘道’。崔桃对此的反应不止这些,她似乎还想要深入探究别的情况,而这情况似乎跟她自己有关。   韩琦总觉得这里面有一些他不了解的情况。其实照理说,娇姑对崔桃的教诲,确有各方面的涉猎,崔桃也确实聪明,可是短短三年时间,她能把这写东西都学会了,真正做到熟练地加以运用么?比如验尸,娇姑肯定没教过他,不过韩综说过崔桃看过很多书。   韩琦记得崔桃第一次验尸的情形,非常理智、淡定和有条理。假设她真研究验尸的书籍,并且研究透了,但没有相关的实勘经验,仅凭领悟高够聪明,真能做到这种地步么?   有些事情,在别人那里算是有理由可糊弄过去了,但韩琦太了解整个案子的经过,以他深知情况不对,却没有深究。怕深究了,问多了,把人吓跑了。   当下就很好,这样的崔桃就很好,他不管这其中有什么‘道学’在里头,他知道眼前的崔桃就是他认定的女子。   “那天去道观祈福,随口一问,谁曾想碰得这么准,遇见了双福道长。如今他把书送来,我自然要看一看。”崔桃解释罢了,仰头笑问韩琦,可知道她那天去祈福什么了。   韩琦闻言笑了,身子靠在桌案边,微微倾身凝视她:“听你此言,倒让我觉得像是与我有关?”   “嗯啊。”崔桃应承,勾住韩琦的手指,“希望我们能有以后。”   韩琦应承,表示肯定有。   “但我觉得六郎的家人未必会立刻同意,或许需要些时间游说。”   韩琦伸手轻轻捏了一下崔桃的脸蛋:“不必担心。”   ……   隔日,王钊的调查有了进展。   陈三郎这伙儿人确实爱玩儿,半带着耍流氓,喜欢扮劫匪吓唬路人。他们吓唬几次之后,真有一次偶然成事了,得了几袋黍米的便宜,那之后又干过两次,好像都是来真的了。   因为消息打探来源于跟他们这群人关系较近的邻里,平常只听些只言片语而有所猜测,至于他们是否真做了劫路匪,在哪儿抢劫,抢谁的东西都不得而知,所以还不能完全确定就是事实。   但可以确定的是,在一年前,他们突然就不干吓唬路人这种事了。如今他们最多是搭帮结伙地去别人家蹭喜宴吃,或是半威胁地要钱,若不给就闹事。   这办喜事的人家,谁不想和和气气、顺顺利利地把喜事儿办好?就算是他们占理,这些人耍流氓违法,可闹得非要报官抓人,他们会觉得晦气惹人笑话。再说把这些小流氓关进去几天后,再放出来报复他们,也是徒增烦恼。所以倒不如舍出四五十文钱,买个太平,干吃这个哑巴亏。   “竟还有这种人,太气人了!”萍儿愤愤不平道,义愤地恨不得现在就把那帮恶心人的家伙都铲除了。   王四娘挠了挠头,其实这情况她倒是常见,以前在山寨里的时候,比这更流氓的事儿她都见识过。   “现在就差找到三名被害人与陈三郎等人相关联的证据。”   崔桃还疑惑一件事情,当初跟着胡连枝的两名婆子那里去了,为何是两名男子跟她同葬?崔桃觉得,这很可能是破案的关键点。   如今胡连枝身上的衣物为何朴素,倒是可以解释了,守丧之人常穿半旧的素衣,粗麻布衣裳也有可能,毕竟在寺庙清修。   寺庙的人已经不记得当年胡连枝离开时在具体哪一天,只大约记得是在去年五月下旬的时候。不过倒是可以根据胡连枝穿着雨天才需要穿的鞋子,再根据大佛寺当地的县志查看天气记录,五月下旬刚好只有一天有雨,便是在五月二十八日。   李远搜集了东京地界包括汴京和周围几个县的失踪上报记录,根据五月二十八日,进一步缩小报失踪人员的范围,最后确定了两名失踪男子的上报记录最有可能,在五月三十日陈留县张家村有俩村民失踪了。   俩村民那日相约一起上山打柴,但之后就不见回家了。起初家属还以为这俩人借机偷懒,跑什么朋友家玩儿去了,但等了两天四处找都不见人,才意识到情况不对,便赶忙上报县衙。整个村子也都出了人,在俩人打柴的地方寻找,却只在林子里看到了有树枝被砍过的痕迹,却不见人,也不见被砍下的柴火以及柴刀。   从俩村民砍柴的地方到回村子的路,并不路过青窑,但那里距离青窑却不远,走另一个岔路口,再行千米就是了。   案情越来越清晰了。   崔桃最计较的还是跟着胡连枝的那两名婆子。   假设胡连枝在回家途中,偶遇陈三郎等劫匪,然后遇害,那两名随行婆子哪里去了?李家那边并没有俩婆子的消息。而俩婆子若也同胡连枝遇害的话,为何没有跟胡连枝埋在一起?从凶徒随意处置三名死者尸体的手法来看,他们并不像是会勤快地另挖坑,将另外两具尸身去另做处理。而且另做处理的意义是什么?两名婆子的身份也没有多特殊。   “你怀疑这两名婆子还活着?”韩琦问出了崔桃的心中所想。   崔桃点点头,“若还活着,为何这么久不敢回李家?是怕陈三郎那些人?还是他们的同伙?”   韩琦听到崔桃最后一句疑问,冷冷地眯起眼睛,“俩婆子都有夫君孩子,倒可以去他们家瞧一瞧。”   崔桃马上赞同韩琦的提议,随后就带着李远和萍儿去了周婆子和孙婆子家。俩家男人都是种地的,周婆子有三个儿子,都还没娶亲,孙婆子有俩女一子。   俩家靠一年种地的收入,养着上有老下有小的家,生活只能算清贫。   崔桃以彻查干尸案了解情况为由,在这两家四处看了看,周婆子家厨房还有剩下的半碗猪肉没吃完。孙婆子家女儿待嫁,嫁妆里还有缎面的被子,瞧其大女儿头上带着银首饰,也是要几个钱的了。   李远跟两家男人闲聊,了解了俩男人近一年来的营生,没什么变化,还是种地,甚至都没干什么多余的闲活儿。   萍儿温柔,倒是能跟孙婆子的大女儿聊得来。孙婆子的大女儿透露,她的嫁妆都是她娘在失踪前给她辛苦攒下来的。   “你娘至今失踪没消息,你如今筹备着出嫁可还行?我可没有指责你的意思,是担心邻里那些人笑话你,咱们可得好生跟人解释才行。”萍儿轻声道。   孙婆子大女儿道:“我本也是这样想的,但我爹说我娘要是一直不回来,我还能一直等下去不成?再说我夫家那边妈妈身子不好,也盼着我早嫁过去,等不起了。便说拿喜事冲一冲两家,这边出嫁,那便娶,两厢都算冲了,说不定就有好事儿发生。我想想也是这个理儿,就应了。”   萍儿点点头,应和这话确实有道理。   崔桃在萍儿和李远跟各家人聊天的时候,又瞧见周婆子大儿子衣服上的补丁针脚粗糙,歪七扭八,显然像是他自己动的手。而小儿子身上的衣裳有破损之处,都被针脚细密地缝补上了,手法很细致。这一家子除了周婆子的丈夫,上还有一位老父亲,下面便是三个儿子,都是男人,缝补衣服的针脚能这么细腻,倒是有点稀奇。   崔桃便把周婆子的七岁的小儿子唤来,问他这衣服上的破损处是谁缝的。   小儿子低头看向崔桃所指,摇了摇头,表示他不知道。   “原来是破了,但等我穿的时候已经补好了,爹爹不让我多问。”小儿子乖乖道。   崔桃笑着拿出一包点心给他,夸他乖巧。   随即,她便带着李远和萍儿告辞。   萍儿跟崔桃急道:“我看这家人有问题,怎么不抓?”   李远点头附和,也很不解。   “暗抓。”崔桃道,“别打草惊蛇,我看孩子们未必知情,只抓大的。”   这之后,李远就找了村里的德高之人,令其告知俩家男人有钱多活儿少的事儿给他们做,但要离开家三天。俩男人当即就答应了,收拾了东西出来,转头就李远带人控制住了。稍作恫吓审讯,俩男人就招供出了孙婆子和周婆子的所在。   俩婆子如今就住在距离陈留县不远的梅花观内,扮成了女冠在观内洒扫,帮忙做菜。等见了开封府的人来,俩人都吓傻眼了。当被质问指责她们杀了胡连枝,俩婆子吓得立刻跪地哭着喊冤,表示她们真没杀人。   “是陈三郎他们干的!”   一听这话,开封府众人都松了口气,如今总算眉目清楚了,就差顺藤摸瓜,敲定相关证据,拿住陈三郎等人。   王钊厉声呵斥二人痛快招供,否则大刑伺候。   周婆子和孙婆子都吓得哆哆嗦嗦,俩人边哭着边彼此互相看了一眼,便你一言我一句地交代经过。   “那日娘子要回家,我们本就是赶着驴车去的,便赶着路驴车回去。谁知要到陈留了,突然有十几个人半路劫车,抢了我手里的鞭子,把车劫去了青窑那里,那天窑里没人,便只有陈三郎他们那些人。”   “陈三郎他们嘻嘻哈哈,要抢了娘子所有值钱的东西。娘子别的都舍得,唯独那金步摇她不愿给,死攥着抱在怀里不撒手。”   俩婆子说到这都哭起来,开始语无伦次。最后花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大家终于捋清楚整个经过。   陈三郎他们见胡连枝反抗,便更起了玩心,就戏耍起胡连枝来。当时窑厂内正好有一水池,不算深,只到人膝盖那么深,是用来做砖和陶器的用水。   陈三郎等人就将她按进水池里,呛得娘子挣扎直咳嗽。这时,墙后头忽然有动静,陈三郎他们发现有俩男人躲在后头,俩人意识到被发现后立刻就要跑。十几名少年,其中不乏脚力好速度快的,很快就把那俩人抓了起来。   质问之下,便得知俩人是附近的村民,因打柴回来的路上,瞧见陈三郎等人的作为,就跟了过来想帮忙。他们喊着陈三郎犯法,他们要去报官。   陈三郎一听这话便生气,把那俩男人也按进池子里,要给他们长教训。十几个人围着看胡连枝和俩村民在水池子里挣扎,大笑不止,还时不时踩着他们三人的背,不让他们露头出来。结果没多久,胡连枝和那两名村民便不动了。   陈三郎等人这才意识到出事儿了,把人捞上来后,发现人不动了,先是吓傻眼了。随后就让周婆子和孙婆子在一砖窑旁挖坑埋尸。周婆子和孙婆子就选了好挖的沙土,挖完了之后,就把三具尸体搬了进去,埋上了。   “我们当时不这么干不行,他们要我们也掺和一脚,就算我们也有份儿杀人了。他们说这样我们才信我们不会报官,若敢报,他们会众口一致说他们跟我们是同伙,是我们指使他们杀人的。”   “我们真怕死,只能按照他们的吩咐处置尸体,事后一声不敢吭,只能躲起来……   真是作孽啊!我们对不起娘子!”   周婆子和孙婆子后悔不已,痛哭流涕磕头认罪。   由此,便缉拿了陈三郎等人。情况竟真如周婆子和孙婆子所言那般,陈三郎等人众口一致表示,是周婆子和孙婆子使钱收买他们,让他们杀了胡连枝。   “混账!你们再扯谎,便吃板子,大刑伺候!”王钊抄起木杖踱步到陈三郎等人跟前,万般嫌恶地叱骂道。   “若他们所言属实呢?”一直坐在上首之位沉默的韩琦,突然冷声道。 第77章   陈三郎闻言忙给韩琦磕头,“确是那俩婆子命我们劫了她们家娘子,小人们只是想图财而已,谁想到她们竟趁机下狠手,将她们家娘子给淹死了,连跟踪过来的那俩打柴的都没放过!”   “依你之言,你们十几人在旁皆没有动手,只她们俩婆子杀死了三人?”崔桃质问。   陈三郎忙道:“小人们有罪的,小人们确实动手了,但小人们只是想把他们三人绑了起来,吓唬两下罢了。也怪小人们年纪轻,激动起来就说话不过脑子了,不小心把她们俩跟我们合伙的事儿给说了出来。谁想那俩婆子心狠呐,趁机就将他们踹进了水池子里,把三人都给淹死了!   她们说事已至此,如果不这么做,大家都得倒霉。为堵我们的嘴,她们将胡娘子随身带的嫁妆大部分都分给了小人们,还让小人们去处置尸身,让大家就此把这事儿忘干净了,以后谁都不准提,不然大家就一起坐大牢。”   陈三郎接着表示,他们都胆儿小,正好那时候青窑来人了,他们不敢冒险运尸出去,就暂时将尸体掩埋在砖窑旁的沙堆里。   他们知道那砖窑不用了,沙堆暂时没人动,想等着回头得机会的时候再将尸体运走。但他们这些人谁都不敢再去碰那三具尸体,拖着拖着时间就长,便想着那么长时间尸体都烂了,化成白骨了,也认不出来什么,便是挖出来也不怕,所以就干脆不管了。   直到前些日子开封的人来查,他们才得知那三具尸体居然变成了干尸。   “小人们素日偷奸耍滑,吓唬人占便宜,是小人们不对,小人们有罪,但小人们真的没有杀人啊。求韩推官明鉴!”陈三郎大呼喊冤,给韩琦磕头。   韩琦便问陈三郎,可记得事发那日具体是哪一天。   陈三郎:“五月二十八,小人平常不怎么记日子的,但是因为那天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所以小人记得特别清楚。”   韩琦又问他在五月二十八日那天什么时候劫人,陈三郎回答是在下午。   “当时可下雨了?”韩琦再问。   陈三郎愣了下,皱眉仔细想了想,“记不太清了。”   再用同样的话去问孙婆子和周婆子,两人也答了同样的日子,是在午后出发,是否下雨她们也都说记不清了。   随后,王钊带人接着审问了跟陈三郎一同被抓的十几名跟班,所有人口供一致,跟陈三郎的描述所差无几。   “既然他们早已经知道开封府查到了干尸,若提前做好了准备串供,也实属正常。”崔桃倒并不认为这些证供全可信。   “那到底这两帮人谁说的是真话?”李远觉得自己把脑瓜皮挠破了,也想不明白。   好容易这发生在一年多前的案子终于有眉目了,查出来的嫌犯俩帮人还各执一词。李远急得现在只恨自己当时不在现场,这样就能知道真相了。   崔桃望向韩琦。   “据本地县志记载,五月二十八上午天晴无雨,至晌午突然变天下了大雨。胡氏在大佛寺礼佛已不是一日两日了,为何偏偏在这日下雨的时候,急着赶路回家?”韩琦道。   县志记载的天气情况,必然是准确得,肯定比陈三郎、周婆子等人准确得多。   “必然是出于什么缘故所以才着急回去,而这个缘故孙婆子和周婆子并没有讲述,可见她们二人在这事儿上撒了谎。”   崔桃应和之后,话锋一转。   “但陈三郎等人的证供也有问题,俩婆子若真是心狠之人,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喊来陈三郎等十几个人帮忙动手。她们都是贴身服侍胡娘子的人,自己动手的机会有很多,何必让那么多人知情,平添风险不说,还要平分钱财。”   韩琦点头赞同崔桃的话。   李远听完这些话就更糊涂了,他挠了挠头,认真地捋了一下,“也便是说,人确实可能是陈三郎他们所杀?但是两个婆子也不算无辜?”   “两方皆在撒谎,”韩琦总结道,“皆说着有利于己方的证词。”   罪犯想要通过狡辩,来逃脱重罪惩罚。这种情形在案件审理的过程中十分常见。   崔桃令王钊取来金步摇的图,分别去问俩婆子和陈三郎等人,他们是否见过这金步摇,去向又在何方。   陈三郎等表示见过,他们把金步摇从胡连枝手里抢过来之后本想留下,但是被俩婆子拿走了。俩婆子则都表示金步摇被陈三郎他们拿走了。   崔桃便让他们双方当堂对峙,两方便在朝堂上互吵了起来。   “我这儿正好有几张言咒符,你们只要举着符纸发誓,一会儿说完了,纸一烧便会灵验。”   俩婆子当即发毒誓说那金步摇他没拿,她们不得好死,一家子都不得好死。   到陈三郎等人这,却有几个人明显露怯,犹犹豫豫之后才跟着陈三郎那样举手,跟着发了毒誓。   陈三郎应对堂审的态度,的确嚣张,如果只是他一个人受审,崔桃可能也难判断出什么。但架不住他们人多,总有人心思软弱些,胆子小,便容易露破绽。   情况已经很明显了,人应该是陈三郎等人所杀,俩婆子在这点上没撒谎。   崔桃反而不审陈三郎等人,这些人明显串供好了,没有证据破他们,他们应该都会死咬着牙不认。崔桃令他们下去,先审周婆子和孙婆子。   崔桃随即便提及周婆子的儿子和孙婆子的女儿,“刚去看过他们,个个模样好,懂事儿爱笑。”   周婆子想到自己尚且年幼的小儿子,孙婆子便想到了自己即将待嫁的女儿……   “若非有你们出言挑唆,胡氏会在雨天焦急赶回家?下着大雨呢,陈三郎等人便是喜欢在路边扮劫匪吓唬人,也不该傻到在那种天气,不确定地在路边淋雨傻等。只有一种可能,他们确定他们会等来人。陈三郎说是你们雇佣了他们,这点应该属实,没有撒谎。”   崔桃的话,令周婆子和孙婆子都开始紧张地头上冒冷汗,身体微微地颤栗。   “此案若是你二人教唆指使,即便不是你二人亲自动手,也确系为主谋,该如何判刑?”崔桃看向王钊。   王钊高喊:“仆谋害主,罪加一等,斩立决!”   周婆子和孙婆子听到‘斩立决’三个字,吓得浑身剧烈地哆嗦了一下。   “想想你们的孩子以后还会在外人面前抬得起头么?你们就是杀人犯!出嫁?谁敢娶?娶妻?谁敢嫁?那可是杀人犯的女儿和儿子!”   崔桃转头又问李远可愿意让自家女儿或儿子,嫁娶给这样人家的孩子。   “我疯了么!疯了都不会!我只想让他们滚远点!”李远配合出一脸嫌恶。   “你们就是主谋!”崔桃重复指认道,“不管你们是否亲手杀人,你们也是主谋!”   周婆子难以背负这样的名,惊得瞪圆眼,直摇头:“不不不,我们不是!”   “我们没杀人!我们没想胡娘子会死啊!”孙婆子也慌了,跟着辩解,“这不是我们的主意!不是我们指使的,是李二娘!李二娘!”   出来了。   崔桃不禁看向韩琦,此时他的脸色已经阴冷到谷底。因为他很清楚,牵涉到李二娘意味着什么。   惊堂木响彻整个公堂。   周婆子和孙婆子都不敢再撒谎,相继老实招供。   自从胡连枝离开李家去了大佛寺后,李二娘就会时不时地派人去找周婆子和孙婆子,不是送钱就是送物,嘱咐周、孙婆子好生照料胡连枝。周、孙二人本就是看着李二娘长大,对李二娘的感情更深厚些。她们见李二娘如此善解人意,不禁更心疼起李二娘来,也知道李二娘如此牵挂胡连枝,实则是希望胡连枝能给她一个机会,为她和韩六郎的姻缘牵线。   因为受了李二娘太多的好处,俩婆子因而觉得胡连枝未免有些不近人情。都是一家人,也不是要人家强娶,怎么就不能说道两句,帮忙引荐一下?虽说以前是闹过不愉快,可亲戚之间哪有隔夜仇?   周、孙俩婆子便得机会就劝慰胡连枝。奈何这次胡连枝一点都不像她刚嫁进门那时候听劝,任凭你磨破嘴皮子都没用。   周孙俩婆子只能在心里埋怨胡连枝不识趣,却也无可奈何。   至五月中旬,李二娘亲自去了一趟大佛寺,与周孙二人商量着,不如想个主意令胡氏早日归家,令她尽快与她爹爹和好。周、孙俩婆子早就腻歪了寺庙里的清苦生活,一则确实觉得俩夫妻分离久了不合适,二则她们自己也惦念着家里的孩子们,所以俩人立刻举双手赞同李二娘的想法。   “佟婆子随着李二娘一起来的,她问我们如今有一个机会,愿不愿意帮二娘一把。她说胡娘子是不论怎么劝都铁了心的不愿意找韩六郎了,就不能光用嘴去游说她。”   因提及韩琦,孙婆子和周婆子都畏惧地望了一眼端坐在堂上首位的韩琦。   韩琦淡淡地回看她们,表现得异常冷静,目光更是冷静到吓人的程度,虽没见有多少恨意流露,却莫名地让被注视者浑身颤栗。   孙婆子嘴唇哆嗦着继续道:“她说该来一剂猛药,让胡娘子感动一回,许就有效用了……”   佟婆子由此提起她们这次来大佛寺的路上,碰见一群年纪轻的流氓装着劫匪吓唬人的情况。这若是安排一下,稍微吓唬一下胡连枝,然后让李二娘带人来救,胡连枝岂会不感动?   她们都知道胡连枝是一个容易心软的人,再怎么样也要承下李二娘救她的人情,如此李二娘再央求她什么事儿,她断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了。   周、孙俩婆子都觉得这提议极好,愿意配合李二娘和佟婆子的安排。佟婆子便让俩婆子听信儿,回头按照她们的安排去做即可。   五月二十七这日,俩人接到佟婆子捎来的消息,告知她们务必要在五月二十八这天午后出发,另给了她们一封李二娘说自家爹爹病重的亲笔信,可在必要的时候使用。   佟婆子还告诉周、孙二人,出发后会有‘意外’,倒不必害怕,不过是做戏而已,随后李二娘就会带人赶来救她们。   周、孙俩婆子先试探了胡连枝的口风,见胡连枝坚持要等李朝乐亲自来道歉,才打算回李家了,俩人就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次日晌午天下起了雨,俩人见这样,更不好劝胡连枝今日动身,只能假装焦急收到信的样子,告诉胡连枝老爷在家病重了。到底是自己的丈夫,胡连枝看过李二娘的信之后,哪能还继续留在寺内,当然选择急忙忙地赶回。   在即将抵达陈留县的时候,她们的车便被陈三郎等人劫了,被迫到了青窑。周孙俩婆子心里有数,没多害怕,但是胡连枝慌乱了。她取来随身携带的嫁妆,只把那金步摇藏在怀里留下了,便交出余数所有钱财,求陈三郎等人放了她们。   陈三郎等见钱眼开,哪有不要的道理,自然要收下。因天下着雨,衣裳被打湿了便贴着皮肤,有眼尖的人就瞧见胡连枝胸口藏着东西。陈三郎等自然觉得是宝贝,便要她交出来,胡连枝不肯,两厢抢起来,惹怒了陈三郎那帮人,便对胡连枝拳打脚踢,将其按进了水池里。这时那两名跟踪过来村民也被发现了,一遭被抓来按在了水里。   陈三郎等人都不过十几岁,年少气盛,疯起来下手没深没浅,等他们意识到出问题的时候,人都已经死了。   周婆子和孙婆子在旁都吓傻眼了。陈三郎等人也都吓傻了,所有人瞬间安静下来,甚至连呼吸声都没有了。   这之后,周、孙俩婆子就哭着喊杀人了。   陈三郎总算回了神儿,眼盯着周婆子和孙婆子,周孙二人预感不妙,吓得忙求饶。   这时青窑来了人,陈三郎便留下几个兄弟负责拦人,他则带着人将尸体抬走,令周、孙俩婆子挖坑埋尸,并威胁她们若是敢随便外道,他们这些人便会众口一词地说是她们杀的人。而且这半路劫持,本就是他们收钱受雇才做的,使钱雇他们的人都说了,有俩婆子知情会配合。   周、孙俩婆子自知她们也不清白,只能照做,乖乖闭嘴走了。她们在返回陈留的半路上,才遇到李二娘带着人赶过来。   李二娘出门时遇了点意外,赶上街上有人赶车拉了一车柴火堵住了路,所以才来晚。   周、孙俩婆子哭着跟李二娘道明了经过,李二娘也吓得不轻,没想到事情结果会是这样。后在佟婆子提议下,李二娘安排周、孙俩婆子去了梅花观住。本打算要她们俩在那住上两年,等事情彻底平息了,再编理由让她们现身。   崔桃和韩琦听了这个经过,觉得情况倒是基本符合逻辑了。   再之后,审问陈三郎等人,又令其与周、孙俩婆子再度对峙,陈三郎倒是嘴硬,还不认。但是当时在场却只是围观,并没有真正出手杀过人的几名少年却是把守不住了,终于肯招供说了实话。他们所述整个经过,都跟周孙婆子的供述基本一致。   他们还说,事发后,陈三郎还命他们收走了俩村民在路上遗留的两捆柴火和柴刀。   至于那个金步摇,陈三郎带着俩兄弟特意去了汴京一家叫珍宝阁的首饰铺卖了,那里对他们来说完全陌生,谁都不认识他们,而且选在汴京的大铺子也能卖上价。得来的钱陈三郎自然是均分给了大家,这样众人才会乖乖老实地闭嘴,谁都不怪谁,谁都保密不提那天的事。   “我……我们真没想到,就那么玩儿一下,戏弄他们一下,人就死了!”   面对众多兄弟的招供,陈三郎自然也没办法再嘴硬下去,痛苦懊悔地为自己辩解。   王钊从不在公堂上乱言,但这一次王钊没忍住,狠狠瞪着陈三郎:“真是个畜生。”   韩琦则静默坐在公案之后,漠然盯着堂下哭啼忏悔的陈三郎、周婆子、王婆子等人,半晌之后,他道了一声提审李二娘、佟婆子。   李朝乐等作为重要干系人,也当被羁押至开封府,候审待命。   崔桃和王钊一起带人去了陈留李家,因对周、孙俩婆子的调查和缉拿都是悄然进行,并没闹出动静,李家这边半点风声都没听到。   崔桃等人一来,就将李二娘、佟婆子拿个准儿。可巧了,突击抓李朝乐的时候,他正躲在房中喝酒吃肉。李朝乐虽辞官丁忧,但出了孝期即可官复原职。如今此举,倒是让他以后都跟‘官’这个字无缘了。   李二娘和佟婆子被抓的时候,还是一脸疑惑不解,质问王钊等人:“你们有何凭据突然闯进来抓我们?”   “凭你们教唆杀人!”王钊怒道。   其实细论起来,二人教唆陈三郎等流氓劫车吓唬胡连枝,并不算教唆杀人,但恰恰是这种可恨的行为,害死了胡连枝,以及两名怀着正义之心的村民,这跟教唆杀人的结果也没什么分别了。   李二娘和佟婆子听这话,都吓了一跳,原本残存在她们心底的那些小忐忑徒然变大,成了没有尽头的恐惧。她们再听到什么周婆子、孙婆子和陈三郎招供了,二人彻底意识到:完了!   李二娘和佟婆子被架出去的时候,腿都是软的,须得被拖着走出去。   李朝乐被带出来的时候,看见自己的二女儿居然是被绑着当犯人一般,她嘴边油渍还没来得及擦拭,咧嘴就喊:“这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为何还抓了我二女儿?”   “到了开封府你就明白了!”   崔桃懒得跟李朝乐废话,她倒是格外多瞅了一眼李二娘,的确身量苗条,略有几分姿色,但还不至于到倾城之色的地步。却不知她为何会产生‘给我一次机会见见韩六郎,他便会爱上我’的错觉?若无这个错觉,若不是非要争取这个所谓的‘机会’,去破除道德底线,自私而为,何至于会让胡连枝送命,让两名好心的村民送命?   人的愚蠢和贪婪一旦凶猛起来,真是突破常人的想象。   这次,李二娘终于得偿所愿,可以再见一次韩琦,不过是在公堂之上。   在被押至开封府的路上,李二娘已经吓得哭晕了两次,两次都是崔桃施针将人弄醒。后来见她又要晕厥,崔桃干脆插了两根银针在她脑袋上,可保她不必因受惊而中风。   韩琦见李二娘上堂跪拜的时候,头顶插着两根银针,不禁想起崔桃当初也如此过,命崔桃将银针除去。   “可保她不会再度惊厥晕倒。”崔桃解释道。   “除去。”韩琦坚持。   “是!”崔桃乖乖对上级行下属礼,便将李二娘头顶的两根银针拔掉了。   李二娘每日脸上都会精致地涂脂抹粉,如今哭肿了眼睛,脸也哭花了,发髻也在被押送的时候凌乱了。她竟以此等姿态面见韩六郎,而且她算计韩六郎小姨母害得她意外身亡的事儿,也都被他知道了。   李二娘在战战兢兢地抬首与韩琦四目相对的刹那,惊得再度晕厥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人又晕了。   崔桃挑了下眉,看向韩琦,寻思着自己又该上针了。   韩琦目光冰冷,声音更冷:“泼。”   王钊当即将备好冰水一盆泼在了李二娘头上。   崔桃:“……”   好的,这办法也不错。   崔桃默默收好自己的银针。   深宅大院内的女子哪里会经得住衙门的审问,更可况如今已经证据确凿,她们更是扛不住片刻酒招供了。   “金步摇找到了。”李才将寻回的金步摇呈上。   金步摇上有七朵翠玉点缀金花,可见其中有一朵金花上点缀的翠玉跟别的金花成色并不一致,明显这一朵是后补上去的,而原本的那一朵随着胡连枝一起埋在了沙下。   这金步摇已经被珍宝阁出售,幸而是被一名老客买走,珍宝阁知其住在那里,所以寻回并不算麻烦。   韩琦看着桌上的金步摇,攥紧手里的惊堂木,斥令佟婆子和李二娘招供。   佟婆子自然是不敢有所隐瞒了,老实地交代司所有,与周、孙俩婆子所述一致。但这拿流氓恫吓胡连枝的主意,却不全都是她想的。   当时她们在半路偶遇陈三郎等人围车吓唬人,因有家仆跟着,自然是没被真吓唬着。   李二娘是由此想到了‘英雄救美’,琢磨着若是自己有朝一日真遇险了,心中向往之人若能解救她该多好。接着,她就由此想到了,若是让胡连枝遇到麻烦,她舍身去救,是否就能让胡连枝心软,像当初胡连枝为她大姐那样,也为她用心张罗一下?她大姐姿容一般,失败了实属正常。她可不一样,家里人人都夸她貌若天仙。   佟婆子因瞧出了李二娘的意思,也因李二娘素日出手大方,对她极好,自然是想尽心为她着想,便顺着李二娘的心思来,给她出主意。俩人就此就商量出了办法,把去大佛寺探望胡连枝,改为悄悄见胡连枝身边的周婆子和孙婆子,进而四人便沆瀣一气。   李二娘见佟婆子竟然把她当时在车上道出的小女儿心思都说出来,还在韩琦面前说,惶惧无脸自容,身子摇摇欲坠又要晕厥过去。   “拒不招供,视为阻碍堂审,杖刑二十。”   韩琦说此话时,目光甚至都没落在李二娘身上一下。   李二娘一听自己要挨打,强打精神,尽量不让自己晕过去。她双手伏地,哽噎地哭着道歉:“我并无杀害阿娘之心,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那样,我也不想的。是陈三郎他们,见财起意,害死了阿娘!”   “既不想,当时为何不报官?”韩琦冷声问。   李二娘的哭声顿时卡住了,支支吾吾、战战兢兢地解释她当时害怕,她不敢说。   “何止不敢。”韩琦转而质问周、孙婆子,这一年多来,何人在接济她们二人家里的生活。   俩婆子同时看向李二娘,“是二娘出钱,让佟婆子安排我们住梅花观,家里头那边也不必我们操心,我们这才忍得住寂寞就留在了梅花观。实在想孩子时候,就会偷偷回去看,也都跟自家夫君通了气。”   “呜呜……”   李二娘缩着脖子趴在地上,又痛哭起来。显然她那句狡辩,转眼就被扒得一点皮都不剩。   她不止不敢说,还出钱让别人不许说。她自私地为了护着自己的名声,令惨死的胡连枝横尸在窑厂的沙土之下,无人知晓。   至于胡连枝为何陈尸在沙土之下一直没有挪走,情况就如陈三郎之前所说的那般,他们不敢移,也懒得移,后来日子久了,更觉得反正没人发现,烂了化成白骨了,也没必要移。   李二娘今年才不过十四岁,陈三郎十七,跟陈三郎一起鬼混的少年最大的十九,最小的十三。   这就是良德丧失的少女少年共同实施了一场‘意外’谋杀。   有多‘意外’?如果没有那么多丧失道德底线的行为,便不会有最后这样的结果。   李朝乐在得知自己二女儿犯下的所作所为之后,痛哭流涕地恳求韩琦轻判。   “她确实有错,可她并不是真存谋害杀人之心啊!她是一时糊涂……”   “不会讲人话,就闭嘴。”   崔桃眼见着韩琦脸色阴沉得无以复加,又听李朝乐忽然能说出这种话,恨不得想一脚踹飞他。   “胡娘子怎么会趟上了你这种夫君?她因你女儿的错惨死丢了性命,死无归所,死无人知。你可倒好,在知道这情况之后,只会感慨自己女儿只是一时糊涂。你们李家那边令三人丢了命的行为叫‘糊涂’?”   “真是有什么样的爹就会教出什么样的女儿。”萍儿气愤地感慨。   “龙生龙,凤生凤,驴屁股拉出来的都是恶心人的臭粪蛋蛋!”王四娘骂完啐一口李朝乐。   萍儿也不觉得王四娘的骂法恶心人了,立刻拍手附和骂得好。   “你还是先忧心想想,你孝期喝酒吃肉,又养出个这样的女儿,回头我还要把这案子的结果讲给太后听听,你会落得什么下场吧。”崔桃道。   李朝乐一听崔桃居然会把这案情经过讲给太后,忙哐哐磕头求饶,认下自己错了,各种都错了,他愿意忏悔,女儿也可以不认。   崔桃当然不会理会他,由着李远等人将他拖走。   韩琦还是坐在公案后没有走。   王四娘和萍儿从没见过韩推官脸色这么阴冷甚至有些戾气,俩人都大气不敢出,更觉得劝生气的聪明人这种重任她们担当不起,忙对崔桃使眼色,鼓励她上,然后俩人就退了。   王钊见状,本要去劝两嘴,被王四娘一把拉走了。   公堂之内,只剩下崔桃和韩琦两个人。   崔桃原地站了会儿,确认不会再有人来后,才走到韩琦身边,默默抓住了他的手背。   韩琦的手依旧一动不动,目光也没动过,仍然是半垂着眼眸,看着公案上的一叠认罪状。正常一场堂审下来,是不会有这么多认罪状的,但这次涉案人员将比较多,只陈三郎那头就有十五张。   “小时顽皮,母亲会以尺训诫,都是小姨母在帮我求情。”   韩琦没有说太多,但话至于此,已经足以说明他对胡连枝的离开有多伤心。   崔桃抓紧韩琦的手。   韩琦这才有所回应,手缓缓翻转,与崔桃的手互相握着。   片刻后,崔桃见韩琦的脸上的戾气略有消散的时候,才对他道:“我们选一块风水宝地,好生厚葬小姨母。请最德高望重的道士为她念经超度,愿来世她能出生富贵,一生平安顺遂。”   “嗯。”   次日,李家竟来了不少人到开封府,以几名年长老者为首,他们想要认领回胡连枝的尸身,将胡连枝葬进李家的祖坟。   崔桃已经被李家人的脑回路打败了,莫不是他们以为这样做,还能关联着韩家这门亲戚关系,令韩琦手下对李朝乐父女留情?   崔桃直接把这些糟心的李家人拦在开封府外,不给他们见韩琦的机会,省得让韩琦更生气。   李家人承认李二娘确实犯下大错,但胡氏的尸体他们怎么都要收,毕竟是李家的媳妇儿,总不能一直被放在衙门的尸房。他们还表示可以令李朝乐跟李二娘断绝父女关系。   “胡娘子嫁进李家的门,便是李家的人。如今她人都去了,我们想好生收敛安葬胡娘子,李家对不起她,如今更要善待她。她毕竟是跟李老爷之间有婚书的,我们若不来收尸,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那你们最好让李朝乐乖乖签了契书,让胡娘子从今以后跟你们李家没关系。”   崔桃取来准备好的契书,递给李家人。   “这怎么行?”   “这不合适吧。”   ……   “不想签也没关系,你们就得回家好生数一数你们李家里头会有多少有出息的,这以后日子长着呢,可得挺住了。”   崔桃不失优雅地发出一声嗤笑,眼里却是浓浓地威胁之意,眼神足可以杀人。   李家人被崔桃这态度吓着了,但从其话表面,却是挑不出任何错来,只能讪讪地告辞,回家再议。   “一天,过时不候。”崔桃警告一声,回身就走。   半日后,李家送来了李朝乐签字画押的契书。   崔桃拿着罗盘在汴京外定了一个风水绝佳的位置,安葬了胡连枝,并请本地最德高望重的无忧道长为胡连枝超度。   说起来这位无忧道长可不大好请,崔桃去请的时候,碰巧遇到了赵宗清。无忧道长本欲拒绝崔桃,因赵宗清开了口,才同意前来。   无忧道长来了这坟地之后,发现四周风水极好,听闻此地为崔桃所选,倒是对崔桃高看了一眼。   作完法之后,无忧道长便跟崔桃和韩琦道别,临走前又特意跟崔桃说一句,以后若有心研究风水道法可以去观里找他。   韩琦在坟前祭拜完胡连枝的时候,便伸手摸着墓碑上的字。   崔桃送完无忧道长后,便走了过来。   “我的字?”韩琦道。   崔桃应承:“昨日让六郎写的字,我亲手给刻上去了。”   “你还会刻墓碑?”韩琦这一句的疑问语气并不重。   崔桃应了一声。   韩琦扯起嘴角,低眸继续为胡连枝烧纸。   “小姨母可看见了,稚圭看中的女子是这般的,你看中的真不行。”   崔桃:“……”   折返回汴京后,崔桃就随着韩琦回府,给他做了豆腐羹。   豆腐羹是丧宴之中最不可缺的一道菜。相传战国时昌国君乐毅,为孝顺父母,便发明制作了豆腐,供父母每日食用,其父母因此高寿。在乐毅父母身故后,乐毅便请参加送葬的人都吃豆腐,有祝愿大家都长寿的意思,据传由此便有了丧宴食豆腐羹的习俗。   崔桃做的豆腐羹很素净,水滚加豆腐,入菜丝木耳丝在其中,再以淡盐调味。   这道菜对于普通人而言,可能少了油水,没有肉菜那般喷香。但却是极为适合参加丧葬的人食用,清清淡淡的汤水里,鲜嫩的豆腐几乎不需要咀嚼,入口就可滑入腹中,对于因为悲伤而食不下咽来说,反而是唯一能下咽的东西。这豆腐羹却也不是一点滋味没有,淡淡的豆香留在唇齿间,反而有一点点回甘。腹中有物,生者心里也不会那么苦了。   傍晚,韩琦送崔桃离开的时候,在崔桃柔声劝他早点休息。   韩琦终于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猛然抱住了崔桃。   张昌就在二人后头跟着,显然没料到自家郎君有这样冲动的举动,愣了下一后,忙垂首默默躲一边。   崔桃拍了拍韩琦的后背,安慰他。   “怎会如此幸运,遇到了你。”   “那还是多亏了韩推官当初刀下留情,情才来了。”   崔桃的话,令韩琦不禁笑了一声。   “好了,乖乖回去睡一觉就会好很多。”崔桃踮脚,伸手去拍了拍韩琦的额头,以示抚慰。   韩琦应承,令张昌驾车送崔桃回去。   崔桃今天穿的一身青色男装,扎着青幞头,如此装扮也是为了便于行动。说起来,这身衣裳还是当初韩琦吩咐张昌送给她的。   崔桃下了马车,跟张昌道别后,就进了开封府后门,转头把门关上的时候,就听身后有声音。   “崔娘子回来啦!”女子声音清脆。   崔桃蹙了下眉,回头望向声音来处,就见一女子跟她穿着一模一样的衣裳,也同样在头上扎着青幞头,整歪头对她笑。 第78章   若不是她手无寸铁,身上毫攻击之意,崔桃差点就一针扎过去。   开封府内的女子并不多见,这女孩崔桃虽然没见过,但她身上有一股尸房常用的熏香。听说张稳婆有个内侄女正跟着她学艺,年纪倒是与这女孩相符。   “我是张稳婆的内侄女,叫我素素就好。”张素素自我介绍道。   果然是她。   崔桃笑了一声,又打量张素素这一身。   张素素明白崔桃的意思,特意转了一圈给崔桃看,问她像不像,“姑母让我多跟崔娘子学习,我比对着崔娘子的衣着,亲手做的。”   倒是很坦率地承认,崔桃便让她自己玩儿去,她则要回荒院休息。   张素素跟在崔桃后头,“我这几天一直想找崔娘子说话,奈何没机会。”   “有事?”   “我能不能像李二哥那样,拜崔娘子为师?”张素素口称的李二哥,便是指李远的弟弟李才。   “不行。”崔桃明确拒绝道。   张稳婆让这丫头向自己学习,显然是要她学手艺。她可倒好,剑走偏锋,学了外表。徒弟可以笨,但不可以心有邪曲。虽然说张素素目前的行为暂时看不出有太多品德方面的问题,但有这样行为的人,从概率上心思不正的机会比较大。   “为什么?”张素素眼里顿时有几分委屈,倔强地看着崔桃。   “最近太忙。”崔桃本想干脆直接地拒绝张素素,但看她年少,便委婉了些,“你先好生跟你姑母学手艺,把她那些东西学透彻了。”   “我都学会了,这才来找崔娘子的。”张素素答道。   崔桃打量张素素两眼,小丫头瞅着挺活泼聪明,人也机灵,加之跟她有一模一样的打扮,乍一看确实很像她。   崔桃领张素素到尸房,令她随便挑一具女尸检查。   张素素便选了距离自己最近的这一具,掀开盖在尸身上的草席,借着油灯的光看着死者的脸,她顿然吓了一跳。   死者双眼被挖,口中无舌,嘴角还挂着鲜红的血迹,整张脸乌青,便是从地狱来的恶鬼都没有她这般样貌。   这是崔桃今天才接手的一桩案子,比较特别,没想到张素素直接选中了这一具。   “验吧,若你遗漏少于三处,我便收你为徒,但收徒后也有个前提,我不光会教你手艺,还会教你做人。当然到时候你忍不了,你也可退出师门,但绝无可能再进。”崔桃示意张素素可以开始了。   张素素咽了口唾沫,先检查尸表,确认了死者的死亡时间,然后估算死者的身高、身形和年龄,确认被挖双眼系死后伤,检查了女死者耳鼻等细小地方,并无特别之处,。再检查衣着,比较凌乱,身上的衣裳有好几处刮擦,手指上有刮伤,指甲里有泥,鞋底也有泥,鞋面、胸口和袖口都有油渍,并无被侵犯过的痕迹。   张素素将自己的检查结果书写完毕,交给崔桃。   “可还有补充?”崔桃问。   张素素又去看了一遍尸体,对崔桃摇了下头,表示没有了。   “你没查出致命伤,脊椎第二节 骨折。”崔桃道,“尸体刚遇害不足一日,尸表很可能有淤青没有呈现,该用熏蒸之法查看尸身的淤青情况。”   张素素恍然,“我以为崔娘子提前检查过了,便熏蒸过了。”   “那你可问过么?”崔桃反问。   张素素哑然。   “你因被死者的死相所震惊,不想翻动她的头颅,所以疏漏检查了死者的后颈。”崔桃道,“验尸最重要的便是细致,在面对任何死状的尸体都不应该疏漏这一点。”   “还有死者的头发里有头虱,双脚有轻微擦伤,有茧,脚指甲内有泥。”   张素素愣了下,马上脱掉死者的鞋子查看,果然如此。   “我以为……”   “不要你以为,要细致专心,遵从事实。”   崔桃还是不忘象征性地称赞张素素两句,以她如今的年纪,有如此验尸水平已经非常不错了,只要克服马虎大意、不够细致的毛病,将来会是一名合格的仵作。   “那我克服,崔娘子就收我为徒么?”   “你已经考核失败了。”   崔桃打了个哈欠,便跟张素素道别。   张素素默默地用草席盖上尸体,看地面不干净,又顺手扫了一下,然后才从尸房出来锁上门。   崔桃离开之时,用余光将张素素的表现看在眼里,没多说什么。   次日一大早,崔桃还在被窝里睡得正香,就被一股阵阵飘来的香味儿给弄醒了。   崔桃抽了下鼻子,爬起身,凑到窗边往外望。就见凉亭的石桌上放着一盆热气腾腾的菜,红烧味道,一定有肉,却不知是什么肉。   崔桃正纳闷王四娘和萍儿是哪一个勤快了,手艺突飞猛进了?就听到东西厢传来推窗说话的声音。   “啊,好香啊!老大今天心情好,这么早就起来做好吃的了?”王四娘揉着眼睛,从窗户里面探头出来。   “唔——”萍儿睡眼惺忪地也探头出来,“太香了!”   “看来是我想多了。”崔桃托着下巴叹一声。   王四娘和萍儿顿时精神了,同时也看向在窗边露头的崔桃。一头墨发披在肩上,很明显还没洗漱,跟她们一样刚睡醒。   “那是谁做的——”   “你们醒啦?”一抹翠色的身影跑了过来,声音清清脆脆。   王四娘和萍儿一脸懵地望向来人,这是谁?   “我刚做好的红烧脱骨鸡爪,还热着呢,桃儿姐、萍儿姐和王妈妈要不要来尝一尝?”张素素甜甜地笑问。   王四娘正要应承,忽然反应过来,怒气冲冲地质问张素素:“你哪来的?叫谁王妈妈呢?”   “呃——我家隔壁的王妈妈与娘子年纪相仿,大家都这样叫她,我便也跟着这样叫娘子了。娘子若是叫得不对,还请娘子见谅,我马上改。”张素素便问王四娘该叫她什么。   “叫她仙姑,美人!”萍儿笑着插话道。   张素素就忙给王四娘行礼,喊道:“仙姑美人!”   王四娘被逗笑了,倒也不生气,摆摆手告诉张素素喊她四娘就行。   崔桃挑了件碧纱裙,深蓝色的褙子,更衣后简单梳妆,就走了出来。她直奔张素素做的那盆红烧脱骨鸡爪,瞅了两眼。   张素素知道崔桃好吃,殷勤地笑请崔桃品尝。   崔桃没应张素素的话,而是看一眼院门,问张素素怎么进来的。   “我见院门没锁便进来了,本想问一问的,又怕大家都睡着,吵醒了不礼貌,就先把盆放在这等着。”   张素素不知自己这样做是否有冒犯之处,解释完了就先跟崔桃道歉。   “来啦,来啦!”王四娘端着一盘烧饼,还有四双碗筷凑了过来,把碗筷都分了,准备要吃那香喷喷的红烧脱骨鸡爪。   萍儿忙打她一下子,示意她识趣些,先看看崔桃的态度。   王四娘赶紧讪讪地收回筷子。   “做这个送来,是还想拜师?”崔桃问。   张素素点头。   “说了,不收的。”崔桃道。   “不收也没关系,昨天叨扰到崔娘子,崔娘子也教给我不少东西,我想孝敬。”张素素忙解释道。   “那我们可就却之不恭了。”崔桃跟张素素道了声谢,夹起一块糖麻酱烧饼到碗里,招呼大家一起吃。   糖麻酱烧饼是崔桃昨天晚上和面做好了之后,直接贴到锅里,借着锅的余温闷熟。如今这天热也用不着吃热饭,大家早上起来后,都有时懒得动,有时也因为着急去办案子来不及做饭。这样做就方便了,早上起来的时候可以直接拿来吃。   糖麻酱烧饼是发面的,扁圆形,用筷子夹一下表皮弹软,正反面有一点点金黄色,咬开里面的面是一层层的,每一层都有抹匀了的棕黄色糖麻酱,   张素素也跟着大家坐在一起吃,她听说这烧饼出自崔桃之手时,咬第一口的时候很小心虔诚,仿若把烧饼奉若珍宝一般。   软弹的面,浓郁的芝麻酱香,里边还有淡淡的杏仁香。两种味道怎么会融合这样好?这是她吃过最好吃的糖麻酱烧饼,比外头卖的那些香太多了,两者就好像是一块美玉和一块石头之间的差别。   张素素这一盆鸡爪脱骨得很漂亮,几乎个个完整。脱了骨的鸡爪,经过油炸一下之后再红烧,完全入味儿,嚼起来还有脆骨,嘎吱嘎吱响。   王四娘一口一个,吃的时候不禁哼哼两声,太爽快了。鸡爪子多好吃啊,谁都爱吃,就是啃骨头太费劲了,如今却省了这一遭。   “这脱骨这么一大盆,要费许多工夫吧?”萍儿忍不住问。   “也还行,小半天时间吧。”张素素垂下眼眸,谦虚地笑了下。   “你一大早做的菜,该不会是昨天晚上脱的骨?”萍儿尝了一块脱骨鸡爪,确实好吃。   “嗯。”张素素应承。   “唔——”嘴里已经塞满的王四娘要说话,急匆匆用手捂着嘴,把东西咽下去之后,惊诧问,“就为做这么一道菜,你熬一晚上?”   张素素点头。   崔桃如常吃着饭,没多言。   等大家都撂下筷子之后,张素素便收拾碗筷,去厨房洗干净,顺便还把厨房其它地方都擦了一遍。   平常王四娘和萍儿都要吵一顿才能干完得活计,人家就这么主动轻松地把活儿给干完了。   王四娘和萍儿都不禁喜欢起张素素,招呼她常来。   张素素礼貌地笑着谢过她们,又跟崔桃行礼,这才告辞了。她这时该去张稳婆哪里帮忙了。   “小丫头真不错,做饭手艺好,嘴甜,又能干活儿。”王四娘叹道。   萍儿应和一声,随即瞧见崔桃脸色淡淡,没什么高兴的样子,问她怎么了。   “莫非被这顿红烧无骨鸡爪感动了,崔娘子改主意打算要收她为徒了?”萍儿马上表示她支持,她也觉得张素素人还不错。   “这辈子都不可能。”崔桃饮了口茶,有些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什么。   王四娘和萍儿互看一眼,忙问崔桃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缘故,那张素素莫非不是好人?   “老大早说啊,早知道我们就不吃她那道菜了!”王四娘叹道。   “不吃更麻烦,且看吧,也未必是我以为的那样。”崔桃让王四娘得空就带点烧饼去给张稳婆送去,和张稳婆闲聊打听一下张素素的来历。   “包在我身上。”王四娘拍着胸脯保证。   李才跑来找崔桃,小声对其道:“师父,我寻到一位闻香辨胭脂的厉害人物,只需要动鼻子闻一闻,就能分辨出哪家的胭脂水粉产自哪里。不过人是个瞎子,而且脾气古怪,不随便见外人。”   崔桃问了地方,是御街武大娘胭脂铺的少东家。   “铺子本是他母亲开的,他前些年一直都是无事闲游的浪子,在外走遍了各处地方,人风流得很,家又是开胭脂铺的,所以最能识得女人身上的胭脂水粉味儿。后来得了眼疾,才算收了心,留在汴京长住。”李才告诉崔桃,这人就是从眼瞎了之后才开始变得脾气怪。   身体突然残疾,的确是会影响一个人的脾气。   崔桃称赞李才这事儿办得好,会给他褒奖,便问他有什么想吃的菜。   “那徒弟可不客气了,徒弟想吃羊舌签和萌芽肚胘,前两日有几个衙役跟徒弟炫耀来着,可给我馋坏了。”李才嘿嘿笑道。   崔桃立刻答应,“再给你做个花炊鹌子,回头你也炫耀回去。”   “那敢情好!”李才忙跟崔桃行谢礼。   崔桃想起来张素素,便问李才可了解此人。   “知道有这么个人,是张稳婆的内侄女,来开封府跟着张稳婆得有两个多月了吧,不过我倒是没见过,人在王判官那头呢。倒是听过几个兄弟说人长得不错,很乖巧,可惜是验尸——”李才话说到这里止住了,瞄一眼崔桃,似乎是意识到这话在崔桃跟前说不合适。   男人们私下里谈论女人的那些话,崔桃本不听也能猜到几分,便没再问。打发李才走后,崔桃便去寻了王钊,询问他昨日发现的那具被挖眼割舌的无名女尸,身份上可有进展。   女死者在汴河边发现,周围没有什么人家,又因被挖眼割舌,五官样貌已被破坏,难以凭她的画像去寻人问人,所以身份一时半会不好确定。   从女死者身亡时间到现在,尚没有人来开封府上报失踪。   “这汴京城内可还有乞丐?”崔桃问。   王钊摇头,“应该没有,闲散人员都会被安排去福田院。当然,如果是他们总能避开了军巡铺巡逻的人马,倒是有可能。”   汴京内的街道管辖严格,且还有完备的收留流浪人员的地方,所以城内不应该有乞丐的存在。   “崔娘子觉得死者曾是乞丐?”   “有头虱,双脚有茧,还沾着泥,很像是。但也未必一定是,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但我一时半刻想不出来。”   崔桃想起冯大友在道路司应该也比较了解情况,就顺便找了他。   冯大友一见说崔桃,就高兴地给她看自己的脑瓜皮,信心满满地告诉崔涛他即将有满头黑发了。   实际上,冯大友除了头顶那一撮头发茂密之外,其它地方只有零星几处长着稀疏的绒毛,都比不过有些人的腿毛。   “这离你的梦想怕是有点儿远。”崔桃实话感慨道。   “长了就好,有总比没有强,我再继续坚持用用,说不定真会长满头了。”   毕竟这么多年了,冯大友从来只见头发少,没见头发多,如今长了好些出来,就是觉得充满希望。   冯大友听了崔桃的来意后,便正经道:“没见过乞丐。昨天开封府在鬼宅发现女尸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听说是厉鬼索命,那厉鬼还把那女子的眼睛和舌头挖了出来?”   冯大友接着好奇地问当时现场是怎样的,是不是四处阴森森的,是否听到了鬼泣,有没有看到鬼影。   “昨日我有事请假,没去现场,不过现场情况的记述我倒是看了,没有你说的情况。”   崔桃听冯大友说得很具体,想来他应该是知道些什么,便问他鬼泣和鬼影的缘由是从何而来。   “我亲耳听见,亲眼看见的呀。”冯大友告诉崔桃,发现女被害者的鬼宅就在他管辖的大雨巷。   有一天他当值完毕,喝了点酒,从大雨巷路过,在鬼宅前走过的时候就听见宅子里有呜呜的哭声,然后他就扒着那宅子的门缝往里看了一眼,忽见一影子闪过,吓得他屁滚尿流,赶紧就跑了。   “后来我跟一些也路过大雨巷的摊贩聊起,他们也都曾遇过我这种情况。”冯大友惊悚感慨,那可是实实在在的鬼宅。所以荒废了五年了,都没有人敢卖那宅子。   崔桃知道现在那宅子现在在店宅务的手里,店宅务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卖出一些宅子,想买的人各自出价,价高者得。既然已经有五年了,店宅务不可能没有卖过这个间宅子,看来真是鬼宅卖不出去。   “原来那宅子主人的情况你知道多少?”崔桃问。   “原住着一老妪,儿女都不管她,人死的时候在屋子里臭了才被邻居发现。”冯大友停顿了下,小心地看一眼崔桃,才道,“那老妪原本在开封府做稳婆的。”   崔桃应承,多谢冯大友提供消息。   冯大友欲言又止,却还是忍不住,对崔桃道:“我瞧崔娘子年轻漂亮,生意做得也不错,倒不一定非留在衙门里验尸,这活计在外人看来忌讳颇多,耽误咱们找好人家呀!”   冯大友一脸语重心长,这模样倒与他高大的身材、满脸的凶横相不匹配,絮絮叨叨地特别像那些爱操心女孩出嫁的姑姨们。   “那都忌讳,都不做,以后遇到有女被害者的案子谁来查明伤情,为被害者申冤?”   “这……”   “把仵作这行当论贱的毛病,就该改改!”崔桃斥了一声。   “对对对,该改一改。”冯大友连忙应和崔桃的话。   崔桃睨冯大友一眼。   冯大友生怕自己的话惹崔桃气儿不顺了,回头不给他生发膏。忙作誓表示,今后谁要是敢在他面前瞧不起仵作和稳婆,他第一个上去揍他们。   崔桃回去的时候买了些羊奶,打算晚上的时候做蜂蜜奶香麻花吃。   她走了没多远,就感觉身后好像有人跟着她。   崔桃假意没有察觉,徐徐前进,微微侧头用余光瞄了一眼,便看见张素素穿着一件碧纱裙,深蓝褙子,手里也拎着一陶罐奶,跟着她一样往前走。   崔桃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前走,至一处无人巷子的时候,就能感觉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随即将脚步加快,身后的脚步声也跟着加快。   “桃儿姐!”张素素在后头喊起了崔桃。   崔桃这才驻足,转身看向几乎穿的跟她一样的张素素。   张素素在崔桃将目光投射过来的时候,愣了一下,然后特意看了一下自己这一身衣服,问崔桃是否介意。   “我看着桃儿姐穿着真好看,正好我也有,便也跟着穿上了。”   张素素眼睛弯弯地眯起来,对崔桃笑着解释,但她的都是自己瞎做的,比不上崔桃身上是正经裁缝缝出来的好看。   崔桃扯起嘴角笑,应承张素素的话,“那是。”   张素素嘿嘿又笑了一声,然后看到崔桃手拎着羊奶,忙表示她也买了,可真巧。   “那是。”崔桃又应承一声。   “桃儿姐,那我们一起走?”张素素开心地提议。   崔桃也不应承,正常走着,张素素就赶过来跟她肩并肩行走。两人因为衣着差不多,倒是引来不少人的注目。   “可知为何我爹将我的名字起为‘桃’吗?”崔桃忽然问张素素。   “为何?反正我觉得桃这个字挺好听的,一听就想到了桃花,是粉粉的颜色,比我的素好听多了。”   “桃可辟邪,专斩妖魔鬼怪。不管是什么作妖成精的东西出现在我面前,最终的下场都会被我玩死。”   崔桃说这话的时候,明显看见张素素的脸色微变,不过她表情管理很好,脸上笑容很快恢复如初。   “桃这个字,多念念也辟邪呢,所以我特别喜欢你叫我桃儿姐。一听你喊,便好似在提醒我,斩妖除魔的时候到了呢。”   张素素嘿嘿笑起来,应和崔桃的话,“想不到这名字竟有如此深的含义,不像我爹,起个名字只是图着顺耳好听罢了。”   “那是。”崔桃第三次这样应承。   张素素嘴角抽动了下。   “毕竟是博陵崔家。”崔桃接着补充一句。   以前崔桃不爱提她的出身,但现在既然已经跟家里头和好了,而且能气到别人,她当然要说上两句。   人家的父亲是底蕴深厚的大族之家出身,饱读诗书,她的……   人就怕自己自卑什么,就被人家比什么。   张素素手一抖,手捧的羊奶罐子摔在了地上,溅了半面裙子的奶。   “你没事吧?”崔桃关切问。   “我……我回家更衣。”张素素拎着湿嗒嗒地裙子,转身就跑。   崔桃轻笑一声,便抱着她的羊奶罐子回了开封府。   守门的衙役见着崔桃,便马上告知她韩推官找她,令她回来之后即刻去。   崔桃将羊奶罐子递给衙役,请他帮自己送回荒院,她则便径直去了韩琦那里,却没在房中见人。随即听小吏说新来了一位韩判官,韩推官去侧堂见人了。   韩判官?听起来像是韩综上任了。   崔桃来到侧堂,果然见韩综着绿色公服,此刻正坐在着韩琦的左下首位,跟韩琦低声说话。因为声音太小,崔桃在门外倒是听不到。只能看见穿着红锦官袍的韩琦微微侧首,凝神专注听韩综讲话,容颜若玉,风姿秀异,乱人心曲。   崔桃偷偷看了会儿,才叫人去通报。   进门后,便规矩跟俩人见礼,问韩琦有何事吩咐她。   韩琦却没答她,只问崔桃在外查了些什么。   崔桃便把死者的特征告知韩琦,怀疑她曾是乞丐,赤足走路之类的,但汴京内如今倒是找不见乞丐。   “还听说发现尸体的那宅子很闹鬼,冯大友等人都曾亲眼见闻过。”   “这么快又有案子了。”韩综感慨之余,拱手请示韩琦,能否将这桩案子交给他负责,正好他新官上任,可以多学习。   韩琦应承。   韩综忙灿烂地笑着谢过韩琦,又看了一眼崔桃。   这时便有小吏为韩综引路,为他交接官印和各种文书。   崔桃等韩综走了,就踱步到韩琦跟前,问他们刚才在聊什么。   “有辽使即将来京,开封府负责招待。”韩琦道。   崔桃恍然,“感觉不妙。”   韩琦睨向崔桃,问她此话何意。   “剿灭地臧阁总舵一事,已然把开封府推到风口浪尖上。我琢磨着近些日子该有些动静,却一直没有,指不定就等这桩事呢。”   有什么比搅和两国结交的事儿大?这要是翻沟里了,可不大好从沟里爬出来。   “我也略想过。”韩琦扯起嘴角,拉起崔桃的手,让她不必担心,他会安排好。   崔桃要把手缩回去,却被韩琦攥紧了,抽不离。   “外面人来人往的,容易被看见。”   “谁说要刺激的?”韩琦反问。   “那会儿夜里我翻窗,周围哪有人啊。”崔桃解释道。   韩琦勾起嘴角,却还是不撒手。   “六郎这是在以公谋私,现在正当值,该是办公事的时候。”崔桃戏谑道。   “上级关心下属,也是正事。”韩琦回答得一本正经。   “关心我什么呀?”崔桃故作不解地看韩琦。   “关心手冷不冷。”韩琦说这话时,又把崔桃的手握得更紧。   “六郎真学坏了!”崔桃失笑一声,她回身悄悄地看了一圈,确认周围没人后,就飞速地弯腰在韩琦脸上亲了一口。   刚刚在门外,看着他清隽的侧脸,崔桃便有想亲的冲动,现在付诸实践了,想法成真,自然满足开心。   韩琦在被崔桃亲吻的刹那,怔了一下,然后松开了手。他却不是特意松开的,而是因为惊讶,下意识地松开了。   韩琪半垂着眼眸,整个人忽然像是被什么法术定住了一样,一动不动,一眼都没去看崔桃。   又害羞了。   所以他现在练出来的胆量,也只是说两句情话,拉一下手而已。再深一步,本质不变,还是会害羞的。   崔桃心里咯咯直笑,但面上还是忍住了。   片刻后,崔桃见韩琦还是有点拘谨,不忍心他如此,主动转移话题。   “那我这次要跟着韩判官一起查案?”   韩琦点头应承,开封府如今因上面无人领导,很多事情便堆积到了他和另一位推官身上。再说韩综新官上任,也确实需要历练。   “行。”   崔桃正好也想观察一下韩综。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每回想起来,她总觉得哪里有些别扭。   ……   韩综由着烛照等家仆布置他办公的房间,他则坐在桌案后,掏出了蝴蝶桃花簪观看。   烛照随即来告知:“一切都已布置妥当,二郎瞧瞧还有哪里需要撤换更改的?”   韩综看眼墙上挂着的山水画,令烛照撤了。   那幅画没有题字,也没有落款留名,虽然不是名家字画,并且画风秀气,像是出自女人之手。   “二郎不是最喜欢那幅画的吗?天天都要看的。”烛照道。   “以后用不着天天看它了。”但韩综还是嘱咐烛照,必须要把那幅画小心收好。   崔桃随后来了,将最新这桩案子的卷宗送给韩综,并问他接下来该如何调查。   “我刚接触这个案子,经验不足,小事便先由你来做主,大事我们再商议?”韩综问崔桃这样做是否合适。   崔桃点头,没异议。   正要离开之际,崔桃看见张稳婆带着张素素来拜见韩综。张素素又换回了她早上穿的那身翠绿色的裙裳。   张素素显然没有料到会在这遇见崔桃,她愣了一下之后,便对崔桃笑着点了下头。   崔桃视若无睹,径直房间。   张素素尴尬地跟在张稳婆身后,随张稳婆见礼韩综之后,她便红着眼睛跟着张稳婆回尸房。   “怎生突然委屈了?”张稳婆发现张素素的异常。   “没,没事。”张素素抽了下鼻子,便转身忙活别的去了。   张稳婆虽觉得奇怪,但见她不说,也就不管了,小女儿家都多思多愁,过会儿大概就好了。   “张稳婆在么?”崔桃在外喊一声。   张稳婆忙应承,去外头迎崔桃,就见崔桃拎了至少有四斤的白油肠来。   “挂起来存放即可,少说能放三个月,不管是蒸着吃还是炒菜、炒饭吃都可。因为是风干存的,吃第一口的时候可能会不适应,习惯了就好。”崔桃嘱咐道。   “哪有送肉还嫌的道理,不过这么多,倒叫我有些不好意思。”张稳婆自是相信崔桃的手艺,她做的东西就没有难吃的,要是难吃还好了,还能多吃两顿了。   “这也算是谢礼,你侄女今早特意做了一盆红烧无骨鸡爪给我们,我们还不好意思呢。听说她熬了一夜给鸡爪脱骨,真真让人感动,但以后可别叫她为一口吃食再这样做了。熬夜伤身,也耽误第二日正经做活儿。这要是她不精神,回头在验尸上出了什么差池,倒是我的罪过了。”   张稳婆忙应承崔桃的话,请她放心,她都会代为跟张素素解释。   送走崔桃,张稳婆便找来张素素,告诉她以后别再做东西往荒院送。   “人家没空收徒,你又何必硬求。拒绝你了,你这样做东西送过去,人家不收吧,是不近人情,欺负你一个小丫头。收了吧,人家又欠你人情,会不好意思。”   “知道了。”张素素撅嘴应承道。   转头,张素素便去了厨房,找刘厨娘闲聊,忍不住抱委屈,“我不懂崔娘子怎么不当面跟我说,反倒跟我姑母说去了。早上大家一起吃无骨鸡爪的时候,明明都很开心,无话不谈呢。”   “莫非崔娘子不喜你?”刘厨娘问张素素。   “我不知道。”张素素委屈地低下头去。   下午,王四娘就把她打听来的消息有关于张素素的情况告诉崔桃。   张素素是张稳婆幼弟的女儿,张稳婆幼弟走得早,弟媳改嫁了,张素素就跟着祖母长大。前两年,祖母也走了,便有了谣言说张素素命硬克人,给她寻亲事也不大好寻。正好张素素对验尸感兴趣,张稳婆就将她接到身边来,让她跟着自己学习验尸。   这身世听起来倒是清白,并没有什么问题。   继续且行且看吧。   开封府的衙役先后三次去请武大娘胭脂铺的少东家,皆被以卧病在床为由拒绝了。   崔桃没有硬来,这种怪脾气的越硬来越逆反,要另琢磨办法才行。   隔日早上,崔桃竟忽然听到一个有关于韩琦的谣言。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传的,反正这会儿,崔桃带着王四娘和萍儿在八仙楼吃早饭的时候,听好几桌人都在说开封府的韩推官有断袖之癖。   崔桃正想着是哪个政敌又或是地臧阁余孽在暗中造谣,便听王四娘好事儿询问经过,邻桌一名客人便细说起来。   三天前的夜里,有人碰巧路过韩推官的住所,亲眼看见韩推官忽然激动地抱住了一名身量纤瘦的青衣青幞头少年,俩人依依不舍,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二人的绵绵情意,总之绝对不会是普通男人之间该有的关系。   三天前,住所门口,青衣,青幞头……这好像是她? 第79章   崔桃对韩琦主动过那么多次,没翻车过。   韩琦才不过主动一次,满城皆知。   崔桃不禁扶额。   王四娘和萍儿听说这八卦,整个灵魂都好像燃烧了起来,俩眼冒出的光似乎能将黑夜照成白昼。   “嗷呜,韩推官原来是断袖啊——”王四娘惊讶的张大嘴,缓了半晌之后,还是有点激动,“不行了,我脑子里有好多东西冒出来。啊啊啊,我好想知道他那晚抱的那小郎君长什么样!”   崔桃托着自己的脸颊,正对着王四娘。   王四娘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没注意到崔桃。   “怪不得,本该到议亲的年纪,明明那么抢手,却还是熬过了榜下捉婿,硬生生把自己剩下来,原来是不喜欢女子。”萍儿搓着下巴,深沉地思量,“咱们可不能因这事儿瞧不起韩推官,喜欢男子也没什么错。”   王四娘点点头应承。   崔桃倒没看出来,这俩人思想还挺开明。   “我之前本来还以为崔娘子和韩推官还能……”王四娘叹口气,“唉,想多了,想多了。”   “想多了。”萍儿附和,也跟着遗憾地叹口气。   当初崔桃显摆桃花扇给她们俩的时候,王四娘和萍儿面上敷衍答应,好似就那么混过去了。实则,哪里能忍住好奇心?为此,二人曾专门围桌正式讨论过,仔仔细细计较,一一排查,把崔桃身边有可能的男人都扒拉个遍,连王钊和李才都没放过。   最终,俩人还是一致觉得是韩琦可能性最大,因为怎么看都觉得崔桃和韩琦来往密切一些,对其态度也不大一样。   当然了,她们没有证据。之前为了抓证据,甚至偷偷看了崔桃扇子上的那个‘桃’字,跟韩推官公文上的字迹进行悄悄比对,可惜结果并不大像。当时还奇怪自己怎么就不一样呢?如今总算恍然明白了,人家韩推官断袖啊,是她们想多了,真想多了。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o m   崔桃听二人忏悔她们曾经的‘误会’,差点没笑出声   丢了钱在桌上,崔桃把自己开封府的腰牌啪地一下,拍在邻桌的桌中央。   邻桌的几位客人正议论韩琦的家世,当年科举何等风光,反正开始扒韩琦的老底了。深挖他有多厉害,然后再来一句,‘再厉害又怎样,不是个正常人,断袖啊’。   “谁再造言,开封府衙大牢伺候!”崔桃说罢,告知在场众人,“谁若有造谣韩推官的情况,来衙门找我举报,一旦查实奖十贯,并为举报者保密。”   本来正兴致勃勃议论的客人们,看到崔桃亮出开封府腰牌都傻眼了。众人再听崔桃这隐秘举报给奖赏那么多钱,动心思的同时都有点害怕。为举报者保密,谁知道身边的朋友会不会悄悄背叛自己,为了钱把自己举报出去?   崔桃转头请何安帮她把这条消息传一传。   何安忙应承,请崔桃放心,他会多找一些他熟识的厮波,在各大酒楼等人员密集的地方宣扬一下,过不了多久就会散布出去。   王四娘不解:“崔娘子特意为韩推官破财作甚?这事儿他自己肯定能解决,那么聪明的人,还能解决不了了?”   萍儿附和点头。   “这你们就不懂了,钱好花,人情却难买。”崔桃随便扯了一个理由解释。   萍儿恍然大悟,“原来崔娘子在算计韩推官,让韩推官欠娘子人情,回头让他还人情的时候,却是钱买不来的好处!”   “还是老大聪慧,更胜一筹!”王四娘乐颠颠拍马屁道。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她们老大居然能算计到,那个平日里看起来温和斯文实则清高疏离的韩推官,王四娘就倍儿觉得浑身爽快!好像终于出了口多年的恶气!   三人至御街武大娘的胭脂铺前,便有店内的跑堂过来相迎,笑问三位娘子是否需要胭脂水粉。特别是对崔桃和萍儿,跑堂的尤为热情,给二人推荐店内成套的妆面,除了胭脂水粉外,还有花子油、茶油、额黄、鸦黄、轻煤、红粉等等。   北宋女子推崇眉目美,在眼眉的妆容上尤为看重。   所以跑堂的特意着重给二人荐了轻煤,“如今不大尚青黛点眉了,都以轻煤来点。”   这轻煤其实就是一种墨,画起来比青黛更显色,据传是一位名妓发明了此法,从而流传开来。   崔桃倒是不太崇尚这种剃了原本的眉毛,重新用墨画的办法。眉毛稀疏补色一下也就罢了,如今不管浓密都要剃掉,未免失了画眉的本意。   王四娘却是跃跃欲试,在萍儿的帮助下画了画,然后就花钱买了两块轻煤。   跑堂的也发现了,崔桃人长得太自然美,不大需要太多东西,反倒是王四娘可填补的地方多,于是转而对王四娘热情起来。   “娘子,我们这还有百眉图,每日早上起来,忽然想换个眉毛样式,又不知该换哪一个的时候,比照这个图就可以了。”跑堂的随即将图册呈给王四娘。   王四娘看了惊叹不已,活这么大,她不知道眉毛居然可以有这么形状,什么‘倒晕’、‘却月’……可真讲究!当然要买,以前不懂的东西都得赶紧补回来才行。   跑堂的接着又给王四娘推荐额黄,“这起初可是自宫里头流传出来的画法,所以也叫宫黄,在额头上涂抹这么一下子,整个人瞧着都贵气了呢。瞧瞧,这哪里像是一般人家出身的娘子?哎呦,一看就觉得像是哪家的高门贵妇呢!”   王四娘就对着镜子瞧着自己额头上的额黄,听着跑堂的在旁妙语连珠地称赞自己如何美丽,她也觉得好,美滋滋地也把这额黄买了。   “有了额黄,那绝不能缺口脂,咱们这有石榴娇,圣檀心、洛儿殷、大红春……”跑堂的请王四娘选色,他推荐王四娘选朱红色类,浅红和深红不大适合她,不够提气色。   王四娘便选了大红春,果然觉得合适。   跑堂的再建议王四娘试试水粉,“如今正尚粉点眼角的泪妆,哎呦,这画上了,那叫一个楚楚动人呢。”   崔桃在旁一直观察这胭脂铺的环境,铺子是两层楼,后头还有一小院儿,不过后院的房舍倒是一般,也见有两个跑堂的常出入那里,应该是下人房。   这胭脂铺的二楼应该有账房,因为细听,能听到楼上有算盘拨动的声音。二楼肯定不只一间房,大概掌柜或少东家的休息房间也在那里。   “老大,瞧瞧怎么样?”王四娘欢欢喜喜地找崔桃问。   崔桃扭头看一眼王四娘,眼睛不禁倏地张大一圈。   一抹黄额头,艳色厚唇,两眼边点着好几个白色的斑点……   幸好是白色的,若为红,崔桃大概会以为是尸斑。   “如今都崇尚这般画,却瞧那高门娘子们相聚,十人里有七八都此般,再美不过了。”跑堂笑着称赞很美。   “开心么?”崔桃问王四娘。   王四娘挑起她以墨绘成的柳叶眉,美美道:“自然开心,我好些年没用过这些东西了,上次用的时候还是成婚那会儿。”   崔桃应承,“开心就好。”   “娘子这头发毛躁了些,若涂上些茶油,不仅除毛躁,还会让头发显得又黑又亮。”跑堂的继续介绍。   “我这头发好多了呢,用了我们娘子的方子洗头才这般,以前更不好。”王四娘叹毕就痛快地掏钱,连茶油也买了。   萍儿随后也捡了两样东西买了。   跑堂的卖得心满意足,但还是有些不甘心,问崔桃:“这位娘子不买点?您看您同伴都买了呢。娘子漂亮,可也得保养些许,这岁月最是催人老了。”   “我想要你们店里头最好闻的胭脂水粉,我家郎君就爱闻香的,却不能太香,却也不能太淡,要浓淡合宜。”崔桃告诉跑堂的,只要合适,钱不是问题。   跑堂的立刻来劲儿了,瞧那两位娘子就出手大方,而这一位还被那两位尊称老大,肯定不是一般人。   赶紧把铺子里所有味道好的东西都呈给崔桃,请她随意挑选。   “不过如此,没什么稀罕。”崔桃感慨都很一般,示意一眼王四娘,便要走。   王四娘马上跟跑堂的说她这些东西都不要了。   “我家老大没看上你家东西,肯定是你家东西不行,刚不过是你忽悠我呢吧!”   “这怎么行,这都是卖出去的东西,再说娘子也试用了。”跑堂的不愿。   两厢就吵起来,越吵越凶。   “吵什么!”一记厉害的男生从楼上传来,崔桃随即就看见一名容颜清秀的男子从楼上踱步下来。没拄拐,看其走路姿势也很自然,若非见其眼睛暗淡无光,还真瞧不出这人双目失明了。   这人便是胭脂铺的少东家,武恒。   武恒听属下说了经过之后,便不爽地蹙眉,让其退钱给王四娘。随即他就要转身回楼上,被崔桃叫住了。   崔桃说明来意,“想请武大郎协助开封府,帮忙查一桩案子。”   “抱歉,在下身体不适,不方便。”   “哪里不适,我给武大郎治治?”   “哪里都不适。”武恒一脸不爽地抗拒道。   “那我带来的银针可能不够用,不过没关系,现买也来得及,保证给武大郎扎满身。”   “威胁我?用酷刑?”武恒扭头对着崔桃的方向,嗤笑一声,显然不惧于崔桃话中的威胁。   “这是治病,可不是用刑,我们开封府的衙役那都是存着一颗仁爱大众之心。”崔桃自夸道。   “随你。”武恒随即上楼,崔桃便带着王四娘和萍儿跟着上去。   施针的时候,武恒一声不吭,一脸赴死之相。   武恒性子是倔的,他本以为自己那态度对人,真会受酷刑,早听说衙门里折磨人的招数很多,瞧不见的银针就是其中一种。若想事后追责都没法子,因为见不到伤口。   不过他被施针之后倒是没觉得怎么疼,反而在片刻之后,他听到给他施针的女子步伐飞快地离开了。   武恒正奇怪怎回事——   噗!噗!噗噗!噗噗噗……   无数个连环屁放了出去。   武恒脸色极其难看,幸而屋子里没人,妙的是这些日子一直不舒服肚子,终于不那么鼓胀又坠坠地难受了。   崔桃这时则在楼下跟跑堂的道了歉,还给了他们五贯钱作为赔偿。   跑堂的本来挺生气,一瞧崔桃赔这么多钱,自然高兴,马上表示没关系。   “不许收!”武恒不知何时下楼,喝令跑堂的一句,随即请崔桃入雅间落座。   “崔娘子有何求,但说无妨。”武恒还是冷着一张脸。   崔桃就将从地臧阁搜来的胭脂水粉给了武恒,请他分辨一二。   武恒只轻轻闻了一下,“红蓝花、重绛、石榴、苏方木。”   “这是阿容胭脂铺的东西,不过听说近来都被你们开封府查抄了。”武恒道。   “嗯,不瞒先生,这些东西跟地臧阁有关,故想详查来源。”崔桃见这武恒确实是个有点能耐的人,倒也不瞒他。其实瞒也瞒不住,倒不如显出点诚意来。   “听说了。”武恒又闻了水粉,跟崔桃道,“其实不论口脂还是水粉,新鲜制成的味道与置久的终归都不同。我刚好闻到过这阿容胭脂铺新鲜制成的胭脂。”   崔桃眼睛一亮,忙请问武恒在哪儿闻得。   “邓州。”武恒告诉崔桃,他游历各地的时候,都有个习惯,先去当地的胭脂铺看看,“但在邓州,售卖此种胭脂水粉的铺子却不叫阿容胭脂铺,而是叫三泰。”   “三泰?”   “嗯,制成必在那里,是很新鲜的味道。”武恒道。   崔桃因而想到,韩综曾编过一个假故事,说她在邓州偷盗盐运图的时候,被他救了,然后安置在老宅里。事后曾解释说,因听说邓州发生过偷盗盐运图的事,韩琦会求证,才就此瞎编了的一个故事。   这话当时是混过去了。   但崔桃记得很清楚,有一次她跟韩综的随从烛照套话,烛照曾透露过韩综曾独自一人去过邓州。当然,这很可能是仆在帮着主一起撒谎。可崔桃觉得,烛照当时应该是说的实话。韩综的谎言里有关于邓州的部分,有可能属实。   因为如今这地臧阁所开的胭脂铺制成之地,也在邓州。   崔桃跟武恒道谢之后,便要离开,忽听武恒问起鬼宅挖眼女尸案。   崔桃纳闷地打量武恒一眼。   “因我双目失明,便尤为憎恨毁人双目之人,还望崔娘子早日破案,为逝者申冤。”武恒道。   崔桃应承,“想不到你还挺有侠义之心。”   “外人都道我脾气不好,殊不知是他们太笨,叫人懒得有耐心与之讲话。”武恒淡然地伸手,精准地抓住自己身前的茶杯,饮了一口。   崔桃想他应该是通过嗅觉准确地确定了茶碗的位置。这世上总是有些人天赋异禀,比如闻香师,闻一下就能分辨出香水里的几十种成份,武恒显然就属于这类人。上天让他失去了双眼,却让他拥有了更为灵敏的鼻子。   崔桃:“但我怎么听说你好像是双目失明之后,脾气才不好?”   武恒哼笑,“没失明的时候,总被眼前所见迷惑,分辨不清。看不见了,才终看清人心如何。很多人总是用一副同情的口气跟我说话,好像我瞎了眼,就成了废物一般。实则蠢得是他们,废物的也是他们,叫人没由来地心烦。若世间人都如崔娘子这般聪明,我倒是没脾气了。”   崔桃笑了一声,“那我当你这话是赞美了,今日多谢帮忙,以后若有事我能帮得上忙的,尽可以去开封府找我。”   武恒略略‘嗯’了一声,然后道:“不送。”   崔桃从御街直接转路去了大雨巷鬼宅。这座鬼孤零零位处在巷子末尾的拐角处,便是在白日,这巷子也有种阴森的感觉。大概是路旁的几棵槐树长得太过高大,遮挡了大部分的阳光,导致路上都是阴影。   崔桃带着王四娘和萍儿从巷首走到巷尾,不在巷中见一个人。这里的每一户都住了不少人,从院子里的生活用具和晾晒的衣物就可以看出。而且都是男子的衣物,不见有一件女人的。据李远调查可知,这巷子里每个院子的住户都是十几数男人混杂住在一起,都是外地来汴京赚钱的年轻人,做着最下等的苦力活。   他们年纪大都在十七八至二十四五,都是因为家里穷,才来汴京揽些活计,要么挣钱接济家里头,要么给自己攒钱娶媳妇。因都要为生活奔波,他们一天的大多数时间都在干活,最多只有三四个时辰休息,回来时都累得差不多虚脱了,倒头就睡,天一亮就要起来出门去继续做活儿去。   所以,这巷子才会有白天见不到一个人影的情况。   巷子里每一处院落都看起来很拥挤窄小,唯一一处看起来宽敞点的宅子就是这间鬼宅了,前三后三的布局,奈何常年没人居住,房顶和墙头都是荒草。黑漆大门也晒掉皮了,但门上还残留着些许没掉干净的门神画像,旧得纸已经黄得泛黑,只分辨得出一点点痕迹。   崔桃还在大门边看见了一些焚断了的香,以及一些贴过黄符纸的痕迹,不过如今却是一张完整的符都看不见了。   开封府为了保护现场,给大门上了新锁。崔桃带了钥匙来,开锁之后,随即推了一下大门,发现推不开,门竟然从里面被闩上了。   王四娘和萍儿跟在崔桃身后,本来就因为鬼宅的传说觉得有些惊悚,如今一见门居然推不开,吓得都缩紧脖子。   俩人不约而同地瞪圆眼,尚且不知这宅子吓不吓人了,只瞧她俩人的样子倒是吓人。特别是王四娘,还涂着额黄,画着泪妆,殷红的嘴唇一歪,让人见了精神不禁为之一震。   “这门是从外面锁的,里面为什么会闩上?这大白天的,不会也闹鬼吧?”萍儿有点怕怕的,揪住王四娘的衣袖。   王四娘也怕怕的,回揪住萍儿的衣袖。   王四娘感慨自己纵然身强体壮,武功高强,有力拔山河的气魄和胆量,却还是怕鬼啊啊啊……鬼是人永远打不过的东西,谁不怕!谁不怕算谁厉害!   崔桃跟王四娘要了匕首,透过门缝,用匕首将里面的门闩弄开了。   “老大厉害!”王四娘边接回匕首,边用颤抖的嗓音夸赞,然后跟崔桃商量,她和萍儿能不能在外等着。   崔桃应承,随即就进了宅子。   王四娘和萍儿在宅子外面不安地大眼瞪小眼,突然一阵风从街上扫过,凉飕飕的。   俩人不约而同地跟上崔桃,她们终还是觉得跟在崔桃身后比较有安全。   院里的荒草都被踩踏过了,毕竟这里刚发生过凶案,开封府的衙役们按规矩都会细致搜查这里的每一寸地方。   据现场的勘察记录所记载,尸体就在正堂内发现。   昨天,有几名少年想要来鬼宅壮胆子,虽然说是壮胆,他们还是选择了白天来壮,可见胆子确实不大。结果爬进宅子里后,一推房门,几名少年就看见脸上有俩血窟窿的被害者躺在正堂的地中央。可以想象当时几名少年受惊程度有多厉害,估计他们几人这次算是彻底‘壮’破胆了。   如今在正堂的屋地上,还可见到有点点斑驳的血迹,为明显的滴落状,量不多,凶手应该就是在这里割舌,挖了死者的双眼。   萍儿和王四娘看到地上的血,不禁想起尸房里被害者那副凄惨的死状来,再配着周围这阴森森的环境,俩人彼此靠得更近了。总是吵吵闹闹的两个人,如今前所未有地亲昵地紧贴在一起过。   这宅子院子铺着青石板,瞧不见有脚印的痕迹。但屋子里灰尘比较厚,可分辨遗留下来的只有一种脚印,尺码在十寸二左右,大概属于男性的脚印。之所以说大概,是因为从尺寸上来说大概率属于男性,但不排除有人小脚穿大鞋,或就是有个别女人脚大。   因为现场只遗留一种脚印,并且没有明显打斗痕迹,因而初步断定,鬼宅应该不是第一凶案现场,而是抛尸现场。运尸是否辅助了工具,不得而知。   根据尸表尸斑的情况,估算死者的死亡时间大概在昨天凌晨天亮之前。尸体被发现的时间在昨日正午日头正盛的时候。   崔桃倒不觉得凶手会在太阳东升刚好天亮的那段时间运尸,在别的地方,这时间可能各家各户还睡着觉没起床。但在大雨巷,这正好是住户们最活跃的时候。   如果凶手选择在这个时间运尸,非常容易被察觉。反而是在天大亮之后,上午大家都做工的时候,大雨巷内沉静得连落叶的声音都能听见。   崔桃接着走遍了鬼宅的每间房,屋子里尚还残留几件残破的家具,大多数都空置了。门窗的糊纸都破了,有一处朝东的墙还裂了个大缝。宅院里的两棵泡桐树枝桠古怪地伸展,叶片宽大,长得很茂密。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巷子里的土质好,崔桃发现巷子里的树木长得都挺高大茂密。   “咱们可以走了么?”王四娘和萍儿互抱着一起走路,还是觉得这里阴森不舒服。   崔桃正点头之际——   铃!   玲玲!   玲玲铃!   正堂方向忽然传来铃声。   “啊啊啊啊啊……”萍儿先叫出声,王四娘在萍儿的带动之下也叫起来。   崔桃本没怎样,倒是被这俩人突然的叫声吓了一跳。崔桃当即要去前院查看,王四娘赶紧给崔桃递上匕首。   “用不着,真要是鬼,这玩意儿杀不了。若是人,一不小心把人杀了,我还得担责。”崔桃从地上捡了两块碎瓦,径直去了。   冲到前院,却见一位身着黄袍的道士,正手摇着铃铛,挥舞着桃木剑,木剑上还插着两张符纸,看起来像是在作法驱鬼。   崔桃随即看清楚这道士的样貌,竟是三天前她特意请去给胡连枝超度的名道——无忧道长。   无忧道长念叨着两句咒语,桃木剑一晃,剑上的符咒便自燃起来,随即一抖剑,燃烧的符咒便从剑身滑下,落在地上。   王四娘和萍儿随后赶来,见竟然是一位道长,突然松了口气。俩人也没之前害怕了,好像突然找到了靠山一般。   无忧道长转头扫向王四娘和萍儿的时候,眼睛一瞪,随即又看到崔桃,那瞪圆的眼睛才恢复了常态,似乎才确认她们三人是人。   “想不到在这遇到了崔娘子。”无忧道长收了桃木剑,便踱步过来跟崔桃礼貌地打招呼。   “同想不到。”照理说这里是开封府的案发现场,闲杂人等不该入内,崔桃问无忧道长可是受了开封府的邀请。   “贫道自愿前来驱鬼除魔。”无忧道长道,“近两日贫道见城中不少百姓因这鬼宅惶惶不安,危言越来越甚,才来此作法。”   “原来您就是无忧道长,早听说道长的大名,今日得见果然不凡!”萍儿听说无忧道长的身份后,马上崇拜地给他见礼。   王四娘不知道无忧道长是谁,小声问一嘴。   萍儿赶紧跟身边的王四娘介绍,无忧道长是东京地界最有名法术最高强的道长,但凡遇到什么鬼怪麻烦,只要能请他出山,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道长所炼制的丹药也是延年益寿,效用奇高,所以大家都十分崇拜道长,觉得他比神仙还神。毕竟有事儿求神仙,神仙不搭理,求成了无忧道长,麻烦事儿立马就能解决了。   “这么神?”王四娘惊叹。   无忧道长谦虚地笑了笑,“萍娘子谬赞了,贫道才疏学浅,还需多多精进。”   “道长太谦虚了。”萍儿忙道。   “呦,这里还挺热闹。”赵宗清下了马,便将马鞭甩给随从,大步走了进来。   无忧道长忙询问赵宗清何故来此。   “本寻你切磋道法,听你的小徒孙说你在这,我便也来见识见识这鬼宅什么样。一旦我运气好,碰见鬼呢。”   赵宗清说罢,便转眸好奇地打量一番宅子的环境,目光随即落在了正堂地面的血迹上。   “崔娘子不易呀,这里可不是一般女子敢来的地方。”   崔桃礼貌地颔首,权算作回应赵宗清了。   赵宗清特意看一眼崔桃,“我发现你从知道我是宗子身份之后,便对我态度格外拘谨。”   “身份有别,自当如此。”崔桃应道。   无忧道长笑了笑,“倒不必如此,他不拿架子,也从不拿身份压人,我们这些道士与他相处,讲什么话都随意的。”   “真的么?”崔桃好奇看向赵宗清。   赵宗清笑着点了下头。   “这里是案发现场,还请二位不要久留。”崔桃伸手,示意二人出去。   无忧道长:“……”   赵宗清:“……”   众人出去后,崔桃便关门,将院门重新锁上。随即便听门内传来轻微的响动,众人这时候都安静了。   崔桃隔着门缝朝里看一眼,说道:“是门闩,该是哪里坏了,自己滑动。”   赵宗清扯起嘴角,倒也不多言,招呼无忧道长随他一起走了。   崔桃目送他们二人离去之后,便伸手点了一下王四娘的额头,结果沾了自己一手指的额黄,还得用帕子擦。   “萍儿怕也就罢了,瞧不出你也怕,以前不是挺胆大的么。”   “以前胆子大不怕死,那是觉得活着也没多大趣儿,谁敢让我憋气,我就让谁不好过。亡命徒么,都是这么个亡命法。”王四娘话锋一转,“但现在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萍儿好奇问。   “跟着老大混之后,越发觉得活着的好处,有滋有味的,不舍得死,所以更惜命了。”王四娘拍拍自己的胸口,“我得好好珍惜自己,毕竟这世上还有那么多好吃的我没吃过,还有那么多好吃的我没吃够。”   萍儿一听,忍不住笑起来。   崔桃也笑,拍了拍王四娘的肩膀,赞她感悟深刻。   “在慢慢的岁月长河中,你会发现什么都会变迁,心会苍老,唯独美食让你热忱不变。”   民以食为天,只要守住对吃的这份儿热忱,就不会丧失活着的基本快乐。在此之上寻找其它快乐,那就会更快乐了。   赶上晌午,三人吃完午饭折返开封府。   崔桃不知韩琦是否用了午饭,给韩琦带了柳八娘家的薄皮春茧包子,数她家这种包子最好吃,皮儿薄,有糖馅、肉馅和素馅的,每样来两个,口味齐全,吃着方便。   崔桃也没避讳王四娘和萍儿,就告诉他们这包子是给韩琦准备的。   俩人居然半点没多想,纷纷附和崔桃是应该照顾关心一下韩推官,卖人情嘛,多卖点大家以后在开封府就可以放肆地横着走了。   三人在抵达开封府后门之后,分两路走。王四娘和萍儿回荒院,崔桃则去找韩琦。   崔桃在半路遇到两名衙差,就见俩人凑一起悄悄嘀咕什么,崔桃隐约听见二人提及‘韩推官’,便以为是断袖的事儿遭了他们议论,便将二人叫住,问他们二人讲什么。   “崔娘子还不知道吧?”   “知道什么?”   “外头都在传韩推官前两日抱着一少年,断袖了,实则是谣传——”   “哦?”崔桃示意二人继续,显然俩人话没说完。   “那根本不是什么少年,是一女子,还是咱们开封府的。”   崔桃接着看二人,让他们痛快把话说完。   俩衙役往日都曾品尝过崔桃做过的美食,也都觉得崔桃不是外人,倒是对她不避讳。   他们看看左右,先让崔桃保证不会乱传,才悄悄告诉崔桃:“是张娘子,张稳婆的内侄女。”   “谁乱讲的?”   “哎哟,这可不是乱讲,张娘子认了的。”衙役道。   崔桃点了头,打发那俩衙役可以走了。她再往前走了没多远,就见张素素一身青衣青幞头的打扮,现身在她面前。   崔桃瞧张素素这种时候竟是这副打扮,不禁眯起了眼睛。   “崔娘子,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单独谈谈么?”张素素一脸严肃认真地问询崔桃。   “谈什么,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非要私下里说?”崔桃不客气地反问。   张素素忙问崔桃是不是听说什么了,让她千万别信那些传言。   “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没用的事上,直说你的目的。”崔桃道。   “我今天穿这身是凑巧,谁知外头谣传那些,便有人问我。我故意含羞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让他们误会了。”张素素坦率承认道,随即跟崔桃再三道歉,并告诉崔桃,其实她早就知道崔桃跟韩琦在一起了。   崔桃不禁嗤笑一声,发现事情似乎往“有趣”的方向发展了。   崔桃直接带着张素素去了荒院,那里是她的地盘,且有王四娘和萍儿在,她们都一定会站在她这边说话,倒不怕有什么人作妖使诈。而且她之前还正式跟张稳婆说过,她拒绝收徒张素素的事,目的就是为了把矛盾摆出来,让别人知道她跟张素素关系没那么好。   张素素跟着崔桃在凉亭内坐下,小声跟崔桃道:“崔娘子放心,这事儿我谁都没告诉,我这样做都是为了崔娘子。”   “说出你的想法。”崔桃继续听着。她跟极品的脑回路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需要了解一下对方的奇葩想法。   “外头人都瞧不起咱们验尸的。韩推官人是不错,崔娘子也配得上他,只是这世上俗人太多,韩推官也免不了会顾忌这些。他一直吊着催娘子不肯许诺婚事,便是不作为。我这样做是抛砖引玉,逼韩推官往前走一步,让他肯下决心娶崔娘子进门。不然他这事儿若不澄清,就得认下我了,我这人他肯定看不上的。”   “绝了。”崔桃佩服地点点头,赞许张素素这做法厉害,“牺牲自己的名节,来毁我和韩推官名声。”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帮崔娘子。”张素素忙站起身,慌张地跟崔桃解释,“毕竟韩推官那样的人物,不知有多少高门出身的貌美女子惦记呢,男人的情意常此一时彼一时,我这样做是为了帮崔娘子尽快定下婚事,好了却崔娘子的心病啊。”   “你连我的心病是啥都知道了?有何凭证,拿出来看看。”崔桃反问。   张素素哽住。   “我还说你的心病就是,故意算计韩推官,想强逼他娶你呢。”崔桃道。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韩推官也不可能娶我,他是还跟崔娘子一起白头偕老的。”张素素直摇头,表示她对韩琦绝无半点旖旎心思。   “随你怎么说。”崔桃声音散漫,不以为意,“反正这件事跟我没关系,你自己闹出来的事儿,你自己都兜着。”   本来断袖谣言的事儿,只要没那么多人提,过两天就散了。再说俩男人抱一起,便是分别时深情了点,又能怎样?这要是算个事儿,杜甫的《冬日怀李白》、《春日忆李白》、《天末怀李白》、《梦李白》可怎么讲?   张素素支支吾吾:“那我、那我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了么?我好心办坏事了?”   崔桃见张素素这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哼笑道:“不管你是真帮忙而不小心犯了蠢,还是假帮忙,我都不会领情。我说过,如果有人作妖,我是会斩妖除魔的。张娘子显然没听进去我昨天的话。”   “我这就去澄清!”张素素慌张告辞,往外跑了几步之后,突然驻足了。   崔桃随即望过去,见韩琦正带着王钊等人直奔荒院而来。 第80章   张素素随即给韩琦见礼,便退到一边,好似在让路。   刚还焦急地说要解释的人,如今只是转头的工夫便不解释了,装得像个路人。   崔桃冷眼看着张素素的表现也不多言,因为才刚她们的谈话,只是她二人私下之言,如果有一方否认的话,另一方讲出来也不过是空口争辩,没什么意义。   韩琦直接无视了张素素,对崔桃道:“城西另一座鬼宅又发现一具被挖眼的女尸,韩判官已经率先去了。”   崔桃应承,喊王四娘去拿工具,准备去验尸。因为韩综的缘故,就没让萍儿跟去。虽说萍儿下决心不再对韩综起心思了,可难免会有情绪控制不住的时候,还是尽量不见对她比较有好处。   地臧阁胭脂铺的事儿关系紧要,为机密,在人多的场合不方便多说。所以她就趁着这会儿等待的工夫,回屋就把所查的线索写了出来,递给韩琦,请他尽快安排人手去调查。能早一点就早一点,对付老狐狸就是要刻不容缓。   崔桃走后,张素素依旧缩着脖子在旁,深垂着脑袋瓜儿一声不吭。   韩琦便叫上萍儿、张素素随他去了侧堂。   张稳婆随后也赶来了侧堂。   衙役传话叫张稳婆来的时候,就把府里正传的谣言告诉了她。张稳婆只觉得事大,来的路上就出了一脑门子的冷汗,甚至后悔自己当初真不该将张素素带到开封府来。   张稳婆进门后,发现屋内旁侧竟有八名在待命,皆站姿端正,面无表情,似乎随时等着押解犯人去大牢。   张昌则伴在韩琦的身后,漠然不吭声,却也不是毫无存在感。他眼睛一直审视地盯着张素素,令张素素明显感觉到事情肯定关系到自己。   萍儿也被这氛围弄得有点怕怕的,她觉得自己近来好像没犯错,也没主动招惹什么事,为何韩推官把她也叫来了?更让人忐忑的是崔娘子和王四娘都不在,真要有什么错在她身上,也没人会为她求一句情了,想想就更忐忑了。   屋子里安静极了,只能听见韩琦品茶后放下茶盏的声音。   张稳婆率先开口给韩琦赔罪,骂张素素这丫头不懂事,乱说话才造成了误会。   “姑母,我没乱说话,我什么话都没说。”张素素忙辩解道,“是那些人误会了。”   “那你为何不立刻否认?”张稳婆怒叱张素素道。   “我还没反应过来呀,我还在惊讶那个消息,有关于韩推官断……断袖的消息。我真不是故意的!”张素素急得眼眶泛红,很委屈地撅嘴,请张稳婆一定要相信她的解释。   其实她这个解释确实说得通,毕竟年纪小,见识得不多,忽听说身边人断袖,震惊一会儿也在常理之中。   “等我想解释的时候,他们人就已经走了。我倒想追着去解释,却怕这样越解释人家越不信,实在想不出好办法了,才去问崔娘子求办法的。衙门里就属崔娘子聪明了,我想她一定有办法。可没想到,崔娘子压根儿不想帮忙,让我自己解决。”   “你可真能添乱!”   张稳婆瞪一眼张素素,气急败坏地骂道。随即她再度跟韩琦赔罪,表示这事儿她回头一定带着张素素跟大家澄清。   “三天前的晚上,我就在府衙的尸房,素素她一直陪着我,期间只是离开了一小会儿。”   张稳婆随即瞥一眼张素素,注意到了她身上的这身衣服。忽然想起张素素曾说过,这身男装她是学着崔娘子做的,也是为了验尸方便。   张稳婆当时想着,不过是一身青色的男装,随处可见,倒也没什么。   但如今这一瞬间,她脑子里乍然想到一个可能,那位跟韩推官抱在一起的青衣青幞头的人难道是……   “五月初九,擅自抵达案发现场,踩踏现场血迹。五月十三,与报案百姓发生争吵。五月二十七,私行档房索要卷宗。六月十一,现身衙役班房。六月二十八,也便是今日,再度现身班房。”韩琦语调淡淡地陈述道。   衙役班房为衙役当班的地方,且皆为男子,张素素随便跑去那里自然是不符合规矩。   张稳婆刚冒出的念头,瞬间就被韩琦这些话给吓没了。她紧张得无以复加,只想着接下来怎么办。   张素素来衙门跟她学做事,算是她自己带在身边的人,不是衙门正经的官差,自然是不能随便在开封府乱走乱闯,必然该遵守衙门内的规矩。韩推官举例的这些,在平常看来可能不痛不痒,没人特意计较也就没什么事。但若较真细论起来,这些都是违背规矩的事,样样都可以作为犯错的理由对张素素进行处罚,连带着她也要跟着承担责任的。   张素素此刻比张稳婆更慌神,她本以为韩琦特意叫她到跟前来,是要特意理论‘拥抱断袖’那件事,却不曾想他只字不提,提的是她自从进开封府以来的‘不规矩’。若非这样详细地罗列陈明,张素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过的这些事儿是有问题的。每一条她都是有理由解释的,这些都是有缘故的。   张素素唇刚动,要跟韩琦解释,就听张稳婆扑通跪地,向韩琦诚挚赔罪,检讨自己没有把人教育和看管好。   张素素见状,忙也跟着跪下了,红着眼睛去拉住张稳婆,“姑母,这怎么能怪你呢,是我不对,我给姑母惹麻烦了。”   “韩推官,是我的错,我初来开封府,总是忍不住好奇心,办事马马虎虎,还不懂规矩,给大家添乱了,请韩推官责罚!”张素素随即给韩琦磕头赔罪。   “既然知自己是个麻烦,却还是乱跑惹麻烦。”韩琦神色很淡,说话的语气温和斯文,乍听起来好像责怪之意不重,可细琢磨这话的内容,分明是要狠狠责怪的。   “是我错了,我的不对,我一定谨记教训,下次绝不会再犯这些错。”张素素再度赔罪道。   韩琦面无表情,甚至连眼皮都没动一下,一张脸真似是冷白玉雕成一般,不会动。   因为韩琦没发话,屋子里又静了下来。   萍儿旁观了半天热闹,才恍然明白过来这阵仗是怎么回事。原来竟有传言说韩推官那晚抱着的人是张素素?这又是那里冒出来的故事?   瞧张素素现在身上所穿的这一身衣服,可真像崔娘子的那一身。也不知道是她今天刚巧这么穿了,还是听到谣言才那么穿。若为后者,这张素素还真是心机深沉了,分明是故意想把祸水往崔娘子身上引。   张稳婆也说了,她可以证明那晚张素素是跟她在一起。张素素那里的谣言可以澄清,但她身上所穿的这身衣裳却会不禁令人联想到崔娘子也有这样一身。加之崔娘子一直都跟着韩推官办案,俩人的外貌又看起来十分般配,太容让人把他们二人联系在一起了。   张素素若故意在自己身上搞出一桩误会,然后澄清,再往韩推官和崔娘子身上泼骚。她已经不只是心机深沉了,还十分歹毒。   所谓‘唾沫星子淹死人’,名声于一名女子而言太重要了,往严重了说,此举都很有可能把人往绝路上逼。幸而这个人是崔娘子,看得明白,心思通透,根本没中张素素的计。这若是换成一般女子,哪怕是她自己,身在事中实在难看清全貌,肯定会着急上火,情急之下就忍不住辩解了。   这种涉及男女情爱的谣言,你表现得越急躁,越要解释,人家越会以为这里头有事,越产生联想。哪怕你把人证拉出来,还是会有人觉得你在造假作伪。总之只要给人提供了这方面的谈资,那根本就停不下来。   而且这件事细计较的话,张素素实际上没什么错,她只是反应慢了点没及时回答人家的说话而已。不得不说,韩推官这脑袋瓜儿真让人佩服!他并没有拿这件事去追责张素素,让她有言可辩,而是直接总结了她犯下的真过错,且还是人证非常多的那种板上钉死的错。   张素素等了半晌,见韩琦还没松口,马上再度道歉。   张稳婆沉默良久之后,随即一咬牙,跟韩琦保证道:“属下这就让她归家,令她从今以后,不再踏入开封府半步!”   韩琦这才动了下眼皮,转而端起张昌为他再度倒好的茶,悠悠地品了一口。   “姑母!”张素素没想到张稳婆会把自己赶走,忙哭着求她原谅自己,也求韩琦给她一次机会,她真的知道错了,“我以后保证乖乖地守规矩,姑母在哪儿我就在哪儿,绝不会再惹麻烦,坏衙门的规矩。”   张素素见韩琦不表态,便给韩琦磕头。   韩琦道:“犯点小错没多大关系。”   张素素一听这话,破涕为笑,忙拉住张稳婆,“姑母,你看韩推官原谅我了,你也原谅我这一次吧,我以后保证规规矩好好做事,把那些小毛病改了。”   张稳婆闻言,有点难以相信地看向韩琦。今儿特意这般问责,岂会重拿轻放?   果然不出张稳婆所料,韩琦接下来的话,直接把任何可能都堵死了。   “小错可改,但心若不正,却难改。”   言外之意,细枝末节上犯一些小错,没有多大问题,但品性败坏,却是从根儿上就烂透了,根本留不得。   张稳婆本还不明白,韩琦为何将她的内侄女直接定为品性有问题,看起来就是些小错——   “韩推官怎能这般对我,这般公报私仇?那韩推官跟崔娘子抱在了一起,占了崔娘子便宜不想负责,便是心正么?若心不正的都不能留开封府,韩推官也该跟我一起离开这里!”张素素见韩琦这般无情,再也忍不住了,直接把话撂出来。   张稳婆震惊地看向张素素,完全没料到她居然敢说这种话,还敢指责韩琦品行不端,还带上了崔娘子。这真是她侄女?   韩琦轻笑一声。   “韩推官为何不敢回我的话?可是心虚了?”张素素有几分理直气壮,觉得自己拿住了韩琦的把柄。   “我家郎君只跟人说话,理会疯子作甚?”张昌回呛一句张素素,随即告诉她,“那晚郎君不过是在送一名晚辈,倒叫你这些心思不正的人瞎传成什么样子了。”   崔娘子一直叫他家郎君大人,所以称她为晚辈,也不算撒谎。张昌心里如是想。   “我没瞎说,韩推官明明和——”   “六叔。”   这时,一名身量纤瘦的少年被带进了侧堂。他与张素素的打扮类似,青衣青幞头。   韩善彦给韩琦见礼之后,就笑着扑到韩琦身边。   张素素见到这一幕傻了眼,在场的其他人见此状,自然也明白怎么回事了。韩推官为家中幼子,上头兄长的孩子如今是这般年岁的少年,简直太正常了。人家叔侄见面亲昵,抱一下怎么了?被外人传完了断袖,还要被传跟衙门里的女子有干系,一个不够,还要扯上另一个,韩推官实惨。   “都散了吧。”   韩琦一发话,张素素就被张稳婆揪了出去,她还没反应过来事情怎么这么快就这样了。   待众人走后,韩琦一把推开靠在他身侧的韩善彦。   “六叔可太坏了,人用完了就扔?”韩善彦唏嘘不已,“侄儿可是特意跟博士请了假,好好的学都没上,来给六叔救急了。”   韩琦转即将早写好的一本策论递给韩善彦。   韩善彦立刻捧到怀里笑起来,“那字帖呢?”   “还没写,回头给你。”韩琦说罢,睨一眼韩善彦。   韩善彦马上举手起誓,“这件事我绝不跟任何人说,连我娘都不说,保证烂在肚子里。如有违背,就叫我一辈子无法高中!”   这对于要以参加科举出仕为奋斗目标的世家子而言,可是最毒不过的誓言了。   韩善彦品性如何,韩琦自然了解,不然也不会叫他来。   “不过六叔,那那晚你跟谁在一起呢?到底是哪家的小郎君?”韩善彦好奇地凑过来,贼小声地问韩琦,“侄儿也不是那想法古板之人,古有叶公好龙——不对,是魏安王好龙阳君,那不是也是一段佳话嘛。六叔瞧上的人,可也跟六叔一样,集貌美和聪慧于一身?侄儿想见见,世上这类人可不多,侄儿多结交几个,更容易增长学识,科举高中。”   “嗯。”韩琦只应了一声。   韩善彦当然不甘心韩琦这样敷衍她,追问韩琦何时何地见面。   “等她同意的时候。”   韩善彦诧异不已地打量韩琦,从上到下,从左到右。论样貌,绝色无双;论才华,不输任何人;论品性,就更不必多说了。这般在他眼里堪称完美的六叔,居然还有人搞不定?还在等人家同意?   韩善彦却是更加好奇这是怎样一般的人物了,不过他也了解韩琦的性子,不到时候说,你就是硬扒开他的嘴也没用。   “那侄子可等着呢,别忘了。”   韩善彦话音刚落,便见韩琦对自己摆手,利落赶他走。韩善彦心凉啊,捂住胸口装疼地跟韩琦道别,临走时又嘱咐一句。   “字帖也别忘了!”   崔桃在赶去案发现场的路上,琢磨了一下张素素这样做事的动机。   这种行为会给她带来什么好处?   张素素以为她抱不平为借口,来毁她和韩琦的名声,也有挑拨离间她和韩琦之间关系的意图。   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张素素肯定知道了她跟韩琦在一起了。但她应该不知道她跟韩琦之间的相处是怎样的状态,所以就用常人的角度来揣测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以为韩琦在主张隐瞒关系,拖拉不想负责任,觉得她心里肯定有委屈,并且大多数女子一样,非常迫不及待想要名分。   因此,张素素便借着谣言,借着这个‘矛盾’,趁机来找她搞事儿了。   不过这谣言是后来突发的情况,属于偶然。   张素素之前先学了她穿衣,还要拜她为师,甚至不惜花费一晚上的时间为她做红烧无骨鸡爪。   崔桃还注意到,在今天之前,张素素两次模仿她穿衣都是在私下里和她单独相处的时候,外人并没有见到。   头一次是在夜里,张素素故意等在后门,好像就是为了等她回来,让她看到她身上的衣服。   而次日早上,张素素送无骨鸡爪的时候,因有王四娘和萍儿在,她的穿着就很正常。   但在同一天,她一个人买羊奶回开封府的时候,张素素再现身又打扮成类似她的样子,连买羊奶的行为都一样。   做红烧无骨鸡爪和打扫卫生的行为,让张素素看起来是有诚心拜她为师的样子。可模仿她衣着买奶的行为,又让崔桃觉得她有故意恶心她的意思。   再有,崔桃曾跟张素素说过,桃这个字可以驱邪除妖,自那儿之后便有一个细节,张素素不再叫她桃儿姐了。   可见张素素自己心里也清楚,她这种行为是在作妖。可见,她此举就是故意的。   崔桃往日跟张素素并无交集,也无仇怨。崔桃终究是弄不明白,张素素搞这一出会得到什么好处?   “在想什么?”   韩综在鬼宅门前等候多时,见崔桃骑着马过来之后,人还是呆呆的坐在马上,没有下来的意思,便不禁轻声问她一句。   王四娘和王钊这会儿已经下了马。王四娘看一眼这座同样破旧的鬼宅,比起大雨巷的那座鬼宅小了一些。宅子里只有两间房,也一样是荒废了很久,墙上和屋顶也都长了荒草。   几个人还没进去,就在外面闻到了臭味。   王四娘用手掩着鼻子,“这不会是尸体的臭味儿吧?”   “猜的没错,正是尸臭。”负责带人保护和勘察现场的李远,这时走了出来,应答了王四娘的话。   “天呐。”王四娘进一步捂紧自己的口鼻。   大家往宅子里进的时候,韩综不禁又问了一句崔桃:“有烦心事?”   崔桃回看一眼韩综,随即想到韩综在邓州的事儿上可能撒了谎,“应该没有你的烦心事多,开封府带头剿灭了地藏阁总舵。你却偏又来开封府为官,心里难免会不舒服吧?”   韩综低眸,勉强笑了一下,“苏玉婉和地藏阁本就当诛,便是烦心,我也该烦心当初那一刀下手轻了。”   崔桃分不清他在开玩笑还是在说真话。插苏玉婉那一刀,他真的不后悔?   “我这一个月在家,每天都在反省。所有的事我都想明白了,幸好有你在,我才没有误入歧途。也幸好因为你,我当初插了她那一刀,勉强算作大义灭亲了,故如今才会没被夺去功名,能来开封府为官。”还能日见到他朝思暮想的人。   这后一句话,韩综自然是不敢说出口。   “有关地藏阁,你知道的情况都交代了?”崔桃追问。   韩综点头,“苏玉婉这人其实也防着我的,我并不知道地藏和总舵在哪儿。但是有见到过她总是往随州送信,便这些情况都告知了刑部的林尚书。林尚书由此调查,才查出了地藏阁的总舵在哪儿。”   韩综随即还不忘跟崔桃道歉,他当时没能将消息直接透露给开封府,是因为有些不敢面对开封府的众人。   崔桃当然不在乎这些,她计较的是邓州有古怪,跟地藏阁必有联系。韩综很可能知道邓州的情况,却一点没透露出来。他说话真真假假的能耐,一如往昔。   但目前什么情况还说不好,只能等韩琦派人先去邓州调查一下那个三泰胭脂铺,才能了解到具体,只能等到时再做判断。   “苏玉婉和天机阁阁住可有孩子?”崔桃问韩综。   韩综愣了下,“这我倒没听她提起过。”   “那你问过么?”   韩综摇头,他正要再说,忽然臭味变得浓烈。他不禁用帕子掩住了口鼻,随即递上一方崭新的帕子给崔桃,   俩人这时已经走过院子,抵达在正堂门前了。尸体就在正堂的地中央,味道自然是浓烈。   崔桃走过来的时候故意行走缓慢,顺便跟韩综聊了两句,便就是为了适应这种腐臭味。   王四娘却是受不了这个,她捏着鼻子跟着崔桃勉强进了屋子正堂之后,瞧一眼那躺在地上的腐尸,实在忍不了了,丢了手上的验尸箱在地上,转身就撒丫子冲到院外吐起来。   崔桃踱步到尸体旁,观察整个腐尸的情况。   尸体已经出现巨人观,整个尸体因高度腐烂而呈现出一种被充气胀大了的状态。双眼被挖,并生出蛆虫,颜面肿胀,嘴唇外翻,口鼻有血水溢出,并且出现了‘死后呕吐’的情况。产生这种情况的原因,是由于尸体在腐烂的过程中会产生气体,使得肠胃受到压迫,因而将胃内的食物挤压至从口腔溢出。同理,也会压迫到死者子宫,令怀孕的死者可能会出现死后分娩的情况。   崔桃发现死者裙子中央有类圆形脏污的痕迹,便让韩综等男性回避,果然在裙下找到了一个已成型的胎儿,胎长三寸有余,大略估计应该有三四个月了。   崔桃又检查了被害者口内的状况,果然也被割了舌头。再查其颈后,有骨折情况。两名死者的死因,应该都是因为第二节 颈骨骨折,导致呼吸肌与延髓中枢分离,进而引发窒息身亡。   尸体的手脚也有茧,甲缝里带泥,鞋底有沾泥,衣裙有刮痕,裙角出有一点油渍。   崔桃脱掉羊肠手套,随即走出正厅,呼吸了一口外面的新鲜空气。   韩综早忍不住了,人已经先一步等在外面,瞧见崔桃出来,他倒有几分不好意思。   “倒是佩服你,竟连这都能忍下来。”韩综心底其实还是很疑惑的,“当初我虽没有时刻陪你在如意苑,不知你所学全貌,但这验尸的杂书你即便是能看到,却——”   其实娇姑在训教女子上,并非一概而论,除了教样一些貌好的女子要会琴棋书画、侍奉男人外,也会挖掘其中一些人所长,令其术业有专攻,如算账、织布、做胭脂水粉等等。如意馆的杂书有很多,韩综也没有每一本去确认是否有验尸的书。崔桃的确聪明,但即便是看到这类书有所了解了,终究是纸上谈兵,如今这种尸体还能这般淡定验尸,却是不得不令人怀疑。   崔桃猜到了韩综在怀疑,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虽然不解释也不会怎么样。反正这人是好是坏也不是凭谁随便说一句话就能定的,再说她在开封府做事,立下了那么多功劳,好坏已然可辨。只要没有天大的证据证明她有邪门歪曲,谁敢‘收’她?   大宋可是法制基本健全的社会,而且上头的大领导赵祯还是个很讲道理的皇帝,真的没什么可怕。   “初见尸体我也是怕的,但为了摆脱困境只能强装镇定,误让韩推官以为我很厉害。这之后不是在开封府的尸房呆久了么,你们读书人都知学海无涯,当我验尸就不知学习了,我也怕露馅的。”崔桃扯了个还有点像样的理由跟韩综解释道。   韩综点点头,自是信崔桃,不再有疑。   “从尸体的腐烂情况来看,死了至少三天以上,早于上一位被害者。至于具体死亡多少日,不太能确定。”崔桃愁了眼院子里随处乱舞的苍蝇,又瞟向窗纸破乱的宅子正厅,才对韩综道,“等我把尸体的蛆虫养一养,应该可以大概推算一个时间来。”   韩综抖了下眉毛,又抽动了下嘴角,然后专注盯着崔桃,似乎想确认自己的耳朵的确没有幻听。   “我刚才是不是听错了?怎么好像听说你要养蛆?”   “没听错,就是养蛆。”崔桃招呼王钊可以派人尸体运回开封府了,又特意嘱咐他们小心些,“别把被害者身上的蛆给弄掉了。”   韩综:“……”   王钊:“……”   终究王钊还是听话的,令人特意用编织密实的竹席,从底部将尸体托住,然后包裹好,运回开封府。   王四娘马上主动表示先回去,先把尸房熏上专门除臭的香,这样崔桃二次验尸的时候,味道也能‘好闻’点?   崔桃点头允了,王四娘就跟逃难似得,立刻骑上马跑了。   “我们在现场也找到了同样十寸二的灰尘脚印。”   因这院子不似上一个鬼宅那样铺着青石板,都是泥土地,表面土层还算比较松软。李远引崔桃和韩综看了一下院内他们勘察到的可疑痕迹。   “这些似乎是驴蹄或马蹄印?”李远指着土上踏出的痕迹。   崔桃观察了两眼,发现朝向宅子方向的蹄印较深些,朝门口方向的则浅一些,大略是驮重物和不驮的区别。   “双脚有茧,衣裳有刮痕,还沾到油渍?”韩综见了崔桃的所写的尸单之后,就开始试猜被害者的身份,“光脚干了农活后,回家做饭的女子?”   “脚底有茧可未必一定是光脚造成,经常干粗活,会磨到脚的情况也会有。可能太多了,不好猜。不过第一名被害者的脚有类似被树枝一类的东西刮擦过的痕迹,脚指甲内也有泥,的确有可能在野外光脚了。可是女人的脚在外岂是随便露?除非确定周围没有人,或没有男人,又或是不需要她们忌讳的男人。”   韩综点点头,赞叹崔桃思虑严谨。   二人踱步至宅子的大门外,韩综这会儿见李远等人都不在周围,忍不住低声问崔桃,外头传言说韩琦有断袖之癖是怎么回事。   “你这传言已经不新鲜了,最新鲜的你没听到?”   “还有更新鲜的?”韩综不禁更加好奇了,让崔桃赶快给他讲一讲。   “没什么好讲,顾及这会儿麻烦已经解决了。”不过张素素这样做的目的,还是要查清楚,斩草要除根,解决问题也要从根源上拔起。   “唉,那就没意思了,我还以为我能趁虚而入。”韩综直白做小人,道出真心话。   崔桃瞥他一眼,“别白费工夫,问题不在他,在我。”   “何意?”韩综不解。   “意思就是说,不管有没有他,我都不会和你一起。所以还是那句话,别白费工夫。”崔桃明确告知韩综,从今以后公归公,没有私。倘若他还有近水楼台的意图,那她就此便跟他老死不相往来。   韩综叹了口气,无奈地望了一眼苍天,“我总算明白为何韩稚圭会放心让我跟你一块办案了,他是拿准了你会这般残忍地对我。”   崔桃笑一声,也不否认。   李远等人还在调查这座鬼宅的来历,向附近住户全面询问情况。也问了在三天以前,半个月甚至一个月之内,可遇见什么异常的人,特别是用马或驴驮过东西的人。   因这巷子距离布满商铺的大街比较近,带着毛驴在巷子里来往的人不在少数,基本上大多数都驮着货物,所以没人特别注意到哪一个不正常。   至于这间鬼宅,则空置有七年了,原主人是一对夫妻,他们原本有四女一子,四个女儿排行在前,相差不到一两岁,在他们第四女八岁的时候,俩夫妻才终于生出一个儿子。二人成婚十八年,盼来了可以继承香火的儿子,自然是十分高兴,对幼子也是唯一的儿子,十分看重。   夫妻俩从此之后,便什么都紧着幼子来。   幼子才满月,已经订了亲事的大女儿正准备要出嫁。夫妻俩觉得将来幼子娶媳妇,那一定要挑选模样好品性好家世好的人,想娶好人家的好女儿,自然是不能少了贵重聘礼。所以俩夫妻就削减大女儿原本备好了的嫁妆,要留给幼子娶媳妇儿用,大女儿自然是因此不开心。   这之后,两夫妻还在饮食吃穿用度上克扣四个女儿,不再给她们有以前那般的好饭食了,能吃素就吃素,一个月顶多有一顿肉吃。夫妻俩自己也不吃,全都要省下来给儿子。   如此时间久一些,四个女儿都对此非常不满。有一次俩夫妻出门,让大女儿和二女儿照顾好幼子,结果回来发现幼子哭啼不听,竟然发热了。俩夫妻暴怒,认定大女儿和二女儿没照顾好儿子,就拿棍棒好一顿教训两个女儿,还顺便责怪三女儿和四女儿也没用,见到幼弟难受居然都不知道好生照顾一下。   其实那一日大女儿和二女儿的确很细心地照顾了幼弟,但天气的冷暖的变化有时就是会容易引起孩子生病,便是亲生父母照顾也未必能避免得了。   四个女儿都觉得冤枉极了,日久积下的不满就此爆发。   后来在某一天夜里,夫妻俩熟睡的时候,四个女儿互相配合,悄悄地用被子闷死了半岁多的幼弟,随后她们就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回房睡了。   俩夫妻醒来之后,发现幼子没了呼吸,哭天抢地,之后总觉得孩子的死有异常,便报了官。府衙最终调查出了是四个女儿杀害了幼子。随后四个女儿都被抓入牢,大女儿在被抓时控诉夫妻俩偏心太甚,令她们寒心,更说他们就活该落得没有子女的下场。   俩夫妻由此大受刺激,更为幼子的惨死伤心难过。浑浑噩噩在宅子里过了十几天后,妻子上吊自杀了,丈夫外出干活回来后见妻子死了,也觉得没活头,跟着一起去了。   “这一家子可真是,何至于闹到这种地步?”韩综听了之后不免唏嘘。   “不患寡而患不均,韩判官或许没遇到偏心的父母,所以不知父母偏心对孩子的伤害有多大。   再有,这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四个女儿能如此一致地实施谋杀幼弟的极端之举,父母在教育上面必然也出了问题。”   “也对,什么样的父母教出什么样的孩子。”韩综说这话时,眸光闪烁,显然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这倒不难猜,他应该是想到了苏玉婉。   初步验尸的活儿已经完成了,崔桃便不多留了。她现在很好奇韩琦怎么处置了张素素,所以要尽快赶回开封府瞧一瞧。韩综带着李远等人,则还要继续留下来,在周围做调查。   韩综告别的话的还不及说出口,就见马尾飞扬,马蹄子荡起尘土,眨眼间就不见崔桃人影了。   崔桃到了开封府,却没直接找韩琦,因为接触腐尸味道过重,她还是要先更衣沐浴一下。不想回到荒院,萍儿见到她,就赶紧把韩琦如何处置张素素的情况告知了崔桃。   崔桃听完之后点点头,不禁在心里称赞韩琦做得好,转而不解问萍儿:“你怎么知道这么详细?”   “我也在场啊。”萍儿告诉崔桃,她也不知道为何韩推官要把她叫过去,她本以为自己会被牵连什么事,结果从头到尾,什么事儿都跟她没关,她只是看了个热闹。   “可能韩推官处置张素素的时候太生气,就把叫我的事儿给忘了。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敢问,若他正在气头上拿我撒气,我岂不倒霉?所以我见他没叫我,就赶紧悄悄地回来了。”萍儿随即笑问崔桃,她是不是很聪明。   崔桃笑着点头应承,“是聪明,非常聪明。”   这话却是夸韩琦的。   韩琦料到她去验腐尸,回来后应该会是着急想了解情况,但又不得不需要去先沐浴。所以才把萍儿叫去旁观,好让萍儿给她及时转述,及时地满足了她的好奇心。   这男人若真心细起来,好像没女人什么事儿了。 第81章   崔桃沐浴之后, 在身上涂抹了淡香的玫瑰露,才去找韩琦。   如今因为俩人关系要好,张昌连通报都省了, 随崔桃自己进屋去, 他只要在外头望风就行了。   从今天发生的事来看, 他这活计还真紧要,必须得有他这样的人谨慎做好外围防御, 才不至于被人偶然目击, 再闹出什么谣言来。   韩琦正垂眸专注地写东西, 忽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抬头一瞧, 崔桃的脸近在咫尺, 浓密的睫毛翘着, 一双眼睛像两潭清水, 闪着微微光亮, 机灵带笑。   韩琦勾起嘴角, 放下笔, “倒是快。”   “却还是没有六郎快,已经都处置完了, 倒叫我一眼热闹都没瞧着。”崔桃不吝称赞韩琦,“弁通学术,吏事精明,巧捷万端, 却又不拘细行, 我看上的男人果然是举世无双!”   听崔桃前半句的夸赞,韩琦内敛浅笑,心里是喜悦的, 但听到后半句,他人直接定住了,轻咳了一声,避开崔桃的目光。   “那不知六郎看上的女人是怎么样的呢?”崔桃明知道他害羞,偏就要逗逗他。   见韩琦不回答,崔桃就歪头瞧,一直看他。   “亦是并世无双。”   崔桃嘿嘿笑起来,用轻轻手戳了下韩琦的脸颊。   “真乖。”   韩琦拉住崔桃的手,顺势把人搂在怀里,让崔桃坐在他的腿上。娇软的身躯,散发着淡淡的馨香,极易令人心烦意乱。   所以韩琦在温柔搂住崔桃之时,便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崔桃却不老实,一会儿摸一下韩琦的脸,一会儿又去揉他的耳垂。   韩琦随即抓住崔桃乱动的手,要她乖一点。   “你若心急,便早日成婚。”   崔桃:“……”   谁心急了,你才急呢!居然一步到位想到成婚后的才能办的事。   崔桃却还是老实了点,不乱动了。   韩琦却突然搂紧了崔桃的细腰,在她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也如崔桃当初亲他那般,蜻蜓点水一下,不多逗留,让人恍然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抓不住了。   “这边没照顾到,不开心了。”崔桃指了指自己没被亲到的左脸。   韩琦轻笑一声,便也亲了一下左脸。   软而温热的唇轻轻地碰到脸颊上 ,便轻易地令人心跳加速,体温升高。   最难得的是这男人真不占便宜,你叫他亲一下,他就真亲一下。   爱最难得的是尊重和克制。   稀罕的。   “原来六郎的侄子在国子学读书。听说那晚……六郎抱的人是他?”崔桃故意如此问韩琦。   韩琦睨一眼崔桃,解释的口气听起来还挺认真正经。   “没这样说过,确是抱了一位晚辈,不过是喊我大人的‘晚辈’。”   崔桃抿着嘴角与韩琦对视,杏目渐渐弯成了月牙儿形,接着就忍不住笑起来,捧着韩琦的脸轻喊了他一声大人好。   “对晚辈,我会多珍惜爱护些。”韩琦的手在崔桃的脸颊上轻轻抚摸了一下,真似视若珍宝一般,怕碰坏了。   他怎么这么可爱!   崔桃搂着韩琦的脖颈,在他左脸亲了一口,又在他右脸亲了一口。亲得韩琦明显害羞更加不敢乱动了,崔桃才从他怀里出来,勉强放过了他。   毕竟谣言刚平息,俩人如今还在开封府,还是收敛点为好。   崔桃觉得韩琦会燥得口渴,所以很善解人意地给他新倒了一杯凉茶送了过来。韩琦果然没犹豫,直接端起茶盏饮用。   崔桃顺便问韩琦,今天可有被张素素的行为意外到。她听萍儿描述过了,张素素在最后关头竟然当面指责了韩琦‘心不正’。   “其实我到现在都没太想明白,张素素这样做的缘故为何?”   “人很大胆,精于算计,细论起来是不痛不痒的小事,但却能‘杀人’于无形。此人有几分危险。”韩琦蹙眉道,“至于缘故,无外乎毁你我二人的名声后,最得利的那些。且看着,早晚露马脚。”   “嗯。”   崔桃应承后,打算把自己罪恶的手伸向韩琦的——   屋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接着就听有人问张昌,韩推官可在。   崔桃马上正经起来,跟韩琦讲起了鬼宅的案子。   张昌则在这时告诉来人,这会儿正在讨论案子,若没有急事便先等着,又或者等韩推官不忙的时候他再通知他来。来人自然是愿意选择后者,然后就走了。   崔桃倒是没有停下来,既然说到了案子,那就公归公,把情况讨论完。   崔桃告诉韩琦这次的被害者陈尸的情况更为惨烈,除了被挖眼割舌之外,她还是一名孕妇,一尸两命。   韩琦蹙眉,随即思忖道:“眼可视,舌能言,凶手偏将这两样都除去,目的为何?”   “这倒是不禁让我想到了我们刚经历的情况。这造谣,就是先用眼睛看了,然后再用嘴传讹。”当然这点只是崔桃随口一说,在不了解凶手信息的情况下,作案动机的分析是非常复杂的。   可能是两名被害者看到了什么说了什么,引起凶手的愤怒而引发谋杀。也可能是因为两名被害者身上有什么共同特点,激发了凶手的作案欲,对她们实施了加害。同时也不能排除无差别的杀人的情况,比如凶手本就有挖眼割舌的嗜好,杀人欲望强烈,见人便觉得手痒痒要下手。当然最后一种的情况比较少见,出现的概率不大。   若情况为第一种,算是仇杀,仇人杀光了,凶手大概率就不会再犯案。若为第二种,大概率是连环杀手了,很可能会有下一次触发,进而令他继续犯案。   “鬼宅抛尸,想来也不是巧合。”韩琦接着道。   崔桃点头,“鬼宅周围都有房舍住户,凶手这样抛尸明显会增加暴露的危险。明明有简单的方式抛尸,却要走这样麻烦的步骤。这抛尸在鬼宅于凶手来说,一定有非常必要的原因。”   这两处鬼宅,除了共同特点都是颇有名气的闹鬼之地外,没什么其它的相关性。在位置上距离较远,原住户及其流传的故事也都不一样,基本上没有共通之处。   “两座鬼宅都很瘆人,连王四娘那样赛得过男人的武人去了都觉得害怕。但凶手却敢把被害人送到鬼宅去,还在鬼宅内对她们实施了挖眼割舌。很显然,他不惧于鬼宅传说,也不怕被他杀死的被害人化成厉鬼来对付他。”   总结来说,凶手一定是胆大不怕鬼的。   从其颈骨骨折的杀人手段,以及其死后挖眼割舌的残忍行为来看,凶手一定是下手利落凶狠的,且很可能会武。   藐视生命,也藐视鬼。   “韩判官刚上任开封府,便接了这样一桩案子,难免会有疏漏之处,你多看着些,以补不足。”韩琦嘱咐道。   “是。”崔桃乖乖领命,然后问韩琦今天什么时候放值回家。   “会晚些。”韩琦道。   “那我给你做奶香蜂蜜麻花和碧翠虾丸汤怎么样?”崔桃马上问。   韩琦没有立刻应,反问崔桃可觉得累。   “不呀,一想起要做好吃的,我还高兴呢。”崔桃道。   韩琦这才应承,道一声麻烦崔桃。   “哎呀,太客气啦,孝顺长辈是晚辈应尽的责任。”崔桃揶揄韩琦一句。   韩琦怔了下,随即失声笑了。等崔桃离开很久之后,他的目光才从门口方向收回,继续专注处理公务。   崔桃回尸房进行了二次验尸,在死者的衣物上找到了鬼针和苍耳,这是在路旁、田间地头或山野等处都能沾到的东西,范围较广,不具备缩小范围的作用。   崔桃又在死者左脚的鞋底和鞋帮相接的缝隙里,刮出了些许灰色状粉末。这名死者的头上倒是没有头虱。因为尸身胀大,呈现出了巨人观,衣裳看起来略紧绷显小。但估算其实际身长之后,再将剥下来的衣物进行长度测量,会发现死者若在生前正常体态下穿这身衣物非常偏大。   两名被害者手脚都有茧,甲缝里都有泥,一个有头虱,一个衣裳不合身,可见她们生前的生活境况并不好,需要干粗活。不过她们的身上都出现了油点,近来应该是接触过做饭的活计,而且油量不小,普通情况下的用点炒菜或炖菜,是不可能在身上和鞋上形成指甲大小的油渍。   两名被害者像是近况改变了,身上的鞋子和衣物都很有可能原本不是她们自己的,是从别处而得。   崔桃特别查看了死者身上的蛆虫情况,尚未成蛹。死者虽然被弃置于屋内,但因为鬼宅早就破烂不堪,四处通风,院外飞舞的蝇虫是可以毫无阻碍地飞进屋内。蝇虫在短时间内便可接触到尸体,在其身上产卵。   蝇的生长发育要经历四个阶段:卵、蛆、蛹和蝇。在产卵之后,卵的发育大概需要一到两天的时候,至蛆的阶段大概要六到十二天左右,然后就会进入蛹的阶段,接着蛹就会变成成虫蝇。当然具体的发育情况,会受到温度、湿度以及食物供应是否充足等条件所影响。比如在夏天,温度较高的情况下,孵化和成长发育都会比较快些。   现在是盛夏时节,尸身暴露在空气中大概一个月就会白骨化。目前呈现的巨人观,内脏还没有完全溶解,综合推算死亡时间应该在十天之内。想要再具体一些,就要在鬼宅的环境条件下,观察培养蝇从卵发育为蛆到蛹的过程。同时也要培养现在尸体上的蛆,先测量记录蛆虫现在的长度和形态,再观察它从现在开始到结为蛹需要多久的时间,以判断现在的蛆处在蛆的生长中的哪个阶段。   崔桃用镊子捡了一些蛆虫,让王四娘去找了一些腐肉,分了三罐观察培养蛆虫。又在鬼宅内,死者身亡的位置放了一盆肉,每日记录观察这盆肉生蛆的情况。   这种杂活儿自然不需要崔桃特意去操做,令王四娘和萍儿去做就行了,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王四娘和萍儿听说这活计都傻了眼,本来她们就很怕鬼宅,非常恶心蛆,结果这两样居然要一起做,这简直是挑战她们生存的极限。   “能不能不去啊?”俩人哀求崔桃打商量道。   “当初是谁再三保证说,只要让她们留在开封府,便给我打杂什么活儿都能干?”崔桃反问,   王四娘和萍儿都闭嘴了,但一点不耽误她们痛苦而难受地扭曲五官,眼巴巴地用目光哀求崔桃。   “要不让李才去吧,他是崔娘子的徒弟,曾作誓要好好学习娘子破案的能耐,那这活儿他就该了解呀。以后的日子那么长,他总有机会还会碰到生蛆的腐尸。”   萍儿灵机一动,马上跟崔桃提议道。   崔桃点点头,“有道理,那你们就通知他去,把我的要求给他复述一遍。”   “好咧!保证一字不落,请崔娘子放心!”俩人五官立刻恢复端正状态了,甚至露出幸灾乐祸的喜悦表情。   俩人随即就带上蛆虫罐子和一盆肉去找了李才。   李才刚跟着李远问询完案发现场周边的住户情况,返回开封府。这才在班房得空休息,喝了两口茶,便连打了两个喷嚏。其他衙役们都说是有人念叨李才了,还开玩笑问他是不是走了桃花运,跟哪家小娘子结了情意。   李才刚骂这些人胡说,就听人传话说王四娘和萍儿来找他。   听完二人转述的任务的李才,一张脸立刻哭丧了。他瞄了一眼王四娘手里拎着的三罐蛆虫,连连退步,表示这活儿他不能干。   “你若这样无能,崔娘子可是会嫌你这徒弟丢人了,以后肯定不认你。”王四娘笑话他道。   “就是,崔娘子肯定会对你失望极了。”萍儿跟着附和王四娘的话,起再度强调的作用。   李才心一横,正要答应,李远笑着过来了,勾住自家兄弟的肩膀,随即拆穿了王四娘和萍儿的意图。   “怕是崔娘子吩咐你们去,你们不愿,便推到他身上了吧?”   王四娘和萍儿当即心虚地摇头否认。   “好啊,你们!”李才自然是看出二人的破绽,直叹她们俩好算计。   “那你去不去?反正崔娘子应了,说让你去也行。”王四娘道,“你若不去,回头我们告诉崔娘子,你可就丢大人了,崔娘子肯定会觉得你这徒儿太无用。”   “那你们呢,岂不是也无用?”李才反问。   李远哈哈笑起来,随即调和他们三个‘无用的人’干脆一起去,这样人多还能壮胆,一起同甘共苦也不错。   “这哪里是同甘共苦,分明是同闯鬼宅养小蛆儿。”萍儿纠正道。   李远又笑,“那这也算是特别经历下结成的情义了。”   最终,三人谁都没逃过,敲定一起去,各自分工,稳准快地布置完就进行记录,然后迅速从鬼宅撤离。   三人走的时候,却刚巧碰见无忧道长来到鬼宅前,说是也要为这间鬼宅作法 ,为亡灵超度,驱邪消灾。   李才自然是拦着不许无忧道长去。   无忧道长无奈之下只能去了,但走之前,还是请萍儿和王四娘帮忙跟崔桃打商量,最好能允许他进去做法事。   萍儿敬佩无忧道长如此驱邪除魔的无私大义之心,连连点头应承,让无忧道长放心,她一定把话传到了。   现在是盛夏,开封府尸房可没有那么冰块供给尸体使用。特别是今日刚进尸房的这位被害者,尸体已经处在高度腐烂状态,气味实在是不怎么好。若在尸房再放久一些,只怕整个开封府都会弥漫着在巨臭无比的腐尸味道。   崔桃便请示了韩琦,得了可以提前处置尸体的命令后,出于谨慎起见,她又请张稳婆再查一遍尸体,看看是否有疏漏之处。   张稳婆查看之后,又瞧了崔桃的尸单记录,直叹细致,“崔娘子叫我查看疏漏,我倒是发现自己有不少疏漏。”   随后,尸身被府内杂役搬走了,崔桃点了艾草香驱除尸臭。俩人便一起从尸房里出来,毕竟比起尸房里头,还是外面的气味儿更清新些,比较适合聊天。   张稳婆尴尬了下,才提起张素素,“崔娘子该是知道了整个经过了,素素这孩子我也不知怎么会变成这般。以前她是活泼了点,却不是这般惹事儿的。”   张稳婆随即跟崔桃道歉,怪她没管教好张素素,居然令她乱言胡沁,险些玷污了崔桃和韩推官的名声。   “常一起办案,免不了有人背后瞎议论。她年纪轻,听说后分断不了是非,误会了也不奇怪。”崔桃见张稳婆是真为这件事上火,劝了她两句,也提醒她,“不过,我却是不懂她为何这般敢讲敢做,这于她自己也并没什么利益好处,倒是奇怪得很。”   张稳婆:“崔娘子的意思是?”   “年纪轻,很有可能被什么人蛊惑了。”崔桃建议张稳婆还是了解一下张素素的心思,又问她可问过看她这样做的原因。   “她给我的解释是说,她真真诚心想拜崔娘子为师,怕崔娘子跟韩推官不明不白地在一起吃亏,便想着为崔娘子争一把。如今却是糊涂了,糊涂自己是不是误会了崔娘子和韩推官之间的关系,自己是不是好心办坏事了。”   张稳婆说这话的时候,也在观察崔桃的反应。她想知道崔桃对张素素的态度反应如何,看看这件事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至少大家别闹的太僵了。便是张素素以后不留在开封府了,也是冤家宜解不宜结,有错就好好赔错就是,回头还能和和气气的最好。   “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她的那些话一旦说出口,会给别人的名声带来多少影响。这岂会是诚心拜师?”   张稳婆顿时觉得后脊梁发冷,之前她还以为自己的侄女只是性子太纯了,也太蠢。因为误会了崔娘子和韩推官在一起,因为太过诚心要拜师,才会一门心思地要帮忙,犯蠢做了傻事。   如今经崔桃这样一说,更像是她有目的这样做,故意在陷害人。   “不是像,就是 。”崔桃告诉张稳婆,在张素素被韩琦处置之前,张素素就找她谈过,当时她表态很明确,让张素素自己担着自己惹下的事儿,跟她没关系。但张素素转头就改态度,甚至不惜当面诋毁。   崔桃提醒张稳婆,别因亲戚关系便失了冷静判断。张素素现在有很大的问题,如果她不能及时去关注和关心她,找到问题的根源,再这么魔怔下去,她会毁了她自己。   张稳婆本以为把张素素带离开封府,训斥她一顿,确保她以后不再开封府捣乱,事情就算解决了。却没想到,还有后续的麻烦,还要深挖根源才行。   崔桃的提醒让张稳婆瞬间醍醐灌顶,张稳婆忙跟崔桃道谢,很感激她能诚心实在地跟她讲这些话。也再度为张素素的恶劣做法,跟崔桃道歉。   “人有时候,特别是孩子,一旦钻进牛角尖认死理儿,很难走出来。只凭耍嘴皮子,跟他们说些道理是不行的。她这个年纪的孩子就爱钻牛角尖,一旦受到刺激,很容易有极端的想法。”   崔桃提议张稳婆最好是侧面打听,暗中观察,寻了蛛丝马迹之后,来告诉她,她们再一起想合适的办法去解决。   崔桃接着还拿今天查案之时得知的座鬼宅原主人的故事,作为例子讲给张稳婆听。那对夫妻的大女儿、二女儿犯案时就正和张素素现在的年纪差不多。俩孩子一旦想不开了,连同父同母的亲兄弟都敢下手。   张稳婆越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连连应承,十分感谢崔桃的提醒。   “崔娘子若是不说,我还真意识不到。”   崔桃客气地表示没关系,她这样做自然也有自己的目的。   就怕派人监视张素素,她已有所防备,查不出什么。但如果有她的姑母张稳婆帮忙看着,自家人不容易有防备心,就会更容易露出破绽和线索,要不了多久就能查到根源。   崔桃和张稳婆作别之后,再度沐浴一次,把自己洗香了,才挽起袖子去厨房做饭。   韩综这会儿来了,跟崔桃简单讲了下李远等人调查的案发现场外围的情况。所记录的证词可谓是啰啰嗦嗦的一堆,实则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   “查案便是如此,费时费力又繁琐,别说查这半天没有线索了,有的时候查十天半个月也还是没有。”崔桃边扭着麻花,边跟韩综讲了上一桩干尸案的情况,告诉他这案子之前就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线索没进展。   “好,那我不急,慢慢来。”韩综随即跟崔桃客气地表示,他初来乍到,多有不懂的地方,就要麻烦她多宽容他一下了。但他保证一定会尽快适应,不给大家拖后腿。   “韩判官比起以往来,倒是谦逊了许多。”崔桃拧完麻花之后,放到一旁二次发酵,便开始剥虾做虾丸子。   韩综觉得崔桃做饭的这双手巧得不行,不知不觉都有些看痴了。   他问了崔桃在做什么之后,便禁不住咽口水,立刻觉得饿了。   “天色不早了,已经到放值的时候了,韩判官还是早些回去吧。想来这新官上任,家里肯定会设宴庆祝。”崔桃让韩综别耽搁,赶紧回家休息,跟家人好生相聚热闹一下。   韩综乖乖地点了头应承崔桃的话,“都让你猜着了,他们真张罗一桌宴等我回去庆祝呢!什么好吃的菜都有!”   韩综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想不想和那些人热闹庆祝,他只想跟崔桃呆在一起。哪怕就是现在生疏的距离,也可以。   再好的山珍海味,也不及她煮的一碗水好喝。   但如今他却是不能放肆自己,随随便便就将心里的这些话都说出来了。   因为公归公,没有私。   韩综随即温笑着跟崔桃告辞,随即拂了一下衣袖,迈着大步飞快地离开了荒院。似乎生怕自己走慢一步,便舍不得离开了。   崔桃在炸麻花的时候,因为手不小心沾的水滴在了油锅里,便有油溅了出来。   正好崔桃这会儿没来得及围上围裙,于是就在自己胸口的衣服上看见有两滴油渍。   这油渍让崔桃不禁想起挖眼案被害者身上的油渍来。   倒不知她们二人是不是也跟她的情况一样,因在厨房接触了炸物,才在身上溅了油。   崔桃把奶香蜂蜜麻花炸完了之后,锅内留油炒虾头,将虾油炒出来之后,再放入碧翠的萝卜丝。   在煸炒的过程中,萝卜的辣气和土味儿都会随热腾腾的烟炒机出去。然后添水,等水开之后,下做好的虾肉丸子,须臾的功夫,虾肉丸子就变成了粉红色,在颜色翠碧的萝卜丝中显得尤为粉嫩好看。   虾肉不易久煮,煮久了就会失去其弹嫩的口感。这汤属于速成,却格外好喝。   萝卜丝与虾的鲜美融合,就好比银耳搭配莲子做成的羹,冰糖和雪梨的互相成全。   清爽却并不素的鲜汤,配上表皮金黄酥脆但内里绵软十足的奶香的麻花,简便却不简单,让人不知不觉饱了肚子,却还是觉得不够。   韩琦用完饭后,便称赞崔桃的手艺。   崔桃让韩琦不必客套,她今天晚饭做得很省事儿,没半点复杂的地方,真的只是举手之劳。   “若如此,便更不一般了。”   随手一做便都能如此美味,只能说崔桃有削木为镶的能耐,更是了不得。   崔桃缓缓吸一口气,手托着脸颊,凝重地看着韩琦:“六郎的嘴怎么突然变这么甜?而且你夸人这样儿怎么看起来这么眼熟呢?”   “肺腑之言。”韩琦的赞美没有停。   崔桃觉得自己嘴角是没机会休息了,一直勾起,挂得很高。   因韩琦尚还有公务要处理,崔桃没继续逗留耽搁,就主动告辞出来了。她见到吃饱喝足的张昌正在院内伸懒腰,便问他麻花解口味如何。   张昌忙道谢表示非常美味。   “方厨娘也做过,却没崔娘子这般好,外表那一层酥脆,里头却不干,是香又绵软的,甜度也恰到好处。”张昌称赞道。   “果然是主仆,都会夸人。你可知他为何突然嘴甜了?”事出反常,崔桃便自然要问一问。   张昌怔了下,笑道:“我哪儿知道。”   张昌随即想到了什么,跟崔桃道:“今早我倒是听说了一些话,六郎问方厨娘的主意,方厨娘给出了办法。”   崔桃忙让张昌快讲讲,俩人对话的内容。   张昌正要张口,随即把气给泄了。   “这自然是不能说,我岂能擅传我家郎君的话给外人听。”   “我是外人么?”崔桃追问问。   “不是么?”张昌辩解道,“何为一家人?住在一个家子的人。崔娘子又没有跟我家六郎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自然是不能算。”   “你可不能只看眼下,人要往前看啊,看以后呢。”崔桃不客气地表示,他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张昌噗嗤一笑,马上隔窗对着屋内的韩琦道,“六郎可听见了?崔娘子说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了。”   崔桃警告地瞪向张昌,禁不住用手指了指他。   怎会有如此小人?居然当她的面去传话?   但凡等她走之后再说,她也不至于像现在这么尴尬。   崔桃扭头就要跑,便听见门突然开了,韩琦叫她。   “六郎还有公务没做完,我就先不打扰了。”崔桃背对着韩琦说的话,随即撒丫子就溜了。   张昌对韩琦道:“恭喜六郎,倒不必再跟方厨娘讨教了,瞧崔娘子已经愿意跟六郎成为一家人了。”   其实今天早上,韩琦便是跟方厨娘讨教,该怎样做会更哄女孩子开心,令其心甘情愿嫁给自己。虽说他脑袋够聪明,但在男女情爱上,终究没有书本可学,多问见多识广的人经验总有好处。   方厨娘便嘱咐韩琦,说要设身处地为她着想。简言之,便是想其所想,感其所感。更还有重要的一点,要给对方足够的赞美。用方厨娘所言的话就是‘花言巧语’,说是女人难免都爱听这些。虽然她可能们刚听到的时候,嘴上会骂一下,可心里头还是会忍不住开心喜悦。基本上来说,没人能抵抗得了赞美。   “却不能懈怠。”   韩琦话毕,便关上房门,继续忙去了。   张昌原地呆了呆,便挑眉深吸一口气。他现在可太难了,天天瞧他们这一对怎么甜蜜地腻在一起。   以前伺候韩琦,张昌最盼着一天中自己可以独自休息的时候,现在他最怕自己要去休息了。一躺在床上就不禁想多,一多想就觉得自己一个人,真的是好孤独好可怜好惨!   ……   次日,崔桃在跟王四娘和萍儿一起去八仙楼吃早饭。   她们一进门,就发现了张素素居然也在八仙楼。她人一脸倦怠,眼底有些乌青,似乎是一晚上都没睡好。她叫了早饭摆在桌上,却是一口都没动,而且她特意选了靠门的桌子。据厮波何安说,张素素天没亮就来了,一直坐到现在。   崔桃这下就更确认了,张素素很可能是特意守在这里,等着见她。   崔桃当然没有理会她的打算,落座之后,就跟何安点了早饭。   张素素就在这时慢吞吞地走到崔桃跟前,要跟崔桃赔罪。   “你可行了吧,别熊瞎子学绣花,跟我们娘子装模作样了。”萍儿率先把人拦住了,让她快滚,离她的老大远一点。   昨天旁观了韩推官审问她的整个经过,这张素素什么嘴脸萍儿可看得一清二楚,恶心透了她!比蝇蛆还让她觉得恶心!   “哎呦,不错呀。”王四娘不禁称赞萍儿厉害了,如今居然学会说俗语骂人了。   张素素这时退了两步,正当萍儿被王四娘夸得高兴,以为自己成功击退张素素的时候。张素素突然扑通跪地了。   本来喧闹的八仙楼大堂,因张素素这一举动,瞬间安静下来了,所有客人都好奇地看向张素素。   崔桃立刻放下筷子,转身就走。   王四娘恋恋不舍地望着自己刚上来的这碗羊肉馄饨,到嘴的肉就要这么舍了,好气!气得她忍不住在心里狂叫,狠狠瞪一眼张素素,才跟萍儿一起追上崔桃。   “咱们躲着她干嘛,上啊,直接干翻她!”王四娘愤愤地喊道。   “她这种人一旦招惹上了,就如同癞蛤蟆上脚面,不咬人却恶心人。”萍儿跟王四娘解释,如今她们都代表着开封府,若在大庭广众之下‘欺负’人,必然会落下话柄。所以遇到这种情况,走才是上上策。   王四娘恍然大悟,更被恶心坏了,“她到底要干什么啊!”   “我想跟崔娘子道歉!”张素素追了上来,正好回应了王四娘这声感慨。   王四娘只觉得子脑子里血气上涌,真想抡起狼牙棒,将这厮打成肉酱。   崔桃依旧没理会张素素,快步往前走。   “崔娘子,请容我跟你道歉!”张素素非要气喘吁吁地追上来,黏着崔桃道歉。   在遭到崔桃的再度无视之后,张素素突然大声对崔桃喊,音量足以令周围的路人侧目驻足。   “受罚后我就好好反思了,是我不对。求崔娘子理我一下好不好,谁不理我都可以,但可崔娘子不理我,我真受不了。崔娘子于我而言就是最重要最敬佩的人,若还是遭了崔娘子嫌我,我愿意以死谢罪。”   崔桃离开的步伐依旧很顺溜,丝毫没有因为张素素的话而犹豫。   张素素便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碎瓷片,便决心要朝自己的手腕划去。 第82章   王四娘听了崔桃的小声吩咐后, 当即扯开嗓门,边向前跑边对街上的众人大喊。   “崔娘子家的护发露一文钱一罐,限量五十罐, 先到先得!”   护发露如今在汴京城内已经小有口碑, 经常断货买不到。今一听居然只要一文钱一罐,足足多至五十罐。大家都跟疯了一样, 原本在街边吃饭喝茶的都不停下来了,立刻朝铺子跑, 甚至有开店的都把铺子撂下了,先去抢一罐再说。   不管在什么时代, 特价抢购永远吸引眼球 ,羊群效应始终有用。只要人流量够大,跟风跑的人也会越来越多。有不少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先跟着凑个热闹再说。   张素素被街上拥挤跑过的人撞得身子左右摇晃,原本握在她手里的碎瓷片也被撞掉了地上。张素素想弯腰去捡, 结果直接被人撞得趴在了地上。但她还是坚持捡起了碎瓷片, 狼狈地起身后,她想了片刻,就跟着大家一起朝着铺子去。   这会儿铺子前头已经围满了人, 张素素看到有这么多人在, 反而觉得时机更加合适,便要往人群前头挤。而挤在前头的百姓却是不愿意给她机会,若让她挤到前头去了, 害得他们排不到一文钱一罐的护发露可怎么办?   “学什么老母猪往前拱,先来后到懂不懂?”   张素素随即就被骂了。   铺子这头,萍儿负责收钱,发售护发露。   王四娘则踩上了桌子, 喊着前头买护发露的人按照规矩排队。   “哎,前五十名一文钱一罐,诸位拿好喽!不过可真想不到来的人这么多,感谢大家赏脸照顾我们铺子的生意!我们掌柜可说了,看大家这么诚心,那就再拿出五十罐子来送!”   众人一听沸腾了,连连拍手叫好,欢呼着感谢崔掌柜。   “这回咱可不能只比谁腿脚快了,咱也得给腿脚没那么快的人机会。这五十罐一文钱都不要了,白送,但要有个说头!”王四娘此言一出,当即就得了大家的热烈响应,纷纷询问‘说头’是什么。   于是王四娘和萍儿互换了位置,萍儿的口才比王四娘好,人看着温柔文静,说出的话也如此,条理分明,大家听着也顺耳。   “我们家掌柜的最近碰见一位奇人,掌柜的与她无仇无怨,她却偏以要拜师掌柜的为由,处处做奇怪的事,说是为我们掌柜好。掌柜的不理她吧,她就寻死觅活;理她吧,她又弄巧成拙,险些毁了掌柜的名声。   掌柜的体谅年她年幼,不想跟她计了,只要她离远一些就好。她却偏偏黏着要道歉!这不知情的呢,瞧她一个柔弱可怜的小女孩儿,又下跪又磕头又哭哭啼啼的,满口解释都是出于好意,自是有人忍不住心疼同情她,反怪我们掌柜的不仁厚。总之,吓得我们掌柜的如今一见她就躲!”   众人一听哗然,纷纷谴责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却也有人说他就遇到过类似的人。   “你们以为这就完了?却没有,她还是要坚持道歉,若掌柜的还不理她躲着她,她就要当众人的面,自尽!”萍儿突然提高音量,倒不是为了什么效果,纯粹是因为萍儿自己越说越气愤了。   众人纷纷感慨太过分,要死就自己死去了,这明显实在威胁人。   “我们掌柜的,今儿只想把护发露送给同命相怜的有缘人。谁有类似的经历说一说,大家听着挺惨的,那便送一罐。咱日子过得不顺,就先让头发先顺一顺,也总算有点宽慰不是?说不定这头发顺了,一切都顺了呢!”萍儿道。   众人纷纷附和,都喊着要顺顺!   因觉得这‘说头’新鲜,便是自己没有类似的故事可讲,拿不着白送的护发露了,能听一听别人讲故事也不错,所以现场围观的人仍然不在少数。   随即便有自报奋勇的人,陆续讲了他们的遭遇。听者不禁纷纷感慨,也觉得愤慨,想不到这世上竟有这么多凭着‘我弱’、‘我惨’、‘我为你好’来变相要挟他人之人。   张素素起先因为喧闹,前头的人不让她挤进去,而不得不败退,再等一等。然后她就听见萍儿讲的那个故事,似乎暗指的就是她,她要趁机冲进去分辩,就听见周围的人都在附和萍儿的话,纷纷骂故事里的‘奇人’有病恶心人。   张素素又不是傻子,晓得自己若选择在这种时机进去,不管她辩解什么,都断然不会惹来别人的同情了。她抿着嘴角,红着眼眶,攥着碎瓷片的手微微发抖。   再然后,气氛就更热闹了,一个又一个上去讲他们遇到的‘奇人’,越来越引发众人对‘奇人’的嫌憎厌恶。并就此引发热烈地讨论,如今整个场子几乎就像是专门来声讨‘奇人’的集会。   萍儿随即再度宣布,她们还要再加十块新品,给讲得最精彩的十人做奖励。大家一听是新品都很好奇到底是什么东西。   来往的路人见这阵仗,凑过来瞧热闹的人数成倍增长。   “此物系皂角与百花露调配而成 ,香得很,故得名花香皂。用来洗脸洗身,最得宜不过。既能把身上的脏东西洗干净,味道香香的,长时间让用还会让皮肤细腻。花露大家都知道的,不易得,百斤花也就得那么一点得来,故而这花香皂的价钱可不低。今儿也是图个开心了,也希望得了此物之人拿回去用了之后,能多说说我们花香皂的好。”   随即,众人就见萍儿拿出一块,淡绿色,花朵状,像点心一样。这花香皂还配非常精致漂亮的绿色锦盒装着。在最前头围观的百姓,靠近些就闻到了花香味儿,纷纷感慨好香。   萍儿接着道:“今后还会出玫瑰的、桂花的、槐花的,到时大家就可以根据自己喜欢的味道买回去了。”   崔桃全程呆在铺子内间,在窗边观察张素素的情况。   张素素的旁侧,崔桃早已经招呼了两名铺子里的跑堂定去看着,但凡她有极端举动,先拦下,再将人架出去。   但最好的情况还是她主动离开,因为像张素素这种人,指不定就盼着你动手,她好趁机哭哭啼啼叫两声,激发众人同情她。   对付这种极品的办法,无视最好不过。不管是对她动手还是理她、骂她,都会激起她的兴奋点,在变相鼓励她更作妖。彻底的无视,让她自己意识到她没戏可唱了,没有人把她放在眼里,才是对她最精准的打击。   人越聚越多,张素素又被周围的人挤了好几次,她挣扎想要这些人别挤她,却半点用都没有,还突然被踩了脚!   张素素叫痛地喊一声,声音却湮没在喧嚣之中,就如一粒沙落进了沙漠,半点都凸显不出来。就在这样越来越拥挤的情况下,张素素不小心被手里的碎瓷片划伤了,指腹上开了一个小口子,正冒着血。   张素素气急败坏气丢了碎瓷片,把手指放在嘴里含着,委屈地冒着泪往人群外挤,她不想要继续在这里呆下去了。   见张素素落荒而逃了,崔桃才拿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   张素素连割腕的手段都敢豁出来用了,奈何失败了,她肯定很生气,会耐不住性子。   那接着下来,查她就容易了。   等东西派发完毕,铺子前拥挤的众人终于都散了,门前安静了下来。   王四娘掐着腰骂张素素就是个狗东西。   “这次为了她可是赔大发了,一百罐护发露呢,能买好多钱,还有那花香皂!”   “不是为了她,今天的白送却不是真白送,早晚会回来的。”   宰相夫人带领的风潮,总有退却的时候。铺子如今在外虽小有口碑,但还是不够爆,缺少讨论度。今天的一波免费大赠送,足够让汴京城的百姓说一阵子了。   汴京里内也有不少做护发的胭脂铺子,这其中不乏有近百年的老店,想在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除了保证品质做精品,还得要有噱头和热度,把知名度搞上去,保持稳定的客源和口碑。   如此时间久了,若再有人提到买皂和护发露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只有崔娘子铺子里的最好。   萍儿理解崔桃的用意,解释给了王四娘听。   王四娘才恍然大悟,“原来做生意还有这样的门道,这就是赔钱赚吆喝呗?”   “聪明!你现在真是越来越聪明了!”萍儿拍拍王四娘的肩膀夸赞道。   王四娘笑了,扬起下巴回嘴萍儿:“彼此彼此,你现在也越来越粗俗了!”   萍儿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她瞪一眼王四娘,王四娘就故意摇晃着脑袋回瞪萍儿。   “这些都不紧要,要紧的是你们自己是否喜欢这样的改变,跟以前的生活比是否更愉悦了。若没有,就改回来!”   崔桃随即将茶盏里的水喝干,就起身拾掇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当然更愉悦了!”王四娘和萍儿立刻齐声应和,更不禁感慨她们能有如今的快乐,都要多感谢崔桃。   若没有她,她们俩大概还在苦哈哈地坐大牢,没机会了解在开封府办案的意义有多重大。她们以前的人生,就像是霉了烂了的木头,没啥大用。在遇到崔桃之后,腐木里才抽出新芽,在这有点活头。   “行了,别夸了,却不是我的缘故,还是多亏了你们自己争取。当初若不是你们脸皮厚硬留下来,那确实肯定不会有今天。”崔桃道。   刚煽了情的王四娘和萍儿,听了崔桃这话都笑起来。她们知道崔桃在开玩笑,实则她一直对她们都是极好的,肯做饭给她们吃这点就能看出来,那得是多深的喜爱呢。   虽然崔娘子但凡养一条狗,也会好好喂的……但不管,她们觉得是喜爱,那就是喜爱。   总之,是认定的恩人,认定的老大,绝不改变。   崔桃让王四娘和萍儿在铺子里张罗生意,她则赶回开封府当差。不回去不行了,李才特意跑来找她回去,说赵宗清和无忧道长来了开封府。   韩琦今日带着仓曹、户曹、兵曹在外巡视,开封府又不是只管狱讼,那还有民政、赋役、户口等等事都需要操心。细论起来,这些活儿都比狱讼繁琐,格外麻烦。本来韩琦不用管那么多,谁叫开封府最近又开始缺人手了,王判官那身子骨儿也开始争气了,再度请病假了,如今便只能让能者多劳了。   韩综负责先行接待了赵宗清和无忧道长,在听说二人的来意后,韩综倒是有几分惊讶,崔桃竟连赵宗清都认识。这赵宗清如今在官家和刘太后跟前可是非常得宠,较之其二哥赵宗旦更甚。   “不太行。”崔桃一听无忧道长来了,就大概猜到其来意了。   “这案发地不是已经勘察过了?贫道保证贫道做的法事不会添任何乱。”无忧道长跟崔桃解释,他必须要及时为怨灵超度才行,不然等亡灵走了,便不知会游荡至何方,“从此她很可能就是一只四处飘荡的野鬼了,百年甚至千年都会如此,那岂不是太可怜了?”   “其实如果不贪吃的话,做鬼也没什么不好。”崔桃随口应一声。   无忧道长:“……”说的好像你做过鬼一样!   “话不中听,还望道长见谅。这冤死的人可多了,开封府之前也有很多被谋杀致死的被害者。道长为何独独要超度被弃尸在鬼宅的两名被害者?别人家有白事花钱想请道长去,道长都不去。而那两间鬼宅,道长不仅主动去了,这去不成了还要大费周折地求贵人来帮忙说情。”   这种行为自然是惹人怀疑,便是有赵宗清在,这该问的话还是要问清楚。   无忧道长怔了下,随即望向赵宗清,似有几分求救的意思。   “不能给个薄面?便就在院中央做法事,不会破坏或耽搁什么。”赵宗清打商量的语气问询韩综和崔桃。   韩综首要顾及崔桃的态度,自然是不敢随意点头应允,但赵宗清这边不给薄面又说不过去。他便跟崔桃打商量,让人在她的看管之下去鬼宅做法事。   无忧道长马上点头同意:“这样也行。”   “道长回答我的问题,才行。”崔桃坚持底线不动摇。   无忧道长咽了口唾沫,面色不大好了,转而再度望向赵宗清。   “道长如今高德,救众生之苦,过去的事也不全是你的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韩判官和崔娘子都讲理之人,不会揪着不放。”赵宗清对无忧道长道。   无忧道长叹了口气,愧疚地对崔桃和韩综道:“贫道年十七岁时,尚未出家,我有几分游手好闲,整日没事干就常在村子里四处闲逛……”   有一日,无忧道长因见到同村的孙寡妇跟已经成婚的张二狗抱在一起,便在回家时随意地跟自己的母亲提了两句,却没料到他母亲把这话传到了外面去。   那之后谣言四起,村里人都在传孙寡妇跟张二狗有奸情,张二狗的妻子更是闹到族长那里要求惩治奸夫淫妇。   孙寡妇和张二狗立刻双双否认了奸情,解释说那一切都是误会。   那日天热,孙寡妇去地头水沟里打猪草,结果中暑晕倒了。张二狗刚好路过遇见,便去查看情况,叫醒了孙寡妇。水沟旁的石头长着青苔,孙寡妇因为脚滑,滑了一下,就刚好跟张二狗撞上了,但二人只是撞了一下而已,根本没有抱。   无忧道长细想想当时那会儿情形,像是如此,俩人的确都没有伸胳膊抱对方 。而且那天的确很热,热得他都想泡在水里不出来,孙寡妇顶着大太阳干活,中暑不奇怪。无忧道长当时也只是瞧了一眼,发现俩人身子贴在一起,便自行脑补多想了,还把话误传给了母亲,弄得满村皆知。   孙寡妇和张二狗给的解释,张二狗的妻子根本不信,非要闹着讨说法。村里的人有信的,有不信的,但更多人还是觉得孙寡妇不检点,谁叫她守寡没男人。家里没鱼吃,可不就容易偷腥?   张二狗的妻子撒泼,孙寡妇被冤枉不服气,两厢就厮打起来。这事儿因为没有更多人作证,断不清楚。   族长便询问当日是谁瞧见他们抱在一起的,站出来做个证,把当时的情况讲明白。   无忧道长当时犹豫着,想要站出去解释,却被他母亲给拽住了,要他别没事儿找麻烦。这要是去作证了,指不定把孙寡妇和张二狗妻子都给得罪了,最后落得她一身麻烦。   最后族长见没人站出来,也没有办法了,只能征询大多数人一致认同的意思去解决。   张二狗的妻子狮子大开口,要孙寡妇赔偿她五贯钱,还要孙寡妇许诺在两个月年内尽快嫁出去。在村里头,这五贯钱可不是小数目,有的人家给儿子娶媳妇儿也就花个两贯。孙寡妇家里没男人,生活比一般人家更艰辛,倒是攒了点钱,有两块银首饰,但她要为自己没做过的事赔钱,还毁了名声,岂能甘心给?她立志守寡,不嫁人,凭什么叫她在短短两个月内随便寻个人嫁了?   孙寡妇不服气抗议,却没人替她说话。张二狗倒是想说,被自家媳妇儿瞪一眼就老实了。而且他就算是说了,别人也不信,都会以为他是奸夫才帮着淫妇说话。   孙寡妇气得再问是谁目击,在乱传造谣,为何不肯站出来对峙,大家把话说明白。   无忧道长终究还是没有站出来,胳膊被他母亲死死地拽住了。   “今儿我若是被你们逼死了,我便是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们!我要挖你们的瞎眼,割了你们的舌!”   无忧道长告诉崔桃,他至今还一字不落地记着孙寡妇当时诅咒大家的话。   之后族长就做主,把孙寡妇关了起来。村里几个有身份老者,便凑一起商议着,给孙寡妇在外村寻个亲事嫁出去。   孙寡妇在被关夜里,拍着门板和窗户,歇斯底里地大喊她冤枉,也说了无数遍她诅咒目击者和传谣者的话。后来声音就没了,大家都以为那时孙寡妇是喊累了睡了。   次日一早,村民们发现孙寡妇用扯开的被面悬梁自尽了。尸体已经凉了,说明她人在昨天夜里就走了。   大家这才恍然觉孙寡妇可能真的是冤枉了,才会以死证清白。   村子里也就那么几户人家,各家之间距离也不算远,特别在晚上的时候,村子里十分安静。昨天夜里孙寡妇声音凄厉喊的那些话,大家基本上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人的死亡,总是会触发生者的感受。张二狗万般悔恨,痛骂自己的妻子作妖闹事,把好好的人给逼死了。张二狗妻子也吓着了。脸色惨白,然后就只顾着呜呜的哭起来。   那之后村子里的人着实忐忑了一阵,都怕孙寡妇的咒言应验。不过后来日子久了,一直平静没事,大家才宽了心,今天就把这事给忘了。   “贫道始终难忘孙寡妇的诅咒,日日做噩梦 ,惊慌不可终日。不到半月,贫道已经瘦成了皮包骨,快若死了一般。母亲见我如此 ,便请了道士给我做法,这道士也便是贫道的师父。师父告诉母亲,化贫道而去,令贫道出家,才能救回贫道的命。”   之后的事自然不必细说了 ,无忧道长的母亲肯定是舍了他,他如今才会出家成了道长。   “原来道长是因为心病难除,见了挖眼割舌便想起当年的事,才会如此?”崔桃问 。   无忧道长点了点头,当年的事就跟刻在他骨头上一样,他始终觉得亏欠孙寡妇。时至今日,他虽已经人至中年,还时常会在午夜梦回之时想到孙寡妇的诅咒。   “虽然有很多人都称赞贫道道行深,能渡人,实则贫道连自己都渡不了,贫道从来不敢妄以为自己厉害。”无忧道长忏悔道。   “人在年少时,难免会因不懂事而做错选择。我如今比那时的道长还年长几岁,却还是在做错事。”韩综安慰无忧道长的同时,也检讨了自己。   无忧道长叹道:“无忧,师父给贫道取此道号,便是希望贫道能够忘却烦忧。然贫道努力了二十几年,终究还是辜负了亡师所期。”   崔桃静默听完整个故事以后,没做任何表态,只是默默地饮茶。   赵宗清见崔桃没有半点附和韩综的意思,也没有去安慰无忧道长的意思,问她有何想法。   “没多少想法。”崔桃客气地答道。   没多少,说明还是有。   “不妨直说。”赵宗清语调依旧温和道。   “只是觉得道长这么多年都在忏悔,却摆脱不了梦魇,可见当时孙寡妇的死都多惨烈。人因口舌造言而令无辜者付出生命,倒是很让人唏嘘感慨。”崔桃说罢,便望向无忧道长。见无忧道长一脸的愧疚,倒像是真的在为当年的事情在诚挚忏悔。   崔桃这才不禁多问一句:“那这些年道长修道行善,到底是为了忏悔当年的错而在做善事,还是为了让自己的飞升而在攒功德?”崔桃再问。   “应该都有吧。”无忧道长怔了下,不确定地答道。   “忏悔和赎罪本不过是生者安慰自己的办法,道长安慰不了自己,才难以摆脱出来。”崔桃道。   无忧道长怔了又怔,忙作揖谢过崔桃,表示他明白自己以后该怎样做了。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明明很简单的道理,因为心里想要逃避,便不去面对。又因为没人提及,便可以骗自己继续逃避。   无忧道长反思自己忘了当初为道的本心,他为道是想侍奉神灵,诚心地神灵面前忏悔和赎罪。可后来,他的种种行为里掺了太多为道者的‘功利心’,为了出名,为了积攒功德,为了追求飞升。尽管这些年,人人都夸他好,德行高,但他还是安慰不了自己,因为他潜意识里知道自己这些行为真正所图的是什么,因而生出焦虑,更加摆脱不了孙寡妇给他带来的梦魇。   无忧道长决定从今以后,他放弃修道飞升,他只求忏悔,能好好的忏悔就好。   赵宗清眼见着无忧道长因崔桃的一句话人更‘通透’了,不禁勾起嘴角,回扫了崔桃一眼。   崔桃正思量着,在挖眼割舌这一块,无忧道长的经历和案子有巧合之处。   任何可能的线索都不能放过,崔桃便询问无忧道长所住的村子在哪儿,距离京城有多远。   “贫道原籍就在太康张家村。”   太康县在开封府的辖下,距离汴京不算太远。   原来无忧道长就是东京本地人。   “这位孙寡妇可有子女?”崔桃再问。   无忧道长点头,“有一子,名唤张乐,当时年有三岁,还不懂事。孙寡妇死后,他便被孙寡妇的兄长接走了。”   无忧道长告诉崔桃,当时村子里的人没敢跟孙寡妇的兄长说实话。   张家村里的人都姓张,沾亲带故,可以说整个村子其实就是一个大家族。族长带头都商量好了,不把这事儿外传,众人便口风一致,只对孙寡妇的兄长说他们也不知为什么,发现的时候孙寡妇就自尽了。   既然大家众口一词,孙寡妇的兄长能有什么可说?只能默默料理的丧事,将三岁的外甥带回自己抚养。   无忧道长因为对孙寡妇颇有愧疚,所以在前些年就打听了孙寡妇儿子张乐的近况。倒巧了,竟发现他也出家为道了。   无忧道长便特意设计与他相遇,将他安排在自己的道观内,收他为徒,将他视作亲生儿子一般对待,以弥补当年对孙寡妇的亏欠。   “如今他人在三清观已经呆了有两年了。”   三清观便是无忧道长所掌管的道观。   崔桃蹭地站起身,“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早说?”   无忧道长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崔桃这样子质问自己的缘故,“崔娘子莫不是在怀疑凶手是他?不可能!他这人很老实,在观内只会本本分分地念经修道,而且他当时那么年小,根本不知道当年的事。”   “何以见得一定不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当初不过是把孙寡妇和张二狗的事告诉了自己的母亲,转眼间就传遍了整个村子。   当初的事你们整个张家村的人都知情,谁能保证这些年人人都闭嘴,一点风声都传不出去么?”崔桃反问。   无忧道长不知声了,人的嘴是最不可靠的,这点确实不能保证。   崔桃要立刻去见张乐,无忧道长却还执着一定要给鬼宅做法。   “这样,我带人先去三清观,让人暗中调查和监视何乐。你带着他们去鬼宅,作法完毕之后与我汇合。”韩综提议道。   崔桃应承,随后就便带着无忧道长去了城西鬼宅。   赵宗清在无忧道长摆阵做法事的时候,在现场闲走了几步,随即就看到正堂内摆放着一盆肉,另还有三个有蛆有腐肉的陶罐子摆在一处。   赵宗清瞅了两眼罐子内蠕动的蛆虫,还真是够白、够肥、够大。转而再瞧那盆里的肉,瞧着已经不大新鲜了,但还没有到完全腐坏的程度,看起来应该是昨日才放置的鲜肉。如今那盆肉上,时不时地有苍蝇落在上面,数量还不在少数。   赵宗清因而想到无忧道长曾跟他说过,昨日他来鬼宅的时候,正碰见开封府的官差从鬼宅离开,不允准他进去。想来昨日开封府的那些人,就是来这里放鲜肉和蛆虫的。   “这——”赵宗清看向三个陶罐子的蛆虫。   “劝你别问。”崔桃友善提醒道。   “可是被害者尸身上的?”赵宗清还是问出口了。   崔桃点头肯定,“每一个都是。”   “所以这是通过养蛆虫来断定什么?”赵宗清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忍不住更加好奇。   崔桃应承,老实地告诉赵宗清养蛆的目的是为了判断具体死亡时间。   这验尸相关的书,赵宗清最近有补看全部,却没见哪一本里有写过通过养蛆能验看估算出死亡时间。   “这有什么稀罕,人不能有新的想法?在白醋蒸尸显现淤青之前,也没有这方法。在红烧肉出现之前,也没有红烧肉这道菜的存在。人总要在不停的创新中,谋求发展,才能不断进步。”崔桃又开始瞎扯道理了。   赵宗清失笑,“此言不错,不过你为何要在这种场合非提红烧肉?”   崔桃目光直直地盯着屋中央那盆肥瘦相间的肉,感慨道:“很简单,我想吃红烧肉了呗,肥瘦相间烧得颜色鲜亮棕红的那种。还有煎肉,五花三层的肉,切片两面煎得金黄,包上才紫苏叶和菜叶,再加点芫荽和蒜片,抹一点酱料……”   “咳咳……”赵宗清忍不住用手掩嘴,转身咳嗽了两声,随即他就匆匆走出门去了。   崔桃面无表情地跟着出去,这时赵宗清已经干脆跑到宅子外面透气去了。崔桃见他终于不在案发现场继续乱走了,非常满意。   无忧道长这时候也做要法事了,他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跟崔桃道谢。这不做法事,他心里就不舒坦,怎么都过不去。   “无忧道长倒是跟其他道长不大一样,全然没有参道之人那种风轻云淡的‘放过’、‘不在乎’,执拗异常,却不知是怎么当上三清观那么大的道观的道长?”崔桃好奇问。   无忧道长今天第不知道多少次怔住了,然后才半开玩笑地回答崔桃道:“大概是观内有才学之人太少,只能选贫道凑合上了?”   “道长的才学还是很好的。”崔桃叹道,“就是心结太多。”   无忧道长:“……”真不用这么正经的总结!   “道长还是尽量清修静心比较好,不计较得失,不计较过去,不计较未来,如随风而行的浮萍,漂哪里,哪里就是家。”崔桃又絮叨了两句。   无忧道长似懂非懂地应承一声,倒是不解崔桃怎么突然这么絮叨了,之前听她讲村里故事的时候,人不是挺少言寡语的?   “那会儿我没饿。”崔桃叹道,“不需要通过说话来转移注意力。”   无忧道长:“……”   赵宗清:“……”   故而,在出城之前,大家骑马路过集市的时候,赵宗清令属下给崔桃买两个烧饼吃。   崔桃倒不客气,扫一眼确认是哪条街之后,她就直接点了铺子名,要那家的羊肉、红豆和酸枣馅的烧饼。   “还有酸枣馅的?”赵宗清不禁好奇了,他还真没吃过酸枣馅。   “啊对,有啊。”   崔桃当即就把剩下的那个酸枣馅咬了一口,饼皮还是脆的,发出咔嚓的一声。   如今他们已经骑马出了汴京城了。   赵宗清:“……”   他本没有讨要烧饼的意思,但崔桃这迫不及待咬一口的举动,反而让他真有点好奇这酸枣馅的有多好吃,值当她如此护食?   当然,他暂时是品尝不到了,只能看着崔桃一口口吃完。   到了三清观,赵宗清和无忧道长不过才下马。崔桃已经快步走进观内了。   三清观不愧是东京地界数得上名号的道观,占地面积够大,殿宇十分气派,听说其中两座殿还是刘太后下令建成的,不禁叫人更觉这道观的厉害了。   无忧道长一现身,观内便有不少道士就赶过来见礼,打招呼。   崔桃眼尖地瞟见其中几名道士的身上有油点,其中一位鞋上还有。这油点让崔桃不禁想起两名被害者身上的了。   崔桃当即叫住这几名道士,问他们身上的油渍从何而来,可是在厨房负责做饭,油炸了什么东西。   道士们一听,都不禁笑起来,忙解释他们不会做饭,身上的油渍也不是因为做饭弄上的。   “贫道等人负责给观内的长明灯添灯油。”   崔桃恍然有所悟。   “正是,常有香客捐钱,便是为了点这长明灯。特别是在有神君诞日的时候,捐钱添灯的香客更多。比如本月的二十四是雷神和关圣帝君的圣诞;二十六则是二郎神真君的;二十九还有天枢左相真君的。”无忧道长跟崔桃解释道。   崔桃点点头,托着下巴若有所思。   韩综这时将孙寡妇的儿子张乐带了过来,随即告知崔桃,他已经细致问过了,张乐近半个月都不曾出过道观。   他在道观负责敲梆子打钟,他跟另一名道士常伴在一起,从清晨天亮前起身,至整个白日,他们基本都要在一起的。   如果凶手抛尸鬼宅的时间段分别白日和天亮前后的话,何乐应该是不符合情况。毕竟从三清观到汴京,骑快马要半个多时辰,观内只有毛驴,时间只会更长。如果离开时间这么长,肯定会被同伴察觉。   崔桃在看了眼这张乐的脚,一双大脚,有十寸三,也不符合凶手双脚的尺寸。   崔桃随即问无忧道长,他的道观内可会接济帮助过生活境况困苦的女子。   无忧道长摇头,“观内皆为男子,收留女子多有不便。若遇这种情况,会请女冠帮忙收留。”   “那这汴京附近,可有哪家道观会收留苦命女子?”   “梅花观、白云观和扫雪观。”无忧道长立刻就想到了一个。   崔桃对这梅花观有点印象,上一桩胡连枝的案子,涉案的孙婆子和周婆子便被安排至了梅花观内躲藏。   崔桃还要再继续问无忧道长——   张乐突然伸手抵在无忧道长的后腰上,无忧道长的身子顿时僵直,然后整个人朝地面栽去。   赵宗清立刻伸手抱住了无忧道长。 第83章   一条青色的小蛇落在地上, 弯曲地扭着身子,迅速爬行逃走。衙役见状立刻想办法捉了这条蛇,装进竹篓里。   崔桃先用银针封住了无忧道长的穴位, 再让李才等人检查无忧道长的后腰。刺伤之处已经迅速红肿隆起,无忧道长人已经陷入昏迷, 嘴唇青紫, 浑身抽搐,呈现轻微窒息状态 。   张乐随即被控制住了,他被狠狠押解着, 身体被迫前倾, 眼睛却一直盯着无忧道长所在的方向,似乎在确认他的死。   道士们将无忧道长移至房中,手忙脚乱地欲去请大夫。   赵宗清这时看向崔桃:“听说开封府曾有人中了毒,便是崔娘子及时解毒将人救活?”   道士们一听此话, 自然是不会怀疑人家皇亲国戚的话,纷纷跪地恳请崔桃为无忧道长解毒。   床上的无忧道长开始浑身颤栗,体温升高,呼吸明显更加困难。   崔桃为无忧道长把脉之后,告知赵宗清,“这蛇毒极厉害, 仅凭施针效用有限,最重要的还是要用解毒汤。”   崔桃便说出了一个解毒的方子, 让道士们去抓药。但其中有三样药道观并没有, 若去最近的药铺抓药,骑快马要将近两炷香的时间, 往返那就需要四炷香的时间。   却还不能确定那药铺有没有诸如灵芝这种贵重的药, 如果没有, 便要去汴京买了,时间会更久。   “时间长难免会增加风险,却不知道长能否挺到那个时候。”崔桃叹道。   赵宗清都在这时候告诉崔桃,这解蛇毒他略知道一点。他在览阅道籍的时候,是会有一些道长、真人总结些治病的方子。比如《孙真人方》中就有记载关于处理被蛇咬的办法:“人粪涂咬处极妙,新粪尤佳。”   崔桃诧异地回看一眼赵宗清。   赵宗清:“听起来可能有些荒诞,但其实这方子在许多医书上都有记载。”   “那还等什么,赶紧安排上,一定要用最新鲜的。”崔桃马上道。   人命关天,既然有办法可以尝试,那就试!世界这么大,总有自己触及不到的知识,马上就要长见识了!   赵宗清本还以为崔桃会有异议,没想到她反应如此之快。赵宗清立刻吩咐那些道士赶紧去办。无忧道长可是他们一直以来最为崇敬的师父。   崔桃真不禁好奇这人粪,尤其是新鲜的人粪,对解蛇毒是否真的有效用?   这事儿很容易引人深思,让人不禁就会细想,这要是吃不同的饭而形成的粪,效用是否会一样?比如是吃蔬菜等素类的解毒效果好,还是吃肉腥类的解毒效果更好?那甜的、辣的、麻的呢?是否也会有区别和影响?   道士们听了赵宗清所言,虽然都觉得尴尬,但人家发话了,在这种紧要关头,他们还能儿戏不成?   他们的师父情况已经危急了,这涂人粪肯定是害不死人,试试又何妨?一旦有用了呢。诚心孝敬师傅,便就不该嫌弃这点屎尿之臭,冲!   这类有味道治疗方法,崔桃就不参与围观了。   张乐正受韩综的审讯 ,人跪在地上,笑着说感慨他终于为他母亲报仇了。   “我娘的那些的事,是我在十三岁的时候,碰巧遇到张家村的人谈论,便知晓了。”   崔桃听他说的有些宽泛,让张乐说明白具体的时间地点。   “五月十八,我带着柳编去太康县城售卖,在一家茶铺喝茶,偶然听见张家村的人提及这事。我为我死去的母亲不值,便想报仇。”张乐解释道。   “你人来三清观已经两年了,怎么非等到这时候,还要当着大家的面冒险动手?”崔桃再问。   张乐默默然低着头,竟不吭声了。   既然早就知情,两年的时间,他明明可以有很多机会可以私下里动手,为何要等到现在?   崔桃发现这问题张乐不敢回答,很反常。   崔桃想知道,这张乐到底是临时起意杀人,还是蓄谋已久,遂问这蛇从何而来。   李才随即便将她的调查告知崔桃,那只小青蛇为张乐所养,已经养了一年了,观里的人都知道。   当时是张乐等几名道士一起上山采草药,碰到三名上山玩儿的孩子正踩了一窝蛇蛋,只剩下一颗蛋是完好的。张乐就捡了回来,没想到过了两天之后,便有一条小青蛇孵了出来。   蛇本不是能认主的动物,但这小青蛇跟张乐倒是关系不错,张乐时常将它藏放在袖袋,小青蛇就规规矩矩地跟着他。本来其他道士还有些怕的,想阻止他这样养蛇。但无忧道长却夸张乐此举有好生之徳,是好事,并没有人敢有反对意见。   后来相处久了,这小青蛇也并没有影响到大家什么,就更加没有人计较了。   如今若不是张乐用小青蛇去毒杀无忧道长,大家都快忘了张乐养小青蛇的事儿了。   “很像是临时起意杀人,在我问起梅花观的时候,他才突然下手。”   此刻,崔桃在说到梅花观的时候,发现张乐的脸色越发不好了,就更加确定事儿跟梅花观有关。   张乐对一条蛇都有仁爱之心。之前崔桃怀疑张乐是凶手的时候,无忧道长立刻毫不犹豫地表示不会是他。想来张乐平时在道观里表现的应该不错,这点在李才等人随后的调查中得到了证实。   张乐在三清观那就是一个老好人,宁可自己吃亏,也会让着别人。脾气好得没话说,干活也是任劳任怨,从不抱怨什么。   所以即便是无忧道长格外地偏爱他,道观里的其他道士们也没有任何意见,都觉得张乐该得到这些宠爱,也觉得他这样的人,将来可能就会是无忧道长第二,甚至德高超过无忧道长。   不只是无忧道长相信张乐,其他道士们若非亲眼所见,也都不敢相信张乐居然敢下手杀人。   “人都是我杀的,正如你们刚才所见。我是为了报仇。”张乐再度强调道。   “你说人都是你杀的,何意?”崔桃追问。   “汴京那两具女尸,也是我干的。”张乐认道。   “但是根据我们的调查,你并无作案时间。”   “我当然有,你们为何认为我没有?张乐反问崔桃。   崔桃就解释了一下,她根据尸表情况推测出的死亡时间。虽然第二名被害者因为腐烂过多的原因,死亡时间还没有确定,但是第一名的时间范围估算的已经很精准了。   “若尸体加了冰块呢?”张乐立刻提问,看向崔桃。   崔桃怔了下,倒是没有想到张乐会这样反驳自己。   “以冰储存自然是会影响师表的判断,但你能拿到冰么?”   “当然能,三清观便有冰窖,有时候道长和长老们炼丹都会需要冰。无忧道长待我一向好,任凭我予取予求,这用冰根本不算什么。”张乐解释道。   “行吧,那便说说,你是如何遇见并杀害两名被害人的?动机又是什么?还有我之前问你的那个问题,你还没有回答。”崔桃连番质问道。   张乐垂下头,“杀都杀了,说那些作甚。”   “自然要说,说清楚了,我们才能明白你有多畜生,你一个出家人居然会对她们做那种事!先奸后杀不说,还要剜眼割舌!”崔桃突然声音凌厉。   张乐诧异地瞪看向崔桃,“先奸后杀?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验尸我还不知道?”崔桃仍然坚持她原来的说法。   张乐:“绝不可能,我没干过这种事!”   “觉不觉得你的否认很有意思?自己干过什么事儿还不知道?我说先奸后杀,你应当直接否认说自己没干过就是了,你却先质疑反问,然后说不可能,最后才反应过来否认。”   崔桃反问张乐,她是不是可以理解为真正的凶手是女性。   张乐表情微变,为了不让崔桃观察到更多,他把头低得很深。   韩综之前还不解崔桃怎么误说了先奸后杀,这会儿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只是审讯的手段。其实细想起来,她曾经也对他使用过这招数,的确攻人不备,令人反应不及。   崔桃见张乐又开始缩脖子低头装鹌鹑了。   “你报仇下手杀无忧道长,算是情有可原,那两名女子却是怎么得罪你了?居然连孕妇都不放过,你还配为人么?   你死了下地狱不得超生也就罢了,却还要连累你母亲跟着丢人。要说你母亲最惨不过了,活着的时候受人冤枉,惨遭骂名,为自证清白而舍了性命。做鬼了,总该能好些了吧?却也因有你这样的畜生儿子,还是抬不起头来。   你母亲当年立志守寡,多半是为了你吧?而你在干什么,努力长大,把自己变成一个禽兽不如的杀人犯来回报她?”   可见张乐两腮的肌肉在收紧,身体微微抖着,双手握拳按在地上。   “不管你为之顶罪的人是谁,这个人会重要过你母亲么?你就要这样背负骂名,然后被人说,怪不得当年孙氏选择自尽也不肯活下来养儿子,原来他儿子是这样的畜生,活该娘不要啊!你娘当年自证清白终换来的清白之名,如今都要被你给毁了。”崔桃唏嘘张乐可真是一名‘孝子’。   张乐被崔头骂得浑身抖得更厉害,再细观察发现他的脸颊有泪水流了下来。   崔桃等了会儿,在四周安静得只能听到张乐低低哭泣声的时候,她才再度出声,字字清晰。   “你要把整个作案过程详述明白。”   张乐闭上眼睛,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张嘴。   “那就讲讲你十寸三的脚,是怎么在弃尸现场踩出了十寸二的脚印?”崔桃语气跟打商量一样,温柔得很。   张乐还是垂着脑袋。   “用的什么东西挖眼割舌的?”崔桃再问。   张乐头低得更深,似乎恨不得挖个洞把头埋在地下。   “孩子有三个月,刚成形,这孕妇是有多大的罪孽,要你一定要在这种时候对她下手,然后挖她的眼,割她的舌,在盛夏时节,把她放在那种荒凉闹鬼的凶宅里 ,任由蝇虫在她被挖的眼窝里生蛆。我们发现尸体的时候,整张脸泡这么大!”   崔桃用手比量了一下,然后又跟他形容蛆虫有多肥,如何自在地在被害者腐烂的眼窝里摇晃着肥胖的身躯。   赵宗清来找崔桃的时候,正遇到跪在堂中央的张乐吐了。   赵宗清起初还以为是开封府发明了什么新式刑罚,便小声问了旁边的李才一嘴。   脸色不佳的李才努力压住腹中的翻涌,礼貌告知赵宗清:“没用刑,是被崔娘子给说吐了。”   赵宗清:“……”   他随即望向正用手掩鼻走过来的崔桃。   呕吐物的味道弥漫开了,赵宗清随即也用手掩鼻,退出门外,随手取出帕子继续掩嘴。   崔桃出来后,望一眼赵宗清手里的帕子,目光落在帕角的刺绣上,“这是什么花?”   赵宗清愣了下,看眼帕角的小黄花,笑道:“福寿花,长在寒地,连梅都活不了的地方。”   “常有人绣梅兰竹菊在帕子上头,这种福寿花倒是第一次见,名字也很好听,可以图个吉利。”崔桃叹道。   赵宗清轻笑一声,不置可否。实则福寿花最毒不过,不需要多少,便会让人瞬间福寿全无。   “无忧道长情况如何?”崔桃问。   赵宗清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还是老样子,我有点不放心,才想来请崔娘子再去看看。”   照道理讲,此刻崔桃本该去梅花观搜查抓人,因要顾及无忧道长的情况,才留下来。不过梅花观那边却也不耽搁,已经派了衙役过去将围梅花观全员控制住,只许进不许出。   崔桃再度折返回无忧道长床前,肉眼可见无忧道长的青紫唇色转淡,呼吸也没有之前那般窒息感严重了。崔桃随即为他把脉,发现他的情况确实有所好转。   莫不是人粪真起作用了?   赵宗清听说无忧道长略有好转,欣慰地点点头。嘱咐身边人继续好生照顾无忧道长后,他便随着崔桃出来。   “不是认罪了?因何还要审?梅花观又是怎么回事?”赵宗清不禁好奇地问。   “假认罪罢了,人不是他杀的。”崔桃问道士讨了笔墨,想了一下,便画了王四娘、萍儿的样子。   “怎确定人不是他杀?或许他便是要装疯卖傻,让你这样误会呢?人都会对自己悟出的论断笃定不移,这般做的好处。”赵宗清道。   崔桃专注作画,本来没把赵宗清的话进耳太多,直到听到他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崔桃的手顿住了,疑惑地望向赵宗清。手上的笔随即就在萍儿的画像上点了一下子。   崔桃马上将笔撤离。   赵宗清扫一眼,“有了它反而更好看了。”   可巧这颗痣刚好点在萍儿的右眼角,竟莫名添了几分媚意。确实如赵宗清所言那样,反而更好看了。   反正是用来诈张乐的,倒也不必重画。崔桃又把王钊、李远等五官拼凑一下,再画了两张女人像继续凑数。   崔桃拿画要走时,心里还有点计较赵宗清刚才说的话,不禁回头问了一句赵宗清。   “当初在道观初遇时——”   “你想问我,我那时候的性子怎么跟现在的看起来迥然不同?”赵宗清率先截话,道出了心中崔桃所想。   崔桃点头。   “尝世间百态,我之乐。”赵宗清解释道。   崔桃琢磨了一下,大概明白赵宗清的意思了,原来是想尝试体验不同人的人生。果然是身份高的皇亲,富贵日子过多了,喜欢体验人生。   不过赵宗清的体验人生,是真体验,不像其他人走形式。他身边真的不跟一名随从,甚至还能把自己饿出胃病来。   瞧他刚刚随口一句话,便见地深刻。这赵宗清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崔桃随即跟赵宗清暂且告辞,继续去审张乐。   崔桃将四张画像摆在张乐面前,让他指认出哪两名是被害者。   现在韩综、李才等人基本上都清楚,张乐应该不是挖眼割舌案的凶手,但是张乐一直坚持不认。   反正崔桃现在还不能去梅花观,她就尽量破了张乐这道防线,崩掉他最后一根弦。便是崩不掉,尽量从审问中缩小调查的范围,也是极为有用的。   当然指认画像还有一个作用,能够观察判断出张乐是否真的认识两名被害者。   张乐看着四张画像,目光匀速地从每一个画像略过,最后他淡定的表示不记得了。   “你杀人是不看脸?还是闭着眼睛杀?”   撒谎的理由太过拙劣。   “不看脸。”   张乐抿着嘴,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前方的地面,看起来很执拗,有几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做派。   崔桃却觉得他应该是有点挺不住了,所以眼睛一直看地面,因为他心虚不敢看她。   “我很好奇,你宁愿让你母亲背负骂名,也要保的这个人,跟你会是什么关系?男女关系应该可以排除了,不然你也不会出家为道,至今还不还俗。   再瞧她这作案的手法,挖眼割舌,极有可能跟当年你母亲的死有关系。那她会不会也是张家村的人?当年跟你母亲很要好?或曾受过你母亲的照顾?可是因为她见证过了当年的场景,经年累积出了恨意,才能来实施出这等残忍的凶杀?”   杀人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儿,杀完人还要移尸挖眼割舌,就更不简单。凶手要么天生足够冷血,要么恨意足够。   在听崔桃说这一番分析之后,张乐的表情越来越不安了,显然有事实被崔桃说中了。   如今再回想,崔桃验尸的时候,在第二名被害者的鞋缝里找到了灰色粉末,应该就是香灰。   “种种证据都指向,凶手跟梅花观有关系,并且有非常大的可能性是一名女子。但我实在无法想象,怎么会有脚长十寸二的女子,便是有也极为少见。那岂不是去梅花观一问,就知道是谁了?”   崔桃说到这里的时候,张乐不安的表情则没有刚才那么明显了。   看来凶手的脚长未必是十寸二。   如果不是,便说明凶手在作案的时候,有一定的反侦察能力,鬼屋内的那些灰尘脚印是她故意留下,目的就是为了让查案的人误以为凶手是男子。   现在要确定的范围是,凶手是梅花观里的女冠,还是被收留的困苦女子之一?是什么触发她突然开始杀人,挖眼割舌?又是什么让张乐一直闭口缄默,甘愿替她而死?   崔桃背着手,在张乐面前缓步徘徊。   “我在现场验尸的时候,便有了一个结论:凶手藐视生命,也藐视鬼。那你说梅花观内会有什么样的人物不怕鬼?自然是会驱邪除鬼的出家女冠!”   张乐听到这句话浑身剧烈一抖,猛然抬头看向崔桃。   这时候,无忧道长那头儿来人传话说药已经买好,熬成了服下之后,道长的情况渐渐好转了很多。   崔桃看向张乐,发现张乐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没有太大的反应。如果他是一个急于让无忧道长死的人,为什么听说无忧道长活下来了,半点不激动?不愤怒?   崔桃问起李才,那条小青蛇可还在。   “在,被我抓进竹篓里了。”李才道。   “找一个跟人重量差不多的畜生,试一下毒。”崔桃吩咐道。   张乐听到这话,再度看向崔桃,眼睛里依旧有难言的惊讶之色。   “那不是白白的浪费了一头畜生?”李才觉得可惜,不过师父的吩咐还是要照办的。   “不必去了,这蛇毒却是会给人造成短时间内麻痹窒息濒死的假象,但要不了多久就会缓和过来,死不了。”一直沉默寡言的张乐,突然出声说话了。   李才一听,便不打算去了。随即看到崔桃对他使眼色,李才明白了,不管张乐是否坦白都要试一下。他不说要试一下这个毒的发作是否为崔娘子推测的那般。他说了也要试一下,这个毒的发作是否真如其陈述的那般。   李才便拎着蛇,乖乖地去了。   如果情况真如张乐所言那般,那他其实并没有真心杀害无忧道长的心,但他却有非常诚挚地想要替凶手去顶罪受的心。   这样的张乐让崔桃不禁想起曾经的自己,不过他是被迫的,张乐是完全自愿。   不过也恰好是因为他自愿,才符合了他之前心善救蛇的行为。   一个连对蛇蛋都十分充满爱心的人,崔桃是不大相信他会真杀人。   “你怎么会知道这种蛇咬人之后,会先‘死’而后生?”   “我被他误咬过两次,两次都是缓了一段时间之后就恢复过来了。”张乐道。   这该是有多仁善的人?被蛇咬了两次之后,居然还没有把蛇打死,留在身边继续养着。   “那个人是谁?”崔桃直接问。   张乐垂下眼眸,他嘴唇动了动,最终抿了起来,看得出来他还是说不出口。   这倒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这是一位被蛇咬过两次还会继续养蛇的真善人。对蛇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对人了,这个人对他而言应该是很特殊。   “看得出你心善,但你有没有想过,你这种行为对于被害的两名死者来说有多残忍?其中一名还怀着孩子。”   “杀人不对,若要以命抵命,便于我命相抵。”张乐说罢,对崔桃和韩综叩首。   韩综一直在旁老老实实的坐着,摆正了自己新手的位置。他听着崔桃的推理和审问,见证了案件情节的曲折发展,峰回路转。他边暗暗惊叹,边搓着下巴,感慨自己真的有很多东西需要学。   这会儿韩综倒是十分惊叹张乐的这种 ‘善’,想不到世上还有这种人,他都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蠢是真蠢,还有点儿气人,遭人恨,但是又让人对他讨厌不起来。   “你便是不说也查得到,如今你说了还能免了自己的罪。”果然不出所料,张乐还是不说。   崔桃就问他别的,他是否早就知道了无忧道长曾就是令他母亲遭受谣传的源头。   “有这种感觉,但不确定,不过这两日见他执着去给鬼宅超度,便确定了些。今天看到你们同他一块来,还要调查我,才完全确定了。”张乐老实解释道。   崔桃又问张乐可恨无忧道长。   张乐犹豫了下,摇了摇头。   崔桃也不深问了,那厢确认完无忧道长已经苏醒,身上中毒反应确实有好转的迹象,她便立刻动身前往梅花观。张乐作为重要牵涉者,自然也要带去,方便在找到凶手的时候进行对峙。   赵宗清则留下来,要继续照看无忧道长的情况。   崔桃走的时候,就听观内的道士感慨,既然这毒原本就会自行化解,那他们之前岂不是白费了功夫,涂新鲜人粪于咬处?   至梅花观,便有提前抵达管控梅花观的衙役来跟崔桃禀告,他们已经询问过了观内的女冠和暂住的香客们,都表示观内近来失踪了两名女子,尹氏和邵氏。   其中邵氏怀有身孕,邵氏原本是在富贵人家做妾的,因偷钱被主人家赶了出去。离开之后发现自己有了身孕,邵氏便得意洋洋找了回去,主人家嫌她品性太差,极为却不喜她腹中的孩子,便要逼她喝堕胎药将胎打下。邵氏当然是不愿,激烈反抗之后逃跑了,便来梅花观求助,打算把孩子生下来之后,再上门去找主人家。等那时候孩子都是活生生的人了,他们不认也得认,到时再怎么样都给她一笔钱。   尹氏则是个寡妇,丈夫死后就做了牙婆,却是个好吃懒做、贪酒赌钱的,欠了一屁股的债被追,就躲来了汴京了。   因听说梅花观收留困苦的女子,她便扯谎装成受欺负的寡妇,跑来请云风道长收留,从此便在梅花观里蹭吃蹭喝蹭住下了,已有半年多。   因为盛夏尸臭的缘故,两名被害者都已经先行入土为安了。   李才就详细询问了尹氏和邵氏失踪时的衣着,都与两名被害者的符合。尹氏的样貌特点,及其头上有头虱的情况,也都能跟开封府发现的第一名被害人对上。   由此基本可以确定,鬼宅内被弃尸的两名被害者确系为梅花观失踪的尹氏和邵氏。   “听起来这两名被害者的为人都不怎么样。”李才跟崔桃感慨道,“看来不是无缘无故的挖眼。”   “二人便是再错,也罪不至死,更不要说她们死后还被辱尸,挖眼割舌。”崔桃道。   李才点点头,马上应和崔桃的话,确实如此。死后被毁面容,既缺眼睛又少舌头,连个全尸都不给留,真的太过残忍了。   梅花观的主持是云风道长,另还有三位长老,云月、云淡和云雨。   四人系出同门同辈,年纪都在三十岁以上,其中以云风道长年纪最长。原也是有更老一辈儿的师叔祖,在两个月前刚去世。   目前观内共计有女冠三十四人,年纪在八岁至二十二岁之间,都不算大。   尹氏和邵氏同在六月二十三失踪,观内最后见到尹氏和邵氏的人,是在二十三这一天午饭后,大家准备小憩的时候。   邵氏说她有一个重要的人要见,让大家先休息,她去去就来,人当时看起来挺高兴。大家还看到尹氏陪着邵氏一起去的。在那之后,大家一直没看见邵氏和尹氏,还琢磨着会不会是邵氏之前做妾的那位主人家改了主意,决定接邵氏回去,让她生子享福了。   “那你们就不奇怪,她连东西都不收拾,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韩综不解为何过了这么久,她们都没有报失踪。   梅花观内这些被收留的女子,都是行动自由的。想在观内住着,就要干些种菜、织布、洒扫……以及给长明灯添油等活计。若不想住,却也没有人强留。   “韩判官可能不了解,这真什么好收拾的。大部分人来这的时候,苦得连件换洗的衣裳都没有,身上的衣服都没有一块好的,补丁上面加补丁。   如今我们大家穿的这些衣裳,都是香客好心捐来的旧衣,虽然大多都刮擦勾线了,可能还不大合身,那对我们来说这些可都算是好物了!可这跟那邵娘子的主人家比,就什么都不是了,人家回去还不得穿绫罗绸缎?谁会稀罕回来拿这些呀。”   与邵氏一屋同住的妇人宋氏说道。   “对,邵娘子自己还说过,观内日子太苦了,若要是有谁肯接她走,吃穿能供着她,她二话不说立刻跟着,要她干什么都行。”另一位与邵氏一屋同住的妇人贾氏附和道。   “邵娘子和尹娘子关系最要好,俩人睡觉的时候都会紧挨着。我都以为尹娘子是跟着邵娘子一起去享福去了。”   她们一间屋子住十个人,大通铺,所以尹氏和邵氏才可以紧挨着睡觉。俩人很可能是因为知道了同样的秘密,遭同一位凶手下手。不过俩人同时失踪,却先后差了两三天才被害,却有些奇怪。   崔桃和韩综大略审问过道观内所有年轻的女冠,崔桃觉得这些女冠都不像是凶手。   随后通过询问不在场时间证明,排除掉了观内大部分的女冠的作案可能。这也要得益于大通铺的缘故。因近些日子正逢几位神君圣诞,大家都要一起忙,所以她们大多都会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做事,很容易互相证明。剩下的几个没有足够不在场证据证明的,要么是身量孱弱,要么是资历和道行不够。资历尚浅,不够狠绝,也没有藐视鬼的气魄,都排除掉了。   最终只剩下的云风道长和三名长老的不在场面证明,有待查实。她们都在二十三日晌午休息的时候,各自忙各的,都没人能够提供出足够的佐证。   崔桃打量这四人的身形,云月和云淡二人身形相对比较壮一些,云风道长次之,云雨最弱。   凶手能身手利落地扭断被害人的脖子,同时在行凶后还需要运尸到鬼宅,即便是有毛驴帮忙驮运,上下搬动也需要有足够的力气。   所以,云雨长老患心疾已久,身体孱弱,可以排除她的嫌疑。   崔桃又问梅花观收留困苦女子的主意由谁所出。   “是贫道的主意。”云风道长随即跟崔桃解释,她之所以会有这样的主意,是因为她常会遇到一些苦命的女子来观中祈福、诉苦,瞧她们可怜,想着能帮一把就尽力帮一把。   有仁爱之心的人,一般不会极端至干出这般凶残杀人的行为,可以暂且先把云风道长的嫌疑排除。   剩下云月和云淡两位长老,听说她二人都习武,会点拳脚功夫,在驱鬼除邪这方面也算厉害,会有不少香客特意请她们二人去做法事。俩人都有令人折断颈骨的能耐,都在二十三日的作案时间段,俩人要么独自一人闭关炼丹,要么就是一人上山采草药。   崔桃算了下,按照这两位长老的年纪,在二十年前张家村孙寡妇出事的时候,凶手也不过是十岁出头的孩子。不过也不能小瞧十岁出头,刚好是懂事的年纪,也是憎恨世界,容易累积愤怒的年纪。   只有确定这俩人谁更有可能跟张乐有关系,才能确定谁是最有可能的嫌犯。   崔桃当即用了一个简单的排除方法,真的非常简单。   “请问二位长老,出家前的俗名分别叫什么?”   从张家村的出来的,一定会姓张。倒也不担心这二人会撒谎,汴京内每名出家人都有道籍,在府衙都有存档记录。   “白翠花。”云月道。   崔桃一听这名字,暗暗松了口气,就怕最坏的情况是俩人都姓张了,还地再想办法。   云淡默了半晌之后 ,才缓缓开口道:“张绣巧。”   “为何要先后杀死邵氏、尹氏,并将她们的尸身弃置在鬼宅,挖眼割舌?”崔桃不废话,开门见山直接问。   云淡蹙眉,然后眉毛突然向上挑了一下。   她随即抬头,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崔桃,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抹诡异微笑。   “因为你啊。” 第84章   崔桃怔了下, 凝眸打量一番云淡。表情带笑,眉宇间带着一股怒意,眼神里则充满了厌憎情绪 , 让人感觉她好似在暴躁地愤怒世间的所有,憎恨眼前的一切。   “你认识崔娘子?”   李才立刻警惕起来, 这位云淡道长的杀人动机居然是针对他师父?莫不是地臧阁的余孽, 专门找他师父报仇?可又说不通,若是找他师父报仇的话,她为何不直接对她师父出手?   云淡在听到李才的话后, 目光随之转移到李才身上。   “也因为你!”   李才打了个激灵, 不理解云淡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你!”   “你!”   “你们!”   “啊哈哈哈……”   云淡接着又指向韩综和其它衙役们, 连带着梅花观内的一众女冠们也都被她指了个遍。   众女冠们哗然,都不解平日里一向宽厚寡言的云淡道长, 怎么突然变脸了,像是中了什么邪突然发狂了一样?   “师姐, 你这是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月素日跟云淡关系最要好,她见云淡不正常,就着急地要去拉住云淡问清楚,结果被云淡一把甩开。云月完全没料到会突然遭到攻击,所以一点防备都没有, 整个人被狠狠地甩在地上。   云月当即就痛得高叫一声,她被云风等人搀扶起来的时候, 龇牙咧嘴地冷吸着气,身体还几分踉跄,可见她这一摔非常疼。   李才等立刻包围云淡,准备缉拿她。   云淡却丝毫不畏惧,来人抓她就反抗, 蛮力巨大,倒将率先上来的俩名衙役给打下去了。李才趁机从后方擒住云淡的胳膊,另两名衙役一个控制住云淡的另一条胳膊,一个用刀鞘卡住云淡的脖颈,总算将云淡控制起来,绑了绳子。   “啊——”   “啊啊啊——”   上半身被捆得成如茧一般的云淡,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叫,她把嘴长大到极致,让人足以看清楚她下排的每一颗牙齿,脖颈青筋暴突,脸通红,整个人仿佛要燃烧起来一般。   这到底是沉浸在多大的怒火里?   李才等人用破布堵住云淡的嘴,等会了,再拿下来,发现她还是怪笑喊声不止。她好像完全感觉不到外界的存在,专注于沉浸在一个名为‘发泄’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这行为是有点怪,但正常人会那般轻易杀人移尸,挖眼割舌么?对于这种手段残忍的凶徒而言,这种行为就算不上奇怪了。   崔桃看云淡一时半会儿难以冷静下来,没兴趣在这浪费时间听她干嚎。崔桃就带着几名衙役去搜查云淡的房间,看看是否能找到一些犯案的证据。   现在即便确认了云淡来自张家村,跟张乐可能有亲戚干系,并且两名受害者都住在梅花观,跟云淡可能在生活上有交集,云淡有各种符合情况的作案条件……但这些只是增加她的嫌疑,让她的嫌疑巨大,但在实质上,却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她在行凶犯案。   刚才云淡回答她的那句‘因为你啊’,起来很像是已经认罪了,可明显她现在的样子很疯,谁都不知道回头她疯完了,恢复冷静之后,是否会改口否认。可以作为解释的借口那就太多了,崔桃随便就能想一个,比如她可以说是自己是错服了丹药一时失心疯,你能奈她如何?   没什么比手里掌握铁证,更让查案者心里踏实了。   崔桃想查到实证,但让她很担心的一点是,云淡在抛尸的时候,刻意在鬼宅里伪装了十寸二大小的男人鞋印,这说明她在警惕官府的调查,她有反侦察能力。如果她在道观里也保持着这种警惕性,那在她房间内搜到的证据可能性就非常小了。   屋子里各处东西摆放得非常整齐,没什么灰尘,四处都拾掇得很好。桌案上除了茶壶茶碗,便是经书,衣柜里大多都是道袍,也有三套半旧的粗麻布裙裳。衣裳的大小长度对比云淡的身材,并不算完全合身,想来这三件旧衣也是香客捐赠,云淡特意留来自己穿。   别说在这屋里找什么血迹或是挖眼的工具了,连一样尖锐的东西都找不到,包括缝衣服的针。果然如她担心的那样,云淡在梅花观内也是具备警惕性的,她在刻意隐藏,所以她的屋子里没有任何证据。   崔桃特别注意到了摆放在木架子上的一对木雕小人儿,看衣着发髻很显然是一男一女。两个小人儿雕刻得很精致,甚至连衣裳的褶皱刻得很细致,却没有眼睛和嘴,脸上只有一个小小凸起的鼻子。   这对雕像乍扫一眼不觉得如何,但越看越觉得瘆人。   偏偏没有眼睛和嘴巴……   跟崔桃一同来搜查的衙役瞧了这雕像之后,不禁哆嗦了一下,让他们瞬间就联想到了被害者尹氏和邵氏陈尸鬼宅时的场景,太惨不忍睹了。当时看过现场情况的他们,晚上一闭眼就那场景,恶心得三天都没办法好好吃饭。   “想都不用想,凶手肯定是她!”其中一名衙役感慨道。   “奈何这木头人却不能作为证据。” 另一衙役遗憾地感慨道。   衙役们转而问崔桃,刚才云淡那一出到底算什么,算不算认罪。   “别管她说什么,先专注查证据。烦劳诸位细心搜查整个道观,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梅花观虽比不上三清观那样的大道观,可占地面积也不小,在这么大的道观内想藏点东西而不被人查到,太容易了,但他们却不能因为搜查有难度就放弃。   衙役们应承,请崔桃放心,他们一定细心搜查。   崔桃在折返回来的时候,云淡已经声音变小,坐在地上晃动着身子,嘴里不停地张动着,似乎在说什么,但吐字很不清楚,有一种古怪的咕噜声,大家只当她是在乱哼哼。   在场很多人都不解,云淡为何突然会有此状,疯得不成样子。   韩综却是能多少明白一些,大概是压抑本性太久了的缘故。这十多年来,她一直把自己伪装成一名宽厚寡言、修为德高的道长,实则本性却是个控制不住自己双手的杀人魔鬼。她本有强烈的欲求需要抒发她真实的想法,却因为一直伪装而不得机会。刚才,在崔桃质问她的那一刻,戳穿她所作所为的那一刻,她终于控制不住了,痛快地爆发出来。   如今这状况,显然是没法继续审问了。韩综见崔桃回来了,就提议先将人收押回开封府,稍后等人理智下来的时候再行审问宣判。   “我看她挺理智的,刚刚还在说:‘人长眼睛是干什么用的?是要把事儿瞧清楚的!人长嘴做什么用的?是吃饭的,是说人话的!’”崔桃转述道。   众人都惊讶不已,诧异地望向崔桃,很疑惑她怎么知道云淡刚才在说什么。明明他们有些人距离云淡更近,却一点类似的字音都没听到。   因为过度嘶喊,云淡的嗓子几乎已经废了,完整的字音发根本不出来,就算喊出来了声音像被敲碎破了似得,只有部分碎片吐了出来,古古怪怪的,有点像痰卡在嗓子眼,根本分辨出每个声音之间有什么区别。   韩综惊讶问崔桃:“你莫不是根据她的口型就能断出她在说什么话?你会唇语?”   韩综以前在瓦子的时候,曾见识过会这能耐的杂耍。其中有一人便是懂唇语,靠着同伴做口型无声地传递,得以准确答出箱子里被看客们随机放入的东西。韩综当时还参不透这把戏的缘故,特意花了一串珍珠的价钱买来‘真相’,才见识到了唇语的厉害。   “会得不多,要像她这样口型明显,说简单句子,才能分辨得出来。”崔桃谦逊道。   韩综佩服不已地点点头。   李才等衙役对崔桃的崇拜,又向上递进了一个层次。   崔娘子再谦虚也没用了,他们在心里对崔桃佩服地已经不是跪着的程度了,是整个人趴在地上的那种佩服了。可真真是奇女子,这世上应该不会有第二名女子比她更聪明,更厉害,会得更多。   “你可承认尹氏和邵氏被你所杀?”崔桃还要让云淡话语明确认罪。   云淡眼睛动了动,对崔桃张了张嘴。   道观里因为炼丹都会备一些常用的草药,崔桃问观内可有薄荷、麦冬、甘草等物,现煎清咽润喉水给云淡饮用。   云淡喝了一口之后,感觉火烧一般的嗓子被丝丝凉意覆盖,便又喝了第二口第三口。等完全把这一碗清咽润喉水喝完之后,嗓子已经舒服多了。   韩综、李才等人都盯着云淡瞧,都等着她接下来出声认罪。   云淡仰头看向崔桃,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里满是戏谑,她嘴角再度勾起,露出一抹诡异的笑。   “我没杀人。”   云淡的音量大概也只比蚊子叫的声音大一点点,很沙哑,如同被砂砾狠狠磨过一般,总算让人能听清楚她说什么了,可见那碗清润喉糖很管用。   云淡此话一出,立刻给在场所有人一记重击,大家都难以置信地看着云淡。   她居然不承认自己是凶手?那刚才莫名发一阵疯是怎么回事?在场有九成以上的人,都打心眼里并不信云淡的否认,她的嫌疑实在是太大了,还有她刚刚发疯那状态,简直就是在向大家昭告她就是凶手。可偏偏没有直接证据证明她杀人了,所以人家既然否认了,你就不能直接把最给人家定死了。   崔桃之前根据案发现场的情况总结过凶手:藐视人命,藐视鬼。   如今怕是要再加一条:藐视官府。   人生总就是这么不容易给你惊喜,你越担心什么就越来什么。   “崔娘子之前质问你杀人动机的时候,你为何回答‘因为你啊’?”李才不甘心地质问。   “我为什么会杀尹氏和邵氏?确实是因为你啊,你啊,你们啊……”云淡边说边指着崔桃、李远,随即又指向韩综等人,“因为你们都在脑子里想我杀人了,我才会在你们脑子里杀人了。既然如此,那杀人的动机是什么?自然是因为你们啊,因为你们在瞎想的啊。如果你们不那么想,我就没杀人,也就没有所谓动机。”   云淡的狡辩,令李才等人咬牙切齿,真真恨不得现在就揍得她满地找牙。他们做衙役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见到有犯人这么明目张胆地强词夺理,还那么明目张胆地挑衅,故意对官差发出诡异的笑容。   李才攥紧腰间的挎刀,真有动手的冲动。但他甚至自己的责任所在,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那刚才崔娘子质问你之后,你因为何突然发疯大叫?”李才耗着最后一点耐心,质问云淡。   “我虽然出家了,可到底还是个女人,每个月总有几天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因为我真的很愤怒,很生气,我为道这么多年,我什么样的人大家难道不清楚么?   结果开封府一来人,不过质问我两句,再瞧瞧你们,都拿一副‘我怀疑你是凶手的眼神’看我,我自然是更加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越想越觉得寒心啊,多年相处的好姊妹,多年收留养育的徒儿,亏我平日里对她们嘘寒问暖,教她们炼丹修道,结果呢,都怀疑我杀人!”   啊,哈哈哈哈……可笑,真的真太笑了!”   云淡居然开始句句控诉,反咬在场所有人冤枉她。   一番话下来,说得云风、云月等人竟有几分不好意思,面露愧疚之色。   而云淡的徒弟们,已经开始行礼给云淡道歉了。   毕竟她们不似开封府衙差那样,清楚地知道云淡身上的嫌疑有多大。所以被云淡这么一说,她们真以为是她们心思肮脏,把自家师父想坏了,纷纷愧疚不已地诚挚道歉。   李才等人见此状都气得不行,韩综也有几分生气,一起向崔桃征求同意,想把人即刻带回衙门,对她用刑审问。   “你们难道忘了韩推官的嘱咐?切忌严刑逼供,弄出冤假错案。既然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她本人也说了自己是无辜的。我们不能因为她嫌疑比较大,便认定她就是凶手。巧合的情况时有发生,可能这桩案子就是巧合比较多。”   崔桃声音清脆而利落,足以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韩综和李才等人都不解崔桃此言何意,那云淡身上的嫌疑那么大,而且公然挑衅官府,居然不抓?就这么放过了?以前遇到比她嫌疑大的人,巧合没她多的人,都从没放过。   “反正已经有人认罪,大家回去可以交差。”崔桃说罢,就嘱咐李才等人,一定要看住了张乐,别在押送路上出差池。   云淡听到张乐名字的时候,脸色骤然变了,她愣愣地看着崔桃等人。   “他为何要认罪?”   “今天他当着众人的面,对无忧道长下了杀手,还主动认下了杀害尹氏和邵氏的罪名。我们来这也是为了核实尹氏和邵氏的事儿,当然也是要再查查,他有没有同伙。你瞧着就很像,不过现在既然没什么证据,那就这样。”   居然张乐既然愿意为云淡顶罪,必有其理由。崔桃觉得俩人既然都出自张家村,或不定有亲戚关系,彼此间的羁绊还比较深,情义肯定不一般。云淡应该是因孙寡妇的缘故有挖眼割舌的行凶手法,张乐愿意为云淡顶罪而死,必然也是因为云淡待他足够好。那么反推,云淡会眼睁睁看着张乐替她顶罪么?   崔桃之前进梅花观的时候,并没有让张乐跟着她一起现身,而是命衙役带着张乐暂且在梅花观外待命。要的就是在这种关键时候,刺激一下云淡。当然前提是,云淡对张乐很在乎。   “他真杀了无忧道长?”云淡有些不敢相信,执着地追问这个问题。   崔桃让云淡自己去问张乐。   当张乐被押解上来的时候,云淡如一座垒高的堤坝瞬间被洪水冲垮了。   张乐则在进门看到云淡的时候,低下头去。看似平静没有反应的面容,实则暗暗汹涌着很多情绪,但不想给任何人看,包括云淡。   “你干了什么?”云淡直接质问张乐。   张乐还是低着头,一声不吭。   张乐因在来之前不知这里的情况进展,他不知道云淡有没有被发现,被发现了之后有没有认罪。所以在未知任何情况的前提下,他便尽量保持这样沉默的状态,依旧做好了替她背下所有罪名的准备。   但看见开封府所有的衙役都是针对着地中央的云淡,门外旁观的女冠们也都把目光落在云淡身上。   张乐知道事情不妙了,可他还是存有最后一丝坚持,极尽努力地让自己沉默。只要她不说,他便不说。希望他的死能换来她不再伤害其他人。   “你真的杀了无忧那个狗东西?”云淡急了,再度追问张乐。   张乐愣了一下,不解地看向崔桃。   云淡从张乐的反应中猜测到什么,突然暴躁地冲着崔桃吼:“你骗我?”   “我骗你什么了?”崔桃无奈地表示她真的很无辜,“我原话说‘今天他当着众人的面,对无忧道长下了杀手,还主动认下了杀害尹氏和邵氏的罪名’,你自己问他,我的话有何不对?他确系在众目睽睽之下,令青蛇咬伤无忧道长,使得无忧道长立刻毒发。”   云淡听了这话后,瞬间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了。她回头望向张乐,眼眶这时候已经红了,含着泪谁,充斥着很多对张乐恨铁不成钢的不满。   “你舍不得杀他,那你就彻底别做啊!你当着官差的面儿,干这种蠢事干什么!”   张乐把头低得更深。   大颗的泪珠儿擦过云淡的脸颊,往地上掉落。   云淡咽了口唾沫,眼睛瞥向别处,先拂袖把脸上的泪擦了。等她控制住自己不再哭之后,她哑着嗓子告诉崔桃。   “那小青蛇根本咬不死人,他还是老样子,他根本就没想过让无忧那个狗东西去死!”提到无忧道长,云淡有咬着牙的彻骨恨意。   “谁知道呢。”崔桃口气看似随意地叹一声。   云淡听到崔桃这话,气得怒瞪她。   “你说青蛇咬不死人,就真咬不死人了?我能这样随随便便信么?那我岂不是成了云淡道长你嘴里最讨厌的那种‘人云亦云’的人。本人可是透彻理解了这‘眼见未必为真’的道理,所以,无忧道长没死成,可未必是青蛇的毒不够厉害,也可能是我施针效用好,又或着所敷的妙药效用佳。”崔桃解释道。   “你——”云淡气得哽住。   她深深地缓口气,随即告诉崔桃,可以用青蛇拿她试。如果觉得一次不够,可以多试几次,如果她每次都不死,自然就知道那青蛇没毒了。   “那青蛇若已经死了,没得试,你可怎么办?”崔桃的反问令云淡的脸色骤变。   崔桃接着再补充道,“再说我们开封府不提倡酷刑,你便是嫌犯,也不该让有毒青蛇往你身上使劲儿咬的。你不在乎死活,我和我的兄弟们还要在乎能不能往上升迁呢。实在抱歉,你这要求我们可做不到!”   云淡这会儿急得眼泪又要下来,愤怒地要往崔桃所在的方向冲。李才等见状,便要动手控制住云淡。   张乐先一步抓住了云淡,让她不必如此。他不在乎这些,他当初让青蛇咬无忧道长,本意就是想让他们误会他是凶手,他早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你怎么这么傻啊!人是我杀的,该遭报应的那也是我,你替我顶什么罪!为什么要白白折一个人进去!你叫我死后怎么跟婶娘交代!”   “原来孙氏是你的婶娘。”   崔桃的感慨,立刻引来云淡的愤怒相瞪。   “不如我们谈个交易,你老实交代一切真相,乖乖认罪。我可以帮你把你堂弟和小青蛇的问题调查明白了,这可是杀人和蓄意伤人的差别,干系到他的死活。倘若无忧道长表示不追究他,那他的罪名可能会更轻。”崔桃已经看得出来了,堂姐弟俩情谊非常深厚,是都愿意为对方去死的那种程度。   “你保证?”云淡死死地盯着崔桃。   崔桃马上跟云淡介绍韩综:“这一位是我们开封府的韩判官,有他的保证你放心,毕竟在场这么多人看着。”   韩综立刻配合崔桃的话,允了云淡的要求。   云淡却不理会韩综发表的态度,依旧盯着崔桃:“我要你保证。”   韩综:“……”   崔桃马上点头。   “好。”云淡干脆地应承。   韩综不禁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随即就命令衙役将云淡押回开封府受审。   “等等。”云淡突然道。   李才等人都不解地看向云淡,琢磨着她这主意改得未免也太快了。 第85章   “老虔婆果然事儿多!”有一名衙役随即小声骂了一句。   “谁说的?站出来!”   云淡立刻目光凌厉地扫向李才等人, 嗓音虽然沙哑,没什么威慑力,但配合她眼里露出的凶光, 倒是十分瘆人。   衙役们自然不会给云淡回应,才刚出声的衙役也没有立刻站出来承认。   “有胆量骂我老虔婆, 却没胆子站出来认?被抓的人可是我,诸位官人们怕什么?也不怕被人笑话窝囊?”   衙役们正要作反应,就听云淡转头跟崔桃表示,才刚骂她的那个人若不站出来跟她道歉, 她今天就不走了,死磕在这。   道歉?要开封府当差的衙役跟一个手段极其凶残的杀人魔鬼道歉?骂她老虔婆都是轻的了,许她杀人,还不许他们骂她了?这道歉绝不可能有,不管去哪儿都没有官差跟杀人犯道歉的道理,说出去不光是个人脸上无光, 连带着开封府都会被嘲笑,令开封府威严何在!   受云淡激将之后, 原本还打算站出来承认的衙役,这时却犹豫不知该不该站出来。若不站出来, 怕被云淡瞧不起说怂;若站出来却是断然不想也不会道歉, 但因此若跟云淡僵持上了, 耽搁了韩判官和崔娘子的查案进展, 反而又耽误事了。   “真当我傻?不晓得你们为何跟我谈条件?府衙如今没证据坐实我犯案,今儿那人若不站出来跟我赔罪,我说死磕到底,便死磕到底。   才刚我答应交易,是因你们拿我堂弟的性命威胁我, 我是真的好害怕啊,才不得不应!”   云淡当即就先道明了,如果得不到道歉,她就会改口的‘口供’。   反正府衙办案有三次翻供的机会,她现在一次还没用。   云淡态度刚硬,坚持自己刚才提出的条件。   “你太过分了!”李才斥道。   云淡的目光立刻阴冷地扫向李才等衙役,倒让李才等人瞬间屏住了呼吸。真不愧是挖眼割舌案的嫌犯,眼睛里的戾气十分吓人。可恨的是明明知道她是凶手,却因为没有证据,竟要像现在这样受她要挟,由着她嚣张。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8 ○. C ο M   云淡见这些衙役们的都很识趣儿地不敢吭声,不禁哼笑了一声,有几分得意之色地看向崔桃。   她就是要给刚才笑话她的衙役难堪,她倒是要看看这位看似聪明的崔娘子会怎么处置。   不知这位崔娘子是会选择让衙役跟她道歉,还是选择跟她死磕,然后再度谈条件?   “张乐可曾见过你这副样子?”崔桃没有直接回应云淡的话。   云淡一听便以为崔桃还要拿张乐威胁她,“这可不怪我,是你们有人嘴欠非要招惹我,我最是讨厌嘴欠之人。崔娘子若还想拿他跟我谈条件,便没什么新鲜了。”   云淡告诉崔桃,只要把刚才嘴贱的那个衙役揪出来,当众跟她道歉,这事儿就算过了,才刚她答应下来的交易就可以继续。   “你当自己是你什么东西,敢要官府的人跟你道歉?”李才气愤地骂道。   “道歉的人再加一个。”云淡随即不爽地看向李才,再度提出要求。   李才气得想要再骂云淡,被身边的衙役拉住了,韩综也劝李才冷静点。   崔桃现在还没有表态,韩综也不知道她的心思是什么。不过,若官府的人被一个杀人凶手给辖制了,确实丢脸。但不管崔桃做什么决定,韩综都会依从她的意思。   “不道歉!大不了这衙役我不做了,我这就请——”李才火气被激了上来,喊着要请辞,但话没说全,就被崔桃一个眼风扫过来,他立刻乖乖地噤声了。   云淡见这架势,嘴角的笑容更得意了,猖狂得恨不得上天。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不是囚犯,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看来崔娘子已经做好选择了。”   云淡颇有几分自信地看向崔桃。   “本以为你是个有点脑子的,如今方知是我误会了。”崔桃说罢,低声对李才说了两语。   原本因怒火烧得满脸愤怒的李才,在听了崔桃的话之后,脸色转晴,眼睛里甚至冒出了愉悦的光芒。   李才当即弄了很大一团破布,硬塞进云淡的嘴里。   这行为猝不及防,云淡正要质问崔桃何意,难道她不想要她供述和认罪了?她之前明明那么想!   可话她还没机会问出口,嘴巴就被塞紧了,因为嘴巴里的破布被塞得太多,被迫张得极大,两腮立刻就开始发酸。云淡难受地瞪眼看着崔桃,眼睛里显然有很多话要说。但随即她的眼睛就被李才用布条缠上三圈,罩紧了,眼前黑漆不见半点光线。   云淡发出呜呜的两声,因为看不见,她要侧耳细听身边的情况。她要知道崔桃接下来要对她做什么,心里也还惦记着张乐的情况。   但接下来,她没听到崔桃的声音,只是听到了脚步声。再然后就听见李才等几个衙役喊着走了,用手推搡着她向前行。   因为看不见,她不知道前面的路什么样,下脚的时候有些忐忑,但还是没防住,会因地上的碎石,偶尔出现的坑洼,踉跄地险些跌倒。   她记得从道观出去,要下个石阶,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那些衙役会不会提前告知到她一声。想来应该是不会,之前她那般刁难他们,这些人只怕恨不得现在就立刻用私刑把她给当场弄死。   云淡就努力通过听他们的走路声来判断情况,走没多久之后,她下脚就更小心了,一点一点地往前蹭,但最终在下石阶的时候,还是踏空了,人朝下摔了下去。虽不过就几个石阶,摔下去死不了人,却也是极疼的,云淡双手被绑缚,没有支撑和及时躲闪的能力,只能任凭着自己面朝下摔。   脸和身体的疼痛,令被堵住了嘴的云淡只能发出闷闷地呜叫声。   “哟,这可是自己摔得,跟我们没干系,可不是在滥用刑哦。”李才这一声感慨,当即引来身边的衙役起哄附和。   云淡被拽起身后,愤怒地动着头,呜呜两声,显然是有话要反驳李才。   “让我来猜猜,你是不是在责怪气愤我们把你的眼睛蒙上了,把你的嘴堵上了?”李才学着之前云淡刁难他们的时候,发出一声欠揍的哼笑,然后对云淡道,“这算什么呢,你的眼睛和舌头都还在呢,尹氏和邵氏的却都没有了。凭什么你可以有口有眼,人家就不能有?”   云淡接连发出呜呜声,更多更短促,听起来是着急愤怒了。   “呦,说不出话憋着很难受吧?你弄死别人,给别人挖眼割舌的时候,可曾想过有朝一日若是自己也受到同样的折磨,会是何等感受?”   李才随即厉声催促云淡快走,他们可没工夫跟她瞎耗,快点把她押回开封府,他们也能心情好点。可以终于不用再瞧她这个畜生都不如的玩意儿,在他们眼前晃悠。   云淡气得双手狠狠攥拳,却因为看不到、说不出,她只能痛苦地憋着,浑身发抖,却难做出任何实质性的反应和发泄。   韩综跟着崔桃留了下来,另还有二十名负责搜查道观的衙役,还继续在观内进行搜查。需要排查的地方太多,并且也不知要搜什么东西,便搜得有些满漫无目的,效率更加不高。   “想不到这云淡如此嚣张,居然敢跟衙役甚至我们叫板。”韩综叹道。   “连鬼都不怕的人,不怕我们很正常。人活着要怀着敬畏之心,方能行有所止。她没有,自然又疯又狂。倒不知是什么缘故,致使她变成这样。”   崔桃在说话间,折返回了云淡的房间,拿起木架上的那对木雕小人。   “不跟她做交易了?”韩综见崔桃问都不问,就叫人直接把云淡押回开封府了。   瞧云淡才刚那猖狂的态度,衙役不道歉,她断然不会松口。而事实上,他们也确实还没有掌握云淡杀人的证据。本来三次翻供机会是为了防止冤假错案的出现,再好不过的一个规定,结果却成了这厮猖狂的依仗了,真真是让人越想越生气。   崔桃:“瞧她那态度,咱们若拿不出点东西来,在其跟前根本立不了威。哪有府衙人员被杀人犯牵着鼻子走的道理。”   “那这是?”韩综看向崔桃手拿的那对木雕小人。   “那我们就找出证据,自然是不能让她说翻供就翻供了。”   崔桃随即去问云风道长等人可知这对木雕小人的来历。   “此物贫道也不清楚,不过她的房间一直是由她的徒弟们轮流打扫,想来她们比较清楚。”云风道长将云淡的几名徒弟叫来。   其中一位十四岁的小徒弟说道:“我问过师父,师父说这对小人儿是她亲手雕刻。我还跟师姐说,师父手真巧呢,不仅丹药练得好,连随手雕这东西都能如此精致。”   确认这对木雕小人儿确系出云淡之手后,崔桃心里踏实了不少,她把木雕送到鼻子边儿闻了闻,又仔细摩挲着木雕小人儿,研究其木质。好像就是普通的木头,颜色淡黄近白,不是什么名贵木料。   “雕刻会用到刻刀,你们可见过你们的师父拿过刻刀?如今刀又在哪儿?”崔桃接着问道。   几名小徒弟纷纷摇头,表示她们没有见过云淡道长拿过刻刀。   云风、云月等人虽为云淡的师姐妹,但她们还不如云淡那几个小徒弟了解得多,根本就不曾知道过云淡还会木雕。   难怪云淡之前爆发起来会那样疯狂,连这种小事她都在尽力藏着掖着。   崔桃想到了一个地方,便来了梅花观的柴房,里头堆积了很多劈好的木柴。最后发现这些木材跟木雕的木头材质差不多。   接着又有观中人告诉崔桃,没劈开的木柴都堆在厨房后头墙边。   崔桃再往那里看,果然发现有不少木头较粗,足可以截取一块,用来做木雕。   崔桃复而折返柴房,仔细排查一番后,在靠着北窗木柴堆下,找到了一些木屑,但这些显然不是砍柴所造成的那种木屑。木屑大多两头翘起来,一般刻刀从木头上挖下来的木屑多会有类似这样的形态。   于是衙役开始一根根地倒腾柴房内的木柴,搜索类似刻刀一类的物什,最终大家搬空了这里,只剩空空的地面和四壁,却还是没有找到任何东西。   衙役惯例往梁上上瞅了一眼,发现房梁上有东西,是个布包!这搜了大半天了,终于让他们搜到了一样异常的物什,可把他们高兴坏了。   衙役忙出去找木棍,随即拿来一根有一头带着钩子的竹竿,轻松地将梁上那个灰青色的小布包勾了下来。   崔桃瞧这竹竿就像是为取梁上之物特意定做一样,便问衙役从何处寻来。   “这是厨房用的竹竿,我们常把蒜头、干蘑等物挂在梁上,便拿它来取比较方便。”道观负责做饭的厨娘解释罢了,恍惚想起来什么,立刻对崔桃道,“不过这竹竿却是云淡道长给我们做的,说是有了它,我们便不必每次特意搬梯子爬上爬下了。”   崔桃随即从衙役手里接来了布包,打开来瞧,有大小不长扁不同的刻刀六把,其中有一把带着弯钩,用来的割舌头最合适。刀都是木柄的,唯有这把弯钩刀,以及另一把刀身两寸长且刀头尖锐的刻刀,在刀身与木柄相接的缝隙里沾有暗红色的东西。其它四把刀的缝隙里都没有这样的脏污,只是夹着细小的淡黄色的木屑粉末,无暗红色呈现。   跟六把刻刀一同放的还有一双男人的鞋子,尺码刚好是十寸二。   两把刀子和鞋子都是干什么用的,显而易见了。   刀柄缝隙里面黑红色的东西,不出意外应该是干涸掉的血。   韩综等人都很高兴找到了挖眼割舌案子的直接证据。   崔桃的表情却没有跟他们一样放松,“却还要确定这包里的东西属于云淡。”   两名被害者就住在梅花观,这些东西只能证明凶手在梅花观内放了凶器,但这柴房却是谁都能来的地方。搁一般的犯人,遇到这些证据,被稍微恫吓一下就会认罪了,再从其认罪的口供中进一步坐实其行凶的证据,那这案子基本上就板上钉钉,翻不了。   但这些招数如果用来对付现在的云淡,根本不可行。   本来是可行的,云淡已经答应交易,准备交代 。偏中间有了个插曲,令敏感易怒的云淡受了刺激,两厢便怼怒起来了。   众衙役听了崔桃的解释后,笑容都僵在脸上,他们脸垮了,笑不出来了。   “从没有抓凶手抓得这么憋气的时候,明摆着她嫌疑最大!”   崔桃看着发现包裹这些东西的灰青布上,有一个太极图的刺绣,拳头大小。梅花观多有女冠所穿的道袍就是这颜色,崔桃打量几名女冠如今身上所着的道袍,并没有这种太极图的刺绣,说明这刺绣属特例。既然是刺绣,必然出自人手,或是云淡自己所绣,或观内其它女子所绣。   崔桃便问云风、云月等人,是否认得这刺绣。   “这是我绣的,年前快过年的时候,我一共做了四件道袍,作为新年礼给师姐妹们一人一件,我自己也有一件。”云月告知道。她特意在后背的位置绣了太极图,有祝愿师姐妹们修行顺利、早日得道的意思。   云风、云月和云雨三人随即表示,属于她们道袍都还在她们那。崔桃便让她们都拿来,果然三人都各拿出一件来。看来属于云淡的道袍,已经被撕成布片了。由此也终于清楚确定,这装着刻刀、十寸二男鞋的布包跟云淡有干系。   韩综和衙役们都很高兴,一直憋着的恶气终于扬眉吐出来了,痛快!   大家以为崔桃会立刻张罗着回开封府,即刻审问云淡。但是崔桃并没有着急,反而陷入了沉思。   “难道还有什么遗漏之处?”   刚上任便碰到了这么大的一桩案子,韩综很重视。本觉得凭他的聪明才智,便是不懂办案的流程,他还是或多或少能在这案子里出一份力,起到关键作用。   结果到现在他才算是彻底意识到了,自己有多‘新’,办案查案真是一门学问,非一两日便可一蹴而就的。   “之前云淡答应交易之后,说了一声‘等等’,我倒是不觉得她那会儿是改主意,想翻供。”崔桃揣测道。   “那是为什么?”韩综再度不解地问。   崔桃凝眸看向厨房的方向,正有几名受梅花观接济的女子,此刻正忙活着在厨房做饭。   鬼宅弃尸先要经过闹市才能送达,挖眼割舌,刻意用男鞋伪装现场,误导调查方向。   再厉害的人都要经历新手期,第一次总是会难免慌乱,不够完美。但鬼宅挖眼案的两名受害者,明显不是第一次。   所以崔桃有些怀疑,云淡说的那声‘等等’,说不定是想坦白她之前还杀了人。之所以‘等等’,很可能因为尸身就埋在梅花观或附近。   如果云淡在观内杀人,被害者很可能跟这次的案子被害者一样,都是梅花观救助的贫苦女子。   有女子突然失踪不见了,观内其她人不可能没有察觉。崔桃就这方向,请云风、云月、云雨等人回忆一下。   “好像七八年吧,那时候有一位姓刘的娘子突然离开,我们都不见人。是云淡告诉我们说,那刘娘子因遇故友急着跟她走,便只跟她道别了。时隔太久了,再具体的情况就不记得了,反正那之后,我们就再没见过刘娘子。当时却也没人怀疑过,谁曾想云淡那样看起来老实厚道之人,竟然是杀人魔鬼。”云风回忆起来,只觉得后怕,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接下来,云月、云雨也回忆到了类似的情况,五年前的齐氏,三年的南宫氏……皆是突然离开,由云淡告知,解释了理由。   此案案发后,韩琦便命人彻查过近十年来是否有类似挖眼割舌的案子发生,并没有。   崔桃觉得,云淡既然敢站出来编谎说是‘离开’,很可能因为她处置好了尸体,确定了那些被害人不会再出现。   但到了如今鬼宅挖眼案,云淡作案对尸体的处置方式发生了改变,尹氏和邵氏被特意弃尸在人口密集的汴京城内的鬼宅,并且一定要把她们挖眼割舌的惨烈死状地暴露于大众之前。   崔桃告知云风道长,梅花观内可能有藏尸,让他们想一想云淡平时有什么习惯,可能藏尸而不被人察觉的地方在哪儿。   “她有时候会在观后的林子里清修,不许任何人打扰。”云月解释,云淡清修的状态就在林中铺一竹席,坐在上面打坐念经一整天。   梅花观后的林子是有可能,但那林子也不算小,徒步横穿的话大概要半个时辰衣裳,但若果一寸寸挖掘排查,怕是艰难,十天都挖不完。   崔桃留两个人在梅花观待命,令他们可以顺便调查看看还有什么新的线索能够进一步确认藏尸地在哪儿。   还是那句话,重点要在审问云淡上。让云淡多招供,便省得让衙役们跑断腿了。   崔桃和韩综终于折返开封府了,听说韩琦也已经回来了,二人便先去把调查情况回禀给韩琦。   韩琦赞许二人查案有功。   韩综既然决心来开封府为官,再度面对崔桃,便是下了改变的决心。为了崔桃,他什么都可以变,唯独对她的感情不变。   韩综听韩琦的夸奖,觉得他在故意客套,立刻道:“没我半点功劳,夸奖和奖赏都应该给她。”   韩琦却不赞同,“新上任便能戒骄戒躁,谦逊容让,十分难得。便常有新官自视甚高,不仅耍官威碍事,甚至刚愎自用扰乱调查。”   韩琦觉得韩综能做到配合崔桃的一切要求,让崔桃顺利进行调查,并有了结果,便已然是一位合格的新官了。   韩综本来真觉得自己在这次查案的事情上没什么用,但被韩琦这么一赞美,觉得颇有几分有道理。为官者,却也不必一定要自己样样全才,重要的是会驭下。只要让属下们各展所长,为他所用,那自然就是一位非常了不得的官了。   韩综随即客气地谢过韩琦,后听韩琦竟把审问云淡的重任交给他,对韩琦的心情就有点复杂。他忙表示他一定不负其所望。   “这审案你要自己来,此系你的职责。”韩琦说话间,目光风轻云淡地扫向了崔桃。   崔桃马上对韩琦调皮地眨了下右眼。   韩琦原本一脸严肃,面无表情,却因崔桃这一下,勾起了嘴角,由冷峻转为一缕淡笑。   韩综应承之后,便琢磨着自己该怎样把案子审得好看些。他想让开封府的其他人特别是崔桃,能高看他一眼。所以这会儿,他因太过专注了,自然是没见到崔桃和韩琦之间的微小互动。   韩综随即做准备去了。   崔桃则不忘叫来了之前那名骂云淡‘老虔婆’的衙役。   衙役很诧异崔娘子居然早就知道这话是他说的,却在当时没有点他的名。   “那厮杀了那么多人,连畜生都不如,属下骂他老虔婆并不觉得有错。”衙役梗着脖子,有些倔强道。   “私下里,不在当值时,你怎么骂她都没错。但你在当值期间,不能冷静处事,恪守本分,便是当差态度不够端正,凭此惩治你,可有意见?”崔桃问道。   衙役之前还觉得自己倒霉,挺委屈的,现在才明白过来自己问题出在哪儿,乖乖表示受教,愿意领罚。   “极好!”崔桃马上跟韩琦提议,就惩罚他负责记录和观察鬼宅里的三罐蛆和一盆蛆的生长情况。   衙役本以为自己会被罚月钱或是领板子,或是干一些洒扫的粗活,万万没想到竟然是每天看蛆。这比他之前想到的任何一种惩罚都残忍!   此之后,该衙役便谨记教训,成为了在查案期间是最冷静尽职的衙差之一。业务素质全靠蛆的鞭策!   终于该打发的人都打发走了。韩琦眸光温柔地看向崔桃,关心她跑了一天太累,让她赶紧回去休息。案子就等韩综把繁复之处都审问完毕之后,她再过问,在关键地方查缺补漏即可。   “啊,原来韩推官才刚鼓励赞美韩判官的目的,是为了让他多干活啊?”   “他需要多学习。”   韩琦的解释很好听,可崔桃觉得韩琦‘坏’着呢,   才刚韩综检讨自己在查案上表现不好,韩琦却称赞他能谦虚地选择听她的话就非常厉害。这莫不是打算在赞美中把韩综培养成一个‘傀儡’,以后出去破案,就让他占着个名儿 ,她掌握实权?   要紧的是韩综听了之后还真不觉得有问题,很认真地去干活了。   坏,太坏了,不过她喜欢。 第86章   崔桃沐浴更衣之后, 神清气爽,先休息是不大可能了,毕竟案子还没审完,总叫人不放心。   崔桃刚出院子, 公堂那边就来人找她了, 说是便有铁证摆在面前, 那云淡也是一声不吭, 拒不招供。又因其藐视公堂, 嘲笑官差 ,略用刑逼她,却不知为何,那些刑具用在她身上就跟挠痒痒一样,分明应该是很疼的,她却好像一点不疼一样,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大家都没见过这种犯人, 韩判官新上任更是没见过了,便吩咐小人请崔娘子过去瞧瞧, 这人到底是真疯了还是假疯了?”   崔桃至公堂,便见云淡发髻凌乱, 衣衫带血。她此刻的状态却正如衙役所言的那般, 疯疯癫癫在笑,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地面, 乍看她眼睛不眨一下,似乎有些呆滞,但细看她那眼神儿,透着几分蔑视的嘲讽劲儿,显然人并没有真疯。   韩综正发愁该如何审下去, 这正常用的招数都用完了,却都没用。若此刻退堂等来日再审,再给了云淡一夜休息和缓和的机会,又怕明日在公堂她更会耍新花样。   韩综发现这在开封府为官,真不如在家做二郎自在。在这里,样样事都要按照律法来,循规蹈矩而行,不给你擅自施展的机会。这对付人的狠手段,韩综不是不会,但却没有哪一招是正大光明的,所以这会儿他又没招了,真是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自己新官上任的诸多无奈。   崔桃的到来,令公堂内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一分。因为凭崔桃一贯表现出的能耐,所有都知道,如果这事还有解决办法的话,一定在她这。   “听说你不招供?”崔桃问云淡。   云淡眼珠儿一动不动,死盯着地面。   “交易果然不算数了?”崔桃再问。   云淡眼睛还是不动,左嘴角却撇起来了,发出一声嗤笑。   “既然交易作废,”崔桃起先话语缓缓,随即话锋一转,“韩判官又何必仁慈 ,便对张乐用刑,夹棍、烙刑等等轮番上,他年轻细皮嫩肉的,必然受不住,便一直用刑到他肯交代出他伙同云淡一起犯恶的罪行为止。”   韩综恍然反应过来这招有多妙,蛇打七寸,对付人也当直击其要害,云淡的要害就在张乐身上。韩综不禁感慨自己到底是新手,因初次上堂觉得生疏便思虑颇多,竟把最重要之处给忘了。   “极是!”韩综立刻就要下命。   “不——不能作废,别让他来!我招!”云淡眼珠儿终于动了,她摇晃着脑袋,随即抬头,红着眼睛怨憎地看向崔桃。   崔桃可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个人在外头瞧‘热闹’。   之前在梅花观的时候,崔桃问过云淡,她的那副疯癫嘴脸是否被张乐瞧过,云淡转移了话题,没有直接回答。崔桃觉得她在刻意回避,云淡在张乐面前该是伪装了,不然心性纯善的张乐是有多傻,会愿意为她这种疯子顶罪。   崔桃让云淡先交代那些被她杀的受害者,都葬在了哪里,如齐氏、南宫氏。   云淡愣了下,惊讶地望崔桃一眼,哼笑着扯起嘴角:“想不到让你猜着了。我本来答应交易后,就要立刻告诉你们的,是你们的人嘴贱非招惹我!我平生最讨厌的就是烂嘴瞎说的人!   哼,不知为何世上总有这种人,嘴巴贱,瞎了眼,瞧不清事情全貌,便凭己所想口吐乱言,胡乱造谣。更有那许多不长脑子的,不问真相,不论真假,人云亦云,生生逼死了当事者!”   “地点。”崔桃不想她这些谬论,只强调重点。   云淡一脸不爽道:“观后树林,我常打坐之处。”   衙役当即领命前去梅花观,通知留在那里的衙役挖掘。   “你一共杀了多少人?”崔桃问。   “真把我当了疯子不成?也就你说的那两个,再加上鬼宅的。”云淡说话的口气随意,好像她一共杀了四人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事。   崔桃没有打断她,让她继续交代杀人动机。   齐氏是云淡杀害的第一名被害者。   当时与齐氏在观内同住的人中,有一名叫孙香的女子,年芳二八,容貌极佳,虽算不上倾城美人,但在梅花观内绝对算得上姿色最好的一个。孙香原本随母来京投奔亲戚,不想亲戚没找到,母亲却病故了。为了给母亲治病,孙香花光了所有盘缠,然后又典当了衣物首饰,买棺葬母。因此她没了钱财,便来梅花观求助。   孙香因容貌好,性子也讨人喜欢,在梅花观中人缘很好。领活计的时候,大家也都让着她,只让她做轻快的活儿。齐氏却看不惯,几次刁难孙无果之后,她便造谣说孙香其实不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女儿,跟过七八男人了,身上有花柳病 ,还说她母亲是做鸨母的。   话是暗中在传,女人们中真不乏有跟齐氏一样,嫉妒孙香美貌的。后来这谣言传来传去,就像真的一样,渐渐就有人疏离了孙香。有一人带头,便越来越多人跟着。更有人说,谁要是跟孙香好,向着孙香,那必然跟孙香一样性本淫。   等孙香起初发现不理会自己的人越来越多,还不懂为何,后来终于知道缘故,急得解释却没人信。孙香便跑到观后的林子里偷偷哭,由此就被云淡发现了。   同样是姓孙,也同样是因为谣言被人欺辱,这哭声令云淡不禁就想起来她婶子孙寡妇的凄惨来,当天夜里她便发了噩梦,梦里全都是孙寡妇自尽那夜声音凄厉哭着喊冤的场景 。   至此,就不得不先追溯云淡跟孙寡妇之间的过往。   云淡在家里排行三,前面还有大姐、二姐。她母亲在生她的时候难产,好容易从鬼门关熬出来了,却再不能再生育。所以云淡的父母都把云淡当扫把星,觉得因她不祥,才害得他们夫妻没了儿子缘,绝了后。   云淡因此从小就不被父母待见,只能吃一家子剩下来的饭菜,穿最破旧的衣服,稍微长大一些,干的活儿还要比两位姊姊多,还会时常因父母气儿不顺遭挨打。她在正长身体的时候,从来都吃不饱。   孙寡妇因瞧云淡可怜,一直偷偷照料云淡。见她伤了,就买药膏给她涂;见她饿了,就给她做有肉渣的烧饼给她吃。孙寡妇自己都不舍得吃带肉的烧饼,要先紧着云淡长身体。   孙寡妇受冤自尽而死的那一年,云淡十四岁,父母正急着随便把他嫁出去。本要找的那户人家,儿子有点呆傻,所以不用他们赔多少嫁妆。还是孙寡妇出面说情,还主动出钱给云淡添嫁妆,让云淡父母找了一户正常人家的勤快儿子结亲。   于云淡而言,孙寡妇是比母亲还亲的人,是她活了一辈子对她最好的人。   事发那一夜,听到孙寡妇喊冤的哭声,云淡本想去找孙寡妇,却因父母之前的警告,怕被挨打,就没敢去。当时她就靠在窗边,听着孙寡妇哭喊着,最后不知不觉睡着了。她本想着等天亮了,她再去看婶娘,告诉婶娘她永远相信她。可是等第二天她跑去的时候,却见往日对她最最好的婶娘,身体摇摇晃晃地悬在梁上。   “从那之后,我就日日噩梦,我后悔那晚自己没能及时去告诉婶娘,我相信她无辜,我会想办法偷偷救她出去。婶娘一定是觉得所有人都不信她,所有人都不帮她,连一直受她照顾的我都没有信她,她绝望透了,才会选择自尽 。”   云淡说到这里便泣不成声,就像是个普通伤心的女子,全然没有之前表现地那般又疯狂又戾气。   “张乐是婶娘留下的唯一骨血,我一定要像婶娘当年照顾我那样照顾他。当时我爹娘非逼我嫁人,我便拿了婶娘给我的嫁妆,偷偷离家出走,来了梅花观出家。每年我都会留送一袋钱扔到他舅父家,等他年纪大些了,能跑出来玩儿的时候,我便每隔两三天就会去看他一次。”   云淡是看着张乐长大的,一直很好地照顾张乐,给张乐偷偷带所有他想要的东西。张乐也是因为云淡的照顾,才想要做一个和云淡一样能够普济众生的出家人,故而才要坚持出家为道。显然认为云淡在普济众生的这个看法,是张乐从自己的角度理解而出。   “他从不知你杀人?”   “不知。他倒是知我怀疑无忧那狗东西可能是当年婶娘之事的祸首,再三劝过我别冤枉错了好人。告诉我或许无忧只是因为他们同乡都姓张,多少挂着些亲戚有关系,又瞧他身世可怜,才对他多有照料。”   提到无忧道长,云淡恨意的浓厚,说话依旧会咬着牙。   云淡杀齐氏的动机,就在于孙香的受冤令她想起当年的悲痛,她忍无可忍,便择机将齐氏骗到观后林子里,欲动手掐死她。不料遭齐氏反抗,俩人在厮打过程中,云淡将齐氏摔到在树干上,令其折断颈骨窒息而亡。   当时云淡的脑海里顿时有一种好似为孙寡妇报仇的畅快感,接着就想到了挖眼割舌……   云淡便顺手拿了雕木人的刻刀,将齐氏的眼睛挖了出来,割了舌头,才将齐氏的尸体埋了。随后还做了法事,确保齐氏魂飞魄散,不会找她报仇。   杀南宫氏,也是跟齐氏差不多的理由,也用了跟杀齐氏一样的杀人手法。在碰到南宫氏的事儿之前,云淡本本以为自己当初只是一时冲动,不会再动杀欲,可当她刚巧听见南宫氏跟人背地里嚼舌根子,猜测云风道长乱做丹药可能是骗钱的时候,她便越发自己控制不住自己。   这人若不除,她便会满脑子回荡婶子死前的惨叫声,不管做什么事都浑身不舒坦。愧疚感会沉甸甸地挂在心头,直至把人弄死了,才算渐渐减轻,消散了。   再接下来,就到了鬼宅挖眼案的尹氏和邵氏。这二人却是彻底惹恼了云淡。   自张乐为道之后,云淡还是会偶尔跟张乐见面,问候照顾张乐一番,给他带他喜欢的木雕小人儿,买他爱吃的点心等等。   可不巧,有一日她跟张乐在观后树林见面的时候,被尹氏和邵氏瞧个正着。二人贪财,便以此要挟云淡,要她偷道观三十贯香火钱给她,当然要给她可以通兑的交子,轻便容易拿。云淡负责管梅花观的账目,而梅花观的香火一直不错,她在外做法事也赚了不少钱,拿出这些钱来对于云淡来说,确实容易。   可邵氏偏要拿一句‘你若不给 ,我便把你跟小道士有私情的事宣扬的满天下皆知’,威胁云淡。   “你们说说,她们这不是找死么!”   云淡岂能让她们失望,她先假意应承了邵氏,后约邵氏和尹氏在观后树林见面,她先杀邵氏,随即打晕了尹氏。   云淡之所以没有同时杀两个人,是因她不可能同时运送两具尸体去汴京,便先留尹氏在账房内。账房只有她一个人能进,钥匙只有一把,她会每日给尹氏灌一碗昏睡汤,令尹氏不必闹腾。因观内那几日忙着给神君们过圣诞,云淡作为长老实在脱不开身,才会在过了四天后才去处理尹氏。   她之所以没有即刻处死尹氏,全然是因为她若早死,尸体腐臭,不便储存和运送,肯定要现杀现运才方便。   “现杀现运才方便?你说得可真是轻巧,那可是人命啊!”   衙役们看不惯云淡身为出家人 ,忽然如此凶狠屠戮,毫无怜悯之心。   崔桃:“我记得张乐承认杀人的时候说过,尸体在冰库存放会影响验尸对死亡时间的判断。”   云淡的供述,基本上符合勘察的情况。张乐那边的嫌疑虽然接近于无,但有的问题还是需要解释明白。   云淡忙告诉崔桃,张乐舅父有一好友是县衙的仵作,二人时常见面吃酒事闲说,张乐那时常在旁凑趣,日子长了自然多少会知道一些有关验尸的事。   这情况当然会派人去查实。   随后不久,李才派人来报,他们果真在云淡平常打坐的地方,挖到了两具死尸,都已经化作白骨。   至于为何要在打坐之处埋尸体,云淡也老实地给出了解释。   她第一次杀人那会儿,刚好是林子里出蘑菇的季节,几乎每天早上观内年轻的弟子们都会来林子里寻一圈蘑菇,如果什么地方有新翻出的土,必然会引起注意。而藏尸在她打坐的地方,以草席蔽之,观里的弟子们都知道那是她打坐的地方,便不会特意注意。再之后,反正埋了一个了,不差埋第二个。而且云淡每次打坐的时候 ,一想到自己是坐在造谣者的尸骨之上修炼,颇有一种这样修炼精进更快的爽感。   “为何前两具尸体你都埋葬了,偏尹氏和邵氏的尸体,你要大费周章运到汴京鬼宅?”韩综责问。   “当然是因为无忧那个狗东西!”   从无忧道长开始特别照顾张乐开始,云淡便觉得他奇怪,怀疑他跟当年孙寡妇的死有关。因为她太‘了解因内疚而对一个人好’的感觉了。   但是张乐一直阻拦和解释,说无忧道长可能无辜,只是纯粹好心照顾他而已,劝她被再为过去的事而困扰。   可无忧道长嫌疑那么大,她怎么可能不被困扰?   云淡准备在杀害尹氏和邵氏之前 ,就做好了决定,要利用二人的尸体去试一试无忧的反应。闹鬼的鬼宅加上挖眼割舌,看他会不会因愧疚而害怕,做出什么反应。当然,最先抛尸的邵氏的尸体一直都没被发现,在云淡意料之外。不过她也预料到了,等尸体发臭的时候,肯定还是避免不了要被发现的,毕竟在汴京,那里可是住户密集的地方。   果然,先后两次了,无忧道长在别人冤死的时候不超度,偏偏要对鬼宅挖眼的尸体执着超度。   云淡便完全肯定,无忧道长肯定是当年的祸首。   “可惜我还未及得机会下手,便被你们发现了。”云淡满脸的不甘心,眼睛瞪得通红,随后又落了泪,“他是为了我,才不惜当你们的面把自己变成一个行凶者。”   云淡随即看向崔桃:“崔娘子若真如外传那般洞察细微,是个破案神人,便该清楚我堂弟他根本无心去谋害无忧。他太痴太傻了,一门心思想为我顶罪,殊不知他那个做法有多蠢,被人一查就会识破,白白做了牺牲。他就是心思太纯,太心善了,像婶娘一样。可惜这世道残酷,人善被人欺,去做善良的人总不得好报,倒不如活得坏一些痛快!”   “带他上来。”崔桃道。   衙役押着张乐上堂。   云淡一见到张乐就激动起来,伸手要去抓他,张乐却连退几步,躲开了云淡。   云淡愣了下,整个人若失魂一样望着张乐,问他怎么了。   “你怎么会是这副样子!”张乐一直在堂侧透过窗缝看着云淡受审的经过,从她之前的发狂,到后来无情残酷地阐述整个作案过程,他感觉天都塌下来一般,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前所见,完全想象不到云淡的真面目会是这般模样。   “我做这些,都是为了给婶娘报仇啊!”云淡无法接受张乐指责自己,声音尖锐地辩白道 。   张乐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应云淡,他眉头紧缩,一时间陷入痛苦地踌躇之中 。   崔桃看眼张乐此状,才出言道:“你这根本不是在为孙氏报仇,这些受害的女子跟孙氏半点关系都没有,你这种行为只是在发泄自己的私欲。你因当年的事,内心愧疚难安,为了让自己好过些,才会在遇到类似情况之时寄情转移,想以此来减轻自己的内疚感。   自己作恶,自己认了也算坦荡。可千万别把你残忍杀人、行丧尽天良之举的名头安在孙氏身上,她可担不起这脏名,她当年自尽便是为了清白之名。”   张乐含泪的眼眸恍然清明起来,他用痛苦又难以置信地眼神看向云淡,不停地摇头,往后退步。   云淡从被崔桃揭穿那番话之后,就慌忙爬过来要跟张乐解释,奈何她爬近一点,张乐夺得更远。随即衙役就将云淡扯住,不准她乱动。   “不是,我不是她说的那样,不是……”   “若不是,这些年你为何一直不敢在张乐跟前亮出你的真面目?为何在梅花观那么多人面前,把自己伪装成老实宽厚的样子?其实你自己都知道自己不正常吧?你其实很疯的!”   “不——不是!你这恶妇乱说!我要割了你的舌头!”   啪!   衙役一听云淡居然敢这样说的崔娘子,毫不犹豫一板子打在她嘴上,当即就令云淡口吐鲜血。   “竟胆敢当堂对官差出言不逊,先拉出去重打三十杖!”韩综好不犹豫,立刻喝令道。   云淡不甘心地看着张乐,乍然尖叫起来。经过已经审问完毕,衙役可不容她再疯,直接把人堵住嘴,拖了下去。   张乐此时早已泪流满面,身子簌簌发抖,跪下来磕头请罪。   韩综倒是奇怪张乐的态度转变,“当初在三清观,凭我们怎么问你,你都不肯说,还打定主意要给云淡顶罪,为何如今还觉得吃惊?”   张乐在与云淡的相处这么久,自然是能强烈地感觉到云淡为他母亲的死愧疚至极,似乎有想为她母亲报仇的心思。   “当时听崔娘子推敲说挖眼割舌案与梅花观有关,我预感不妙,便料知此事定与她有关。想她必是因为我娘的缘故,误入歧途。我便下意识地想为她顶罪,我以为她一定是一时想不开才会那么做。若我以命渡她,她应该会明白道理,及时收手。”   “想不到是我犯蠢,在自欺欺人,在自我蒙骗。”张乐因没见过云淡真面目如何,便自我逃避,尽量找理由为云淡开脱,因为他心中的云淡,一直都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人。   “当年我贪玩,非要她带着我去爬家附近的满鬼坡。那地方之所以叫满鬼坡,便是因为坡下头长满了一种全身有毒刺的矮树,据传连鬼滚进去都会被扎得出不来。我因采野果子跌下山坡,是她立刻跳下去护住了我,护着我不被毒刺扎,背着我走了出去。那时她被扎得满身都是刺,特别是双腿,挑刺出来之后,因为有毒残留,伤口不好愈合,流脓发臭,后来用小刀一处处剜掉伤口腐肉才好。”   张乐告诉崔桃等人,当时给她瞧病的大夫说了,云淡发热严重,能捡一条命回来都是奇迹,但她那两条腿会一辈子都会坑坑洼洼,疤痕难以平复,这对于十八岁的妙龄女子而言必然凄惨。可云淡没有怨言一句,苏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关心他的安危。这之后依旧宠着他,惯着他,不管他想要什么东西,做什么事,云淡都一直努力支持他,满足他。   为云淡,张乐愿意舍这条命的。他一直以为云淡是他看到的那种善良的样子,觉得她就算是杀人,也必然是有莫大的苦衷,出于不得已的无奈,而不是的单纯发泄的杀戮。她明明可以澄清她跟他之间的身份关系,令尹氏和邵氏没话说。她明明可以选择替孙香正名,赶走齐氏,也可以打发南宫氏离开……她却都选择了杀戮。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世俗之人是容易造下口业,可罪不至死啊!”张乐叩首伏在地上,痛苦地咧嘴,痛哭不止。   有几个人,这一辈没有背后议论过人,偶尔误解过人,说人坏话的时候?可能有的人行为过分些,真会逼死人,可这种事毕竟属于少数,大多都可以适当处理进行解决的。若只因一个人道德行为上面有失,便拿性命作为对其的惩罚,未免太可怕了。   随后开封府收监张乐,后因无忧道长苏醒,特来求情,表示不欲追究张乐的青蛇伤人行为。而崔桃也令人用小青蛇拿猪做的实验,证明了小青蛇的毒素确实会在发作一段时间后,令生物体可以自行代谢毒素出去,恢复健康状态。所以对于张乐的处置,便从轻了。   至于云淡,自然是罪无可赦,按律问斩。   结案后,赵宗清特意上门邀请开封府众人,可在休沐之日,去他的别苑小聚,想吃什么菜随便点,理由是他要替他的至交好友无忧道长感谢大家。   赵宗清来邀请的时候,还特意给韩琦带了份儿小礼。   韩琦看着从食盒里端出来的一盘烧饼,问赵宗清何意。   “酸枣烧饼,真好吃,我最近才发现的,便想与稚圭一同分享。”赵宗清说这话时,盯着韩琦的眼神有几分不意味不明。   韩琦道了谢,只命张昌收了烧饼,没多言。   “我看稚圭年纪也不小了,可订亲事没有?若没有,可巧了,我有一堂妹可谓是才貌无双——”   “已有择亲的人选,正在议定中。”韩琦立刻道。   赵宗清挑了下眉,笑着撇嘴问:“不知可否问一问,是哪家小娘子如此好福气?”   韩琦回看赵宗清。   “可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那一位?”赵宗清此话自然是在指崔桃。   韩琦依旧未言。   赵宗清却笑起来,“那我要收回前头的话了。”   韩琦凝眸看着赵宗清。   “是稚圭的好福气了。”   言外之意,若是别家女子跟韩琦议亲,那是别家女子的幸运。但若是崔桃和韩琦议亲,就换成是韩琦的幸运了。   “确实。”韩琦应承道。   否认已然没必要了,看得出赵宗清很认定。   “那你可要尽快了,别被人捷足先登,比如我。”赵宗清此话令韩琦再度警惕看他,赵宗清忙笑着解释道,“我可正经有一颗道心,绝无娶妻之意,但是我眼瞧着太后不大对,所以你要先下手为强啊。”   赵宗清说罢,就对韩琦摆了摆手,和他道别了。   韩琦默然凝视赵宗清的背影,随即蹙眉回身,徘徊数步。   一炷香后,在崔桃来找他的时候,韩琦对她道:“赵宗清有问题。”   “然后?”崔桃追问。   “你我先订亲。” 第87章   崔桃刚拿起桌上的酸枣烧饼要往嘴里塞, 忽听韩琦这话怔住。再听韩琦转述了赵宗清与他对话的经过,崔桃眨了眨眼,琢磨着莫非爱情真会让人变成傻瓜?韩琦真怕被赵宗清捷足先登, 才急着订亲?   “不能吧, 我身上有硬伤, 难入皇族宗亲的眼。”   赵宗清作为皇族宗子,择妻必然有条条框框要遵循。比如累世簪缨, 守礼法, 兰心贞静, 这些都是最基本的条件。就算再破例,最起码对外的名声一定要好, 不能有叫人随便就能挑拣出的毛病。可她有什么?失踪过三年,失忆不知过去, 坐过大牢, 还做着最惹忌讳的验尸活计……闭着眼睛随随便便挑一条, 那都是必铁还硬的硬伤,甚至都不符合一般人家对于良妻评定的标准,更不要说皇族的了。   不仅赵氏皇族里的长辈们不会同意, 御史们也不会闲着干瞪眼。   所以刘太后再怎么喜欢她,也没必要冒着被赵氏皇族和满朝文武喷唾沫星子的风险, 给自己找麻烦。甚至以后但凡有什么事儿, 都会被人重提此时作话柄攻击她。为一桩全然不会让她得利的婚事,这么折腾?可不是刘太后的行事风格。   “确实如此。”韩琦应承。   崔桃见韩琦果然明白这点, 更疑惑了,“那他拿这明显有破绽的话点你,图什么?”   “应该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想崔我跟你早点订亲。”韩琦答道。   “这又是为何?”崔桃自认为不笨, 可这回她是真琢磨不明白。她跟韩琦是否订亲,跟赵宗清有什么干系?还能耽误他每天吃大米不成?   崔桃顺势就想了她跟韩琦订亲之后的情况会如何,或许这才是赵宗清的目的?   “过了文书,公之于众,所有人都会知道我们俩的关系。”崔桃恍然想到什么,马上问韩琦,“那开封府我是不是就留不得了?”   韩琦笑了一声,便问崔桃是否想留。   崔桃点头。   韩琦又笑,“那就留得了。”   韩琦承诺的话,崔桃自然信。   她还是不明白赵宗清在搞什么鬼,并且韩琦既然知道赵宗清说得未必属实,为何还要急着订亲?   “他提醒了我,可能会被人捷足先登。”韩琦轻轻抚摸崔桃的脸颊,道出他的猜测,“皇族宗亲的人自然娶不得你,却还是有非宗亲之人,可能会请旨求娶于你。”   崔桃父母那边,自然有崔老太太坐镇,不会瞒着崔桃擅自给她结亲。然而子女的婚姻,却未必一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还有圣旨赐婚一说。   韩琦揣测赵宗清此来目的就是为了提醒他这件事,但他没有明说那名去请赐婚的人是谁,想来是不想得罪人,便说是自己。赵宗清必然料到,他能悟到这一步。   韩琦敛眸,“若如此,那他便是特来报信,卖了我们一个人情。”   既无过深的交情,却冒着得罪人风险多管闲事,要么是真热心肠的好人,要么另有所图。   崔桃托着下巴,揣测道:“看起来他好像是想跟我们结交?”   “那就要看他结交的目的了。”   看似清贫为道,潇洒不问世事。实则从他回汴京之后,一直灵活周旋于皇帝和太后之间,颇为受宠。能在宫墙之内做到灵活迎合、处事周全之人,岂可能是真不问世俗的修道者。既非诚心问道之人,出家不过是个历练,又何必特意说自己有一颗道心?   交友以诚为先,这撒了谎的,自然是有问题。   至于这问题是轻还是重,便要以后验看了。不过韩琦有种感觉,这问题不太可是轻的。   赵宗清这个人从一开始就给他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总觉得他身上似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比如近些日子他常来开封府,表面上好像是因为他操心至交好友无忧道长的案子,可这种小事儿真用得着他亲自出面这么多次么?   “是谁呢?”比起暂时还搞不清楚的赵宗清,崔桃此刻更加好奇是谁在暗地里有意请旨求赐婚。   吕公弼还是韩综?   照理来说,吕公弼已经坦然表明放手了,应该不会再在暗地里搞这种事。韩综近来因新官上任,在很认真地学习查案破案,看起来挺本分老实。当然只是看起来 ,他这人身上是有矛盾点的,比如有关于地臧阁邓州的事情 ,他便有所隐瞒没有彻底交代。   崔桃本想去探一探韩综,想知道会不会是他,却被韩琦拦下了。   “不是没必要问,是更不能打草惊蛇。”韩琦拉住崔桃的手,“还是先把亲订了,没了后顾之忧再查问。”   “可我还没想好呢。”崔桃故作犹豫状,避开韩琦注视她的眼神。   “那就再想想,毕竟是一辈子的人生大事。”韩琦也不恼,又轻轻抚摸了两下崔桃的脸蛋。   “今儿怎么总摸我脸?”崔桃觉得韩琦摸得有点频繁。   “怕你改主意之后就摸不到了,趁机多占点便宜。”多么流氓的话,由韩琦那张文绉绉的嘴里说出来,倒显得有几分一本正经,且还很有道理的样子。   “瞧你这般,看来是不怕我被赐婚,嫁给别人?”崔桃之前说考虑的话,本来是想逗一逗韩琦,瞧他着急的样子,结果他居然还有时间说‘流氓话’,看起来像是很无所谓了。   “怕。”韩琦又摸了崔桃脸颊一下,“不过既然是能请旨赐婚之人,其家世必然不俗,他家里人应该比我更怕。”   “更怕什么?”   “更怕其未来的儿媳养过腐尸蛆。”韩琦告诉崔桃,她在鬼宅养的那三罐蛆已经开始作蛹了,用来送礼正合适。   崔桃不禁拜服地对韩琦拱手。厉害,太厉害了!谁要是跟她求婚,他就给谁家的长辈送蛆吓唬人家,啥家庭能受得了这种刺激?   “韩推官这是堵死了小女子的后路了。”   韩琦轻捏了一下崔桃的脸蛋,“倘若你真心想嫁,便不送了。”他‘阴损’的前提,是她的心在他这。   “你就是不懂女孩子的心思,这么好的一位翩翩公子在跟前,会不想嫁么?”崔桃调皮地踮脚,凑到韩琦耳边小声道,“是想让你求呀,求娶求娶,不求怎么娶?”   “嗯。”韩琦低声应承,因敛眸而垂下的睫毛浓密修长,在眼下倒影出一道浅淡的阴影。   崔桃等了半晌,把耳朵往韩琦嘴边凑了凑,“怎么没听到?”   韩琦怔了下,失笑:“你只要口头求?”   “对啊。”崔桃明白了为何韩琦在刚刚应承的时候,看起来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原来是在脑子里琢磨着该用什么隆重的方式求,“不用那么麻烦,只听六郎说一句就行。”   于崔桃而言,能听到外表温润如玉骨子里却疏离孤高的韩琦,口头上求她一句,就很让她满足了。因为这是韩琦这种性子的人很难做到的事。他肯为你破例,足以说明在乎,不需要什么大场面,这样的点滴才最让人回味无穷。   韩琦便抱住崔桃,轻轻附身凑到她耳边,说了崔桃最想听的两个字。   “求你。”   声音轻而柔缓,似呢喃,却吐字清晰。当若有似乎的气息拂过崔桃的耳垂,她就耳朵红了,脸也红了,心好像也有点酥了。   她没想到韩琦不过是说两个字,却这么撩人。   崔桃马上要从韩琦怀里挣脱,却被韩琦禁锢在怀里,反问她往那儿跑。   “太热了。”   “你还没应我。”   韩琦再度抚上崔桃的脸颊时,果然感觉到热度,不禁翘起了嘴角。长久以来的努力总算没白费,她终于开始有了和他一样的感觉和反应。   “之前已经表态了呀,这么好的翩翩公子——”   “直接答。”韩琦打断崔桃的话。   “就非常愿意的。”崔桃目光撇向别处,却也抑制不住自己的脸颊了变更红更发烫。   一阵寂静之后,崔桃没听到韩琦发出半点声音,她才慢慢转眸瞄了他一眼,却见韩琦正凝看着自己。   感受到崔桃的目光后,韩琦才眨动了一下眼睛。   “便是鸳鸯,两不相负了。”   崔桃埋头应承一声,鼻子忽然有些发酸。回想从当初铡刀下活命,历经种种至今日,颇为坎坷,却也幸运。   她知道韩琦有感受到她的防御状态,没有完全敞开心扉。他看似风轻云淡走下的每一步,很可能都是他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主动做出的调整。不然他们两个生长经历完全不同的人,岂可能在相处的是时候处处契合?   不知别人如何,于崔桃而言,最好的爱情大概就是:她还没来得及出手磨,对方已经先把自己磨好了。   韩琦笑了笑,“你今天怎么总是爱发呆?”   “情使人降智,恋使人痴傻。”崔桃无奈地叹口气,她也免不了俗啊。   韩琦赞同地点头。   崔桃见状,不禁好奇问韩琦:“可我没见六郎做过什么傻事,一直都是很聪明理智的样子。”   “因为再傻,也不想被你发现。”   韩琦觉得自己生平所做的傻事都在认识崔桃之后,之所以还能在崔桃面前保持聪明理智的样子,是他经过了诸多思虑之后,再三警告自己的结果。当然也有忐忑自己不够优秀,难以入崔桃的眼的缘故。   “我家六郎太招人喜欢了。”崔桃笑着用双手捏了下韩琦的脸蛋,‘报仇’回去。   韩琦告诉崔桃,他早已经给长兄家去信,向住在他长兄家的生母胡氏表明了心思,如今只要崔桃告知崔家那边,允他这一次真带大雁上门即可。   崔桃应承,让韩琦放心,她这就书信一封通知崔家。因为安平距离汴京比较近,消息一天送到,第二天就能折返,事儿定下来也快。   “六郎何时去信告知了家里头?”崔桃好奇问。   韩琦:“很早以前了。”   崔桃不禁又笑。   “看来六郎对自己还是很有信心的嘛,预料到我会愿意嫁给你。”崔桃不禁拍了拍韩琦的肩膀,赞叹不已。   “平生所思皆用在了你身上,若不成事——”   “怎样?”崔桃见韩琦居然说半截话,忍不住催促。   “也不能怎样。”韩琦失笑一声,便突然抱紧了崔桃。   崔桃怔了下,此刻虽然头挂在了韩琦的肩膀上,看不见他现在的表情,但她有听到韩琦喉咙发出轻微下咽的声音,且不止一次。人只有在紧张的时候,才会有这种反应。   崔桃环住韩琦的腰,也紧紧地抱着他,闭着眼,吸着他身上的冷檀香味儿,更好闻了。   ……   当天夜里,崔桃就叫来了王四娘和萍儿,向她们正式通知她跟韩琦在一起的事。毕竟都要订亲了,也是时候告诉她们了,再瞒就说不过去了。   王四娘和萍儿本来围桌坐着,一个嗑瓜子,一个用手剥瓜子,本都以为崔桃叫她们来是要讲一讲鬼宅挖眼案的勘破经过。   在忽听崔桃的宣布之后……   王四娘刚把一颗瓜子卡在嘴里嗑开,惊讶地还没来得及用舌尖收走瓜子仁儿,所以瓜子仁儿就从她的嘴缝里掉在了桌子上。   萍儿则直接手抖地把手里的瓜子给扒飞了。   俩人同时看向崔桃,没有立刻发声。   准确的说,半晌都没有发声。   崔桃就给自己先斟了一杯茶,当她把茶壶放下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尖叫,差点就本能地把手里的茶壶撇向声音的源头。   “我的娘哎,我刚才是不是幻听了?”王四娘叫完之后,用手扒拉一下身边的萍儿,一脸疑惑问,“我刚才好像听崔娘子说,她跟韩推官搞上了?”   崔桃无奈地白一眼王四娘,自然是不大喜欢她这措辞,但深知她就这德行,便暂且不跟她计较了。   萍儿点头如捣蒜,对王四娘道:“我好像也幻听了,听得跟你一样!”   崔桃抓一把瓜子,自己嗑起来,看这俩人能到什么时候能反应过来。   王四娘和萍儿在互相交换眼神、彼此寻找认同中,渡过了漫长的嗑了八个瓜子的时间,俩人才总算反应过来,齐刷刷地扭头看向崔桃。   “我们没听错?这次不是我们瞎想?”   “崔娘子真跟韩推官在一起了?”   俩人轮番问。   崔桃掏出那把桃字折扇,笑着在她们面前展开,扇了扇。   王四娘深吸一口气,掐腰道:“老大,这就是你不厚道了,瞒了我们这么长时间。”   “就是啊。”萍儿应承。   “不确定的事儿告诉你们,那不是让你们跟着瞎操心么。”崔桃解释道。   王四娘和萍儿自然都明白这道理,总之现在知道了喜事儿,过去的那些都懒得计较了,她们现在有满肚子疑惑迫切想知道答案。   崔桃举起三根手指,让她们每人只能问三个问题,不然她今天晚上甭想睡觉了。   俩人当即开始珍惜起提问题的机会来,慎重挑选自己想问的问题。   “老大跟韩推官有没有那个?”王四娘两眼放光,一如当初,她总是免不了好奇这方面的问题。   崔桃再度白一眼王四娘,多亏今天心情好,可以忍她。   王四娘因为过度兴奋而失智,激动地催促崔桃,“快说说,有没有?到底有没有?”   “没有。”   “那有没有亲亲?”王四娘追加第二问。   “你的问题数量已经到了。”崔桃道。   王四娘愣住,“没有啊,我就问了一个啊。”   崔桃竖起手指给王四娘数:“有没有那个,第一问;有没有,第二问;到底有没有,第三问。”   “啊?后面的也算啊?”王四娘震惊,懊恼地挠了挠头,感慨自己真笨。随即她就赶紧把希望寄托在萍儿身上,让萍儿帮她问一问,有没有亲亲。   萍儿也白一眼王四娘:“我才不要问这种问题,多丢人啊,也就你能问出口。”   萍儿的三个问题就很正常了,第一问俩人是从什么时候在一起,第二问是俩人相处如何。   王四娘明明很好奇地饶有兴致地听完了,却还是抱怨萍儿问的问题太平淡,不够劲儿。   “若跟韩推官订亲,可能过韩家那一关?我担心娘子过去的经历以及现在做的活计,韩推官的家人难以接受。”萍儿第三个问题道出了自己的担忧。   本来吵吵闹闹一直撺掇萍儿的王四娘,这会儿也沉默了。世俗眼光终究是避免不了,更令人难以招架得住。   “他说他母亲那里通知过了。”崔桃也觉得韩家那边应该不会全都意见一致地同意,但韩琦没有特意提及,应该是没多大的紧要之处。   “不管是谁,若敢欺负娘子,我们姊妹都照打不误!”萍儿音调听起来依旧挺温柔,却举起胳膊,亮出了拳头,坚决地在表达自己的立场。   王四娘附和,啪地一下拍桌,表示谁都不行。   “不过韩推官的模样还是不错的,这事儿最终就算不成了也不怕,老大也被伤心,咱大不了就当占便宜、白嫖了!”王四娘劝慰崔桃道。   崔桃缓缓吸一口气,喝口茶让自己尽量冷静。   “便是有了娃儿也不怕,模样肯定差不了,脑袋瓜儿也绝对不会笨了,咱们三姊妹一起好好把他养大!”王四娘接着气势不减地喊道。   崔桃当即摔下茶盏,抓起桌上的瓜子就朝王四娘身上打。平日里连银针都能飞的人,飞瓜子自然不在话下,王四娘被打得一边抱头一边躲,连连告饶。   崔桃忍到这地步了,哪可能放过她。   “我叫你这辈子都后悔今日嘴欠!”   王四娘嗷嗷地往外跑,崔桃又抓一把瓜子追了出去。   萍儿也抓了一把瓜子,笑着靠在门边,边嗑瓜子边瞧她们一追一打的热闹。   一时间开封府荒院之内,吵闹声不断。   ……   张昌驾车载着韩琦归家之后,便预备去通知厨房备水,却见方厨娘匆匆赶来,随即又见方厨娘身后跟着一人。那人一见到他们之后,立刻转身往院子深处跑,喊着‘六郎回来了’。   方厨娘面色不佳道:“大娘来了。”   张昌从瞧见那跑走的人就大概猜出来了,那厮正是韩家大房娘子跟前跑腿的。   “这人来得倒是突然。”张昌随即对刚下马车的韩琦感慨。   韩琦垂眸轻扯了下衣襟,什么话都没说,径直朝正堂而去。   方厨娘却是一脸愁容,原地焦急了片刻,才慌乱地跟上。   韩善彦陪着母亲宋氏在堂内等候,他一听说韩琦回来了,赶忙跑到正堂门口相迎,哭丧着脸小声告诉韩琦,他母亲来了。   韩琦应承一声,便进了正堂。   上首位正坐着一位着锦穿缎的中年女子,浑身上下一丝不苟,面色严肃。此时她正低眸放下茶盏,随即才挑起眉目,看向韩琦。   “大嫂。”韩琦行浅礼,见过宋氏。   “咱们可有三年没见了。”宋氏声音清正,透着威严,令本就肃穆的氛围平添一份逼仄感来。   韩琦应承。   宋氏再度打量韩琦一番,面容略有些松动,露出一丝笑容来,“倒比以往俊拔更甚。”   “那是,六叔一向秀异于常人。”韩善彦不禁崇拜地感慨道,随即他就收到宋氏瞥来的警告目光,马上闭嘴低头,乖乖在一边站着不再吭声。   半个多月以前,宋氏从韩琦生母那里听说,韩琦居然有意与博陵崔家女结亲,她本还挺高兴。但随后派人细打听这崔七娘的情况后,宋氏便只剩下暴跳如雷了。那样经历的女子,怎能配得上他们韩家六郎?纵然韩琦是庶子,可他如今是丁卯科的榜眼,是开封府的五品推官,谁都知道他日后必定前途无量。如今寒门进士都能配得上盛族嫡女了,更不要说韩琦是出身世宦之家的子弟,加之才貌无双,自然该是有更好的选择。   宋氏还听说崔七娘如今就在开封府当值,这令宋氏不得不多想,这二人或许私下里早就互生了情意,甚至有了苟且。韩琦涉世未深,对男女之情知之不多。宋氏觉得他八成是被眼前的东西给迷障双眼了。所以她这次是紧急赶来汴京找韩琦,便要力挽狂澜,赶紧把走歪路的韩琦给拉回正道上。   宋氏令韩琦坐下和他说话,简单道明韩琦母亲的身体情况还不错后,便将话转入正题,“我刚来汴京,便听说礼部尚书有意择你为婿。你怎么不早点跟家里说?早日张罗了,善彦如今也会多了一个堂弟不是?”   “多不多,与他何干,他如今紧要的是读好书。”韩琦淡声道。   这话很明显是借着说教韩善彦的机会,向她表明态度。   宋氏本想和韩琦委婉点,听他此言顿然脸色转冷,对韩琦道:“这话何意?莫不是到了这般年纪了,还不想成亲?辜负你爹爹九泉之下对你的期盼?”   “父亲的期盼,大嫂会清楚?”韩琦反问。   宋氏怔了下,更生气。她公爹人早在地下了,她如何会清楚死人的想法,韩琦又在讥讽她。   “果然是书读多了,翅膀硬了,三年不见我,刚见我就想把我气死是不是?可别忘了是谁把你抚养长大!”   论起年纪,宋氏比韩琦的生母还要大上几岁,她可是正八经地是看着韩琦长大的,对韩琦自然是算有抚育之恩。   “稚圭自是不会忘记大嫂的养育之恩,但大嫂此番前来的目的,不必道明,彼此都清楚。今日不管大嫂如何说,稚圭这里只有一句话。”韩琦言语斯文,表情淡而疏离,偏又不失礼节。   宋氏瞧他此状,心中越发憋火生气。   “什么话?”宋氏没好气地问。   韩琦:“长嫂如母,”   宋氏怔了下,表情舒展开来,脸上马上浮现出非常满意的笑容。她正想跟韩琦说‘你明白就好’,便听韩琦又道了一句。   “却终究不是母。” 第88章   宋氏脸色骤然冷下来, 眼中盛满怒意,但依旧保持着端庄而坐的仪态。   “天晚了,嫂子早些歇息。”韩琦随即问宋氏住在哪儿, 便唤张昌和方厨娘送她。   宋氏与韩琦的年纪虽然相差跟大, 但毕竟是叔嫂关系, 如今韩琦一人独居,自然是不便留宋氏住在家中。宋氏若有安身之处便送她过去,若没有,韩琦也会另安排地方安置宋氏。   宋氏本酝酿到嘴边的无数谴责之言, 又被韩琦这两声赶人的话,气得脑子瞬间空白了。   韩善彦瞧这光景, 悄悄地撇嘴。多读书果然大有用处, 能以温和讲道理而不失文雅的方式驳斥他娘了!韩善彦随即检讨自己这想法有点不孝, 可他心里就是不禁莫名地觉得爽快是怎么回事?   “好生厉害!果然是当了官,翅膀硬了, 连大嫂都不看在眼里了!韩稚圭,亏你读了那么多书,竟连做人不能忘本的道理都不懂!”   宋氏气得无以复加, 她随即起身, 便打算走。既然韩琦赶人了, 她岂能厚脸皮地再继续呆下去。   “嫂子所言极是, 做人是不能忘了自己的本分。”韩琦应承。   宋氏这次有防备之心了, 她晓得韩琦便是应承她也未必有好话, 便防备地盯着他,先等着他下话。   “稚圭一直记得少时长兄教诲,先修身,再齐家。”韩琦顿下, 才又对宋氏道,“稚圭略知大嫂因何瞧不上她,不算稀罕,其父崔茂也有此态,后被太后批了一句‘修身养德’。”   韩琦的话不仅仅是搬出了太后提醒宋氏,还是有言外之意:   你已经不是第一人如此了,他早有心理准备,也早有应对之策。与其闹得大家不欢而散,不如明智地选择从一开始就不多管。   宋氏阴沉着脸,凝眸冷冷地盯着韩琦,态度依旧没有转变。   “今后在京,我会照顾好他。”   韩琦说这话时,看向了跟在他们二人身后的韩善彦。   韩善彦忽然被点名,愣了一下,然后赶紧继续缩头,拉低自己的存在感。   宋氏狠狠蹙起眉头,韩琦这是在威胁她。告诉她,如果她不多管闲事,两房之间还可以正常来往,他以后可以凭他的能耐照顾韩善彦。但如果闹掰了,不言而喻。   为官者不孝,定会被嘲讽治罪。但兄弟之间交恶,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最多不过是遭几句训斥,被人议论一阵。她的确没有什么可以威胁韩琦的东西。   当年公爹早逝,留下胡氏韩琦母子。韩家兄长们出于责任,自然要照料幼弟。宋氏就把这活儿拦下了,不过收留一对母子没什么麻烦,还可把韩琦该分得的那份儿家产留在长房。   他们母子也确实没添过什么麻烦,给他们留一间院子,添些碗筷衣食即可。谈不上如何上心,也谈不上苛责,到底是韩琦争气,模样好又懂事聪明,得教书先生们的喜欢,由此才得了他几位兄长的疼爱。   宋氏后来觉得他是可造之材,将来必给韩家长脸,给他们长房争光,才对韩琦的照料越发上心起来。   不过那会子韩琦已经大了,对谁都是有礼有节,叫你挑不出错,却也难亲近。   可是这么多年过来了,宋氏本以为她于韩琦而言,怎么也该算是一位特别有分量的亲人了。比不过她的生母胡氏,一半总该有吧?可今日却叫她觉得,他们之间不过是‘泛泛而交’。当然韩琦是不会对泛泛而交的孩子特别照顾的,故而从他照顾韩善彦这一点,又不能说他无情。   思来想去,宋氏多少明白了韩琦的分寸。分寸之内,该有的亲戚来往和互相照顾他都不会少。但在分寸之外,说绝情便绝情,全然不会顾这近二十年的亲戚情分,更不要想凭这些束缚要挟他。   临走前,宋氏打发韩善彦先上了马车,眯着眼质问韩琦。   “我倒很想听你说句实话,这么多年以来,大哥大嫂在你心里算什么?”   “稚圭敬重诸位兄嫂。”韩琦应答道。   宋氏问韩琦是对长兄长嫂的态度如何,韩琦回答的却是他对所有兄嫂们的态度。   已经被韩琦用话外音提点过数次的宋氏,此时不禁多想,韩琦这话是不是又有话外音?   他如今为官,给韩家长脸了,便是长房不愿与他结交,那还有其他的四房兄长们。   宋氏也知道,韩家兄弟们各有脾气,肯定不会都像她这样态度强硬,去一致反对韩琦。   这真正的聪明人,她果然斗不过,太会戳人软肋了。   想她做当家主母这么多年,处处应对妥当,也算练就了一张好嘴,但今日在韩琦面前却是半点施展不出。而且,她向来说一不二,从不曾被这样落面子过。   宋氏冷哼了一声,转身上了马车,对于韩琦的礼貌道别,她全然不理会了。   马车行驶之后,宋氏的脸阴沉得比寒冬还要冷。   韩善彦就缩在车里的一角坐着,生怕招惹到宋氏。   但片刻后,宋氏还是对他发难了,叫他不准学韩琦那般。   “六叔哪里不好了?”韩善彦觉得他六叔可完美了,学他光荣。   “你这孩子也想气我是不是?刚你六叔对你亲娘什么样你没看到?”宋氏憋了半天的火气难以发泄,便都对韩善彦撒了出来。   韩善彦委屈巴巴地低头不吭声,他晓得他娘什么脾气。她正在气头上的时候,不能招惹。   宋氏又说了一通之后,发现儿子态度似在敷衍,直叹自己命苦,为这个家苦心经营算计,结果最后把人养大了都不落好。   韩善彦撇了下嘴,把头低得更深。   宋氏见韩善彦不赞同自己的想法,让他有话就痛快说出来。韩善彦却不说,就怕说了宋氏更责怪她。   “怎么好像在你们眼里,我多不讲理似的?”宋氏令韩善彦快说,她保证不对他撒火。   “母亲想让六叔找一位家世尊贵,名声好又体面的六婶,确实是好心。可六叔自己心里有主意了,人家不领情,娘再坚持还有什么趣儿?折腾得两方交恶,能有什么好处?   指不定以后还老死不相往来,更吃亏的是我们。我在国子学读书可有好多学问不懂,需要六叔帮忙解惑,前段时间他还送我一本策论,让我受益颇多呢。儿子回头就受了国子学的博士夸奖,因而有了脸面,才容易跟那些勋贵子弟结交。”   能进国子学的学生,要么皇亲国戚,要么盛族高门,这还有名额限定,也不是所有的高门子弟都能进不去。像韩善彦的家世在国子学中,那就算最低一等的了,常被人瞧不上。而且他能进国子学也是朝廷因他去世的祖父为官有功,荫及长孙,整个韩家就他这一个名额。   宋氏起先听儿子数落自己行为不对,难免心情更加不爽,但听其后来分析利弊,也明白多少在理。   “儿子倒是听说些那位崔娘子的传闻,那可是一位神人呐,连太后和官家都对她刮目相看!再说她的出身也不低,博陵崔家,能差到哪儿去?”   “她那双手可摸过死尸!你愿意和一个常摸死尸的人,令其拉着你的手,跟你同桌吃饭,亲昵互称亲戚?”宋氏给韩善彦做了一个假设。   韩善彦默然,说不害怕是假话,“但六叔不怕就行了呗,母亲若嫌,大不了以后和她保持距离,总归也不是总见面。”   “你懂什么。”宋氏锁眉沉思,觉得这事儿不能就这么完了,韩琦那里的路走不通,也的确不好太伤情分,却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试试。   “娘,还是别了吧!”韩善彦发现宋氏还没死心,忍不住央求一句,劝她千万别过分了。   “你儿时不听话,偏爱吃甜食。你奶娘家的儿子富顺也和你一样爱吃。我管着你了,你奶娘却纵着富顺。你瞧瞧富顺如今一张嘴的情况如何,你又如何?”   福顺本来是韩善彦的伴读,就因为那一口笑起来黑烂的牙实在不雅观,便错过了随韩善彦一起来汴京求学、见世面的好机会,也做不得那些伺候书墨的轻松活儿了,如今只能留在老家那边成了打杂的粗使。   宋氏给韩善彦讲这个故事,目的就是在告诉他,她是过来人,看得明白。如今韩琦还是年轻,很多事情可能还不够通透,这就需要一个有阅历长辈来提醒他,帮忙扶正他一把。   他现在就跟当初爱吃甜食的韩善彦一样,被逼舍弃当前喜好,难免有抵触闹情绪,可等到日子长了,体会到她那样的安排的好处了,自然就不会再怨她了,而且还会感谢她。   韩善彦觉得哪里不对,找对了点应该可以反驳他母亲,可他找不到,说不清。果然他需要多读书!   次日,崔桃早早起床,给王四娘和萍儿准备了早饭,权算是为她隐瞒和韩琦关系的事儿表达歉意。   一锅喷香的碧梗粥,米粒细长,带着微微的绿色,从烧火烹煮时便香气四溢。这碧梗米为玉田县所出,每年一共出产也没多少,可谓是米中珍珠。崔桃能得来这宝贝,多亏了太后的赏赐,这也是罗崇勋晓得她爱吃,在太后说‘赏’之后特意贴心提议而来。   崔桃真心喜欢收到这些好吃好喝之类的贡品,美食不可多得,吃到肚子里的才最实惠。   崔桃先把三碗热气腾腾的碧梗粥,摆在了凉亭内的石桌上。都不需要她特意去叫东西厢房没起床的那两位,俩人自动就被香味儿诱惑醒了,主动扒着窗户,探头瞧情况。   正见崔桃端着一盘烧饼和水芹菜拌鸡蛋干摆桌,俩人生怕错过了美味,赶紧胡乱穿衣就冲了出来。   萍儿倒还算穿得整齐,出来的时候,正忙着用手挽着发髻。王四娘纯粹是胡乱穿一通,衣带都系错位了,倒是可以保证裙子吊在腰上肯定不会掉。脑袋自然是披头散发,因她睡觉的时候喜欢抓头,此刻脑顶的形状堪比鸡窝。   王四娘第一个在桌边落座,鼻子凑近粥深吸气之后,好像吃了什么飘飘欲仙的神药一般,闭着眼仰头了一会儿,才睁眼。   “可有些日子没尝过崔娘子的手艺了,馋得紧!”王四娘话毕,就端起碧梗粥,也不嫌烫,先吸溜一口,然后眼睛就瞪得跟铜铃一般大,“嗯,刚闻的就是这味儿,真香!这粥咋还有点绿?老大在上头撒了什么让米法香的神药?”   王四娘说话的时候,头顶的鸡窝就在颤抖。萍儿终究还是看不下去了,立刻扑过来抓住王四娘的头发,要她答应先别吃,她要给她先理头发。   “那你就理呗,也不耽误我嘴吃东西。”王四娘道。   “耽误我啊,你若是开吃了,我吃得稍微晚些,怕是想来第二碗都没有,以往也就算了,这顿不吃还有下一顿。但这回可是贡品米,有数的。”萍儿转头问崔桃她说的对不对,她记得之前听崔桃说过,这贡品米颜色有些发绿,今儿瞧如此她觉得肯定就是了。   崔桃点头应承。   “我说怎么这么香呢,唉,还是做贵人好,能吃这么好吃的大米。”王四娘艳羡不已,终究在萍儿威胁下,恋恋不舍地放下捧着碗的双手。   等王四娘头发梳理整齐后,大家围桌而坐便开吃。   鸡蛋干弹又细嫩,和水芹菜的嫩芯儿拌匀,咸中带着点酸甜,夹一口就着碧梗粥吃正好。另还有酱王瓜,更了不得,取初生最嫩的王瓜以酱腌制,脆而鲜,吃起来咯吱咯吱响,下意识地上瘾。   这一桌早饭看起来好像不起眼,可都在香、嫩上了,最极致不过,绝对是给她们的舌尖赐福呢。   王四娘和萍儿俩人喝得肚子圆滚,因吃太饱,动都不想不动了,只想就地躺着再睡上一觉。   “正所谓吃人家的嘴短,二位今天可是吃了我珍存的好物了。”   崔桃对二人意味深长一笑,倒让王四娘和萍儿顿时心生警惕。   王四娘:“老大你有事儿直说,这样搞得我心里怕怕的。”   萍儿:“崔娘子不会是打算让我们赴死吧?这是送行饭?”   “昨晚的话为我们三人的秘密,不许向第四人提起。”崔桃道。   王四娘和萍儿马上松了口气,她们还以为多大的事儿。这是自然,崔桃就算不说,她们也晓得保密,遂请她尽管放心。   “再见韩推官时,不能以任何异色眼光瞧他,更不能有事儿没事儿就禁不住把目光徘徊在我和他身上。”   这俩人什么性子崔桃太了解了,就算不说,俩人天天用奇怪的目光打量她和韩琦,保证不出三天,整个开封府的人用脚指头都能猜到怎么回事了。   “这就有点难了,眼睛总是控制不住的。”王四娘叹道。   她还想今儿再见韩推官的时候,好好瞅瞅这俩人有多般配,再仔细观察一番二人之间是怎么互相眉目传情,相处细节又如何……要了命了,这些都被崔桃给提前预料到了。   “看一眼,一根银针,扎最痛最痒最敏感的穴位。”崔桃说着就拿出两根,认真问王四娘和萍儿要不要先试一下,省得回头不知分寸,让她们最后承受太多。   “不不不用,我们有分寸,非常有分寸。”俩人异口同声,饭后的懒怠也没有了,马上借口铺子有生意,这就溜了。   但没一会儿,二人又折返,将一封拜帖送到崔桃跟前。   说是拜帖,对方当然不可能上门开封府来拜访她,邀她中午去八仙楼雅间相见。   崔桃看了落款,得知是韩琦的大嫂后,又扫了一眼信上的字体,意态跌宕,笔势豪纵,能把小字写成这般形态,可见她执笔之时带着不少‘气’,想来是带着怒气。   昨日她刚巧合和韩琦商议好准备订亲。韩琦那边早在半月之前就捎了消息去泉州 ,细算时间,宋氏大概正是因为这事儿赶来汴京。   宋氏若十分满意她的话,哪里会如此仓促,还私下里约她见面。这不满意,自然是带着怒气了。   王四娘和萍儿也意料到宋氏此番约见崔桃目的不善,主动要求同崔桃一起去。   “也好。”崔桃不知宋氏什么路数,多带两个人作证,总比没有安全些。   崔桃闻了下信纸上的味道,便以苏合香为主料,调配了一盒香,以此为礼去见宋氏。   宋氏刚至八仙楼,便有小厮殷勤上前询问客人该怎么称呼。宋氏随行的家仆担心这酒楼厮波不尽心伺候,便道明了身份,令其备一间上房。   何安一听这位就是崔娘子今天中午要见的人,挑眉高兴应承,立刻将八仙楼最宽敞雅致的房间安排上 ,“这雅间精致,是店里最好的。我们从来都是给最尊贵的贵客预留,平常时候宁愿空着也不会随便接待人的。”   宋氏本以为这厮波不过是在巧言罢了,但当她进了这雅间,见屋内各处陈设竟比得过家里的,墙上还挂着正经的名家真迹,方知这厮波所言不俗。   这倒是让她奇怪了,凭她的身份在泉州,受此厚待倒是说得通,但在贵人遍地的汴京,恐怕就有些怪了。   再接下来,都不用她点东西,厮波就将备好的果点上齐全,又细心问了宋氏喝茶的口味 ,上了龙井来。   宋氏瞧这厮波擅自做主上来的点心似乎不错,便拿起一块浅尝一口,顿时觉得惊艳。   何安自然是观察到宋氏平常点心时扬起的眉毛,笑着跟宋氏介绍,他们酒楼的饭菜那都是经过高人指点过了的,以前在汴京断然不敢称第一,可如今真真算是大多数人心中的第一了。   宋氏点头,这点她倒是清楚,不然她也不会选择在这里见人。   “崔娘子来了!”   “崔娘子来了!”   “崔娘子来了!”   ……   外头接连传来数声,倒不像是特意传话,而像是打招呼?   宋氏正纳闷之际,就见原本在她跟前殷勤的厮波何安,眨眼间跑到门口,特意把门开好,恭敬地请一位身量苗条、容颜清丽无暇的妙龄女子走了进来。   宋氏猜到这人就是崔七娘了,特意打量崔桃这一身衣着。白锦缎褙子,碧色百褶裙,头饰并不繁复,但所饰之物皆不落俗,值些钱的,却也没有过于贵重,倒是与她的身份十分相符,不会让人看轻了,也不会让人觉得她在显摆。在这一点的分寸把握上,令宋氏不禁想起了韩琦。   她身后还跟着两名女子,一丑一俊,皆本分地俯首,瞧着挺规矩的。   “见过大娘子。”崔桃行了浅礼。   宋氏瞧她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笑容明澈干净,竟一时间有些怔了。当然这也只是片刻的工夫,她还不至于因此失态。   宋氏礼貌笑了下,请崔桃落座。   接着,宋氏便让何安上菜,一切让他安排就是。   何安应承,就按照之前预定好的菜单,将把八仙楼所有最拿手的美味都端上来。有不少菜因供不应求,其实需要提前预订,比如这五香鹿筋就是,但因为崔桃的面子,就都给齐全上了。   宋氏先是客套抱歉自己冒昧叨扰了崔桃,便问崔桃一些基本的情况。比如家里父母如何,关心她失忆的状况可有恢复,又感慨崔桃命苦遭遇颇多,接着便开始问起崔桃坐牢,在开封府当值验尸的事儿来。   这时何安已经把菜上完了,满屋子飘香,特别这会儿晌午了,大家本来就饿了,倒是彻底把宋氏的胃口勾出来了。宋氏真不禁好奇八仙楼的菜为何这样香。   崔桃便温笑着提议先用饭,验尸这种事儿自然是不适合在吃饭的时候说。   不过崔桃倒是给宋氏讲了不那么重口味的案子,就把孙寡妇自尽的遭遇说给宋氏。   宋氏听了苏寡妇的遭遇不禁唏嘘,“傻了些,为此丧命,不过却也是无可奈何之举,为了名声清白。”   “我倒是不明白了,她本就清白,为何还要为了证明清白以命相赔。从始至终都不是她的错,凭什么要她背负这些?做人为何要那么在乎别人说什么?活在别人的嘴下不累么?日子难道不是自己在过?管别人说什么作甚?最该管的不该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好生抚养照料他长大么?”   宋氏愣了下,恍然觉得崔桃这接连发出的问话不像在评判故事里的孙寡妇,而更像是在暗讽、质问她?包括最后一句她说管别人说什么作甚,最该管的该是自己亲生儿子……   她这次约见崔桃,本是打算多问问她验尸的事,委婉地向她表达世人对她验尸这行当的看法不好,让她自己意识到她现在做的,还有她的过去,都配不上韩琦。可这些话才不过起了个头 ,如今皆因崔桃这故事给打回来了。   “那你若是她,面对此事时该如何处置?”   崔桃接着故事发表态度,倒让宋氏不好直接辩驳。   不过宋氏倒是好奇,这般借故咄咄发问的崔桃,会如何处置这样的困境。   虽说她之前在开封府坐大牢的困境,她给解决了,却是她幸运地碰到了吏治清明的开封府。可孙寡妇的处境却迥然不同,周遭都是一群愚民,认死理儿,喊冤显然不好用,不然孙寡妇也不会选择自尽证明清白了。   “报官。”崔桃回答得非常干脆。   宋氏轻笑,“可报了官,还是没有证人证据,碰到糊涂官,见村民们众口一致都指责她,也便顺势就那么判了,依旧是无法证明清白。”   崔桃自信一笑:“根本到不了见官那一步。”   宋氏不解,忙问崔桃缘故。   在旁装老实的王四娘和萍儿也好奇,不禁竖着耳朵听。她们更不禁佩服崔桃,这韩家大嫂明显是来意不善,结果如今却是跟刘太后一样了,都被她的故事给吸引住了。 第89章   “和奸者男女各徒一年半, 有夫者徒二年。”崔桃跟宋氏复述了《宋刑统》中对于普通人通奸情况的惩罚。   宋氏还是不解,这惩罚跟孙寡妇根本见不了官有什么关系?   “且看整件事中,是谁对孙寡妇不依不饶, 闹腾着一定要处置?张二狗的妻子。即便是自己的丈夫跟别人通奸,那也是双方都有错,她却闹腾着提条件, 要求孙寡妇给赔偿,要多少贯钱、多少亩田, 一张嘴就提得清清楚楚,显然她是早有谋算。”   宋氏点了点头,赞同崔桃的说法。   “不稀奇,这种见事就眼皮子浅,趁机威胁图利的人, 世间数不胜数。平常我们一睁眼皮子, 就可能会遇到一个。”崔桃评断到这里的时候, 眼睛刚好看向宋氏。   宋氏:“……”   她总觉得崔桃又在讥讽她,但她没有证据。   “对付张二狗妻子这种人,不仅让她吃不到甜头, 更要让她吃亏,让她知道疼了不敢张嘴, 事情自然也就解决了。其实少了一个泼妇闹腾, 事儿掀不起来, 也便没有那么多人瞧热闹,议论纷纷了。”崔桃接着解释道。   宋氏这才恍然大悟,崔桃刚才为何要特意去说那处置通奸的律文。   通奸罪若报了官,不论男女都要一同论处。也便是说,张二狗也要受处罚, 会被徒刑一年半。   崔桃:“村里人种地,最需要男丁出大力,而且进了大牢再出来的男人,也不会给他们家长脸,甚至会可能耽搁子女嫁娶。凭张二狗妻子的算计劲儿,会真敢把自己丈夫闹腾进大牢么?”   宋氏再度连连点头,附和崔桃所言有理。   “反倒是孙寡妇坚持报官,倒有可能证明她的清白了?张二狗之妻若不想自己丈夫坐牢,便得为他辩言一二。那当时原不敢为孙寡妇说话的无忧道长,便也会在那时站出来讲明他目击的情况了。”   无忧道长当时之所以不能站出来说话,被他娘阻拦,正是因为他娘怕他说出真相得罪那张二狗的妻子。倘若是不存在得罪张二狗妻子的情况,而是在帮忙,那自然就敢说了。   宋氏不禁感慨崔桃这法子妙,万万没有想到这解决问题的方法,不过就用报官的话简单吓唬一下对方,就能化解那原本逼死孙寡妇的危机。   “这岂不是生死就在一个念头间?若当时孙寡妇也能想到这办法,便不必死得那么可惜了。”   崔桃应承一声,感慨道:“可人在遇事时,有几个能做到冷静处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事若关己,便火急火燎了。特别当一个人是被人误解诋毁的时候,愤怒更甚,脑子里哪还会有那么多聪明想法。   若原本就没有那咄咄逼人的张二狗之妻,事情也不会以如此悲惨的结果收场。所以说做人还是心善点好,口下留德便是善,以后的日子长着呢,谁都说不好。”   宋氏谨慎地回看一眼崔桃,总觉得她话里有话,所以这一次她没有再应和崔桃。   何安这时又上了几样果点和樱桃酱蒸乳酪。   崔桃就笑着请宋氏品尝,跟她说这道蒸乳酪的口味别处没有,最是难得。   宋氏依言尝了一下,入口冰冰凉凉的,乳味十足,樱桃酱的酸甜果香最是让人着迷。若说这樱桃下来的时节,她府里的厨娘也曾做过樱桃酱,却比不得这的滋味足,该是樱桃不一样了。这樱桃本就是稀罕难得,又是挑拣好的来做,想来这一碗樱桃酱蒸乳酪不会便宜了。   乳酪碗的前面正好摆了一碟核桃酥,方块状,一口一个,吃起来干净利索。宋氏就顺手拿了一块放在嘴里,沙苏松软,口感咸甜,配着乳酪吃刚刚好,一干一稀两相宜。   崔桃则也跟着吃了两块点心,在宋氏停下来的时候,她便也跟着停下来。   宋氏瞧她用饭礼仪倒是得当,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不然今日她就白约见崔桃了。   “咱们聊了这么多了,我这会儿也就不跟你客气了。”   崔桃听到正题来了,微笑着对宋氏点了下头,请她尽管说。   “照理说你过去经历坎坷,我不该拿此说事儿,但——”   “明白。”崔桃在宋氏语气犹疑之际,立刻干脆点头表明态度,“我那些过去,在任何书香诗礼之家看来,都说不过去,是落面子的事儿。”   宋氏讶异,没想到崔桃这样明事理。   才刚崔桃在讲孙寡妇故事的时候,分明夹枪带棒,似乎在‘训’她。宋氏本以为当她正经跟崔桃谈的时候,崔桃更会好一番言论讥讽她。却没想到,她说得倒是直白坦率。   先前宋氏还憋着一股劲儿,不想承认自己喜欢崔桃的性子,可至此步,她真真是不得不承认了,她确实有点喜欢这丫头的性情 ,也多少明白了为何韩琦会对她那般痴情。这等奇女子,的确有魅力,极容易勾起聪明男人的兴趣。   “如今你在衙门做事,不仅抛头露面,常出入禁忌之地,还要验尸,去用手摸那些尸体——”   “明白。”崔桃继续点头附和,替宋氏表达她的意思,“验尸这活计外人都举得晦气,招人忌讳,在任何书香诗礼之家看来,都难以忍受。”   宋氏更加惊讶地看着崔桃,她可真是把她的心里话都给说出来了。本来宋氏还怕崔桃这样说,可能有什么别的意思,但崔桃不论语气还是神态,都是诚挚的,倒叫她打消了这方面的疑虑。她应该不似韩琦那般‘欲抑先扬’。   “好孩子 ,你最明事理,倒叫我喜欢得紧。”宋氏感慨若能得幸,她愿意崔桃为干女儿。   崔桃听说宋氏喜欢自己,表情立刻做出夸张的惊讶状,确认问是不是真的。   宋氏点头,表示自然是真的。   “若真喜欢——”崔桃伸出她那双白嫩的手到宋氏面前,“大娘子可愿意与我执手?虽说我今早刚去过尸房查验了一具女尸,但我洗过手了,特意用艾草和柚叶泡的水洗的,除了晦气。”   宋氏脸色顿然尴尬起来,看着崔桃伸过来的那双手有闪躲的意思,却又不好做出太夸张闪躲的姿势,整个身体便显得十分尴尬和僵硬。   崔桃轻笑一声,月牙弯弯的眼睛带着笑意。但当她目光扫过宋氏的时候,令宋氏顿时有种窘迫至极的难堪感觉 ,仿佛自己心中的所有丑陋,都被崔桃这一个眼神看透了。   崔桃的双手举了没多一会儿,随即就收回,脸上的笑容却没有减淡。修长细嫩的手随即就落在茶盏旁边 ,她端起茶饮了一口,一派从容镇定,半点都没有因刚才宋氏的反应而觉得难堪。   宋氏气势丢了大半,此时她对崔桃断然不敢有半点低看了。论起不动声色,反倒是韩琦不如崔桃,崔桃更擅于用和善的表情麻痹对方,刚才她就被麻痹了。这才是真笑面虎,杀人于无形。   “大娘子此番来意,我从见信之时便猜得七八了。”   宋氏:“……”   哪里是七八,十成十全猜中了!   “大娘子的心思我明白,也理解,甚至赞同。”崔桃接着道。   宋氏挑眉,谨慎地看着崔桃,防备心理十足。她算是发现了,韩琦和崔桃二人在给人‘意外’这点上,非常一直,且是一个赛一个的厉害。   “但这事儿跟我有什么干系?”崔桃果然不负宋氏的‘警惕’,话锋一转,开始气人了。   崔桃说到这里,见宋氏盯着自己有话要讲,对宋氏憨憨地笑了一下,便拿起一颗杏仁酥送到嘴里,悠哉地品尝起来。   宋氏:“他要与你订亲,是否属实?若属实,怎生与你没有干系?”   “韩推官有意与我订亲,确与我有关。但大娘子的事儿,却跟我没关了。”崔桃刚好在宋氏说话的空当,吃完一颗杏仁酥,接茬讲话不耽误,“是他求娶,他不求,何来之后?”   崔桃的言外之意,你要管这事儿,就先去管你六弟,是你家六弟上赶着要娶我。   宋氏怔了下,一时间有点没反应过来。这丫头居然直接把所有事儿都推到她家六郎身上了!好似她不太愿意嫁似得,都是她家六郎上赶着央求?   “看来大娘子与韩推官很久没有好好聊过了。”崔桃根据宋氏的反应 ,得出了这样一句结论。   宋氏一听这话,更是气得心里呕血。这崔桃分明是在讽刺她不了解韩琦情况,全完不知韩琦上赶着想求娶她的事实。   本来一开始,宋氏觉得自己站在高位,来挑拣崔桃的,便觉得自己话说得再难听,崔桃出于礼节也要受着。如今却是局面完全翻转,起初她刚见崔桃时就没有立威成功,如今更是她开始卑微起来。说嫌弃看不上人家做验尸的活计,可自家兄弟就是上赶着要娶,而且人家还未必乐意呢!   宋氏最后是气抖着身体告辞,幸好吃了一顿饱饭,下脚有劲儿,不然她真有可能脚底虚浮,在下楼的时候走不稳摔了。   随从先行,至柜台前结账 。   厮波何安马上道:“一共三十贯七百八十二钱。”   宋氏听这价格惊讶地眼睛睁大了一圈,但面上的端庄还是保持住了,断然是不能在众人面前失了仪态。   随从却是震惊不已,“三十贯?这么贵?你们做的是菜还是金子?”   宋氏料到汴京不比泉州那种小地方,这八仙楼在汴京数一数二,菜是可能会贵一些,但本以为那些菜顶天了十贯钱,却没想到比她料想的多了两倍还不止。   “客官可不能这样说,我们要是做金子的话,哪能这个价呢,肯定更贵。”   何安赔笑着应承一句,便解释那些菜都贵在哪里。顺便就提及到了樱桃酱蒸乳酪,蒸乳酪所用的羊奶取自初乳,最浓稠醇香,樱桃酱则是从南边的扈三娘家专门订购而来,她家的樱桃又大又圆,味儿最正,做出来的樱桃酱赛过所有家。单单从南边专门运送樱桃酱过来,花费要多少?更不要说这难得的樱桃酱因为稀少,本就珍贵。   此时恰好有一衣着富贵的客人路过,听见何安跟人解释,忍不住嘲笑:“哟,我昨儿个打发人跟你家预订樱桃酱蒸乳酪,说没有,出五倍价钱都不成。怎么今日却卖给了这般小气的人家了?”   何安作为酒楼内专门伺候人的厮波,他自然是要周到全面,不能折了任何客人脸面。何安忙打圆场说不是小气,因客人是外地的不了解情况,解释一下是应当的。他把那客人哄走了之后,又笑着欲跟宋氏等人继续解释。   宋氏可不想在外人跟前丢了位份,令随从尽管付钱就是。再说她品尝那樱桃酱蒸乳酪的时候,便料到了那东西确实不便宜。之前吃的那些菜也是,既然异常可口,必然是在烹煮的过程中费尽心思。   这时,另有一位厮波跑来,跟何安道:“掌柜的说了,既然是崔娘子的贵客,这账就不用结了。”   何安应承,忙笑着送宋氏等人离开。   宋氏没想到崔桃在酒楼的面子这么大,三十贯钱可不是小数目,竟然让酒楼掌柜说免就免了?宋氏便在出来后,问何安缘故。   “崔娘子可厉害了,我们八仙楼能有今日全凭她的提点呢。”何安说罢,也不多留,跟宋氏等人行礼之后,便先回了。   宋氏原地怔了片刻,才上了马车。   崔桃在窗边目送宋氏所乘的马车走远了,便告诉王四娘和萍儿可以不用装了。   “哎呦,可把我累坏了,老半天站在那儿就是缩脖子、低头!”王四娘摇晃着脖颈,转动两下胳膊,然后感慨,“也就是老大厉害,几句话便能四两拨千斤。这事儿若换我碰上,估计就只会上拳头。”   “我大概会气得一直哭了,太欺负人了。”萍儿跟着接话道。   俩人都表示饿了,才刚眼瞧着崔桃和宋氏吃饭,可把她们馋坏了。俩人不约而同地央求崔桃该犒劳她们。   “随便点。”崔桃让她们二人尽兴吃,她就先回开封府了。   本来崔桃回开封府是为了找韩琦,跟他通报一声宋氏来找她的事儿,结果还没来得及去找,就半路被韩综截了去,说大雨巷又发现一具尸体。   大雨巷鬼宅,便是之前鬼宅挖眼案的案发现场之一。这案子刚结了,又有人死,倒是叫人听得一激灵。   崔桃当即带上验尸工具,随着韩综等人抵达了现场。   死者是一名年近六旬的老汉,两鬓斑白,人就倒在鬼宅正门前的路中央。死亡时间不足一个时辰,现场没有搏斗过的迹象,尸体外表没有任何伤痕,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嘴唇发紫,在尸体旁边有一筐菜洒洒在地上。   李远去问过了巷西头街上的摊贩 ,半个时辰前有人目击老汉拎着菜筐进了巷子,当时老汉有任何异常之处 ,也没见有什么人跟在老汉身后。   “这巷子众所周知,白天没什么人,住户都出去干活了。今天是碰巧有一名住户,因闹肚子请了假,睡醒了觉得肚子饿了,想出去买饭吃,便发现这老汉躺在路上了 。”李远讲述尸体发现的经过。   崔桃便问报案的住户叶三郎:“你之前在睡觉的时候,可曾听到过什么异响?”   叶三郎摇摇头,“没听到什么特别的响动,小人睡觉沉,雷打不动。不过昨晚在临睡前,大家都听到鬼叫了!”   “鬼叫?”崔桃确认问。   “对,就是鬼叫,我们所有人都听到了。吓得大家都不敢的灭了油灯,我们昨晚是点着灯睡的。”叶三郎提起这事儿,还有些后怕。   “哪种鬼叫?”   “就是那鬼宅里常发出来的鬼叫。我们大家都怕,若不是因为钱不够使,都太穷了,谁还会住在这巷子里。也亏得我们好些人都住在一间房里,人多阳刚之气重,才没被鬼伤着。”   叶三郎话音刚落不久,忽有一阵阴冷的风刮过。   呜——呜——去——死——   叶三郎吓得一哆嗦,忙往李远身后躲。   “鬼鬼鬼……又有鬼叫了!”叶三郎恐惧地望向声音的源头——鬼宅,手抓着李远的衣袖,声音颤抖地喊着。   崔桃望向鬼宅,她自然也听到了类似有点像人在哭泣诅咒的声音。   片刻后,风停了,声音也停了。   崔桃仰头看了一眼天上的云,乌云正飘过来,感觉快要变天了。   接着阴冷的风再度的吹起,鬼宅内又发‘呜呜去死’的凄厉声。   崔桃看了眼地上老汉的死状,便问李远、李才等人可记得在半个时辰之前,有没有刮过风。   李远仔细回忆了一下,马上告诉崔桃,确实刮了大风。   “我记得很清楚,差不多在半个时辰之前,我正在马棚喂草料,忽然来了一阵风吹得马棚里的碎草料满天飞,弄迷了我眼睛。”   李才等人跟着附和,他们也想起来了,半个时辰前确实有一阵大风。   随后受害人的身份得以确认,姓余,大家都称他为余老汉,膝下有两个儿子,都成家了,住在一起,家就在巷东头的街上。余老汉脾气好,跟邻里之间相处十分友善,跟两个儿子和儿媳也没有什么矛盾,可以说是老好人,谁都不曾得罪。   余老汉这人还非常勤快,每天都负责给家里买菜做饭。   余老汉在受害之前,是从巷西头往东头走,大雨巷西头所连的大街上有很多卖菜的,价钱相对比较便宜。余老汉经常来这里买菜,今天看起来应该是在买完了菜,想抄近路回家,就走了大雨巷。   这一点在询问于老汉家人的时候,基本上得到了证实。于老汉每天都会出门买菜,然后回家张罗做饭。今天因为忙活家里的其他事,就出门晚了一些。   往常余老汉卖菜后,都会绕路回家,并不走大雨巷。老人家非常相信怪力乱神之说,因忌讳大雨巷像有一个鬼宅所以不走。   今天,想来是于老汉着急回家做饭,便在焦急之下抄了近路。   “死因差不多可以确定了,受惊而亡。”崔桃叹道。   这是根据尸体的表征,以及对死者生前情况的调查,综合评定得出来的结论。   “换句话说,他很可能是被鬼宅的声音吓死了。”崔桃随即问于老汉的两个儿子,平时老汉在生活中是否有出现过胸闷之类的状况。   两儿子惊诧地点头,感慨确实如此。   余老汉本就最怕鬼,加之心脏状态本就不好,受惊之后过于恐慌,很可能就此引发了心源性猝死。往往因心脏和窒息相关而死亡的尸体,嘴唇会发紫。   “真想不到,这鬼宅大白天的也闹鬼!”李才有点怕,盲求问崔桃可有符纸保平安。   这时一阵强劲的东风吹来,呜呜的声音响起,几乎响彻整个大雨巷。   李才吓得一哆嗦,赶紧凑到崔桃身后。   “鬼,鬼啊,又来了!一定是因为挖眼案冤死的受害者太惨了,戾气太重了,所以她化成了无所畏惧的厉鬼,连白天它都出现!”叶三郎再度惊喊道。   韩综被叶三郎这阵仗弄得,也有点怕,主要是这鬼叫声大家可都听见了,一声接着一声。   “看来这无忧道长的法术不怎么样,我倒是认识一位抓鬼高人,便请他来做法事,彻底净化了这座鬼宅!”   “做法事真不错!最好这能抓两个鬼给我瞧瞧!”崔桃听着有点兴奋,便马上附和赞同了,“不过这声音却不是鬼叫,叫人把宅子里那裂开的东墙缝堵上,就没声儿了。”   众人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崔桃让叶三郎仔细回想一下,是不是每次刮风,而且是刮东风的时候,鬼宅这边才会传来鬼叫。   叶三郎认认真真回忆一番之后,恍然拍手觉悟,“还真是如此,合着我们害怕地鬼叫其实只是风声?”   “对啊,有时候刮风的时候,窗户关不严,就会出现一些声音。鬼宅的这里,大概是因为墙缝的裂开的情况比较特殊的缘故,就形成了不一样的声音,却碰巧乍听起来像人话。因为本来就是鬼宅,大家便更容易多想。”   崔桃再叹了口气 ,却没想到因为这个原因,折损了一条人命。   这案子也算当场了结了,余下的收尾活儿都由李远等人去做即可。   王四娘和萍儿气喘吁吁跑来,俩人一左一右,神秘兮兮地分别拉住崔桃的左右胳膊,告诉崔桃她们刚才瞧见了不得的事。   “我们看见张素素跟王判官在一起,俩人手拉手呢!”   王判官?开封府那个总请病假的王判官? 第90章   “王判官因病在家休假, 怎生和她手拉手?”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_8_0. c_o_m   王四娘和萍儿纷纷摇头,表示她们也不清楚,但是她们可以肯定, 张素素就是跟王判官在一起。   王四娘告诉崔桃,张素素本是以面纱罩面, 结果因今儿风大, 刚好被风给吹下来了。俩人刚好进出八仙楼附近一家的首饰铺, 就被她和萍儿给瞧着了。   崔桃立刻带着王四娘和萍儿折返那家首饰铺去找, 但已经晚了,俩人已经离开了。   崔桃便问首饰铺掌柜,才刚来的那位中年男子和蒙面纱的女子都挑选了些什么首饰。   掌柜的立刻赔笑表示, 客人的事情他不便多说。   “便把他们买过的首饰也拿来看看,我们也想买。”萍儿道。   掌柜的马上应承去取。   王四娘不禁夸赞萍儿:“行啊你,脑袋瓜子活络了!”   崔桃也笑着赞许。   “和崔娘子混这么久,多少也该学到点了。”萍儿说罢,特意看了一眼王四娘,“不然岂不成一头笨猪了。”   “你骂谁呢?”王四娘立刻凶横瞪着萍儿。   萍儿:“我又没点名道姓,你就自己认了!”   “你——”   “客官, 来了!”掌柜的欢欢喜喜的将一张图纸捧了过来。   崔桃等三人立刻凑过来瞧, 图上画着花钗冠和一对镯子。   花钗冠上饰以孔雀珍珠等物,工艺繁复,用料价值不菲。   这种花钗冠一般都用在隆重的场合,于普通女子而言, 一般都是用在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大婚。   “不知三位娘子是谁即将大喜了呀?”掌柜的笑问, 目光挨个扫向她们三人。   萍儿和王四娘同时看向崔桃,并后退了一步。   掌柜的马上热情地跟崔桃介绍这花钗冠的每种花样的寓意有多吉祥。   崔桃直接抬手打断了他,“只看图哪里知你用料是否实在?”   “哎呦, 我这铺子最是讲究本分经营,不多坑人一文钱。这花钗冠保证都是用真银打造,效果最好看。这本来是有实物的,这不是刚被那二位客官取走了么?”   掌柜的随即问崔桃等人是否认识才刚取货的那对客人。   如果认识的话,问他们借来看一看,就正好方便了。   “认识是认识,不过呢是仇家。来问你他们买什么,就是为了避开我们娘子成婚的时候戴的跟他们一样。”   王四娘见目的达到,就打算把黏人的掌柜给打发了,总不至于让她们真买一个跟张素素一样的花钗冠吧。   掌柜的一听这话脸色就垮下来,“合着三位娘子在耍小人玩儿呢。”   “也不是,真为了避开,有需要却还是会在你这光顾。”   崔桃刚才就扫了一圈铺子的东西,做工都算精致,挺不错的。   崔桃发现东侧柜台的角落里有一对心形玉佩,色发青,扁平,中间有圆孔,四周都刻着祥云纹,两侧饰以镂空雕刻的长尾鸟。   崔桃便问掌柜这对玉佩多少钱。   “这是前两日有个老汉买给我的,说家里儿子病了缺钱,救急用。我瞧这玉佩成色也不大行,可怜他一把年纪,才多给了他点钱。这他要是拿去当铺卖,肯定连我给的一半价钱都卖不上。”   掌柜的告诉崔桃,他可是这条街上远近闻名的善心人,常有那些家里境况凄苦的,不去找当铺换钱,过来找他典当首饰。老汉也是因这缘故,才找上他。   “多少钱?”崔桃问。   掌柜的立刻竖起一根手指,“三贯钱,不能再少了。”   王四娘也竖起一根手指,忍不住质问掌柜的,“你们家三都这么比划?”   “我看是他花一贯钱收的,想买三贯钱。”萍儿道。   “忒心黑了,挣了两倍的钱,还说自己是个善人!”王四娘忍不住啐一口。   掌柜的直喊冤枉,慌忙解释真不是如此,“我是比划错了,但不瞒诸位,我这竖起一根手指的意思是想挣一贯钱,可真不是一贯钱收的,这玉佩我是两贯钱收来的!我好歹也是个生意人,自然是想挣点钱的。”   掌柜的随即表示,可以两贯五百钱卖了。   崔桃让王四娘付钱,给三贯。王四娘虽然不解,表情也不大乐意,但还是听崔桃的话,照数给了。   掌柜的特别高兴,对崔桃再三道谢。   “那这花钗冠娘子不喜欢,还有别的样式,不然我再拿几张图纸给娘子选一选?”   “回头我自己画一个,再来你这订制。”   掌柜的高兴地应承,欢欢喜喜地送走崔桃等人。   萍儿见四周没人,才出言道:“不是我多想吧?怎么看那架势,王判官似乎是要娶张素素为妻?”   崔桃点头:“像是。”   若是一般关系,自然是不会手拉手去首饰铺订这种花冠。   王四娘诧异:“可那王判官有些年纪了,他儿子都跟张素素差不多大了吧?不过也是,张素素就是个学验尸的孤女,能嫁给当官的做继室,那也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幸事。”   “呵,男人不管续弦还是纳妾,永远都喜欢年轻的。”   萍儿叹这话时,不禁翻了个白眼,自然是想到了她父亲。三年一茬的莺莺燕燕,永远都是最鲜嫩水灵的女子。   “怎就没有女人如此,我想想也觉得解气了!”   “要不咱姐妹试试?”   王四娘饶有兴致地勾住萍儿的肩膀,兴奋地提议道。   萍儿刚要点头,眼睛立刻直了。王四娘纳闷地跟着她目光望过去,就见韩综骑着马带着李远等人过来了。   王四娘立刻把萍儿拉到自己身后,提醒她别丢脸,“当初是谁说放下了?”   “对,放下了,放下了,放下了……”萍儿低下头,不停地念叨这句话,但双手互相紧握在一起,明显已经开始紧张了。   韩综没想到在半路遇见崔桃,略惊讶了下,然后对她道:“正好随我们一同去现场。”   崔桃诧异:“这刚了结一个案子,莫非又来了?”   韩综点头,“有人报案,前头的枣子巷,有一女子被杀。”   一行人至枣子巷后,见到躺在路边血泊中女子,皆震惊不已。但除了韩综,这些人中只有韩综不认识躺在地上的女死者是谁。   “怎么,你们都认识她?”韩综惊讶问。   “真想不到,我们前一刻还瞧她活蹦乱跳的,这会儿人竟然死了!”王四娘眼珠子瞪得溜圆,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萍儿也十分震惊,但对于韩综提出的疑问,她还是忍不住主动作答了。   韩综得知死者竟曾经是在衙门呆过的张稳婆侄女张素素,也不禁惊讶了下。身边认识的人居然被害,总是令人不禁惊讶和唏嘘。   “身子还温着,仍血流不止,致命伤在颈部,遇袭时间不超过两炷香。”   崔桃发现地面有喷溅血迹的地方,中间有不连续的空白区域,说明死者在被割喉的时候,面前有遮挡物,而且根据这空白区域的宽窄情况来看,遮挡物应该就是一个人。   报案人是这巷子里的住户钱娘子。但第一个发现死者的却不是她,是她八岁的儿子,本是要偷跑出去找邻居家的孩子玩儿,结果一出门就看见躺在血泊中的张素素。   “我出来的时候,她人好像就没气儿了,一动不动,那会儿大概在一炷香前。”钱娘子回忆道。   崔桃打量钱娘子的衣着,身上有因折叠而形成的横纵褶皱,衣裳叠整齐之后压在衣柜里,再拿出来穿时都难免会有这种褶皱。   崔桃问钱娘子可认识死者。   钱娘子摇头,表示不认识。她说这话时 ,不禁用余光再看一眼倒在血泊中的张素素。   “怪可惜的,年纪轻轻,长得还这么漂亮,咋就惹上仇家了,被人就这么捅死了。”钱娘子叹口气,很替张素素可惜。   王四娘和萍儿这时候凑到崔桃面前,俩人挤眉弄眼,似乎都有话要说。   崔桃便先跟着她们到一旁。   萍儿:“这凶手会不会是——”   “就是他!才刚,也就不到两炷香前,我们还看见王判官还跟她在一起,也有首饰铺的掌柜的可作证。转头人就死在这了,凶手不是他,还能是谁?”王四娘气愤道。   虽说她不太喜欢张素素,可也没有讨厌到让她去死的地步。而且她平生最讨厌骗女人色又要女人命的混账东西,以前她的情郎汪大发算一个,如今再算上一个王判官,都是混账东西该死的玩意儿!   萍儿点头附和,跟崔桃商量道:“这情况是不是该禀告给韩判官?不能瞒着?”   崔桃应承,令她们二人去说就行。崔桃转头继续问钱娘子,她儿子的情况如何。   “小孩子瞧见这光景很容受惊不安,许多日都不见好。钱娘子若信得过我,我可以帮忙看看,会有一些效用。”崔桃道。   钱娘子忙道谢,“那孩子怕生,被吓着了之后狠哭了一气,这会儿刚好哭累了睡着了。”   钱娘子随即就带着崔桃去瞧了他儿子。进了院子之后,隔窗就能看见西厢房的床榻上躺着一孩子,果然如钱娘子所言那般,人睡着了。   “等他睡醒了,我就骗他说他是做了噩梦,所见的都不是真的。”钱娘子道。   崔桃点了点头,这倒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带衙役收尸之后,李远就去盘问了巷子里其他人。正赶上午后懒怠的时候,巷子里的住户就算有人在家,也都在歇息避暑。   夏日的午后,太阳跟要吃人一般,特别是在晌午吃饱之后,什么都不做,都会热得人冒汗,还最容易犯困,所以谁也不会没事儿跑出来晒日头。   韩综从萍儿口中听说了王判官和张素素的情况后,立刻来找崔桃,表示王判官嫌疑非常大,应将其传唤至开封府受询。   崔桃没有异议。   韩综便命李远去带王判官来,随即又不安心,让人也把王钊叫来跟着一起 。毕竟王判官是开封府里的官员,就怕他故意发难摆架子,这些衙役们碍于他素日的淫威,应付不来。   此案干系较大,便马上回开封府向韩琦禀告了情况。   韩琦听闻张素素身亡,也很惊讶,又听说与王判官有关,表情却没有进一步惊讶,而是蹙起眉头。   打发韩综先去处置这桩案子之后,韩琦便问崔桃对于此案的想法。   崔桃蹙眉想了想,“说不好,有点巧,略微妙。”   “不过这二人有关系,倒是能解释了张素素之前的那些做法。”韩琦道。   崔桃之前一直不明白张素素为何要那般折腾 ,跟她假意拜师,又诋毁她和韩琦的名声。听韩琦此言,崔桃忙请他为自己解惑。   韩琦见崔桃跟自己用‘请’字,特意看了她一眼,“倒跟我客套了?”   崔桃挑眉示意韩琦,门外正有衙役在候命,这表面功夫自然要做。   韩琦轻笑一声,将眼前的茶盏推到崔桃面前,倒不说话了,只用眼神示意她喝。   崔桃低眸瞧了下,颜色像茶,但有梅子的果香,显然不是茶,是荔枝膏水,而且是冰镇过的。记得韩琦之前说过,他不喝这个,那肯定是给她特意准备的。   崔桃立刻高兴地笑起来,捧起茶盏就一口饮尽了,空茶盏一放在桌上,就马上被韩琦给倒满了。   “王判官在开封府为官有些年头了,在判官的位置上,九年没挪动。如今开封府内正有一推官位空缺。”韩琦倒水的同时解释道。   崔桃恍然明白地应和:“所以张素素当初针对我们,全都是为了王判官?”   韩琦点头。   “但这空缺职位是推官,六郎现已经是推官了,又不会跟他争另一个推官之位,何苦如此?”崔桃话说完了,随即想到了什么,惊讶问韩琦,“莫不是想要我和你分开,去他那边?”   韩琦再度点头,“是宝贝总会有人来抢。”   崔桃瞄一眼门外的衙役,对韩琦小声道:“换个方式讲。”   韩琦不解崔桃何意,回看向崔桃。   “就说我是你宝贝啊。”崔桃解释道。   韩琦怔了下,当即偏头,用拳头遮掩口鼻,轻咳了一声。   “六郎这样害羞可不行,都有人要抢你的宝贝了。”崔桃又逗他一句,引得韩琦接连再咳嗽了两声,其靠近耳垂的脸颊微可见有些泛红了。   韩琦喝茶镇定下来后,再跟崔桃客观分析了张素素和王判官的情况。   王判官在任为官,一直平平无奇,没有突出的政绩,其考绩上不去,自然就只能原地蹲着,难以挪动。而他从到开封府上任以来,因崔桃的辅佐,屡破奇案,短短几个月内就累积了足可以升迁的政绩。一直急于想要升迁的王判官,瞧着他们这头的情况,自然是会眼热的。   “王判官欲把你挖到他那头去,助他查案破案,令他也能跟我一样,能够快速累积政绩,将来比较容易升迁。张素素因与王判官结了情愫,想助王判官一臂之力,故以寻你拜师名,开始挑唆你和我之间的矛盾,不行就毁我们二人的名声 ,总之就是想尽任何办法,令我们互相避讳而不得不分开,如此就能促成你到王判官麾下效力了。”   崔桃托着下巴,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韩琦粉色马上就要褪尽的耳朵,声音慵懒地感慨道:“人心险恶啊,居然有人这么算计你的宝贝。”   韩琦笑一声 ,眼睛却没看崔桃,瞅着自己手里的茶碗,已经喝见底了,还没倒上。   崔桃见韩琦的耳朵又开始粉了,满意地撇嘴笑起来,接着就把宋氏找他的事儿跟韩琦讲了。   韩琦脸色顿然冷峻,“她可冒犯了你?说了什么难听之言?”   崔桃摇头,“放心吧,没人欺负得了你的宝贝。”   韩琦怔住,不禁再度失笑,大概是被崔桃调戏了好几遍的缘故,这会儿没之前那么害羞了,反而还能质问崔桃一句:“过不去了是不是?”   “嗯,你若不叫一声听听,肯定过不去。”崔桃唏嘘道。   “那不叫了。”韩琦立刻道。   崔桃乍听,本以为韩琦是因为害羞而拒绝,随后见他瞧自己的眼神别有意味,才恍然反应过来,这厮居然是想继续享受被她调戏的感觉,所以才说不叫。   本来调戏了半晌,沾沾自喜,颇有成就感的崔桃,因为韩琦这一下子,恍然觉得自己才是被调戏的那个了。   这就跟你乐滋滋地去揩油,结果折腾一圈之后,发现反而是自己被揩走了厚厚一层油。那这还有喜悦可言?生气!   崔桃啪地拍桌起身,表示不要跟韩琦混了,“我决定找王判官去!”   “王判官找不到了。”   因崔桃最后那句声音比较大,院内的人都能听见。韩综正要来回禀,闻言后就顺势回答了一声,随即就快步走进屋。   “人不在家?”崔桃惊讶问。   “不在,可能会去的地方我都已经派人去找了,目前还没有消息。”韩综道。   “王四娘和萍儿说,王判官和张素素去首饰铺的时候坐着马车,那马车可找到了?”崔桃继续问。   韩综摇头,“想来应该是坐着马车逃走了 ,王钊和李远他们已经去各城门处问询了,不排除他可能已经离开了汴京。”   “此案蹊跷,王判官目前只是嫌犯,尚未定罪为凶手,追捕之时要拿捏好分寸。”韩琦嘱咐道。   韩综应承 。   王钊随后赶来禀告:“差不多在半个时辰前,南薰门守卫有见到一辆类似王判官的马车出城了。”   “从枣子巷乘车至南薰门,大概需要一炷香的时间,我们发现尸体到现在还不足半个时辰。从时间上推算,刚好符合在巷子里行凶之后,立刻畏罪潜逃的情况。”崔桃分析道。   大家一时间静默,都知道王判官嫌疑巨大 。但堂堂开封府判官,真能去做当街杀人的事儿么?而且还是割喉这等血溅三尺的杀人方式。   正如韩判官所言,这案子看起来怎么那么蹊跷呢?   “还真想不到,这张素素居然会跟王判官——”   王钊感慨的话还没说完,院外就传来张稳婆的哭声,求着要见韩琦和崔桃。   韩琦允了人进来。   张稳婆当即就跪地哭起来,直叹张素素死得惨,她怎么都没料到自己验尸这么多年,居然能在尸房看到自家亲戚的尸身,还是那般血淋淋。   张稳婆万般后悔地抽打自己一嘴巴,感慨自己没有听崔桃的话 ,好生看管着张素素 ,才令她落得了今天这般凄惨的结果。   “真想不到王判官竟不是个好东西!”张稳婆几度哽咽,“我可怜的侄女啊,自小就爹娘去的早,好容易熬到了亭亭玉立的年纪,还遭了横死!我以后死了到下面去,可怎么跟我娘家兄弟交代啊!”   显然,张稳婆在今日之前 ,便早就知道了张素素和王判官之间的关系。崔桃让张稳婆知道多少,都如实交代。   “从我带着素素跟着王判官做事开始,俩人就悄悄暗生了情愫。素素这孩子从小太苦了,便不想过苦日子 ,自发现王判官对她有意之后,便想着能嫁给王判官为妻。可王判官却因她的身份迟迟不给答复,素素心里清楚这个,也清楚王判官急着想升迁,觊觎推官的空缺许久。她便要搏一把,跟王判官谈好了条件,若她能帮他坐上推官职位,王判官就不论出身娶她为妻,当时王判官还发了毒誓。”   张稳婆随即解释,她能了解到这些情况,全要感谢崔桃给她了提醒。她特意暗中观察张素素,这才注意到了张素素和王判官之间的异常。   张稳婆追问张素素,张素素便和张稳婆讲了她的想法。张稳婆却也无可奈何,毕竟是亲内侄女,孤苦无依,如今她的清白都给了王判官,除了选择嫁他还能如何?她便只能纵着张素素,由着她任性了。   张稳婆接着跟崔桃磕头道歉,道歉她没能遵循之前给崔桃的承诺,“说好了她有异状,我便会禀告给崔娘子,我却因为私心,也是不想丑事外扬,便把事儿给瞒下了。前些日子王判官已经答应了会娶素素,我还正为她高兴,这苦日子总算熬出头了。谁知竟能出了人命啊!肯定是他不想娶素素,便在情急之下,把素素给杀了!”   “照理说事儿没按照之前的约定办成,王判官怎么就突然改了主意,肯娶她为妻了?”崔桃让张稳婆好好把这块解释一下。 第91章   张稳婆尴尬地垂头, 话难说出口了。   大家一见张稳婆这表情,心中大概有了猜测,八成是张素素和王判官俩人已经无媒苟合, 说不定张素素怀了王判官的孩子了。   “张素素那可不是吃素的人物,折腾起来有多厉害大家之前也都见识到了。王判官就算是一百个不愿意, 碰到张素素那种性子的,也是烂眼招苍蝇, 倒霉透了,肯定逃不过!”王四娘评判道。   韩综呵斥张稳婆最好如实交代所有情况, “你是衙门中人, 该清楚案子里不能有任何重要情况的隐瞒, 若误了缉拿真凶的好时机,你做姑母的,如何让九泉之下的张素素瞑目?”   张稳婆应承, 便老实交代了她所知的一切情况。   果然如大家猜测的那样,张素素确实怀有身孕了,发现得早,尚且不足一月。张稳婆也不知道张素素是怎么跟王判官打了商量, 总之在张稳婆知道俩人的关系之后没几日, 王判官就答应了会娶张素素进门,如今已经纳征、请期完毕,婚期就订在了下月初八, 只差通知亲朋好友, 办大婚之礼。   王判官现如今在开封府一直在告病假, 崔桃觉得奇怪,询问缘故。   张稳婆:“我本来也觉得奇怪,不过后来素素跟我解释, 因她怀有身孕,还要筹备婚事,王判官太在乎她,担心她出事,所以才特意请假陪她。”   王判官已经有四子三女了,女人怀他的孩子,对而言应该算不上新鲜。若说张素素是他真爱,过于在乎张素素,好像也不是?如果真在乎的话,哪里会有前提条件地答应娶张素素?   事实应该不是张素素对张稳婆说的那样,有些话张素素给美化过了。   韩琦问衙门中小吏查了王判官历年来的请假情况,在其原配妻子三次怀孕生产期间,他都不曾以任何理由告假过。   张稳婆也觉得崔桃的分析很有道理,这特意请病假陪张素素的确奇怪。   萍儿忽然想到一点,“她曾问过我地藏阁蛊毒案的情况,就那天早上她给我们送脱骨鸡爪的时候,她该不会是偷了尸房存放的蛊毒虫卵对王判官……”   “对对对,确实问过,我记得!”王四娘附和道。   崔桃就问她们俩,当时她们看着王判官带着张素素去首饰铺的时候,表情如何。   “面带微笑,看起来挺高兴,张素素瞧着好像也很开心。”王四娘道。   崔桃点头,“俩人开心地手拉手,一起买的花钗冠也是铺子里的上等货,不像是有敷衍,更不像是被控制和威胁。”   “中蛊的情况可以排除。若真中蛊,他不应该跑去陪着张素素,而是第一时间来找崔娘子解蛊,开封府的人应该都知道崔娘子会解这种蛊。”韩综分析道。   众人纷纷附和韩综的话,恍然发现韩判官似乎已经开始学会判案了。   “为了升迁的事,王判官应该没少着急。张素素以此为谈判条件了,要求王判官娶他,可见这条件最戳王判官的心思。   如今他不惜请数日病假去陪张素素,竟不怕考绩不好,自己升不了职了?”   是什么让王判官改变态度,如此殷勤地对待张素素?最大的可能是他目前最急迫想实现的心愿,张素素会帮他达成,这也是王判官可以不顾外人眼光愿意娶张素素的缘故。   “张素素助王判官升迁?这可能么?”   韩综再三确定张素素不过是贫寒出身,跟着张稳婆学验尸手艺的普通民女罢了,做事麻利,也挺聪明,但这些不足以改变她的出身,令她有能力去帮助一位朝廷命官升迁。   “却也未必,谋事在人。”韩琦这时才开口说了一句,   想想张素素讨好起人来时那副做派,再思及其心机之深沉,反倒是什么可能性都有。   崔桃让张稳婆好好回忆一下,近段时间,张素素还去过什么地方。   “她近段时间还算老实,没怎么出过门,偶尔出去也是为了张罗嫁妆买东西,没多久就回家了。”   张稳婆说着说着,忽然想起来了。   “对了!她前段日子倒是去大悲寺,就是在开封府闹出事之后不久,她说她错了,要去大悲寺忏悔一阵子。我觉得挺好,也就同意了,在那大概住了有七八天。”   王钊在得知张素素在大悲寺的具体时间后,就立刻前往大悲寺调查情况。   临行前,韩琦提醒王钊特别注意当时住在寺内有身份的人物。   王钊在天近黄昏时折返 ,回禀韩琦和崔桃等人,张素素在住大悲寺期间,吏部尚书之母吴老太太也在那里礼佛。   据寺内僧人称,张素素在住进大悲寺的第三日便与吴老太太来往甚密,颇得吴老太太的喜爱。离开的时候,吴老太太还赠与她厚礼。   像这种需要问高门大院的女眷证供的情况,便需要崔桃出马了。崔桃去吏部尚书府拜访的时候,特意跟吴老太太提了一下大马氏是她姨母,目的就是为了让吴老太太放松自在些,卸掉对府衙的防备,不会有所保留。   吴老太太本来听说开封府竟然夜里来人查问她,有几分不喜和抵触。瞧见崔桃这丫头长相可人,笑起来甜美,又是吕相夫人的外甥女,自然态度完全不一样了。   吴老太太实话地告诉崔桃,她确实在大悲寺内结交了一名张姓女子,却不知她闺名是否叫素素,只以张二娘称呼她。   “这丫头心地善良,救了我的命呢。”   那日,吴老太太她照常去寺中的池塘边喂鱼,不想脚下一滑跌进了池子里,水可不浅,跟她随行的四名丫鬟都不通水性,只急着在岸上乱叫。那会子吴老太太真觉得自己要死了,是张素素及时出现救了她一命。   “我瞧她衣着普通,必然出身苦,细问情况之后,也确实如此,允诺给她宅院良田,她竟都不要。又要给她那排一桩好亲事,她说她已经订了亲了,虽说是续弦,但未来夫君对她很好 。还说什么谢礼都不要 ,只要我身子好好的就是她的福气了。”   “听寺内僧人说,她人走的时候,被老夫人赠了厚礼?”崔桃问。   “哎呦,那算什么厚礼,是我听说她出嫁,孤女出身,没什么长辈为她筹备嫁妆,怪可怜的,就随手送了她两样东西。她还是坚持不要,好说歹说硬给了才收下。   她跪地下给我磕头道谢,哭着说从不知祖母疼她什么样 ,多谢让她感受了一回。我心疼这孩子太懂事,又知道感恩,便让她就把我当她祖母也行。”   吴老太太讲到这里后,不禁再叹一声。   “唉,这个孩子真叫人禁不住心疼啊。”   崔桃边听边不禁佩服张素素这手段,三言两语居然就把吴老太太认成自己祖母了,这可不是谁出手救了人都能攀上的关系。   张素素的目的既然是要嫁给王判官,这吴老太太从池塘边跌下定然不是巧合,不过时隔这么久,现场早已被破坏,无法查证了。总之吴老太太只要上了套,那就是张素素的网中鱼,张素素对于殷勤讨好、装柔弱博同情、挟恩图报等手段,那可是手到擒来。吴老太太是礼佛之人,心思本善,招架不了张素素这样的‘天罗地网’也在情理之中。   全国五品以下官员的政绩考核,都归吏部所管,而吏部说话最份量重的人就是吏部尚书。张素素对于吏部尚书的母亲有救命之恩,回头政绩考核的时候,帮忙说个情,使一把力,那还真有可能让王判官就上去了。   如此大概明确了,王判官突然殷勤,愿意娶张素素,是因为张素素搭上了吏部尚书这条线 。   这事情其实挺可悲的,女人为了嫁人费尽心思去算计,男人倒是坐享其成了,不过是施舍个正妻之位。张素素大概也是意难平,才要王判官请假陪她吧。   崔桃又问吴老太太可知道张素素未来的夫君是谁。吴老太太摇头,表示张素素没有具体讲明,倒是跟他说了不少她夫君踏实肯干却总被上级抢功劳的事。   这闹得吴老太太还有几分气愤,为她未来夫君抱不平。不过张素素却说吃亏是福,她未来夫君觉得只要事情最后的结果能为百姓谋福,便就是一桩好事,不必在小事上斤斤计较。   “瞧瞧人家,悟远澄明,只求为百姓谋福,真真是个好官,这样的人当该在官场上受到重用。我大儿子怕是都不如他,别瞧他官品高!”   吴老太太也是因为崔桃是大马氏的外甥女儿,才会跟她聊这些,要她仅对一名开封府的衙役是不可能讲这些的。   那王判官自己政绩不行,居然还怪到她上级上头,王判官的直接上级是韩琦。韩琦什么时候抢过他的功劳?倒是在剿匪的时候还特意带上他,给他捎了一份儿功劳呢。   崔桃在心里默默收回之前对张素素“挺可悲”的评判,居然敢诬陷她家‘小害羞’,这张素素就活该可悲!   不过既然张素素和王判官已经有了互惠互利的关系,王判官没道理在升迁心愿还没有达成前,就把张素素给杀了。本身他身为开封府的判官,当街用那种割喉的手段杀张素素的可能性就不大 ,如今这些调查结果,更是把可能性拉低到接近于没有。   但是令大家非常疑惑的一点是:王判官如果没杀张素素,他为何要逃?为何到现在还没有现身?   “不排除被劫持的可能。”   韩琦早前已经吩咐王钊派人在南薰门以外的各要道设卡排查,全力搜寻王判官马车的踪迹,目前还没消息 ,估计今天晚上是难找到人了。   “可是什么人会劫持他?而且在劫持之前 ,将张素素那样残忍地杀害了?”   大家都不太明白,不过也是要顺着仇家这条线查探看看,王判官以前是否曾经得罪过什么人。   大家最后散了的时候,夜色已经深了。   崔桃送韩琦离开时,忽然被韩琦抱了一下,在她耳边呢喃了一声‘宝贝’。   韩琦随即就上了马车,张昌便立刻挥鞭子驱车离开了。   崔桃呆懵地站在原地,先眨了下眼皮,然后转动眼珠儿,望着远去的马车,不禁失笑。   平常跟韩琦相处的时候,真没察觉到他还是个会些功夫的人,但在刚刚她却是深切感受到了,非常速度。   这斯文人灵活起来,大概没猴子什么事儿了。   崔桃刚刚甚至都没怎么注意到,韩琦是怎么飞速上了马车。当然她也是被那声‘宝贝’惊着了,怔了一下的工夫,不过眨眼间人就跑了,这能怪她反应慢么?自然不能,怪韩琦太快,但愿他不是在每一件事情上都这么快。   崔桃回房沐浴之后,就将之前从首饰铺买来的两块古玉放在桌子上。首饰铺的掌柜可能没认出来,这两块玉却是汉代玉,能凑成一对,十分难得。这玉佩为‘心形’,是指类似真实心脏的那种形状,上宽下窄的类椭圆样式,因中间有个大圆孔,乍看着又有几分像扁宽的玉环,花纹吉祥,左右两侧镂空的长尾鸟像是捧着心一般,寓意极美。别说这东西是三贯钱购得,便是三百贯也值。   玉佩表面有些蒙尘,所以才显着颜色发青,崔桃先将两枚玉佩泡在水里,然后选了青色线打络子,等将玉佩擦洗干净之后,就将络子缀在玉佩上,然后就将两枚玉佩放在了铺满香草的锦盒之内封存。   第二日崔桃吃过早饭,就收到了来自安平的回信。   这信拿起来的时候很有厚度。等拆开之后,发现崔老太太、小马氏和崔茂三人的信都放在一起,这信中还有一封信,是小马氏让崔桃转交给大马氏的。   崔桃先看了崔老太太的信。崔老太太自然开心崔桃有了意中人,而且是整个崔家都非常满意的女婿人选。不过崔老太太还是慎重地提醒崔桃,要考量好韩琦家里那边的情况,其家人是否会介意她的过去和现在。   崔老太太知道崔桃心里应该有主意,但还是不禁要嘱咐她,姑娘家最好不要上赶着。韩家若无诚意,这婚事就不能操之过急。这一点上小马氏和她有一致的想法,总之婆媳俩都表达一个意思:不能委屈了自家的女儿。   崔茂信的内容则是表达了他的喜悦,他是一贯非常欣赏和赞许韩琦的,真没想到自己将来能有这样好的女婿,直夸崔桃有眼光,给了崔桃和韩琦美好的祝愿。还说今后他们成婚之后,无论遇到什么事,崔家都会站在他们身后。   小马氏信的侧重点在于查人。她附上那封给大马氏的信,就是为了让大马氏帮忙查问一下,到底是谁暗中请旨想要赐婚安排她女儿。   若只是一般人家他们倒也不必担心什么,回头官家问起来也好回绝,如果不是,那就请大马氏和吕相出马拦一下。   小马氏其实从来没求过长姐大马氏什么,但这一次在信中她非常诚恳地恳求大马氏一定要帮她这个忙,她本意是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因为这种事被困扰,为此仓促订婚。因为女儿受过太多苦了,小马氏不想让崔桃再受一点点委屈。   大马氏在看了崔桃转交过来的信之后,沉默了良久,叹了一口气。   崔桃发现大马氏有些异常忙,轻声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也算是吧,是心里不舒服,觉得对不起你。”大马氏这才看向崔桃,拉住她的手,“我告诉你一件事,但是你可不要听了之后责怪姨母,姨母真心不想事情闹成这样。”   崔桃点头,“姨母请讲。”   “那偷偷请旨想要求赐婚的人,却不是别人,正是你姨父!”大马氏说到这,不禁用手扶额,歉意地对崔桃道,“这事儿一开始我真不知道,后来才听他提及时折子已经送上去了。”   大马氏不禁感慨,她是真没想到自己丈夫竟能擅自做主干出这种事儿,居然都不提前跟她商量。所以这些天,她都气得不曾令他来她房里。   崔桃非常惊讶,她确实没有想到事情会出在吕相身上。   “这到底是为何?”   “却也不知他抽什么风,说既然二郎心悦你,本就是亲上做亲的好事儿,而且两家原本便是要结亲的,这注定的好姻缘便不能散了。”   当然吕相还说了些别的,指崔桃现在干的事儿断然难再找到好夫君,吕家这样的高门愿意让她进门,对她来说是最好不过的归宿。   这些话大马氏自然不好跟崔桃讲,她知道崔桃的性子,知道了以后说不准都不会再登门相府了。   大马氏接着告诉崔桃,吕相还训斥了吕公弼,说他男子汉大丈夫居然做了缩头乌龟,不像是吕家的男人。   “你说他气不气人?之前没见他管这事儿,如今我们都放下了,他却突然张罗起来,认准了要你做她二儿媳。”   “可知因何事导致他如此?”崔桃觉得吕相这个人性子并不执拗,突然这么坚持必有缘故。   “我记得是有一次赴宴,回来之后我便听他不停地夸赞你,还说吕家所有你这般的儿媳,必定子孙贤孝,可将吕氏兴旺延续下去。”   大马氏当时都已经和吕相解释了吕公弼放手的情况,当时吕相喝醉了,人就睡了过去,她还以为他酒喝多了的记忆错乱,没什么紧要。   谁知隔日他就递上了请求赐婚的折子,当时瞒着家里所有人。   大马氏好不容易劝吕公弼肯放手了,如今孩子他爹又出了问题,真真是叫她心焦,以至于他这两天都没睡好觉。   “你母亲还叫我们帮忙阻拦,殊不知这麻烦就是我们惹下来的,我这回可丢大人了!”   大马氏告诉崔桃,那折子呈上去了,断然是讨不回来。幸而这种请求赐婚的折子,处理得都比较慢,两三个月才能排上是常有的事。   大马氏此时还不知道崔桃有意中人了,拉住崔桃的手跟她表示,她会尽量想办法解决这件事。   “要不然你——”大马氏口气忽然一转,特意去观察打量崔桃的神情。   崔桃马上道:“姨母也不必太过内疚,这事儿过几日就会解决。姨父只是一时的想法,等过段日子,姨母再常劝一劝,自然就会明白了。”   大马氏失落地垂下眼眸,随后在抬眼的时候,就眼中含笑,应承确实如此。   送走崔桃之后,她脸色就冷下来,召唤吕公弼到跟前来,让他赶紧去劝一劝他父亲,别再瞎闹腾了。   吕公弼蹙眉,“我去不过是找训,他一时半刻听不进去。”   大马氏气得深吸一口气,这家里的男人就没有一个不让她操心的。   吕公弼终还是应承去劝了,果然被吕相骂了一通。   ……   “吕相?”韩琦从崔桃那里得知请旨之人居然是吕公弼的父亲,也颇有几分惊讶。   “好奇怪啊。”崔桃蹙眉,跟韩琦道,“你觉不觉得最近的事情都很奇怪?张素素跟王判官的案子很奇怪,吕相这里也是。”   崔桃的猜测,吕相应该是在那天参加宴会的时候遇到了什么人,跟他说了什么话,令本来不怎么操心插手儿子婚事的他,态度大变,非要让她做儿媳不可。   吕相在跟大马氏提起她的时候,说过娶她会让吕氏一族继续兴旺下去。崔桃更偏向认为应该是什么术士方士。如果是这类人的话,一定有名,被人敬仰,德高望重。   崔桃请韩综帮忙调查了一下那日子吕相参加宴会的情况。   韩综随即告诉崔桃,“那天是八大王的寿宴,当时确实请了一位德高望重的修道者,正是无忧道长。参宴的世家子弟中,有人亲眼看见,无忧道长与吕相相谈甚欢。”   这个结果倒是挺出乎崔桃意料的。这有人请求赐婚的事儿,是赵宗清暗示给了韩琦。那如果唆使吕相请求赐婚的人是无忧道长,而无忧道长与赵宗清又是挚友……这岂不成了一唱一和?   韩琦也暗中调查了一番,询问了当时参宴的友人或同僚,他们中倒人偶然听到了无忧道长和吕相的对话 ,却说俩人却不是在论道,而是论茶,相谈甚欢。   崔桃:“那也不排除在那些人走了之后,无忧道长说了什么话,蛊惑了吕相。如果为真,无忧道长肯定居心不良。”   一弄不清楚,唆使者到底是不是无忧道长。二如果是,弄不清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跟赵宗清是否有关系。三如果俩人真沆瀣一气,那又是在玩什么?也同样让人摸不着头脑。   “确实过于蹊跷。”韩琦拉住崔桃的手,“不论如何,明日先告假回安平。”   回安平,自然是要张罗准备向崔家提亲了。   “那王判官的案子呢?”崔桃叹道,“如今可正在紧要关头。”   “没了你我,若开封府就不能办案了,未免缺失太甚。那就该尽早让他们意识道此问题,并及时改正。”韩琦摸了崔桃的脸颊,温然笑道,“不会耽搁什么,放心。”   “我娘和我祖母都说,这订亲是好事儿,却急不得,不能让我受半点委屈。”   “是不该让你受委屈。”韩琦应承,微微蹙眉,琢磨着他早备好的那些是否有疏漏之处。   “可我觉得只要是对的人,不管做什么,多仓促,那都是最美好的。”崔桃见韩琦眉头紧锁,伸手抚平了他的眉头,“所以我一点都不会觉得委屈呀。”   但崔桃把这话说出来,就是为了让韩琦记住她的好。没办法,她又开始算计他的心了。 第92章   七月初五, 一位衣着锦缎,穿红色褙子,头戴紫头盖的中年女子上门崔家。便是不知情的人瞧见了她, 也都会晓得这是媒人上门了,且还是级别最上等的官媒。这官媒中唯有上等和中等讲究衣着,让人一辨就知。中等的会头戴冠子, 黄包髻,衣裳比不得上等华丽, 却也是干净整齐 。级别再往下, 就不论这些了, 都是普普通通的妇人装扮。   崔老太太和小马氏等人忽见有官媒上门, 惊讶之余,又欢喜起来。   他们本想着韩琦一个男郎在京,父亲嫡母都不在, 生母又在泉州, 怕是照应不到这边。毕竟在家事上, 男儿总是容易粗心大意,俩孩子又急着订亲, 便想着可能不会周全想到这些。她们本打算自己张罗了一个媒人,回头告知韩琦一声便是。却没想他们这边才要定人, 那边就有特意从汴京过来的官媒上门了。   因两方早前都已经互相通过气儿了, 这媒人上门不过是走个过场。   把韩琦和崔桃的生辰八字分别写在草帖之上,放在一起送到观内测算求签, 得了姻缘大吉之后,便就可以张罗下一步:过细帖订婚。   崔家早找好了测算的人,所以这八字测算当天送,当天就出了好结果。   次日, 也便是七月初六,韩家人便上门送‘许口酒’了。   一大早,张昌和方厨娘都穿着一身鲜亮喜庆的衣裳,带人挑着许口酒至崔家。这酒瓶有讲究的,要插着八朵大红花,再以红口塞子罩着。另还有几担子东西,里头放着诸多罗绢,还有八枚雕花漂亮的银胜。这担子上也要跟酒瓶子一样插着红花,此称之为‘缴担红’。   崔家在收了许口酒之后,便要进行‘回鱼箸’,以澹水二瓶,灌入原酒瓶中,再放进五条鲜活的红锦鲤进去,插上一双筷子,送还给韩家。   本来这放什么样活鱼都可以,崔桃老太太和小马氏等人自然是觉得选红锦鲤最吉利。俩人亲自去在花园池子里挑选了最体键好看的五条红锦鲤出来。说起来捞鱼的时候,她们俩为了确认锦鲤真真是活蹦乱跳的好活鱼,还被溅了一脸水,却也是高兴地笑着合不拢嘴。   不知情的外人,瞧见崔家这才有媒人上门说亲,次日就送了许口酒,竟就把亲事定下来了,不禁唏嘘这速度也太快了些。   大家都纷纷猜测,莫不是崔家担心这崔七娘过去经历太复杂,不好嫁出去,所以来个人说亲就赶紧应了?猜测此情况的年轻男子们,直叹可惜,早知道他也试试了,指不定就能跟名门崔家结成了亲,也是给祖宗长脸的事儿!   “可算了吧,那崔七娘漂亮是漂亮,可整天跟死人打交道,你能受得了?”   “却不知道你们如何,我是受得了。前个月崔七娘回来办了桩案子,得机会远远瞧了一眼。只要见到她那张可人的脸蛋见,就真没尸体什么事儿了,想不起来!再说人家那出身,配我这身份、这长相绰绰有余,我哪能嫌弃呢。”   “还真是,说起来那这样也不错了啊!”问话之人搓搓下巴,跟着美滋滋地附和。   其余凑趣挺热闹的,也跟着起哄,万般后悔地喊着他们也该早些时候去提亲试试。一旦瞎猫碰死耗子,真取到了美娇娘呢。   “美得你们,还真敢想了这些。动一动你们的蠢脑袋成不成!那可是官媒上门,我们这些普通百姓哪里请得起!”卖茶的孙二娘实在受不了这些糙汉翘着臭脚丫做美梦。   一语惊醒梦中人,几名年轻的儿郎都讪讪闭嘴不作声了。也是啊,能请得起官媒的自然不是普通人。于是他们又好奇起来,是哪个跟‘官’扯关系的人物要娶崔七娘。或许是哪家纨绔;或许那个品级低,长得奇丑无比的小官;又或许是个需要续弦的,年纪比较大了吧……   但这种恶意揣测没传多久,那厢就又有新消息传来,说是上门说媒求娶的人家是韩家。   “韩家?哪个韩?人又是哪一位?”   “八成是上次来过咱们安平的韩推官!”   茶铺内当即就炸开了锅,有人喊着不信,那姓韩的人家可多了,肯定不可能是他。但没多久,这些喊话的人都被再一次打脸了。   有人亲眼看见韩推官上门崔家了。   哪有这么巧的事?刚有媒人上门说亲,送了许口酒,接着韩推官就上门了,求亲的人还姓韩。再傻的人,都晓得这求娶崔七娘的人肯定是韩琦,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什么续弦、年纪大、貌丑、纨绔,没一样在人家身上,恰恰相反,未婚、年轻、有才,容貌更是赛过所有男郎……   居然想跟韩琦这样的人比较,肖想人家要娶进门的妻子,脸是有多大!?之前闹腾喊着还后悔没去崔家提亲的几个糙汉,这会儿被嘲笑得脸都没了,抱着脑袋溜了,临走前还被茶铺老板娘啐了一口。   ……   本来这交换了细帖,就算初步达成订婚意向了,其实不需要男女双方出马见面。但韩琦和崔桃的情况特殊,别人家是俩订婚的年轻人互不想见,由父母张罗。他们刚好反过来,俩人总相见 ,还是自己做主张罗了,反而是父母那边被动,所以趁此机会回来一趟,也算是亲自面见父母,有个交代。   崔桃自然是不能跟韩琦一道上门崔家。韩琦走前门,她悄悄走的后门。   崔老太太和小马氏却是早得了消息,俩人一早起来就伸长脖子等了,期间总是忍不住嘴角上扬,因着想到崔桃和韩琦订婚的喜事,便总是忍不住高兴。   “婆婆!娘!”崔桃见着崔老太太和小马氏居然迎她出门了,有些不好意思,忙跑来见礼请安。   “好孩子,赶路过来肯定累着了,快快进屋歇息。再跟我们好好说道说道你跟他的事,说不好了,可饶不了你!”   崔老太太嘴上这样说,却是怎么都合不拢嘴了,笑得极开心。屋子里的众女眷也都因崔老太太的缘故,氛围热烈。   崔桃便简单讲了下她和韩琦共进退查案,互生情愫的经过。崔老太太和小马氏听说是韩琦主动先跟崔桃表明心迹,都放了下心来。男人总要主动些,多担着些才好。为了自家女儿的名声,这个事实还是要宣扬出去为好,省得有些心思坏的,编排说是她们家女儿勾引了韩琦。   “嘴长在别人身上,爱说就说去,不影响咱们的日子就是。若真有人造谣严重,便按律惩办。却不该为了保护我,特意宣扬,令他难做。”   崔家特意做这种事,肯定瞒不过韩琦。韩琦肯定也不会为这事儿跟找她计较,但终究是不太好。再说外头人对她本就不是统一好评的情况,多了这点事根本算不了什么。况且这类议论比较小众,很快就会消停下去,反而是特意宣扬,容易引起注意。   崔老太太思量了下,点点头,他本意是想保护自己家闺女。可经崔桃拒绝之后,她转念一想,韩琦何等聪慧之人,如何会察觉不到崔家的行为?便是他不计较,此举还是会让本来挺纯粹美好的订婚,掺杂了别的东西。   “是我们思虑不周到,今后该护着的是两个孩子。”崔老太太笑着把崔桃搂在怀里 ,拍了拍她的肩头。   小马氏等人也都明白了崔老太太的意思,‘两个人’自然是指崔桃和韩琦了,不是‘一个人’了。既然二人要结成夫妻,他们这些做长辈的就不该将俩孩子分开来看,只保护一方的利益。   随后,韩琦就在崔劳和崔茂的带领下,来拜见崔老太太。   白玉冠束发,青裥衫,却缎料华贵,可见他对今天的场合重视。这身装扮衬得他人如玉之清,神气凛然,倒把屋里不少女眷看直了眼,还是书香教养令她们得以及时收敛,却是苦了屋子里的这些丫鬟们,真难控制住自己这双眼了。   这英俊男郎谁不喜欢,像崔老太太这样的老人家更是喜爱这般好模样的后辈了。瞧韩琦这般,那都不必多问,已然满心欢喜和中意。小马氏也是如此,甚至不禁唏嘘自己儿子也能这般该多好 。不过做人却也该知足,能有女婿这般便极好了,已然是幸运。   韩琦有礼有节地拜过屋里所有的长辈,连平辈兄弟姊妹也不失礼地一一问候过。崔家人丁兴旺,五房的孩子不在少数,韩琦未经人特意介绍,便能挨个认清楚了,倒叫人惊叹。虽说上一次他也来崔家过,但是为了查案 ,崔家这些后辈可没敢跑到他跟前讨过嫌。   崔沅、崔溪看见自家亲妹妹能觅得如此良人,也都开心,俩兄弟甚至美滋滋到彼此互相看一眼就喜悦一笑的地步。   韩琦不光貌好,礼节好,音也好,一番承诺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格外悦耳动听。听得众人都没意见,纷纷点头应和。   崔桥和崔枝都为崔桃开心,和她道恭喜。俩人都也不禁艳羡崔桃能觅得如此近于完美的良人。   “若是我们也能找到这样的人就好了。”崔枝随口对崔桥悄悄叹一声。   崔桥猛地嗤笑一声,低眸边抠着手指的边道:“九姐努努力,许还有机会找得到,我是不行了。我这出身,纵然有七姐那般能耐,怕是也找不到的,何况没有。”   “却别这么说,庶出怎么了,韩推官不也是庶出,如今如何?”崔枝劝道。   “男儿怎能和女儿一样?我读书再好,还能考个功名去?”崔桥见崔枝还要再说,摆摆手示意她别讲了,“今儿正该为七姐高兴,咱们不提别的。”   晚宴之后,又是一家子的闹热,崔桃倒是不得空跟韩琦单独说话,只能隔空递个眼神,彼此微微抿着嘴角一笑,意会彼此的意思。   到了第二日,恰逢七夕,这可是一年中最盛大热闹的节日之一了。节前,各家各户之间就会惯例互相赠送红鸡、果点。等到过节这一天,整个安平城的女子和孩子,都会穿新衣。   崔家一早就在庭院中结彩建成了乞巧楼,摆放着磨喝乐、花瓜、酒炙、笔砚、针线,女子焚香列拜,寓意‘乞巧’。大家还会望月穿针,放小蜘蛛在盒子内,等第二天看网是否圆正,来验证是否‘得巧’。②   王四娘和萍儿都跟着崔桃来了崔家,这过乞巧节自然少不了她们。这焚香拜一拜,以及穿针引线 ,都没什么特别之处,不会跟别人分什么高低。可这蜘蛛在盒子里结网那就是个要自显能耐了,王四娘为了结网好看,捉了小半天的蜘蛛,足足有三十只,这还嫌少。   “我猜这满城的蜘蛛怕是都要被别家的女子给捉完了,害得我只捉了这么点。”王四娘连连叹气自己收成不好。   崔桃和萍儿瞧她抓得满盒子的黑乎乎的毛腿蜘蛛,实在不愿瞧第二眼。   王四娘这次可不客气,她要自己选了一只最大最健壮地放在盒子里,剩下的才随崔桃和萍儿去挑。   萍儿被王四娘的氛围感染的,拿着小木棍挑选了半晌,才挑到一只她认为长相清秀又结网能力不错的蜘蛛。   在她把蜘蛛放进盒子里的时候,崔桃和王四娘同时把脸凑到盒子前观察。   崔桃:“哪儿瞧出来这蜘蛛清秀了?”   “就是,要说清秀,还得看韩推官那张脸才算。”王四娘附和道。   崔桃随即就给王四娘脑袋一记打,“胡说八道什么!”   “是是是,我以后绝对不敢了,不乱说崔娘子的夫君。”王四娘马上嘿嘿笑着认错。   “他那可不是清秀,是有目共见得英俊非凡。”崔桃纠正道。   王四娘:“……”   萍儿:“……”   俩人不约而同地拿‘你变了’的小眼神儿看崔桃。这俩人订了亲,光明正大了,就是不一样,居然这般坦荡荡地在她们面前夸她未来夫君。要命了!   王四娘用拳头捶着胸口,故意夸张地对萍儿叹:“我看咱俩以后的日子不能好过喽,指不定最后因羡慕嫉妒太过,以致短命!”   萍儿点头赞同。   “你们不特意提,我是不会说的。谁主动提这茬,谁就要自受着结果。”崔桃‘友好’地微笑,拍了拍王四娘的肩膀,然后选了一只正在所有蜘蛛身上快爬的小蜘蛛到锦盒里。   王四娘后悔了,“哎呦,这只真不错,才刚我怎么没看见——”   “不换。”   崔桃说罢,便高扬着头,拿着她的小盒子走了 。   盛大节日的晚宴自然丰盛,崔桃因从回家开始,就被崔老太太和小马氏轮番用美食投喂,每一顿都吃得肚子圆圆,倒是对山珍海味不感兴趣了,颇为偏爱眼跟前摆着的一道翠琅玕。   嫩绿的莴苣去皮叶,焯水后以特调好的料汁切小块凉拌,清淡爽口,吃起来干脆上瘾,每咬一口都淡淡清香的汁水流淌在舌尖,伴着一口蟹粥刚刚好。   等夜深了,崔桃才得空和韩琦单独相处,俩人手拉着手,偷跑到崔家后花园的墙头上坐着,赏星星。周边有垂柳遮挡,如今又是月初,只有弯弯的一个小月牙儿,在树影的遮掩下,这里偏僻又黑得不大清楚,自是不会有人发现他们在这。   “昨晚我特意探了地方,只这处最好,”崔桃靠在韩琦的怀里,把歪在他的脸庞处,小小声道,“适合偷情。”   “我们合法了 。”   “嘘!这会儿才刚订亲,也不算全合法,还是可以算偷的。”崔桃纠正道。   韩琦轻笑,把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册子,送到崔桃的手上。   “这是什么?”因为天太黑,崔桃看不见这册是什么,里面写着什么内容。   “回去看了便知。”   “就不能现在告诉我?”崔桃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倒有点后悔自己找了这处光线这么暗的地方了。   “如今看了也没用,不急。”韩琦说罢,笑着在崔桃额头上轻轻亲了一口。   崔桃能听到他呼吸声加重了,以及他身体更贴近她鼻尖的时候,扑来的那极具他个人气息的味道,不止是冷檀香味儿,还有让她不得不脸红心跳的男性味道。   “倒是头次在收礼物时,听对方说‘如今看了也没用’的,你该不会是送我《女诫》之类的书吧?”   既然是书册之类的东西,崔桃难免会往这方向猜测。本来她还猜有可能是韩琦给她写的一整册情书,但是如果是情书的话,韩琦不可能会说‘如今看了也没用’的话,所这个她蛮有期待的可能就这么被排除掉了。   “这么好奇?嗯?”韩琦声音低沉 ,显得格外有磁性,偏他还侧着头对着崔桃耳朵说,便更要人命了。   “别‘嗯’,你不适合‘嗯’。”崔桃用手挡住耳朵。   “那是谁适合,你么?”韩琦偏要躲过崔桃的手,又凑到她耳朵旁,还把人抱得更紧了。感觉得出来,合法这件事,刺激得他可比之前主动多了。   说她适合……嗯?   崔桃莫名觉得韩琦在开车 ,但她没有证据。   “我也有礼物给六郎。”崔桃拿出那对心形玉佩,交给韩琦。   韩琦摸索了下玉佩上纹路,修长的手指也在玉佩下方所缀的穗子摸过,“古汉玉,你编的穗子?”   “看不清,竟也猜得这么准。”崔桃笑着应承。   “汉玉刻纹特别,我长兄喜欢收集古玉,少时跟他见识过一些,你这对玉佩难得。”韩琦解释道。   “嗯,难得之物送给最难得之人。”   崔桃顺势说起了情话,最配合这乞巧节的氛围了。还有就是,如果韩琦送给他的那本书如果真是什么《女诫》之类的书,就叫他愧疚!让他对比看看俩人送的礼物,高下立见,然后再教他去做一名会送礼物的合格未婚夫。   韩琦听了崔桃的话后,胸口震动,低低地笑起来,随即手就揽在怀里娇人儿的腰上,抱得更加紧不说,还在崔桃的颈窝处狠狠地亲了一口。这可真是崔桃跟韩琦相处有史以来,第一次领略到他用力亲吻的一次,往常都是轻轻柔柔的,如蜻蜓点水一般,刚才他亲她额头那一下也是如此。   看来他很喜欢她送到的礼物,才会激动成这副样子。   崔桃暂且没动,靠在韩琦怀里,望着天上繁星璀璨的银河,问韩琦后来怎么应对宋氏的。   “她没再上门,我也没见。”韩琦道,“便是在我这路不通,才跑去找你。”   “那她还挺惨的,没想到在我这也路不通。”崔桃接话道。   俩人随即笑起来。   韩琦跟崔桃提起宋氏的为人,“她无大恶,却也无善心,精于算计,是从俗浮沉之辈——”   “那好应对!”崔桃立刻道。   韩琦特意跟崔桃解释这些,本是想安慰崔桃不必担心这些,他可以处置,结果话没说出口,反倒被她一句干脆的应承给安慰到了。她怎能如此善解人意?越这般,反倒越让人心疼她。   夜色更深时,俩人不得不分别了。   崔桃被韩琦抱下墙头之后,就互相告辞。   崔桃先回身走了几步,然后回头发现韩琦站在原地没有动。   崔桃三两步跑了回去,扑进韩琦的怀里,便搂住他的脖颈在他嘴上亲了一口,正要分开时,崔桃发现自己的双肩忽然被按住,再然后韩琦便压了下来,加深了刚才他们的吻。两片柔软的唇瓣辗转厮磨,多数时候为温柔,后期却霸道了,像是一开始在以温柔的方式在探索,之后似乎业务熟练了,便开始肆无忌惮。   总之停下来的时候,崔桃觉得自己的嘴唇都不像是自己的了。而且这一场亲吻,她居然感受到了韩琦从初学到熟悉掌握技能的整个过程。   不得不说,这厮的学习能力也太强了。   “想什么呢?”韩琦见崔桃用手摸着唇不说话,略有些紧张地问她,“可是我刚才弄疼你了?”   “啊——”崔桃捂住耳朵,提醒韩琦道,“六郎暂时不能说这样的话。”   磁性低沉的悦耳男声,配上这种让人遐想的句子,简直在勾引人犯罪!脑袋里很容易就联想出画面……   韩琦失笑一声,他本来没多想,但从崔桃的反应中隐约悟出了点什么,便意识到确实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否则难以控制。   两厢这次真的道别之后,崔桃就匆匆赶回了自己的房间。   终于见到光亮了,崔桃当即就把韩琦之前送给她的册子拿了出来。   在册子的封皮上,便可见韩琦亲笔所书的清隽小楷:《汴京美食录》。 第93章   怪不得他说‘如今看了也没用’, 确实没用。因为是《汴京美食录》,看了之后便是馋,他们如今也不在汴京, 没法子去吃。   崔桃粗略地翻看了册子里的内容,非常详细地总结了汴京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所有美食,包罗夜市小吃、酒楼招牌菜、茶铺点心等等全部俱全。每样食物在记载具体名称和地点所在的同时 ,还附有一两句评价, 比如荔枝肉, 评价就是‘爽滑酥嫩,肉汁四溢’。   崔桃大概数了下, 这美食录上所记录的美食竟有近千数,不花费点时间根本做不出来。整个汴京百万人口,美食也是遍布各处,从头到尾捋遍了,还要挨家打听总结口碑,便是不止韩琦一个人忙络, 多派些家仆去打听这些, 也是极为费工夫的活儿,没有一两个月根本整理不出来。而且最麻烦的是还要把打听来的这些消息, 按照规律排序综合整理, 最终以清隽小楷编绘成册,非常非常花费工夫。   崔桃觉得刚才亲韩琦一下亲少了, 这表现至少该亲十次。这礼物真送到她心坎里去了!   不看不知道, 如今一瞅才知尝遍汴京美食之路任重而道远。偌大的地图, 她目前才完成拇指肚大小那么一丢丢。这可太让人开心了,预示着未来很长一段日子她都有新鲜物可吃。   回汴京后,她决定要先去尝尝这城东欧老汉家的拨鱼儿。听说这是不用嚼的面食, 却吃起来香喷喷可口,倒叫人不禁很好奇。   次日,崔桃换了身桃花粉的崭新裙裳,去崔老太太那里定省。   大家见惯了常穿碧色和翠色的崔桃,今儿一瞧她穿粉了,都觉得新鲜好看。   “此番打扮,人如其名,若灼灼桃花一般。”崔桃的大伯母禁不住喜欢地夸赞。   崔老太太连连点头,眼里灌满了笑意,叹崔桃平常就该这么穿,打眼,好看。   “跟个仙女似得,谁配不上?只有别人配不上我们闺女的份儿!”   小马氏昨儿听人悄悄议论,说崔桃配上了韩六郎是万般幸运之事。她就不爱听这话,当然不是说韩琦不好,可她女儿也不差啊!   “好啊,以后得闲的时候我就这么穿。”崔桃笑着应承。   她来跟崔老太太等人道别,今天她和韩琦就要回汴京了,那厢还有案子等着他们调查。崔桃好生跟崔老太太解释了缘故,案子涉及平日里一起办公做事的同僚,所以必须尽快赶回去。   崔桃二婶、三婶闻言连连叹不舍得,要崔桃多留家几日,建议可以先让韩琦回去处理案子。她难得回来一次,一家子人对她都想念得紧。但她们话没说两句,就被崔老太太给止住了。   “孩子是去办正事儿,为朝廷效力,是我崔家之幸,咱们岂能拖后腿!”   崔老太太让崔桃放心去。小马氏也点头附和,嘱咐崔桃好生办案的同时,别忘记了照顾好自己。   崔桃一一应承之后,陪着崔老太太等人用了早饭。这之后,崔茂又带着韩琦来给崔老太太问安和道别。   崔桃见俩人面容皆有倦色,便询问缘故,方知他们二人竟秉烛夜聊,至凌晨时才睡。   崔桃跟崔茂抱怨道:“明知他今日要赶路。”   “瞧瞧,这人还没嫁过去,心都已经偏过去了,这就帮着夫家说话了!”   崔茂的摇头直叹,引得崔老太太等人都笑起来。不过笑够了,大家却都一致地责怪是崔茂不对。   韩琦淡笑着跟崔桃解释道:“确有事商议,相聊甚欢。”   细问之下方知 ,崔茂在跟韩琦讨论治理安平的事务,如何有所建树,如何为百姓谋福。既然谈论的都是正经事儿 ,倒是没人说不好了。   跟崔家人告辞后 ,大家就启程回汴京。   骑快马小一天的时间 ,便在黄昏前抵达了汴京。   崔桃自然不能忘吃东西的大事儿,马上表示去吃欧老汉家的拨鱼儿。此话当即引来王四娘等人的应和,疯狂赶路很容易肚饿,干粮吃多了,来一碗带汤热气腾腾的面食再好不过,想想都要流口水。   从南薰门进城没多远,他们就被军巡铺的人瞧着了。这些衙役一见韩琦和崔桃,立刻奔过来,告诉他们张素素的案子有进展了,王判官找到了。   “王巡使特意交代,这工夫该是差不多能回来了,叫我们巡查的时候见着人,就赶紧告知韩推官和崔娘子这消息。”   赶紧告知的意思显而易见,希望他们能尽快回开封府。   崔桃晓得这拨鱼儿这会儿是吃不上了,就让王四娘和萍儿她们先去吃,回头给她和韩琦带一份儿就成。   衙役趁机就在路上,跟崔桃和韩琦简单讲明了王判官的情况。   在昨日傍晚时,汴京外的一条官道旁的草沟里发现一人,当时人已经彻底晕过去了,后脑袋有红肿。路人报案之后,衙役去查,才发现此人正是王判官。   “王判官被救回后一直昏迷,到今天晌午才醒,可醒来后人却有些神志不清。”   衙役随后将韩琦和崔桃引入王判官所在的房间。如今盛夏,人人热得冒汗恨不得不穿衣服,王判官却全身紧紧地裹着棉被,缩在床里的一角瑟瑟发抖,嘴里含糊不清地发出呜呜的声音。   崔桃细听之下,依稀分辨出‘杀人了’、‘死人了’等字音。听起来他像是目击了张素素被杀的经过。   王钊得消息后匆匆赶回 ,很高兴崔桃和韩琦回来了。随即他就忙问崔桃,这王判官的疯病是否能治。之前来看的三名大夫,都说没办法。王钊觉得如果要是有办法的话,那就只可能是在崔桃这了。   崔桃检查了下王判官后颈红肿的情况,“伤没大碍,喝点活血化瘀的汤药,养几日估计就差不多了。至于他神志不清,应该是受惊所致 。”   崔桃打量王钊现在的衣着,看起来像是新换的一套衣裳。她便问王钊,王判官原来的衣裳在哪儿。   “原来的衣裳 ?我们发现他时,王判官就穿着这身衣裳。说来惭愧,我们男人粗心,把人安置在这之后,没想过还需要给他换一身衣裳。王判官家里那边倒是通知过了,但因他是涉案的嫌犯,韩判官吩咐暂不允许任何人探望。”王钊解释道。   韩琦也打量王判官的衣着,看起来确实崭新干净。   这就有些蹊跷了,人在草沟内发现,衣裳却像刚换过一样,未显出什么脏污。好似是人更衣之后,没怎么折腾动过,就干干净净地安置,躺在了草上。   崔桃等王四娘和萍儿回来后,让她们认了一下王判官的衣着。“三天前,你们目击王判官和张素素在一起的时候,王判官的可是穿着这身衣服?”   “这一身是藏蓝色,我记得他当时穿的是青色衣袍,肯定不是这身。”萍儿道。   王四娘附和,再度肯定了萍儿的话。   崔桃又看了王判官的那双皮靴,表面也算干净,没什么脏污。   “人晕倒的附近并无马车和马匹,王判官失踪时所乘的马车至今还没有找到。”王钊继续回禀情况。   崔桃便总结:“张素素死亡当日,有守城门的士兵目击王判官的马车从南薰门离开汴京。次日,王判官被发现晕倒在官道旁的草沟内,后颈红肿,受过击打,更过衣,衣裳鞋子整洁,并无脏污。”   崔桃说完这些之后,让大家想想,怎么会出现这种状况。   “割喉致死会有大量的血液喷溅,更衣会不会是因为原本的衣裳沾血了?”韩综道。   崔桃马上点头,叹韩综这思路没毛病。   韩综得到崔桃赞美之后,不禁偷偷地勾起嘴角,笑了下。   “后颈红肿 ,受惊失智,看起来很像是被人劫持过。可能当时有人劫持王判官和张素素,当着王判官的面儿,割喉杀死了张素素,然后溅了王判官一身血。”王钊推敲道。   “这个推敲也算合理,但有一点让我费解,为何要给王判官更衣,给他清理干净?”看王判官如今穿的这身衣服刚好合身,应该就是他自己的衣裳 。   一些有身份的人出门乘车,常会在车内另备一套衣裳,以备不时之需。看起来王判官换的这一身,应该就是当时他马车里预备的那套。这点在随后询问王判官的家仆时,得到了证实。   目前,跟随王判官的马车一起失踪的还有两名家仆,二人分别叫知天、知地。   没有更多的线索了 ,若想知道更多情况,只等王判官恢复神智,问他那天到底经历了什么。崔桃给王判官施针调理之后,王判官的情绪便平静了许多,不再像之前那样裹着被子很害怕。但他喝过药之后,他就眼皮打架,睡着了。   “这是?”王钊本以为终于等到崔桃回来了,就可以从王判官口中问出点什么,结果现在瞧人居然睡得跟死猪一样,便有几分焦急。   “这种受惊的情况,精神最需要休息,急不得。暂且让他缓一缓,等明日醒来再看。”崔桃也不保证一定能让王判官恢复神智,精神问题一向不好讲,但刚犯病及时调理的话,恢复神智的概率应该会比较大。   崔桃和韩琦终于可以一起品尝王四娘买回的欧老汉家的拨鱼儿了。   这拨鱼儿的做法便如其名,用小勺子舀面糊往沸水里拨,左一下,右一下,一条条地飞进锅里,煮出来的面就是大头小尾巴,状似鱼儿的形状。过了凉水之后,再浇上特调的菜汁,撒上一层葱花芝麻,酸酸辣的,还有点麻,在夏日热得没胃口的时候吃上一碗最合宜。   这吃拨鱼儿却不能叫吃,而是叫吞。吸溜一口,爽口多滋的汤汁和滑溜溜的小面鱼儿不需咀嚼便能吞下去,便都叫吞拨鱼儿。   不过崔桃和韩琦吃的时候,都没听话 ,都嚼了。崔桃觉得食物不咀嚼就咽进肚子里,不利于消化。但这不嚼只吞法子她也试过,发现还是嚼着更有滋味。   听说很多干粗活的早饭的时候最喜欢点这拨鱼儿吃,大家都急着赶工,吸溜两口填饱肚子就能赶紧走了,比较方便,大概这吞拨鱼儿的习惯是这么流传下来的。   别家的不知道,但这欧老汉家的拨鱼儿汤汁特别有滋味,若不咀嚼一下,细细品尝,实在是辜负了美味。   虽只请假一日,但连着乞巧节假日,所以两天下来,韩琦却已有不少积压的政务需要处置。他用完饭之后,就立刻去忙了。   崔桃倒是得闲,揉着肚子,打算散步走走,顺便想一想张素素的案子。   韩综突然从身后出现,叫住了崔桃。   “乞巧节前,你同他回了安平?”   韩综并不知崔桃之前请假所为何事,之后得知韩琦竟然也请假了,便忍不住多想。特意与王四娘熟悉的人打听,便确认二人回了安平。   “怎么了?”崔桃反问。   韩综蹙眉盯着崔桃,犹豫道:“你和他突然一起回安平,是不是……”   “嗯,我们订亲了。”崔桃看出韩综想问什么,便爽快地给了他答案。   “你说什么?”韩综满眼不信地回看崔桃。   “订亲了。”崔桃再强调一遍,更多的话她觉得没必要说,之前都跟韩综明明白白地交代很多次了。遂她只是对韩综摆了摆手,表示道别,人便离开了。   韩综原地愣了良久之后,他微微眯起眼睛,攥紧了拳头。   烛照感觉到自家郎君情绪不对,轻轻唤了一声。   韩综深吸一口气,随即嗤笑一声 ,眼神里淬着冷意。   “装不下去了呢,可怎么办。”   ……   瓦舍,广贤楼。   临窗而坐,便可见那边擂台上女子相扑正打得火热。一方竟揪住了另一方的头发,薅得对方脑皮差点全下来了。   赵宗清见状,连连拍手叫好。因听身侧人安静得若不存在一般,赵宗清挑眉,缓缓转眸看向韩综。   “难得你来一次,怎生还这般扫兴?”   韩综摆弄着的盘子里一块点心,随即揉烂了丢在地上 ,“我果然做不了老实人。”   “不,你做得了。只不过你想要的人,你如今得不到罢了。”赵宗清叹道。   韩综想起崔桃,蹙眉闷声,不再言语,反而是又拿了一块点心,继续揉烂了往地上丢。   赵宗清继续欣赏相扑,几度拍手叫好,还笑着扭头跟韩综感慨,他最喜欢那个几番挨打、被薅头发的钱二娘。   “相距悬殊,宁隐忍受罪,也不愿开口认输,这样的人最招人喜欢了。”   赵宗清顿了下,随即提起崔桃来,跟韩综感慨他眼光可真不错。要说论逆境求生的佼佼者,非她莫属。   韩综冷冷睨一眼赵宗清,没说话。   “王判官的案子查得如何?”   “蹊跷,没头绪。”韩综回道。   赵宗清起身,随即招手示意韩综,跟他一块儿看相扑,此刻正到最精彩的时候,钱二娘要反扑拼命了。   韩综便依言跟赵宗清一起站在窗边,如此可以更近一步欣赏那边的相扑表演。他看了两眼那钱二娘的招式,每一招都狠绝地往对方要害上打,了明明身材不够强壮,力气也比不了对方大,注定是要输的,却还是奋不顾身,拼命地要打倒对方。   “不对劲儿,不过是个普通的比试,今日也没什么特别贵重的彩头,她何至于这样拼命?”   韩综话音刚落,就听见那厢传来女人的尖叫声。那钱二娘居然抠瞎了对手的眼睛,再然后死掐着对方的脖颈不放。   底下瞧比试的百姓本来还在热闹地欢呼,忽见这阵仗都吓懵在原地,接着就有人喊起来杀人了 。   擂台两侧负责相扑比赛的人都慌了,赶紧出了四名壮汉,去控制住钱二娘,却见那跟钱二娘一起厮杀的万三娘人躺在地上已经一动不动了,吓得又叫人请大夫,又叫人赶紧报官。   韩综见状,要去查看情况,被赵宗清一把按住了肩膀。   “这种热闹还是不要凑了,案情明了,开封府只需派一个巡使来查就行,哪用得着你这位判官亲自出马。”   韩综听闻赵宗清此言在理,便跟着他坐了下来,没再动。   窗外面因为突然发生杀人事件,喧闹声不止。   赵宗清却仿若什么都听不到一般,为韩综斟看一杯酒,便举杯敬了他一下。   “喝之前,要问一句,咱们如今可算挚交好友了?”赵宗清眉目含笑,表情说不出的温柔祥和。   “自然算。”韩综随即举起酒杯,便一饮而尽,对赵宗清感慨道,“酒逢知己千杯少,倒后悔未能与君早相识。”   赵宗清高兴地笑起来,“如今相识也不晚,不过说起来,这世上能真正懂仲文心思且还能理解你的人,大概也就只有我了。”   “嗯。”韩综应承,再与赵宗清喝上一杯。   “容我多言一句,其实便是他们二人订亲了,你也不是没有机会。”   赵宗清说到这,便扭头看向擂台那边已经被开封府衙役控制住的钱二娘。   “她一个弱质女流,因不服输,尚且肯舍命一搏呢。”   韩综跟着望向钱二娘,嗤笑一声,“这种搏?蠢到家了。”   “她一个没读过书的粗鲁女子,自然是蠢人做蠢事。”赵宗清叹毕,盯着韩综,“可你不一样。”   “这倒是。”韩综又饮一杯酒进肚,不禁再想起今天崔桃跟他说的话,便心如刀割,一杯接着一杯往嘴里灌酒。   若非贪图太多,何至于到今天的地步……   赵宗清瞧他这愁苦样,无奈笑着陪喝:“这世间情最苦,情也最容易让人失去理智。我是断然不会碰这种东西,自找苦吃。”   “不碰好,潇洒了。”韩综艳羡地感慨一声。   赵宗清拍了拍韩综的肩膀,让他尽兴喝,今天晚上他会陪他到底。   ……   崔桃一早就给昨晚瓦舍相扑案的被害者万三娘验尸。   这案子情况明了,典型的激情杀人 。在场有众多目击证人 ,都看到钱二娘在擂台上前后抠瞎了万三娘的眼睛,还把人给掐死了。   钱二娘对自己杀人的行为供认不讳,所以这案子也没什么疑点。   这验尸是进一步确定万三娘的死因确系为案情所述。崔桃把验尸结果写好之后,就交了上去,便去查看王判官的精神状况。   崔桃到的时候,王判官还没醒。崔桃便叫人搬来一小香炉,在屋内点了安神香。   静候了片刻后,崔桃就试着小声叫王判官,终于把人叫醒了,睁开了眼。   王判官眼睛迷糊地动了动,迷茫不解地观察四周的环境,随即在看到崔桃时,他激动起来。   “杀人了,杀人了!素素她死了,被人杀死了!”   崔桃听他吐字还算清楚,而且这次说话句子比较合理连贯了,估摸着他已经恢复了神智。   崔桃让王判官别急,先缓一缓不要说话,听她讲一下开封府这边现在所知的情况,他再慢慢捋一下。与此同时,崔桃也命人去通知韩琦、王钊他们。   等人到齐了,王判官也差不多冷静下来,理清楚自己要说的话了。   “那天我跟素素去铺子里取完花钗冠,就坐车打算折返回素素的居所。在路过枣子巷的时候,忽然有孩子的哭声,车停了。却见一女子蒙着面来劫车,不仅打晕了我的家仆,还用刀逼我们下车。她挟持住了素素,我以为她劫财,便要将花钗冠和随身携带的钱财给他。她却不许我乱动,要我站在素素面前,就割了素素的喉……”   “好多血都喷在我脸上和身上。我当时就吓晕了过去。等我再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在车上,马车并没有行驶。   我就爬下车,见到我的两名家仆知天、知地就躺在地上。我发现我在一条官道上,就喊叫着要呼救,忽然后颈一疼,就再没知觉了。”   王判官告知崔桃,再然后他醒来,就是现在这光景了。   “那你昨日发疯的事儿不记得了?”崔桃问。   王判官惊讶:“我昨日发疯了?”   这句看得出他的茫然,说的是真话,可是之前在描述的过程中,崔桃觉得王判官的表情有不自然的时候,似乎有撒谎的嫌疑 。   从王判官那里出来后,崔桃问韩综和韩琦对于王判官的供词有何看法。   “有隐瞒。”   “我也觉得。”韩综附和。   “看他受惊之状,的确是被吓得不轻,他也确实没必要杀张素素。可是到底是什么缘故令他有所隐瞒,并且还给他洗干净了身上的血,换了身干净的衣裳。”   韩综也表示不明白,“太令人费解了。”   崔桃:“凶手杀张素素的行为也很奇怪,为何要当着王判官的面儿,二话不说就把张素素杀了?” 第94章   崔桃来寻张稳婆的时候, 正好看见孙牢头带着狱卒押着钱二娘从张稳婆的房间里出来。   孙牢头一见崔桃就笑着打招呼,瞧见如今的崔娘子越发光彩照人,英姿不凡 ,心中禁不住再度唏嘘感慨。人家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到崔娘子这则是‘囚别三日, 脱胎换骨’, 以至于让他这个做牢头的每次见她都有恍如隔世之感。当初谁能想到在女牢里那么个病弱得要死、人人都瞧不起的女子, 会有今天这般地位, 在开封府如此受人敬重?   崔桃笑着跟孙牢头打了招呼之后,顺带瞅了一眼被狱卒押送的钱二娘。本来是好奇这在相扑比试中,突然发疯抠人家眼睛将人掐死的凶手是何等模样,但当她看了钱二娘的相貌之后, 却愣住了, 颇觉得其眉眼有几分眼熟。   “我们以前可曾见过?”崔桃问钱二娘 。   钱二娘低垂着脑袋, 听到崔桃的话之后, 缓缓地抬起头。在和崔桃四目相对了一下后, 她随即摇了下头,就把头继续低了下去。   “难道崔娘子认识她?”孙牢头忙赔笑着问。   崔桃摆摆手, 示意孙牢头可以先把人带走了。她蹙眉走了两步之后,忽然想起什么, 转身叫住他们。   孙牢头等人被吓了一跳,疑惑地看向急急走来的崔桃。   崔桃令钱二娘再把头抬起来,打量其五官之后,叫来韩综、李远二人都来看。   “可觉得眼熟?”崔桃问他们的时候, 俩人还没反应过来 ,崔桃转而问钱二娘是否有姊妹住在枣子巷。   韩综和李远这才反应过来,再度打量钱二娘。   “怪不得觉得眼熟, 细看又觉得不认识。张素素案的那个报案人钱娘子,长得好像跟她有几分相像?而且都姓钱,你们可有亲戚关系?”李远随即质问钱二娘。   钱二娘听到李远的质问,怔了下,摇了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李远嗤笑一声。   瞧她这表情,再听这回答,肯定是有问题了。李远欲立刻前往枣子巷,将张素素案的报案人钱娘子带回。   崔桃再度打量一眼钱二娘,预感这案子不太妙,决定跟李远一起过去。   韩综则留下来负责审问钱二娘,并将王判官带来认人。据王判官供述,是一名女子将他劫持,并杀害了张素素,那就看一看这名女子是否是钱二娘。   王判官仍然有些精神不济,下床走路的时候还有些腿软 ,要人搀扶着来到公堂。当他看见钱二娘的那一刻,整个人立刻激动起来。   “是她,就是她劫车,杀了素素!”王判官指着钱二娘吼道。   韩综问钱二娘有何话讲。   钱二娘跪在地上磕下一响头,“奴家认罪。”   这罪认得干脆利落,倒叫本来还打算蓄势待发,准备好生审问一番的韩综,瞬间不知说什么好了。   公堂内待命的衙役们见状,也是唏嘘不已。倒是也不怀疑,毕竟这钱二娘本就是个狠人,昨晚上都敢当众抠眼杀人,如今她再多杀一个,好像也不稀奇?是她能干出来的事儿。   崔桃和李远抵达枣子巷的时候,钱娘子正坐在桌边,抱着儿子喂饭。   钱娘子忽见崔桃等人来了,忙让孩子自己坐在凳子上,她则起身过来见礼。   崔桃瞧钱娘子儿子眼睛红肿,精神似乎有些不济,便问钱娘子:“他怎么了?”   “不知怎么回事儿,突然失声了,说不出话来。请了大夫说,孩子是受惊吓着了才这样。因说不出话来 ,他这两天一直在哭,这好容易才把他哄好了些,肯吃两口饭。”钱娘子忧心地回头望儿子一眼,叹了口气。   崔桃再打量那孩子一眼。   这孩子的大名叫陶星辰,今年八岁,据邻居们供述,平时很活泼贪玩,现在瞧她倒像是打蔫了的茄子。   钱娘子的丈夫叫陶福,在一家卖皮货的铺子做工,时常要跟着掌柜去边境榷场买皮子,然后运回汴京售卖,这段时间他丈夫刚好出远门没在家。基本上一年中大概有半年的时间,都是她们娘俩自己过。   “你可有姊妹做相扑活计?”李远问钱娘子。   钱娘子怔了下,垂下眼眸,“我二妹,就在瓦子那干活。”   “她昨天在相扑比试的时候杀人了,你可知道?”   “听说了。”钱娘子喉咙微动,蹙紧眉头,紧张地咽一口唾沫。   崔桃这时则拿着随身携带的鸡豆糕哄着陶星辰,好让他伸出手来,让她可以为他把脉。   钱娘子见状,忙唤陶星辰过来 ,小男孩本打算伸出的手臂立刻缩回,跑到钱娘子身后躲着。   “你怎么能随便要贵人的东西。”钱娘子按住陶星辰的肩膀,把孩子护在自己的身后侧。   李远纳闷地打量钱娘子的举动,“我们崔娘子可会医术,你孩子失语不能言了,你就不着急?令崔娘子看看,许就能治愈了,你怎生还躲着不让?可是这其中有什么猫腻?”   “能有什么猫腻,我是怕这孩子突然闹起来,吓着诸位贵人。”钱娘子解释道,“别瞧他这会儿安静乖巧了,发起狂来可吓人了,瞧瞧我这脖子,便就是被他给抓伤了 。”   钱娘子微微侧首,便露出了脖颈底部的新鲜抓伤。   崔桃:“你刚说你知道自己姊妹在瓦子杀人了,作为长姐,你这反应是不是过于平淡了?”   “她从小性子就怪,犯病耍起狠劲儿来,我们兄弟姊妹都不敢惹她。”   钱娘子悠长地叹了口气,神色看似平淡,但眼眶却渐渐红了。   “其实家门口出案子后,我就怀疑过是不是她干的。那天二姐来我这刚走不久,案子就发生了 。但我不敢想,诸位官人来调查的时候,我也没敢讲她来过的事,到底是自家亲姊妹,我不想把她想那么坏。可听说的她在瓦子杀人之后,我就提心吊胆起来,一直担心,反倒刚才李衙役问出来,我悬着的心反而踏实了。”   李远要钱娘子带着孩子去衙门走一趟,配合调查。   出来的时候,崔桃见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挂着钱娘子在案发那日所穿的衣裳。   “我记得那日我问你口供的时候,你穿的就是这身衣裳。”崔桃指着那衣裳道。   钱娘子愣了下,应承道:“崔娘子好记性。”   “那天新换的?”崔桃再问。   钱娘子眼珠儿动了动,支吾地应承一声。   到了开封府,钱娘子要上堂与钱二娘对峙。崔桃就把陶星辰留了下来,为他诊脉。脉象显示身体情况正常,没什么大碍。   崔桃问陶星辰可觉得那里不舒服,又问他是从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失声说不出来了。   陶星辰比划了两下,见崔桃平静地看着他,似乎根本没明白他的意思,便有些着急了,眼泪随之落了下来,手拍着桌子急得要发狂 。   李远见状,就想起钱娘子说过这孩子发狂时会抓伤人的情况,忙要护着崔桃。   崔桃抬手示意李远不用,对陶星辰道:“你是说你三天前睡觉醒来,就发现自己出不得声音了?”   陶星辰忙点头。   “你只是做了个噩梦罢了,怎生会怕得失声了?”崔桃再问。   陶星辰满脸不解地望着崔桃。   “怎么,你娘没跟你说,你只是做了个噩梦?”   陶星辰微微晃了晃头,又突然点头,且连点了数次头。   “这是?”李远有些疑惑。   “案发那日,我听说这孩子是第一个目击者,便想去安抚他,被钱娘子拦下了,她告诉我孩子怕生,而且已经睡着了。我当时隔窗瞧他,也确实在屋里睡了。钱娘子跟我说,等孩子醒了,她就安慰说他之前所见的都是在做噩梦。我想这招多半能安慰到孩子,便没再多问。”崔桃跟李远解释道。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Ο_Μ   李远:“不对啊,既然用这招安慰孩子的话,何至于令孩子吓得失声?”   “刚不是说了?睡醒了就没声了。或许孩子在睡觉前就已经受惊过度,失声了。”崔桃只是找所有可能的解释,先行进行假设解释。   “可真吓成那样,还能睡着?若说吓晕过去了,再醒来失声,倒解释得通。”李远怎么想都觉得奇怪。   崔桃赞同,也觉得如此。   吓到失声的情况,属极少数。如果受惊到这种程度的话,孩子会非常敏感,都不必具体提到案子,只要跟那一日相关的,构成他联想到那日所见情形,应该都会引发他的惊惶害怕。可刚刚她问陶星辰那日情况的时候,陶星辰是有恐惧,但恐惧反应却没那么剧烈。   再有当她提到做噩梦的时候,孩子起初是不明白的,后来听到崔桃讲‘你娘没跟你说’,他从摇头否认之后,立刻纠正为深点头承认。   这举动看起来,很像是被人提前教唆过。   崔桃总结了这案子诡异的地方:   张素素死亡当日,钱娘子更换过新衣,她的孩子陶星辰突然失声了。钱娘子的妹妹钱二娘,在相扑比试当众杀人,现如今又爽快地认下了杀害张素素的罪名。   她当着王判官的面杀害张素素,溅了王判官满脸血之后,又劫持王判官出城,给王判官清理更衣,将他丢在官道边草沟里。草沟在官道旁非常显眼,怕是有意让路人发现他。而王判官的马车和两名仆从,却不知所踪。   随后,韩综那边传来堂审新情况,王判官又指认钱娘子是杀人凶手,但不确定到底是钱娘子还是钱二娘杀了张素素。   看来王判官确实吓得精神不济,有些分不清长相有几分相似的钱氏姊妹谁是谁了。   再接下来,韩综的审问没有更深一步的进展 。崔桃便去找了韩琦,请他先分析看看。   韩琦正埋首在众多公文之中 ,却能一心二用,听完崔桃的阐述之后,他方放下笔。韩琦起身给崔桃倒了一杯茶,然后在崔桃对面坐了下来。   “这案子如今之所以看起来诡谲怪异,因缺了一样重要的东西。”   韩琦的话,立刻吸引了崔桃的目光。   “动机。”   崔桃附和点头,“对,缺少合理的杀人动机解释这一切。劫财不至于杀人,便是觉得对方人多,有威胁,也不该是选择将比较弱势的女方先杀死。而且,稍微有点脑子的凶手,都不至于在家门口或亲戚的家门口杀人犯案。”   没有合理的杀人动机,让这案子看起来所有的行为都那么割裂,难以逻辑通顺地进行关联在一起。失踪的马车和两名家仆还不知去向,案件的被害者、行凶者以及目击者,都非常诡异,各有保留,似乎都没有全部实话实说 。   片刻后,韩综就将他审问得来的结果报给了韩琦。钱二娘只认罪,不多说。钱娘子掉了几滴眼泪后,就一直沉默 。王判官除了指认钱二娘或钱娘子是杀害张素素的凶手外,再无更多新的证词。   “既已认罪,这种不肯招供行凶细节的行为便是藐视公堂,我是不是可以出马了?”崔桃掏出她的银针包,看向韩琦。   韩琦眨了下眼睛 ,便算允了崔桃的请求。   韩综的目光在二人身上徘徊后,便垂下眼眸。   崔桃随即拿着银针包飞快地去了 。   韩综便也要转身跟着去,突然被韩琦叫住。   “有话问你 。”   韩琦倒了一杯茶,放在对面。   韩综见状,折返回来,在放茶杯的桌边坐了下来。   韩琦食指敲击了两下桌面,吸引了韩综的目光后,突然翘起那根食指,指侧上头的黑痣便随之显眼起来。   “当初何故刺痣?”韩琦问韩综。   韩综盯着韩琦那根手指两眼后,突然笑了一声,“少时顽皮,艳羡你罢了。怎么,稚圭兄如今做了我的上级 ,便想要趁机追责?仰慕你,学你刺了一颗痣在手指上,不算犯法吧?”   “真仰慕?我竟丝毫不知。”韩琦也笑了一声,但盯着韩综的眼神却有几分疏离,审视意味十足。   “不然呢?”韩综怅惘感慨道 ,“你那时早已是人人称赞的高才少年,自是看不见我们这些不如你的子弟。”   看得到的。   韩琦回看一眼韩综,只在心里回答了韩综的话。他嘴角依旧保留着淡笑,示意韩综可以继续去审案了。   韩综起身之后,想起什么,转身对韩琦道:“听说你们订亲了,还没恭喜你们,恭喜!”   “多谢。”韩琦温言应承 。   韩综随即大迈步飞快地离开。   半晌之后,韩琦将处理好的公文叠放好,才问起张昌随州那边的调查进展。   张昌马上道:“三泰胭脂铺是苏员外的产业,这位苏员外是随州本地人,在随州颇有名望,其有三女分别嫁给了随州知州,房州指挥军事和富商杨鹏程,他并无儿子,还查得这位苏员外与刑部林尚书来往密切 。”   “姓苏。”   韩琦微蹙眉,便令张昌去知会王钊,再选几名身手好的去随州支援,最好不要从开封府内选人,从各军巡铺里找高手,以其它借口派遣过去。   ……   韩综抵达刑审室的时候,崔桃已经收了银针,钱二娘满头是汗地乖乖供述了她行凶的经过。   三天前,钱二娘去长姐家探望之后,出门瞧见有个马车驶来,刚巧马车前头的帘子被风吹开了,见车内一年轻女子正捧着一个银制珍珠镶嵌的花钗冠灿烂笑着,她便心生嫉妒去拦车。这会儿陶星辰跑出来要送她,她嫌孩子碍事儿,就把陶星辰推搡到一边,引发了孩子的哭声。   再然后她就踹倒了知天、知地两名家仆,用刀逼张素素和王判官二人下车。刀抵在张素素的脖颈,威胁王判官交出财物,偏这时候张素素拿话语激她,跟她说他们是衙门的人,她面前的男人就是开封府的王判官。   “我平生最讨厌别人威胁我,威胁我的人都得死。万三娘也是,本来她不会死的,非骂我是弱鸡、不中用,那我就要中用一次给她看看。”钱二娘说到这里的时候,嘴角扬起一抹古怪的笑,然后红着眼眶,一边掉眼泪一边对崔桃喊,她们都该死。   “如此倒是能解释得通了。”韩综叹道。   崔桃令钱二娘再讲一遍她杀万三娘的经过。   钱二娘依言复述,期间崔桃就提问她在擂台靠近哪个方向扑到万三娘,抠其眼睛的时所呈姿势如何,钱二娘都一一答了。   韩综也是目击者,清楚钱二娘的供述都属实。当时在场还有那么多看客作为证人,大家的证供也都能作证钱二娘的供述属实。   “杀张素素并且劫持王判官马车离京的经过,也再讲一遍。”崔桃又道。   “我因嫉妒她手拿着花钗冠,就把人逼下车,当着王判官的面杀了她——”   崔桃打断:“你们当时在马车什么方向,前后左右哪里?距离有多远?你又是站在什么位置,将张素素割喉?”   “在她身侧,她正对着王判官,我在侧面。当时在马车以东,至少有一丈远。”   “那你杀完人之后,身上可沾血了?”   “沾了,袖子上都是血。”   崔桃点点头,让钱二娘继续交代。   “我打晕了王判官后,就把他和两名早被我打晕的随从都拖进车里 ,便驾车出城了。后来我把马车停在官道旁,正琢磨该怎么处置马车的时候,看见王判官从车里爬了出来要呼救,就又给了他一下子。瞧他一身血,我就给洗了洗,换了扯上的衣裳,就把他仍在路边的草沟里。毕竟他可是开封府的判官,杀了他,官府肯定会对案子紧追不舍,所以我便留了他一条命。”   钱二娘说到这里的时候,表情异于常人,显出几分精神不正常之态。接下来,她就交代了马车和两名家仆的去向,她将车驾到没人的地方,都给烧了。   “你当时驾车从南薰门离开?”崔桃问。   钱二娘应承。   “你长姐根本不晓得你杀人的情况?”崔桃再问。   钱二娘点头。   “你那天穿的衣裳呢?”   “第二天就烧了。”   “但是所着的上衣颜色?”   “灰白。”   相扑女子的衣着以行动方便为主要,头上只简单围着一个发巾,乍瞧像穿男装,倒是不显眼。假设钱二娘当时驱车从城门驶过的时候,穿着如此,再低着头 ,确实不容易引起守城的士兵的特别注意。   但如果她着浅色衣裳,袖子上明显沾血,一定会引起官兵的注意。即便是守城官兵大意了,从枣子巷前往南薰门这一路,街两侧的摊贩不可能一个人都没注意到。而在案发之后,李远从枣子巷到南薰门这一路,都盘问遍了,却没有摊贩有特别的印象。   崔桃觉得钱二娘的袖子上很可能没沾血,张素素案她在替人顶罪。她所说的杀人经过,在细节上跟现场情况吻合,很可能是她当时目击了整个杀人经过。   刚才在询问她杀人时所站位置,袖子是否沾血的时候,她只能顺势回答沾血了。因为她很清楚,如果她说没沾,会更加引起怀疑。   钱娘子在那日刚更换了衣裳,嫌疑非常大。   钱娘子在张素素身亡不久之后,就立刻报案,配合了开封府的调查。所以当时驱车离城的人,肯定不是她,应该就是钱二娘。姐妹俩协同作案,但王判官却说杀人凶手只有一名。要么是作案时,确实是一个人,王判官受惊过度,以至于分辨不清姐妹俩是谁。要么王判官在这点上也有撒谎隐瞒。   崔桃觉得钱二娘是有点性格偏执,但她还不到疯的地步,因为真疯的人,是不可能在供述的时候如此有条理的。   崔桃让人重查了钱娘子的户籍档案,又跟她的邻居们打听了,这陶星辰确系为钱娘子亲生。   “你怀疑她使了什么招数,让她儿子不能说话?”韩综问崔桃。   崔桃点头,“陶星辰外表无伤。我查过他的身体,没有中毒。那就还有一种方法,以银针破其喉喑。伤口小,三天就看不见了。”   “为何要这么做?姐妹俩在家门口冒险杀人,还要牺牲自己的孩子做哑巴,就为图那点钱财?”   崔桃摇头,“如果只看姊妹俩犯案的话,我怎么想都觉得解释不通。但如果跳脱出来想,是有人威胁她们姊妹如此犯案?一切似乎就说得通了。”   “照钱二娘的说法,她在杀害张素素之后,已经得了钱财和花钗冠,该躲起来避风头或是拿钱享受,却又跑去继续相扑比试,挨打受罪,还当众杀了人作甚?这说不过去。   姊妹俩,一个在家门口杀人,一个当众杀人。杀人方式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非常招摇。   钱二娘想承担下所有,保她大姐,大概是因为她大姐成家有了孩子,她只是孤家寡人一个,死了也就死了。钱娘子弄哑了儿子的嗓子 ,也该是为了自保,因为孩子说话很容易说漏嘴。”   韩综眉头皱狠了,“你这个推敲,倒确实能把不合理的地方解释通,可是会是什么人要做这种事?他又是拿什么办法,威胁俩姊妹这样杀人?”   “这种折腾人的手段,不禁让我想起了地臧阁。威胁,精神控制,是他们惯用的伎俩。当初我乖乖认罪,不正是他们的手笔么?”崔桃叹道。   韩综听崔桃提起她认罪的过往,心里头抽搐了一下,“这么说,地臧阁还有余孽——”   “却也未必,那不还有个天机阁?我想过了,这么多年,地臧阁一直存在着,没怎么受天机阁打压,只是表面上像是争斗而已,说不定这俩家的关系,没江湖传的那么恶劣。” 第95章   有了基本思路之后, 再审问钱娘子和钱二娘就不难了。   崔桃掐中了钱娘子的命脉——陶星辰,几种审讯的招式用下来,钱娘子要么说漏嘴, 要么扛不住刑罚, 便最终选择老实交代了。   这钱娘子老实招供之后, 钱二娘便也没必要继续瞒着, 也就跟着乖乖招供了。   二人的情况正如崔桃之前猜测的那般,她们都跟天机阁的有渊源。当年因为家里穷, 姐妹里就误打误撞加入天机阁做了细作。从十七八岁开始为天机阁卖命, 四年后她们攒够了还债的钱,便退隐了,多年不曾跟天机阁有过联络。   七天前, 忽然有一名红衣女子找上门来, 自称是天机阁的护法, 要她们执行任务。天机阁手段如何, 她们姊妹非常清楚, 她们只想过好当下的日子, 不想再掺和进危险的事情里。但那名红衣女子却当着钱娘子的面儿, 在陶星辰身上中了蛊毒。   “她说那蛊毒一般人查不出来, 只她有解药。若不及时服用解药,蛊虫会在半月的时间内, 一点点地吃干净内脏,慢慢地把人折磨致死。星辰是我唯一的骨肉,我怎能忍心让他受这份儿罪?   她还告诉我, 必须按照她的吩咐去杀,然后劫车出城。至于这以外的事,她却不管。她说若我们姊妹杀人干净利索, 伪装得够好,能够逃脱开封府的追捕,不仅可以继续安生过日子,天机阁从此不会再打扰我们,还会给我们一大笔钱财,保证我们几辈子都衣食无忧。”   钱娘子为了儿子,本就连命都可以不要,如今她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拼了命地赌一回。   红衣女子告诉钱娘子,她近两日会安排王判官的马车从她家前的枣子巷路过。具体时间还不确定,只让钱娘子提早准备,她的人随时可能会通知她动手。   在等候期间,钱娘子和钱二娘再三琢磨了她们的杀人计划,尽求速度快,干净利索,并且能隐藏好她们作案的痕迹。   事发这日,钱娘子提前一个时辰得到了消息,传消息的人是一名长相普通男子,告诉她们王判官马车的特点,大概在什么时候会路过。   钱二娘一直悄悄住在钱娘子家里,为了等候行动。   姊妹俩等王判官的马车从她门前驶过时,就按计划拦车,当着王判官的面,将张素素杀死,然后钱娘子就换了干净衣服,烧了血衣。钱二娘则负责驱车,将晕厥的王判官和两名随从带离出城。   钱娘子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提早就打算好,假装自己是报案人。   整个计划总得来说进行得很顺利,只是在她们姊妹拦车预备杀人的时候,睡醒的陶星辰跑了出来,目击了一切。钱娘子不得不在迅速杀完人后,赶紧将儿子弄晕,因为之后她马上就要按计划去开封府报案。   等官差来了,钱娘子就扯谎说孩子最先发现的受害者,因太过受惊,哭累了,然后就被她哄睡着了。   之后她虽然再三教导安抚了自己的儿子,因担心开封府频繁来调查,陶星辰会被开封府那些老练办案的衙差问出什么破绽来,所以就干脆用了她以前在天机阁所学的银针之术,暂且毁了陶星辰的喉音,保证他不会乱说话。这喉音却不是永久毁坏的,随着孩子的长大会渐渐恢复。   接下来,便是钱二娘的供述。   钱二娘驾车带着王判官等人出城之后,便按照跟红衣女子约定好的地点停车,因见王判官突然从车上爬了出来,就将他打晕塞了回去。再然后她就把人撂在那里了,没有再管。   至于清洗王判官身上的血迹,给他更衣等等,都是她为了保护长姐钱娘子和外甥陶星辰,胡乱认下了。   “我们早就商量过了,如果我们中有一人暴露,就尽量一人担下所有罪名,剩下的那个人就负责照料好星辰。”   “那你为何要当众杀万三娘 ,这也是红衣女子给你的任务?”崔桃问。   钱二娘摇头,想起那晚的事儿她便十分懊恼后悔。   “我也不知道为何,那晚跟万三娘比试的时候,听她骂我那些话,我就特别愤怒,满心只想弄死她。看她瞪我,我就想抠她的眼睛。”   “你大姐说你性子向来怪异。”崔桃道。   钱娘子忙哭着摇头,解释道:“这话是当时不得已才说的,因为她暴露了,我不得不按照之前的约定,先保住自己,好活命下来养育好星辰。在外人看来,她性子是有一点怪,可我一点都不觉她怪,二姐最是重情义之人,我这辈子欠她的都还不完。”   崔桃点头,并不怀疑钱娘子的话。钱二娘肯一人顶下所有的罪,已经用行动证实了钱娘子所言属实。   “照理说,你们姊妹一起行动杀了人,还计划好要逃脱官府的追捕。这之后你便是遇到再愤怒的事情,也该在这种紧要的时候隐忍才对。”   崔桃转而继续问钱二娘,为何当时就不能理智一些,非要在相扑的比试的时候冲动杀死万三娘。   “相扑在比试的过程中被对手辱骂,应该也不是第一次了吧?”   “确实不是第一次。”钱二娘万般后悔地流泪,“我是该忍着,我怎么就没忍下来,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愤怒。”   崔桃察觉到这里有问题,便问钱二娘:“你在比试前可吃了或喝了什么东西之后,感觉身体有异样?”   钱二娘仔细回想后,忙跟崔桃道:“比试前我喝了一杯茶,是桌上备好该给我的茶。当时觉得拿茶的滋味跟以前有点不一样,我还想着怎么换了新茶叶。后来再比试的时候,我便觉得浑身燥热,有一股子火气憋闷着想发出去。万三娘越打我,越骂我,我就越愤怒,恨不得他去死。不过,她狠劲儿抓我的时候,我虽觉得痛,却没有以前挨打的时候那么痛……”   钱二娘这才恍然意识到 ,莫非自己被下药了?   崔桃招来当时赶赴现场勘察的李才等衙役,又看了当时现场的情况的案卷记录,没有关于茶碗的描述。   “当时场面非常混乱,衙役们勘察的时候,桌上已经没有茶碗了,若有一定会记录下来。”李才跟崔桃解释道。   再问相扑比试的日常习惯,选手在上场比试之后,桌上还是会留着茶碗,等比试完毕之后,继续供二人饮用。因比试过程中,双方难免会使力嘶吼,所以下了擂台基本上都需要凉茶润喉。这凉茶里都是在茶叶里加入胖大海、金银花等物煎煮而出,方子始终没变,茶叶也不曾换过。   钱二娘说茶水的味道变了,极大的可能是她的那碗茶中掺了别的东西,但当时场面混乱,怕是难以确定是谁在里面投药。   因茶碗被收走,无凭无据,推断再合理也只是推断,只要证据不坐实,就存在着其它可能性的解释。由此可见下药者非常谨慎,懂得抹除干净自己作案的痕迹。   “这会不会也是天机阁的那名红衣女子所为?”韩综顿了下,跟崔桃表示,他怀疑这位天机阁的红衣女子就是当初在清福寺时,苏玉婉身边的那名侍从‘红衣’。这人的衣着便如其名,一贯爱穿红衣。   “你了解此人多少?”崔桃选起一根最细的毛笔,在宣纸上画起人像来。其实她早有这样的怀疑,不过刚听钱氏姊妹招供,还没来得及画出红衣的画像。   “不大了解,只知她和燕子都一直跟在苏玉婉的身边,为苏玉婉的得力属下。她每次见我,唠家常居多,有关于地臧阁的事情鲜少提及。我了解最多的也就是如意苑的事,还是因为你。”   韩综解释到这里,缓缓地抬眸看着崔桃。   崔桃还在俯首认真作画,倒是没察觉韩综的目光。   韩综盯着崔桃的额头出神片刻,在崔桃抬头前及时收回了目光。   崔桃将红衣的画像拿给钱氏姊妹辨认,二人一致指认此人便是唆使她们杀人的红衣女子。   “这红衣原本在地臧阁跟着苏玉婉,苏玉婉被杀,她竟还能跑回天机阁做护法,倒是不简单。不过,她不去对付那名真正杀害苏玉婉的凶手,反而针对起开封府。”   崔桃露出一脸疑惑状之后 ,嗤笑一声。   “奇怪,有意思。”   韩综见崔桃此状,恍然觉得陌生,有一瞬间甚至觉得这根本就不是他曾经认识的崔桃。但又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告诉他,眼前人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崔七娘,只是脱胎换骨,性子变了,但魂始终未变。他还是能从她一些细微的表情习惯,一些眼神举止风情中,能感受到到曾经崔桃的影子。   崔桃总是跟他强调,他在乎喜欢的是以前的她,而不是现在的她。其实不是的,只要是她,什么样的她,他都心悦,只是她不肯再给他机会罢了。   “令画师多绘几张,重金悬赏通缉。”   崔桃把画像交给李才,让他传话给军巡铺,也顺便把画像拿给街道司,让冯大友他们在巡街的时候也多留心,顺便跟摊贩讲一讲,让他们也留意。。   “红衣把盯王判官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了,她提前许多日就告知钱氏姊妹准备好,料准了定会有一日能安排王判官走枣子巷。”   崔桃便问王判官那日乘车走枣子巷是谁的决定 ,王判官茫然摇头表示不知道,是驾车的小厮走得那条路,他也没多问。   再接下来,崔桃又询问了一遍王判官整个遭遇的经过。   王判官依旧声称,他在被钱二娘打晕之后,再醒来人就在开封府了。这期间有一天不知所踪和一天昏迷发疯的情况,他都不记得了。   崔桃注意到王判官在交代这段经过的时候,说话的音调有变化,声音不自觉地提高,速度节奏也与平时不同,略显快些,而且他总是强调自己受惊吓多恐慌害怕,并在整个交代的过程中,频繁地用手摸脸。若说他因回忆不堪的过去,害怕惊恐所致,那他应该在讲述张素素被割喉身亡那段更为害怕才对,但是王判官反而在讲述这段的时候音调比较正常,手也并没有摸过脸。   “我已经解释过一遍又一遍了,你们难道不信我?我明明是受害者,我当时真晕了,要怎么去解释我不知道事情!?我不知道那些天机阁混账,为什么要洗掉我身上的血。我也想问问,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唆使姊妹杀害我未过门的妻子?素素她可是怀了我的骨肉啊!他们这是一尸两命!他们丧尽天良!”王判官痛心疾首地呼喊,鼻涕眼泪横流,然后就用双手捂着脸痛哭出声。   但过分强调负面情绪,这也是撒谎的特征之一。   崔桃心中疑窦丛生 ,面上则象征性地关切王判官了几句 ,跟他解释自己刚才那般质问她的缘故。   “查案难免要确定各方面的细节,特别此案涉及天机阁、地臧阁。并且我们还不知道,红衣唆使钱氏姊妹杀张素素、劫持你的目的。做太多不清楚的情况,我们必须更加谨慎些处置才行。才刚我的提问若有冒犯之处,还望王判官见谅。”   屋内其他人也都纷纷安慰王判官,本来才刚崔娘子连番质问王判官的时候,他们也觉得略有些过分了。但听崔娘子的解释却也不无道理,这两个江湖组织都诡谲狡猾,确实应当谨慎为上。   韩综拍着王判官的肩膀,安慰他两句,也希望他能理解和体谅。   王判官点点头,哑着嗓子表示他都明白,但他真的不记得被打晕后发生了什么事。   随后不久,王判官的家人便接走了他。   ……   傍晚的时候,崔桃同韩琦一起去了东角楼街巷的徐家瓠羹店,一起品尝店里的瓠羹。   这‘瓠’便是一种能吃的葫芦,口感肥嫩甘甜。不能吃的葫芦则称为‘匏’,味道是坚硬苦涩的,实在不宜食用,只能晒干了用来做瓢。   瓠羹有很多不同的做法,一种是把嫩瓠削皮去瓤,切片油炸之后,添汤后,小火清炖片刻,勾芡出锅。吃起来有种似煎肉的劲道口感,却没有肉的油腻;另一种则是和羊肉同炖成羹,大块的羊骨熬白汤做底,加嫩瓠和羊腿肉同炖,喷香喷香的,在老远的街口就能闻到香味儿。   所有客人来徐家瓠羹店,要一碗有羊肉的瓠羹,就会送一份儿饶骨头。这饶骨头就是做瓠羹的下脚料,上头没什么肉,可偏偏啃起来最有滋味。   韩琦特意要了一间雅间用饭,便于听崔桃讲案情。崔桃吸溜完了一碗瓠羹,又啃了骨头 ,吃了两样小菜和一个葱油烧饼,肚子吃饱饱的了,身上却也出了一层汗。   这时候天色已经黑了 ,她往窗边一站,感受凉快的夜风,别提多爽快了。   韩琦用饭的速度比崔桃慢了些,片刻后才放下筷子,问崔桃:“王判官有所隐瞒?”   “嗯,只是现在无凭无据说不得罢了。”崔桃对韩琦道,“必须弄清楚,红衣教唆钱氏姊妹杀张素素、劫持王判官的目的。”   “画像通缉她,是为惊蛇出洞?”韩琦再问 。   崔桃点了点头,“她把案子做到开封府判官的头上,不管她的目的还有什么,却肯定有对开封府的挑衅。那我们便不能孬,自该反击。不过钱二娘在相扑比试时被下药这事儿,我觉得不太像是红衣干的,有些说不通。除非她真疯了,没什么目的,就是要胡乱做事。”   韩琦赞同崔桃的推断。   “太乱了,一团乱麻的感觉。”   红衣早就盯上了王判官,这点确定无疑,却不知她为何一定要让钱娘子当着王判官的面去杀张素素。如果她的目的是王判官,张素素于王判官而言是个颇为有用处的人,选择不杀人而是拿人要挟不行么?张素素还怀着孩子,红衣跟她有多大的深仇大恨,要那么对她?   这里头说不定有什么缘故,张素素身亡前的日常活动还要再细致排查一遍。   崔桃思量之际 ,感觉有柔软光滑的东西按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她抬眸去看,这才发现韩琦正拿丝帕给她擦汗。   “这天太热了。”   女孩子在喜欢的男人跟前出汗,好像不那么优雅。   崔桃其实吹了会儿夜风,已经觉得有点凉意了,但韩琦给她擦汗的举动,让她尴尬脸热,边找借口解释边用手扇了扇。   但崔桃扇了没两下,就感觉有阵阵连续的风吹来,韩琦竟用扇子在给她扇风。   崔桃抿起嘴角,转过身去背对着韩琦。   “往日一向活泼,今日怎倒害羞了?”韩琦奇怪,凑上前问崔桃。   崔桃再扭身背对着他,赶紧用自己的帕子擦干净额头上的汗。   “怎么?”韩琦再度凑过来。   “没怎么。”   崔桃又往边侧躲,结果靠在了墙角,她想顺着另一边墙继续溜。韩琦的手却按在了墙上,以手臂挡住了崔桃的去路。身高上的悬殊,令韩琦这姿势自然呈现出势压之态。不过韩琦便是摆出这种看似霸道的动作,却也不霸道,表情温和斯文,目光也是温柔内敛的。   “躲我作甚?”韩琦修长的手指点了一下崔桃的额头,“出汗罢了,众皆如此,难不成还怕我因此缘故休了你?”   崔桃的心思完全被韩琦窥探到了,反而更不好意思。本来自己怎么脏乱差也不怕的,但在喜欢的人面前就是禁不住想维持美好的样子。   不过听到韩琦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崔桃忍不住笑起来,不禁反驳他:“还没嫁呢,何来休?”   “嫁定了,”韩琦笑着捏了下崔桃的脸蛋,“‘何来休’倒是不可能有了。”   他在说他一定要娶她,永远都不可能休她。   崔桃笑眼弯弯,如今只剩下开心了。   “六郎怎么没出汗?”崔桃仰头观察韩琦那如玉的面容,一点汗珠都没挂,斯文优雅如故。而她汗水淋漓,一点都不‘仙’。   “你嘴快,忍不住趁热喝瓠羹,自然会出一身汗,换谁皆如此 。”韩琦刮了一下崔桃的鼻梁,让她不必介怀这个。他欲言又止,终还是凑到崔桃耳边小声说了一句,目的在于安慰崔桃,“出了汗,你人也是香的。”   崔桃忍不住笑起来。   她知道韩琦为何犹豫,他肯定觉得这话说出来带那么点调戏意味,既想安慰她,却又怕说出口有失斯文。   韩琦听见崔桃笑,便掩饰地咳嗽一声。   “六郎不该这么说。”   韩琦愣了下,马上认真地看着崔桃。   崔桃伸手勾住韩琦的下巴,踮脚凑到韩琦的脖颈处,闻了一下,然后挑着眉毛,用吊儿郎当的语调道:“娘子身上可真香啊,闻得我心都酥了!”   韩琦维持原本的表情,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崔桃。   “这才算调戏,你刚才那句只是单纯的赞美,真不用多想。”崔桃拍了拍韩琦的肩膀‘教育’道,她这会儿已经完全恢复了平常的活泼样儿。   崔桃笑够了,发现韩琦一直沉默盯着自己看,好像呆住了,便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   韩琦捉住崔桃乱动的手,附身吻上了崔桃的唇,只轻轻亲了她唇瓣两下,便收住了。   “走吧。”   崔桃揪住韩琦的衣领,猛地回亲了一口,还故意轻咬了韩琦的嘴唇一下,然后不可避免地被韩琦‘反击’,抱紧在怀里,让吻变得更绵长。   在喘息渐渐平缓的时候,崔桃特意调戏韩琦道:“六郎真美味。”   韩琦揉了揉崔桃的脸蛋,笑着没说话。   这反应太平淡了。   崔桃本是这样想的,直到她推门往外走的时候,身子晃了一下,被韩琦扶住搂在了怀里,她清晰地听到了韩琦飞速的心跳声,才知道他反应有多激烈。   “明天是店宅务公开买房子的日子,我准备置办一座宅子。总住在开封府,人多眼杂,不方便了。”崔桃后一句话说的时候,眼含笑意地看着韩琦,似话中有话。   汴京的房子寸土寸金,可并不便宜。   “明日让张昌跟着你。”   韩琦的言外之意,这买房子的钱他来付。   “不用,不用,用不了多少钱。”崔桃跟韩琦保证,她的钱够用 。   韩琦见她坚持,便未强求,只让张昌暗中在店宅务那里看着,等钱不够时,他再出钱补足。   次日,正忙于处理政务的韩琦,听闻了张昌的回禀。崔桃成功从店宅务哪里购得一间宅子,而且真没花多少钱。昨晚的话,她半点没夸张,一共只花了十贯,便买了一座前三后三格局的宽敞宅院。   韩琦预感不妙地抬头,问张昌这宅子在哪儿。   张昌忍不住抽搐了下嘴角,回道:“大雨巷鬼宅 ,便是崔娘子上次养蛆的那间宅子。”   其实还有话,张昌没好意思全部跟自家六郎讲明。   原本店宅务之前定价那座鬼宅八十贯,便是无人问津,这个价好多年了也一直不曾改过,好歹是汴京的土地,便是一直空置也不能再便宜了。但挖眼案发生后,又外传那里养过蛆。以至于鬼宅已经不叫鬼宅,现在大家都叫它‘蛆鬼宅’,光听读音还挺辟邪的,实则更不招人待见了。   据传这次店宅务之所以破了多年定的底价,便宜成这样子,全然是因为如今店宅务的主簿非常讨厌蛆,不想在宅子名册上再看到‘蛆’这个字。   换句话表达就是:崔娘子凭一己养蛆之举,大幅度拉低了房价。 第96章   崔桃买下宅子后, 王四娘和萍儿都忧心忡忡起来。   “不会是打算从开封府出来后,咱们就住在这里吧?”萍儿惴惴不安地试探问。   崔桃瞥她们二人一眼。   “啊啊啊……这也太吓人了,我们住不了鬼宅呜呜呜……”萍儿立刻红了眼, 抱住王四娘的胳膊, 委屈巴巴地哼唧起来,推搡王四娘去劝劝崔桃。   崔桃正要张嘴说话, 王四娘马上伸手示意崔桃, 请她千万别说“你不住就滚”的话, 太伤她们姊妹的感情了。   “我就是想跟崔娘子一起住,可这鬼宅真有点住不了,太吓人了。虽说这鬼叫的问题被崔娘子破解了,但这鬼宅发生过挖眼案却是实实在在的, 而且崔娘子还在这里养过蛆,满汴京的人都知道这里是‘蛆鬼宅’啊,说出去也不好听。”   既然王四娘不用她说话, 崔桃就不说了, 专注检查这宅子的状况, 用手敲了敲木梁,测试其结实的程度。   “那……那再不济, 咱们就把这宅子拆了重建,别留一点以往的痕迹也成。建的时候,我多搞些桃木、艾草之类的驱邪, 地上都撒满黑狗血,香灰!”王四娘见崔桃不理自己,觉得她肯定是做定主意了,便主动退步,马上提出一个新提议 。   “用不着这么麻烦。”   王四娘和萍儿双双震惊地看着崔桃, 理解崔桃的意思是打算在就宅子原本的基础上进行修葺和改建。崔娘子改建的能耐,她们俩丝毫不怀疑。之前她在开封府荒院建凉亭的时候,她们都已经见识过了。   王四娘和萍儿俩人互相搀扶着,做了半天的思想挣扎之后,最后都不约而同地哭丧着脸,屈服于崔桃的决定。   能怎么办,当然是听老大的。老大非要住这里,那她们就只能舍命陪姐妹了。   “你们听到什么没有?”崔桃问。   王四娘和萍儿都闭嘴静听,只觉得四周安静异常,什么都听不到,最多只有风吹树叶的声音,偶尔有两声鸟叫。这大雨巷实在是太安静了,安静得叫人有些觉得害怕。   崔桃却对她们的回答很满意,边在宅子里继续转悠边笑。   “要我说这宅子还不如另一座,”王四娘说的是同样发生挖眼案的另一座鬼宅,“那座宅子好歹街上热闹,人来人往还能有点人气,不那么阴森。这大雨巷,真的是白天太安静了,整条巷子都没人影。咱们三个女人住在这,邻居们还是一群做粗活的男人,真不大合适。对了,老大决定住这里,可告诉韩推官了?他会放心?”   “当时还不确定要住哪儿,只告诉他我要搬离开封府,在外面住比较方便。”   崔桃的话还没说完,就见王四娘和萍儿兴奋起来。俩人都跃跃欲试地想要把这事儿告诉韩琦,寄希望于韩琦能够阻止她在鬼宅安家。   崔桃终于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谁说我要在这里安家了?这鬼宅我确实不怕,住得了。可我总要考虑其她住户的感受,以及偶尔登门造访的客人们的心情。”   王四娘和萍儿齐刷刷地看着崔桃,当意识到她们就是崔桃嘴里的‘其她住户’后,都高兴地跳起来。   “这么说崔娘子不打算在这里安家?”在得到崔桃的再度肯定之后,俩人更高兴,却又不解崔桃为何要把这间鬼宅买下来。   “改建一下,再卖出去,赚些差价,然后我们再拿钱买一座更合适的宅院。”   毕竟汴京的房价实在是太贵了,她们做生意赚的钱,大部分要留下来周转生意用,余下的那点盈利用来买一间宽敞的宅院远远不够。崔桃又不是伸手跟家里要钱的性子,而且有崔茂的事在前,亲爹有时候都靠不住 ,所以这房子还是靠自己赚来的钱,买来住着更踏实,以后谁都赶不走她。   王四娘终于松口气了,连连拍手赞叹崔桃主意好。   萍儿犯愁道:“可是这地方大家都忌讳,便是建成了琼楼玉宇,怕是也不一定有人敢来住,如何能转手卖高价?”   王四娘立刻被打击得笑不出来了,的确如此 ,这宅子如果有人需要的话,哪里会让她们十贯钱就买下来。要知道店宅务卖房子,都是公开竞价,价高者得。这次底价十贯,却只有她们肯买,都没一个人跟他们抢。   “那是还没人发现这宅子的好处。”   崔桃令王四娘雇工,先将这宅院的大门拆了,不要大门了。然后把那那几棵涨势阴森古怪的泡桐树砍掉,种一些花花草草。再按照她画的图纸,在院中央挖一座两层楼的地基,之后就不用动了,她自会想办法将这宅子卖出去。   “这这么挖一下,砍一下,便能把宅子高价卖了?”   王四娘诧异不已 ,她本以为这改建还会是需要一些时间,免不得要再花些钱进去,还真怕钱白花了又难以转手。可听崔桃的吩咐,倒是省事儿,花不了多少钱。   “嗯。”崔桃干脆应承,就背着手走了。   王四娘和萍儿求问崔桃的想法。崔桃偏偏不说,给她们留个悬念,让她们听她的吩咐好好去干就是。   其实崔桃也不是故意卖关子,因见二人每次来鬼宅都害怕,让她脑袋里地惦记点东西,转移一下注意力也好。   “这事儿听起来简单,但做的时候却一定要认真。别怪我没提前警告你们啊,若不按照我的吩咐办,这房子砸手里了,咱们就只能自己住了 。”   崔桃临走前,还不忘提议她们雇工可以就近找。   王四娘和萍儿连忙应承,让崔桃放心,一切保证按照她的吩咐来。因白天的时候,巷子里没人 ,俩人本着急想早点把活儿干完了,好见识一下崔桃怎么高价卖房子。   她们就没听崔桃的建议,另去寻了雇工,那些人听说在鬼宅做活儿都不愿干,多给钱也犹犹豫豫。   俩人随后在黄昏的时候折返大雨巷,这会儿在巷子里住的年轻人都下工回来了。一听说能多挣钱,还就近干活,有不少胆子大的就同意了。毕竟他们住的地方离鬼宅比较近,以前经常听到‘鬼叫’,所以比其他地方的雇工胆子大些。而且如果这宅子真能恢复正常,卖出去,不再是鬼宅了,于他们而言也是好事儿了。   崔桃回到开封府,就重新整理了钱氏姊妹的供词,琢磨着红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李远重新追溯调查了张素素在十日之前的生活情况,竟真得到了一个重要的线索。   在十五日前,有人目击到张素素在东角楼街的昌隆布店跟一名红衣女子起了争执。   李远立刻拿了红衣的画像给布店掌柜认人,确定其所说的红衣女子正是天机阁红衣 。   俩人当时都看中了布店里的同一块红布料,奈何就剩下一匹。红衣先决定要买下来,张素素也想要,便请红衣把布料让给她。红衣却不肯让,张素素便哭着央求起来,说她买这块布料却不是给自己的,是给她年迈的母亲过寿所用。她解释说,她把好容易攒了几年的私房钱拿出来,另还借了一些才勉强凑够数,就为了买一匹这样好的红布料。   红衣丝毫不为之动容,还是不让,张素素就伸手去轻轻揪了一下红衣的衣襟哀求,哭得那叫一个惨,令在场所有人见之都不禁动容。红衣嫌她烦,把她推搡到一边,张素素便摔在了地上,哭得更凶。当时店里的客人们都觉得红衣有些过分,去搀扶劝慰张素素,还夸素素有孝心 。   张素素在这时,马上表示是她的错,她不该给人添麻烦 ,又对为她抱不平的客人们道谢。客人们见张素素如此懂事,又惹人心疼,就更加希望红衣女子能让一下,这可怜一下这颇为懂孝道的姑娘 。   大家纷纷指责红衣不能体谅、礼让一下别人,毕竟看起来她只是自己喜欢穿红衣而已,又不是急着拿这布料去孝敬母亲,何必那么急着一定要现在把布料拿到手?大家劝红衣做人善良点会有好报的,回头等布店再进料子的时候来买就是。   李远将事发经过调查得很细致,甚至还原了当时围观客人们的说话内容,让人听起这些经过很有画面感。   “最后的结果呢?”崔桃问。   “红衣付了钱,当着张素素的面,掏出匕首把那匹红布割了个稀巴烂 ,然后人就走了。张素素当时哭晕了过去,布店掌柜瞧她可怜,就帮她从其它布店要一匹货过来,终究让张素素如愿拿到了一匹同样的红布。客人们当时见那红衣那阵仗都吓着了,后来就一起骂她有病,做人太恶毒,竟然宁愿把布料毁了都不肯让给那么善良的小娘子。”   李远讲述完毕之后,感慨张素素的母亲其实早就去世了,想不到她居然会为了一匹布这样扯谎、装可怜。   “猜到她早晚会在这上头吃亏,但没想到她会碰上红衣,直接把命耍没了。”崔桃道。   “是啊,怎么会这么巧?”李远跟着叹道。   纵然张素素这耍小手段的做法阴损 ,不怎么道德,但罪不至沦落到被割喉惨死的下场。   “未必全然都是巧合,红衣说不定正好在盯着她,不过俩人刚好看上同一块布却是碰巧了 。”崔桃揣度道。   李远:“总之这做人还是实在点好,别讨嫌,能保命。”   “若我没猜错的话,张素素买的这匹红布是用来给王判官做喜服?”   大婚时,女穿绿,男穿红。张素素硬耍手段也要得到那匹红布,应该是有急用。近来她正筹备大婚,那红布自然是要用在王判官身上了。   李远连连点头,佩服崔桃猜得准,“正是如此,张素素被害后当日,我曾带人去搜查过张素素的房间,屋里正有一件没做完的红喜服,看大小,正符合王判官的身材。”   如果红衣早就盯上了王判官和张素素,她必然了解张素素的情况,晓得她没有母亲 ,自然也能猜到她买红布应该是想做喜服给王判官。   “看来这位红衣极为记仇 ,下手非常狠。”崔桃叹道。   本来是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二人因买红布有了瓜葛。红衣记恨上了张素素,她不仅当面戳烂了那匹红布表达不满,还要张素素去死,且以她的血去染红她未来夫君的衣衫。   这就解释了红衣为何会特意要求钱氏姊妹,一定要当着王判官的面割喉杀死张素素。   李远听了崔桃的推测之后,震惊不已,“就因为一匹红布,不仅杀人害命,还故意以血染红王判官的衣服,去讽刺濒死的张素素?这……这好生歹毒!”   李远连连感慨,真有点怕这位叫红衣的红衣女子了,感觉她比苏玉婉还可怕。   崔桃随后把这情况转告给了韩琦。   “李远刚刚跟我感慨说,红衣比苏玉婉还可怕。但我觉得还是苏玉婉更厉害些,真正厉害的人不会将想法表现在脸上。苏玉婉活着的时候可驱使红衣,这点也足以证明她确实更厉害。   对了,那天现场留下的富贵马粪,会不会就是苏玉婉自己养的马,红衣逆反杀了苏玉婉,然后骑着那匹马跑了?”   当时他们不知道红衣的死活 ,不好作出判断,但现在既得知红衣活下来了,还成为了天机阁的护法,那么就要进行各种可能性的推测了。   韩琦点头,“不排除这种可能,但另有‘贵人’的可能也存在。”   “红衣的这次现身,直接以天机阁护法的身份出现,暴露得有些太明显了。”   崔桃总觉得能杀得了苏玉婉的人,不应该是个简单的人物,她更偏向认为后者可能性更大。但如果是后者,这个人为何要杀更聪明有才能的苏玉婉,而留下了喽啰红衣?这其中的缘故太耐人琢磨了。   说白了还是线索不够,才叫人琢磨来琢磨去,要考虑各种可能性。   韩琦大概跟崔桃一样想法,所以没有继续就这问题深究下去,而是握住崔桃的手,问她房子买的怎么样了。   “还在看。”崔桃道。   韩琦听闻此言,特意看了一眼崔桃,也没再多问。   崔桃从韩琦房间里出来,见张昌也跟着出来了 ,好似跟她有话说。崔桃走了一段距离后就止步,等着张昌过来。   “我告诉六郎了。”张昌表情略有些忧心。   “什么?”崔桃不解。   “崔娘买了鬼宅的事儿,我早前已经告诉六郎了 ,但崔娘子刚才却跟六郎撒了谎。要不赶紧回去解释一下?六郎不大喜欢别人骗他。”张昌压低声音,悄悄跟崔桃解释道。   崔桃笑了一声,“不用。”   随即她便干脆地跟张昌告辞了。   张昌吃惊于崔桃的随意,在原地干着急了会儿,却也晓得自己急也没用 ,还是给自家六郎备一份苦茶去火更实在。   张昌将茶端进屋里的时候,正见韩琦埋首忙于政务,容颜若玉,却面无表情,倒叫人不知他到底有何情绪,是否计较了崔娘子之前撒的谎。张昌本来准备了几句替崔桃辩解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了,只能乖乖退下。   ……   是夜,大家都熟睡的时候,开封府突然喧闹起来。   当值的衙役李才第一时间跑来喊崔桃,隔着院子就扯嗓子喊,说开封府遇袭了。   崔桃迅速更衣跑出来,就见开封府的马棚所在方向有火光,还听到偶有马的嘶鸣声。   火势不算太大,等崔桃赶过去的时候,火已经被熄灭了,只余下几点火星子在地上,转瞬就没了。   马棚的棚顶都是稻草铺成,起火快,烧得也快,如今大半个棚顶都被烧没了。   “就是这东西引燃的。”   李才指着地上一根几乎已经烧黑的箭矢,箭头是铁的,很尖锐。   “半炷香前,巡逻的人见有火光从天上划过,就追了过来 ,发现一支火箭射在了马棚上,引燃了马棚上的稻草。府外围已经在排查了,还没找到可疑的人。”   崔桃陪着李才他们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便各自散了。   加强戒备之余,先睡觉再说。   崔桃打着哈欠回房,一推门进屋,便抽了下鼻子,就觉得味道有些不对。尽管天热 ,她房间的窗户都开着,比较通风,但崔桃还是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末利味道。她配制的熏香里,可绝对不会有这味儿。   崔桃随即看到了桌上多了一张纸,纸张有折叠过的痕迹。显然是提前写好之后,被折叠收着了,然后又拿出来展开,放在她的桌上。   纸上面赫然写着三个字:有趣吧。   字不大,只占据整张纸的左上角。这种写法倒让人觉得书写者似乎在故意逗趣,恰如其所书的内容一样,好似在问你又好似在感慨:有趣吧!?   好嚣张的挑衅和威胁。   崔桃警惕地检查屋子内外的情况,然后安抚王四娘和萍儿可以继续去睡觉,让她们不必担忧。   “我们怎么能不担心?这贼人居然把信送到了老大屋子里头,这太不安全了。不行,这地方不能住了!一旦我们一会儿睡着了,那人又来刺杀老大可怎么办?咱们得马上把这情况报给韩推官!”王四娘担忧地唠叨起来。   “这儿不安全哪儿安全?出去找客栈就安全了?才刚放火箭怕是为了声东击西,目的就是为了送这封信到我这。可见他们的能耐还是不行,若趁我们熟睡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信送进来,那才叫厉害。”   “我的天,要是那样的话,咱们脑袋恐怕早就搬家了。”王四娘一点儿都没有被崔桃的话安慰到,反而更觉得害怕。   王四娘提议和萍儿轮流守夜保护崔桃,大家都在一个房间睡。   萍儿马上赞同,俩人就在崔桃屋内的罗汉榻上铺好了被褥,然后一人负责守卫,另一人先在罗汉榻上睡,等一个时辰后再调换。   崔桃告诉她们多此一举,人肯定不会再来,但两人却还是坚持要这样做。   王四娘让萍儿先睡,她先去守着,并且嘱咐崔桃好生睡觉。   崔桃瞧她们这样,心中不禁有几分感动。   次日一早,崔桃醒来的时候,却见榻上我已经换了王四娘躺着了。萍儿则在外间的桌上趴着睡着了,怀里还维持着搂刀的姿态。   崔桃便挽起袖子,去厨房给她们做了鱼丸宽面。鲜活鱼的鱼肉锤成肉泥,打成丸子。先用鱼骨熬汤,下面,再滑入鱼丸,加点鲜嫩的菜苗,稍微烫下就起锅。   颜色绿油油烫软的小菜苗中,飘着一个又一个圆溜溜的白色鱼丸。热气腾腾地挑起一筷宽面,粘着鱼骨汤的香,吃进嘴后就不禁贪鲜,迫不及待地捧起碗要好好喝它一口汤,再顺便扒拉两个丸子和绿油油的小菜苗进嘴,塞了满口嚼着,贼美妙。   崔桃还做了清蒸羊肉蘸蒜泥和椒盐,虽然算是大肉菜,但清蒸并不会油腻,早上吃也没问题。   当然也是因为王四娘和萍儿都爱吃肉的缘故,既然想犒劳她们俩人,当然是按照她们的饮食习喜好来。   崔桃见她们二人开心满足地吃完了,就让她们赶紧回房补觉,她会让韩琦进一步加强开封府的守备。   俩人这才算踏实地回去睡觉了。   韩琦放下写着‘有趣吧’三字的纸,看向崔桃,问她怕不怕。   崔桃弯着眼睛含笑,眼里闪闪发亮,似有星辰。   “不怕敌人挑衅,就怕他们孬,一直躲在暗处不出头。”   崔桃觉得这封挑衅信的出现,反而是一件好事。   “从张素素的事情来看,红衣很记仇。我让人把她的画像贴的满城都是,叫她不敢随便出门,她便气不过了,也想恫吓我,大概是吓得我也不敢随便出门?”   崔桃笑着跟韩琦表示,那她一定要大张旗鼓地出门才行,肯定会气死那个红衣。   韩琦非常支持崔桃的想法,不仅鼓励崔桃出去,还派了个人在她后面敲锣。吸引大家注意到崔桃的同时,告诉众人,开封府以五百贯悬赏红衣的项上人头。   崔桃听到五百贯这个数的时候,惊讶程度不亚于那些百姓。开封府居然这么有钱!?   五百贯那可是巨额,都够在汴京买宅子了,足以震撼所有普通百姓争相去围观红衣的画像。其中不乏有一些江湖人也为钱而来,开始四处殷勤地打听红衣的下落。   崔桃总觉得,韩琦这五百贯悬赏,是在报复红衣昨晚送信威胁她的事。   论起记仇、报复、挑衅,韩琦更胜一筹。   因为汴京在不到一天时间内,就掀起了一场寻红衣的热潮,轰轰烈烈。   大家每每早上起来,彼此一见面,就会问:“红衣找到了么?”   以至于宫中的刘太后都闻得这消息,在见赵祯的时候也会问:“红衣找到了么?”   红衣没找到,但天机阁区区一名护法,居然能把大名传到宫里来,必须剿灭。   赵祯当即责令韩琦督办此事。   韩琦便问赵祯要了人,又要了钱。   眼见着皇帝把人和钱都送到了位,张昌莫名有种奇怪的感觉。   自家六郎这路数,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呢? 第97章   很快鬼宅的地基就被挖好了, 树也砍了,原本围挡在宅子周围的暗荫全都不见了,晴天的时候, 阳光全部洒进院中。   前头的围墙被拆了干净, 路人从宅前走过,乍瞧一眼宅子忽然觉得挺亮堂, 四处洒满了阳光, 加之院子周围还摆放了些花草,颓废中莫名有几分美好祥和感。   雇工离开之后, 大雨巷再次恢复了安静。   崔桃问过无忧道长的意思, 他非常愿意来给宅子再做一场法事。崔桃就把排面摆得大些, 让大家都知全汴京最道行深的无忧道长给鬼宅驱邪除秽了。   等无忧道长做完法事, 崔桃马上致谢, 奉上酬金和她准备的一食盒炸酥果。   无忧道长谢绝了酬金,对于炸酥果却也犹疑,不知其用料是否为全素。   “道长放心, 我做的这炸酥果不带一点荤腥, 用的新锅, 不沾一点其它东西,味儿香。”   无忧道长听崔桃这样自夸,倒要尝一尝这炸酥果了。一块有三寸长,大概两指粗细,咬第一口就发出咔嚓酥脆声, 面香味浓厚, 里头有酥层,夹着馅儿,分三种:芝麻糖的、杏仁糖的和核桃糖的。   现在是尝了之后才知道, 人家那话根本不算自夸,反倒算是谦逊了。这炸酥果何止是简单一句‘味儿香’,明明非常非常香,**般得香脆好吃。这对于他这种常年吃素斋的人来说,还真是滋味特别的食物。却也有不好之处,过于美味,勾起了他的口腹之欲,这对于清修的人而言 ,却未必是一桩好事情 。   崔桃示意无忧道长暂且别说话,然后闭上眼睛让无忧道长好生听一听。   无忧道长依言听了听,太安静了,没听到任何动静,便不解问崔桃到底要听什么。   “此闹中取静之处 ,在汴京可是十分难得。道长不考虑在这里建一座三清观分观?道长德高望重,在汴京十分受欢迎了,时常因做法事忙得太晚,不及赶回三清观。若住在别人府中或是客栈,总归有不便之处,而且道长道骨仙风的,也不适合长时间在凡俗人的居所久留,这在汴京有一处落脚之地岂不方便?”   “此处清幽,地方不大不小,做三清观分观正好。”崔桃让无忧道长再好好感受一下这宅子的静谧,然后就接着补充道,“这宅子出过挖眼案,别人或许会计较,但这对道长而言,便若不存在一般。而且那些外人瞧见了道长住在这样的地方安然无恙,岂不是更崇拜道长法术高强,异于凡俗?”   无忧道长哼了一声之后,连续笑起来,特意看向崔桃一眼。小丫头也不避讳,坦率地回看他,直接展示了自己的目的。她确实有想法把这宅子转手卖给她。   “崔娘子所言倒有几分道理,不过贫道从没想过要在汴京置办道观。‘分观’这个说法,贫道今天还是第一次听说。”   “凡事都有第一次,不着急,道长可以随便想想。”崔桃恍然想起什么,忙辩解道 ,“道长千万别以为我今天特意请道长来,就是为了把这座宅子转手给道长。我只是刚才忽然想起来这里于道长而言是个非常不错的选择,而我买此处地方,本也就是有转手的意思。如果适合道长,我当然该告诉道长一声,省得道长错过一处这么好的地方。”   一间所有人不造的鬼宅,她居然说是好地方?无忧道长知道崔桃是有几分破案的能耐,可有能耐也不带这么说瞎话,糊弄人的。   无忧道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点了点头,敷衍应和崔桃的话,心里头当然无法苟同崔桃所言。   无忧道长正思虑时,忽然被崔桃打断。   “说了道长可能不信,这宅子可抢手了呢。”   崔桃一脸自信的模样,倒让无忧道长恍惚间差点信了她的话。   无忧道长愣了一下,就哈哈笑起来,点点头,像哄孩子一样附和崔桃。   这宅子抢手?他真不信。这鬼宅在汴京的名声众所周知,好几年都卖不出去的情况大家也众所周知。   小丫头以低价购入高价忽悠人的意图太过明显,明显到他都不好意思拆穿她。   送走无忧道长,崔桃便去寻了杨二娘。   杨二娘是谁?正是幻蝶案那个专门给书生们开客栈的老板娘。她的客栈里,住着的全都是进京赶考的书生,价钱定位便宜 ,颇受书生们欢迎,甚至到提前一两年定房都未必有的地步。   杨二娘开这客栈本不是一味追求盈利,起初做这门生意,就是希望书生们读书的氛围能够影响教化她的儿子。如今她儿子渐渐大了,她客栈的名声又响亮,崔桃觉得她时候考虑转型,扩张生意,多盈利为儿子多攒钱娶媳妇了。   崔桃带着杨二娘走了这鬼宅之后,跟她解释:“刚无忧道长来这做法,驱邪除秽了。他的道行大家都清楚。”   杨二娘特意听了四周的动静 ,确实如崔桃所言,这里安静得出奇。   安静,便宜,是不错,但……   杨二娘又听崔桃说了她的想法。前面盖二层楼,提供茶水饭食,专供文人雅士读书切磋,后院建房分给书生们居住,定会绝佳清幽的读书场所……   “回头我会替杨二娘求一副丁卯科榜眼的字挂在这,什么‘蟾宫折桂’之类的句子,多讨喜。”   丁卯科榜眼,自然是指得韩琦。赶考的书生们对于状元、榜眼之类的人物,那都是十分崇拜的,特别是年轻的高中者,那是最最令他们佩服不过的人。那就跟蟾蜍、桂花一样,仿佛是能给他们考试好运的吉祥物,他们写的东西自然也受这些考生们的喜欢。   崔桃顺便在心里默默道了个歉,她刚把韩琦比作了蟾蜍。不过他是蟾蜍也可,她就做天鹅肉呗。   此时在开封府的韩琦,官袍加身,若修竹矗立,正准备见客的他忽然打了个喷嚏。   崔桃还建议杨二娘可以在院子周围多种点桂树,开花的时候香气宜人,寓意也好。   “汴京最贵的就是地,二娘低价买了这处宅子,再盖一座客栈,不仅能解决客栈房间紧缺的问题,可以容纳更多赶考的书生,还能降低经营成本。而且这处地方,是真的清幽安静,适合啊。”   崔桃感慨自己就是没有时间,如果有的话 ,她就把这里改成一间书院,就按照自己之前所说的那样安排。至于这宅子里死过人的事儿,其实影响不了多少生意 ,因为京城真的很难找这样便宜又适合读书的安静地方,而且那些书生都是外地来的,不大了解传说多可怕,住进来了体会了好处 ,也不见闹鬼,自然就更加没什么好怕的了。   杨二娘本来对这地方不怎么感兴趣,便是无忧道长做过法事,她也觉得晦气,但听崔桃这安排,她就动了心思。而且如果这房子卖不出去,崔桃真做起考生的生意,只怕不会差,还能把她的生意抢了去。因听说了那护发露的生意便是她的,做的可太好了。   “杨二娘若买这宅子 ,我包售后,这宅子要是闹鬼或出什么怪事儿,找我,一准给你破了!保证没鬼!这点咱们可以立字据!”崔桃知道杨二娘最忌讳什么,拍拍胸脯保证道 。   杨二娘曾是幻蝶案的证人 ,亲眼见识过崔桃破案,也因关注开封府破案的情况,特别了解过崔桃,所以深知崔桃的厉害。若有她做保证,倒真叫人有点动心了,毕竟确实便宜又安静。   “细算一算,这什么宅子没死过人啊,往前数个几十年,这汴京城内少说有万数地方横死过人。个个都鬼宅不住 ,哪还有地方住了?”   崔桃继续游说杨二娘,这种听起来‘凶’的宅子,就单住一家人,可能是有点让人害怕,可住的人多了,大家互相壮胆,便也没什么可怕。   杨二娘点点头,觉得崔桃说的好像都在理。   “不过我还真没想过要再开一间客栈,容我回去想一想,再跟我家里人商量商量。”   “不着急,这买房子可是大事,二娘慢慢想两日再说。”崔桃忙笑道。   杨二娘回头又打量一圈这宅子 ,阳光晒得这里四处都有点晃眼,热得很,确实感觉不到一点阴森和鬼气。地上的符纸和香灰等物,也证明了无忧道长才刚来做过法事的痕迹。另还有崔娘子作保……   确实值得认真考虑。   杨二娘对崔桃笑着点了下头,正预备告辞,又听崔桃跟身边的萍儿感慨,这处地方还是做客栈好,能造福不知多少赶考的书生 。   “道观也不错的,无忧道长德高望重,这里香火肯定不会差了。”萍儿马上道。   杨二娘愣了下,忙问崔桃:“无忧道长也看中了这地方?”   “没有没有 ,他只是也觉得这地方清幽。”崔桃的否认,反倒让杨二娘更信了。   两日后,杨二娘那边传消息来告诉崔桃,她们倒是可以约见一面,试着商量一下价钱。   半个时辰后,无忧道长忽然上门来找崔桃,这次他还带着两名徒弟一起来。   崔桃立刻带他们重新去看宅子,顺嘴还建议了一下如何安排格局,包括炼丹房、打坐房,小型藏经阁 ,以及小花园、凉亭、茶室,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无忧道长带来的两名的徒弟,一名负责管账目,一名曾主理过三清观的修葺和扩建,二人听了崔桃的安排之后,都觉得非常合适。两天前,他们的师父回去跟他们讲了这分观的想法,起初只觉得有几分可以,但晚上睡觉的时候随便想了想,却是越想越觉得这在汴京建一座‘分观’有多方便。   其实无忧道长的心态也跟他们一样,也是事后越琢磨越觉得合适。道士白日打坐,最需要安静。这汴京其他安静的地方也有,可就没这么便宜了,人家还未必肯卖。在汴京,这种地方可遇不可求,很有可能找个三年五载都找不到。   而且这鬼宅于无忧道长而言,确实像崔桃之前所说的那样,没什么可怕,安置在这里。还有助于他更加声名远播,被人称赞法力高强。   所以在次日,师徒三人再见面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觉得这主意极好。   他们之所以拖到今日才来找崔桃,主要是考量置办房产也是大事,要商议讨论一番,也要自己去打听调查一下那宅子是否真的合适。结果越查越发现,这宅子真清幽,地脚不近不偏,四周街巷刚好也没其它道观会分香火,再合适不过了。   如今他们再听崔桃的格局安排,倒是不禁畅想了一下按照崔桃所言建成的‘分观’,会如何清幽、舒适又便捷。   无忧道长当然被崔桃的话说服了,但在面上他没有特别表现出来。他随即转头看向自己的两名徒儿,和他们商量如何。   俩徒弟也有话说。   崔桃便笑着让他们师徒三人先聊,她去门口等着。   在门口站了没多一会儿,杨二娘便匆匆来了,见崔桃果然在此,忙追问崔桃是不是带着无忧道长来瞧房子了。   “是,道长刚刚突然来找我,二娘怎生知道消息?”崔桃故作惊讶问。   杨二娘没回答崔桃的问题,只急着追问她:“无忧道长是不是也看好了这座宅子?”   崔桃愣了下,“他们还在商议,似乎是有想买的意思。”   “崔娘子可不能不厚道,是我先约崔娘子在先。”杨二娘本还打算跟崔桃还价看看,再犹豫考虑一下,如今打算立刻就定了,问崔桃这宅子她打算卖多少钱 。   “这宅子宽敞够大,正常按市价,可不便宜。这是鬼宅,名声不大好,我买这宅子也确实没花多少钱。不过我可是识得千里马的伯乐,眼光也值钱的,所以打算把这里定价五百贯。这价位也绝对是物超所值了,满京城绝对找不到第二间这样的清幽又价低的宅子了。”   杨二娘忽然觉得肉疼,恨自己当初怎么没早发现这地方,不然去店宅务买,那该多便宜。可时不待人,五百贯还算是低价,如果这会儿再不决定,想再拿五百贯卖了没有了。   杨二娘正要点头——   “这宅子我们要了!”无忧道长的大徒弟匆匆走了过来 ,高声对崔桃道。   他刚刚偷听到了俩人对话,立刻就急着跑出来。   杨二娘随即加钱喊价。   “五百五十贯!”   “六百!”   “六百三!”   “七百!”   ……   “那最后多少钱把那间鬼宅转手了?”韩琦听崔桃描述她卖宅的经过,不禁笑起来。   不论何时何地,永远都不能小瞧了这位奇女子。   “一千八百贯。”崔桃笑得眉眼开花,跟韩琦叹道,“终究还是三清观财大气粗,喊到一千贯的时候 ,直接加了八百贯,外加一个条件是把我的布局想法画个草图给他们。”   杨二娘是生意人,而且客栈利薄,她要考虑自己买房子的成本,自然是拼不过无忧道长,只能败退了。   “我看好了梅花巷的一座宅子,那宅子表面看起来不怎么样,但回头好生修葺一下,还挺不错的。”崔桃告诉韩琦,她打算买的那间房已经谈好价钱了,八百贯就可以拿下。   韩琦听到崔桃说梅花巷,便不禁又笑起来。那梅花巷离他家隔了两条街,看似挺远,但有一条小路直通,走起来其实很近。   “聪明,又会赚钱。”韩琦捏了一下崔桃的脸蛋,不吝夸奖道。随即他把人抱在怀里,感慨等回头把崔桃娶进门后 ,他便可以什么都不做,等着她养便是了。   “行呀,太行了。”崔桃立刻转身,改为坐在韩琦的腿上 ,和韩琦面对面,然后捧着他的脸就调戏道,“我就喜欢养六郎这般姿容的小美人儿,赏心悦目!来,美人儿快给本娘子笑一个!”   韩琦严肃凝看崔桃一眼,正见崔桃挑眉一脸调戏她的姿态,揉着他的脸,韩琦不禁侧头躲过,扑哧轻笑了一声 。   崔桃在韩琦侧首的时候 ,见到他耳后的肌肤呈现出淡淡粉色,知道他又害羞了。   与此同时,店宅务的主簿得知了崔桃卖蛆鬼房的消息,边端起茶杯,边嗤笑数声。   “那间宅子哪儿有那么好卖?低价八十贯给他们做库房都没人肯要。我晓得这崔七娘有几分厉害,但她这房子的事儿可不是破案。还自以为耍了小聪明,捡便宜能挣钱?呵,多少年了,要是能卖出去,何必压在咱们这,她也就只能留着自己住。”   “主簿,人家卖出去了,还卖了一千八百贯。”   主簿大惊:“你再说一遍?”   “一千八百贯,无忧道长买下了。”   主簿当即摔了手里的茶碗,身体摇摇欲坠,晕了过去。   ……   王钊匆匆赶来找韩琦,见崔桃也在,忙道正好。   “有人目击红衣在东角楼街现身,她倒是真胆大,明知道全城的人都在找她,她竟还是一身红衣的打扮。现在军巡铺的衙役们正在追捕她。”   崔桃马上问了地方,打算跟着王钊一起去围捕红衣。   “不可冒进,小心有诈。”   红衣选择在这种时候张扬现身,必然有问题,韩琦提醒崔桃要注意这点。   崔桃应承,就飞快地跟着王钊跑了。   一炷香后,红衣逃至城隍庙。   红衣一逃进正殿,大门随即紧闭,显然殿内还有红衣的同伙。   王钊率人立刻将城隍庙团团包围,安排弓箭手准备,只要有贼人敢从城隍庙逃出来,保证能将其打成筛子。   再接下来,王钊就打算硬冲进去拿人。   崔桃对这处城隍庙太熟悉了。玄衣女子也就是苏玉婉身边被称为‘燕子’的人 ,当初就约她在这里见面。   崔桃从发现红衣逃到这地方,就不禁觉得有问题,先阻止了王钊的围攻。   “好心劝你们一句,最好不要轻举妄动。”这时,正殿内传来女子的喊声。   吱呀一声,殿门忽然开了,是被缓缓推开的,有人影就在门后。   所有弓箭手都拉紧弓,对准殿门方向,稍微一松力,便可‘万箭齐发’,保证把随后现身的人影打成蜂窝,死得透透的。   “都别动手!”在门只开一个缝隙的时候 ,崔桃就听声音不对 ,提前提醒了大家。   随后,大家就见一名半人高的孩子,满脸泪痕地从开了一尺宽的门缝里挤出来。他很恐惧,很害怕 ,哭得也很厉害,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这孩子像是在声音方面出了问题。   崔桃还注意到这孩子的手里拿着一封信。   王钊带着几名衙役上前,将孩子抱起。   “好好看看信上写了什么,否则你们一定会后悔!”这时正殿内又传来女子嚣张的声音。   红衣在信上详述了她的要求。开封府所有人马必须退到三条街以外,崔桃一个人进城隍庙换人。倘若有谁不按照要求,冒然突袭,她的属下会立刻杀了这些孩子。   红衣还信上特意道明,她因讨厌孩子聒噪,毁了这些孩子的喉音。提醒开封府众人,不要以为听不到孩子哭声,就没有孩子了。信的末尾附着十个人名,都是被劫持的孩子名字。   目前为止,开封府没有接到孩子失踪的上报。   崔桃安抚了送信的孩子,便让他以点头和摇头的方式回答自己的问题。被劫持不过一个时辰,他是在外玩耍时被抓,父母还没察觉到他失踪的情况。   看来其他的孩子,应该也差不多跟他一样的情况。   王钊立刻派人去核实名单上孩子的身份。   殿内这时再度传来女声:“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尽快撤离,否则——   城隍庙后门,先送你们一份大礼!你们若不听话,所有孩子都会是他的下场!”   王钊随即带人去了城隍庙的后门,见到了一名男子的尸体。脖颈被扭断,刚死没多久,身体还是温的,穿着粗布衣裳,手上还粘着面和油,看起来是正在做吃食的时候遇害。   以十名孩子的性命要挟交易,是上次清福寺苏玉婉搞出的路数,这一次红衣显然在重复用这个手段。不过这一次红衣吸取了上次在清福寺的教训,上次劫持孩子后时间拖太久,还提前告诉了崔桃何时交易,导致她有时间准备。这一次她是当天现劫持人,故意现身引崔桃等人过来后才告知,打得崔桃等人措手不及,来不及去准备和应对。   红衣仿佛在验证“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这句话。   “你若不应,你们就等着给这十名孩子收尸。若应,就痛快点,打发他们赶紧撤!”   “准确的说,应该是九名,有一名你们已经放出来了。”崔桃一边纠正一边蹲在地上,用木棍写了‘牛屎菇’三个字。   王钊恍然反应过来,马上安排人去办。   “九名十名有什么区别,总之你若不想让剩下的孩子们死,就立刻按照我的要求做!”红衣因听到崔桃的反驳,声音多了几分暴躁,喊声更高。   韩琦和韩综这时骑马赶了过来 。   崔桃一见他们,马上请辞:“这活儿我干不了了,我一个人承受太多。凭什么每次都拿十名孩子的命威胁,都要我去牺牲?我也是人,想活命的!我要请辞,我要做一名普通汴京百姓,也受开封府的保护,不必承担这么多责任。”   韩综闻言,马上道:“确实不该让你承受这些,罪不在你身上,杀孩子的明明不是你,是他们!”   “韩判官明鉴,多谢韩判官体谅!”   “在其位,谋其事,这是你的责任。”韩琦警告崔桃必须去,否则开封府在汴京百姓心中将毫无威信可言。   “韩稚圭,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那些孩子的命无辜,七娘的命就不无辜?再说真正有错的是红衣那些恶匪,她们才该死!”   “不准吵!你们还有半炷香时间,不按我的要求去做,孩子一个一个杀!”红衣再度喊话。   “崔七娘请辞了,不担事了。由我来换孩子,如何?”韩琦看向正殿,语调毫无波澜地询问红衣。   “你不行!”红衣立刻拒绝。   一听他声音如此淡定,红衣就莫名觉得韩琦这人不可控,早听说他是个榜眼,聪明得很。   王钊拍拍胸脯,丢了手里的刀,大力凛然道:“那我来行不行?”   “你也不行!”红衣吼道。   “我!我呢?”李才随即站出来,表示他早就想有这样的机会表现自己,转头还对韩琦表示,“如果属下牺牲了,希望韩推官能够照顾我的家人。”   韩琦点了下头。   殿内突然传来红衣的尖叫声:“你——们——都——给——我——闭——嘴!” 第98章   “我去吧。”韩综道, “她应该需要一个有身份、对她威胁不大、好控制的人。”   韩综随即喊话告诉红衣他才是最合适的人选,“崔七娘鬼机灵,让她进去很容易出岔子, 坏了你的好事。”   崔桃讶异地打量韩综:“倒是挺了解我的, 但你知道我为何不去么?料她也有和你一样的想法,所以我一进去,她必然会直接下死手杀了我。”   红衣此人报复心极强,这次重复清福寺的路数, 非要选她进去交易,显然是为了要她的命。张素素不过跟她抢一匹红布,她竟以割喉的残忍方式报复杀人。   清福寺一案死了那么多人,其中少不了有她得用的属下,令她损失惨重。再有,她现如今选择在城隍庙这个地方,或许也有为死在这里的燕子报仇的意思。红衣和燕子当初都在苏玉婉身边跟随伺候, 很可能结下一些姐妹情谊。   总之,这红衣对她的憎恨肯定要比张素素深得多, 怕是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谁都不行,必须是她!”殿内的红衣声音尖锐至极,显然很不耐烦和暴躁, 她当即就威胁若不从, 她立刻就开始杀孩子。   “损失九名孩童的性命, 杀了你这逆贼,彻底根除以后的危险, 倒也不是不可。若我堂堂开封府随便就被你这种小贼要挟,随意就范,反倒是给朝廷丢脸了!”   韩综听了崔桃分析后, 更加不想让崔桃冒险,直接对红衣吼起来。无论如何,他已经错了一次,他不会让崔桃再陷入任何危险了。   “真想不到苏玉婉竟养了你这般的孬种,不会动脑,只会学她那点没用的路数。”韩综决定转移红衣的注意力,嘲讽红衣没用。   红衣便气得骂韩综才是没良心的狗,居然能做出对自己亲生母亲捅刀的事情来。   韩综脸色微变,正不知该如何回应的时候,崔桃跑来小声跟他嘟囔了一句,韩综便依言复述。   “我母亲只有一位,如今正在谏议府中。你说那厮是我母亲便是么?证据在哪儿?”   “你个没良心的狗畜生 ,苏阁主怎么会生下你这么个狗东西,真真是倒了大血霉了!若不是因你不成器,整天只会念着这个贱女人,坏了大事,她也不会死!”红衣疯狂吼道。   崔桃和韩琦互看了一眼,由此判断出,红衣应该不是杀害苏玉婉的凶手。并且,红衣似乎对于杀害苏玉婉的凶手没多大憎恨,更恨反而是其它人。   “韩判官那一刀根本不致命,而杀苏玉婉的明明另有其人,你不去怪真正的凶手,跑来报复责怪我们作甚?果然如韩判官之前所言那般,你就是个孬种,只挑好欺负的人报复。像你这种欺软怕硬的人,都有一个共性,贱,而且到骨头里了,屁都不是。难怪混到现在只能给人做喽啰。”   崔桃发现讥讽红衣挺有意思,便也跟着言语毒辣地讥讽一番。   这话随后就引来红衣一番咒骂,一连串脏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崔桃到不计较这些,她这样说话,还有之前跟韩琦那番对话的,最终目的不过是为了故意制造矛盾,吸引红衣的注意,好拖延时间。只要目的达到了,她是不会管狗吠成什么样。   崔桃仰头看了看天,终究是觉得今天这事儿有点怪,请韩琦回开封府坐镇,这边的情况不需要他操心。   韩琦蹙眉,凝眸看着崔桃,身体却一动不动。他自然是不想走,他知道崔桃不可能任由红衣伤害那九名孩子,这就意味着崔桃一会儿在应对红衣的时候,很可能陷入危险中。在这种紧要的时候,他岂能回开封府坐等?   崔桃特意给韩琦一个撒娇的眼神,示意他快走。   韩琦还是不动。   崔桃看看左右,小声对韩琦道:“保证不让六郎做鳏夫。”   韩琦感受到了崔桃的坚持,目光柔软了几分,嘱咐崔桃一定要小心,便上马离开,并且带走了大部分人马。   韩综见状,不解地喊了一声,奈何韩琦离开得太快,根本不及听到他的声音。   “东边的窗户开了条缝,窗边肯定有人在观察我们的动向。”李才向崔桃回禀情况。   崔桃先确认了东窗的位置,正对着城隍庙的一堵外墙,便命人去找个结实有弹性的竹竿来。附近的民宅有很多,有不少人家用竹竿晾衣,也会用竹竿做些别的事情,所以就近弄个合适的竹竿过来不算难。   红衣察觉到有一批人马走了,立刻质问崔桃等人:“那些人去哪儿了?”   “不是你刚刚说,让他们撤退到三条街以外么?”崔桃反问。   红衣暴躁喊道:“但你们刚刚说不交换,要牺牲九条孩子的命来抓我。”   “你想得美,都说你不贵了,哪里会值九条命。”崔桃声音带着几分懒怠,“我不过是抱怨两句罢了,我这么善良可爱,怎么会舍得让孩子们去死呢。即便算救不了,起码我也得让大家看到我尽力了,夸我是女中豪杰,真英雄,不是孬种!”   崔桃补一句‘即便救不了……’,是为了让红衣觉得孩子的性命对她构不成最大的威胁。在这种谈判的节骨眼上,过于暴露自己的弱点,只会让孩子们更加危险。而最后一句‘不是孬种’,则是再度讽刺了红衣。   红衣被刺激得愤怒不已,攥着刀的手在微微发抖,恨得咬牙切齿,她发誓她一定要把崔七娘扒皮抽筋,剁碎了喂狗,方能消解她的心头之恨!   王钊这时悄悄将牛屎菇送来,并告诉崔桃,里面还混了胡椒粉。他去取牛屎菇的时候,王四娘听说情况后,特意多加了胡椒粉进去。   “没白一起住这么久 ,懂我 。”崔桃将布包的系扣打开,用手捏着,另一手则拿着竹竿,去了正殿东窗对准的那堵墙后。   这时殿内的红衣警告他们,一炷香时间马上就到了。若想交易,所有人都必须撤退。   韩综见状担忧不已,他猜到崔桃应该是有主意了,可是仅仅有一包有点味道的蘑菇和一个竹竿,能干什么?却还是分外担忧,紧张地盯着崔桃。   李才在墙边溜了一圈之后回来,对王钊使了个眼色。   王钊举手示意,高声大喊道:“所有人,都——撤——退!”   哐当!   话音还未落,一记响声从正殿东侧传出,十分突然。东墙外,传来竹竿落地的声音。   屋内传来喊叫声,接着就见红衣和几名属下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属下们跟在红衣身后,速度慢了些,眼睛正流着泪,下脚也没那么利索,随即几根银针飞出,打在这几名属下身上,倒地了。   那些‘受命’撤退,其实依旧伏在墙头上围堵的弓箭手们,立刻朝红衣射箭,却没往她要害之处打,只是为了拦截住红衣,阻止她逃跑。   微风轻轻拂过,一股子臭味和胡椒粉味儿从正殿飘了出来。   王钊率人众人围攻红衣,红衣纵然功夫不错,但终究是难以以一敌众。   在王钊等人控制住红衣之后 ,便见崔桃带着九名既咳嗽又流泪的孩童从正殿内走了出来。   孩子们双手都有被绑缚过的红肿痕迹,但好在身上其它地方没有大伤。李才赶紧用打来的水给这些孩子们洗脸。   崔桃打了两下喷嚏后,用手袖子擦了下眼角的泪,深呼吸两口气,才算好些了。   韩综匆忙赶过来,关切打量崔桃的情况,问她有事没有。   王钊带人跟着过来,踹了两脚地上正挣扎的两个人,叹道:“咱们崔娘子乃女中豪杰,自然是不会有事,有事的只能是他们!”   韩综见崔桃点头表示没事,才松了口气,这才想起来问崔桃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崔桃挑眉,示意他自己看。   韩综就用袖子掩住嘴,走进了正殿内,只见数个破掉的牛屎菇洒落正殿各处。这会儿已经通风片刻了,屋子里还残留着诡异的臭味和胡椒粉的味道。韩综知道王钊带回的那布包里装着牛屎菇,但他没想到这牛屎菇能有这么大的威力,能让屋子里所有的杀手都被猝不及防地被辣眼睛,呛得不得不跑出来。   “可是牛屎菇摔在地上,却难有这样的威力,你是怎么做到的?”   “在地上当然不行,要在空中爆开。我的时间不多,若让他们反应过来,我必死无疑,所以必须一进屋就爆开它们。”   崔桃洗了一把脸之后,进屋检查一圈,指着东墙角一处活动的地砖。   王钊立刻去查 ,掀开地砖后,果然发现地洞。   “还真是清福寺的路数,没山洞,就挖了地洞。幸亏崔娘子进攻迅速,没给这些贼子反应和逃跑的机会,比起上次在清福寺还更快了!”王钊敬佩不已地夸赞道。   这时候,红衣被押送到了正殿门口,听了这话后,气得睁圆了眼,直勾勾憎恨地瞪着崔桃。她那双眼因为被牛屎菇和胡椒粉呛得流泪了,这会儿红彤彤的,瞪人的时候真像喷火一般,有几分吓人。押解红衣的衙役见状,一脚就揣在她的后膝处,迫使她双腿弯曲,噗通就跪在了地上。   “还真把自己当成个玩意儿了?竟敢用那般眼神儿瞪崔娘子?你配么!你如今就是个遭万人唾骂的阶下囚了!”   “以为就只有你会改进?这可是在汴京,我的地盘。”崔桃对红衣挑了下眉毛。   红衣刚被抓时就骂声不止,便被堵住了嘴。这会儿气愤得无以复加地对崔桃使劲儿,眼睛跟杀人似得,似乎有很多狠话要放给崔桃听,因为说不出来,只能焦急地发出呜呜声。   王钊马上询问地看向崔桃,想知道是否需要让红衣说话。   “我可没兴趣听‘不贵’的人说话,人太孬了,说出来的话也不值人听。”   崔桃便跟韩综细致解释了,她如何利用牛屎菇逼走红衣等人。   先通过撑杆跳,躲过了监视者的视线,凌空迅速飞进东窗后,立刻飞撒出布包里的牛屎菇和胡椒粉,以银针打中这些牛屎菇,令牛屎菇在空中爆开,牛屎菇里的‘毒气’跟呛人的胡椒粉混杂在一起,威力更强悍,便更辣眼睛。   眼睛流泪不能视物,外加咳嗽不止,呼吸困难,自然在反应方面就慢了。崔桃要做的就是保护好孩子,剩下的就简单了,因为外面有王钊等人的支援。   “即便蒙面上面纱可以遮挡一部分,可眼睛……你是怎么做到没像他们那样流泪?”韩综好奇不解。   “进屋就先确定了孩子们的位置,在刺破牛屎菇的同时,我闭眼了,令孩子们都别乱动,便靠耳朵听声去飞针,和他们打架。”   其实就算孩子们因受惊,存在乱跑的情况,崔桃也分得清 。才刚那个送信的孩子在推门的时候,崔桃就听出来其脚步声不像是大人。   韩综和王钊等人听过崔桃的解释后,都纷纷佩服不已地赞叹崔桃厉害。今日这困局,恐怕也就只有她能解了,若换作别人,为了这些孩子们的性命,大概只能选择依言听从,不得不‘慷慨’赴死。因为若不去的话,身为开封府的公职人员,居然不能为保护百姓特别是无辜弱小的孩童而牺牲,便是苟活了,也定会被全城的百姓唾骂死。   崔桃查看了这些被破喉音的孩子们的情况,跟钱娘子儿子陶星辰的情况差不多 ,应该会在成长的过程中慢慢恢复。   九名被救的孩子中有一名见到男死者,立刻冲过去趴在其身边直哭。崔桃细问情况,方知这名男死者正是孩子的父亲 。他父亲是卖早饭的摊贩,一早他父亲支摊子的时候,他就跟着去玩了。红衣的属下劫持他的时候 ,其父亲闻声赶来阻止,便被杀了。   孩子无辜被劫,受了巨大的惊吓,又突然没了父亲,哭得十分伤心,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瞧着真真可怜,叫人心疼。   王钊气得一拳打在树上,咒骂红衣那帮人都是畜生。   李才咬牙附和:“将他们生生活剐了都不解恨!”   崔桃缓缓地吸一口气 ,鼻子发酸。这种事不管经历多少世,都让人憎愤不已。她转而瞟向韩综,却见韩综半垂着眼眸,反应有几分淡漠。   在折返回开封府的路上,崔桃特意跟韩综道:“刚瞧见你很担心我,多谢。”   韩综苦笑,“又没帮上什么忙,倒不必客气。”   崔桃对韩综礼貌地点头笑了下,便不再多言。   王钊这时候骑马挤过来,好奇问崔桃刚才为何让韩琦带着大部分人离开了。   韩综也跟着好奇看向崔桃,这点他也非常不解 。   “啊,这个……”崔桃挠了挠头,“其实也没什么依据和理由,硬要说的话——”   崔桃指了指天空。   韩综和王钊双双仰首望向天,只见如碧玺一般的蓝天之上,偏在东边挂着几朵云,形状有几分怪异。云朵本来也并非形状都十分规则,偶有样式奇怪的时候。所以这应该也没什么特别吧?   王钊抖了下眉毛 ,恍然大悟:“崔娘子不会是老毛病又犯了,觉得天象不好,预感不妙,所以才让韩推官回开封府坐镇?”   崔桃撇了下嘴,不否认,也便是承认了。   “韩推官可是不许崔娘子再搞这套算命的东西。”王钊好奇问 ,“那韩推官怎么会听了崔娘子的建议,真走了呢?”   “我多聪明,自然是不能对他说这些。我跟他说我怀疑红衣这样做另有目的,指不定会出别的事儿 ,若开封府所有人马都留在这边,说不准就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崔桃解释罢了,警告一嘴王钊,“你回去后可不许乱说!”   王钊连连应承,表示万万不敢。不过倒是可怜了韩推官,居然就这样被崔娘子给使唤走了。   “这理由却也不是胡诌,红衣之事不像是单纯地报复。”崔桃面色忽然严肃下来,随即看一眼东边的云朵。她虽不精于此,但观天确有异象。   本来成功抓红衣解救孩子的事,挺让王钊喜悦的,但如果这背后有更大的阴谋,王钊当然笑不出来了。只盼着这件事简单点为好,千万别被崔娘子预测中了,若真有什么别的阴谋,比什么地臧阁、天机阁更麻烦的,那就太让人头疼了。   一行人抵达开封府后,便立刻有衙役告知:“辽国使团出事了,韩推官刚率人去处理。”   王钊瞪圆眼,用崇拜而畏惧的眼神望向崔桃 :“神了,还真被崔仙姑给言中了!”   “出什么事了?”韩综问。   衙役摇摇头,“传话来的人半字不肯透露,只说韩推官去了便知。”   “那我们——”王钊马上表示想去支援。   “先审红衣,以免拖延出现意外 。”崔桃道。   惊堂木敲响之后 ,被迫跪在地中央的红衣只发出冷笑声,对于韩综的连番审问不答一语。   崔桃在旁侧端详红衣的片刻,转身出了公堂,去瞧王钊那边审问的如何。   红衣的几名属下倒是在王钊的逼问之下很快招供了。他们都是江湖人,如今不过是拿钱受雇于天机阁。所以准确来说,他们并非是天机阁的人,是江湖亡命徒,拿钱办事,暂且供红衣驱使而已。   雇佣他们的人以黑纱遮面,但听声音像是年轻的男子,身手矫捷,看起来武功高强。   这些人都是在二林茶铺被选中,然后聚集在一起。   这二林茶铺崔桃也去过,江湖人的聚集地,当初她和王四娘、萍儿就是在那里找到了望月先生。   崔桃将这些‘属下’的证供呈给韩综,然后瞟一眼还是跪在地上不肯招供的红衣,嗤笑两声。   这两声笑当即惹来了红衣愤恨的目光。   “我还当你多厉害呢,什么天机阁护法,多大的官呢,原来连个正经属下都没有,甚至连天机阁的喽啰你都领不来,只是用钱暂时雇几个江湖人充门面!”   崔桃再度嘲讽红衣不自量力,就她这样的情况竟还敢在汴京里瞎折腾。   “莫不是想用你的脸皮建城墙?大可不必,没人稀罕呢。”   “你闭嘴!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天机阁在汴京的分舵被你捣毁了,人手不足都是因为你!再说雇这些人,用完就弃,方便利索,省得折损天机阁的人手。”   “哟,没能耐就没能耐,干嘛把话说得这么好听。”崔桃建议韩综不必审问了,“就她这样的天机阁小喽啰,根本不可能知道什么紧要的秘密,直接处死便是。行刑的时候 ,千万别忘了昭告天下,是天机阁最没用的喽啰红衣。”   “我不是喽啰,我是护法,你少放屁!”红衣气愤地冲崔桃喊,当即就起身要朝她冲过去 ,自然是被衙役们拦住,踢打按伏在地上。   崔桃不禁感慨,她第一次在清福寺见红衣的时候,还以为她是个冷静沉着的属下,“怎么离开苏玉婉,你看起来又蠢又没用?”   红衣不服气地继续瞪崔桃。   “我仔细想过了,既然不是你杀的苏玉婉 ,那为什么苏玉婉死了,你却活着?而且苏玉婉那天死得有点太快了,就算清福寺的事她犯了大错,可事情刚发生她居然就立刻被惩处了。”崔桃忽然蹲下身来,正对红衣的双眸,“那个地位更高的人物 ,之所以肯留你的性命,是不是因为当时跟他告状的人是你啊?只有你在苏玉婉身边贴身伺候,她的动向应该不是什么人都知道。”   红衣一惊,很快低头躲过崔桃的注视。   韩综听到崔桃的这个猜测之后,目光直直地落在红衣身上,厉声质问红衣杀害苏玉婉的人是谁。   红衣一脸视死如归,咬着牙,显然不打算招供。   “这个人是天机阁阁主?”崔桃试探问。   见红衣的嘴角有细微的弧度显现,又见红衣的眼中显出几分得意之色,崔桃不禁笑起来。   “我就喜欢你这样的蠢人,倘若换成苏玉婉受审,定然不会表露得这么明显。”崔桃随即告诉韩综,杀苏玉婉的不是天机阁阁主,另有其人。   韩综应承点了点头,再度质问红衣是否要招供,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你至今不肯招,无非有两个缘故:一是觉得有人会救你出去;二是出于忠心或畏惧的缘故,不敢招供。你这种人,跟在苏玉婉身边那么多年都能背叛,会有什么忠心可言?左右你也是死罪,我倒是想了个新鲜的办法,便把崔七娘才刚揣测的结果宣扬出去,说都是你的招供。   那个令你畏惧的人,若听到你招供的消息,会不会对你下狠手?回头他派人下手杀你,倒正是我们顺藤摸瓜的好机会。至于你,最多是比起砍头来,死前多遭点罪。你作恶多端,死前能有点用处,倒还是你造化了。”   崔桃望一眼韩综,不禁感慨他这招够狠。红衣立刻开始面露恐惧 ,显然被韩综的话吓着了。看得出来,她很害怕。这也说明了答案,她不是出于忠心的缘故才不招供,而是因为畏惧,非常畏惧。   崔桃欲再问红衣,忽听咔嚓一声,飞溅而出的血从崔桃眼前飞过。   血落在了地上,染红了青色的石砖。   崔桃转眸看向红衣,她脖颈处正插着一根折断的灵签,整个人像蔫掉的茄子倒在地上,身体抽搐了两下,便一动不动了。   公堂的地面有韩综之前丢下的行刑的令签。红衣就是折断了这令签,然后用尖锐的部分刺向自己的颈部。   大量的血顺着青石板向外蔓延。   公堂内喧嚣起来,王钊立刻命人处理尸体,及时清扫。   韩综忙问崔桃有没有吓到,连问了三声,崔桃都没回应。   李远匆匆从外面赶来,马上拱手请崔桃和韩综前往辽国使团居住的官邸。   就在刚刚,不过一柱香的时间,辽使西平郡王也失踪了!   “出事之后,我们已经加强戒备,其住所外围都有衙役把守,五步一岗,若有大活人出去,不管是走门走窗,都应该有所察觉才对,可是完全没有察觉到。”李远一脸见鬼了的表情,求救地看向崔桃。 第99章   西平郡王萧阿刺乃辽国国舅萧孝穆长子, 自幼就被养在宫中,尤被辽主喜爱。这次出使大宋,萧阿刺不过是来凑趣儿, 游览大宋风情,故而只算作是使团中普通的一员,然而他的身份却是使团里最高贵的。   辽国使团的正使为辽国已逝的南院大王的庶子, 小将军耶律豆儿。一行百人,从官吏到仆从全数为男子。   韩琦起初赶来处理辽国使团的问题, 便是因这耶律豆儿出事了。   据目击者称,约在一个半时辰之前,有一队自称来自开封府的人马来使团居住的官邸请走了耶律豆儿,随耶律豆儿一同离开的还有副使和三名随员。因快至用饭的时间,萧阿刺没等来耶律豆儿等人回来, 还琢磨着许是开封府设宴款待耶律豆儿。萧阿刺便有些不高兴, 这有大宋美食吃, 居然不来通知他?   萧阿刺正发火之际,官邸忽然收到一封威胁信,声称耶律豆儿如今在他们手上 , 只要开封府肯拿人交易,他们就会完好无损地交出耶律豆儿等人。   送信之人是一名八岁的小女孩 , 不过是从陌生男子那里得了十文钱, 乖乖跑来送信。萧阿刺则怀疑这小女孩跟贼人是一伙的, 盛怒之下 ,直接把人扣下了。如今小女孩的父母听闻消息,夫妻俩人就跪在官邸门前,祈求官府能把他们无辜的女儿放了。   崔桃等骑马抵达官邸的时候 ,正看见这对夫妻跪在官邸门前, 泣不成声。妻子虚脱地依偎在丈夫身边 ,眼瞧着似要晕了过去。   夫妻二人注意到了崔桃的抵达,妻子愣了愣之后,打量崔桃一番,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忙拉住丈夫。   “她应该就是开封府的崔娘子,破案神断的崔娘子!”   丈夫也反应过来了。   夫妻俩连起身都来不及,就慌慌忙忙朝着崔桃所在的方向跪爬,恳请崔桃为帮帮他们,救救他们可怜的女儿。   “桃子她只是个孩子啊,她什么都不懂,是坏人诓了她!”   韩综刚下马,听到这妇人的哭诉,顿时一激灵,蹙眉质问:“你刚叫你女儿什么?”   “桃、桃子。”妇人愣了愣,“我女儿单名一个‘桃’字,家里人便都叫她桃子。”   崔桃的闺名鲜少外传,外人都以‘崔娘子’或‘崔七娘’称呼她,所以妇人并不知情崔桃的闺名也有‘桃’。   韩综不大喜欢这种会感觉,这显然是一种警告和挑衅,有人在针对崔桃。   “姓?”崔桃问。   “姓李。”妇人发懵地回道,小心地询问是不是她哪里说错话了。   崔桃在心中嗤笑一声。那可真遗憾了,没找到同名同姓,能耐不过如此。便凭这个想震吓她?嫩了点。   崔桃令李才搀扶起夫妻二人,叫他们别跪了,也不必在门口等 。若将孩子救出,会叫人护送回家。“你们在这哭闹,反而容易惹怒辽使,他们这会儿的脾气可不大好,不宜火上浇油。”   夫妻俩人思虑不到这些,听崔桃这样耐心地跟他们解释缘故,忙点头应承。双双含泪请求崔桃,恳请她一定要把他们女儿揪出来,他们夫妻俩孩子缘薄,只得了这么一个女儿,将来还打算招婿上门,给他们养老。   崔桃点了下头,让李才送她们回去。   张昌特来接崔桃进府,跟她解释了刚才萧阿刺的经过。   “六郎抵达这里后,了解正使、副使等人失踪的情况,便立刻派遣人马进行相关调查。西平郡王发怒,不仅再三催逼,还递了信进宫讨说法,让开封府和大宋朝廷必须给他一个交代。”   “他只说了这些话?”崔桃插话问。   张昌点头,“原话更难听些,语气很冲,不过内容就是这样。”   没催促一句让开封府尽快找寻去找耶律豆儿,反而只是想要问责。看来这位西平郡王,真的很不在乎耶律豆儿等人的安危。   “他撒完火之后,便回房赶走了所有随从,把自己关在房中说要静一静。在房间里摔摔打打一阵后就安静下来,前前后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其随从敲门询问,没人应了,担心出事 ,便进去查看,发现屋子空空,没人了。”   张昌跟崔桃表示,屋外防守的确如李远之前所言那般,是五步一岗。因就怕有贼人针对辽国使团,而萧阿刺是使团里身份最尊贵的人,如今大家都怕他出事,所以对他的保护极用心,守卫非常森严。   张昌想不明白,在这种情况下,萧阿刺是如何在段时间内突然凭空消失了。   “屋内外上下左右我们都查过,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也不存在有密室、地道的情况。”   “韩推官呢?”崔桃问。   “瞧我这脑子,竟把最重要的事忘了回禀给崔娘子。西平郡王送了问责信进宫,六郎必须要进宫详述此案的情况。”   上面必然会质询、施压,方方面面都要应付,而且这次的事处理不好,只怕会两国关系交恶,那将会引发非常大的麻烦。若先帝和辽国好容易结下的澶渊之盟,毁在了这桩案子上,甭管是谁,是否无辜,但凡有所牵涉,肯定都被会追责,被骂是罪人。   开封府如果解决不了这桩案子,及时把人救出来,给出一个合理的交代,这‘无能不中用’的帽子也会被扣稳了,他们这些负责破案的人自然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当然这案件突发,情况又复杂,很可能换谁都解决不了这种情况、难以应对这样的危机。但上面可不会在遇到大事的时候,研究这事儿对在位者是否公平,他们只要在位的人解决问题,解决不了那就必须追责,需要有人承担责任去平息事件。若怪只能怪你倒霉,运气不好,偏偏在这种时机不好的时候,人在此位,沾上这案子了。   崔桃抵达西平郡王的居所,在屋内的转了一圈之后,便见有几名辽使随员冲了进来。这些随员因为品级一样,都穿着一样的衣服,戴着灰色毯帽。他们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契丹语,听语调,瞧表情,能感觉出他们很气愤,像是在问责。   崔桃可听不懂他们说话,充耳不闻,继续在屋子里转悠,检查窗台是否有被踩踏过的痕迹,地上摔碎的器具都有些什么。崔桃发现地上有一个打翻的水粉盒,水粉洒了大半在地上,但这些水粉上面有被手抓过的痕迹。   崔桃向张昌、李远确认过了 ,事发之后,他们得知西平郡王失踪后,有特别注意保护现场,尽量不破坏任何可能存有线索的地方。所以这水粉没有别人碰过,抓痕只可能是西平郡王或者劫持他的人留下的。   “我看这屋地上摔碎的东西可不少,那你们当时进屋查探的时候,要很注意脚下才行。”崔桃叹道。   李远应承,“却也是没办法的事 。”   那几名来问责的使团随员,见崔桃等人居然不理会他们 ,气得吱哇喊起来。其中有一人特意跑去召来译长翻译他们的话,质问崔桃、张昌等人案子查得如何,人找得如何。   “我们的正使、副使已经失踪了,你们半点线索没查出,现在连我们的西平郡王居然能在你们的保护下失踪。我看这就是你们大宋的阴谋,便就是想算计我们辽国使团,想要挑起战争。那我们必定如你所愿,将此事禀告国主,请他派兵声讨,问大宋讨个说法。”译长楚明杰翻译道。   崔桃在听的过程时,就被这几名随员以愤怒不屑的态度注视。听完之后,在这些随员期待的目光中,她撇了下嘴,挑了下眉,点了点头,然后回头继续检查檀木桌上的点心。   四盘糕点,看起来摆放整齐 ,好像没被动过,但从盘子的容量来看,数量应该都减少了。   官邸的饭食都是由大宋提供,富裕的大宋怎可能在三盘点心上抠门?糕点不是满满当当地在盘子里,偏偏空出一圈来?特别放着桂花糕的那盘,少得最多。   “这点心何时送的?”崔桃问。   负责伺候丫鬟忙被唤来回话,告知这屋内的点心是在西平郡王回房之前,就更换摆放在此。   “数量对么?”崔桃说话间,用指腹擦了一下桌子,便有几粒白色的点心渣粘在了她的指腹上。   丫鬟认真看了看几盘点心,“好像少了些。”   李远等人见状 ,有几分着急。崔娘子爱吃,他们都知道,可这光景了,她还关心那辽国的西平郡王吃几块点心作甚?紧要关头,破案找人要紧呐!   李远这厢刚这样想,那厢辽国使团的随员们就发出了跟一样的质疑。译长翻译出来,代为‘斥责’崔桃。   崔桃还是没理会他们说什么,端起那盘桂花糕送到自己鼻子边儿闻了下,直叹这儿味好。   “想不到你们官邸有这么好的厨子!”崔桃对丫鬟感慨道。   丫鬟早察觉这屋子里的氛围危险,尴尬地应承一声,就缩紧脖子不敢吭声。   “你——”其中一名使团随员名叫萧沙钩,突然冲到崔桃面前,指着崔桃的鼻尖,用不大流利的汉语骂道,“你竟敢无视鹅们,你大胆!”   “‘我’们。”崔桃纠正随员的读音。   萧沙钩更生气,“鹅要让你后悔!”   “让我后悔什么?后悔没有低三下四求你们原谅?”崔桃问。   萧沙钩看着崔桃,表情不那么愤怒了,显然他们觉得崔桃是该这样做,求他们原谅。   “那我求了,你们就能原谅我?”崔桃睁大清澈的双眸,好奇地望向随员。   萧沙钩立刻表示绝不可能。   “所以,那我有什么后悔的?与其卑躬屈膝地哄你们不得原谅,我倒不如省点劲儿,活得体面点,再把时间花在查案上,解决问题。”   崔桃解释完,就问萧沙钩等随员们还打算叽里呱啦到什么时候。   “我大宋是礼仪之邦,倒是宽容得下诸位的污言秽语,但你们我的挡路,误我查案,我会认为是你们内讧,又或故意为了引战,在内外配合做戏诬陷我们。”   萧沙钩等人惊讶了一下 ,没想到崔桃不懂契丹语,居然听出来了他们在用契丹语骂他们。因为刚刚译长只是翻译了他们所说的不脏的话,那些脏话他并没有翻译。   “你血红的口在喷人,鹅们没有!”萧沙钩辩解后,就用契丹语骂崔桃无耻,为了推卸责任居然怪到他们头上 ,骂宋人鸡贼可耻,都贱得很。   “真的没有?”崔桃嗤笑一声。   “当然没有 ,你这话什么意思?”萧沙钩眨了下眼睛,高声质问崔桃,“你要为你说的话,以命谢罪!”   萧沙钩建议张昌,应该将崔桃当成罪犯押送回开封府,按照宋朝最严厉的刑罚惩处。   崔桃扯起嘴角笑一声,弹掉指腹上黏着的点心渣,“鹅倒是真可以以命谢罪,烧鹅、烤鹅、脆皮鹅……随你们挑。”   萧沙钩略有点懵地琢磨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崔桃的‘鹅’是真鹅,气得他直跳脚。他差点想对崔桃动手,奈何开封府人多势众,那些衙役都虎视眈眈,用眼神威胁他。   崔桃检查了床铺,倒是整齐干净,没发现什么特别 。崔桃便又去查看衣柜,在衣柜里看见了一件穿过有褶皱的衣袍。并且在一叠新衣中翻出了一套裹夹在其中的女装,已显旧色,随即又在一件衣袍里掏到了一个崭新的红抹胸。   萧沙钩等人动不得手,就动口。这会儿更暴躁了,叽里哇啦喊话,骂张昌、李远等人不作为,居然任由一名女子在此嚣张,羞辱他们这些高贵的契丹人。   李远听译长翻译说‘高贵的契丹人’,不禁嗤笑一声,这世上的傻子是不是都跑去辽国了?   “去你娘的高贵!”李远不禁骂了句,音量不算大。   译长愣了愣,自然是不能把这话翻译过去。   萧沙钩却听见了这句话 ,他虽然可以用汉语进行简单地交流,可骂人的汉话还不在它掌握的范围内,毕竟教他语言的先生是不会特意教他用汉语怎么骂人。   但此刻,萧沙钩觉得李远这句话像在骂他们,就追问译长李远那句话的意思。   译长为难不已,他是大宋人,当然不可能给本国这边的人添麻烦,但这帮辽国使团的人也不好得罪了。   译长便只能赔笑着向萧沙钩等人解释,李远在夸他们的母亲也很高贵。   “那话真是这意思?”   萧沙钩见译长肯定地点头,嘴唇无声地动了动,似乎在重复李远刚才那句话。   崔桃依旧不理会他们说话,此时踱步到门口,发现屋子的门朝内推,而在门后的地面上,有少许微量白色的粉末,随即确认了是水粉。   崔桃扭头问李远,“一开始是谁喊话说西平郡王失踪了?”   “他们,还有那几名西平郡王的随从。”李远示意地看一眼萧沙钩等人的所在,继续解释道,“他们敲门进入,立刻喊话了,门口守卫的衙役就马上通知我们来了。”   “当时你带着衙役进屋查看的时候 ,他们都站在门口?”崔桃再问。   李远应承,不解问崔桃有何问题。   崔桃没有回答李远的话,反而问李远官邸外围的守备情况如何。   “整个官邸外围都被开封府的人马包围,也一样是五步一岗,但凡有人出入都要过关检验。自西平郡王失踪之后,府内任何人不许外出。”   崔桃看向萧沙钩等人,问他们是否老实交代。   萧沙钩理直气壮,“交代什么?都不知你在说什么!”   “搜。”崔桃道,“特别是他们这几人的房间,搜到人立刻押过来,甭管是谁,穿什么样衣服。”   李远等还是有点不明白崔桃的意思,但他们见崔桃说话如此铿锵有力,便晓得西平郡王萧阿刺失踪的事,她肯定心里有数了。李远立刻带人,就按照崔桃吩咐去办。   果然崔娘子的有底气的事儿,那一定是有结果的事儿。   李远从萧阿刺的房间里突袭到了一个人,这人穿着使团随员的衣裳,可是按照人数来说,随员都刚刚都已经集齐在西平郡王的房间,不该多出这么一个人来。   此人也戴着灰色毯帽,却深深地低着头,叫人辨不清他的脸。   “你是谁?”   李远见他不回话,当即用刀鞘掀掉了这厮的毯帽。随之露出的一张面容,让在场的人都不禁觉得惊讶又在意料之中。   之所以在‘意料之中’,是因为刚刚崔娘子表现的态度让他们有这种预感。但是亲眼见了这人真是西平郡王萧阿刺,他们还是十分惊讶不解,为何他人会在这,为何崔娘子又一次料事如神?   萧阿刺被识破身份之后,发出了‘嗤’的一声,撇起嘴,老不乐意的样子。   李远带着萧阿刺来见崔桃的时候,崔桃正捧着一盘新上来的桂花糕,斯文地吃着。瞧见李远带着一剑眉高鼻梁年轻的‘随员’过来,崔桃立刻拍手起身,看起来像是在隆重迎接萧阿刺。   萧沙钩等随员们本来因为萧阿刺被找到 ,有几分理亏,忽见崔桃这态度,他们立刻变得意起来。瞧瞧这些宋狗,终究还是因为犯大错,心虚害怕得很,这就要巴结起他们西平郡王了。   崔桃走到萧阿刺跟前,尽管萧阿刺身材高大 ,威猛见状,高过崔桃一个半头,却一点不影响崔桃歪头看他。   “你多大啦?”崔桃一张口,在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别看这句话字儿少,可语调真真太浓郁有味儿了。这分明就是逗小孩子的那种口气 ,而且感觉逗弄的对象还不是八岁的,是三岁的。   萧阿刺高扬着头,本无所畏惧被大宋官员问责。可乍见这负责的人居然是女子,还居然用这种逗小孩的语气跟他说话,当众这般被嘲讽,脸颊不禁窘迫地发热起来。   “躲猫猫,乱上添乱,从来都是小孩子做的事情 。”崔桃面色严肃下来,冷冷瞥一眼萧阿刺。   在萧阿刺没做出更多反应之前,崔桃的目光就转而扫向萧沙钩,嘲讽他之前所过的话。   “真的没有内外配合做戏?”   萧沙钩心虚地躲避崔桃的目光,“鹅不知你在说什么。”   “他这身衣裳还穿着呢,需要我特意解释么?”   门后面有微量水粉残留,西平郡王在打翻水粉之后沾身了一些。他穿着随员的衣服,躲在门后,在萧沙钩等人推门进来的时候,让萧沙钩配合他掩藏,令他变成随员中的一员,在所有人都震惊西平郡王失踪四处勘察寻找的时候,他趁机偷跑出房间,假装自己失踪了。   “谁发怒的时候一边摔东西一边还有心情吃点心?所以对于使团出事,西平郡王应该没有多愤怒伤心吧 ?”崔桃说罢,看向从进门后还一直没有说话的萧阿刺。   萧阿刺抽动嘴角,哈哈笑起来,随即撩起袍子,爽快自在地坐下来,一条腿抬起搭在另一条腿上。   “是有那么点伤心,”萧阿刺比量一下小拇指肚,“但就这么点!他们没能耐保护自己,是他们活该!不过呢,这辽国使团在你们大宋出事的事儿,该追责还是要追责,跟我是否伤心没关心的。”   萧阿刺的汉语很流利,甚至还带着点汴京口音,可见他绝不是个蠢人。   “西平郡王自玩失踪之举,何意?”崔桃反问。   “也没什么太大的意思,怕如果仅仅是耶律豆儿他们出事,你们不重视,再添一个我,你们自然更紧张。再说使团内那么多人都出事了,我难免担心我的人身安全,如此安排,贼人会以为我也失踪了,我岂不是能躲过一灾?”萧阿刺解释道。   “西平郡王好算计,处处利己,让大宋背锅。”   萧阿刺咧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得憨憨的样子,欣赏地打量一眼崔桃,“可惜没小娘子聪明。”   “西平郡王现在就去宫里道歉,向官家表明使团失踪案不会影响两国邦交,也相信开封府会成功破案,给辽国一个交代。”崔桃道。   萧阿刺诧异:“刚夸你聪明 ,小娘子你怎么就犯蠢了呢?我为什么要帮你说这种话?”   “郡王才刚对我错误的判断,才是犯蠢了呢。”崔桃指了下地上的水粉,看向西平郡王,又用问小孩子一般的语气问萧阿刺多大了。   萧阿刺脸色骤变,目光冷冷地盯着崔桃。   “去不去?”崔桃轻声问。   萧阿刺在与崔桃四目相对的时候 ,脸色越发难看,他立刻起身,命人更衣,这就进宫。   待闲杂人等散了之后,萧沙钩忙不解追问萧阿刺为何要这样做。不如静观其变,一旦耶律豆儿他们出事了,这确实是一个机会 。传达给国主,让国主自己做决定才对。   “闭嘴,我的决定不容置疑。”萧阿刺斥道。   “可是郡王之前明明没有——”萧沙钩忽然反应过来,“难道是因为那盒水粉?自古英雄爱美人,郡王年轻贪色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若仅仅是因贪女色,他岂会受威胁。   萧阿刺红着脸骂:“闭嘴!滚!” 第100章   垂拱殿内, 韩琦刚跟赵祯和宰相吕夷简简述了目前案件的情况 ,刑部林尚书便同三名御史一起请求觐见。   林尚书对赵祯礼毕,便立刻侧身, 问责起韩琦,斥其在案发后没能及时照应到辽国使团,以至令使团内最有身份的西平郡王竟在开封府守卫们的眼皮子底下失踪。军巡铺也有失职之处, 光天化日之下,居然会有人穿着开封府差官的衣裳, 堂而皇之地到使团居住的官邸将人骗走。   韩琦微微颔首 ,对于林尚书的指责并不辩驳 ,此系职责所在,便有正当理由可以解释,立刻反驳却也容易落人话柄。   见平日里看似温和斯文实则孤芳冷傲的韩琦, 遇事儿就能言善辩将人驳斥得哑口无言的韩琦, 这回终于老实不说话了。林尚书越发恣意地对韩琦批判起来, 难得有他占上风的时候,自然是要一口气把以前的积怨能发泄多少就发泄多少,彻底发泄干净却是不可能了, 没有什么能换得回他死去的三儿子。   “怎么,我说你这么多, 你竟除了点头, 连句认错的话都不会说?”林尚书说到口干的时候, 忽然发现韩琦颔首认错的态度竟有几分泰然自若,才因发泄有几分舒坦的他,顿时又不爽快了。   “林尚书所言极是,分内之事,没做好便当认错。”韩琦温声应承道。   林尚书得到应承了, 有几分得意。他无声撇嘴冷笑后,便马上向赵祯建议,应尽快择合适的人选权知开封府。   “臣正有一合适的人举荐。”林尚书说罢就将他举荐的折子呈送上去,随后斜睨一眼韩琦,“至于那些在其位而难尽其职的官员将,臣以为应当及早处置,以免再度酿成大祸。”   “耶律正使等人刚失踪不久,尚不知结果如何,林尚书便料定是大祸了,却不知又是从何得来的消息?”   韩琦这一句反问,乍听好像没什么,细琢磨这话因多了‘又是’两个字,就耐人询问了。显然有暗讽,质疑不仅在‘现在’,还在‘之前’。   在场的人自然明白,韩琦这所谓的‘又是’,指的就是林尚书之前突然掌握了地臧阁总舵位置的事。   说起来这地臧阁,跟泥鳅似得难抓。开封府查了那么久,才令匪首毙命,却都不知总舵在哪儿。林尚书却突然一下子就得到了准确消息,而且向来爱居功的他,那次居然不邀功了,还把功劳明着让给了开封府。   明眼人都知道他这些年跟开封府有多不对付,特别是在他儿子林三郎出事之后,这林尚书对开封府更加不可能有什么和善的感情了。所以,他这一招在当时招来不少大臣们的疑惑,但这消息的来源林尚书自有清楚的解释,纵然情况让你觉得突兀,但你若没证据说人家不对,自然就不能乱说。   如今时间久了,那会儿的事儿大家都忘了。如今经韩琦这么一提醒,倒是都想起来了。   一直立在旁侧半眯着眼睛瞧热闹的吕夷简 ,在这时候抬起眼皮,特意看了一眼林尚书。   三名被林尚书带来的御史,也在这时候瞅向林尚书。上次林尚书利用他们出头的事儿他们还记着呢。所以这次林尚书叫上他们来,宋御史等人都留了心眼,他们可不会瞧见什么毛病上来就挑剔攻击,再多等一等,再多看看事态发展再说。   林尚书发现屋里人竟都因为韩琦那一句话,质疑地看自己,心里顿时冒火。   “韩推官这显然是话里有话,在质疑我什么?上次地臧阁总舵的事儿,不甘心为何你查了没那么久查不到,偏偏到我这里一个消息就成了?”林尚书停顿了下,冷笑两声,“想我在刑部呆了多少年,俸禄岂能白拿?刑部能觅得可探知重要消息的□□湖人,有什么可被质疑的?我知道,还有人纳闷我为何提供这消息不居功,那是因为我要为我的孽畜儿子赎罪!”   “这些年臣跟开封府是有些不对付,那也都是就事论事,全为公,不为私。”林尚书突然向赵祯跪下,行拜礼道,“臣三子有罪,活该在开封府受死,臣对此毫无怨言。但臣却不能因此一直避嫌,不再对开封府监管,任由他们尸位素餐,疏忽职守!”   这话说得倒是慷慨为国,甚至听起来句句肺腑,忠心赤诚。   “林尚书懂何为尸位素餐?何为玩忽职守?”   韩琦冷淡疏离地转眸看向林尚书,丝毫没有因林尚书的严厉指责而有情绪上的波动。   这种反应彰显了底气,倒叫旁观者瞧了之后立刻意识到不能偏信一方,韩琦这边说不定有更好的解释。   “韩推官好差的记性 ,才刚是谁说分内职责,理应认错?”   林尚书立刻对上韩琦的眼睛,眼不眨地盯着他,也尽量让自己泰然稳重些,再怎么样不能在这时候输阵。而且论年纪,他可是比韩琦大了二十多岁,若在气势上输给一个毛头小子,岂不丢尽了脸面。   “偌大汴京城,巡查守卫岂可能处处周全。便有府衙和律法约束,即可完全阻碍犯罪?出了事担责是应当,却并不能凭此就断定居此位者的官员便是尸位素餐、玩忽职守。”   韩琦的话立刻引来了林尚书的连连冷笑。   “这根本是两码事,韩推官不要再为自己的失职找借口!”林尚书再度向赵祯拱手,请他好生瞧一瞧,如今这开封府的推官是如何在推卸责任 ,令朝廷和百姓为之寒心。   “五年前,汝州私采银矿案;三年前,滑州白马县纵火累及军营粮草案;数年至今屡禁不止的两浙贩私盐的问题……这些皆属林尚书分内之事,比起下官所遇不过悬一日未决的辽国使团案,不知林尚书多年未决的这些,可算尸位素餐、玩忽职守?”   韩琦音质清冷,一如既往保持着淡然陈述的语调。   其所以内容,加之其说话的语气,令林尚书顿时心中火冒三丈。   他抬手就指向韩琦,“你——”   林尚书随即意识到自己要保持稳重,不能输阵,绝不能被比下去……   他立刻放下手,缓缓地吸一口气,也语调沉着道:“这些案子跟你们现在这桩的可不一样,你这次负责的事干系到两国邦交——”   “所以不干系到两国邦交的案子,便不重要?上次地臧阁的案子在京闹出谣言,林尚书却也催得紧呢,怎生到了自己负责的案子就是不一样、不重要了?”   韩琦请林尚书赐教一下,到底在这破案上面,该如何分清主次,哪些案子不重要,可悬着不破也没事,甚至还可以通过将这些未决的案子搬出来对比,来指责别人的案子重要、需要担责,自己的则没事不要紧。   林尚书气得铁青了脸色,张了张嘴,话卡在嗓子眼暂时说不出来了。因为他要说的话他自己都觉得有破绽,所以说出来一定会被辩口利舌的韩琦抓到把柄反驳,进而更为难堪。   韩琦跟赵祯再度行礼表示,该负的责任他一定会负责到底,但目前却不是花费时间讨论对错追责的时候,先尽快把人找到,解决案子,并安抚辽国使团才最紧要。   吕夷简附议,“现在的确不是花费时间讨论对错的时候,林尚书的追责未免太心急了。”   “我——”林尚书正要解释,忽听宋御史等人纷纷附议吕夷简的话,倒叫他已经到了嘴边的后半句话说不出来了。   赵祯点头应承,这案子突然发生,他也吃惊不已,颇为后续可能引发的麻烦而心忧。所以刚刚林尚书质疑韩琦的时候,赵祯因为头疼心烦,没顾上多言。其实他也想顺便听一听,两厢辩驳时各自都有什么说辞,其他臣子又会有怎样的表态,以便他可以全面的看待问题。   这时,宫人得了西平郡王被寻到,并请求进宫觐见的消息,遂向赵祯禀告。   林尚书闻言,脸色顿时不好了。   吕夷简、宋御史等人倒是松了口气,赵祯的面容也缓和了许多。   细问情况,得知这寻到萧阿刺的事全靠崔桃,赵祯不禁笑了一声。   随后召见西平郡王萧阿刺,听得萧阿刺主动友好地表示相信大宋和开封府,倒是让赵祯和在场的众臣们都很吃惊。   他们怎么都没想到萧阿刺居然大改态度,明明之前他还有大闹的意图,闹腾着誓要追责。若说他只是因为自己藏起来被找到而觉得丢脸,却也不至于‘理亏’到这种程度。   待萧阿刺走后,赵祯疑惑缘故,韩琦便表示这应该也是崔桃的功劳。   赵祯便舒坦地靠在龙椅上,直叹自己眼光好,当初特意下旨留下崔七娘在开封府,果然是明智之举。   吕夷简半睁着眼睛,微微笑着不语。心中却是无法苟同赵祯的说法,哪里是他的功劳,论起来还是他的未来儿媳自己厉害,凭自己的本事爬了起来。不过这其中要细论功劳的话,倒也有韩琦的,若非他给她机会,慧眼识才,崔桃不可能有今日。   林尚书这下更没话可说了,甚至收到了宋御史等人‘果然如此’的白眼。林尚书不好意思再待下去,马上找借口告辞。   吕夷简语调悠悠地叹道:“刑部这些年来积压了不少的案子啊。”   赵祯挑了下眉梢,当即呵斥住林尚书,令他别闲着没事儿总管别人,先‘回家’把那些旧案都尽快处置了,又责令宋御史等人监管此事。宋御史等三人立刻精神抖擞地应承,这就跟着林尚书走,督促他好生尽好本分之事,不可轻忽怠慢。   韩琦继续留了下来,单独跟赵祯回禀:“贼人身着开封府衙差的衣裳,又拿了开封府的腰牌传话,才会令辽国使团的人轻信。且不管这腰牌是否为真,便是仿制,也应当是比对过真品。臣怀疑开封府内有奸细。”   赵祯吃惊,允许韩琦近前。二人低声讨论了片刻后,韩琦方告辞。   西平郡王萧阿刺从宫里出来后,越想越不爽。他烦躁地挠了挠头,转身便想去瓦子瞧瞧杂耍热闹,再吃点夜市小吃,来纾解自己不愉快的心情 。谁知他刚抬脚走了两步,就被几名开封府衙役堵住了去路,声称要保护他,要他立刻回官邸,以避免在外出时遭遇更大的危险。   “我堂堂辽国西平郡王,凭什么要听你们这些宋人的话?滚!”萧阿刺长得人高马大,眼睛一瞪,非常凶横。这要是换做一般人,特别是他那些契丹属下,肯定就被他给吓跑了。   李才不一样,他是带着崔桃的特别嘱咐而来,这西平郡王的反应都在师父的预料内。   李才再度对萧阿刺不失礼节地行礼,字字清楚地告诉萧阿刺,是崔桃令他来接他回去。   “呵,一个女人罢了,我凭什么要听她的话。”萧阿刺不耐烦地摆摆手,令李才滚。   “崔娘子嘱咐过,郡王若不及时回去,可是会出事的,她会管不住自己的嘴。”李才原样传话道。   萧阿刺立刻打个激灵,瞪圆了眼睛。他原地沉默了片刻,便背着手,恨恨地咬着牙,怒气冲冲地跟着李才回了官邸。   刚抵达,萧阿刺就直冲崔桃所在之处,欲跟她谈判,但不得不顾忌崔桃左右有人。   “你不要以为我会受你的威胁!”萧阿刺只能隐晦地表达。   “不是已经受了?”崔桃轻轻一句反问,气得萧阿刺在原地暴怒了。   “你——”萧阿刺有很多要威胁崔桃的话想喷出口,还是因为要顾忌场合,他说不出口。被人抓住小尾巴的感觉,实在是太不爽了!   “郡王不必担心,我来此只为查清案子,等案子调查结束,关于郡王的事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崔桃解释道。   萧阿刺气呼呼地狠瞪两眼崔桃,无奈地甩手,转身离开。   回屋后,萧阿刺打发走所有人,自己跑去衣柜,把他之前藏的那些衣服都拾掇起来,卷在一起,得空就给烧了!但当他拿起他近来偷偷刚买的红抹胸,萧阿刺的手就不禁在上面摩挲了两下,他还没有穿过大宋女子的衣裳 ,想来一定漂亮……   萧阿刺失神片刻,听到外面有脚步声,立刻卷起所有女装,往四周看看,最终把这些东西都塞进了大花瓶里藏着。   “郡王回来了?”屋外的萧沙钩问过在外守卫的辽国随从后,就来敲门求见,追问萧阿刺进宫觐见的情况。   “说了不用你管,滚!”   “属下非常不解,郡王为何会听从那名宋人女子的话?郡王明明是第一次见她,她也没说什么特别的话。属下想不明白……莫非郡王对她一见钟情?”萧沙钩刨根问底。   “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   萧阿刺暴躁地连续喊道。   见萧沙钩居然原地委屈地看着自己,还是不走,他一脚就揣在萧沙钩的屁股上,连环踹,直至把他踹出门外,哐当一声就把门关上了。   萧沙钩被踹出门外的时候,踉跄一个摔倒,躺在了地上。他也没着急起身,呆呆地望着天。门口其他辽国随从见状,也都不去管萧沙钩如何。负责守卫的开封府衙役们见了倒是有几分好奇,不过他们谨记他们现在的职责就是保护西平郡王,别的事情不能管。   萧沙钩头枕着双臂,望天叹息了片刻,才起身拍拍身上的土。   崔桃才得闲喝了两口茶,便见萧沙钩一溜小跑到她跟前来。   “你老实交代,用什么东西威胁了鹅家郡王?”萧沙钩用汉语质问崔桃,但这话说得还算顺溜,应该是他这一路跑来一直在酝酿,早就迫不及待要问崔桃这话。   “你不是在场么?”崔桃反问。   萧沙钩怔了怔,自己确实在场。可就是因为他在场,亲眼见识了整个过程,才万般不明白,这个开封府的女衙役是如何威胁住了,他们在躁动不安又放荡不羁的郡王。   “说起来你们使团的人还真是不怎么关心耶律豆儿的去向,”崔桃坐在凉亭内的石桌旁,双手托着下巴,打量萧沙钩,“你也是如此。”   急忙忙地跑过来,却只是关心询问西平郡王。从不见他们询问耶律豆儿是否有消息,调查进展如何。   “回答鹅的话!”萧沙钩高声催促道,对于崔桃的‘发现’他都懒得解释,只要崔桃解释有关西平郡王的事儿。   萧沙钩的口音令崔桃不禁吟诗一首:“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崔桃随即问萧沙钩可知道这首诗的出处。   萧沙钩摇头,目色严肃地盯着崔桃,以为这诗的出处有什么深意。   “唐初诗人骆宾王所作。”崔桃解释道。   萧沙钩皱眉半晌,没等到崔桃的下话,便坦率地表示,他很想知道这首诗和他问的事情有什么关联。   “没关联啊,只是你让我想起这首诗而已。”崔桃无辜道。   萧沙钩顿时气愤:“你耍鹅?”   “我在咏鹅,不是耍鹅。”崔桃纠正。   “你——”萧沙钩气得咬牙握拳,便要纠正掉自己的口音,奈何他就是说不出标准的‘我’,总是喊‘鹅’。   “鹅鹅鹅……”萧沙钩试图练习着。   崔桃忍不住接下话:“曲项向天歌——”   韩琦抵达时,正听见二人一唱一和,在吟诗?   “韩推官回来了!”崔桃开心地马上去迎,小声问他在宫里有没有被刁难。   韩琦淡笑摇头,也小声回崔桃:“幸亏娘子救场。”   崔桃怔了下,倒是没适应过韩琦‘娘子’的称呼。   其实这称呼在宋朝没什么特别,普通男子在外遇到陌生女子,也可以称呼其‘娘子’。成婚的丈夫也是可以用‘娘子’称呼妻子。可以说,这是一个可亲可疏的称呼。韩琦此时此刻这样措辞也没有什么错,可这显然不是他平时称呼她的习惯,所以他这会儿这样说,就是有那么点别的味道了。   这男人真是,便是想‘调戏’你,用词都在规矩范围内,不出格。   “你们刚才是?”韩琦看向萧沙钩。   “啊,他闲得慌,找我咏鹅。”崔桃道。   “鹅没有!”萧沙钩立刻辩解。,他话一出口,当即就引来周围人的笑声。   真的是抱歉了,在辽国使团出意外,人员莫名失踪,这样本该严肃的日子里,他们居然可耻地在人家居住的官邸笑出声了,真的是忍到极致,忍不住了。   韩琦也微勾嘴角,轻轻笑了声。不过 ,韩琦也好奇崔桃是如何‘控住’了西平郡王,令其肯到皇宫那般友好表态。   崔桃便小声跟韩琦解释:“他好女装,被我发现了。”   一个全员皆为男子的辽国使团,刚抵达汴京,萧阿刺的房间里就有女人的旧衣裳和水粉。女人衣裳的放置方式明显有‘隐藏不愿见人’的意思。地上洒掉的水粉则有被抓过的痕迹。   当时萧阿刺一人在屋里在胡乱摔东西,必然是他自己弄洒了水粉,想来他不是有意,所以用手去抓撒洒掉的水粉,试图挽救。当然这洒在地上的水粉不能用了,但这种本能的行为,说明萧阿刺应该很喜欢和珍惜水粉。   由此就不难推敲出:萧阿刺极可能好女装。   崔桃在威胁萧阿刺的时候,自然是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质问他是什么性别去威胁他。崔桃便还是问他多大了,但以眼神示意的方式,令萧阿刺明白,她知道了他的癖好。   萧阿刺果然上道,领会了崔桃的意思。长得人高马大,在众人面前一向威风凛凛的他,当然是不可能接受自己好女装的癖好被宣扬出去,萧阿刺便只能选择顺应崔桃的要求。   萧沙钩发现崔桃和韩琦俩人在说悄悄话,觉得俩人可能正在说他比较好奇的事情。他就不禁伸长脖子,侧耳朵去听。因觉得距离太远,他试图凑更近。   “你干什么呢?”萧阿刺踱步走过来的时候,远远就见萧沙钩混迹在这些宋人中间,十分不满。   萧沙钩连忙跑去给萧阿刺行礼,解释自己刚刚只是想探听消息。   “在这里,唯有郡王是鹅最高贵的主。”萧沙钩再度行礼,表忠心,拍马屁。他特意用汉语说这些话,目的就是为了让周围的宋人都能听见,公开表明他的态度。   萧阿刺蹙眉,嫌弃地瞥一眼萧沙钩。   萧沙钩意识到自己表现不够,眼珠儿动了动,突然想到西平郡王对母亲一向非常孝顺,便马上道:“去你娘的高贵!” 第101章   在萧沙钩话音落的时候, 萧阿刺还是表情如常,随后他才反应过来,眼睛渐渐地睁大,瞪向萧沙钩。   萧沙钩看见郡王终于拿正眼看自己了, 嘿嘿笑了声, 感慨自己幸亏会活学活用——   “哎呦!”   一条腿突然受袭, 跟断了一般疼痛无比, 萧沙钩痛叫着抱腿, 紧接着屁股又被狠踢了一下, 整个人栽倒在地。   “郡……郡王为何踢我?”萧沙钩震惊地看向施暴者——萧阿刺, 才反应过来问。   萧阿刺根本不理会他,抬脚继续狠踢。萧沙钩见他下死手,也不顾什么形象了, 直接在地上翻了个身, 躲过了萧阿刺的第三脚。   萧阿刺却没放过萧沙钩, 继续第四脚、第五脚、第六脚……   萧沙钩就跟个狗似得在地上来回打滚儿, 以躲避萧阿刺的连续攻击。   他一边躲一边哭喊着冤枉,用契丹语跟萧阿刺求饶, 不解自己为何惹怒了萧阿刺。后来俩人折腾一大气, 萧沙钩被打得鼻青脸肿了, 方明白过来自己说的那句汉语不是在赞美而是在骂人。   萧沙钩气得要找译长算账, 也要找崔桃他们算账, 跟韩琦表达不满。   “你是官最大,这事儿你要惩罚他们!他们竟敢戏耍鹅!”   韩琦扭头疑惑地询问崔桃等人:“你们戏耍了人家的鹅?”   崔桃:“没有, 没有。韩推官还不了解属下?真没兴趣戏耍鹅,只有兴趣吃。”   “不是鹅,是鹅——”萧沙钩气急败坏地想纠正自己的口音, 奈何还是无法正确发音,就用手指着自己。   “没用的东西!”萧阿刺嫌丢人地吼一嗓子萧沙钩,骂他快滚,别再给大辽丢人。   萧沙钩不服,很想追责到源头,奈何他一个小人物,不能忤逆郡王的命令,只好满肚子委屈灰溜溜地走了。   萧阿刺打够了萧沙钩后,当然也知道他是被人耍了,对韩琦和崔桃的态度很不满,警告他们不要得寸进尺。   “这不过是语言上的误会,他理解学错了而已,谁也没让他学,也更加没有料到他会像今天这样说出来。西平郡王若不信,可以再找他仔细问清楚。”   萧阿刺抽搐了一下嘴角,他可没那个闲心去找萧沙钩对质这种事情。这事儿确实不想有意安排,应该就是萧沙钩那个蠢货自己在犯蠢。但这并不妨碍萧阿刺目光杀气腾腾地看向崔桃,崔桃拿秘密威胁他的事,仍然让他很愤怒火大。   萧阿刺冷哼了一声,转身便要走,崔桃喊住了他。   “还有什么事?”萧阿刺立刻对崔桃吼道。   崔桃好脾气地笑了笑,请萧阿刺配合一下调查 ,“为何使团的人对耶律豆儿等人的失踪不太关心?”   “我们契丹人可不像你们宋人,不喜欢还要硬装关系好。不过是些碌碌无能之辈,死了也就死了,我何必要为那些我不在乎的人的死伤心难过?但他们是契丹使臣,代表国主出使大宋,却你们大宋的地盘上出事了。你们大宋就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   萧阿刺的解释得非常坦率,倒叫人不必再多问他什么了。但萧阿刺临走前,特意目光凝重地看向崔桃,警告她最好不要仅凭一件事就再三得寸进尺。   “最多给你们三天时间查明真相,且必须给我们一个满意的交代。若不能,咱们就两笔账一起清算,别以为我会因这点事儿就被你拿住了!”萧阿刺说罢就凶横地甩着衣袖走了。   崔桃根本不吃萧阿刺这套威胁。他分明就是‘因这点事儿被她拿住了’,否则他也不会依她之言进宫照办。起来凶横,实则没那么可怕。   韩琦见王钊回来了,便问他再外调查的情况如何,有何线索。   王钊:“这伙人从御街走过,路过州桥之后,就突然打探不到踪迹了。”   贼人虽然是假冒开封府的人马过来迎接辽国使团,但一定是有些阵仗的,况且他们穿的都是开封府衙役的衣裳,也算惹眼。这么多人车走在路上,且还是今日刚发生的事,免不了会有一些摊贩或路人对他们留有印象。   “我刚刚看过了官邸守卫的证供,说都相貌普通,不怎么能让人特别记住的长相。大多时候都是为首的俩人露脸,后头的人都低着头,更加不惹人特意去注意他们的长相了。”   这些人有备而来,行径狂妄,却胆大心细。   崔桃将自己刚刚绘制的两名领头男子的画像,给了韩琦和王钊看。   这两名男子都是方圆脸,单眼皮,长得确实不一样,但也确实普通。可以说普通地没有任何特别的特点,很容易湮没在大众之中而不被察觉。   “就这点线索,怎么可能在三天内破案?”   王钊丧气地叹口气,感慨自己做军巡使的日子应该是到头了。被革职为庶民只怕都算是幸运的结果了,指不定还要被追责,跑去坐大牢。因为这些贼人乔装衙役时所使用的腰牌,属于他辖下的军巡铺,他作为负责长官难辞其咎。   王钊话毕,看向崔桃和韩琦时,就马上道歉自己不该发这样的牢骚。   韩琦拍了拍王钊的肩膀,权算是给他安慰,表示理解他的难处。   王钊因此更愧疚,比起韩推官所承受的,他这点还真不算什么。再去看崔娘子,才刚还被辽国的西平郡王发狠话给威胁了,此刻却还是淡然如故,情绪一点都没受影响,依旧专心地在查看地图、分析案情。唯独只有他一个人牢骚,实属不应该。   “使团出行有阵仗,走在路上挺显眼的,却在过了州桥之后没了踪影 。要么他们藏匿之处在此区域,不过可能性不大,这样太容易被官府追查到。要么就是这些人在这区域分散了,重新乔装打扮,再逃跑至别处。”崔桃道,“使团这么多人都被控制住,然后被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那他们暂时停留的地方肯定不算小。普通民宅装不下使团的那些车马,就算装得下也比较拥挤扎眼。”   崔桃觉得,要寻找这区域适合他们暂且停留却又不那么显眼的地方。   王钊马上让自己进入状态,立刻带人朝这方向调查。   韩琦接手了最新得来的证供,默然翻阅着。   韩综在这时候赶了过来,随从烛照跟着他,手里提着一食盒。韩综就让烛照将水晶皂儿、生淹水木瓜、沙糖绿豆甘草冰雪凉水、梅子姜、香糖果子和滴酥鲍螺摆在了桌上。   “这都到了用饭的时候了,我想你们大概都吃不得饭,便让烛照准备了这些甜点。吃了解暑凉快,嘴里又甜,说不定也能让脑子放松一下,就想到了什么重要线索。”   “有道理!”崔桃还真觉得自己该放松一下,取来一碗水晶皂儿,也给韩琦拿了一碗,轻轻地放在他跟前 。   韩琦正专注览阅手上的证供,有所察觉之后,抬眸看一眼崔桃,便轻轻地崔桃笑了下,随即就埋首继续专注。   韩综见到这一幕,立刻转移目光看向别处。等崔桃捧着水晶皂儿吃起来的时候,他的目光才收回来。   这水晶皂儿就是糖浸皂荚子仁,皂荚豆又大又圆,半透明状,莹洁晶光,真有几分似水晶一般,在糖水里浸得蜜甜,口感粘糯又有点脆,有祛痰通窍之效。   崔桃吃了一小碗甜甜糯糯的水晶皂儿之后,觉得自己果然有点通窍了,人比之前有精神。   崔桃没吃够,原本余下的那些水晶皂儿都分出去了,李远、李才他们都在吃着。崔桃的目光就落在了韩琦跟前没动的那碗水晶皂儿,见韩琦还在专注看证供,丝毫没有要吃的意思,她就悄悄地把手伸了过去——   “末利香。”   “啊?什么末利香?”崔桃愣了下,随后在跟韩琦对视的过程中,她突然打一激灵,从韩琦手里接过证供。   官邸内有一名负责照料马匹的刘马夫,在得令正使出门的消息后,就套了马车,将马车驾至官邸正门外。辽国的使团有自己车夫,接手马车之后,刘马夫就跳下车,自己徒步绕到后门进府。他在马车往回走的时候,与那些来接辽国使团的衙役们擦肩而过,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末利香。   马夫常年在马厩照料马匹,纵然马厩再干净,难免还是会有些味道的。因他常年都要闻着不怎么美好的臭味儿,所以一闻到香味儿会特别敏感并且记住。   “小人当时闻到香味的时候,还不禁在心里感慨:本以为开封府的衙役也会是满身汗味的粗汉,没想到这么讲究,身上还挺香。”   马夫老实交代当时的每一个细节,他当时还特意去瞅了一眼香味儿的来源,是一名身量瘦小的衙役,低着头,看不清容貌,但可辨其皮肤白皙细腻。他当时还不禁又在心里感慨,原来衙役中还有长相这么干净的小白脸。   崔桃马上提起之前开封府马厩失火,有人趁机潜入她的房间,放下了一封内容为‘有趣吧’的挑衅信。   “那晚我回去一开门,就闻到了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末利香。”   也是正因为闻到这个味道,崔桃立刻警觉就到屋里有外人来过,然后发现了桌上那封信。   “果然红衣和这桩案子有关联。”韩琦微微眯起眼睛,随即沉下眼眸,食指轻轻地敲了敲桌面。   “其实上次在房间内,我闻到那股末利香,就莫名觉得有点熟悉,让我不禁想起一人。”崔桃说话间,已经顺手把韩琦跟前的那碗水晶皂儿捧到自己跟前了。   “谁?” 第102章   一炷香后, 王钊率人马包围瓦舍的杂趣楼,严禁任何人外出。   接着, 杂趣楼老板于掌柜被押到王钊面前。   于掌柜惊惶疑惑地喊冤,询问缘故。王钊骑默然看着他,没说话。片刻后,等衙役们搜遍杂趣楼,告诉他们并没有寻到于掌柜的妻子潘氏后,王钊出声质问于掌柜人去了哪里。   “她今早出门去了,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儿。”   于掌柜解释完, 遭到王钊的目光质疑, 连忙磕磕巴巴地继续补充解释。   “最近她常出门, 问她她也不说, 再问多了我们就会吵。王巡使也晓得,我这主要都是夜里摆弄杂耍, 应酬接客, 早上的时候大家都忙活一夜了,十分困倦。我今早见她非要出去又不说缘故,实在没精神去管她,再跟她吵了。”   王钊记得在幻蝶案的时候, 崔娘子跟他讲过, 于掌柜当场捉奸潘氏,却将事情忍下来不追究。如今其妻子行踪神神秘秘, 这于掌柜竟还是管不住。   “你们夫妻间倒有意思。”王钊嗤笑一声。   于掌柜尴尬地低头,因觉得有几分觉得丢人了, 便不好再多讲什么。   王钊随即带着跟他同来的刘马夫,去了于掌柜和潘氏所住的房间。屋内的香炉虽然没有点燃,但仍有浓郁的末利香味残留。刘马夫一闻到这味儿就马上点头, 表示他之前闻到的末利香就是这种。   王钊又让人拿来干末利花,令刘马夫确认到底属于哪一种。   “屋里的那种,小人闻到的不是这种纯粹的末利香,但小人形容不出来所有的味道,当时就只能说是末利香。”刘马夫语气肯定道。   王钊便命人仔细搜查房间,又问于掌柜潘氏可清楚杂趣楼的账目。   于掌柜摇头,“她不管这些。”   “那正好。”   王钊令衙役对外宣称于掌柜隐瞒拖欠商税,当众押走了于掌柜。再留几名身手好的衙役在杂趣楼暗中蹲等,若潘氏返回,就立即将人缉拿。   在潘氏和于掌柜的房间内,除了发现一包银针之外,再没有发现其它特别的东西。   崔桃看过王钊送来的黄皮子包裹装着的银针,就想起钱娘子来。   “红衣在劫持那些孩子的时候,破了那些孩子的喉音。钱娘子也对自己孩子使过这招,用的就是银针。”   红衣劫持孩子时,其所带的‘属下’都是花钱雇来的江湖人。这些江湖人不会用银针破喉音。崔桃原本以为是红衣自己会这技能,现在看来很可能是另有人在做这事儿,比如潘氏。   崔桃令人将钱娘子使用的银针取来。因为银针并非是张素素案的行凶相关罪证,且还是钱娘子自己主动交代而出,所以银针此刻还在钱娘子家中,没有取回。   如今取来,两厢一对比,倒是巧了,都用了类似的黄皮子装着银针,两包银针不论从粗细、大小和数量都一致。可以看得出,这两包银针应该出自于同一处,而钱娘子的银针包确系出自天机阁。   所以不难总结得出,潘氏也和钱娘子一样出自天机阁。   崔桃用笔在城隍庙处画了个圈,然后又在距离城隍庙极远的东南方向,使团官邸所在,画了个圈。开封府则大概就在这两处地方的中间位置,其间隔的几条街上都有军巡铺。   事发时,红衣张扬现身,引人注意后便逃至城隍庙,劫持十名孩童与开封府对峙,整个过程吸引了开封府的大量人马聚集在了城隍庙这边。而恰好在这个时候,假冒开封府衙役的贼人们就上门使团官邸,以假腰牌骗走了耶律豆儿等人,大摇大摆地走过了两条街。   那些人毕竟是假衙役,一旦碰见了军巡铺的真衙役,很有可能被戳穿。红衣这一招成功地把绝大多数军巡铺的人都调至城隍庙这边,两厢距离比较远,就算及时得到消息折返过去也需要时间,   “这一招声东击西,用得极妙。”   “原来她杀张素素劫持王判官,搞出那么大案子,就为了吸引开封府的注意。大家对她都非常愤怒,以至于现身之时,我们都忍不住会全力对她追捕。”李远恨得咬牙切齿,感慨她仅仅就为了吸引人注意,就如此不把人命当回事,太狠辣残忍。   “这些江湖亡命徒一向视人命为草芥。”王钊冷笑一声感慨,眼里也充满了憎恨嫌恶。   红衣这样做的确闹得够大,能吸引开封府的注意,但如果仅因为这事,去杀张素素劫王判官……崔桃总觉得不可能这么单纯。   “对峙的时候,我看她得意得很,怕是打定主意自己能逃走,结果却没料到还是没能斗过崔娘子。因自负而败,沦落到用令签自杀……”李远又一次恨得咬牙,“却还是便宜她了,那么轻易就死了。”   “人都已经死了,就不必再去多想她如何。如今要紧的是使团的案子,被劫持之后,他们是被留在了城内,还是已经出了城?如今是死还是活?”崔桃顿了顿,“还有,贼人最终目的是什么?”   “在汴京,皇城脚下,敢如此胆大包天地对外使下手,极大的可能是为了挑拨两国的关系。”韩琦分析道,“但在使团中西平郡王更有地位,抓他的话,更容易刺激到辽主,也会更令大宋这边恐慌。但他们却没有对西平郡王动手,只是抓了相对来说不太引契丹人看重的耶律豆儿等人。”   崔桃:“此事他要是在第二日做,按照他的理由来解释,倒也不由人多想。耶律豆儿等人刚出事,他就反应如此之快,立刻玩失踪,显然是嫌热闹不够大。由此倒隐约可看得出来,他非常想引起大宋恐慌,也非常想挑起两国交战。”   “都想大宋恐慌,都想挑起战事……那西平郡王岂不是跟那些贼人的目的一致?”王钊顿悟,睁大眼道,“难道说西平郡王跟天机阁的人有勾结?”   “不排除此种可能,且可能性很大。”韩琦应承道。   “一个江湖流氓组织,居然玩这么大,敢跟外族勾结。”李远惊讶到张大嘴,不得不用手遮掩。   崔桃提醒他们:“目前还没证据,这话对外你们可不能乱说。”开封府如今处在敏感时期,就更加不能在这种时候做错事说错话。   王钊和李远等都应承下来。   “于掌柜和潘氏的夫妻关系太诡异了。于掌柜会不会也是天机阁的人?”王钊再问。   “详审。”   王钊应承,决定亲自去审问于掌柜,李远也跟着去了。   李才带着那两张领头劫匪的画像,在州桥附近四处询问,最终找到了那处可以令他们安置车马、乔装易容的地方。在相国寺桥旁有一处大宅院正在修葺改建,工事正在进行,前后门都开着,以便于运送木料和石料。当时那些人就大摇大摆地从后门入内。   有两名木匠正目击到了情况,被‘假衙役’告知是开封府正在办理要案,临时征用这处地方,不仅要二人保密,还要他们照料好他们暂留下的车马。俩名木匠见他们很有阵仗,而且都穿着开封府官差的衣裳,还拿着腰牌,自然是深信不疑,乖乖答应照办。   “他们目击到那些人换了衣裳,从一辆豪华马车里扛了几个鼓囊的麻袋出来,放到了另两辆普通的马车上,然后这些人就驱车走了,一共分了五六拨陆续离开,还有人从前门走。速度非常快,总共连半炷香的时间都没用上。”   如今李才已经找回了使团当时使用的马车和马匹,但是那几拨人分散后的去向却还没有查清楚。   没有立刻杀使团的人,而是大费周章地这样劫走。大概率这些使团的人如今还活着,很可能要拿他们的命做为交易谈条件。倘若真谈条件,一定会是非常刁难人的条件。因为大宋朝廷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去救辽国使团的人,以避免两国的和平外交出现意外。   崔桃一手托着脸颊,沉思了片刻之后,预感不妙地看向韩琦。   韩琦也思虑到了,目色幽深地回看一眼崔桃,“辞退你如何?”   王四娘和萍儿正赶过来问要不要帮忙,俩人走到门口忽听韩琦这句话,皆惊讶不已。   王四娘率先气愤起来。   韩推官怎么能对她们老大说这样赶人的话?谁不知她们的老大在开封府功勋赫赫?   “韩推官这话什么意思?便是他官品高,也不能这么欺负我们老大,随便赶她走!你们还订亲了呢,哪有男人这么欺负自己女人的?案子能破的时候,就沾光领功劳,不能破便推她去担责?”   王四娘难以接受,若不是亲耳听到,她真不相信平常看起来温润如玉的韩推官居然能说出这种话来。   她撸起袖子就要冲进屋,找韩琦理论,却被萍儿拽住了。   崔桃现在满眼都看着韩琦,“辞退我了,六郎会更难。”   “无碍,”韩琦淡笑一声,低声对崔桃道,“你也给我个机会,吃点硬饭。”   硬饭?王四娘挠挠头,还要往屋里冲。又被萍儿拽住,这次萍儿直接把她拉出三丈开外了。   王四娘要骂萍儿碍事,却突然发现萍儿红了脸。   “你这什么情况?”   “你听不出来啊?人家小夫妻俩人在调情呢,你非乱掺和。”萍儿随即就跟王四娘解释了‘硬饭’的对应词是‘软饭’。   王四娘恍然大悟,“原来韩推官辞退老大是要保护她?可老大留在开封府做事,是受过官家的御封了,岂是韩推官说辞退就辞退?”   “这事确实不好办,但崔娘子这次真的很危险。这些案子都跟天机阁有关,红衣之前还那么针对崔娘子。看起来好像是天机阁因清福寺和苏玉婉的事,在报复开封府和崔娘子。使团被劫,牵涉到两国邦交,若那些人以崔娘子为条件做交易,于朝廷而言,那就太容易抉择了,肯定会选择舍小保大、弃车保帅。”萍儿揣度道。   王四娘顿时急坏了,“混账混账,那么大的朝廷,怎么能那么不讲理,居然要一个小女子的性命去保国!我他娘的——”   王四娘还要骂更狠的话,被萍儿及时堵住了嘴。若不然被人听见了,她只怕要被治对朝廷大不敬之罪了,搞不好对君王也会大不敬。   没人知道崔桃和韩琦在房间里怎么商议的,总之最终的结果是韩推官令崔桃搬离开封府,正式上奏请皇帝将其革职。   黄昏前,崔桃就带着王四娘和萍儿从开封府的荒院里搬了出来。   开封府上下对这个决定都挺愤慨的,太突然了,而且崔娘子这段日子在开封府做事,桩桩件件都在立功,哪里有错要被辞退?   岂料,接下来韩推官给出的理由,却让大家都无法辩驳了。   韩推官居然跟崔娘子订亲了!   韩推官是以夫妻二人不宜在同处办差为由,请旨允准崔桃离开府衙,以便于其准备出嫁事宜,相夫教子。   消息让大家震惊!官家也没理由拒绝! 第103章   男女双方, 皆有才有貌,聪明绝顶。   开封府内的众人都一致地感慨:配,太配了!   至于开封府外的人态度就不一了 , 只有少数人说合适, 更多的人觉得崔桃配不上才貌佳绝、榜眼出身的韩琦。   如今走在街上听那些人议论纷纷, 大多都在贬低崔桃验尸出身, 虽然厉害, 但到底晦气, 说她配普通人还使得, 但配汴京女儿们的梦中情郎,便还是不足够。   王四娘听着生气,怒气冲冲地吼一声, 就要冲过去跟那些人理论。在街边议论的百姓中有人认出了王四娘 , 又看到站在王四娘身边的崔桃,皆吓了一跳,说人坏话被人当面抓到,难免会觉得有些尴尬。   王四娘这时候掐腰上前, 表情凶悍至极。   大家晓得王四娘会武,吓得往后退,嚷嚷着王四娘若敢对他们动手他们就报官。   “呦呵, 还敢威胁老娘, 老娘以前是干什么的,你们怕是还不知道!”王四娘不受威胁,撸起袖子就要上, 吓得众人忙往后退,却又引来过往不少路人聚上来围观,且人数越聚越多。   崔桃拉住了王四娘, 劝她息怒,“嘴长在别人身上,你堵得过来么?这会儿被你恫吓不说,回头还是要说的。”   “但那些人说话太难听了,什么老大配不上!老大配神仙都使得,韩推官人是不错,可到底是——”王四娘气得想数落韩琦也有缺点,但随即闭嘴了。这事儿韩推官也无辜,可恶的是这些乱嚼舌根子的人!   “她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嘴巴若这么好用,那我可要好好求求他们,大家一起说‘天下恶人都死绝’。如此天下就再无恶人,也再无枉死之人,便不需我来验尸查案,如此自然也就没人再嘲笑我是个验尸出身的,招人晦气了。”   崔桃声音清脆,语调中没有丝毫怨愤,却有一丝无奈,不过其话语里饱含更多的是明月入怀、心怀天下的气度。末了,她便苦笑一声,礼貌地对众人行一礼道歉,便带着王四娘和萍儿走了。   围观的众人一时间安静异常,望着崔桃离去的背影,竟莫名地心酸同情她。   “你们可真丧良心!崔娘子为保护汴京安危,破了多少大案要案,给多少冤枉死的人伸冤!她怎么就不配了?”   “她那么聪明,出身那么好,会不知验尸是大家嫌弃忌讳的活儿?人家肯做,不计较世俗的眼光,就是因为心怀大义啊!”   “你们这些人得了好处,又骂人不配,可真没良心!我看最不配的是你们!你们都不配为人!”   “正是,正是!”   “刚才是谁乱说话诋毁崔娘子?”   “都找打!”   ……   抵达梅花巷的宅子后,新订做的家具便送了过来。崔桃和王四娘撸起袖子就开干,打扫卫生,布置房间。因没事发突然,料到要提前入住,宅子里还有诸多地方没有按照崔桃之前的设计修缮好。但也没关系,住进来后自己动手慢慢摆弄,却也是一种乐趣所在。   天大黑的时候,何安拎着食盒笑嘻嘻地来送饭。   何安将带来的饭菜果点都布置好之后,打量这宅子一圈,感慨真的还有好多处地方需要布置。   “要不要回头我带着几个兄弟来帮帮忙?”   “不用,你们厮波整天跑老跑去的已经够辛苦了,我们仨如今正好闲着,自己折腾就行。”   崔桃说罢,问起何安外头传言如何了。   何安正要说这事儿,忙拜服地给崔桃行礼,“崔娘子好招法,不过安排三五个人带头说两句,如今这局势全都扭转过来了,没什么人再说崔娘子不配了,都夸崔娘子好呢。说崔娘子是真为民忍辱的巾帼英雄,叹好人自当有好报,得好姻缘!”   萍儿正忙着摆碗筷,忽听这话愣住了。   “之前我差点被老大那番舍己为天下的话感动得掉眼泪,想着老大真大度,竟然一点不计较那些人嚼舌根子,忍辱负重……合着这不过是个‘局’?”   崔桃笑了笑,点头承认。   王四娘彻底明白过来,“我就说嘛,我的老大,最是顶天立地的女子!怎么能甘愿受那份儿气!”   何安见她们二人不知情,哈哈笑起来。   崔桃起了筷子,夹一块酥肉进嘴里,“这为天下可以,但我个人可不能吃亏。再说那外头的言论不好听,不仅会影响我,还会耽误我未来夫君的前程。”   萍儿:“……”   何安:“……”   王四娘:“……”   三人随即不约而同地唏嘘起来,可酸死了,让他们不禁眼酸、心酸、嘴也酸,真要说点酸话才能发泄一下他们的羡慕嫉妒之心。   “行了,这不是有好酒好菜?快堵你们的嘴!”崔桃招呼他们快吃,不然饭菜就凉了。   饭后,崔桃洗好了皂荚豆,煮过之后,调以蜂蜜腌渍,然后用樱桃酱调汁,再将皂荚豆从蜂蜜中捞出放入樱桃汁内,用小罐子封好。如今刚搬进宅子,还没功夫去买冰,崔桃就把小罐子送进深井水中冰镇。夜里的井水比白日更凉,只要放置久一些,口感也一样凉凉得好吃。   王四娘和萍儿干了一天活,这会儿已经睡下了。   崔桃就取出一对铃铛,用绳子串好,把其中一头拴着铃铛的挂在宅子后门处,另一头拴在自己房内。   崔桃将耳室布置成了自己的小书房,在东面的白墙上准备画一副‘桃花美玉’壁画。   在她正绘制树枝上的桃花的时候,听到了铃铛的响声。五声,顿一下,再两声,顿一下,再一声,正是她之前说给韩琦的暗号。   崔桃立刻放下笔,飞快地跑去开了后门,果然见身穿素青袍的韩琦挺拔地立在门外。在红灯笼的映照下,一张脸清隽疏朗,若白玉雕铸。   崔桃立刻把人拉进来,探头看看左右,确认外头没人之后,将门关严。   “怎么这么晚?有新情况?”崔桃问韩琦。   韩琦轻‘嗯’了一声,便打量这宅院,崔桃连忙举手不许他看。现在院子里乱得很,四处堆放着很多的破旧没用的家具还没归拢,还有一些木匠未完活的木材,地上都是木屑。   韩琦看着崔桃高举的纤手,一把抓住,拉她往房间去。房舍只有一间亮着,不难猜出那就是她的房间。   崔桃还顾着刚才院里的情况,跟韩琦解释:“搬家太突然才没弄好,容我三日,保证就拾掇好看了。”   “现在便很好看。”韩琦进屋之后,瞟见耳室的门开着,随即就看见了东墙上没做完的画。   “哪里好看了,分明乱得很,六郎莫不是为了哄我,在睁眼说瞎话?”崔桃故意‘刁难’发问。   “却不是,”韩琦在桌边坐下来,抬眸看着崔桃光洁姣好的面容,“是心中美人在哪儿,哪里便是美景。”   崔桃噗嗤笑一声,立刻坐在韩琦的腿上,双手捧着韩琦的脸,“我家六郎可真会说话,听得人心里开了花。正好有奖励给你,等等我!”   崔桃随即就捞起她在井里放着的罐子,将罐子里的水晶皂儿倒进漂亮的碗里,端给韩琦。   韩琦尝了一口,点了点头,赞美了崔桃的手艺,但随即就话锋一转。   “但这却不算奖励。”   “怎么,这还没成亲呢,六郎就看不上我亲手做的东西了?觉得不珍贵了?”崔桃假意不满地质问。   “看是看得上,但这回的只能算‘还’。”   先前在使团官邸,韩综买了水晶皂儿分给大家,崔桃把本属于韩琦的那碗给吃了。当时她端过来自己吃的时候,韩琦正专注分析案情,眼睛都没眨一下。崔桃以为他没注意到,却没想到他一直记着呢。   崔桃只得认了,这一碗水晶皂儿只能算是还给韩琦的。   见韩琦一直看着自己,崔桃立刻有所领悟:“既然这个不算……那六郎想要什么奖励?”   崔桃话音才落,便有黑影压过来——   一吻结束之后,崔桃把脑袋挂在韩琦的左肩上,哑着嗓子感慨她困了。   想睡他。   韩琦以为崔桃真的困倦疲乏,便把她抱起来,安置在床榻上,让她早点休息。   崔桃:“……”   崔桃一把拽住要走的韩琦。   “六郎还没跟我说,新情况是什么?”   韩琦蹙眉。   “不许蒙我,不许隐瞒,六郎知我聪明 。”崔桃瞧出来韩琦有点不想说这事儿,便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聪明人之间不需多说便清楚,故意蒙骗或隐瞒对方的代价是什么。   韩琦从没有让崔桃离开自己的打算,自然不会冒险去做可能会失去她的事情。他没有主动地去告诉崔桃,却也是一种本能地选择,他希望崔桃能在离开开封府的这段时间彻底放松下来,过快乐日子,好生享受,无须烦心。   “官邸收到了一封来信,信上要求拿你来换耶律豆儿。”   这个情况跟他们之前的分析差不多,但真的发生了,就是另一回事了。   崔桃担忧道:“那六郎打算怎么处置?六郎辞退我的时机太明显,定会遭人非议。”   “无错之举,凭他们如何非议,却也无可奈何。”   若连这点小事都辩不过,他便枉读那么多年的书了。   “我信六郎,不必担心我。我会在这小院里悠哉度日,等六郎需要我的时候我再出马。”   崔桃告诉韩琦,她会趁着这段时间好生布置她的小宅院,争取在成亲之前把这里修葺体面了。   韩琦笑着应承,拍拍崔桃的手背,哄她道:“不是困了?快早些休息。”   “我说的困,跟你说的困可不一样。”崔桃小声嘟囔一句,但声音根本没有吐出来,表面听起来只有几声哼哼。   “嗯?”韩琦没听懂崔桃的表达。   “我想说六郎也该早点回去,碰到这么棘手的案子,处置起来肯定很麻烦,更要好生休息,养精蓄锐。”崔桃对韩琦嘿嘿一笑,摆摆手示意他快走,美人儿还是别留在她这诱惑人了。   韩琦行至门口的时候,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对崔桃道,“耳室的画,等我补全。”   崔桃怔了下,笑应:“好。”   次日,崔桃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洗漱之后,崔桃就写了一整篇需要的药材名,令萍儿按着上面所写去抓药。   “这是什么药方?”萍儿见这上头有几十味药,而且都是些有毒性的,又或是偏门不常用的药。   “保护我们安全的药。”   萍儿刚去了,王四娘就来了。   “这一早就来了一位客人,等候老大多时了,还特意嘱咐我不必叫醒老大,等老大方便的时候过去见他就行。”   崔桃扬起眉梢,“这一大早的,谁这么会办事?”   “店宅务的邵主簿。”   崔桃仔细回忆了一下这个名字,的确没有见过,没有任何印象。她跟店宅务打交道,还是因为买大雨巷的鬼宅,不过那会儿只是简单的竞拍买房子,还轮不上去接触到店宅务的主簿。   邵主簿已经在正堂内等了近半个时辰,终于见到崔桃的身影,忙起身拱手,跟作揖崔桃见过。   “不知邵主簿此番前来所为何事?”崔桃也忙回礼,顺便反思了下自己买卖房屋的行为,整个操作过程都合规合法。   邵主簿搓搓手,热情地笑着对崔桃道:“我已经听说了,崔娘子刚被开封府辞退。像崔娘子这般才华横溢之人,只呆在家岂不屈才?不知崔娘子可有意来我们店宅务做事?保证比开封府俸禄高,倘若能将我们积压多年的宅子卖出去,还另有高额的奖赏。” 第104章   “邵主簿高看我了, 此时我过去 ,只会给店宅务增添麻烦。”崔桃道。   “哪能呢,以崔娘子的才华, 只会给我们那儿添光增彩。”   邵主簿依旧客气且热情地力邀崔桃, 知道崔桃喜欢美食, 特意带来了他觉得最美味的两种食物礼送崔桃。   紫鱼螟晡丝和肉线条子。   “这螟晡丝唯有明州产,名贵上品,一般人可吃不着。在京市面上的多为假货, 便从熟悉的铺子里买也免不了会被坑骗。拙荆娘家就在明州, 有一亲戚专门做这螟晡丝,这每年才会送两三斤正宗的过来,味儿绝了!还有那肉线条子, 也是拙荆娘家的秘制,便是凉着吃也肥而不腻。回头拿热一下再用,味儿也绝了!”   崔桃才刚起床, 本来没多精神 ,但听邵主簿这形容美食的话, 可比冰水在浇头上更让她提神。   崔桃眼睛闪闪亮亮,本打算跟邵主簿多聊两句,就听到门口的方向隐隐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那就多谢邵主簿的赠礼,回头我定要细细品尝,才不枉辜负了美味。但今日我怕是还有事,改日再跟邵主簿细聊如何?”   邵主簿应承, 命随从将食盒交给了王四娘,便跟崔桃告辞,走了出去。   萍儿匆匆跑进院儿来。   不及萍儿多言,其后头就跟来十几个人。   邵主簿见来人皆为契丹人的装扮, 气势汹汹,意料情况到不妙。再听这来人竟是辽国使团,个个手把着刀柄,似乎有动武的架势,声称要带崔桃离开。邵主簿慌张之际,收到了崔桃的目光示意,立刻带着随从匆匆离开,随即就带人去军巡铺找衙役们赶紧支援。   “崔娘子,鹅们又见面了。”萧沙钩率先带头,面色严肃地走到崔桃面前。   “擅闯民宅,在大宋可是违法的。”崔桃道。   萧沙钩嗤笑,“你们宋人劫持了鹅们辽国正使,鹅们还没找你们赔命呢,竟还有脸跟鹅提违法。”   “有种谁抓的,你们就去杀谁。十几个大男人跑来我这小女子的宅子里耍威风,便是你们契丹人的能耐?”   “你!”   “我怎么了?我就是我,我不是鹅。”   崔桃此一言令萧沙钩更加愤怒,他立刻抄起刀对准崔桃。随行的属下们因不懂汉话,都随着萧沙钩的动作,一起抄刀对向崔桃。   “你——你们干什么,还讲不讲理了!”萍儿转身去屋里拿剑,立刻跟他们对峙起来。   王四娘也不甘落后,扛着她的大刀出来,瞪圆了眼睛,跟这些契丹人比划。“说起来,老娘还真没杀过契丹人呢,不知道你们身上的血跟是什么色的?”   萧沙钩愤怒:“你们大胆!用她的命来换鹅们正使的命,无足轻重!挡路的人,鹅们统统杀,不留情!”   说罢,他就抬手,示意属下上。   “慢着!”   李远带人匆匆赶来。   萧沙钩等人只得暂停动手。   王四娘和萍儿见到李远,也都松了口气,不约而同地放下了刀。   崔桃则全程都在打量萧沙钩等人的行为,随即默然沉思。   李远先急急忙忙查看崔桃是否有损伤,再随后,他便跟萧沙钩交涉,令其返回官邸等候消息。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奉劝诸位不要贸然行事,这是在大宋的国土上,一切事宜开封府自会处置。”   “她的命能换回耶律正使,你们为何拖拖拉拉不办事,一直不肯换?你们在挑衅大辽,没把鹅们大辽使臣的性命放在眼里!”萧沙钩暴躁地吼道,坚决不回官邸,今天不把事情解决,他绝不会离开。   韩琦随后带着一队人马来了,与他同行的还有西平郡王萧阿刺。   王四娘和萍儿一见韩琦都激动起来,想着这下总算有救了。俩人一人一边抓着崔桃的胳膊,高兴地安慰她。崔桃则看向韩琦,只见韩琦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下了马,走到萧沙钩的身边,对其附耳嘀咕了两句。   萧沙钩的态度当即由愤怒转为得意开心,然后他就望向萧阿刺,见萧阿刺点了下头,萧沙钩彻底得意了,笑得时候嘴巴还歪斜了一下,一副欠揍的模样更惹人讨厌。   “韩推官,那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你了。”萧阿刺招呼萧沙钩等人离开。   韩琦上马,冷脸命令李远和王钊押送崔桃回开封府。   许多衙役们都讶异不已。   韩推官辞退崔娘子的目的,难道不正是为了防止崔娘子成为交易的棋子,深陷危险之中?可现在怎么……   李远目光异常凝重,面色极为隐忍和难过地走到崔桃面前,请她随他们去开封府。   “哈哈哈!”萧沙钩还没有走,特意骑着马等在院外,见此状大笑不止,挑眉对崔桃道,“舍你一个小女子的命换鹅大辽正使,简直是再容易不过的选择!韩推官果然是个聪明人!哦,对了,听说你们订亲了?那可真遗憾啊。不过没关系,就算你死了,凭韩推官的才貌,再想找也不愁!”   “你放屁!”王四娘怒吼,这就欲上前暴打萧沙钩,萍儿也要跟着王四娘一起。   萧沙钩被喊声吓了一跳,立刻要骂回去。   “离开。”韩琦冷冷地瞥向萧沙钩,“否则,我会告诉西平郡王,是你耽搁我们抓人,误事。”   “好,鹅不跟死人一般见识。”萧沙钩气愤地瞪一眼崔桃、王四娘和萍儿,这才骑马彻底离开。   王四娘和萍儿皆不敢相信地望向韩琦。这还是往日她们见到的韩推官么?虽说以往他人也没热情到哪里去,但到底是个做事有原则的人,是个疏朗温润的君子。但现在他态度太过冰冷,让人感觉无情至极。   王四娘和萍儿双双望向崔桃,她曾经跟她们说过‘事出反常必有妖’,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内情?   很多时候,她说一句话就能力挽狂澜了,这一次是不是也……岂料她们发现崔桃红着眼,竟落泪了,随后就冷笑了一声,便跟着衙役们走了。   王四娘和萍儿立刻跟上,去拉住崔桃。   “这次情况严重,都别胡闹,这宅子以后就留给你们。”崔桃说罢,就推开王四娘和萍儿。   俩人都不干,偏要一人抱住崔桃一边胳膊。   王四娘:“要死一起死!”   萍儿坚决点头,“嗯!”   “一并擒拿。”   韩琦背对着她们冷声吩咐,便骑马先行,从始至终没看她们三人一眼。   “韩推官怎么变这么冷?之前明明——”   “我知道了,是崔娘子和韩推官使什么计谋,在骗别人吧?”萍儿忽然想到,小声询问崔桃。   崔桃扯起一边嘴角,冷笑了下。   王四娘和萍儿见崔桃不回应,就忙去小声召唤王钊,问他是不是如萍儿所说的那样,在做什么戏,吓唬她们和崔娘子。   王钊紧蹙眉,沉默着攥着挎刀,手微微发抖。   随王钊一起来的衙役有忍不住的,悄悄告诉王四娘和平而,又有一封绑匪的信送到使团官邸,对方要求要以崔娘子的尸身来换活人。   “信上还特意强调说崔娘子狡诈,留她活着就有机会逃脱,故而只要她的尸体,不要活的,还说一个时辰后如果不按照要求交易,就会立即将耶律豆儿杀死。”   王钊这时才缓缓开口:“我也本以为韩推官必能在朝堂上舌战群臣,护崔娘子周全,可……大臣们众口一词齐声威逼官家,皆不愿因护一女子而令两国交恶,面对如此危急情况,他再有道理又能如何?终究是一口难辩过众人。做臣子的,自当是先国后家,他没有别的选择。”   “吕相呢,就没帮忙?他可是崔娘子的姨父呢。”萍儿追问。   王钊摇了摇头,“别提了,吕相自得知韩推官跟崔娘子订亲后,颇为恼怒,觉得韩推官和崔娘子有意隐瞒算计他,令他难看。所以这事儿压根就不管,凭别人怎么吵,他都一言不发。”   这些消息,王钊等人都是最先从韩综口中得知。   “韩判官如今也帮不上忙了,韩谏议现已将他关在家中,为他告了病假,就怕韩判官在崔娘子的事儿上冲动犯傻。”李远感慨韩判官为崔桃的事儿可没少忙活,可结果也是一样,胳膊扭不过大腿。   “怎么这么样。”   王四娘和萍儿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之前她们还觉得有做戏的成份在。现在看来是真的局势严峻,无路可走,似乎注定要选择牺牲性命了。   二人再度焦急地看向崔桃。   “老大不是一向擅长绝地求生么,快想想办法!咱们不能这么放弃,对不对?”   她一直默默地垂眸走路,整个人安静得可怕,对于二人所言充耳不闻。   王四娘和萍儿随即明白过来,聪明如她,应该早从韩推官的态度上猜到了,她这样应该也是没办法了。   “我还是不信,韩推官往日对崔娘子那么好,肯定不会做出出卖崔娘子,让崔娘子伤心的事儿来。”萍儿瞧着崔桃心疼,忙摇头解释这不可能。   “这不是出卖,这是臣子为国不得不做出的取舍,很多人都会做出和他一样的选择。”崔桃终于出声道。   “到现在了,崔娘子还要为他说话?”   “不是为他说话,是感慨我眼瞎,识人不清。有时候,俩人之所以好,全因还没有真正伤及到对方的利益,一旦波及需要取舍的时候,人性就暴露出来了。聪明人尤擅隐藏,不到关键时候,谁都看不出来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崔桃叹了口气,仰头望着天,嘴角露出一抹嗤笑。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讽刺,纵然你经历过生死磨难,纵然你觉得自己经历丰富,已经像是活了几辈子的人了,可以看穿很多事,可以把日子过好了,但最终却还是发现,自己白活了一场。或许我这一生,注定就是失败的,不管如何挣扎,都改变不了这个结局。”   王四娘和萍儿听了崔桃这话都哭起来,纷纷摇头说不是这样。   “这么大的一个国家,竟要靠一个女人的命——”   “闭嘴!”崔桃呵斥王四娘,要她别乱说话,“丢我一条命就罢了,不许做没必要的牺牲,否则我便是死了也不会认你做姊妹。”   王四娘只好闭上嘴,抽泣着点点头。二人随即答应了崔桃的嘱咐,不乱言,好生活下去,回头负责给她收尸。   “呜呜啊……”   王四娘和萍儿这一路都哭声不止,一直哭到了开封府也没停下来。   本来押送的阵仗就大,王四娘和萍儿俩人在汴京也算有点名气了,这一路哭啼过来 ,可谓是引来了不少路边百姓的侧目。   到了开封府,三人就被安置在东侧堂。   “交易定在一个时辰后,城外东十里柳树坡。”   张昌进门后,便将一把匕首放在了崔桃面前。 第105章   王钊、李远等衙役们在押送崔桃三人回开封府之后, 便都在东侧堂之外的墙边立着。   起初,大家都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们真恨不得做点什么,但碍于自己的身份, 上面的命令, 考虑做了之后要付出的代价,他们只能选择忍着。那种从心底里压抑的愤怒, 却又无可奈何的无力感,让他们咬得牙酸, 手臂发抖。活了这么久, 他们从没有觉得这么憋屈, 这么窝囊。   “我们就这么眼睁睁瞧着崔娘子送死?”李才红着双眼睛, 怒道,“这算怎么回事?拿女人的命去挡事?”   李才说完,见众人都低头叹气,没一个人吭声, 更怒极了。   “你们扪心自问,我师父平日里对你们如何?当初给你们做的肉肠,个个喊着香, 都喂狗了?这么多案子, 要是没她, 咱们当初说不定折了多少人,死的人中可能就有你我!”   “我们怎么不急!可大家都人微言轻, 我们再抱不平, 上面的人不听啊, 这是朝廷的决定!韩推官和韩判官那么大的官都没办法,我们这些小喽啰能怎么办?”   衙役见李才快要发疯了,都劝他冷静些, 没有人不盼着崔娘子的结果好一些。   李才也知道是这个道理,气得连番在树上乱打一通。   大家见他把手出血了,硬揪住了他。   王钊靠在墙边,攥着手里的刀,一直默然不吭声。他的这条命,当初全仰仗崔桃的解救。   “要不我们再去找韩推官,求一求?”   “没用的,已经找了三次了,韩推官连见都不见我们。”   “你们觉不觉得韩推官有些反常?就算是让崔娘子牺牲,却也不必突然态度如此冷漠。指不定这里头有事儿,瞒着我们?”李远不希望崔桃有事,期望这是一个局,所以就这上头琢磨,越琢磨着越觉得这里头蹊跷。   大家一想也确实如此,韩推官的态度转变得有点太快了些,根本不像他平时的为人。   张昌走了过来,跟众衙役道:“我知道大家心里头怎么想的,谁都不好受。如今事出紧急,只能权宜处置,不然此事办砸了,整个开封府,我们所有人,甚至家人,还有更多的边境百姓都会死。崔娘子是个心怀大义,是为国捐躯的巾帼豪杰,她已经应了。却别杵在这说风凉话了,干点力所能及的事,赶紧准备行动。”   所有人都低头默然,不作声。   “一会儿行动,乖乖听命,若将贼人悉数剿灭,也不算枉费了崔娘子的牺牲。”张昌说罢,便再度扫视众人一圈,让王钊快些安排,别耽搁了大事儿。不然到时候,事情更无法收拾,牺牲的就不只是一条命了。   待张昌一走,所有人都气得跟李才一样,捶打树干。   王钊叹了口气,随即厉声斥责他们都停下,一切从命行事。所有衙役心中都愤怒难受不已,却终究还是无可奈何,只能憋着这股劲儿去对付那些贼匪,他们非要把这群人剁成肉酱才能泄愤!   一个时辰后,城东十里柳树坡。   韩琦骑马,带着张昌和王钊抵达。韩琦负责驾着无厢马车,张昌和王钊皆为骑马。马车上铺着锦缎被子,上面有白色绢缎包裹着一个人,当然从身形判断这是一个人。   王钊骑马在前,整个过程中都不敢回头看,眼睛红通通的,喷着火。他是靠咬破了唇,才坚持到这里。   交易地点站着三个人,悉数男装蒙面,但领头在前的身材玲珑,明显是女子。微风轻轻一吹,一股子特殊的末利香就飘了过来。   韩琦打量这名女子,仅露眉眼,淡看得出跟杂趣楼的老板娘潘氏眉眼一致。   “潘氏?”韩琦问,“你也如钱娘子那般,在京潜伏多年,为天机阁卖命?”   女子眉梢挑起,眼含笑意,声音里带着几分慵懒,“想不到韩推官对奴家这般有印象呢,便是蒙着面,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奴家!是,我也跟钱娘子差不多,不过呢我可比她忠心多了。就是陪姓于的狗东西那么多年,让我倒胃口,早知道韩推官这般美貌的郎君也中意我,奴家肯定上门找你去了。”   “贱妇,闭上你的脏嘴!”张昌叱骂道。   潘氏哼笑一声,对于张昌辱骂不以为意,而是将目光转而投放在车上,脸色才严肃下来:“你们是按照要求来交易的么?”   韩琦示意张昌。   韩琦便去马车旁,将上面所覆的白绢的掀开,露出了身着翠碧裙裳的崔桃。此时人正闭着眼,脸色惨白,没有一丝活气,因风吹拂的缘故,也因这一路颠簸的缘故,两鬓的发丝有几分凌乱。   潘氏凑上前几步,要细致查看崔桃的尸身,被王钊挡住了去路。   “人按照你的要求带来了,若想检查,也得先让我们看看耶律正使的情况。”张昌道。   潘氏嗤笑,完全是一副谈判的口吻,“你们当我傻啊,我若带了人来,你们开封府的人随即在暗中伏击,那我们还有什么命可活?不过呢,我倒是可以先放使团里的两个喽啰给你们瞧瞧。之前不是在信里头提醒你们,让你们跟城里的人提前约定好放信号么?”   潘氏随即就示意两名属下。   二人立刻点燃箭矢,冒着蓝色烟雾,朝天空射了两下。   再然后就看到远处,距离汴京更近的地方,也有同样的烟雾箭矢放出,接着更远处又有两个,可见从这里到汴京的路上,潘氏安排了不少属下用于消息传递。   随后不久,汴京那边有了回信,以信号告知韩琦他们收到了两名使团成员,活的。   “现在我可以检查了么?”   潘氏隔着两丈远的距离打量了车上的崔桃,人确系她没错,但是否真的死了,却不好说。听说这丫头鬼机灵至极,十分狡诈。再有韩琦今日早些时候的表现,潘氏也听说了,他缉拿崔桃回开封府的整个过程,都表现冷漠,看起来很反常,怕就怕这其中有诈,必须要防着些。   韩琦仍旧阻止潘氏检查。   这一阻止,令潘氏更加怀疑有问题了。   她看一眼躺在车上一动不动的崔桃,哼笑一声,“此等聪明惹人怜爱的美人,韩判官怕是不舍得让她死吧?”   韩琦微微侧眸,冷冷斜睨一眼潘氏。   潘氏见韩琦不会答,嗤笑道:“信上可写的清清楚楚,交易不守承诺——”   “人躺在车上,确实死透了,你是否怀疑不在我考虑之列。我未过门妻子的身体岂能随你们这些贼人的脏手触碰。”   潘氏这才反应过来,怪不得刚才韩琦亲自驾车,也是他亲自掀开了绢布。   “哟,都这般光景了,韩推官莫不是还想装模作样,伪装自己用情至深?”潘氏用手掩嘴窃笑起来。   “她为国牺牲,为保天下百姓的命而亡,我敬她理所应当,与深情与否无关,换个女子依旧如此。”韩琦坦率而言,不卑不亢的态度丝毫不被潘氏的嘲笑所撼动。   潘氏打量韩琦一番,看不出他有什么破绽,便琢磨着车上的人,到底是真死还是假死。论车上这女子的身形模样,确定是崔桃无疑,短时间内他们不可能这么快找到这么完美替代的人选。人是崔桃,没有太大问题。   “我可以下令放了使团所有人,但你们必须要让我确认崔七娘真的死透了。”   潘氏说罢,就抄出一把匕首,当即就引起王钊等人的警惕。   潘氏笑了,“我放人,你们则要在崔七娘身上插一刀。”   潘氏说罢,就将手中的匕首丢在了地上,要求必须用她这把刀。随后她就命人放了信号,将使团余下的人都放了,当然唯独差了一个人。   潘氏示意属下,其两名属下都手拿着大刀,刀尖对着脚下踩踏的草地。   俩人受了潘氏的示意之后,方后退两步,扒开脚下的草皮,掀开一个缝隙粗大的木板,将藏在地下昏迷的耶律豆儿揪扯出来。   用水壶往耶律豆儿的脸上一泼,人就清醒了过来。耶律豆儿茫然无措地看着眼前的情况,随即他就认出韩琦等人是开封府的人,他呜呜叫着,焦急地示意他们快来救自己。   “放了这么多人,韩推官想来也知道我们的诚意了,该你们了。”潘氏笑看向韩琦。   韩琦默了片刻,方看向张昌。   张昌便捡起地上刚刚被潘氏丢弃的匕首,用帕子擦干净之后,递给了韩琦。   王钊见状大惊,“韩推官,崔娘子已经去了,怎么能——”   王钊话没说完,韩琦已经下手,将匕首插入了崔桃的胸口,一刀到底,随即便有血晕染了衣衫。   王钊瞪圆了眼睛,震惊地张大嘴,然后噗通跪在了地上。   之前虽然愤怒崔桃的身亡,但他其实心底里一直抱有一丝丝期望。韩推官和崔娘子可是两个聪明人,她们可一起谋划什么外人看不出办法,来骗贼人。可现在,他心里头那一点点的希望都没有了。那是真刀,真插在了崔娘子的身上。任凭什么戏法,也无法做成这样的欺骗。   潘氏非常满意地笑了,命属下放了耶律豆儿。   “韩推官果然是个狠人,前途不可限量。”   潘氏说罢,就带着属下上了马,朝东去。但身影消失没多久,就传来打斗的声音,接着就有惨叫声。再之后不久,便有身上挂着土和草叶的衙役飞奔过来回禀,他们已将人成功拦截,一共四人全都死了。有俩人被杀,潘氏和另一个是服毒自尽。   “他们早备好了毒药。”   “敢跟开封府做交易,惹怒朝廷,必然早做好了让一批人赴死的准备。”张昌叹道。   韩琦面无表情地走到车边,手落在了崔桃的脸颊上,然后轻轻地理好了她鬓角的发丝,用绢布将她盖好。   王钊见到这一幕,却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现在心情,又恨又怒又无可奈何。他甚至觉得韩推官根本不配碰她,可是这种情景,上面的人施压下来,如果换做是他的话,他也没有更好的处置办法。   王钊偏过头去,用袖子擦拭自己脸上难止住的泪水。随后便有一辆舒适的马车驶来,韩琦抱着崔桃的尸体进了马车内。   陆续有赶过来的衙役通报,他们已经将整个路上报信号的贼匪都处置干净了,活捉了三名,但这三名好像知情不多,问不出什么来。   李远随后赶过来,没有看到崔桃的尸体,问王钊细节,王钊也不说,但从王钊表情多少能猜到当时的情况不怎么好。   “他们什么目的?”李远急了。   “崔娘子带头剿灭了天机阁汴京分舵,又将地臧阁彻底倾覆。天机阁阁主很可能认定了这一切都是崔娘子所害,故他们要用同样的方法逼死崔娘子,又因不信,逼韩推官对她的尸体插了一刀。”   王钊说到后来嗓子哑了,用袖子擦一下脸上残留的泪水。   “我欠崔娘子的这条命,这辈子都还不上了。”   李远不敢相信地看着王钊:“人真的死了?不是——”做戏?   王钊摇了摇头。   李远身子打晃儿,此时他的感受跟王钊之前的一样。他本来半信半疑,还存有一丝希望,现在方知原来真是自己想多了。事发紧急,再聪明的人也回天乏术。   “崔娘子之前说的不错,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讽刺。她当初该死的时候 ,绝地求生,好容易活了下来,甚至拜托了一切困境 ,越发风光了。可谁想到,在她最不该死的时候 ,却必须去死。”王钊哽噎了一声,泛红的眼圈又蓄满了泪水。   李远难过地点头,终究无可奈何,跟着王钊骑马,一同回了开封府。   王钊下马就匆匆去找韩琦,他要请辞,这开封府他呆不下去了。李远见状,也要跟王钊一起。随后李才等衙役纷纷响应,一同在列队,全部都要跟韩琦请辞。   半晌之后,张昌从房间内出来,看着众人:“韩推官不在这,你们若请辞也轮不着找他了,他也要请辞了。”   众人一听,惊讶之余,也没有别的办法,便都散了。   王四娘和萍儿备了棺材,大哭着从开封府运棺离开,没多久,就在梅花巷的宅子里挂上了丧幡。崔茂携小马氏等人在次日赶来,要将崔桃的尸身运回安平,为其举办丧事。   满汴京城的人都知道,崔茂在这一日愤怒地上门找了韩琦,然后在其家中呆了没多久,就怒气冲冲离开。皇帝倒是下旨赏赐了不少东西给崔家 ,赞其育女有功,这次辽国使团的危机能够得以解除,全要仰仗崔桃做出牺牲。   崔茂领旨的时候心里却不是滋味,曾经他是混账地想过不让崔桃活,可如今女儿真的去了,他心里跟刀绞一般难受。只恨自己醒悟得太晚,只恨自己还没能好生补偿女儿,她便就那么去了。   小马氏本建议崔茂还是在汴京择一处风水好的地方,安葬崔桃。按照规矩,便是将尸身运回去了,未嫁女也葬不了祖坟,那又何必让这孩子在路上折腾一遭。   “她是为国捐躯,是我崔家的英雄,如何葬不得?谁要敢说不能葬,我便跟谁拼命!”崔茂厉害道。   小马氏点点头,这么多年她终于发现自己的丈夫像一回男人。   小马氏对崔茂哭着道:“咱们今日就启程回去,我不想让桃子在这里多呆一刻。这里是吃人的地方,何苦久留。”   “好。”崔茂立刻吩咐儿子崔沅张罗马车,他们这就将棺材运回安平。   王钊和李远等开封府众衙役都列队相送,也有不少京内百姓见到这一幕,都很懵,询问怎么回事。   所有开封府的衙役都被警告不准说出当日经过,此事列为机密事件,任何情况都不能透露。所以当百姓们问起的时候,他们最多只能摇头无力地苦笑。   百姓们中有晓得崔娘子家挂起丧幡的,又见崔家人运着棺材,就猜测到崔娘子在执行任务的时候遇害了,不禁伤心起来,念着崔娘子的种种好,落泪跟着一同相送。   待崔家的队伍离开汴京之后,汴京的百姓们少不得又是一番猜测议论,但随着夜幕的降临,不管是什么议论都渐渐平息,终归于安宁。   三日后,有关于崔桃的议论便没那么多了,城中有更多新鲜的事惹人去注意。偶尔提及崔娘子的事,大家最多唏嘘感慨一句可惜了。   韩琦这期间一直没有露面,其请辞的消息也有了批复,朝廷不准,但准了他休假半月,并额外给了很多赏赐安抚。   开封府众衙役听到这消息,却都不知该说什么好。怪韩推官不作为?他们却也无作为。怪朝廷窝囊?将一名女子推出去牺牲?可冷静下来想想,当时那光景可有更好的办法?若辽国使团在汴京出事,真死在宋人的手里。便是打仗,人家出师有名,更得正道,他们大宋底气不足,加之本就兵马不强,定然会因战乱死去更多人。   整件事如鲠在喉,让人想了难受,提了更难受。   私下里大家倒是各自出了崔桃生前喜欢的美食祭奠她,给她烧了很多纸钱,希望在九泉之下,她不至于因为馋某一样东西而没钱买。   王四娘和萍儿关了铺子,关了院门,整日在家浑浑噩噩,举杯饮醉,一直没有走出来,也不愿见人。又过了五日,俩人才没精打采地开了铺子,表情哀戚戚地守着店铺,敷衍做生意。全因她们要听崔娘子的嘱咐,好好活下去。   王钊随后就来了店里,问她们:“那日你们随崔娘子回开封府后,在东侧堂到底发生了什么?崔娘子是怎么死的?”   “服毒自尽。”王四娘补充,“本来张昌拿了一把匕首送过来,崔娘子笑说她怕疼,等她死了之后,再插匕首也不迟。”   王钊怔住,深吸一口气,喃喃道:“原来都料到了,那匕首定会插在她身上。”   “你们都不必为崔娘子请辞。她死前特意嘱咐我们,她选择死为了就是让大家过太平日子,像以前一样好好度日。若我们辜负了她的牺牲,让她白死了,她在九泉之下一定会生气,她不想看到这些。”萍儿目光呆呆地陈述道。   “那韩推官呢?”王钊语调变了些。   “韩推官也尽力了,他急忙辞退崔娘子,本也就是为了保她。能想过的办法都试过了,奈何不行。我们也相同了,韩推官先前之所以冷漠,怕是无法面对吧,连直视她的眼睛都做不到了。”萍儿含泪对王钊道,“崔娘子在服毒之前,特意嘱咐我们,不要为难他,这事也怪不了他。”   王钊点了点头,终究说不得什么了。   ……   瓦舍,广贤楼。   一方圆脸,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临窗而坐,手里剥着瓜子,然后将瓜子仁一粒一粒往嘴里送。其旁侧有一名身形矫健的年轻男子,恭敬地跟他说话。   “这韩推官在那日的表现着实奇怪了些,怎生突然对自己即将赴死未婚妻那般冷漠?正常的话,便是无可奈何,不应该依依不舍么?会不会这崔七娘的死有蹊跷?”   中年男子没说话,依旧剥着瓜子吃。随后另有一名随从匆匆进门,对中年男子耳语了几句,告诉他开封府那些人如今的状况都很正常。   中年男子挥手把人打发了。   “表现出怪,反而才正常。人在遇到危难的时候,都会有些反常反应。特别是韩稚圭这样的自诩聪明不凡、骨子里孤傲的人,彻底打击到他,让他无力反抗只能屈从,他必然不能正常了。若他的反应太过符合常理,叫人挑不出错来,反倒更让我怀疑。”   中年男子又将一粒瓜子仁塞进嘴里,嚼了嚼,笑起来跟弥勒佛一样。   “让春丽捎话给莫先生,告诉他这次的事谋划得很好,我也算为婉儿和她的女儿报仇了。今后有事随他吩咐,天机阁欠他一个人情。”   “是!”随从应承。   中年男子用帕子擦了擦手,吩咐立即启程回随州。   “这汴京的热闹,苏某可受不住哟。近期都暗中蛰伏不要再惹事,咱们不接活儿了。”   随从继续应是,搀扶中年男子男子下楼,他们的马车早已停在了广贤楼门口。   上了踏脚之后,中年男子正迈着他胖乎乎的腿踩上去,忽悠一群开封府衙役围上了他们。   广贤楼二楼的窗户突然被推开,只见韩琦着一身红官袍站在窗边,一张脸冰冷至极,漠然睥睨着窗下忽然慌张的中年男子。   “诸位这是在做什么?我们员外只是来京做生意会友罢了,从没干过犯法的事!”随从忙喊道。   “对,对啊!”中年男子嗑巴道,看起来的样子很老实憨厚。   “苏员外过谦了。” 第106章   苏春喜眯起眼睛, 打量立在二楼的俊美男子,瞧其这身官袍的级别,再加上其无双的容貌, 便是没有见过他本人, 也不难猜出他是谁。   开封府推官,韩稚圭。   苏春喜随和地眯眯着眼, 对韩琦行一礼,礼貌地询问缘故。   韩琦理都没理会苏春喜,转身走了。   王钊等人当即就押着苏春喜朝开封府去。   广贤楼三楼的东窗被推开, 赵宗清靠在窗边, 瞧着外头的光景,眼中波澜不惊。   一身白衣的莫追雨随即现身在窗边, 蹙眉惊讶叹:“想不到他这么快就追查到了苏春喜身上。”   “一步错, 步步错。”   赵宗清垂眸轻咳了一声, 用锦帕轻擦拭了下嘴角,便将帕子丢在地上。莫追雨见状,忙将帕子捡起,收在自己的袖中。   赵宗清在桌边坐了下来, 给莫追雨倒了一杯茶后,才给自己倒上一杯,轻啜了一口。   莫追雨谢恩后,便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杯茶不舍得喝。   “如今可知道了,我当初为何不留她?再聪明的人, 若自作聪明,反倒不如一颗呆瓜更顺手得用。”   莫追雨怔了下,觉得公子这话仿佛也在说自己,心虚地点头应承, 倒要将这话谨记在心,不然他将来的下场怕是比苏玉婉更惨。   “公子下一步打算怎么走?”莫追雨没看透赵宗清到底要做什么,他曾问过大哥莫追风。大哥给他的回答是,说他这样的笨脑袋永远琢磨不透,乖乖听命行事便是。   赵宗清看眼莫追雨,笑了笑,饮了第二口茶。   莫追雨晓得自己多嘴了,连忙要跪下跟赵宗清请罪,却被赵宗清一把拉住。   “地上脏。”   莫追雨心头一震,再之后,从伺候赵宗清到送走他,满眼满心都是崇拜之情。   目送马车消失许久之后,莫追雨才跑去找莫追风炫耀。   “公子特意为我着想,知我爱干净,不舍我下跪弄脏了衣袍。对了,我今儿还得了公子的手帕,还有一杯茶,我没舍得喝!”   莫追雨随即从袖子里掏出带着荷花刺绣的手帕,给莫追风看。   莫追风瞥他一眼,完全是在看三岁小孩子胡闹的眼神,懒得理他,将手头的书信悉数投入铜盆之中焚烧。   “天机阁要完了,韩稚圭在广贤楼抓走了苏员外。”说到正事儿,莫追雨的脸色转为严肃。   “料到了。”   莫追风用匕首拨弄通盆里燃烧的信纸,以确定所有的纸张都被完全焚烧干净,连一个角都不会留。   “那这次的损失可够大了,苏玉婉一人牵连了江湖两大杀手阁,这还真是厉害!”莫追雨把荷花绣帕珍惜地叠好,重新放回袖中。   “厉害的是崔七娘。”莫追风纠正道。   莫追雨愣了下,随即靠在椅子上想了片刻,点头应承:“也是。”   ……   开封府,刑审房。   韩琦坐在墙角,冷眼看着王钊等人用尽各类刑具逼供苏春喜,苏春喜仍旧是喊冤不招,语气悲戚戚地反问开封府有何证据这样对他严刑逼供。   “我冤枉!我要求换人查我的案子,我请求别勘异审!”苏春喜大喊道。   王钊攥着手里的鞭子,冷笑叹:“你还挺懂朝廷的律法,怎么,晓得自己犯了大罪,所以提前琢磨过?”   “冤枉,我这才不是犯了罪去琢磨,而是要晓得什么事儿不能做才去了解。你们可不能这么对我,欲加之罪啊!”   苏春喜哭了一阵,哽咽两下,突然想到了什么,慌忙补充解释,   “韩推官和王巡使大可以派人去随州问一问,我苏春喜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凡逢什么灾年荒年,我都会出大半年的收入帮忙赈济百姓。谁家有什么难处,求到我这了,我从没有冷心肠地不管过。”   “我做人但求问心无愧,相信好人多做善事必有福报。这些年得了不少随州百姓的敬重,这都是我做善事的回报。可我怎么都没想到啊,我来汴京不过是做点小生意,见一见老朋友,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竟突然遭此大难,有了牢狱之灾!”   苏春喜委屈地哭起来,一边喊冤,一边唏嘘他好事白做了。   “都这种时候了,你竟还有心情继续伪装,耍嘴皮子。可是真够厉害的,倒叫我不禁有点佩服你了。”   王钊还从没见过这么难拷问的犯人,为了打他,他拿鞭子的手都磨起泡了。苏春喜现在满身几乎没留下一块好皮肉,他居然还能保持刚被抓时的状态,来这般应对他们喊冤。   王钊看向韩琦,想知道他的意思。   苏春喜继续哭哭啼啼,抱怨自己是好人却没得好报。   韩琦端坐在角落里,低眸认真瞧着手上的册子,看完一页之后翻下一页,神情非常专注。他好似不是呆在吵吵闹闹泛着浓烈血腥味的刑审房内,而是像是在环境清幽的书房之中静思读书。   王钊见韩琦没表态度,便挥舞手中的鞭子继续。   苏春喜被打得嗷嗷痛叫,喊冤依旧,“太疼了,我受不了了,你们干脆杀死我吧,我愿意以死证明我的清白!”   苏春喜说到后一句话的时候 ,喊声超大,以表明他的决心,当然也是想极力证明自己无辜。   “三泰胭脂铺,曾大量供货给汴京地臧阁的十二家胭脂铺。”   男声清清冷冷,音量不高,但尤为凸显。   “什么地臧阁的十二家胭脂铺?”苏春喜不解地问。   张昌便拿着账册展示给苏春喜看,上面所有相关的账目有关往来,都已经被朱砂笔划红线标注过了。   苏春喜怔了怔,“这账本是——”   “这是你们三泰胭脂铺的账本,苏员外不会这么健忘吧?”张昌反问。   “我开三泰胭脂铺,全因我三个女儿都爱胭脂水粉,才叫人张罗这些东西,宠女儿罢了,却没想到生意做大了,有人上门要货。那有送钱上门的生意还能不做么?   我名下有很多产业,这不胭脂铺过是其中之一,我又不坐店,也不会面面俱到去查,这些小事都只是交代下头的人去处理。这下面的人报上来问行不行,我一听钱给的可以,就应了,哪里知道从我这进货的人跟什么地臧阁有关。若知道是这样,哎呦,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敢惹这种事儿啊。”   苏春喜解释得十分诚心诚意,乍听倒叫人听不出什么错来。   苏春喜等了半晌,见他们都不说话了,猜测他们也没什么要紧的证据。而且他这次带来的随从,都是铁嘴钢牙,不可能出卖他。   “这解释也解释了,真是误会。小人瞧韩推官一表人才,绝非愚钝之人,判出了冤假错案,也耽误韩推官将来的前程不是?只求韩推官现在就放过小人,别让小人再继续白白遭罪了就行。小人今日在此所受过的刑,小人谁都不怪,小人只说是自己嘴欠冒犯了诸位官人,才活该受打。”   苏春喜忙识趣地解释道,还说诸位衙役都辛苦,回头他会送上他珍藏二十年竹叶青孝敬大家。今后谁要去随州,都可以找他,包吃包住,酒肉随便用。   王钊听苏春喜这般招呼他们,恍然觉得苏春喜真像个宽容仁爱世人的弥勒佛,都被打成这样,居然一点怨恨都没有,还说不计较打算以后招待大家。   不得不说,这苏春喜看着胖胖的,笑起来挺憨厚,跟普通的中年男子好像没太大差别。   但这一番审问下来,却叫人意识到了人不可貌相 ,憨厚、宽容不过是他奸猾的伪装。   苏春喜这人,深着呢。   “苏春喜——”   “在,小人在!”苏春喜马上殷勤地接话,脸上赔着笑,希冀地望向突然喊他名字的韩琦。   韩琦冷冷道:“你唆使潘氏与开封府交易,策划使团案的罪名,已定。”   苏春喜愣住,慌张解释道:“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莫不是小人的属下被刑讯逼供,受不得这份儿罪了,才不得已指证小人?”   王钊听苏春喜这措辞,忍不住嗤笑一声。   别的不说,但韩推官如果要定一个人的罪名,必然是铁证如山,绝无冤枉人的可能。   “苏员外莫不是以为我们因潘氏的事才注意到你?倒也不怕跟你说实话,你那属下比你还能受刑耐疼,他们至今也只是不断地重复一句话‘我什么都不知道’。”张昌道。   苏春喜听了这话,眼中反而闪烁出一丝惊恐。   衙门审讯一般都是拿话诈人,假称呼一方招供,去吓唬另一方来寻找破绽。如今他们却实话实说,反而说明他们很可能另有掌握的证据在手里。   苏春喜略有些慌张地看向韩琦,见韩琦此刻却不再是姿仪无可挑剔地端直坐着了,而是略显慵懒地靠在椅背上,一手托着下巴,唇微勾起,似瞧热闹一般冷眼看着他这边。   那眼神看人的时候明明没有多使劲儿,但不禁令他心里发怵,头皮发麻。   “早在月前,我们开封府查封地臧阁胭脂铺的时候,便已发现三泰胭脂铺的问题。这段时间,韩推官暗中派了诸多人马前往随州,除了暗中彻查三泰胭脂铺的生意往来,还有监视苏员外你,以及你的三名女儿。”   张昌说到这里顿了顿,脸上浮现一丝嘲讽。   “多嘴问一句苏员外,三名女儿应该不是亲生的吧?不可太……”   苏春喜猛地瞪大眼,随即低下头去。   “据目击过苏玉婉的衙役形容,苏员外的三个女儿都有几分神似苏玉婉。若不是在年纪上推算,她们不可能是苏玉婉的女儿,我真怀疑这三孩子是你跟苏玉婉所生。”   张昌质问苏春喜,这事儿他认不认,打算怎么认。   其实不管认不认,苏春喜干的这档子事儿,已经理由足够地让他受刑了。甚至弄丢了他的命,开封府都可解释,不必担责。   这不认,那就是亲父女之间通奸,要知道他的三名女儿都出嫁了,其中两名还嫁给了官员,何等大罪,不需言说。   这认了,苏春喜就是有意挑选三名貌似苏玉婉的‘女儿’养在膝下,使团案又是明显有人为苏玉婉在报复开封府,加之其名下的三泰胭脂铺与地臧阁的胭脂铺有过往来。苏春喜认识苏玉婉,勾结地臧阁的罪名必然撇不清了。且不止这一点,苏春喜与天机阁也必然有干系,因为潘氏、钱娘子和红衣等人都来自天机阁,皆受他驱使。   这无异于是证据确凿了!   苏春喜脸上原本挂着的喊冤伪装顿时崩裂,面目狰狞起来,目光立刻转为阴狠,瞪着韩琦、王钊等人。   “你们既然已经查清楚了,为何不早说?”害他装了半天憨厚,像个被戏耍的猴子一般!   “不那般,何以用刑。”韩琦突然开口。   这句话换个直白点的说法来解释就是:把证据都早亮出来了,铁证如山,你立刻认了,那就没办法对你用刑折磨你了。所以要假装好像证据不足的样子,让你挣扎不认,我们好折磨你!   苏春喜听了韩琦这话,气得几乎要疯。他脸涨得通红,渐而发青,脖颈的青筋胀得好像要爆炸一般,眼睛瞪得溜圆,牙齿咬着咯咯作响。   “看什么看?休得对我们韩推官大不敬!”   憋屈伤心这么多日,王钊终于觉得解气一回,一鞭子打在苏春喜的脸上,当即就在他胖乎乎的脸蛋子上留下一道血印。苏春喜也因为本能想躲避鞭子,侧过头去,没法子再去瞪韩琦。   韩琦在这时站起了身,踱步到苏春喜跟前,“苏员外对付开封府的手段确实狠辣,居然想到了利用辽国使团来威逼。那真正动手杀死苏玉婉的那个人,你可解决了?”   苏春喜愣住,“这话何意,不就是你们杀死了玉婉?”   “偏听一人之言,不查实?”韩琦轻笑,“你比我想得更蠢。”   “那是谁杀了玉婉?”苏春喜急切地追问。   韩琦不答反问:“苏员外跟天机阁有何关系?”   苏春喜怔住,动了下眼珠,随后对视上韩琦的眼睛,“我就是天机阁阁主,苏玉婉是我此生最心悦的女人,故而她便是离我而去,带走了天机阁一批人马,自创了地臧阁,我也容了她,没有跟她计较。”   “既然苏员外如此疼爱她,她当初为何要离你而去?”   “她起初挺乖巧,但在天机阁逐渐学着掌权后,便善妒了,不许我身边有其她女人。可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更何况我还是天机阁阁主。她便因此吃味,负气而走。”苏春喜解释道。   “知你不是天机阁阁主,不过这理由倒像是真阁主与苏玉婉分崩的缘故。”韩琦道   苏春喜得知自己没骗过韩琦,更加气急败坏。他浑身愤怒地抖着 ,因见韩琦淡定,十分气不过,抖得更剧烈。   苏春喜故意上下打量一番韩琦,噗嗤笑了一声,接着哈哈连续大笑起来。   “韩稚圭,你还好意思说我蠢?你就不蠢了么?是谁被我戏耍地团团转,亲手害死了自己未过门的妻子?”   韩琦冷睨一眼苏春喜。   苏春喜笑得更得意 ,“便不是你们亲手杀了玉婉,崔七娘逼玉婉母女至那地步,也该死 !你们开封府都应当给她陪葬!你以为你们抓了我,事情就完了么?好戏好在后头。”   “可是指你命人在开封府井里下蛊之事?”韩琦立刻问。   苏春喜的笑容顿时僵硬在脸上,震惊地望着韩琦。   韩琦懒得再理苏春喜,拂袖而去。   苏春喜望着韩琦的背影,疯上加疯。   “你怎么会——   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努力想吃点硬饭的男人。” 第107章   次日, 王钊洗把脸,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就匆匆将审讯结果回禀了韩琦。   苏春喜认罪了, 交代了他是天机阁的左护法,主管天机阁财权, 但凡阁内所有花费,都会从他这里供给, 故他在天机阁是内除阁主之外最有地位的人。天机阁阁主如今年纪大了,对阁内事务力不从心, 并且自从苏玉婉从天机阁出走之后, 阁主对他更加依仗和信任, 所以如今的他已然掌握了天机阁的实权。   他一直爱慕苏玉婉, 曾跟苏玉婉表明过心迹,奈何她当时已经是阁主之妻了, 并不能接受他。是苏玉婉选了三名和她样貌相似的女子给了他, 出主意让他认作女儿,为他所用, 以联姻的手段令他敛财的生意更上一层楼。   苏春喜心里一直都有苏玉婉,所以他从红衣那里得知是崔桃害死苏玉婉后,发誓要为苏玉婉报仇, 而且要让崔桃死得更痛苦,让她曾经效忠的朝廷和官府去逼死她,让她觉得后悔和讽刺!   “他说阁主现在不大管事了,专注养护身体, 多数时候都由他处置,只有大事才需要去回禀他。”   “据他交代,天机阁阁主是一位年过六旬, 蓄着山羊胡,胡子头发都斑白的老者,原本人看起来很精神抖擞,满面红光。近两年因为身子骨不大行了,便没有以前精神。”   王钊随即还呈上画师根据苏春喜的描述绘制出的画像。   画像上的老者手拄着拐杖,发髻上插着一根木簪,大脑门,山羊胡,样貌并不凶恶。   韩琦看到了这副画像之后,瞥向王钊。   王钊愣了下,低头再看一眼自己举着的画像,“这人瞧起来是有几分慈祥,看着不像坏人,不过那苏春喜笑起来也跟弥勒佛似得,瞧着憨厚。看来这天机阁里的人,还都挺能装善的。”   “不觉得他眼熟?”韩琦问。   王钊再愣一下,仔细地看着画像上的人,一时没领悟出来。他见韩琦在批复什么奏报,又不好意思再问,便向韩琦身边的张昌求教。   张昌也觉得熟悉,但突然具体去说却又说不来了,“对了,是寿星!”   “寿星?”   大家常拜的长寿神仙?再度去瞧这画像上的人,还真是像!   王钊气得直接把画像丢在地上,“好啊,这厮居然敢耍我们!我这就找他算账去!”   韩琦唤住王钊,“用刑至这种地步,还不肯说实话,再审无用。便是问出证供,多半也跟这幅画一样,假的。”   “那该怎么办?”王钊忙问。   “按律处置,不必再审。”韩琦道。   王钊:“那他说自己是天机阁护法那些话,还有他跟苏玉婉的关系,也都是假的?”   “许真假参半,想糊弄我们。”韩琦道。   “不过说起来这画像不特意去琢磨,想不到。会不会天机阁阁主真的长这样”王钊感慨道。   “仅凭画像,倒难判断。是先有怀疑,才会从画像上寻得踪迹。”   韩琦告诉王钊,他之所以怀疑苏春喜没有说真话,是因为他一开始招供的时候,声称自己就是天机阁阁主,很显然他有意要护着天机阁阁主,为其顶罪,那又怎么会那么老实地交代出天机阁阁主的样貌。   “原来如此。”王钊忙表示受教了。   从韩琦那里出来之后,王钊禁不住叹息摇头。这光景正好被李远瞧着了,便问他何故。   王钊便讲了刚刚的经过,蹙眉叹:“韩推官还是那个韩推官,明察秋毫,英武不凡,可——”   李远立刻领悟到王钊要说的是崔娘子那件事,跟着叹了口气。   “王四娘说了,崔娘子希望我们都能像以前一样好生活着,否则她在九泉之下会伤心的,你也就别多想了。”   王钊点头,示意李远去办事。他靠在墙边缓了缓,便吩咐属下去把苏春喜收监。   牢房那边昨晚出事儿了,有个犯人于昨天夜里越狱,如今孙牢头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四处抓人,还曾求到军巡铺这边,请王钊出一批人。   现在人还没找到,孙牢头惶惶不安,见王钊来了,赶紧跑来央求 ,问能不能再出些人去找。   “可画像通缉没有,可通知城门把守。”   孙牢头点点头,惴惴不安道:“王判官都给通知到了,可我担心这人还是会抓不着。怪我们发现情况的时候,人已经跑了半个时辰了。哎呦,我可真是……当初要是听了崔娘子的嘱咐,对他加强戒备,多上几把锁把那厮看管住,便也不会有今日了。”   王钊不解:“这跟崔娘子有什么干系,那个逃跑的犯人叫范恩吧?崔娘子也认识?”   “倒也不算认识。”孙牢头跟王钊解释,“王巡使可还记得十具焦尸案?”   “林三郎那案子?当然记得。”那么大的案子,王钊怎么可能会忘。   “那案子相关的证人朱二牛,被抓进大牢之后,受同牢人欺负,崔娘子给他送饭时帮他教训了同牢犯人。当时有一名长着络腮胡子的犯人,惹了崔娘子的注意,那厮就正是如今越狱的范恩。”   王钊令孙牢头再细说说。   “崔娘子当时跟我问起他是因犯了什么事儿坐牢。我解释了之后,崔娘子就嘱咐我要特别注意看管那厮,说他有点怪,可能不安分。   我当时也应了,却没怎么上心。这开封府的大牢看管多严密啊,里三层外三层的守卫,还能真逃了去?却没想到这几个月过后,他还真逃了。”   孙牢头气得打自己脑袋一下,懊悔不已。   因出了辽国使团案,崔娘子人不在了,牢房这边的人都跟崔桃比较熟悉,孙牢头等人都挺伤心的。所以跟使团案有关的犯人被押进大牢的时候,孙牢头就特别上心,生怕出意外耽误事儿,让大家眼睛不眨地看管好这些犯人。   至于大牢内其他犯人的看管,派去的人手相对就不多了。那范恩就是瞅着这空当,不知怎么撬开了牢房的锁头,打晕了看管的狱卒,换装成狱卒的模样,大摇大摆地从牢房正门逃走了。   王钊之前得知越狱的事情后,看过在逃囚犯的卷宗,是个贼匪,不算什么大身份。   越狱确实是大事,但跟开封府接手的其它大案比起来,又不算大了,只管按照规矩问责缉捕就是。王钊手头上也因有更重的案子要负责,所以这案子他顾不上。   但既然崔娘子关注过范恩,王钊觉得有必要去跟韩推官回禀一声,一旦是什么大案,也好早日筹谋应对。   韩琦的反应跟王钊一样,得知崔桃关注过范恩,就拿来卷宗特意看了两眼。   王钊看见韩琦这般,心情极度复杂。   当初他随韩推官跟潘氏等人在城外交易的时候,韩推官用匕首扎在崔娘子身上的那一刀,一直令他耿耿于怀,甚至发了噩梦。   那时的韩推官,不像是平日里他认识的人,虽然知道韩推官承受很多,韩推官可能也不想这样,一切是为了大局……可他还是忍不住计较,很难受,想责怪他。甚至觉得,韩推官根本就不曾对崔娘子真心过,不然他怎会表现的那般冷漠,下手那般决绝。   但事情过去后,看到韩推官会时常摩挲着崔娘子送他的玉佩,对着墙上的桃花画作出神,他才明白过来韩推官其实心里一直有崔娘子,只是不表现出来罢了。   加之有王四娘转达崔娘子生前的话,王钊因此才没有再度请辞,而是选择留在了开封府,继续效力。   “这范恩原是拦路打劫的贼匪,常带着几名兄弟在各官道上神出鬼没。他们打一处就换个地方,十分难抓。几个月前,他却单枪匹马跑到王员外家打劫,作案时间偏选择在白天晌午之后 。王员外家护院不在少数,这种做法他注定会被抓。”   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崔桃笑容明媚的脸,韩琦停顿了下,缓缓吸一口气。   “摆明了张扬行事,只为被抓坐牢。她所言不错,的确怪。”   王钊马上表示,他会彻查这件事。   “你有更重要的事做,此案交给李才。”韩琦说罢,便用朱砂笔在账簿上画圈。   王钊跟着看过来,发现被韩琦圈住的账目往来都跟泉州有关。   “三泰胭脂铺的大额进货源都在泉州,先前也有孙鸨母的供述,说天机阁总舵在泉州附近。”   王钊恍然想起来了,那孙鸨母说过,她去总舵的时候,会停留在泉州的客栈,等人来接她。那些人不光蒙着面,还会塞住她的鼻子和耳朵,让她只能用嘴呼吸,然后把她安置有三寸厚木箱内用毛驴车运送,走上大概一天的路才能送至总舵。   韩琦将一封信交给王钊,告知他信上写的几家泉州的铺子,可能隶属于天机阁,令他先行去泉州暗中查探这些事,但务必小心,不可暴露。   “泉州那边早有我安排过的人,你去了那里后可与他们接应。”具体事宜,韩琦会让张昌嘱咐他。   终于可以把天机阁彻底根除,王钊很兴奋,忙问韩琦他可以带多少人去泉州。   “你今日晚间便喝酒骂我,明日会有人跟我告状,你便负气请辞后离京,去投奔外地朋友。”韩琦道。   王钊怔住,随即反应过来,自己这次的行动非常机密,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居然在汴京这边都要小心翼翼,人自然是不能随便带了。   “莫不是开封府有奸细?”   “嘘!”张昌凑到王钊身边,边拍他的肩膀边小声道,“以前没有,但现在确实有了。”   王钊打一激灵,“我早就怀疑了!骗走辽国使团的那些人,穿着军巡铺的衣裳,还有腰牌,肯定跟衙门内部的人有瓜葛!”   待王钊离开后,张昌有些担心地对韩琦道:“王巡使这些日子的情绪波动很大,泉州那边若交给他查会不会办砸了?”   “不会。”韩琦毫不犹豫道。   张昌准备将所有具体事宜交代给王钊,但他才转身走了没几步,便被韩琦叫住了。   “还没有她的信?”   张昌愣了愣,从今早到现在,同样的问题他家六郎已经问过他三遍了。   张昌紧抿住嘴角,以免自己笑出来。   他恭敬地给韩琦行礼,耐心地跟韩琦解释道:“若来信,小人必定第一时间飞奔过来,把信交给六郎。”   韩琦不说话了,埋首继续做事。   快到晌午时,有晏居厚派来的家仆来问韩琦,可否愿意去八仙楼一起吃午饭。   韩琦与晏居厚是好友,他喊他一块吃饭倒不算新鲜事。不过在这种敏感的时候,不管是谁叫他,韩琦都要多想。   “可还有别人?”韩琦似随口一问。   家仆也不避讳,老实地告知韩琦,他家郎君如今正跟赵宗清在下棋,估摸着晌午的时候可能会一起。   韩琦:“极好,人多热闹。”   至晌午,韩琦便如约来到八仙楼。却未在约定的房间内见到晏居厚的身影,只瞧见赵宗清站在窗边。   “他家里临时遇事,人刚走,来不及知会你。我可是饿了,要留下吃饭,不知韩推官可否赏脸一起?”赵宗清笑问。   韩琦应承,“荣幸之至。”   使团案看起来并非只是天机阁在复仇那么简单,韩琦总觉得这背后还有人,还有更深一层的目的。但他却摸不透,故而只能耐心等待狐狸自己露出尾巴。   这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什么异常都没有。   韩琦不禁好奇,今日眼前之人,是否为那只狐狸?若是,他会有什么目的? 第108章   满桌菜肴备齐后, 赵宗清便亲自为韩琦斟一杯酒。   韩琦谦和道谢。   “炙鸡、红烧鹿筋、莲花肉饼……听说八仙楼的这些菜,都是经了崔七娘的指点后,味道才更上一层。”   这时候, 在旁伺候的厮波何安,连忙应承正是如此。   赵宗清再度扫视桌上这些色香味俱全的菜,轻叹一声。   赵宗清的随从立刻掏出一袋钱给了何安, 便带着他下去了。   房门关闭, 屋子里便瞬间陷入死一般的静默。   赵宗清看一眼韩琦,发现他正垂着眼眸, 望着眼前的酒杯呆怔,失神的眼睛里几乎看不见生机,这是人在经历悲伤和绝望后常会有的神色。   他性子内敛,把情绪藏得很深, 若不特意去提, 只怕还看不到。   赵宗清起了筷子,尝了一口菜,便点点头,赞叹美味, 感慨这些菜不愧是经过崔桃的指点。   “唉,只可惜稚圭与崔七娘本是一对璧人,奈何——”   韩琦没等赵宗清说完那句话, 就饮尽了赵宗清刚刚所斟的那杯酒。   赵宗清忙为韩琦再斟一杯,韩琦又饮尽了。   赵宗清继续为韩琦斟第三杯, 见韩琦又要饮下, 忙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腕。   “逝者已矣,节哀。”赵宗清收手后见韩琦不喝了,才举杯对着韩琦道, “但我当敬稚圭和崔七娘一杯,本为鹣鲽,因国而阴阳相隔,是朝廷对不起你们,大宋亏欠你们。”   韩琦看向赵宗清,见赵宗清将酒倒在地上之后,又斟了一杯,才自饮而尽。   “至今仍不敢相信,她已不在人世。世间难有这等奇女子,聪明,周全万事,尽忠职守。”   赵宗清话到这里,无奈地摇头叹可惜了。   对比之下的感慨,听起来尤为显得讽刺。那么尽忠职守的一个人,却没得好报,落得惨死的下场。   “其实这件事你心里是最不好受的,也最受委屈。外头那些人却完全不懂,甚至还骂你,话很难听。”   赵宗清伸手拍了拍韩琦的肩膀,劝他不要介怀外面的那些风言风语。   偏巧赵宗清话音落了没多久,雅间外头就有人路过,说的正是辽国使团的案子,讥讽韩琦是‘杀妻得荣’、‘不是男人’。   赵宗清立刻喊了一声。   守在门外的随从马上驱人,将那些人都打发走了。   赵宗清看向韩琦:“别计较,那些愚民不明事理。”   韩琦轻笑一声,“他们说的倒也没错。一个男人,若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还算什么男人。”   “人不是你杀的,她选择赴死却也不是你逼的。愚民自是愚钝,就怪错了地方,稚圭却是聪明人,岂能也把事错怪在自己身上?”赵宗清劝解道。   韩琦默默然垂眸,不作声。   “罢了,事情都过去了,能忘就忘了吧,便当她不存在,事情没发生过,是一场梦。今日咱们就好生吃饭!”赵宗清再度为韩琦斟酒。   韩琦看着眼前满桌子的菜,自然而然就会想到崔桃,“发生过的事便是发生了,岂会不存在。愚人倒是可以自欺欺人,我却不能。”   韩琦将酒饮尽。   “你啊,吃亏在嘴上了,对外多解释几句,许就能好些。偏偏心里伤得很,却不让人知道。”赵宗清叹道。   韩琦瞧了赵宗清一眼,琢磨着他怕是早得知了他这几日的表现,才会有此论断。   “别光喝酒,吃点菜,不然对胃不好。我便是胃有毛病,吃了不少苦头。”赵宗清给韩琦夹了一块炙做鸡肉。   这道菜是崔桃来八仙楼最常点的一道菜,不止韩琦知道,整个八仙楼的厮波都清楚。   赵宗清特意夹了这道菜给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韩琦看着碟中的鸡肉,神色凝重,没有动筷子。   赵宗清瞧了韩琦一眼,不解问韩琦怎么不吃,然后才放下筷子,感慨韩琦如果心里过不去这关,那他们就一起分析这件事最终的问题出在哪儿。   韩琦看向赵宗清,倒是有些好奇他分析出的结论是什么。   赵宗清:“弱,因弱而受制于人,因弱而受制于他国。”   “丁点威胁便要臣之妻去舍命,从古至今只怕是独一份儿了,若说出去定然会被天下人所耻笑。不过他们却是知道这种事儿说出去丢人,所以保密令倒是下得干脆又利落。”   韩琦缓缓闭上眼睛,默了片刻之后,他自己给自己斟酒,连喝了数杯。很快他就面颊微红,显然有了醉意。   “稚圭年轻有为,才思出众。当初寒窗苦读,科考一举高中,想来心里必有一番抱负。遇到了事,恶醉强酒岂是解决之法?就此枉负了满腹才华?”赵宗清质问。   韩琦在赵宗清说话的时候,连续再喝了三杯酒,听完赵宗清的话后,他讥笑一声。因醉酒的缘故,情绪比之前放得开了些,都表现在脸上。   “天意如此,我能如何?我倒想一力担下所有,以命替她,可是不行!”韩琦连连自嘲,嗤笑数声。   赵宗清没说话,将自己的空酒盅送到韩琦跟前,示意他给自己满上。   韩琦依言斟满,专注看着赵宗清。   “我的遭遇其实与稚圭差不多,但我不想认命,什么命由天不由人的话,我从来不信。这不过是弱者给自己找的借口罢了,真正的强者何须忧虑这些?至少做到可以保住自己最心悦的女人的命!”   赵宗清说罢,在韩琦的注视下,他起筷夹了一块鸡腿放在嘴里咬了一口。   “从古至今,弱肉强食是亘古不变的法则。人强,故可食这些畜生肉。你强,故可踩在别人的头顶作威作福。别让他人决定你 ,你来决定他人,自然一切顺心如意,能保住一切自己想要的人和物。”   在与赵宗清对视片刻之后,韩琦移开目光,看着眼前。   半晌之后,他举起酒盅要往嘴边送,再度被赵宗清拦下。   “别喝了,你已经醉了。酒该用来助兴,却不该被用来解愁。它解不了愁。酒醒了,你只会更头疼,愁上加愁。”   韩琦依言将酒盅放下。   “今日能与稚圭畅谈,实乃我的幸事。”赵宗清见时候不早了,便与韩琦道别,让他别耽误了回开封府当值。   门外的随从早已经备好了醒酒汤,特意端来给韩琦饮用。   韩琦喝完后,用帕子擦了下嘴角,踱步到门口,忽想起赵宗清之前的话。他突然转身,目光直直地落在赵宗清身上。   “刚刚说……跟我的遭遇差不多?”   “最怕两情相悦难成双,早已物是人非了,今若提她反倒是害了她,”赵宗清苦笑一声,“不提也罢。”   这一番话倒是容易引人遐思。   韩琦跟赵宗清拱手道别时,态度倒是不同于之前刚见赵宗清那般生疏了。大概彼此分享了秘密,便自然而然更近亲一步的缘故。   此后半月,赵宗清每日不是晌午便是傍晚,与韩琦约见,要么一同用饭,要么同游一处,或谈天或说地,想法总是容易想在一处,进而都能引发‘弱肉强食’的感悟。赵宗清也总会看似偶然地提及崔桃,感慨她的死令人惋惜,有多么不值。   时间越久,韩琦为之愤愤然想要变强的渴望便越强烈,以至于后来每次赵宗清提及崔桃的时候,他便会有一种怒恨从心中起,这种强烈的情绪令他心生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决绝之意。在这种情绪的驱使下,有反心是迟早的事,因为是朝廷害得崔桃落得身死的结果,顺理成章生成的东西自然就是‘反朝廷’。   妙就妙在赵宗清一个‘反’字都没跟你提,你会自然地生出了这种想法,并为之态度决绝。   韩琦早有防备之心,却还是会或多或少受到影响,在与赵宗清长久接触下来之后,情绪方面的自控显然不如从前。虽说他的愤怒之源并不足以构成他有反心,但在赵宗清的引导下,他还是会或多或少心生出一点怨念。比如朝廷的确让人觉得无能,若中用一些,何至于令他如今与心悦之人分离如此之久,如此想来,更觉得特别无能。   当然,让韩琦最‘怨念’的还不是这些,是某些人舒服地躺在棺材里回了老家,不知日子过得太舒坦,还是家里的饭食太美味,居然足足半个月过去了,只给他写一封信。   这戏他不想演了。   在皇帝下令派命张尧佐权知开封府后不久,韩琦便收到了泉州来信。   随后不久,整个开封府的人都知道,韩琦在看过家信之后,脸色十分不好,便跟新任权知告假,欲回乡探亲。   在李远等开封府众人的目送下,韩琦骑马轻装出行。众人见他如此焦急,便更加确定韩琦家中确实有紧急情况了。   从南薰门离开后,韩琦带着张昌等人骑行至荒无人烟处,便命家丁换上自己的衣裳,以纱帽遮面,继续往泉州方向去。他则改道前往深州,当夜便抵达了安平。   崔桃晚饭的时候喝了点青梅酒,吃了三样美味的下酒菜:花炊鹌子、三脆羹和羊舌签,饭后还用了香药葡萄和白缠桃条。   吃得肚圆了,喝得微醺,揉着肚子便觉得发困,想睡,又觉得这么睡了,只怕肥肉都长在肚子上。她一边喝茶解腻,一边跟伺候自己的丫鬟美玉感慨,自己这样不行,该走走,实际上身体却没有动。   “七娘身材最玲珑不过,只这一顿偷懒倒不碍什么。”美玉怂恿崔桃想睡便睡。   “却不能这么想啊,每次都这么想,就懒了,懒了就成习惯了,便就胖起来了,改不回来了。”崔桃叹气,“这一天没事儿干,只能憋在家里吃,是既幸福又痛苦,我真的太不容易了。”   “七娘太辛苦了。”美玉连忙应和。   “我还是走走吧。”崔桃终于起身动起来,她蒙上面纱,就去屋后面走几步。   崔桃如今是假冒着崔家四房所养的外室,住在崔家别苑。崔桃的混账四叔是个出了名的伪君子,外表道貌岸然,实则暗地里风流好色至极,一直养着不少外室。不了解内情的人不清楚,但稍微了解内情的人都晓得崔四郎什么德行。所以这般安排,反倒不扎眼,不容易引起人怀疑。   小院不大,四周高墙,内里只有美玉一名丫鬟,也是怕知情人多嘴杂,保守不住秘密。崔桃在这里住了月余,一直安稳无事。每天想吃什么也都有人满足,随她点菜,日子过得跟猪一样,吃了睡,睡了吃,还不用愁自己肥了会被宰,当然会愁自己胖了不好看,但总体来说日子简单幸福极了。   崔桃在后墙附近走了没两步,忽然听到铃铛声,五声连续响过之后,便停下了。   随后两声,又来一声,崔桃扬起眉毛,仰头寻找铃声方位。   “刚才好像听到有铃声?”美玉正在屋里收拾碗筷,闻声凑到窗边,警惕问道。   “没有,该是我拿木棍打墙的声音,你快收拾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会儿,不到一个时辰别回来。”崔桃摆摆手,焦急赶人道。   “这怎么行,夫人吩咐我一定要——”   “听我的!”崔桃立刻拉下脸来,瞪向美玉。   美玉马上乖乖应承,这就端着碗筷离开小院。比起老爷夫人,她还是更怕七娘,不知道为何,莫名觉得还是她更厉害些。   崔桃开心地在小院里徘徊了几圈,还是不见韩琦现身,就有点着急了,她正琢磨着要不要上房顶,站得高望得远,忽听身后有人敲窗。   回头便见韩琦着一身青袍,人站在窗内,正凝眸浅笑看着窗外的她。   月余未见,仍还是人俊美如玉,卓绝无双。   崔桃开心地翻过窗台,对着韩琦清隽的面容,正打算伸手摸一把,去占便宜的时候,韩琦忽然附身凑了过来。   他好似要亲她脸颊?崔桃本能地缩了下脖子,却听韩琦忽然对她耳边道了一声。   “胖了。” 第109章   崔桃伸出去的手, 随即就变成了拳头,竖起一根手指,指向门口方向。   “现在出门左拐, 你还能活命。”   “你早就要了我的命了。”   韩琦不仅没走,还抱起了崔桃,令她坐在了窗台上,人则依旧留在了他的怀里。   “别以为说句情话就能原谅你, 最不该说的就是女孩子胖。”   “胖怎么了?润若珍珠,丰泽姣丽, 自有其美。七娘什么样子, 我都喜欢。   倘若我只心悦七娘一成不变的外表,才该滚了。”   不止胖瘦, 生老病死,人有百态, 确实不该只喜欢一个人一成不变的模样。比如女人怀孕就难免变胖, 更不该因此就不喜欢。   话说得漂亮,有道理。   然而,一点不感动。   崔桃丧着脸问韩琦:“所以我真的胖了?”   她现在只关心她是不是真胖, 她每天都有去锻炼啊。   难道是美玉那丫头总夸她各种漂亮,鼓励她多吃多睡,她警惕性不够, 不知不觉被拉下水了?胖而不自知?   韩琦“嗯”一声应承,见崔桃越发不开心, 笑着轻捏一下她的脸蛋, “外表倒是没变,说你心胖了,竟不挂记你的未婚夫, 半月才来一封信。”   “你讨厌!”崔桃瞪一眼韩琦,又打了他一下。它一定是故意的,害她想了那么多,   “这才刚见面,先是让我走,又是讨厌我,还打我。我的美人果然是变心了?”   崔桃抿嘴笑,她知道韩琦应该是发现她介意胖不胖的问题,才特意夸称呼她美人儿。   “六郎这般的温润公子,不适合说这种话,听起来好像是个纨绔。”   “我从没限过自己一定要是温润公子。”反而倒是更想尽快有一日对你做尽纨绔事。   “六郎赶了一天的路吧?饿不饿?我去给你弄点好吃的来。”崔桃说着就要跳下窗台,却被韩琦一直抱着,动不得。   “憋了我这么多天,这就想跑?想得美。”   “啊——痒痒痒!别弄我!”崔桃怎么都没想到韩琦居然出其不意,突然挠她痒痒。   他是什么时候发现她特别怕痒?崔桃灵活地要从韩琦臂下钻出逃离,却被韩琦转手擒住,再度被圈在了怀里。加之她真的怕痒,被弄得咯咯直笑,抵抗能力直线下降,便彻底逃不出去了。   “六郎听我解释!我天天都想着六郎的,做梦都是六郎,恨不得天天写十封信给六郎,不频繁送信是因为怕暴露呀。   我们可是好不容易设了这个局,就是要看看这件事的幕后之人到底还有谁,有什么更深的目的。”   崔桃随即问韩琦如今既然来找她,是不是都已经查清楚了。   “毫无痕迹。”   “什么?那个幕后之人居然还没现身?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崔桃惊讶问,难道幕后那厮是成神了不成?   “说你转移话题的能耐,毫无痕迹。”韩琦低眸,审视着崔桃。   这眼神儿崔桃熟悉,当初他堂审她,听见她喊冤时,就是用这种眼神看她。   “六郎——”崔桃拽着韩琦的衣袖,撒娇了。   韩琦对她伸手,似在要什么东西。   “干嘛?”崔桃不解。   “不是说一天想写十封信给我么,信呢?”   这狗男人还真能咬文嚼字,追根究底,斤斤计较,跟她细算账!   “看信有什么用,如今都见面了,不该是我们好好相聚么。”   崔桃嘿嘿笑,主动抱住韩琦的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好家伙,脸色依旧冷峻,崔桃就再亲了他唇一下……   事实证明,他跟韩琦之间的矛盾,没有什么是亲亲解决不了的,如果一下不行,就两下,两下不行,就亲到嘴肿,终归会行。   “你看看,你看看,都肿了。”崔桃稍微抿一下唇,就会觉得嘴很紧绷,肯定肿了。   “我看看。”   崔桃马上扬起下巴,示意韩琦好好看看,她‘伤’得有多深。   没想到阴影突然压下来,又亲了她一口。   “你再这样,我哭了!”崔桃郑重威胁道。   “别哭,”韩琦轻抚住崔桃的脸颊,笑叹,“哭了更忍不住。”   崔桃:“……”   她知道了,这男人是真憋坏了!   俩人腻歪了一会儿,崔桃总算把韩琦大部分的小情绪给平复了。剩下那一点小情绪就简单了,用虾鱼汤齑来平复即可。   别瞧她如今住的院子小,厨房必然少不了。   刚好厨房有昨天做剩下的笋干,都泡发好了,切片直接用即可。厨房里还有崔桃养了两日的桂鱼和河虾,这些都是昨天做饭剩下的,今天她偷懒没下厨,点了外面酒楼的特色下酒菜吃。   “本以为你们至少能活到明天呢,如今却不成了,为取悦我未来的夫君,只能选择牺牲你们这些鲜美的小家伙了。”   崔桃捞鱼虾之前,手搭在缸边先说一番话,逗得那厢韩琦笑起来。   崔桃这话很就不是对虾鱼说的,哄男人的,果然有用。   热锅下油,煎鱼下笋,辅以佐料后,添汤清炖。小院里顿时飘香,惹人胃口大开。等鱼汤变白了,加上鲜河虾和些许青菜,便成就了一大碗香喷喷的虾鱼汤齑。   这会儿不及发面了,崔桃就给韩琦做的葱油饼,烫面的,刚烙好的饼皮色泽金黄,略有脆感。一叠饼子吃到下面的时候外皮不脆了,却也不怕,烫面饼子口感松软,如此嚼着也不会费劲,若沾一下虾鱼汤齑的汤水再吃,更是另有一番风味。   “六郎来得突然,我也没准备什么,这些可够?不然我找个理由,让美玉去外头张罗些菜来。”崔桃说着,就要出门去 ,被韩琦一把拉住。   “足够,再说有你做的菜在,便是山珍海味送来,也没滋味。”   而且,难得有跟崔桃单独相处的时候,韩琦岂会让崔桃再去招呼个人过来碍事。   “美玉这丫鬟,是我娘查了她祖宗十八代,精心挑而出,性子憨了些,却忠心,保证可靠。”崔桃解释道。   “那就更不能让她来了,若你娘知道我们私下这样见面——”   “必会把我们两个骂得狗血喷头!对,不能叫她,那丫鬟对我娘更忠心。”崔桃马上附和道,然后笑着坐在韩琦对面,手托着双颊,看着韩琦用饭。   韩琦咬一口葱油饼,嘴斯文地动了两下之后,抬眸看向崔桃,嘴巴不动了。   崔桃忙问:“怎么了?哪样不好吃?”按道理来说,她手很稳,不应该会有放多调料的问题。   韩琦把嘴里东西咽了下去,轻咳一声后,才问崔桃能不能不看他。   崔桃反应过来了,韩琦这是又恢复常态了,她看他吃个饭而已,他却害羞了。   “某人才刚来的时候,不是挺凶猛的?”崔桃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嘴唇,还有一点点肿呢。   “所以你喜欢我一直那般 ?”韩琦反问。   崔桃马上起身道:“你先吃,我去收拾厨房。”   “去里屋歇着吧。”   崔桃愣了下,本想说什么,决定还是依韩琦所言去里屋歇着,嘱咐韩琦吃完饭叫她。   崔桃琢磨着韩琦吃饭斯文,应该要等一会儿,就拿了几根红绳打起络子。这东西做起来容易上瘾,一旦开始便想直接打出一个完整的来再结束。等她把一个桃花络子弄好了,去听外间的动静,很安静,她便探头去瞧,桌子上已经干干净净了,哪里还有什么饭菜,韩琦人也不在。   崔桃忙跑了出来,以为韩琦不告而别,正想恼他,忽听厨房那边有声响。   崔桃跑到厨房门口时候,韩琦正在用帕子擦手。再看厨房各处,都归拢得整整齐齐,擦的得干净光亮,碗筷也都洗完放好了。   “六郎怎么能干这种活。”崔桃立刻去拉住韩琦,心疼道,“多漂亮修长的一双手,只用来读书写字就够了。”   韩琦忍不住笑,“怎么,许你干得,我就干不得了,你这更是一双娇嫩漂亮的手。”   “却不一样,我喜欢做饭,这些是我自己愿意做的事。六郎则因喜欢我,才会做这种事。我们平常就做各自喜欢的,只在必要的时候再为对方牺牲即可,不必在生活中处处去迁就对方。我心悦六郎,就想看六郎更开心、舒服、自在,而不是委屈自己干活。”   “收拾厨房而已,你倒讲了一堆道理。”韩琦道不委屈。   “这就嫌我唠叨了?”   “嫌你太招人喜欢,太善解人意,更加舍不得离开你。”韩琦在崔桃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便叹时候不早了,该跟她道别。   “再多留一会儿呗。”刚见面就要分离,崔桃舍不得,立刻抱住韩琦。   韩琦就更舍不得崔桃了,也回抱住她,哄她明日他还会再来看她。   “那就在这住下吧,别走了。”崔桃顺嘴说道。   “不行。”韩琦立刻拒绝。   细听就会发现他的嗓音有些哑,且说完话之后,喉结滚动了数下。   崔桃靠在韩琦怀里,自然看不到这些。她随后问了韩琦的下一步安排,便听韩琦说他终究还是要去泉州一趟。   “那我跟你一块去!我肯定能帮上忙,不过呢,韩推官若是非要把饭吃得够硬,那我保证不插手,只在旁边看热闹。这也是难得了解六郎的机会,以前都不知六郎会木雕,还能把人雕琢得那般像。”   上次遇到跟潘氏等人交易的情况,崔桃还以为这事儿无解了,显然对方非常想把她逼至死地。却不曾想韩琦突然搬出一个跟她一模一样的木雕人出来,完全按照真人比例制作而出,而且表面打磨得非常精细。不过木雕的人跟活体的人差别还是很大,但穿上衣裳,用上她特调的颜料将木头人的肤色侵染均匀,再沾上假睫毛、眉毛、假发,细致化个妆,远远瞧着,倒跟真人似得,差别不大。当然破绽还是有的,千万不能让对方摸到身体,也不能让对方靠太近,盯太久。   正因为不能靠近的缘故,料到对方会怀疑,所以他们提前在木人身上开好了口子,并在衣服下面藏了血包。   一旦对方提出质疑 ,韩琦便会周旋,在保证对方不会靠近的前提下,要么他主动插刀,要么就在假意跟对方过招的时候,假装失手飞刀到相应的位置,总之就是为了达到让木人儿被插一刀的目的,让潘氏等人相信‘崔七娘’肯定死透了。   崔桃还记得她当时看到那木雕人的时候有多惊讶。那木雕人儿韩琦本是打算在她生辰的时候,给她一个惊喜,结果因为案子提前拿出来了。   韩琦思虑了半晌,才轻轻“嗯”了一声,应了崔桃。显然他是经过慎重考虑和分析整个行程的危险程度,才开口答应了崔桃的要求。   “六郎快老实交代,是不是还藏了很多能耐大家都不知道?然后等到关键时候亮出一招,再令我们震惊一下?”   当初事出紧急,不好多问,如今有时间了,崔桃自要好好追问一下韩琦。   “比起你来,我哪有什么能耐。”   韩琦便帮崔桃回忆了一下,当初崔桃那一句又一句的‘大人,我会……’才是震惊了很多人。   崔桃禁不住笑起来,歪头靠着韩琦的肩膀,“我那会儿可是很努力地在求生,一丁点都没有觊觎韩推官美色的意思。”   “此地无银三百两。”韩琦失笑道。   崔桃立刻从韩琦怀里出来,“关于木雕,我其实一直有一个疑问。”   韩琦专注看着崔桃,等待她的下文。   “我记得六郎说过,那东西花了三个多月的时间才雕刻完成。”崔桃话锋一转,面带肃穆,审视起韩琦来,“可我们那会儿好像还没成双成对呢?六郎就已经那么了解我的身体了?” 第110章   “三月前才开始, 却不是三月前就雕完了。先知的先雕,后知的后雕。”   不愧是韩六郎,这种问题都挡得住。但崔桃也不是孬的,还有更厉害的问题可问。   崔桃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韩琦:“那六郎最后雕的哪里?”   韩琦侧身轻咳了一声, 立刻拱手跟崔桃告辞。他出了院子便蒙上面, 从腰间拿出一头带着铁爪钩的绳子, 翻墙去了。   跑得比兔子还快, 喊他都来不及,当然喊了他也肯定不会留下来。他侧头咳嗽的时候,崔桃看到他耳朵变粉了,定然是特别害羞了, 所以才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韩琦逃跑的背影还是非常鲜少见的, 她赚到了。   美玉按照崔桃的要求, 等了一个时辰后才回来, 见崔桃竟还没睡,正坐在油灯旁做针线活。   “这衣裳就差两个袖子了, 也不着急。天儿这么晚,崔娘子喝了酒早睡更好, 怎生突然折腾起这个了?”   “早点做完早安心。”崔桃缝好袖子之后, 检查一番, 便让美玉将衣裳叠整齐了,跟上一套放在一起。   次日,小马氏得了崔桃送来的两身衣裳,她便留下自己那身,把另一套给崔老太太送过去。   崔老太太抚着绣着富贵牡丹花团的藏青色褙子,笑得合不拢嘴。   “这丫头受委屈,天天闷着, 也不知多难受。反倒是让咱们享福了,时不时给咱们送来好吃的、好喝的,如今这还有好穿的。   瞧这刺绣的手艺,却不是我这老妪偏心夸自己孙女,在整个深州都找不见第二个!”   “那是呢。”   提起女儿,小马氏不禁满脸得意。   小马氏提议让家里的女眷都来看看,正好崔桃的事儿都瞒着她们还不知道,只让她们评判这手艺如何。   等崔老太太穿好了这套花团锦簇服,立刻赢得了在场所有女眷的赞美。   深青色显稳重,牡丹花显富贵,衣料光泽极好,穿着它走动的时候,似有流光在衣服上游走。加之刺绣精湛,剪裁合体,尤为彰显出崔老太太富贵雍容的气派来。   众女眷纷纷赞叹,都不禁问崔老太太衣裳出自谁手,问是哪一家的绣娘?她们也想找她来做一件。崔老太太得意不已,跟这些人显摆一通,偏又不告诉是谁,众人笑叹崔老太太小气,崔老太太却还是笑得合不拢嘴。   等大家散尽了,小马氏才面色沉重地告诉崔老太太,崔桃准备离开安平。她忧心崔老太太会因崔桃突然道别而伤心不悦,不想崔老太太面色丝毫未变。   崔老太太摩挲着袖上的衣料,对小马氏道:“早料到了,这没过年节的,她人也不便现身来这,衣裳却突然送来。”   小马氏愧疚地应是,她故意耍了点‘小心思’,想先让老太太穿衣服单纯地高兴一阵,再告诉她老人家崔桃离开的事。不想这点路数早都被老太太看穿了,却没说破。   “她是做大事的人,我早说过,咱们不能拘了她,不拖她的后腿。”崔老太太嘱咐罢了,便将让大丫鬟取一小锦盒来,递给小马氏,令小马氏将东西送给崔桃。   “这是我前两个月为她求的护身符,可保她平安。”   大丫鬟忙告诉小马氏,这护身符求得很有讲究,老太太亲自为其诵经七七四十九天。   小马氏连忙代崔桃跟老太太道谢,“这礼物可太贵重了,媳妇定会嘱咐那孩子好生珍惜。”   次日晌午。   韩琦刚从外头回客栈,手提着一食盒,进屋后便见一小厮打扮的人正鬼鬼祟祟地翻他的衣柜。   韩琦当即丢下食盒,抓住此人的肩膀,边质问他是何人,边利落的将人摔在了地上。此人十分貌丑,黑直浓眉,脸色黄黑,鼻头肥大,嘴唇有几分偏紫,左边的额头至太阳穴的部分,有一大块淡黑色的胎记,右嘴角上方还有一颗绿逗大小的黑痣,黑痣上面还长着一根较长的汗毛。   看他年纪不过十几岁,身上有股子药味儿,挺浓郁的,并不算好闻,但其一双眼十分清澈,细分辨是杏目,很好看,有几分熟悉感。   韩琦扣住这人的手臂,问他到底是什么人。   “小人叫丑童,是这酒楼里的厮波,刚不过是在给郎君打扫房间,整理衣裳罢了!”   声音低沉粗哑,邓老师听不出破绽。   韩琦还是没松手,反而加大了力道。   丑童吃痛地冷吸口气,求饶叫着让韩琦快松手,这因真着急而发出的声音却是能听出几分来,   韩琦笑一声,这才松开了手,转而将丢在地上食盒拎起,踱步到桌边,将食盒内的麻腐鸡皮、香炸肥鲊等菜端了出来,香味儿瞬间飘满整间屋子。   丑童终于爬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被韩琦按疼的肩膀,便因香味凑到桌边来,双眼炯炯有神地盯着桌上的饭菜。好像这些菜是他多年失散的亲人一样,迫不及待地想要与它们相认。   韩琦已经落座,起筷子准备用饭。丑童还是眼睛不眨地盯着菜看特别是那道香炸肥鲊,色泽金黄,必然酥脆,其所散发着的阵阵诱人鲜香最勾人流口水。   所谓‘肥鲊’,说白了就是大而厚实的咸鱼。这咸鱼虽不如活鱼新鲜,但也有其独特味美之处。可要把咸鱼做出绝等好味儿,那就是一种功夫活儿了。安平成内李九娘家的香炸肥鲊特别有名。她家的肥鲊比活鱼都好吃,味儿不腥,有嚼头,略有些咸,但就着烧饼吃,喝着略带甜味的南瓜粥正好。   韩琦买的必然就是这李九娘家的鲊脯。   想不到他在安平没呆过多长时间,却对安平城内的美食如此了解了,一来就选极品的吃。   韩琦睨一眼丑童,便夹了一块炸肥鲊品尝,随即发出一声咔嚓的脆响,听得人更馋了。   韩琦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丑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睛时不时地瞄着着桌上的炸肥鲊。   韩琦夹起一块最大的肥鲊,在丑童艳羡的目光下,送到丑童的嘴边。   丑童惊讶地看着韩琦,用受宠若惊的眼神看着韩琦,语气磕磕巴巴地问:“客官这是——”   “见你想吃,便喂你。”韩琦目光温柔,语气更温柔,示意她快张嘴。   “嗐,被发现了。”   崔桃遗憾地叹一声,随即就毫不犹豫地把韩琦的‘投喂’吃进嘴。   这块肥鲊比较大,崔桃不顾形象地一口吞,填满了嘴,崔桃就鼓着右腮咀嚼着。   “起初挺像,几乎没有破绽。”韩琦夸赞道。   崔桃便拿了一个烧饼塞嘴里一口,毕竟是咸鱼,必须要就着主食吃,不然容易齁着。   “那六郎是在什么时候发现的?”   如果是在她盯着香炸肥鲊的时候被发现,倒在意料之中。   “初见你就有所怀疑。”韩琦道。   崔桃愣了下,用手摸了摸自己精心伪装过的脸,多数地方靠化妆,鼻头那里她特意加了粘皮给贴大了,导致整张脸的比例失调,丑得颇有特色。   “哪里有破绽?”   “眼睛,清澈机敏,你独有。”   崔桃总结经验道,“那我回头尽量眯着眼。”   敌人狡猾,还难保何时会有内鬼,秉承着‘小心驶得万年船’的精神,崔桃才会这样突然来找韩琦,就是为了测试自己的伪装水平。如果能连身边最亲近的人都蒙骗过了的话,自然是可以逃过敌人的眼睛,便是敌人聪明了也不怕。   “回头我给自己安排个身份,咱们半路假装奇遇,六郎再收留我,然后带着我一起去泉州。”   崔桃跟韩琦商议了具体细节之后,就跟他告辞。她现在赶快回去准备,明天就可以启程了。   “倒也不必太急,即便这桩事的幕后之人真是赵宗清,他们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太大的动作。时机还不成熟,否则他不会这般大费周章地想要麻痹拉拢我。”韩琦揣度道。   “这种事情说不好,赵宗清的性子最是个琢磨不透的。他在汴京时,瞧着倒像是斯文人。可当初在安平这边的道观,我第一次见他那日,他可不是那副样子,很有痞气。如果不是因为脸一样,感觉完全像是另一个人。   我为此曾派人暗中去安平这边的道观问询了情况,道观里有一名道士透露,双福道长以前在观内就是出了名的脾气古怪,有人见过他学住持走路说话,像极了,只看背影根本分不清。”   听完崔桃的解释,韩琦蹙眉道:“却不知他本性如此,还是故意如此?若是前者,倒还好对付一些;若是后者,便有些可怕了。”   “那我们尽快去泉州把天机阁那边的麻烦解决掉,最好是能找到关键证据指证他。如今我们一点证据都没有,最多只能说是嫌疑人,有太多不确定。”   韩琦眯起眼睛,嗤笑一声,“不仅大费周折牺牲红衣、潘氏那么多人,还要算计了你的命来激发我的愤怒。这些日子他频繁找我,令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世道不公,必要为你报仇!”   “六郎才华非凡,又位居开封府推官,被他看中不奇怪,紧要的是他要利用六郎做什么事。以前他一直藏在暗处,我们比较被动,如今我们趁机出招,由明转暗,但愿能尽快勘破。”   崔桃走后,韩琦在衣柜里发现了一套崭新做好的衣裳,翠竹纹样,玉涡色,太过衬他的脸了,只穿给她看比较好。   次日,二人便分别启程前往泉州。   三日后,崔桃便以‘丑童’的身份现身,在半路偶遇韩琦,顺势就留在了韩琦身边。   月余,二人便抵达了泉州。   韩琦回到泉州的第一件事,自然该登门自己的长兄家,探望亲生母亲胡氏。 第111章   崔桃没有立刻同韩琦一道去他的长兄家。   当初崔桃同萍儿一道回无梅山庄的时候, 卫无源曾经说过,他有一位老朋友认识娇姑,还曾想从娇姑手里挑选女子给他。崔桃当时便请卫无源联系这位朋友,探知娇姑的情况。但因他这位朋友喜欢四处游走, 说不准人在哪里, 所以联系起来便有些麻烦。最近卫无源终于找到了他这位朋友, 便立刻派人捎了消息给崔家。   卫无源的这位好友叫古铖, 与娇姑是老乡,二人多年后偶然相遇便有了一番畅谈。娇姑系泉州晋江丙洲村人,古铖则是泉州清溪县人,他外祖父家在丙洲村, 他十岁时去了丙洲村住过三个月, 也就在那时认识了娇姑。   许因自小相识的缘故, 娇姑初见古铖就告知他自己是做着‘教养美人’的生意, 见古铖在江湖上混得不错,还请古铖得空就照顾她的生意。古铖倒还真记下了, 跟他曾结交的一些贵友介们绍娇姑那里的美人。卫无源是古铖挚交好友之一,还是个最爱鲜嫩美人的人, 古铖当然不会落下他。   因苏玉婉与娇姑行事谨慎的缘故, 崔桃至今都不清楚二人出身的底细。如今倒是由这条线得知娇姑的老家在哪儿了。   娇姑年轻的时候就跟在苏玉婉身边, 对苏玉婉那么死心塌地,很可能俩人早就相识,情谊深厚。再由此推敲,大胆设想,苏玉婉很可能也出身泉州,甚至就住在丙洲村附近。   此番来泉州,崔桃第一时间要做的事就是去丙洲村确认这件事。   娇姑是丙洲村人, 寻起来很容易。苏玉婉则是凭着画像询问而出,因她保养得当,画像上的中年苏玉婉与她少女时的样子几乎没有太多差别,又因她出落得美貌,所以村子里的老妇人但凡见过她都会有些印象。   苏玉婉住在距离丙洲村不远的古井村,那里原本没有村子,只有一口荒废的古井,后来灾荒来了一批流民,便在那里安家了,渐渐就扎根了十几户人家,由此得名古井村。   丙洲村靠海,景色宜人,少时的苏玉婉时常会偷跑来丙洲村玩儿,就此结识了娇姑。苏玉婉知自己的样貌容易会招惹是非,每次都会遮面出门。丙洲村真正见过苏玉婉样貌的人并不多,只有几名妇人在与娇姑母亲来往的时候,偶然瞧过她两回。但苏玉婉那样的美人,只要见第一眼就会让人觉得惊艳,过目难忘。   没多久,古井村有一位美貌少女会时常来丙洲村的消息就传了出去。苏玉婉再去丙洲村的时候,偶尔就会有同龄男子暗地里对她吹口哨,甚至有大胆地跑过去搭讪。娇姑每次都会拿着棍棒,把那些混账打走。   娇姑父亲去得早,母亲在她十岁的时候带着她再嫁,继父这边有两个儿子都比她年长,但对她很照顾。本来一家五口过得还算不错,结果在一次出海打渔的时候,继父和两个儿子遇了意外。娇姑母亲因再度守寡,伤心过度,便一病不起。苏玉婉就帮衬着娇姑一起照顾母亲,替她去城里抓药。但突然有一日,苏玉婉不再来了。娇姑托邻居婶娘帮忙照顾她母亲,跑去找了苏玉婉,结果人哭着回来。   后来娇姑便自己照料着母亲,受着村子里众人接济,但她母亲的病却一直难好,终还是撒手人寰了。娇姑母亲出殡这日,苏玉婉来看她。村里的妇人这才发现,苏玉婉人消瘦了很多,精神也不大好,似乎是大病了一场刚痊愈。   苏玉婉这次来除了给娇姑母亲送葬,也有一桩重要的事情跟娇姑讲。她遇到了一位贵人,可以带她脱离泥沼,这个地方她不打算再回来了。如果娇姑愿意跟她,她已经跟贵人商量好了,会带着娇姑一起走。如果不愿意,那这次来就是跟她道别,应该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娇姑至亲之人都不在了,虽说村子里还有别的亲戚愿意照料到她,但娇姑当时立刻就决定要跟苏玉婉走。当时娇姑的叔婶不放心,还劝阻了她。因他们不知道苏玉婉去的人家什么样,也不想自家兄弟剩下的独苗苗跑到外头伺候人。但娇姑当时决定得很决绝,说她欠苏玉婉太多,便是苏玉婉骗了她,推她进刀山火海,她也心甘情愿。   如果娇姑只是因为苏玉婉帮她跑腿买药,便结下了为她甘愿刀山火海的恩情,逻辑上有些说不通。苏玉婉在买药途中突然不出现了,且再出现时人不仅消瘦还精神颓靡,昭示着她那段时间遇到过什么重大变故或刺激。加之娇姑曾经在找她后,哭着跑回来,不由地让人揣测,苏玉婉很可能是在给娇姑母亲买药的路上出了事。娇姑因此而内疚,觉得太过亏欠苏玉婉,甚至愿意以命回报她。   崔桃随后便打算去古井村,打听苏玉婉的具体情况,却被人告知,古井村在十年前就不存在了。整个村子突然一夜之间不见踪影了,路过的人发现这情况的时候,村里一些人家桌上的饭菜都发霉长白毛了,少说有四五天被撂下不管了。   这事当时在晋江地界很轰动,至今提起来,还觉得后脊梁发冷,十分瘆人。   因为古井村住着的都是流民,与本地人没有亲戚关系,所以崔桃现在只能从几名跟古井村人有过密切来往的人身上探消息。   原来古井村的那些流民都出自同一家,系二十多年前被贬黜降罪的参政知事苏卜左的族人。   选走苏玉婉的贵人,有汴京口音,给了苏玉婉父母一大笔钱,却不曾道明身份。苏玉婉的父母接了钱后,见对方不肯多说就没多问,大概是因为觉得钱够多,对方应该不会轻怠了他们的女儿,加之苏玉婉自己也没有抗拒的意思,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苏玉婉父母不像其他父母那般,会或多或少感慨女儿走得太远。据知情人描述,他们当时反倒像是松了口气。在苏玉婉离开之后,苏家家里的境况自此变好了很多,苏玉婉的长兄娶妻进门的时候还摆了很大的排场。   崔桃在调查完这些情况之后,赶回泉州与韩琦汇合,却想不到她刚到韩府就被‘丑拒’了。尽管她走韩府后门,说清楚了来意,但还是被开门的家仆嫌太丑而拒绝令她入内。   这家仆看起来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态度倒是挺强横。   “我是被六郎派去办重要事情的丑童,你们这么拦着我,不准我入内。若耽误六郎的办大事,可们别怪我。”崔桃双手掐腰,摆足气势。   “你说你是六郎君的随从,可有证据?”   “这还用证据么,你们通传一声,六郎肯定会立刻喊我进去。”   “六郎是什么人物,岂能被随便打扰。你又是什么人物,说通传一声,我们就要通传?”   家仆一脸嫌弃地打量一番崔桃,抽搐地撇起一边嘴角。   “真是太丑了,六郎怎可能留你这种人在他身边?他身边的人不是张昌那般清秀的,也得是差不多顺眼的才行。人在汴京做官,要的就是体面,怎可能留你这种丑人在身边。”   “你不是他,自然不知他有多仁善。他是半路偶遇我,见我难,才收留我。”崔桃解释道。   “哪来的骗子,痛快滚!不然我可报官了!”家仆立刻叱骂,讥笑崔桃道,“你说这话我就更不信了,六郎从来都是一心只读书,眼中无他物,从不爱多管闲事。有次我随他上街,有一女子长得比你好看多了,衣衫破破烂烂,惨兮兮地趴在地上请求他帮忙,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走了。整个泉州,谁不知我们六郎面冷心冷,亲近不得?”   “有这种事儿?”崔桃讶异问。   “自然了,诸如此类的事多着呢。”家仆双手抱在胸前,睨一眼崔桃,质问她怎么还不走,再不走他就真要拿木杖打人报官了。   “可我真的是韩六郎半路收留的丑童,我想可能是他遇到麻烦的时候,我提醒了他一嘴,他又见我可怜,才决定收留我的吧。”崔桃补充解释道。   家仆嗤笑一声,挑眉上下打量崔桃:“那这一句,你可贴身伺候过我们家六郎?”   “当然。”她伺候人的形象不能倒,必须要立得住。   “可不巧了,我也伺候过。”家仆随即就问,“那便跟我说说,我们六郎身上哪一处有颗黑痣?”   崔桃马上道:“食指!”   “除了手上的,还有哪一处?”   细观这家仆的表情,崔桃大胆做出了一个猜测:“再没有了。”   “错,在屁股上。”家仆马上正。   崔桃:“……”   家仆见崔桃嘴角憋笑了好久还不回答,扬起下巴得意道:“我就说么,你果然是个骗子。其实他屁股上有没有痣我也不知道,我在诈你呢。”   崔桃怔住,瞪圆眼看他。   “我根本没看过六叔的身体——”‘家仆’一时嘴快暴露了,马上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也瞪圆了眼。   难怪这‘家仆’这么事儿多,不肯通报,总是拦着她,原来是韩琦的侄子。   “说!你为什么要骗我?”韩仁彦质问崔桃。   “我没骗你,他身上应该没有,但听你那么肯定地说有,我想想可能是我没看仔细。毕竟那地方是个人都知道不能眼巴巴地盯着看啊。竟然有人如此不知礼义廉耻地去看,引发我的震惊,故而惊地我眼睛都瞪圆了。”崔桃有理有据地解释完,便礼貌地请他帮忙叫人通传一声,她真有要事回禀。   韩仁彦:“不行!你太丑了,我不管你是不是六叔的随从,都不准你进我家。有什么事儿你跟我说,我是六叔的侄子,我帮你代传。”   “不行,你长得没你六叔好看,我不换你是不是你六叔的侄子,这消息我都没有办法让你代传。” 第112章   “放肆, 你一个丑仆——”   “是丑童。”崔桃纠正道。   “没什么区别,真是放肆,我话还没说完你竟敢插嘴!”韩仁彦掐腰瞪着崔桃, 令她赶紧跪下赔罪认错。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有区别啊, 区别可太大了。”崔桃瞧着韩仁彦气鼓鼓的样子,便更想逗他。   “什么区别?”韩仁彦追问。   “当然是仆和童的区别。若为仆, 是不该插嘴, 当跪地认错;童却不一样——”   韩仁彦等着崔桃后半截话。   “需要被呵护。”   韩仁彦惊讶至极,世上竟还有这等没有自知之明的人。丑成那副样子了, 还身份卑贱,居然有脸说自己需要被呵护?   呕——   韩仁彦做呕吐状。   “真不请我进去?”崔桃向韩仁彦确认。   “请?美得你!我还要叫你滚呢,再不滚,我便招呼家仆轰你出去。”韩仁彦说罢,立刻喊人。   他本来这副粗糙打扮, 是为了偷偷跑出去玩儿,但凡这个什么丑童识趣点,晓得自己滚,他也不会声张。他实在是……被气到了, 一定要将其轰出去。   崔桃退了几步, 拿出一根特制的鞭炮,用火折子点燃,往天上一丢。   啪的一声震响,倒是把韩仁彦和随后赶来的两名家仆都给吓了一跳。   三人都怒了,俩名家仆撸起袖子就上, 要擒住这闹事的丑人,想将她狠揍一顿,再拿去见官才解气。   “住手!”   好听的男声传来, 家仆们都是府里的老人,立刻知来人肯定是韩六郎。他们马上停手,规矩老实起来。   韩仁彦扭头要跑。   韩琦瞥了一眼,倒不拦着。   韩仁彦跑走几步之后,发现背后太安静了,忍不住回头望一眼,刚好跟韩琦四目相对。   韩仁彦瞬间跟打蔫的茄子似得,停下了脚步。晓得自己要是再跑,不赶紧过来跟六叔认错,凭六叔那张嘴,怕是会在他母亲面前,把三两重的东西说得比千金还沉。到那时候他遭得罪,可就是无穷尽了,还不如现在乖乖地认错,只受几句训骂容易些。   可谓是“本能让他逃跑,理智让他折返”。   韩仁彦低垂着脑袋瓜儿,乖乖走到韩琦跟前赔罪。   韩琦却没再看他,而是目光温柔地瞅向崔桃,问她何时来的。   韩仁彦诧异地望向韩琦,又望向崔桃,复而目光不可思议地再度望向韩琦。   “六叔真认识他?”   “来了好一会儿了,他不让进。”崔桃回答韩琦的话。   韩琦对崔桃笑了下,便目光严厉地转头看向韩仁彦。   韩仁彦惊讶地张了张嘴,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都不是自己的了,好像被雷劈了个粉碎。   一个丑得出奇,一个俊若神君。   分明是云屎之别,这俩人甚至都不配站在一起,为什么六叔要对他那么温柔,还对他笑?   “小郎君嫌弃我丑,不让我进。”崔桃就喜欢跟熊孩子一般见识,并且告状。   韩琦瞧她这副斤斤计较的模样,忍不住想笑,只能用轻咳掩盖。   “韩六郎可会呵护丑童?”崔桃追问。   “自然。”   韩仁彦难以相信地睁大眼,然后缓缓地转动眼珠儿,望向韩琦。   韩琦先让崔桃进府。   韩仁彦颠颠地跟在俩人身后,这会儿比起出去玩或忧心认错来说,他更好奇这丑童怎么令他六叔对他另眼相待。   他一路跟着二人到了韩琦房前,却被韩琦挡在了门外,被勒令去写千字认错书,须引经据典达十处以上。   韩仁彦立刻哭丧脸求饶,引经据典评断天下事非常容易。但是写一篇认错书,有理有据地检讨自己偷跑出去玩儿这点小事达到千字,那可真是个难为人的活计了。   “六叔,我知道错了,不该低看六叔的贵客。求饶我这遭,我下次保证改。”   “你真心改过?”   “当然。”韩仁彦跟韩琦发誓,绝不会有下次。   “既然有改错的决心,写篇千字认错书也容易。”韩琦令韩仁彦快去,“若不然,找你母亲聊一聊?”   “别,千万别,侄儿这就去写。”韩仁彦不禁好奇伸脖子,瞧屋里的丑童,“六叔怎会和这种人认识?”   “两千字。”韩琦道。   韩仁彦满脸委屈,欲辩驳,一对上韩琦的眼睛就晓得,自己若再多言,怕是会加到三千字。   行吧。   韩仁彦讪讪地去了,半路遇见表姐宋三娘,忙要躲起来。   宋三娘眼尖地瞧见韩仁彦,立刻喊住他,问他是不是又偷跑了出去。   “可没有,我不过是喜欢穿这样的粗布衣裳,想要克勤克俭。”韩仁彦琢磨着自己反正没成功出去,那就没证据,便来个死不承认。   宋三娘笑一声,也不跟他计较,“我见你刚才从六叔那边过来,他可在?”   “在,要去找他?”韩仁彦反问。   “姑母让我送些茶点过去。”宋三娘道。   “家里没仆人了?这种小事儿哪用劳烦三表姐亲自跑一趟。”韩仁彦随即打发宋三娘身后跟着的仆从去。   “姑母的交代我可不敢怠慢。”宋三娘笑一声,便带着丫鬟去了。   韩琦从崔桃口中得知了她调查的结果后,问崔桃怎么看苏玉婉的情况。   “八成在买药的路上出了事,娇姑因内疚而觉得亏欠。苏家原本是望族,没落了,但骨子里头应该是看重名声。苏玉婉被毁清白,他们怕丢现眼,便把事瞒了下来,甚至在责怪埋怨都是苏玉婉的错。整个村子在十年前突然一个人都没有了,极像是遭到了苏玉婉的报复。回头派人在那村子附近探一探,说不定能到遗骸。”   韩琦应承,这就派人去探。   “那个带走苏玉婉有汴京口音的贵人,就耐人琢磨了。”崔桃叹道。   “此人要么汴京人,要么久居汴京,才会有口音。泉州距汴京千里之遥,若仅是为了找貌美女子收为己用,寻到古井村那种偏僻的地方,可能性不大。”韩琦揣测道,“若那古井村的苏家人真是参政知事苏卜左的族人,倒让我想起一人来,前宰相丁谓,与他有同窗之谊。为官后,二人的关系也十分要好。”   丁谓在先帝在位的大中祥符年间开始大受重用,官拜宰相,太子太傅,受封晋国公。今上继位后,他起初也是风光无两,大权在握。终因作恶多端,陷害忠良,而受到弹劾,被罢相查了抄家产,现在人已被贬黜到三千里外的崖州任司户参军。丁氏一族的其他人也都被降黜,无法翻身了。   但在二十年前,却正是丁谓意气奋发,在朝堂上大展拳脚的时候。   “我听说他被查抄家产的时候,抄出了好多稀世宝贝,甚至连那些皇亲国戚都没见识过。风光了那么多年,才华抱负自然是有,但恶事也没少做。聪明人坏起来,最恐怖不过。我们遇到的苏玉婉等人和事,刚好都很恐怖。”崔桃琢磨了片刻,跟韩琦道,“顺着这条线查,或许真能得到线索。”   韩琦点了点头。   崔桃欲继续分析案子,就听到窗传来脚步声,接着就传来绵绵的女音。   崔桃立刻挑眉盯着韩琦看。   “她是大嫂的内侄女,也算是我侄女了。”韩琦马上道。   崔桃扑哧笑了,整理一下衣裳,就站在韩琦身后。   “那我要看一看,你们叔侄关系如何。”   宋三娘从丫鬟手里接过装着果点的托盘,亲自端进屋。她一进门先看见韩琦就礼貌地笑了下,然后便瞧见韩琦身后那丑得出奇的崔桃。   崔桃也打量宋三娘,十五六的年纪,瓜子脸,模样秀气,走路斯斯文文,瞧着就是贞静乖巧。   宋三娘将东西放到桌上之后,就道明来意,眼睛却时不时地还是总往崔桃身上瞟。   崔桃对她憨憨一笑。   宋三娘忙用帕子掩嘴,偷笑一声。   “回吧。”韩琦立刻赶人。   宋三娘礼貌应承,临走前又瞟了崔桃两眼才肯离开。   韩琦接着告诉崔桃,天机阁那边,王钊已经基本上探明消息。他们也已经下饵钓鱼,随着那驮着木箱子的驴车追踪到天机阁总舵了。   “那我——”   “不需要你出马,说好了这次我吃硬饭。”韩琦笑着拍了拍崔桃的头,让崔桃今晚上就在他房间休息,他去查抄完天机阁总舵就回来找她。   “好容易来一次泉州,我是不是该见一见六郎的母亲?”崔桃问。   “时机不行,母亲虽可靠,但韩家其他人却难说,谨慎为上。”韩琦安慰崔桃不必急这一时半刻,“丑媳妇早晚会见婆母。”   “这话真应景,我现在还真是丑媳妇。”   送走韩琦之后,崔桃就闷在屋子里无所事事,便想着就在院子周围走一走。不想这才出院子,就遇到了宋三娘。   “你跟我来。”宋三娘吩咐一句,转身就走。   崔桃便跟着宋三娘到了园子里的一处凉亭内,亭内桌上已经摆满了各色诱人的吃食,糟鹅掌、酱蹄筋、煎羊肠……   宋三娘给崔桃斟一杯酒,请她落座,一同饮用。   “这不大好吧,小人毕竟是男子,怎可随便与三娘同桌。三娘若问小人有关韩六郎的事儿,尽管这般问就是,小人定然知无不言。”   宋三娘怔了怔,随即笑起来,“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若好奇他的事儿,问姑母就是了,姑母一手将她带大,知道的肯定比你多。再说我好奇六叔的事作甚,跟我干系不大,我更好奇你的。”   崔桃发现宋三娘看自己的眼神里闪烁着晶晶亮的光芒,充满了兴奋。   “我的?”崔桃不解问。 第113章   宋三娘再度邀请崔桃落座, 吃菜饮酒。   美食可是最容易让她暴露弱点,虽然打眼瞧着这宋三娘不像是有什么心机的人,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三娘若有什么吩咐但说无妨。”   崔桃可是抱着极大的忍耐力, 才做到在众多美食跟前岿然不动, 面不改色。   宋三娘挠了挠头,为自己‘计划’的不顺利而感到忧心。   她背过身去,小步徘徊着,低声嘟囔着。   “这可怎么办, 我娘跟我说吃人家的嘴短,多少会觉得不好意思,可她却不吃我的东西。”   这宋三娘要么是真憨, 傻乎乎的单纯。要么就是装憨, 道行颇深。不过后者的可能性不大,能做到如此自然‘憨’而不做作的高手, 崔桃平生只见过一个, 就是她自己。   崔桃礼貌地请宋三娘有事尽管吩咐,不必客气。   “若小的办事得当,三娘满意的话, 给点赏钱就是。”   入口的东西,如今还需谨慎,她是不能随便吃了。   “你喜欢钱?我还以为跟在六叔身边的人不喜钱呢。不过钱可是个好东西,谁不喜欢, 我也喜欢, 咱们一样。”   宋三娘笑着让崔桃等一等,立刻匆匆离开凉亭。片刻后人回来了,手里拎了一个钱袋子,立刻送给崔桃。   崔桃打开钱袋一瞧, 发现里边不光有铜钱,还有两张交子叠在里头。这些钱应该都是宋三娘自己攒下的私房钱。   “我还有一些金银首饰,但那些都是有数的,有仆人专门看管,若动了我父母就会知晓,不然我也能都拿给你。”宋三娘遗憾地解释道。   崔桃先把钱袋放在桌上,请宋三娘先吩咐事,“或许小人没能耐拿这钱。”   “能,你能!我其实挺想问你一个问题,但你可不要介意,我只是好奇,却一点嘲笑你的意思都没有。”宋三娘在崔桃的注视下,犹豫了片刻后,才语气小心地问出口,“你都叫丑童了,肯定知道自己长得丑,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丑,你是怎么做到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和嘲笑,坚持活到现在?”   这可真是个好问题!   崔桃仰首怅惘,叹了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就长成这样了,难道还去死么?”   “可真有人为此去死了!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该死。我是觉得你这情况,如果换做普通人,说不定早就……我真没有说你该去死的意思,我只是佩服你!”   宋三娘越解释越慌乱。   崔桃明白她不是出于恶意,笑着摇摇头,表示没关系。   “我有一个好姊妹,她模样长得不错,但身上有一大片青黑色的胎记。以前她年纪小,府里人都刻意在她跟前装正常,她不觉得如何。后来她与我还有别家几位娘子们相约赏花,弄脏了衣裳。便在她更衣的时候就被我们瞧见了她的胎记,她遭了其中几人嘲笑。有人跟她说,等她将来嫁了人,夫家指不定会大喊受骗上当了,娶回来一块墨砚过日子。她因此自尽了,我特难过,也特后悔。”   崔桃明白宋三娘为此难过后悔,却不明白这事儿跟她的丑有什么干系。   “我自此以后发现,很多人会因自己的容貌不佳而觉得低人一等。如六叔那般,貌似天人,受无数人追捧。相较之下,貌丑者,便更难捱了。你的丑,是我所见过之罪,但你却能坦然面对这一切,不被自己的丑貌所困束,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和嘲笑,让人佩服之至!”   “我甚至感觉到你的一颦一笑都透着自信,不禁让人觉得可乐。我瞧第一眼就莫名心情好,甚至忍不住想笑呢。你样貌虽丑,但人特别有意思。你如此与众不同,别于凡俗,必会成大事!”   宋三娘举例匡衡、车胤等出身微末,却意志坚定,迥然不同于凡俗的历史名人。   崔桃听宋三娘连番的赞美,絮絮叨叨说一堆历史名人,本来厚脸皮自恋的她,此刻都听得有点脸红不好意思了。这夸得也太过了吧?   “三娘给小人这些钱,却无事吩咐小人,只是为了赞美小人?”   宋三娘怔了下,用手理了理鬓角的碎发,不大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这颜值高能挣钱,众所周知。   万万没有想到,这靠丑也能赚钱。   这可把崔桃得意大发了,等韩琦披星戴月回来的时候,崔桃好一顿跟韩琦显摆。   韩琦失笑,倒扣手里的茶碗,问崔桃:“能不能给你未来夫君倒杯茶,再继续显摆?”   “好的。”崔桃马上给韩琦倒满了,见韩琦一饮而尽,赶紧续上,如此三次,才见韩琦不再继续喝了。   崔桃又见韩琦肩膀上挂着尘土,去柜子里找来了她之前给他做的那身玉涡色的衣裳,让他换上。   “太累了,懒得动。”韩琦身姿挺拔地站在崔桃跟前,油灯映照出的身影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墙上。崔桃的影子也一样。   “那那那我来换。”崔桃咽了口唾沫,立刻伸手要去解韩琦的衣带,被韩琦一把抓住了手腕。   崔桃仰眸,不解问韩琦:“六郎不是累了么?”   “嗯,所以要麻烦你回避一下了,让张昌伺候我。”   韩琦伸手捏了一下崔桃丑兮兮的脸蛋,觉得她这副丑样子还怪可爱的。   “用麻烦他么?”   “用。”   在崔桃低眸略显失落的时候,韩琦毫不犹豫地推她出门。   “不然,我怕忍不住。”   崔桃立刻抿嘴笑起来,就走到门外等候。   “嘘——嘘——嘘——”   崔桃忽听墙外有动静,警惕地朝声音方向看,就见半颗黑脑袋瓜从北墙后露出来。那颗脑袋瓜在看见崔桃时,立刻高兴地挥手。   崔桃凭着其发髻轮廓,认出那人是宋三娘,便一闪身,绕到院墙外查看。宋三娘正踩着两名丫鬟的肩膀,趴在墙头上往院里张望,似乎是因为寻不到人了很着急。   转头看见崔桃来了,宋三娘赶忙下来,整理衣裳,然后把手腕上挂着的一小包东西递给崔桃。   “这么晚还要在外守夜,难免会饿。点心可以垫垫肚子,吃饱了会舒服点。”宋三娘不禁牢骚道,“六叔也真是的,怎么能让你在外守夜,你身子骨儿一瞧就没张昌好。我闻着你身上有药味儿,可是哪里不舒服?”   崔桃在乔装打扮的时候,故意用药味儿掩盖住了自己身上原本的味道。假设中的故事是她在半路救韩琦的时候,受了点小挫伤,所以要一直涂药。   崔桃便用这个理由搪塞宋三娘。   宋三娘忙问伤在哪里,要不要请大夫。   崔桃怔住,瞧宋三娘这般急切关心自己的神态,半夜送点心的行为,还有她之前连番赞美自己的话语……该不会是?   “问你话呢,到底哪里受了伤?”宋三娘急得跺了下脚。   “三娘,这大半夜的咱们在墙外鬼鬼祟祟说话,若是被你六叔发现就不好了。”崔桃劝宋三娘快回去,她也转身要离开,却抬头一见韩琦不知何时站在前方不远处。   宋三娘要喊住崔桃,跟着也看见了韩琦。   宋三娘顿时慌神,下意识地低下头去。   崔桃磕巴道:“宋三娘刚好路过这里,手上也没盏灯笼,属下来问候一嘴,顺便问她们要不要灯笼。”   “对对对,我们需要一盏灯笼。”宋三娘忙应承,她身边跟着的两名丫鬟也跟着点头如捣蒜。   “都进来。”韩琦转身就去了。   崔桃和宋三娘互看了一眼,都老实地跟着韩琦进屋。   光线明亮了,韩琦那一身玉涡色的锦袍尤为吸引人眼球。他冷着脸,撩起袍子坐下来,神色多有不悦,可这一身衣裳把他人衬得如一道流光,过于灼眼,而令人不敢直视。恍如神君临世,叫人不禁想要膜拜。   此刻崔桃的脸在韩琦的对比之下,丑得尤为浓烈。   宋三娘的目光从韩琦身上抽离之后,就瞟向崔桃,然后才抿着嘴角把头低下去。   “说吧,怎么回事,大半夜在我院外作甚?”韩琦道。   既然把他们叫进屋里来了,显然是不相信之前的理由。   面对一般人,还可以辩驳一二。面对聪明无比的六叔,宋三娘觉得说多少都没用。   “我给他送点心。”宋三娘实话实说,接着看向崔桃,“六叔不该让她一个生病的人在外守夜。”   韩琦:“与你何干?”   “当然与我有干系,我心悦他!”宋三娘焦急之下,脱口而出,脸上随即流露出后悔之色。她窘迫地低下头去。   崔桃有点小惊讶,觉得这事态发展有些出乎意料。不过这宋三娘起了心思就放狠话的勇气,还真是与众不同。   韩琦则紧蹙眉头,在心里确认:他好像仅仅只离家一天?   “他就是我一直要找的如意郎君,还望六叔成全!”宋三娘鼓足勇气抬头,干脆破罐子破摔,直接把自己心里的想法全都说出来。但她不敢直视韩琦的眼睛,一直垂着眼眸说话。   “别胡闹。”韩琦立刻命人将宋三娘送走。   宋三娘不依,跪地道:“我偏与世人不同,我欣赏他的丑!我会一直跟他站在一起,面对所有人!”   接着,宋三娘便扭头看向崔桃,红红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有急切期盼崔桃表态的意思。   崔桃跟着扑通跪下,对韩琦道:“还望六叔成全!” 第114章   韩琦本态度冷淡, 打算将胡闹的宋三娘打发走了事。因崔桃这一跪,态度倒是变化了几分。   他安坐饮茶,文绉绉地将茶盏放下后, 才睥睨看着跪在地中央的这对‘野鸳鸯’。   “你刚叫我什么?”韩琦质问崔桃。   “六叔。”崔桃超小声回答,她没去看韩琦, 只拿脑瓜顶儿对着他。   “这点胆量?”韩琦问。   宋三娘以为韩琦要为难丑童,忙跪爬向前,正欲为他求情——   韩琦一记冷冷的眼风扫过去, 宋三娘欲张开的嘴便闭上了。   “六叔。”崔桃再叫一声, 音量提高,十分响亮。   “你二人若真两情相悦, 倒也难得。”   韩琦轻笑了一声,告诉宋三娘既然决意与丑童定终身,那就一切按照规矩来。回头他会替丑童安排媒人上门, 先找她姑母宋氏陈明情况, 再去跟她父母提亲。待合了八字,订亲之后,便可择婚期嫁娶,到时候他们俩人就可以双宿双飞, 一辈子都不分开了。   宋三娘愣了下, 恍惚点点头, 依言退下了。走的时候, 她还有些失神,崔桃一直都在盯着她看, 宋三娘都没有发现。   等脚步声远了,崔桃叹了口气,自然是不愿跪着了, 跪着膝盖累。   韩琦睨她:“作甚?”   “起来呀。”崔桃拍拍膝盖上的灰。   “还是跪着好。”韩琦冷声道,“我才出去一天,你便忙着给我戴帽子了。”   “没有,没有。”崔桃忙道。   韩琦:“早知吃硬饭是这个结果,倒不如吃软的,让你在外忙活便不会有这些事了。”   “这才认识一天,哪来那么多深情?不过是因为过去的遗憾,心结太重,需要一件事作为发泄口,让她心中的抑郁得以疏导。”   崔桃观察到宋三娘在说不介意她丑的时候,直视了韩琦,在提及要嫁给她的时候,垂着眼眸不敢直视人,表情极度不自然,很显然她本心并不想嫁给丑童。她突然这样‘闹’,只是想弥补遗憾,证明自己可以站出来,为‘丑’抗衡世界。   到底是个可怜的姑娘,也很心善,崔桃因此才决定配合宋三娘。   “别瞧她看起来挺活泼正常的,实则被憋得厉害极了。她这情况要是一直下去,早晚会魔怔,到那时候就不好治了。我这可是给六郎的家里人治病呢,六郎都不感谢我,反而还责怪我?”崔桃接着跟韩琦解释道。   “是六叔。”韩琦依旧计较。   “六叔就六叔,反正年轻的是我。”崔桃笑着给韩琦按肩膀,跟伺候老人似得,“六叔年纪大了,那可要好好保养才行,别回头娶个小媳妇儿回家,精神不够用。”   韩琦立刻伸手要抓崔桃,崔桃早做准备,立刻闪身跑了。   俩人胡闹了一阵,才歇下。   外间不如内间舒适,本是给守夜的仆人所住,韩琦便住在外间,让崔桃睡里间舒服的床铺。   一大早,崔桃还没睡醒,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张昌敲门,告知韩琦:“胡娘子马上就来了。”   崔桃翻了个身继续睡,随即睁眼,反应过来胡娘子是谁,韩琦的生母!   她瞬间从床上弹起,飞快地更衣,拾掇好床铺,又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光洁的脸,化妆肯定来不及了,直接从后窗翻出去逃了。   胡氏端着燕窝粥进门,见韩琦对着后窗发呆,笑问他看什么。   “刚有只鸟从后窗飞了出去。”韩琦忙去接过胡氏端来的东西,搀扶胡氏坐下。   胡氏虽年过四十,却不失风韵,虽然脸上已有了不少岁月的痕迹,但让人一瞧就知她年轻的时候必是一位绝色美人。细观胡氏的容貌与韩琦颇有几分相似,不过韩琦更英气些,有男儿的硬朗。   胡氏看着韩琦喝了她亲手炖的粥,满意地笑着,说话时鼻音有些重。   “知你公事繁忙,可还是要仔细好自己的身体。”   在韩琦吩咐张昌收拾碗筷的时候,胡氏用帕子掩嘴,轻咳了一声。她随即就把帕子收进袖子中,似乎生怕韩琦发现她刚才的举动。奈何她接下来却没忍住,连续咳嗽了数声。   “近来可看过大夫没有?”韩琦忙问。   “老毛病了,不紧要。”胡氏对韩琦温柔笑道,“这么多年一直如此,偶尔发作的时候才这样,过两日就好了。”   “姐姐嘱咐我照顾身体,自己的却不珍惜。”韩琦晓得胡氏在安慰自己,令张昌这就去请大夫。   崔桃这时候装扮好丑童了,正迈步进屋,一听韩琦要找大夫,马上自报奋勇。   “小人给胡娘子瞧瞧如何?”   韩琦马上点头。   “这位是?”胡氏瞧见崔桃的那张脸,着实吓了一跳,但她只在心里惊讶这人貌丑,面上断然不敢表露,就怕对人家不尊重。   “这是我半路结交的一位友人,有些能耐,但母亲却不要对外说。”   胡氏点点头,自家儿子说这人有能耐,那就一定有能耐。便是人长得丑又如何?这世间最不缺内心丑陋之人,只要他心是好的,能一心帮她儿子,她便感激他。   崔桃给胡氏把脉之后,告诉韩琦是脾肺气虚证,用现代话来说胡氏的病就是慢性肺炎。这病缠人,不容易痊愈,加之胡氏已经得此病有些年头了,更不好根除。她先开了方子,命人去抓银花、苏子、天竺黄、生地等药,便去了胡氏的住所。   肺病患者住所,最好不要有粉尘颗粒之类的东西加重刺激。听胡氏讲述,这些年她也没少看大夫和吃药,就是不怎么见效,也就闹得她不爱看大夫了。崔桃便怀疑胡氏的住所可能不宜居,才导致她的病况一直不见好。   胡氏所住的房子偏西北向,有些阴暗潮湿,房梁、墙角等地方多处发霉长菌,特别是在房梁阴暗看不见的地方,尤为严重。这种霉菌会飘散在空气中,于普通人而言可能影响不大,但对于肺部有疾病的人来说,却是很大的刺激。   “胡娘子怎生住这种屋子?”崔桃不解地问韩琦。   韩琦在韩府居住的院落,虽然不算最好的,可朝向、大小和布置都算雅致舒适。胡氏的房间与那间院子相比,就差太多了,朝向不好,风水也不好,屋子里的摆设也比较陈旧。   “那屋子是我和她起初住的地方,后来大嫂倒是张罗着让我们换屋子,她老人家念旧,在那住习惯了,也俭朴惯了,便不肯搬,谁劝也不听。”提起过往,韩琦面有沉色。   崔桃听他说得简单,却也知道这里的故事不简单。不过老人家爱念旧,不喜欢挪窝倒是真的。   “如今却不能依着她了,定要换个宽敞干净,有朝向好干爽的房子才行。肺不好,烟尘之类的东西都应当避免,让仆人们多留意这些。”   韩琦应承,便拉住崔桃的手道谢:“多亏有你。”   “别,六叔,咱们可不合适,差辈呢。”崔桃开玩笑地要把手抽走。   韩琦不依,偏攥紧了她的手,“一直都差辈,也就没关系了。”   从第一次开堂审判的时候,他们就差辈了。   胡氏在韩琦的劝说下,换了院子,喝了药,两天之后,果然发现自己的状况好了很多。胡氏便不禁跟韩琦连连称赞,他带了一个厉害的人物回来,可要好好善待人家,珍惜人家。   韩琦笑着应承:“姐姐放心,定然如此。”   胡氏蹙眉,疑惑地盯着韩琦半晌,“你待他的态度倒是不大一样,对别人你更冷些,以前我还担心过你交不到挚友。”   韩琦不反驳胡氏的判断,只应承道:“我和她有缘分。”   “有缘好!”胡氏警告韩琦可别仗着自己聪明好看就欺负人家,“你下次见他,可别穿这么鲜亮了。”   韩琦看了眼自己这身玉涡色的锦袍,憋笑着应承。   晌午的时候,胡氏亲手做了韩琦自小就最喜欢吃的炙子骨头,特意叫韩琦也喊上丑童一起来吃。炙子骨头便是腌过的羊肋骨在火上炙烤而出,腌好的羊肋骨在炭火上滋滋烤熟之后,表面金黄,粘着芝麻椒盐上来一口,皮酥脆,肉鲜嫩,中间略有一层油脂,不仅增香,也刚好润滑了口感。   崔桃美美地吃完炙子骨头,再三跟胡氏道谢,并嘴甜赞美一番之后,就意气奋发地跑去跟宋三娘商议婚事。   崔桃和宋三娘不出一炷香工夫,便吵得不可开交。   宋三娘想要起码能过得去的婚礼,不用最好的一等官媒,也好歹是三等。嫁妆不必贵重,但也要雅致,备齐理该有的东西。崔桃就挨样问这些每样要花多少钱,直叹宋三娘要求太高。   “这些哪里不贵重了?一个花冠就要三四贯钱呢,还有用来提亲的红绸子,那些也要钱。哪样不是要一贯钱以上才使得?我真给不起。”   “你!我都没像别人那样要银冠,还有什么金首饰,只是要个花冠——”   “你不是对我一见钟情么,就不能什么都不要便嫁给我?”崔桃截话追问。   “我——”   “对了,我给你看看我老家什么样,这泉州的房子我肯定买不起,你就跟我回老家吧。”   崔桃将她偏僻老家茅草房画出来,告诉她左边是猪圈,右边养羊,院子里散养鸡鸭鹅。   “每天天亮了就起便成,第一件事一定要扫院子,不然一出门就沾一脚鸡屎。其实扫过过,也是会踩到,鸡鸭那种东西随吃随拉。”   宋三娘蹙起眉头,满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崔桃。   “你不是说你不会嫌弃我么?干嘛用这种眼神看我?这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是三岁小孩都懂的道理。”崔桃也用不可置信的眼神回看宋三娘。   宋三娘深吸一口气,已经气得没话说了。   “我也不会亏了你,我会出门努力赚钱的,就是可能要三两个月才能回家一次。家里的老母亲和兄弟姊妹就劳烦你照应一下。我向你保证,每月肯定能让你吃上三顿肉,不穿草鞋……”   宋三娘越听越委屈,哇地哭出声,捂着脸跑去找韩琦了。 第115章   韩琦这次问宋三娘缘故, 宋三娘就不得不跟韩琦老实交代了自己的心结。只要她肯敞开心扉,凭韩琦的口才,自然是三言两语就把道理讲明白了。   宋三娘这时才茅塞顿开, 晓得是自己不对,万不该拿以往的遗憾错放到另一个人身上,自以为是地去弥补,这种所谓的‘牺牲’没有任何意义, 不过是在作践她自己罢了。   “六叔, 可现在该怎么办,我跟丑童说了那些话,还当着六叔的面, 允诺——”   宋三娘越想越后悔, 泪水流得更汹涌,以至于身体开始颤栗, 似乎是想到了自己嫁给丑童以后的生活, 恐惧不已。   “今日就此了结, 休要再提,丑童那边我替你解决。”韩琦道。   宋三娘立刻感激不尽地跟韩琦道谢。   韩琦等着宋三娘道谢的话说完了, 礼也行完了,才缓缓开口。   “我这有一事倒也要你帮忙。”   宋三娘忙恭敬地请韩琦尽管告知,她定竭尽全力……   宋氏从官媒口中听说了各世家未婚女子的情况之后,便琢磨了一份模样周正、家世最好的闺秀名册, 这便要去寻胡氏一起商量。   这韩琦未过门的妻子已经死了,为他再寻一桩好亲事冲冲晦气,助他早日成家立业,理由正当。尽早定下来最好,可不能再叫类似崔桃那般出格的女子有机可乘。   宋氏拿着名册正要出门, 跟刚进门的宋三娘撞个正着。   宋三娘忙笑着搀扶住宋氏,“姑母何事这般着急?这手里的册子是?”   自己娘家的内侄女,宋氏也喜欢她,不然岂会留她在府中长住。宋氏便没隐瞒宋三娘,将自己心里所想坦白告知。   宋三娘顿时阴下脸来,紧蹙眉头。   宋氏瞧她这表情就知她心里有话,令她但说无妨。   “虽说是未过门的妻子,但到底是过了细帖订过亲了。她才去了多久,姑母这会子就急着给六叔张罗亲事,若被外人知晓了,只怕会陷六叔于不义。便是不顾着六叔的心情,朝廷的面子总要给,人家可算是为国捐躯!”   宋三娘越说越小声儿,反而更显出这件事的严重性。   宋氏顿时打个激灵。   “姑母可知,前两日胡娘子为何突然愿意搬离原来的住所了?”宋三娘再道。   宋氏只当是胡氏想开了,如今听宋三娘这般说,料知这其中必有缘故,便让宋三娘别卖关子,痛快说。   原来那屋子会耽搁胡娘子的病!   宋氏越发不安起来。在公爹去世之后,是她安排胡氏和韩琦母子住在那里。那屋院子还算宽敞安静,就是屋子的朝向不好,她当时也没挂心,只觉得那块偏僻,安置庶子妾室而已,不至于不会落人话柄即可。之后过了几年,见韩琦聪明讨喜,她便张罗着给胡氏换一处住所。胡氏倒是念旧,谨守本分,依旧住在原处没换。如今她却因住所的缘故搬离,那这要算起帐过来,说不准会埋怨到她头上。   当然宋氏也知道,胡氏和韩琦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但如果她在亲事上闹妖,再添这一件,却说不好了。如今韩家兄弟中数韩琦最荣光,族里人都说他前途无量,将来韩氏一族指不定就靠他光耀门楣。   事儿做错了不怕,讨嫌了也不怕,怕就怕你做太过火,让人寒了心,把最后那点情分都给磨没了,那就是自作死了。   宋氏再三思量之后,连连拍着宋三娘的手背,夸赞宋三娘心思细腻,是个好孩子。得亏了这孩子提醒,不然她真容易闹出大事。   宋三娘听得宋氏的连连称赞,颇为心虚,不好意思。她哪里是什么好孩子,刚闹出一桩混事儿麻烦六叔为她收场,如今劝慰宋氏的主意也是六叔所出。她不求多,今后能有六叔百之一二的聪敏就足够了。   ……   九月的泉州的天依旧不凉,热得很。   王钊等人经过周密地暗中调查,已经确定了天机阁总舵的位置,并暗中布控。待妥当安排一切,便请求韩琦下令,围剿天机阁。   崔桃虽不参与查案,但不妨碍她对案子的好奇。   天机阁总舵的位置,就在距离泉州不足十五里的安定村。据孙鸨母的供述,她是被蒙眼堵鼻,晕乎乎在木箱子里坐一天驴才从泉州到总舵。   按照其所述的情况估算距离,天机阁总舵理应在更远的地方,结果却离泉州这样近。由此情况也可知,天机阁贼得很,便是面对孙鸨母这样的汴京分舵舵主都会留一手。   鉴于这个缘故,韩琦命人在调查时,要尤为地小心谨慎,不可轻视任何细微末节。   泉州附近的地貌以山丘居多,这安定村也在山里,外表看起来没什么稀奇古怪,细查之后方知这里面原来暗藏玄机。   那些看似拿着锄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村民,虎口的茧却不全是锄头所磨,个个家中都有棍棒大刀,连妇人也一样会功夫。村里没有年纪小于六岁的孩童,七岁以上的孩童都会习武,而且他们有着甚过大人的灵活。这些孩子每日天刚亮就会起床,集合在村附近一处林子里的校场习武。   等太阳高高照的时候,这些孩子就会散了,像是普通村民的孩子那样,要么去帮‘父母’种地,要么四处游走,看似‘玩耍’,实则他们是起到村子外围巡逻望风的作用。一旦有陌生脸闯入安定村的范围,他们便会立刻报信给村子里的大人。   安定村四面环山,唯有一条路通往外界,东面的山最高,有个巨大的山洞,那里便是天机阁阁主的居所。   查清楚安定村这些情况而不打草惊蛇,十分费工夫。王钊两名属下就在乔装打扮探消息的时候,惨遭毒手。   天机阁这些年在江湖上搞刺杀,得罪过不少人。衙役们在探消息的时候都进行了双重乔装,先乔装附近的村民,这层身份被被揭穿之后,再乔装成天机阁的仇家,因此才没有引起怀疑,打草惊蛇。   同伴的牺牲,令大家有一段时间非常伤心悲愤。   如今总算等到围攻这日,他们定要一举拿下安定村,擒拿贼首天机阁阁主。   不过说起来,他们至今都不知道天机阁阁主长什么样。据孙鸨母的描述,是一名遮面男子。不过天机阁既然连地点都对孙鸨母使诈欺瞒了,孙鸨母当时所见的男子也未必一定是天机阁阁主。   围剿天机阁这么大的热闹,崔桃可不会错过围观的机会。   当韩琦带着王钊等人去围剿安定村的时候,崔桃就等在官道的岔路口,这处朝北的一条岔路正通往安定村。车上有韩琦给她准备的冰酪,崔桃就拿出一碗来,靠在车边吃着。   这会儿是晌午,最热的时候,舀一匙细腻凉爽的冰酪入口,甜丝丝的奶香从舌尖蔓延至舌根,滑过喉咙时几乎都已经化完了。冰冰凉,清清甜,不仅有口腹上的满足,还会带来心情上的愉悦,这大概就是冰凉甜品给予人是最舒服的享受。   安定村方向传来两声炮响,应该是王钊等人给外围包抄的衙役们的信号。   出发前,韩琦跟王钊等人定好了几声炮响代表什么意思,一声是需要更多人支援,连续两声则代表有重要人物出逃,需要外围把守的人员加强戒备和搜查。   如今‘吃软饭’的是她了,崔桃觉得韩琦的安排非常缜密,根本不需要她多余插手。   崔桃睫毛轻颤,看着碗里剩余的冰酪,继续吃下一口。   有零碎的脚步声从北面的岔路传来,也就是安定村的方向。   崔桃抬头看过去,来人是个六七岁的小男孩,一身粗布衣裳,穿着草鞋,雪白的脚指头上粘着泥土。一张脸脏也十分污,不过掩盖不住他秀气漂亮的五官。   小男孩看见崔桃后,愣了下,转身就跑。   崔桃目光疑惑地望着小男孩背影一眼,就将匙里的冰酪送进嘴里。这一碗冰酪从冰桶里拿出来就要尽快吃,不然化掉了多可惜。   小男孩跑了几步远之后,发现崔桃没追他,就停住脚回头张望她。大概是看见崔桃专注吃东西,不欲理他,反而胆大了,试探地凑了过来,还用鼻子闻了闻。   “好甜的冰酪,我也想吃。”   崔桃看一眼小男孩,马上用匙舀出一大口,在小男孩眼巴巴的目光下,把冰酪悉数送进嘴里,并且飞快地把碗里剩下的冰酪都吃完了。   小男孩看了眼空碗,望着崔桃,当即就眼泪含眼圈要哭了。   崔桃用帕子擦完嘴,问他:“你跟天机阁什么干系?”   小男孩愣了下,随即爽快地拍了下胸脯,奶音十足地对崔桃宣告:“我乃天机阁阁主是也!”   这时候东面的山坡上有脚步声,跑得飞快。来人是一名男子,白发白胡,看起来有些年纪,极可能年过六旬。他从山上牵着马下来,看见崔桃和小男孩后愣了下,随即亮出大刀,对准崔桃。   “快,他跑出来了。”   是衙役们的喊声,听脚步声的数量来人起码有三四十名。   白发男子顾不得崔桃了,当即骑上马,“你们这些朝廷狗贼,休想捉住我。”   他随即就策马狂奔而去。   小男孩马上捉住的崔桃衣袖,生怕崔桃去追白发男子,“我就是天机阁阁主,抓我就行!”   崔桃看着小男孩,笑了一声,“你觉得你像天机阁阁主?”   王钊等人这时候追出来了,得知人朝南跑了,他们都急着骑马去追。   “那厮武功极高。”   王钊要带着属下们全力以赴,至于留在这里的小男孩,王钊便请崔桃帮忙看管一下。安定村里这样的孩子有很多,武功灵活,不过说到底还是年轻嫩了点,功夫没练到家,很好抓。   小男孩便伸出双手,让崔桃和王钊等人绑了他,“我才是天机阁阁主,你们抓我就是,那个跑掉的白胡子老汉不是。”   王钊嗤笑一声,没理这孩子,特意告诉崔桃,整个安定村的孩子都喊着自己是天机阁阁主。   崔桃点了下头。。   待王钊等人离开后,东面山坡又传来脚步声,一名十四五岁的红衣少女牵着马上了官道,她见到崔桃和小男孩后,愣了一下。 第116章   红衣少女立刻上马要逃, 崔桃弯腰从地上捡了两颗石子,直接打在马腹上。   马受惊立起前蹄,随即狂奔起来。红衣少女起初想控制住马匹, 但最终失败, 整个人从马上摔了下来。人在地上滚了两圈后趴着, 扶腰抽冷气,看起来摔得非常疼, 但却没叫一句疼。   崔桃正准备审问这名红衣少女时,又听见东山坡传来脚步声, 这次出来一名锦衣少年, 十一二岁左右, 也牵着一匹马。锦衣少年蹙眉看向崔桃和小男孩后, 便忙去查看红衣少女的伤情,随即暴怒, 抽刀就立刻冲向崔桃。   红衣少女拧着眉头喊:“少主别管我, 快走!快走!”   锦衣少年不依, 便与崔桃交手, 崔桃手上并无武器,只有碗和汤匙,跟锦衣少年过了几招之后,她便丢了手里的碗打在锦衣少年的胸口, 汤匙则打在锦衣少年的膝盖上。少年跪地,吐了一口血出来, 不甘心地瞪向崔桃。   “你开封府的人?你叫什么?为什么我不知道有你这号人?”   “无名小辈,无人认识。”   崔桃顺打量了这锦衣少年一番,模样清俊,眉眼有几分像苏玉婉。红衣少女刚才和他好似主仆情深, 却一句话就暴露了他少主的身份。天机阁总舵的位置,连分舵舵主都要谨慎隐瞒,即便是如今在危急的情况下,随便暴露少主的身份是不是太有些容易了?   眉眼有几分相似的人,只要去找,也不是找不到。   “像你这么丑,武功还这么厉害的,不可能没名号,我也不可能不知道。”锦衣少年有着不一般的自信和高高在上感,说话口气居高临下。   “承认吧,你见识浅薄。”崔桃顺势回道。   锦衣少年气得双眼喷火,怒地再次起身跟崔桃交手,又被崔桃打趴下了。   崔桃把锦衣少年和红衣少女绑了之后。,东山坡那边又有脚步声传来。   两名七八岁大的男孩和女孩从东山坡下来。小女孩一身夜行衣,蒙着面。小男孩里衣为绢缎,外衣为粗麻布,也同样蒙着面,右眼角有一颗泪痣很明显。俩人冲到路边,见这光景,也不理会,立刻上马就打算要跑。崔桃只得再出旧招,捡石子去打。   小女孩反应十分机敏,立刻用刀挡住了崔桃打过去的石子。见崔桃还要出手,她看一眼泪痣小男孩,便驾马横在崔桃面前,试图阻拦崔桃去攻击泪痣男孩的马。   崔桃同时飞出三颗石子。小女孩见这三颗石子都打向马匹的要害之处,必定会令自己的马受惊狂奔,便立刻跳下马,抄出腰间的鞭子打向崔桃。崔桃躲闪之际,泪痣小男孩已经骑马走远了。几招之后,小女孩被崔桃治服,但是看见远处逃远了的泪痣小男孩,她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就在泪痣小男孩的身影激将消失在路尽头的时候,路两侧的高草突然抖动起来,接着就有衙役丢掉身上的草皮,挥刀拦住了逃离的泪痣小男孩。   女童见状,浑身战栗得愤怒,终无力地耷拉下脑袋。   红衣少女瞧此光景,还愤恨地流下了泪水。   李远等人随即就押着泪痣男孩到崔桃跟前,感慨还是韩推官睿智,让他们埋伏在路边,非不到万不得已别现身。   之前那名白发老汉骑马逃的时候,李远本打算拦截,因后有王钊等人的追捕,他们便没有现身。韩推官说过,这天机阁的人奸猾至极,不能以常理揣度他们。果然他不随便现身是对的,如今成功拦截到了漏网之鱼。   “丑童,这下咱们可立大功了,瞧这厮的衣着,里衣可是上等的绢缎。这脖子上还戴着一块玉佩,雕龙的,这可是谋反!”   李远将搜查得来的玉佩递给崔桃。   崔桃看过之后,“玉质的确上乘。”   李远瞅着地上被制服的红衣少女和锦衣少年,无奈地笑着摇摇头,“看来这两个,还有再前头那个白发老汉,都是铺路的,这一位才是正经人物。”   “说,你到底是什么人?是不是天机阁阁主又或是少主?”李远质问男童。   男童板着一张脸,看都不看李远一眼,一声不吭。   既然人已经抓到了,审问倒不急这一时半刻。   李远带人先去查东山坡,发现那地方不止有一处出口。   那东山坡的树丛里藏了足足五处荫蔽的出口,且还都很宽敞,竟可以令马匹通过。   李远当就即要带人进山洞探一探,被崔桃拦下了。   李远并不知丑童就是崔桃,只知丑童是韩推官半路捡回来的人,故而在这种紧急时候,对崔桃说话的态度并不友好。   “你又不是开封府的衙差,凭什么指使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李远说罢,就令丑童走开。   “仅这东山坡便有五处出口,可见山洞内的地道四通八达,不熟悉路的走进去,迷路事小,若中了什么暗器机关,可是会要人命。”崔桃提醒李远道。   李远怔了下,莫名有种熟悉感,他不禁多打量了丑童一眼。但一想到天机阁这些混账,害得他失去了最尊敬崇拜也喜欢的崔娘子,李远心中便有抑郁难泄的怒火。眼看就可以为崔娘子彻底报仇了,他绝不能让天机阁那些家伙狡兔三窟,再有逃脱的机会。   崔桃看出李远的执意,她放了三声响炮出去。   李远气恼地瞪向丑童。   丑童已经放响炮叫了韩推官来,他这会儿倒不能进去了。   韩琦赶来后,先确认一眼崔桃的安全,再了解过现场的情况,便去山洞口探看了两眼情况。   “安定村东山那里也发现了山洞,里面的情况同样错综复杂,王钊带了三十人进去,至今没有消息。”   李远听到这话,方意识到这山洞的危险性,同时也非常担心王钊等人的安全。他忙问韩琦办法。   李远的兄弟李才忍不住立刻去质问了红衣少女、锦衣少年个泪痣男孩等人,山洞内的正确路线是什么,四个年轻的孩子居然咬紧牙关,谁都不肯吭声。   “奉劝你们还是尽快进去接应,一旦中了山洞内的毒机关,半个时辰内必发作,一个时辰内必死无疑。”泪痣男孩冷哼道。   之后凭衙役们怎么打骂逼问,他都不吭声了。   那个在一开始从岔路跑过来,穿着粗布衣裳,跟崔桃喊着承认自己是天机阁阁主的小男孩,原本一直老实地站在一边,这会子突然跑出来,挡在男童的前面,不许衙役伤害他。   衙役反而笑了,称赞小男孩表现得好:“你此举无异于在告诉我们,他就是天机阁的少主。”   “你们胡说,我才是天机阁阁主!”小男孩张大嘴还要说,被崔桃用一块布塞满了嘴,随即也被关进了囚车。   “弄绳子来。”   韩琦将绳子绑在腰间,要先进去探路。   “这可使不得,一旦这里面有什么危险,那岂不是——   还是让属下来吧!属下好歹有些年纪了,在开封府破过不少案子,总是有一些见识的,这山洞难不倒属下。”   “回原处待命,以免再有漏网之鱼。”韩琦打发李远快走。   李远不肯,拱手再次恳请:“小人本就是贱命一条,折里头了也不值钱。韩推官却不同,这朝廷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韩推官去做,崔娘的仇也等着韩推官来报!请让属下来!”   “既叫我推官,便当服从命令。”   “那属下今日便要大不敬一回,抗命不从。”李远坚持不走,保持给韩琦恭敬行礼的姿态。   韩琦盯着李远片刻,见李远执拗至极,就是不改主意,便蹙起眉头。   “我知你为何要冲在前头,但你可考虑过家中的妻儿老母?你若出了事,我该如何跟他们交代?   当初你是第一个真心实意待她好的人,她必不想看到你出事。再说较之你,我书读得略多些,暗道机关类也有涉猎,我进去有很大机会没事,你却不一样。”   李远怔了下,因韩琦提及崔桃,他想到更多有关崔桃的种种回意,顿时红了眼眶。   崔桃在旁看到这一幕,不禁鼻子发酸了一把,自报奋勇地举手:“我去,我可以。”   “不行!”李远立刻反对道。   崔桃眨眨眼看着他们。   李远解释道:“你不是开封府的人,而我们开封府的衙役也都不是胆小的孬种,为何要让你一个外人冲在前头?”   此话当即引起了其他衙役的附议。   崔桃没办法了,看向韩琦。别人不知道她的身份,韩琦却知道。她的能耐韩琦很清楚,这闯迷宫,破机关,对她来说应该不难。   韩琦崔桃对视一眼后,点头附和李远:“外人不便掺和。”   崔桃:“……”   李远毫无辩才,自然说不过韩琦,只能乖乖领命,重新去路边埋伏。   韩琦进山洞前,对崔桃笑了一下。   时间紧迫,而且在场有众多衙役看着,他没时间跟崔桃说什么分别的话。而且他这次下去,压根儿也没打算跟崔桃分别。   等韩琦他们进了山洞之后,崔桃便守在岔路口,时不时地往东山坡那边望一眼。   虽然她觉得韩琦应该没事,但是山洞里的情况谁都不知,一只煽动翅膀的蝴蝶都会影响事情后续的发展,更不要经过这么多选择之后了,如今的结果谁都料不准。   在韩琦进山洞后不久,便陆续有六名衙役的尸体被抬了出来。   这六人并不是韩琦带队里的衙役,反而是王钊所带的那队三十名衙役里的人。 第117章   崔桃查看这六名衙役的尸体状况, 刚身亡没多久,尚有体温残留。六具尸体都嘴唇发紫,口有垂涎, 身上无明显伤口,浑身都湿透了。表征符合中毒致死的情况, 既然没有外伤, 那很可能是毒从口入, 当然皮肤接触的情况也不能排除。   但考虑到六名死者都浑身湿透了, 皮肤表面并无红肿等异常反应, 入口的毒物很可能是水, 水中有毒。   崔桃欲进山洞去通知韩琦, 却被外头留守的衙役们给拦住了,坚决不准她去。崔桃只能令搬尸出来的衙役赶紧回去通知在前探路韩琦,小心毒水。   衙役们应承, 这就顺着绳子入了山洞。没一会儿, 人却惨白着一张脸回来, 手里拿着绳头,瞧那绳头的断口明显为利器切割所致。   “我们想先拉紧绳子,提醒韩推官注意危险,却不想这绳子断了!”衙役们惊惶解释。   在场的衙役们个个抽刀,打算进去增援。   这时候,又一位名唤孔三的衙役从洞口跑出来, 当即被大家团团围住,询问情况。   “我也不知道, 我是顺着绳子快出来的时候,才发现绳子断了。”孔三劝大家别轻举妄动,“韩推官让我传令, 不准任何人随便入内,以免造成不必要的伤亡。还有急事办,不多说了。”   孔三说罢就朝安定村的方向急奔,倒不知韩琦给他什么紧急的交代。   崔桃知道韩琦聪明,但不确定韩琦是否真能应对得了现在这种情况。毕竟连她自己都不能在没确定山洞的情况下,去完全自信地肯定自己一定能应付得了。同理,韩琦应该也一样。   崔桃在洞门口不安地徘徊数回,还是不放心,想进去。虽说她承诺给韩琦,这案子她不插手,全权交由他来处置。但在这种关键时候,如果真出了差池,吃亏的是她自己,要做寡妇的人是她!   趁着留守衙役张望孔三的时候,崔桃就打算进山洞,却还是被两名衙役堵个正着。   “韩推官有交代,我们不能——”   衙役话未说完,忽然觉得浑身麻木,诧异地看向崔桃。   “得罪了,一炷香后便会恢复。   崔桃抽出银针,便迅速下了洞。   未免被留守的其他衙役们追到,崔桃进洞后身影便迅速消失了。衙役们有留守的命令在身,不好去追。再说里面的情况复杂,便是去追,也有极大可能追不到人,还会令他们把命折里面。   韩琦自然不可能只靠绳子为依靠来解决迷路的问题。以防意外,他还命人在墙上做了标记,是开封府内部常用的叉圈记号。   崔桃就根据这种标记一直追到山洞深处,却最终面对了一堵墙,路不通了。   山洞为天然形成,但进行了人为地借势改造。比如把地铲平,将甬道开凿地更宽,加建石墙。   崔桃眼前的墙正是人为增建的石墙。   崔桃蹲下来细查地上的痕迹,她本以为这堵石墙有什么机关,可移动或翻转。但并没有类似这样的痕迹,她又细检查了一遍墙面,确实跟她起初检查的结果一样,这就是一堵死墙。   可是她明明跟着痕迹来到这里,为何半个人影没见到,路就到了尽头?   崔桃转而去检查墙上的几个标记,回忆她一开始进洞的时候看到的标记。发现两种图案虽然类似,但在画法习惯上略有差别。一开始她看到的圈,在首位交接处冒了点头出来。但是现在她看到的圈,是较为圆润的圈,并没有冒头。   此标记并非一个人所画,有人在故意乱标记,以避免后面有人顺着标记来增援。   洞里应该还有天机阁的人藏匿,打算在这里各个击破开封府的人马。   崔桃想到这里,后脊梁便有些发冷。   她立刻返回,重新根据正确的标记去追韩琦。   走了大概半炷香的时间,崔桃忽然听到前面有脚步声,她备好匕首和银针躲到一旁,随即见到王钊狼狈地从前面跑过。   崔桃立刻把人叫住。   王钊看见丑童,愣了下,蹙眉质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在村外头的岔路口等着么?”   “安定村的东山跟这边的山洞相通。”   崔桃便把她知道的情况简单跟王钊讲明。   “什么,韩推官竟然也下来了?”王钊急得用手掌拍了一下墙,直叹气,“这里太危险了,韩推官不该来。对了,你为何没跟韩推官一起走?不对,你不是开封府的人,韩推官不可能让你下来。”   王钊随即警惕地眯起眼睛,举气沾血的刀抵在崔桃的脖颈,“说,你是谁!是不是天机阁的奸细?”   崔桃手微微动了一下,王钊立刻将刀更为贴近崔桃的脖颈。   “我是谁,你可听得出来?”崔桃用原音跟王钊说话。   王钊怔了下,一阵恍惚后,诧异地打量崔桃,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一脸自己可能在做梦幻听了的表情。   “你——”   崔桃从怀里掏出她那张独有的腰牌递给王钊。   王钊接过来仔细确认的时候,手微微颤了两下,“真的是崔娘子?崔娘子,你……你你你没死?”   等王钊彻底反应过来之后,他气得掐腰,愤怒地瞪着崔桃,质疑她为何要这样做,伤大家的心。   “我知道,崔娘子跟韩推官这样做肯定有其中的原因,但能不能别瞒我呀?我还不可靠么,可知道我你哭——   算了,提这种话没意思。”   “便就是要你们这些人真实的反应,王四娘和萍儿也不知情,不然没办法骗得过那幕后人。”崔桃对王钊道,“开封府有内奸。”   王钊蹙了下眉毛,忙问崔桃这人是谁。   “有怀疑,但没确定,而且对方有身份,不好随便乱言。”   崔桃看着王钊胸前的血迹几乎已经干了,也知道这血肯定不属于他,便问他怎么回事。   “若我推测没错的话,你们三十人应该是每六人一队去探情况。之前被送上去的六位,是一起遇险,全队覆没了。”   “确实如此。”   王钊叹了两口气后,才告诉崔桃,他们探山洞时,刚好遇到了六个岔口,他命三十名属下分成五队去探路,他则探剩下的一个,一炷香后回到原地集合。   “谁知这岔口进去之后,还有更多的岔口,多如蜂窝一般。”   一炷香后,只有他和另外一队回到了原地,其余四队的人不见踪影。王钊意料到情况危险,起初没敢冒进,正打算带着人上去先回禀韩琦,忽听见有人求救,接着就看见没有折返的一队里有名衙役慌慌张张跑回来,告诉他们另外五人被困住了,他一人解救不了。王钊就带着人跟他一起去解救,等他们去救人的时候,忽然遭到了黑衣人射箭伏击,折损了大半。   余下的人逃脱,他们转了很多路都没出去,期间还遇到了暗器,又折损了四人。再之后,又遭到埋伏在地洞内天机阁的人的暗算。敌方占据有利地形,神出鬼没。剩下的人都没打过,只有他一个人逃了出来。   王钊讲完这些的时候,眼眶通红,悲愤得无以复加。   崔桃安慰王钊两句后,又听到有脚步声,但细听又不像是脚步声。   这声音越来越杂乱,也越来越靠近。   “咩——”   “咩咩——”   是羊?   当声音更进的时候,崔桃和王钊都贴在墙边站着,十几头羊从他们跟前跑过。   王钊愣了愣,“这是?天机阁还在这养羊?”   “倒是好主意。”崔桃笑了一声,跟王钊解释道,“我进去前,韩推派出的人往安定村去,应该就是为了这个。”   王钊这时候也反应过来,拍手直叹是好主意。   “山洞惊险,身先‘羊’卒,再好不过。这些羊走过的地方,若有什么机关大概也都触发了,人再过就安全了!”   “这么简单的主意,我怎么就没想到,若早点想到,兄弟们也不会——”王钊忽说到这里,哽住了。   “你们先进来,最为冒险,还不及出去。”   王钊调整下情绪欲再言,却见崔桃用手指抵在唇上,示意他先别出声。王钊便侧耳细听,竟有很轻的脚步声跟在羊群后头。   崔桃俩人躲在拐角处躲藏,随即就见一名二十多岁的黑衣男子双手提斧头,紧追着前头的羊群。   王钊一瞧这厮就是天机阁的人,立刻拦截此人,跟他过招。随即不久将人治服,黑衣男子还是不服气的挣扎,王钊用双膝按压在男子的背部,令其紧趴在地上,随即扯开其腰带,将他的双手绑缚住。   “可知出去的路?”崔桃问。   黑衣男子恶狠狠瞪一眼崔桃,不吭声。   崔桃用银针扎在他痛穴上,只见黑衣男子疼得面目狰狞,却一个字音都发不出。刚才王钊在跟他打斗的过程中,崔桃也注意到他一声不吭,包括他被王钊治服趴在地上猛烈挣扎的时候也没动静。   “快说!”王钊揪着黑衣男子的衣领,凶狠地逼问。   “他是个哑巴,说不出。说不定大字不识一个,也写不出。”崔桃叹道,随即想到钱娘子用银针令自己儿子致哑的‘手艺’,“不知道这山洞内有多少哑巴,天机阁的人专擅此术,肯定不止他一个。”   黑衣男子还是恶狠狠地盯着崔桃和王钊二人,丝毫没有因为崔桃的话而有所犹疑或动容。这说明他很可能心甘情愿成为哑巴,不止他,整个安定村的人都被洗脑洗得厉害。试想孙鸨母那样的分舵舵主都没资格知道天机阁总舵的所在,能留在这里的人,肯定都是首领认为最安全可靠的忠仆。想短时间从这些死士里审问出结果,几乎不可能。   王钊将黑衣男子绑好了,就将他塞在一处隐蔽的大石后,继续跟着崔桃去探路。   “我特别好奇,天机阁是怎么做到养出的人都会这么死忠?居然这么傻?大难临头都不愿招供保命?”王钊十分费解,非常想不明白。   “环境很容易影响一个人,更不要说他们常年呆在一种很易影响他们的环境里。”崔桃告诉王钊,她已经简单总结过了,一般只要对一些人完成三种控制,基本上就能够培养出忠心耿耿的属下或死士。   这三种控制分别为:需求控制、精神控制和归属控制。   王钊听得迷糊,忙请崔桃仔细解释这三种控制到底代表什么意思,快为他解惑,增长见识。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需求,金钱需求、尊重需求、长寿需求等等,人有渴望就会有弱点,紧抓住这些诱导,就可以通过一些人的需求来控制他们。   比如苏玉婉,在经历了变故之后,恨透了身边的亲人。如果那时候有人告诉她,你跟着我走,我会给你不一样的生活,你会通过自己努力有报仇的机会。”   王钊了然点点头,他果然长知识了。   “精神控制则是指利用人对精神上的追求加以控制。信佛,信道,为何就不能‘信’天机阁?”   崔桃的话又一次点透了王钊,令他连连佩服点头。   王钊:“那最后一个归属控制我懂了,人都要有个家,归属一处。比如我为我的家人,那就肯定是要拼名命的。”   “差不多是这意思。”崔桃补充道,“还有从众、暗示和侵染。”   见王钊又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崔桃这次不等他问,就主动解释起来。   “人和人之间难免有所来往,那么氛围就会对一个人有很大的影响。比如开封府的兄弟们个个都穿绿鞋说好看,韩推官也提倡大家穿,你每每到开封府当值,所见的人都穿绿色的鞋,唯独你穿黑靴会引人异样的目光。虽然你觉得那绿鞋丑,可时间久了,会不会忍住不住穿一下?而当你穿上的时候,人人都夸赞你穿的绿鞋好看。时间久了,你再看绿鞋,还会觉得很难看么?”   崔桃告诉王钊,这里面其实就包含了她刚说的三种情况。   王钊瞪圆眼睛,吃惊好久,又唏嘘一阵。这确实是生活中非常常见的现象。   前两年,有一阵大家特别爱戴青纱幞头,因为纱轻薄,裹头发的时候能透过纱看到里面的黑发,乍看起来颜色就很怪。而且只要一出门,稍微有点风,那玩意儿就在脑袋上左右飘。王钊就觉得那东西裹在头上丑兮兮的,偏大家都喜欢,还问他怎么没有。后来没两天,他也弄了一个裹在脑袋上了。   试想一下,如果天机阁就这样控制培养他们的下属,不断地重复宣扬,令他们都以誓死效忠为荣耀,牺牲为无尚崇高之举,多少会培养出一些死忠,然后再将这些人挑选出来留在安定村,如此倒是能解释得通了。   “这个什么‘三控制’还真可怕。”王钊再度唏嘘。   崔桃终于找回了起初看到的那种‘冒头’记号,她和王钊就迅速地跟着这个记号走,大概一炷香的时间,看到了两只被砍死的羊,接着就听到前头有打斗声。俩人谨慎上前去探,发现前面有一处空旷地,周围有好些高大的乱石堆积,确实是个伏击的好地方。   韩琦和衙役们正跟有十三名黑衣男子缠斗,已经有五名黑衣男子死在地上了。瞧这些黑衣男子的扮相,跟王钊之前擒拿的那名一模一样。   王钊这时已经加入了战斗,他武功比较高,还是从黑衣男子们后面攻击,所以上去就杀了两人。   被围在内圈的衙役们看见王钊都高兴起来,士气大增,不忘告诉王钊,这些黑衣人身上有毒粉,千万不要给他们空手的机会,不然给他们机会拿毒粉攻击人,眼睛便会看不见。   崔桃这时注意到,有三名衙役被韩琦等人围着,保护在中间,他们都捂着眼睛,不住地流眼泪。   这些黑衣男子的武功,比之前遇到的那名高很多,崔桃注意到这些黑衣男子的领口处有用明黄线刺绣的一个“卫”字,但是之前他们遇到的那名衣服上却没有。   崔桃也想加入战斗,但考虑到的自己丑童的身份还不能暴露在太多人跟前,她只能站在一旁观看,但有机会,她就拿石子暗中出手。   在两方武力上,韩琦等本算是占上风,但因为之前这些黑衣人突然使出毒粉,损伤了三名衙役后,让衙役们知道了毒粉的厉害,就不得不边打边防备,由此就拖延了对战时间。现在有崔桃和王钊从后方杀出,倒是快了,半炷香时间,全部解决完毕。   韩琦停手之后,才有时间将目光投放在崔桃身上。   两厢却只是微微点了下头,崔桃去查看三名眼中毒的衙役的情况,韩琦则要整顿余下的衙役们做好防备,再探清周围的环境,以防再度遭到偷袭。   黑衣人有两名活口,有衙役揪着质问,都一声不吭。   王钊:“别白费力气了,是哑巴。”   衙役们闻言,才恍然反应过来,刚才对战的时候,好像确实只有他们发出声音。   现在没有药,但看三名衙役的眼睛情况,不是没治愈的可能。崔桃让衙役赶紧扶三人出去,先用清水洗眼睛,然后包扎别受光,回头到了泉州再请大夫来看。   衙役们有几分质疑崔桃的说法。   韩琦这时走了过来,吩咐衙役们照做。   “担心我?”等人走了,韩琦才小声问崔桃。   崔桃点了下头,她没出声,但一切情愫都在眼睛里传达给了韩琦。   韩琦笑了下,但此刻他并不开心,不过是些许欣慰一笑,开封府的人马在山洞里损失惨重。   “山洞里各道和机关的设置,应该不止是单纯地引诱敌人进来,方便攻击。这山洞里一定还有秘密。”崔桃边环顾周围的情况,边对韩琦道,“手艺人都有相通之处……莫非这里有墓?”   王钊刚安慰完兄弟们,过来找崔桃和韩琦,正好听见崔桃的话。   “墓?为什么怀疑有墓?”王钊太疑惑了,他现在仍然很欣一直给他解惑的崔娘子还活着,就禁不住更要赶紧问。   “可还记得杏花巷案?凶手是个侏儒,叫陶高,在杏花巷下建墓葬他父亲,那里的墓便出自一命叫王关的老木匠之手。”   “是了,杏花巷下面的墓道便是错综复杂,狭窄,布满机关。当时对亏了听崔娘子的意见,用牛屎菇把人给逼出来了,若贸然下墓必有人伤亡……”王钊反应过来,随即惊悚地环顾四周的环境,“这么说来,咱们现在所出的地方,其实就类似于杏花巷地下的墓?”   “对,但更大,更错综复杂,也更可怕。牛屎菇在这里是断然不好用了。”崔桃应承道。   已经折损了这么多人,足以说明这山洞墓的可怕了。   王钊:“那我们该怎么办?”   “那群羊很有用,看现在的情况,我们应该已经探到深处,不然那些黑衣人不可能急于下手。”崔桃揣测道。   大家原地休整许久,韩琦也没有开口命令继续前行。   又过了片刻,张昌跟着之前那波送眼中毒的衙役们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两名穿着粗布衣裳的男子。俩人眉眼有些相像,看起来年纪只差一两岁。   兄弟二人见过韩琦后,便开始观察周围的情况,随即就带着四衙役先去前头探路。不久后,他们兄弟折返回来,告知韩琦,前面的路他们兄弟已经探过了,有两处机关也都破了,都还算安全。   “这二位是?”   韩琦命余下的衙役们马上跟上俩兄弟,才对崔桃和王钊解释:“这二人对探墓颇有研究。”   “你早就怀疑这里是墓?”崔桃问韩琦。   韩琦:“从王钊他们下山洞没消息后,初探了洞口情况,便有了几分猜测。虽不确定,但有备无患。”   张昌跟韩琦一样,都自小生活在泉州,对这里的情况比较熟悉,而且张昌在这里熟识的人比韩琦更多,三教九流都有。找两名盗墓贼对他来说,并不算难事。   “这庾家兄弟不仅要钱财褒奖,还要朝廷发公文赞美他们一通。真想不到,这盗墓贼也有翻身的一天。”张昌介绍完那俩兄弟的情况后,不禁无奈地抱怨一声。为了让俩兄弟尽快来,他只能答应。   “术业有专攻,这会儿就靠他们显本事了,公文赞美就赞美,如今我只求别再有兄弟伤亡了。”王钊伤心地感慨道。   一炷香后,大家走到了一处七米宽的池子前,这池子是人为建造,横亘在路中间。距离如此宽,直接跳是断然不可能跳过去。   “大家小心,先前赵民他们浑身湿透,毒发身亡,极可能便是因水中毒。”韩琦立刻嘱咐道。   崔桃闻言后,轻轻抿起嘴角,她倒是多虑了,以韩琦的聪敏自然是能揣度出‘水有毒’的结论。   “这水确实有毒,目的就是不想让探墓的人进去主墓室。若我没猜错的话,这里离主墓室很近了。”庾大郎说罢,就在周围找了一圈,随即在墙面上找到一块活动的砖,狠狠推下去,就听到有机关运行的声音,接着水池上空就掉下来一根铁链,因忽然掉落,铁链来回荡着。   庾二郎就干净将铁链拉住,如果不及时抓住,等绳子停摆,那就不好再抓了。   “想什么呢?”韩琦回头发现崔桃在沉思。   “在想‘关心则乱’,我冲动了,不该来。”崔桃道。   韩琦趁人不注意时,便攥住了崔桃的手。   “聪明人为心悦之人才会做傻事。”   “今日损失颇多,你是我唯一的开心。” 第118章   那厢在前开路的庾家兄弟喊着大家可以过了。   “前头便是主墓室!”   庾家兄弟继续往前探了一段距离后, 就匆匆跑回来,兴奋地告诉大家。   王钊等在韩琦的示意下,陆续通过铁链荡过水池。   最后剩下包括韩琦和崔桃在内的七个人留在这边的时候, 突然有三只羊跑来探头喝水。   因听说这水可能有毒,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那三头饮过水的羊如何毒发。但等了片刻, 见那三只羊活泼如常, 仍留在这边没过去的五名衙役都松了口气。   “原来这水没毒,趟过去也行。”   手刚抓到铁链, 准备荡过去的衙役孙知晓, 见状表情轻松了些许, 就打算把铁链松开。   “这荡着太费劲了, 正好跑了这么久我觉得热,想凉快一下, 我游过去——”   “有毒。”韩琦淡淡一声堵住了孙知晓的后话。   孙知晓咽了口唾沫, 便乖乖地抓紧铁链, 笨拙地荡着自己往对岸去。但他似乎不太适应以铁链荡人过去的情况,双手紧握着铁链, 整个人缩成虾一样一动不动,他不去试图用力荡。   在铁链初次以最大幅度荡过去的时候, 他也没有趁着最佳时机跳过去。如此两趟之后,幅度越来越小,他几乎就在水池中央上方打转, 急得人满头汗。   “孙六, 你犹豫什么,赶紧荡过来,跳啊!”   “你快点!久了你抓不住, 就落水了。”   “我我我我……不行了,我还是松手游过去吧。”   孙知晓磕磕巴巴的话才说完,三只喝了水的羊突然开始浑身抽搐倒地,咩咩地惨叫了几声之后,就不动了。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t_x_t_8_0._c_o_m   孙知晓瞪圆眼睛,大惊不已,他看眼下面的水,咽了口唾沫,攥着铁链的手开始发抖。他突然手滑,下滑了一段距离,险些掉进水池里。   这时候王钊等人焦急地指挥孙知晓该怎么荡,催促他快过来。   孙知晓一脸害怕地转着铁链来回荡着转圈,但就是跳不过去。   “我我我……我不……我怕……”   最终在大家一起的鼓励和催促下,孙知晓终于成功荡了过去。   “平时灵活地跟猴子似得,今儿是怎么了?”王钊拍了下孙知晓的肩膀。   孙知晓余惊未定,在被王钊拍打的时候浑身顿时哆嗦了下。王钊见他此状,无奈地苦笑一声。他本是听说孙知晓身手不错,才从周仓曹那里要了他过来帮忙。   崔桃和韩琦等人随后都荡了过来。   孙知晓立刻给韩琦赔罪。   韩琦低眸看他:“在怕什么?”   “我……我一抓铁链,就想起小时候叔父吊打我的事儿来,满脑子恐慌,就不知道自己还怎么办怎么做了。”孙知晓嗓音哆嗦地解释完,再度给韩琦赔罪。因他耽误了大家的时间,他很抱歉。   崔桃在侧面观察孙知晓一番,勾起了嘴角。   “继续走。”韩琦没再多言。   通道变得越来越宽敞,最后足有两丈宽,原本山洞本来的土石路面也变成了青石板铺成,路两面石雕侍卫,每四尺距离一个,个个表情凶煞,瞪圆眼咧着大嘴,他们身穿盔甲手拿武器,帽顶是平的,一副欲怒将闯入者斩首的架势。   这条宽敞的路直通前面一扇两丈宽的石门,虽然这里距离石门有二十丈远,但从此处张望,仍然可以清楚地分辨出主墓室那扇石门上雕刻着一条巨龙。   整个场景宏大,排场十足,颇有气势。   石门上雕刻的龙,不禁叫人联想到泪痣男孩身上发现的那枚雕龙玉佩。   又是龙,果然跟谋反有关?难怪天机阁会搞出这么多幺蛾子。   “但他们到底是什么身份,敢弄这些东西?”王钊问。   “进去就知道了,一般墓室内都会有彰显主人身份的东西。”韩琦道道。   庾家兄弟从看到那条龙之后,眼睛里就有抑制不住的兴奋,甭管这墓主人来路正不正,凡涉及到‘龙’的墓,陪葬物件肯定不会少。瞧这主墓室门口建造的气派就知道,里面定然更惊人,必定耗资巨大。   “看这些守卫石像凶神恶煞的,这里会不会有机关?”大家打量这条青石板铺成的宽路,都有担心。   “一定有。”   庾家兄弟马上提醒大家谨慎,千万不要随便走上去。   “还不能立刻看出门道,若是能有一个活物在前探路,那就好了。若是有两个活物探路,那就是极好了。”   “可羊过不来了,现在该怎么办?”衙役们纷纷感慨,总不能把人当成活物送去冒险。   王钊便跑来询问崔桃和韩琦的意思,接下来一步该怎么办。   “那池毒水看似简单,倒是设置得巧妙,隔绝了非人活物过去的可能,除非有人能徒手抓羊过来。”崔桃叹道。   王钊应和。   韩琦蹙眉。   “但我可以。”崔桃话锋一转。   王钊:“……”   韩琦:“……”   崔桃讨了绳子来,令王钊跟她走。   到了池水旁,崔桃就让王钊在原地等着,她过去抓羊。崔桃将绳子的一头绑住石头,凌空抛出,缠住铁链后,就拉铁链过来,随即人就荡着铁链过去。   王钊等在原地有些不安,虽然他知道崔娘子一向无所不能,但抱着活羊过来,那可不是什么简单的活计,羊又不是阿猫阿狗,重量轻快听话。   没一会儿,王钊就看见崔桃用绳子套了两头羊过来。   “幸亏把整个羊群都赶到洞里来了,好找。”崔桃乐观地笑叹一声,就找准羊身上的穴位,一针下去,两头羊都昏睡了过去。   王钊惊诧地瞪圆眼,这也可以?   “治人容易了,我就研究了牲畜。一旦以后我想养头肥羊吃,结果还没来得及品尝它的美味,他就病死了,该多可惜。”   王钊呆滞了下,随即拍马屁式地连连附和点头。   这理由绝了!   崔桃荡着铁链陆续将两头羊抛过去,王钊稳稳地接住后,崔桃人也再次荡了过来。   “崔娘子这……太厉害了。”王钊已经目瞪口呆了。   因为要确保羊的存活,并且四肢好用,能跑能跳,就不能单手提拉其身体的某个地方去抛,这样很可能会令山羊造成损伤,也会因为单手力量不够,抛掷不到位。但是另一只手要确保握住铁链,就没办法做到双手。   崔娘子却做到了!   她起初将羊扛在肩膀上,荡上铁链后,她用脚缠住铁链,便双手抱着羊,以倒立的姿势,用双手将羊抛给了他。   这简直……简直……   王钊张了张嘴,此时此刻他除了惊讶只有惊讶,原谅他他言词匮乏,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了。   崔桃将两头羊弄醒之后,就牵着羊过去。   等候在原地的衙役们见到两只活羊都高兴起来,忙问王钊和崔桃用了什么办法。   王钊正要回答,崔桃先他一步说话。   “王巡使臂力了得,令人佩服!”   众衙役一听,连连夸赞王钊厉害。王钊这时候也反应过来,崔娘子不便在众人面前露才,否则极容易暴露身份。那他就只好‘勉为其难’地领了这份儿功劳,在大家跟前得意地‘谦虚’了一通。   庾家兄弟用两块石块去打击青石板,证实了普通较轻的石块并不能触发这里的机关,要像人一样有一定重量的行走在上面才行。   他们这才放了一只羊到石板路上,驱赶其快跑。哪知羊在上头跑了没几步,就被乱箭射死了。   庾家兄弟随即指着地上的几块青石板,互相低语了一番。   众衙役皆屏住呼吸,望着庾家俩兄弟。瞧庾家俩兄弟那凝重的面色,大家都隐隐料到情况似乎不大好。   庾大郎从他随身戴着的包裹里,掏出一连线的竹筒,他将竹筒的一头轻轻地扣在青石板上,另一头放在自己的耳边,对庾二郎点了下头。   第二头活羊放了出去,同样也没跑了没几步,就被天降的刀片扎死了。其实那刀并没有扎在羊的要害之处,但刀片上淬了毒,令羊即刻毒发死亡。   庾家兄弟面色更加凝重,兄弟俩都趴在地面,观察这些青石板。   两头羊跑出去,踩得都是这些青石板。显而易见是青石板触发机关。   俩兄弟随即起身,连身上的灰都不及拍掉,就跑来跟韩琦赔罪。   “小人们无能,无法破解这里的机关。一般这类机关的设置都会有解,留一两块安全板可供人通过,但这里的每一块都不安全。这好目的就是为了屠杀,不想让任何人通过。”   王钊:“这机关一旦触发了,是不是就结束了,那块板子就安全了?那我们搬些重点的石头,直接砸了这些机关如何?”   庾大郎忙道不可,“我才刚听了石板下机关运作的声音,非常复杂,似有二重机关,一旦触发肯定比第一重更厉害。而且一般情况下,通道前头的机关比较简单容易,越到后面越危险,要是有什么毒粉毒虫或是毒水从天而降,大家都逃不过,都得给墓主人陪葬了。   这里是下和上皆有机关,上头更不安全。这些石雕也同样连着机关,不好冒险碰。若非说有路,大概只能是凌空飞过去了。”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接着,有人感慨,既然这么危险,倒是没必要继续去探,反正只要将天机阁一干人等擒拿干净就够了。   “我们在这停留了这么久,也没见有黑衣人过来,是不是他们知道我们来这是送死,所以才不来了?”有衙役忽然意识到这问题。   “若他们觉得我们来这注定送死,才刚便没必要暗中埋伏对付我们。起初我们探洞的时候,他们可一直没现身,只是暗中做些破坏记号的小动作。他们定然不想让我们来到主墓室这里,才会伏击。”韩琦揣度道,“我猜地洞里的黑衣人数量本来就不多,之前遇到的那些极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反扑。”   大家听到这个推断,略松了口气,至少敌人数量没那么大,也算是好事一桩了。   崔桃环顾这里的环境,托着下巴琢磨着这地方肯定不会是死局。韩琦才刚说的没错,如果来这里注定送死的话,那些黑衣人也没必要半路组拦了,这里应该有路可寻。   王钊等衙役几番追问庾家兄弟,还没有没别的办法。   庾家兄弟摇头,他们已经想破脑袋了,不行。   韩琦令衙役们先折返,没必要所有人都留在这里冒险。一旦这里发生了诸如庾家兄弟所假设的那些情况,就牺牲太大了。   王钊立刻吩咐属下们撤退,又问韩琦:“韩推官不跟我们一道走?”   韩琦看眼崔桃,对王钊“嗯”了一声。   “那总要留人保护韩推官,我可不可以留下来?”孙知晓十分歉意道,“才刚因我的缘故,耽搁了大家,我想做点事补偿。”   “情有可原,没必要自责。”韩琦令孙知晓离开就是。   孙知晓立刻给韩琦行礼,诚挚恳请韩琦把他留下来,让他做点事。   韩琦这才允了。   庾家兄弟临走前,又劝了一句韩琦务必小心,实在不行就真的不要碰了,真的会要命。   王钊想了想也要留下来。   “我这条命……真有危险,我更要的留下来。”   对于王钊这话,倒是容易听懂。他在说他那条命是崔桃给的,如果崔桃有危险,他一定要留下来。   韩琦也便允了。   待大家都撤退后,便只留下崔桃、韩琦、孙知晓和王钊四人。   “可想到办法?”崔桃问韩琦。   韩琦微微摇头。   “唉,看来这里真是死路了,那韩推官何必非要在这耗着?反正是给官府办差而已,也不是为了自己,韩推官又何必这么拼命呢。”崔桃边感慨边踱步到孙知晓的身后,直接插一根银针将人弄晕了。   王钊惊讶:“这是?”   “这里机关重重,若再有人添乱,我们大家都得玩完。”崔桃对王钊解释道。   “他是细作?他有问题?”王钊有点反应过来了。   “才刚的表现令人怀疑,倒没证据说什么,待回头查一下就知道了。总之,不能在这种时候冒险把他带在身边。”   “路应该在这里。”韩琦踱步到石像附近,指着石像平坦的帽顶,“这种帽子在我览阅过的书卷上从未曾见过。”   韩琦突然蹦高了一下。   这倒是崔桃和王钊平日里所不曾见到的景象,俩人看完之后,都不约而同挑眉。原来斯文人蹦高,也是那么回事儿,没什么特别,但莫名想笑一下是怎么回事?   韩琦落地后,回头忘了他们一眼。   俩人立刻装死严肃样儿。   王钊用拳头遮掩嘴,咳嗽一声,才:“可是庾家兄弟说过,这石像下面也有机关。而且路真的会这么简单么?”   “上面有积灰,有鞋印。”韩琦解释了他蹦一下的‘结果’。   “果然还是韩推官英明神武,判断精准,明察秋毫!”   崔桃立刻赞美,反遭韩琦一记斜睨。   “在历经复杂之后,人们往往会把后续的事情想得更复杂,这里却‘化繁为简’了。这招很高,窥透了人心。”   “我看这地上没有擦痕,应该是不去搬动或转动它,就不会有事?但这么跳过去轻功一定要好。天机阁的人都会武,这对他们来说应该不难。”   王钊说完自己的揣测后,见崔桃和韩琦并无异议,二话不说就率先跳到了石像上头。   崔桃想出声阻止已来不及。   王钊单腿在石像头顶保持平衡地站了片刻之后,发现四周安静,没什么动静,松了口气,随即跳到第二个石像头顶,接着一路就跳到了雕龙石门前。   当三人都来到雕龙石门前后,崔桃和王钊就忙着找机关开门。这么大的石门,靠人力推开根本不可能。   石门上的浮雕龙很突出,巨龙栩栩如生,从布满祥云的天上下凡,张大的嘴下方有一圆形大珠,这珠子却并非是凸出来的雕刻。   韩琦便径直走到这里,在珠子上按了一下,机关启动,随即有一颗圆珠凸了出来,石门缓缓地打开了。   “此图为飞龙吐珠,寓意宝从天降。”   “这里难道不是墓,而是藏了什么宝贝?”崔桃反问。   不及韩琦回答,墓室门已经打开了,足以令一个人通过。三人随即入内,就看到宽敞的主墓室里放置着一副石棺,石棺上也雕刻着腾龙吐珠的图案。   答案很明显了,这里确实是一座墓。   崔桃看见墓室里有壁画,忙去览阅,随即感慨道:“我本猜测这里头葬着的要么是前朝李姓人,要么是今朝赵姓人,如今看来,却并不是如此。” 第119章   壁画上的男女衣着都属唐朝服饰, 前几幅图是皇帝穿着龙袍或坐在辇上,或外出、或在屋子里批阅奏折,场景各有不同,周遭陪侍的人也有不同的变化, 但每张图都有同一名黑衣人出现。这个人并没有堂而皇之地站在皇帝身边, 而是躲在房顶、树后, 或是混迹在随行人员中。   在倒数第二张壁画上,黑衣人出现在皇帝面前, 在他们周围有二十几名倒地的黑衣人和来犯的敌人, 所有人都死了。黑衣人虔诚地跪在皇帝面前,双手捧着一颗珠子。   “黑衣人保护皇帝立功,在接受皇帝赏赐的宝珠。”   这幅壁画旁有两行字,银钩铁画,下笔霸道。   “飞龙吐珠, 宝从天降。”   “吾为陛下至宝。”   最后一张壁画则是一群人逼宫皇帝,眼看快要包围了皇帝的房间, 皇帝指着窗户命黑衣人离开,黑衣人在伏地叩拜后, 依依不舍地告别。皇帝最终被来人逼得饮毒酒自杀。黑衣人手捧着珠子, 逃离到了远方。   从这些壁画可以看出, 黑衣人才是壁画里的主角,也就是这座墓的主人。皇帝很看重黑衣人, 赏赐他宝珠,黑衣人对皇帝则是忠心耿耿,将皇帝赞美他的话视为无上荣耀。   因为墓室壁画都是记载着墓主人生平中最重大的事件,黑衣人把这些记载在自己的墓室里,足以证明他对皇帝忠心耿耿。   王钊转头看向石棺:“这么说来, 棺材里的人就是画上那名黑衣人?”   崔桃点头。   “原来这这厮只是皇帝身边的侍卫而已。”王钊走近棺材,不禁嗤笑一声,“倒是挺大的排场,我当是什么大人物呢。”   “暗卫首领,死士,且可以培养死士。”韩琦道。   想想他们这一路遇见的那些人,不管是安定村里的‘村民’,还是这山洞里的黑衣人,的确都很‘死士’。   确实如韩推官所言,这里葬着的其实是一名很厉害的暗卫首领,曾经专门给帝王培养死士。   王钊这才反应过来,唏嘘道:“暗卫能做到他这份儿上,了不得。不过皇帝待他也不错,自己死却不连累他跟着死。”   王钊随即又问韩琦,这壁画上面的皇帝是谁。   “昭宣光烈孝皇帝李柷。”韩琦道。   王钊睁大眼。   “唐哀帝,唐朝最后一位被梁太祖逼得饮鸩自杀的那位。”   王钊恍然大悟,“这么说我就反应过来了!还是崔娘子在好,有个人帮忙解释一下,可省了很多劲儿了。前段日子我们听韩推官说话,那都是一知半解的。”   崔桃走到供桌前,这供桌偏矮些,比普通桌子的高度要矮上半尺,用手擦拭了一下,桌表面并无灰尘。香炉里积满了香灰,上供的果点还算新鲜,像是是昨天才放的东西,还没有变质。   王钊去好奇地打量这副石棺表面的浮雕,棺材四面和顶盖图案都跟墓门上的飞龙吐珠图案一样。   “原来这幅图的关键不在龙上,而是这颗珠。”   王钊在蹲下身来,仔细看棺材顶盖下的接缝出有白色的东西。   “这是什么?”   “白蜡,进一步加强棺材密封的状态。这种情况,要么是为了让尸体保存完好;要么是在棺材里加了什么东西,那东西在接触空气之后比较危险。”   “那还要开棺么?”王钊问。   “开——”   王钊兴奋起来,作势掳袖子。   韩琦马上看一眼崔桃。   “玩笑!”崔桃道,“我们又不是盗墓的,开棺作甚。这里机关重重,很多开棺必有危险降临,再说这里还有这么明显的白蜡密封,谁开棺谁傻,嫌命长。”   王钊撇嘴,讪讪地把手从棺材便挪开,“崔娘子,打个商量。咱就不能说话顺溜点,别大喘气?我这一旦手快,真开了可怎办?”   “那就是天命不可违,咱们就一起死在这。”崔桃随口应承道。   她环顾墓室一周,发现这里除了供桌、烛台和壁画,并无其它陪葬品。   “诶?那可不行!崔娘子和韩推官倒是至死成双对了,我孤零零的一个夹在中间算怎么回事。   韩琦:“那便算成一家人。”   “就是,你见外了。”崔桃应和道。   王钊挺不好意思地挠头笑,“想不到我在韩推官眼里居然这么重要,都是一家人了嘿嘿……”   “不客气,我们正好还没孩子。”韩琦淡淡声道。   王钊:“……”   崔桃扑哧笑一声,倒是把从刚才探墓到现在累积下来的紧张情绪都给驱散了。   “韩推官可不能官大欺人啊,这么占属下便宜?我都多大了。”王钊晓得韩琦跟他玩笑,自然也不会认真,却特意瞄了一眼崔桃,“可不是什么人都跟崔娘子那般,见了韩推官就敢‘大人’地叫。”   崔桃正再度打量石棺,忽听王钊这话,抬头瞪他:“可是我要你当儿子了,突然说我作甚?我看你是找打!”   崔桃说罢,就下手按了一下,同样是在宝珠地方可以按动。   王钊见状大惊:“哎呦祖宗哟,不是说不开棺么?你这突然开了,怎么不说一声。”   王钊赶紧抽出刀来,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危险。   一声轻响之后,石棺旁边有一块青石板收缩,露出一个暗格来,里面有一沉旧檀木香,木箱四角镶金,可这样的箱子里所装东西肯定贵重。   王钊持刀紧张地等了半晌,见石棺并无开启的痕迹,晓得自己刚才想多了,松了口气。   “不认大人,认祖宗,王巡使果然比我更强。”崔桃不忘‘报仇’揶揄王钊。   王钊笑着挠了挠头,深表理解道:“总算明白崔娘子为何会在那种时候会喊大人了。我懂,都懂了!”   韩琦问崔桃盒子里面可有什么。   崔桃立刻打开盒子,发现是空的,盒子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   根据壁画上呈现的比例来看,皇帝上次给黑衣人宝珠一只手就可以托住,大概也就是鸡蛋大小。   “这盒子五寸长宽,用来放壁画上的宝珠未免有些太大了。这里肯定放着别的什么对他来说比较重要的东西,”崔桃揣测道,“但被人拿走了。”   “许是被祭拜他的后人拿走了,或者是现任的天机阁阁主。”王钊叹道。   韩琦:“进了墓室后,反而没什么危险的机关,只要轻功好,晓得外头那条‘踏顶路’,来这祭拜很容易。这种布置也显然是为了方便后人经常祭拜他。”   崔桃点点头,从刚才检查供桌的情况便可知,这里的确是常有人来祭拜。   三人再度检查墓室里其它地方,没发现什么重要的线索,便从墓室里走了出来。这时忽然发现,墓门东侧竟另一处通道,只能容纳一人通过,却不知通向何方。   崔桃觉得,他们从过来到的墓门这里之后,就没遇到什么危险,那处通道极可能也没什么危险,当然也不排除其它可能性,但崔桃觉得还是值得一探。   当崔桃决定打头阵要进去的时候,韩琦拉住了她,率先走在了前头。   王钊见状,小声对崔桃道:“崔娘子也别太厉害了,好歹给别人一点表现的机会,特别是自家男人。”   崔桃抬脚便踢王钊,被王钊灵活地躲了过去,崔桃随即探出手中的石子,打中王钊的屁股,令王钊吃痛地叫一声。   “你今天很嘴欠。”   “那肯定是我被崔娘子假死的事给气疯了,忍不住想报复。”王钊疼得揉了又揉,感慨崔桃为何非要打这地方。   “那要问问你自己了,为何衙门执杖刑的时候都要打这地方。”   肉厚,不伤及五脏六腑等要害。   “还不谢谢我?”   在王钊刚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被崔桃追问了一句。   王钊吃教训地拱手,老实跟崔桃道谢了。自此嘴巴老实了,默默跟着韩琦和崔桃过了这条通道。   三人又来了一处宽敞地,这地方共有七座坟,都立着空白石碑,其中一座石碑成色较新些,是近年新立而成。   “这些石碑上怎么都没有名字?”王钊不解道。   “很多暗卫或死士都没有自己的名字,只有代称,为了不波及到家人,和其所效忠的主人。”韩琦道。   “那还挺可怜的。”王钊叹了一声气,马上补充道,“我说好的暗卫,可不是这些为非作歹的!”   崔桃对韩琦道:“从石碑材质和成色新旧来看,七座坟不是同一时间所立,他们很可能都是墓主人的后人,死后陪葬在这里。”   韩琦点头赞同。   “从唐哀帝身亡到现在已经有一百多年的时间了,可不算短。这村子——”   “近百年。”韩琦答道。   他早前命人围攻这村子的时候,做过彻底地调查。这村子之所以在泉州附近,却并不起眼,之所以没有特别惹人注意,也是因为这村子并不新了。谁能想到这才在江湖上兴起的不超过十几个年头的天机阁,其源头在百年前就在此处扎根了。   “倒也不算稀奇,唯有这般才可能会结出如此庞大的势力。神出鬼没,死士颇多。”韩琦蹙眉道。   王钊:“好在现在咱们把他们的老窝给端了!”   崔桃打量那座新立碑的坟,“若这一位是天机阁的老阁主,刚死没多久,那新阁主的年纪应该不会太老。所以之前在山洞外头,才会冒出那么多年轻的阁主、少主?”   崔桃等从山洞里出来的时候,去追白发老汉的衙役已经回来了,也将那白发老汉的尸体一起抬回来。   “这厮跟得了失心疯一样,被我们追捕到之后,便发了疯地反抗,喊着自己愧对祖先,不配为天机阁阁主。属下等极力想留活口,但他处处下狠手,属下等没有办法手下留情。”李才解释道。   韩琦应承,命人搜查了白发老汉的身体,竟从其怀里搜到了一颗鸡蛋大的夜明珠,看起来很像是墓室壁画上所绘的那颗明珠。   “这不止有年轻的阁主,老阁主也有了?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真真假假。”王钊揉了揉太阳穴,觉得头疼。   韩琦鉴定完这颗夜明珠也为上品之后,问崔桃觉得天机阁如今的阁主,到底是年老还是年少,是死了还是没死。   “满村子的孩子都说自己是阁主,除了这白发老汉,却没见有其他成年的人这样喊话,我猜年少的可能性更大些。”   “如今被缉拿下的犯人没有一个人肯交代。”王钊巡查一圈情况后,满脸失望地跟韩琦回禀道。   “既然是百年累积下来的训教手段,这里的死士不可能会被撬开嘴。”崔桃望向囚车,“不过这次突袭,绝对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定然是人物混迹在他们之中,才会弄出这般的障眼法。”   “肯定是他,人是从东山坡的山洞里出来的,那地方只有天机阁要紧的人物才能进出。他伪装成普通孩子的模样,外套着粗布衣裳,实则里面穿的那料子富贵着呢,身上还戴着龙形玉佩。”李才的想法跟大哥李远一致,他指着泪痣男孩肯定地表示一定是他,之前的锦衣少年和红衣少女就故意做戏,在打幌子,为了掩护他。   崔桃却指着她一开始遇到的那名穿草鞋的男孩,“我觉得是他。”   “他?”李才扬眉打量那男孩一眼,瘦瘦小小的,跟个没见过世面的鹌鹑似的,缩在囚车的一角。那男在听到丑童的指认之后,就立刻迫不及待地点头认下自己就是阁主了。   “就是个傻孩子,怎么可能是他?别怪我说话不客气,你人丑,怎么眼神儿也这么不好使呢?行了行了,你就别乱掺和了。”李才打发丑童别再继续在这舔乱了,赶紧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这里用不着他。   此言一出,韩琦和王钊同时用异样同情的目光看向李才。 第120章   李才察觉到二人看自己的目光有异, 不解地反问:“难道我的话有何不妥之处?那孩子若真是个有身份的人物,安定村那些喊着自己是阁主的孩子,岂不都成人物了?指认总得有凭有据, 我说的人一有玉佩, 二有衣着, 三有随从为其掩护。这孩子有啥?”   “有草鞋。”崔桃小声嘟囔一句。   “草鞋?”李才扑哧笑了一声, “我以为我以前就够傻的了,想不到你比我还傻。若是我师父还活着,一定忍不住把你打得脑袋开花!”   崔桃追问:“你确定你师父想打的人是我?”   “不然呢,难不成打我?我如今可精进颇多, 不枉师父教诲,她在九泉之下——”一定可以瞑目了!   “会气得活过来,棺材板都按不住!你倒是‘孝顺’了,舍不得你师父在地下安生, 逼你师父复活。”   后半截话没来得及说全,就被崔桃率先截了话过去。   “你——”李才怒极指向丑童, 手臂却被王钊一巴掌打了下去。   “确实够丢人的。”王钊暗中看崔桃一眼,骂李才道,“也不知你当出怎么那么好命, 这么笨居然能拜那么聪明的人为师。得是多善良的人儿啊, 能忍受你这样的徒弟。”   李才揉着被王钊打疼的胳膊, 正要抱怨,忽见韩琦一记冷飕飕的眼风扫过来, 顿时吓得一激灵。   王钊忙搂住李才的肩膀, “兄弟,我可帮了你大忙,回头记得请我吃饭。”   若非他先出言讥讽一番李才, 韩推官肯定就会开口了。等韩推官说他的时候,那话肯定比他的狠多了,必定句句直戳肺管子,让人越回味越觉得扎心。像李才这样一根筋的,容易想不开,怕是十天半个月都缓不过劲儿来。   李才还不明白王钊什么意思,就听王钊又严肃地提醒他,再好生看看那男孩所穿的草鞋。   李才便依言仔细观察男孩所穿的草鞋,很合脚,半旧,并不崭新,说明这鞋他穿了很久了。白皙的脚上沾了不少泥巴,村里的孩子都这样,田间地头那么跑……   李才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再看那孩子的脚一眼,立刻命令草鞋男孩把草鞋脱掉。男孩本来缩在囚车的一角,忽听李才的呵斥吓了一跳,目光战战兢兢。   李才不多给他机会,亲自将人拉出来,除掉了男孩的草鞋。即便是一双沾泥的脏脚,仍清晰可辨其脚部肌肤的白皙。李才命人拿水洗干净男孩脚上的泥巴,整双脚从脚趾到脚跟都肤色均匀,白皙细嫩,半点黑印子都没有。   如果真是一双穿着草鞋在田间地头跑来跑去的脚,不出三天,肯定会在脚上晒出鞋印子来,这男孩的脚却半点没有,显然他平常所穿的鞋子并不会露出脚背和脚趾。   是伪装。   李才再度打量草鞋男孩,他仍是瑟缩的模样,低垂着眼眸,谁都不看。小小年纪,他倒是能稳得住!   李才转眸间,见丑童、王钊等人都看着自己,脸顿时热了,露出尴尬之色。之前他有多得意,现在就有多尴尬。最尴尬的还是他居然在犯蠢的时候,特意提及到亡师。   他真对不起师父,真快气得她要拍棺材板复活了!   李才深感无地自容,耷拉着脑袋,此刻只想寻地洞去钻。   “说,你是谁?”李远质问草鞋男孩的身份。   草鞋男孩:“我早说过了,我就是天机阁阁主。”   这期间崔桃特意观察了囚车内红衣少女、锦衣少年和泪痣男孩等人的反应,在衙役们检查草鞋男孩的脚,质问他身份的时候,他们的目光都免不了投射在草鞋男孩的身上,便是极力隐藏,面容上也难掩急色。   “真忠心有很多好处,更是不管你如何逼问,他们都不会招供他们的主人是谁。但真忠心也有坏处,当他们意识到自家主人有危险的时候,都会情不自禁地露出关切焦急之色。”   不管是白发老汉、红衣少女,还是泪痣男孩,虽有着不同外貌表征和性情,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当他们从东山坡跑出来,看到草鞋男孩跟崔桃在一起的时候,都不禁惊讶。有的人很明显地呆滞或怔了一下,有的人虽不那么明显,却也没有完美地隐藏好情绪。   接下来,他们就各展‘才华’,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去故意显露他们有着‘重要身份’,甚至挥刀直接冲向崔桃,目的就是为了吸引崔桃去追捕他们,声东击西,好让草鞋男孩得以逃脱。   崔桃从一开始就看穿了这些伎俩,所以没上当。但她要看完整场戏,才能有更精准地判断。   东山坡的山洞,是天机阁重要的成员才可以入内。若伪装身份出逃,当然是装成小喽啰最好,并且尽量跟紧要人员拉开距离,才不容易被人盯上。即便是被擒拿到了,也因为喽啰的关系,不会被过于看重,容易脱身。草鞋男孩应该就是出于此般目的,假扮成安定村里的那些孩子。   “他们很聪明,晓得我们不知道阁主的年纪,所以从东山坡冒出来的‘障眼法’,老少男女齐全,足够让人分心,按照各自的想法去判断自己认定的人。”韩琦也偏向认为草鞋男孩是阁主或少主的可能性比较大。   “那这龙形玉佩是故意做戏给我们看的?”李远的注意便是都被龙形玉佩吸引了,以为这么贵重又刻着龙的玉佩,主人肯定会舍不得,随身携带。   “人之常情,确是如此,但天机阁以什么著称?奸猾,谨慎。直接戴在身上,彰显出真身份,反而不是他们的作风。”王钊摩挲着下巴揣度道。   草鞋男孩仍旧赤脚坐在地上,低着头一动不动。但凡问话,只回答“我就是天机阁阁主”。   至于红衣少女等人,不管问他们什么话,都一撇头,沉默拒不回应。想来是怕多说多错,不想露出太多破绽。   虽说大家都更偏向认为草鞋男孩是重要人物,很可能是天机阁的阁主或少主,但没有实质性的证供来说明这一点,那怀疑终究是怀疑,嫌疑也终究是嫌疑,而非是确准性定罪。   王钊等人审讯经验丰富,都看得出来这些人都是硬骨头,便是带回开封府去审讯,怕是也审不出什么有用的结果出来。   百年来累积,从帝王身边传承出来的训教死士之法,岂能朝夕就能勘破?   就这样简单地全抓全灭?得不到更多有用的线索?王钊有些不甘心,他们可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追查到这里,把天机阁给一窝端了,可结果却像突然被腰斩了一般。   “你祖先的坟我们看过了。”韩琦突然出言,对草鞋男孩道。   草鞋男孩还是低眸垂头,神色未动。他小小年纪,能在面对这样威胁的场面而有这等反应,已属异才了。   “棺前供桌比普通桌的矮了半寸,便是为了方便你祭拜上香。”韩琦又道。   草鞋男孩还是没有抬头。   “瞧得出你对你的祖先非常敬崇。”韩琦始终保持着跟成年人一样的对话态度,去和草鞋男孩说话。   草鞋男孩这时候眼珠转动,才有了些微的反应。   “如今这光景,有所保留还有何用?天机阁已经不复存在了。你若肯坦白招供,我们倒可不必叨扰你祖先们的安宁。若不肯,我们既然在别处搜不到有用的证据,那就只能开棺再查了。”   韩琦说罢,见草鞋男孩反应不算很大,便下令属下将山洞内所有坟墓挖掘,抬棺至地面检查,后直接将尸骨就地焚烧即可。   刚刚还听韩推官和和气气跟草鞋男孩说话,一时间差点没反应过来。韩推官居然一出招就这么狠,人家对付敌人是绝后路,韩推官对付敌人是掘祖坟,还要烧得尸骨无存!   草鞋男孩骤然抬头,恶狠狠地瞪向韩琦。   “有种你们把石棺也搬出来!”草鞋男孩挑衅发怒地喊道。   “可是说你常去祭拜的那副石棺?你怎么舍得?莫非认定我们搬不了,注定会死?”韩琦轻笑一声,“那你是小瞧我们了,不出三日,这石棺定会被抬上来,且能如常开棺。你若不服,我们倒是可以赌一把,你若输了,便坦白供述你所知的一切,如何?”   “我若赢了呢?”草鞋男孩马上追问。   “我放你走。”韩琦道。   草鞋男孩哼笑一声,“少唬我了,放了我走,你们照样一转头据就把我抓回来。”   “我自缚全身,由你带走,等你觉得安全的时候再放我也不迟。”韩琦道,“至于信不信随你,我韩稚圭许下的承诺,还没有失信过。”   “好!便是你失信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也是没脸。要你没脸的事儿,我应!左右那石棺你们谁都动不了!”草鞋男孩十分自信地说道。   “上一个话说这么满的人,尸体已经烂成泥了。”李才提醒草鞋男孩别太狂。   “敢动石棺的人,离烂泥确实不远了。”草鞋男孩学着王钊的表情和语气说话,惟妙惟肖,把王钊气得不行。   他则转而像没事儿人一样,反问王钊:“能把鞋还给我了么?”   王钊示意属下,衙役便不爽都将草鞋丢还给男孩。   “哪该怎么称呼你,你是阁主还是少主,莫不是要我们一直称呼你草鞋男孩?”崔桃探问。   草鞋男孩扫一眼崔桃,“你可真丑,那你就叫我‘不丑’好了。”   “好好说话,你没名字?痛快交代!”李才斥道。   草鞋男孩不为所怒,“还真没名字,随你们怎么叫。你们若叫我阁主也不错,正好我没收过开封府的属下呢。”   “这么说你认了,你是天机阁阁主?”   “你们这些人好蠢,我一直在认,你们却还是反复问我,难道你们都耳聋了不成!”草鞋男孩学着李才刚才痛斥他的口气,反过来痛斥衙役们。   衙役们见状,怒得要教训他。   草鞋男孩不为所惧,一双眼锃亮,“那便打死我好了,你们别后悔就行。”   崔桃和韩琦闻言后,同时望向草鞋男孩。   “后悔什么,后悔没早点揍你?若非我们都是正经衙役,按规矩办事,你早死好几回了。”   “对啊。”草鞋男孩嬉笑一声应承,这反倒引来李才等衙役们的更多不快,干脆堵了他的嘴,将他押了下去。   王钊对韩琦惊叹道:“这口齿心智,怎么看都不像是六、七、八岁的孩子,莫非是侏儒?只是看起来年轻,实际上年纪已经很大了?”   “奇童虽不常见,但自古便有。”韩琦道,“这孩子的怪不在心智上,而在性情上,转变之快令人猝不及防,倒让我不禁想到了另一个人。” 第121章   崔桃立刻领悟到韩琦所说的人是赵宗清, 在模仿他人这件事上,赵宗清和草鞋男孩的确有类似。但凭这一点去质疑皇亲国戚,还是那句老话, 证据尚且不足。   在韩琦去琢磨开棺办法的时候, 崔桃和王钊就先带人把山洞里另外七坟墓给掘了。   之前在探主墓室的时候,衙役孙知晓自报奋勇。崔桃无法完全信任孙知晓,未免横生枝节,用银针暂且将他弄晕了。如今孙知晓已经醒了过来, 被告知他在探墓的时候突然晕厥, 立刻满脸歉意地跑去跟韩琦道歉,还主动参与到了挖掘坟墓的活计中来。   “咱们这样掘人家祖坟, 会不会损阴德啊?”孙知晓用镐头刨两下坟头之后,跟身边的衙役小声道。   “去个屁的损阴德, 他们天机阁害死多少无辜的百姓,令我们开封府损失多少兄弟?几具霉烂了的罪人尸骨有什么好同情的?我都恨不得把他们挫骨扬灰,你却还心疼他们?”   李才奉王钊之命,暗中盯着孙知晓。在听到孙知晓这话后, 便忍不住骂他。   “就是啊,你怎么什么人都同情?蛇咬你一口, 令你中毒了,你不去弄死蛇,莫非还要去担心蛇会不会硌了牙?”李远跟着跟着兄弟李才一起说孙知晓。   起初李才说的时候,孙知晓只是尴尬地挠了两下头,想讪笑一声混过去。没想到李远又来说她, 引得大家都跟着附和。孙知晓赶紧一巴掌打在自己的脸上,跟大家赔罪,表示自己刚才口误, 说错了话。   大家瞅了两眼孙知晓,在王钊的催促下继续挖坟,倒也没工夫再说他什么。孙知晓却因为众人刚才看他的眼神有几分不自在,再下镐头刨土的时候,神色有几分不安。   崔桃更为关注那座石碑较新的坟,便让人最先挖掘这里。   开棺后,一股子腐臭味随之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大家都嫌弃地掩住嘴,本能地退远了一步。   崔桃反而眼睛发亮,腐臭味这么浓,说明尸体还没有完全白骨化。尸体较新,存留的线索就可能较多。崔桃马上凑近去瞧,是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指甲和头发已经脱落,尸体在巨人观时期排出的脂肪已经形成翠绿状的‘尸蜡’。   棺材中尸体的腐烂速度,会因为多种环境条件的影响而产生差异。   泉州气候十分炎热,山洞内的温度要比外面低很多,但湿度比较大,再结合棺材的密封情况和埋藏深度来推算,这具尸身的死亡时间应该在近半年内。   王钊掩着口鼻,跟崔桃一起探看,发现尸体的左手边有一颗拇指甲大小的圆珠状东西,因为这东西表面被翠绿色的尸蜡所掩盖,倒是难一眼看出具体是什么样的东西。他刚抬手指了过去,孙知晓立刻拿着火把凑了过来,赶紧帮忙照亮。   “住手,后退!”崔桃立刻喊道。   王钊和孙知晓皆愣了下。   在孙知晓手停顿的瞬间,火把上的火星子就掉落在尸蜡上,瞬间点燃了整个棺材。众人见状忙喊着救火。孙知晓则吓得立刻丢了火把,一屁股坐在地上,连连蹬腿退后。   “啊啊啊闹鬼了!我们挖坟掘墓遭报应了!”   大家听崔桃的建议,赶紧扬土灭火。虽然最终火灭了,但棺材里盖满了灰土,一片狼藉。尸身本就所剩不多的皮肉不仅被烧焦了,还混杂在土里,已经很难分离或分辨什么了,衣物几乎也被烧得干净。本想着将衣物清洗干净后去分辨材质和绣工,已然不大可能了。   王钊之前所指的那颗圆珠状的东西,崔桃原以为会是珍珠或宝石之类,不怕火烧,却不曾想是木质。珠子已经彻底烧黑,表面用指甲轻轻刮擦,便会有黑灰落下来。   崔桃将这颗珠子先收了起来,才看向孙知晓。   孙知晓之前的惊叫,已经引起了不少人的恐慌。山洞内昏暗阴森,本就容易有回音。他才刚那样喊叫,加之发生了棺材突然起火的情况,顿时唬住了很多信鬼神之说的衙役们。他们个个吓得脸色煞白,害怕被鬼上身。   “尸蜡遇火易燃。”   崔桃顾及身份要隐藏,只小声告诉了王钊,让王钊去解释。   有些事情之所以令人觉得恐惧,正是因为大家搞不明白因由,因神秘而畏怕。现在大家听明白王钊解释的缘故,顿时平息了恐慌。   人都散了,各自继续干活,孙知晓还坐在地上,有些呆傻没缓过劲儿来。   王钊就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安慰他别怕。   孙知晓内疚不已,“我拿了火把过去,本为了照亮……都怪我!怪我!”   “你原本是仓曹衙役,刚调过来没多久,不知尸蜡遇火易燃实属正常。别说你了,就是我们这些常勘察现场的衙役,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要防火。”王钊拍了拍孙知晓的肩膀,继续他不必自责。   孙知晓乖乖地点点头。   “瞧瞧你这脸色,吓坏了吧?赶紧去外头歇一歇。”王钊令孙知晓顺便去清点一下安定村被擒村民的人数。   孙知晓本想再说话,被王钊突然拍住了肩膀。   “年龄、年纪、姓名,都要好生统计清楚了。”   孙知晓只得应承去了。   余下的六座坟皆顺利开棺,六副白骨,三男三女,衣着有很明显地不同程度的腐烂,从外表衣物的腐烂情况来看,其中最新的尸骨少说距现在有二三十年了。   尸骨所着的衣料为绸缎,但并不算特别名贵,市面上较容易买到,完全比不得之前被焚烧的那具腐尸衣料好。腐尸的衣料打第一眼看着就很像是贡品,奈何当时不及验看就被烧没了。   王钊打发李才继续去监视孙知晓后,便凑过来问崔桃有什么线索。   “从棺材衣物腐旧的情况来,他们的死亡时间都在近百年内,但不在同一时期。之前猜测大概没错,这些人应该都是壁画上黑衣人的后代。”   王钊应承。   “六副棺材内没有任何陪葬品,便是女子也没有任何首饰,束发只用发带。”崔桃道。   “这倒是有些奇怪,看这山洞的排场,他们应该不至于差那点陪葬的东西。”王钊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一般人家下葬,或多或少会陪葬点东西,就算穷点总要有陪葬一两件便宜的陶器。   “主墓室那边也是空荡,什么陪葬品都没有,这里跟主墓室那边的情况倒是呼应了,应该跟他们家族传承的习俗有关。”崔桃揣测道。   王钊马上应承:“是了!真正训练有速的暗卫或死士,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不会穿戴饰品,随身携带可辨识身份的东西。他们在下葬的时候,应该是也保留了这种习惯。”   “如此看来,那具新腐烂的尸体便尤为特别了,不仅衣料最华贵,七座坟中还独只有他有陪葬品,一颗木珠子。”   “这么说来是很怪!可惜都烧了,一点线索都没留下,都怪那个孙知晓,我看他刚才就是故意在放火。”   “的确嫌疑很大。”崔桃附议。   “那为韩推官不让我立即把他抓起来,只让李才看着他?刚才一不留神就让他得逞了,令咱们失去了重要的证据。”王钊懊悔不已。   “死士难审,且容易翻供,不如长线钓鱼。刚才的情况确实事发突然,不过有失才有得,不见得全是坏事。”   崔桃劝王钊沉住气。   “幸亏在进主墓室之前,崔娘子将他打晕了。他要是在我们破解机关的时候推我们一把,那我们的命便都玩完了!”   王钊在忍不住又抱怨了一句,他太痛恨细作和叛徒。   韩琦这边遇到的麻烦较大,主墓室进出口只有一个,机关重重,地面不能走,否则会再触发更危险的机关。若选择不触发机关的办法就是不接触地面,踩踏石像的头顶过去,但这只是轻功好的人才能做到。如果靠人力的方式这样去抬石棺出来,根本不可能,石棺太大、太笨重。   韩琦负手默了片刻后,便想好了运石棺出来的办法。   但接下来还有更复杂的难题,这密封的石棺在打开之后,可能会面临什么危险?这方面的事,便要向盗墓经验丰富的庾家兄弟请教了。   兄弟俩连忙告知韩琦,暗器、毒水、毒气和毒虫,基本上逃不过这四样。   他们兄弟检查过了,棺材下面只设有一处机关,这机关早已经被韩琦和崔桃打开过了,便是按动棺材面上珠子即可打开地面的暗格。除此之外,再没有其它机关连接。   若棺材保持这样不打开,只是移动石棺的话,不会有机关问题。   “最大问题就在于,怎样将棺材安全地打开?”庾家兄弟告知韩琦,从这山洞内机关狠绝的路数来看,这密封的石棺绝对要人命。换做他们兄弟若来此处盗墓,是坚决不会选择打开。   毒水毒气只要做到有效地防护,不碰不闻,基本上就没有什么问题。棺材内不知暗器范围有所局限,也是容易破解,可以注意避免。   “……其中唯有毒虫最麻烦,多种多样,防不胜防,有很多种类甚至我们兄弟甚至听都没有听过。瞧这石棺密封的情况,加之墓室建造这般气派,我猜这里面可能性最高的是毒虫。”   庾家兄弟最怕这个。   “刚好我只有对付毒虫的办法。”韩琦招来张昌嘀咕一句,令其即刻去准备东西来。   庾家兄弟不敢相信,再度跟韩琦强调:“不瞒韩推官,我们认识了很多盗墓的朋友,都是因为在盗墓的时候遇毒虫死在了墓里。那些虫子可不是刀剑火把就能防得住,它们在密封的状态下保持假死状态,一旦解封即刻复活,泛滥起来数以万计,怕是只有大罗神仙能招架得住!”   “那恐怕你们要称我大罗神仙了。”韩琦依旧从容道。 第122章   几名轻功好的衙役开始频繁出入主墓室, 起先拿着镐头等工具挖坑,然后又扛来了油布,再之后便是一桶又一桶的乌桕油, 还有一些黄蜡。   崔桃把七座坟的情况勘察完毕之后,就来主墓室这边瞧热闹。   石棺旁已经挖了一处坑, 刚好可没过石棺。坑内铺油纸防水,在石棺入坑之后,就注入了乌桕油和黄蜡。当乌桕油没过石棺的时候, 一边用撬棍慢慢开启石棺,一边继续注入乌桕油。起初开棺的缝隙不能过大, 必须要随时保持坑内的油量一直没过石棺的状态。   此举的目的就是为了确保石棺在开启时, 一直处在密封状态,如此就可避免了毒虫接触空气后会复活的情况。   当石棺完全开启时,乌桕油便已经侵满石棺。等待些许时候后,与黄蜡相融的乌桕油,便会慢慢凝结为蜡。此物若做成蜡烛形状, 则称之为桕烛。   接下来的步骤, 就是将石棺内部的尸骨与石棺分离, 将石棺搬出主墓室,再将尸骨放回。   因为主墓室通往外面的机关难以勘破,想要将石棺搬出, 就只能踩踏石像头顶出去。但是整个石棺太沉,踩石像的时候还要蹦蹦跳跳,根本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搬离。   大家顿时觉得丧气,即便解决了密封棺材内毒虫的问题,如果棺材运不出去也是一样白费。   但转而看韩推官仍然从容如故,大家晓得这位“大罗神仙’肯定早就想到了妙法了, 心中有数。   大家忙求问韩琦妙法为何,有什么需要他们这就去准备。   “没有。”韩琦回答得干脆,告诉他们只能笨搬,三天时间将石棺完全搬出即可。   衙役们:“……”   笨搬?可这怎么搬?   所有人都傻眼了。   ……   三天后,草鞋男孩被押上了泉州衙门的公堂上,这期间衙门没有对他进行过任何审讯。   草鞋男孩本有几分质疑韩琦的承诺,但经这两天观察,发现韩琦驭下严明,衙役都十分规矩看章程,才开始相信韩琦的承诺。   在来的路上,草鞋男孩倒是有了几分期待了。他不相信韩琦会将石棺运送出来,因为那里的机关设置根本就是一个死局,没有留有任何余地让人运出石棺。   快至山洞前,草鞋男孩被押下了囚车,终于看见了韩琦。   韩琦一袭绯色官袍加身,回身之际嘴角带笑,衣袂飘飘,显得格外清隽俊朗,意气奋发。   “这赌约你如今后悔还来得及。”韩琦道。   草鞋男孩打量韩琦,觉得他今天有些过于张扬,不似是平常的韩推官。   事出反常……   韩琦的性情如何,天机阁内早有暗探打听的一清二楚,草鞋男孩并不认为韩琦是一个做事成功了就会使劲张扬的人,恰恰相反,他十分地谦逊内敛,低调含蓄。   他今天这般,反而让草鞋男孩觉得这是心虚的表现。   “我为何要后悔?”草鞋男孩反问韩琦,也有试探之意。   “因为你赌不起,你根本不会老实坦白。你祖上是忠心耿耿的护君暗卫,在你们的训教里,就从没有存在过坦白身份的可能。”韩琦道。   草鞋男孩轻笑一声,“既然说了是忠心耿耿,想必你也了解,承诺对于一名死士来说是比命还重要的东西,一旦我们说出口的话,就一定会遵守。莫不是韩推官无能,没有办法运棺材出来,却又不想放了我,来给我做人质,才拿这话激将我?想避免自己丢人。”   “我还真怕自己丢人。”   韩琦不屑地笑了声,便将七座坟的查验结果告知草鞋男孩。   “七座坟都没有陪葬,可见你们的祖训一直在传承。你频繁祭拜石棺,也说明了这点。既如此,你若作赌输了,便肯定不会坦白实话。那跟你这种人作赌被耍,定会令我沦为他人笑柄,将来在朝堂上还会被其他官员拿来作为攻击我的借口,倒不如现下就将赌约作废。”   “你们竟然掘我祖坟?”草鞋男孩被气到,又急了,“言而无信又胆小的人只会是你!”   韩琦若真打开了棺材,何必多此一举说这些话?他分明就是输了,根本就做不到,却还想力保名声,避免自己出丑。所以他就忽悠他先反悔,这样他就有借口解释逃避,不必丢脸了。   ”有什么可证明你一定会守信?我若耍你,我损失名声、脸面、官位……你耍我,却不受任何损失,这要我怎么信你?”韩琦嗤笑一声,依旧不依不饶。   “我有。”草鞋男孩立刻道。 第123章   “我家有一本祖传的《阙影书》, 共记载了二十八条训教死士之法。因有这本书,才有如今的天机阁。若你们彻底检查过墓室,想必已经发现了棺材下有暗格。”草鞋男孩道。   “书在哪儿?”崔桃问。   草鞋男孩哼笑,“被我烧了, 这种东西岂能流传到外人手里。不过今日为证实我信守承诺, 我倒是可以将《阙影书》的前半部分默写给你们验看。”   备好笔墨之后, 草鞋男孩便坐在桌案旁埋头书写,他写得一手规整的小楷,方方正正, 分毫不出格。这字的大小和书写间距看着莫名有几分的眼熟, 崔桃却一时间说不清楚具体原因是什么。倒是韩琦看了一眼之后, 道破了缘由。   “跟泉州官刻类同。”   崔桃想起来了,她来泉州后曾在韩琦书房里随手翻阅过两下《礼记》,那本书便出自泉州官刻。   现今书籍的印刷一直都采用雕版印刷术, 根据制书地方的不同, 分为官刻、坊刻和私刻。官刻顾名思义,为官府制造,囊括了朝廷、地方各州以官方名义的制书, 官刻规模大, 严谨精致, 价值高, 却还不是什么人都能得到。坊刻为书坊为销售盈利而制书,相对便宜些,也能满足市面上购书人的需求。私刻则为自家刻书便于收藏或送友人。   草鞋男孩特意去学官刻字,除了用心谨慎,也意味着他们早就打算跟朝廷打交道了。   暗卫以‘忠心护住’为精神追求,天机阁策划劫持辽国使团, 仅是为了给死去的苏玉婉出一口恶气?还是打算反宋复唐,欲挑起宋辽两国的纷争?   赵宗清拉拢韩琦,是趁虚而入?还是这出戏本就出自他的策划?如果是后者,那赵宗清一定跟天机阁有干系。但不管是这两种的哪一种,赵宗清躲在幕后且目的不纯,是非常确定的事了。   两炷香后,草鞋男孩将半部《阙影书》书写完毕。   “我们如何确定你写的这些东西是真是假?”王钊仍然存疑。   “你的确确定不了,”草鞋男孩鄙夷地瞅一眼王钊,目光随即扫向崔桃和韩琦,“但他们俩人可以。”   王钊意识到草鞋男孩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怕他暴露出崔桃的身份,遂没有再多问。   韩琦览阅过内容之后,便将纸张放在了公案之上。   草鞋男孩挑衅地看向韩琦:“如今我已经亮出了我的诚意,韩推官若还有什么其它抵赖的理由,不如一遭痛快地说出来。”   他笃定韩琦无法将石棺运出并打开,故意拿此话讥讽韩琦。若韩琦还拿别的理由拖延,已然提前有这句话堵着了,他再讲其它借口断然不好看。   草鞋男孩最是看不惯像韩琦这般自诩诗书满腹的聪明人,因模样出挑,便更加清高,总露出一副不屑于跟俗人同流的架势。   成年人大多都喜欢装腔作势,自以为是。他们尤为瞧不起小孩子,以为孩子年幼便什么都不懂,可以随便被他们忽悠。今天这位丁卯科的探花郎便是如此,比俗人更讨人厌,以为拿话激将他,他便会中计恼火?   该是时候让这种人在他跟前栽跟头,吃吃教训了。   孩子总是有异于成人的敏锐性,韩琦倒是佩服草鞋男孩这点。小小年纪,稳重过人,临危不乱,已实属难得。但终究输在阅历浅上,心思过满,以所见即为世界,因此而对人进行了误判。也幸亏他只是一个孩子,若不然以他的天赋若为成人,想必是一位非常难对付的狠角色。   韩琦当即起身,带着草鞋男孩往府衙的后仓房去了。   草鞋男孩起初不解何故,还在半路提出质疑,讥讽韩琦等人又在拖延时间。   当后仓房的门开启,草鞋男孩一眼见到门口堆积成堆的石块,奇怪不已地扭头看向韩琦。   “你们不会是特意带我来看这些石头吧?”草鞋男孩嗤笑,“你们可真有意思,为了把我从公堂支走,连烂石堆——”   话说至此,草鞋男孩脸色大变,眼睛骤然瞪圆,随即扑向石堆边,膝盖跪在地上,手抚摸着地上石块表面的浮雕。他飞快地搬动石块,翻找拼凑图案,当地上的尸块勉强拼凑出一个龙头图案的时候,草鞋男孩的脸色煞白。   他右手按在石块上,手臂仍然抑制不住地颤抖。   “你们居然凿碎了石棺!”草鞋男孩红着眼,猛然回头瞪向韩琦。   男孩睫毛浓密,微微打颤着,泪水不断涌出,他这副模样很像是受了委屈的普通小孩,带着点小倔强,反倒更加惹人心疼。在场看到此状的衙役们见状,心中都不免有几分动容。可转念一想,这一位可是小魔头,不知因他多少人死于非命,他们不少兄弟也为抓他而牺牲了 ,该对他有所同情么?   韩琦淡然陈述:“约定‘运棺’,却没说一定要运完好无损的棺。不信你可以拼凑查验,都齐全着。”   草鞋男孩听到韩琦这话,身体颤抖得更剧烈。至此他方意识到是自己年幼了,自以为是、见识浅薄的是他自己!他太自信主墓室的机关无人可破了,以为‘开棺就会复活毒虫’和‘根本无法运棺离开墓室’的双重保障,只会令一波又一波来试图冒犯祖先安葬之地的人死绝,以为不可能会有人做到搬离祖先棺材离开墓室。   “尸骨呢?这里面的尸骨呢?”   草鞋男孩有几分癫狂,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判断失误,不敢相信竟然有人真的能破解这两处‘死局’。运棺出来的事儿是韩琦钻了说话用词上的空子,将棺材凿成了碎石块运出,可以勉强算他对。但一旦动了棺材,理应会有触发毒虫的情况,他是如何解决的?难不成因为时间久远,棺材里那些致命毒虫都闷死了?不,这不可能,父亲曾对他说过,那些虫子可以千年僵而不死,且一旦复活便繁衍速度极快。只要棺材开启,所有留在墓室里的人都会成为它们的盘中餐,称为繁衍下一代的‘巢穴’。   但凡动了棺材的人都会死,更何况是将棺材凿碎成这般七零八落情况的人。   “我可以带你去看棺材内的尸骨,但前提是你要把后半部的《阙影书》写下来,并告诉我你的真实姓名,祖上起源,还有如今你们侍奉的主人是谁?”   绯色官袍本如烈焰一般的颜色,反将韩琦的五官衬得更为清隽冷冽。他负手而立,态度从容,气质里自然而然透着一股子孤傲高然。   韩琦现在这副模样与他之前的仪态相比,没有丝毫变化,但草鞋男孩却是到这一刻才恍然大悟他这人有多可怕。一个外表端方温润的君子样,骨子里看似清高桀骜的人,实则一直都暗藏着淬毒的针,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守道的君子,可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且不论下作与否,因此擅于灵活行事,可出其不意成功。然后淡定如故,冷眼旁观,静瞧人笑话,只等着关键时候才亮出毒针,针针戳人要害。   这个韩琦,简直比蛇蝎更加狠毒。   草鞋男孩后悔自己没有听话,小瞧了韩琦。不过,如今去考虑这些已经没必要了。   “侍奉的主人?”草鞋男孩一直盯着韩琦没说话,王钊就禁不住疑惑地发问。   草鞋男孩扑哧笑一声,他这声笑很明显掩饰的意味颇多,“对啊,什么侍奉的主人?连你的属下都听不懂你的话,更不要问我了。”   “壁画最后一幅,皇帝临危时,赐给黑衣人一颗宝珠,黑衣人捧着宝珠远走他乡。这颗宝珠,应该不只是一颗珠子。”韩琦目骤然锐利,审视草鞋男孩,“那颗宝珠其实代表着一个人。”   草鞋呵呵笑,他扬起眉毛,大胆地回应韩琦的注视,跟他坦率地四目相对。   “韩推官倒是很擅长瞎猜,那颗宝珠确系为帝王赠与祖先之物,一直被我们珍藏着。”草鞋男孩告诉韩琦,那宝珠就藏在开启墓门那颗石球机关上。   韩琦当即命人去勘验,果然在主墓室的石门机关上,找到了一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此夜明珠成色极好,在暗室中可瞬间照亮周遭,一般这般大小的夜明珠所散发地光芒只够分辨屋内物体大概在哪儿,但这一颗连读书看字都没问题,足以堪称为绝品。   众衙役惊叹宝贝之余,急忙赶回泉州府衙,将夜明珠呈给韩琦 。   韩琦拿起夜明珠端详一番后,勾唇笑了,“确实是个宝贝。”   “这是自然。”草鞋男孩也仰头看向那颗宝珠。   韩琦却随手将夜明珠整个握在手里,负手于身后,看起来不怎么看重他手里的东西。草鞋男孩的目光便转移看向韩琦 。   “《阙影书》内容堪称佳绝,按上面所述之法培养死士,想来会效用。我们在安定村所见的那些死士,也足以证实《阙影书》的厉害之处。”   草鞋男孩哼笑一声,“废话。”   “山洞内的坟几乎都没有陪葬物,可见一直到你父辈,都一直在遵循着祖训。到你这里,不在年节时候,供桌上却贡品新鲜,灭有一丝灰尘,可见你经常去祭拜祖先,也是一名祖训着祖训的人物。”   遵循祖训于草鞋男孩而言,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反而令他觉得很荣光。   “是又如何?”   “一个严格听从祖训的人,一个被《阙影书》教导‘忠’长大的子孙,怎可能随便供出祖宗最珍惜的宝贝给我们?若这颗夜明珠就是壁画上的皇帝赠与你祖宗的宝贝,收藏保护好这颗珠子就意味着‘忠’。那岂不是将死士最在乎的‘忠’随便地抛弃了?”   李柷虽是一位傀儡皇帝,正史上倒是并没有关于他子嗣的记载。但一名到了正常婚龄的男子,即便是傀儡,也毕竟有皇帝的身份在,便是不供妃子美人给他宠幸,也当有婢女服侍,所以他当时能留有子嗣也不是不可能。   “若宝珠真代表着一个人,让我猜猜,可是个女孩?因为若是男儿的话,极少会有人以珠代指。”   草鞋男孩嘴唇翕动,随即抿住嘴,死死地盯着韩琦。他本想辩解,但意识到自己如果说太多便会破绽更多,反而令对方获得更多的信息,便干脆闭紧嘴巴不说了。   “你跟苏玉婉是什么关系?”令人意外的是,韩琦没有揪着这个问题不放,反而突然问起了苏玉婉。   草鞋男孩低眸默了片刻,就答道:“她是我母亲,使团一事正是我的策划,为她报仇。”   韩琦审视一眼草鞋男孩,没有怀疑他的话。这问题其实不用回答,他也知道。而他问这个问题的目的,也不在于问题内容本身。   韩琦突然转到苏玉婉的问题上,目的就是为了让草鞋男孩有所取舍,要么选择回答苏玉婉的问题,要么就会被他继续紧逼着追问有关于‘宝珠’的问题。在这种紧急面临选择时候,人不容易跳脱出来,本能地会去做二选一的选择。草鞋男孩果然选择了有关苏玉婉的问题 ,由此其实也等同于知道另一个问题的答案,他惧于被继续追问‘宝珠’的问题,露出更多破绽,所以才选择通过去说另一个来掩盖这一个,殊不知他的选择已经给了韩琦所有的答案。   崔桃在旁静静旁观,不禁在心中感慨:草鞋男孩终究是还是因年纪小吃了亏,连番着了韩琦的道,上了韩琦的套。   她家男人好样的!   晚些时候必须要做一碗山海兜犒劳他。   “你叫什么名字?”韩琦再问草鞋男孩。   “早说了我没有名字,你们这些蠢人竟一直不信。没名字的人,别人才永远不知道你是谁。”   “苏玉婉可是你父亲的继室?你可还有其他兄弟?”韩琦不争辩其所言的对错,争辩也无用,尽量多问些其它有用的信息。   草鞋男孩摇头,随即惊醒,反应过来不对。   “你耍我——”   草鞋男孩怒得面红耳赤,不及周围的衙役反应,他骤然腾空作势要去杀韩琦。   因为草鞋男孩的手脚都比较小,成年人的手镣脚镣根本不适合他,所以他并没有戴这些被押上来。他趁人不注意突发攻击,又行动极其灵活,的确令人难以立刻缉拿到位。   韩琦倒是有所防备,躲过攻击后,欲用手擒住草鞋男孩。草鞋男孩这一次没在攻击韩琦,反而直接抱住了他的腿不撒手。   须臾间,草鞋男孩身上起了火,韩琦的衣袍也跟着烧了起来。 第124章   众人见状,立刻试图分开草鞋男孩和韩琦,草鞋男孩却死抓着韩琦的衣袍不肯放。崔桃立刻抽出身边衙役的配刀,斩断了韩琦燃火的衣袍,便露出了其内穿的白色罗质中单。   王钊见火本能找水,他寻来茶壶去扑火,在崔桃斩断衣袍的同时,一壶凉茶也泼到了韩琦身上。泉州天热,里衣单薄又是白色,水一泼便透了,还挂了茶叶。   崔桃本要去问候韩琦是否有烧伤的情况,忽见韩琦转身背对着自己,才反应过来‘男女有别’。她马上转过身去,嘱咐张昌去照料韩琦,最好是及时更衣查看伤口,尽快涂药避免感染。   “这里有我和王巡使,韩推官请放心。”   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低‘嗯’,崔桃便立刻去查看草鞋男孩的情况。   衙役们已经用水扑灭了草鞋男孩身上的火,起火点在衣袖处,胳膊和腰际都有严重的灼烧情况,但伤情还不至于丧命。草鞋男孩已经陷入昏迷之中,崔桃检查他的头部,发现有较大的一块红肿,应该他跌倒在地的时候磕了头。   随后大家将草鞋男孩移到榻上诊治,大夫先给伤口涂药,崔桃随后施针。   草鞋男孩这时候醒了过来,虚弱地半睁眼看着崔桃,嘴唇动了动。   崔桃见他很渴望讲话,便将耳朵凑近了些去听。   草鞋男孩的唇再度翕动两下。   “誓死效忠,永不悔改。”   人随即又晕了过去。   努力挣扎了半天,就为说这样一句话。   才刚草鞋男孩突然的景象,已经令众人都吃惊不已,如今他伤重忍痛,还要如此坚持,大家都不禁惊叹草鞋男孩的意志。这般年幼的孩子,竟甘愿受之苦,至死表达赤诚忠心。   “虽为罪犯,但这等誓死的执着令人佩服。”有衙役小声感慨,当即引来他周遭不少衙役的应和。   “佩服?”崔桃嗤笑一声,显然无法苟同。   衙役对崔桃解释道:“我们没赞同他做得对,只是佩服他小小年纪,竟有这般誓死效忠的执着之心,成年人都未必能做到。这般感慨,难道也会有什么错?”   几名衙役跟着附和,犯人受罚理所应当,但这男孩不惧死的执着,的确叫人惊叹。   “当然错了,错得离谱。”   至死忠诚的精神固然令人敬佩,但看看地上躺着的孩子,才多大?也就七八岁而已,还有那些安定村的孩子们,都是小小年纪就干起了不惜命的活计。他们都还是孩子,能懂多少?他们真知道世界什么样?真正的忠孝是什么样?   这些孩子,小小年纪,涉世未深,在认知方面还是一张白纸的时候,就被刻意灌输了一种“别无选择”的生活。他们如提线木偶一般,没有自我,没有思想,任凭差遣,甚至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   这种情况发生在人身上,尤其是孩子身上,难道不是一件极其可悲又可怖的事?   这并根本就不是可敬的忠诚精神,而是可憎的精神教唆和控制。   “何为精神教唆和控制?”王钊从字面上多少有一些理解,但还是想得到准确的解释。   “以怂恿、利诱、威逼等诸多种非道德的精神操纵手段,去说服他人按照自己的意愿进行改变,听从于自己的指挥和控制。焦尸案中那些被林三郎圈养为奴的女子们,便有被精神控制的情况。还有在开封府前自尽的少年万中,他就是受了林三郎的教唆,才会一时没想开自尽了。”   大家听了崔桃的解释后,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们只叹草鞋男孩不惧死的行为,却忽视男孩背后的真相意味着什么,有着何等的黑暗。   “唉,想想也是,一个连自己真实姓名都没有的孩子,岂可能会是一个正常的人。”   “刚举例的这两种情况且都还属于较轻的教唆和控制,只要挽救及时,可以让他们醒悟过来。《阙影书》上所述的则是一种深度的教唆控制之法,长期受控在那种情况下的人,便没那么容易被叫醒了。”   崔桃低眸看着昏迷不醒的草鞋男孩。   “哪怕烈火灼身,都醒不过来。”   这三日大家没少拷问安定村缉拿回来的人,一个个却都跟木头似得,凭你怎么审问,都难从他们口中问出东西来。最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问出点证供,也不过都是些皮毛,没什么大用。   “《阙影书》焚毁了。”韩琦换了身青衫进门。   “焚毁?”王钊惊诧地看向韩琦,“怎么会被焚毁?咱们来库房之前,不是完好无损地放在公案上么?莫不是留在屋里守卫的人中也有内奸,动了手脚?”   王钊因而想到了孙知晓,他最痛恨内奸,真恨不得亲手将他们撕碎。因韩推官要通过他放长线钓鱼,他才一直忍着没动他。   “没人靠近,自己烧起来的,跟这孩子的情况一样。”韩琦走近些,打量草鞋男孩的情况,便问崔桃可知他自燃的缘故。   崔桃:“一般这种情况,大多跟火镰有关。”   草鞋男孩的衣裳已经被焚烧大半,又经过泼水,不太可能再找到火镰的残留了。   “公案上的《阙影书》,正是在阳光照到桌面的时候自燃。他身上的火从袖口烧起,该是在袖口处藏匿了火镰,写字的时候趁机将火镰混入墨中,纸上的墨字经光照后更为吸热,才引发了纸张自燃。”韩琦解释道。   “好妙的招法!”王钊等人不禁感慨。   只要纸张见光,或有些许的摩擦导致局部温度升高,书写而成的阙影书就会自燃。泉州天热,很容易引发火镰自燃,草鞋男孩根本不想将《阙影书》交出,但因为要跟韩琦作赌,笃定韩琦会因开棺而损失掉一批人,才不得不拿出一部分阙影书出来做诱饵。失败了,便狗急跳墙,引火,拉一个垫背是一个。   “让他好生休息一晚,千万不能见风,否则极易发热。”大夫给草鞋男孩涂完药之后,对王钊等人嘱咐道。   王钊便立刻带人将门窗紧闭,从外面锁好,又派了三十多人在院外把守,保证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一夜的大风大雨,府衙内的树枝折断了不少。   雨停了之后,崔桃带着大夫来给草鞋男孩换药,还没进门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糊味儿。   “这什么味?”崔桃蹙眉问。   “天没亮前就闻到这股味儿了,这地方离厨房近,八成是他们忙活做饭的时候,烧烫猪羊毛散出来的味道。”   守院的衙役身上被雨水打湿了,尚未干,说话的时候鼻音有些重,可见其昨晚守卫的时候淋了雨,有些受凉了。崔桃便让人吩咐厨房熬些姜汤,等一会儿他们换班的时候让他们喝。   大夫沉吟了片刻,忙道不对,“小人一早便在厨房熬药,刚从厨房那边过来的,今早厨房并没有弄这些。”   崔桃抽了抽鼻子,觉得味道很像是从房间里传出。衙役鼻塞,昨晚又大风,很可能就没闻出来这味道异常。   她一脚踢开门,更为浓烈的焦糊味儿从里头飘了出来。只见有一堆灰烬在地中央,可明显辨出骷髅头,四肢和躯干的骨头则已经有碳化的迹象,其中一块腿骨断裂,里面的骨髓正流淌而出。   王钊见状大惊,再去看本该躺着草鞋男孩的床,床上的人和被子都不在了。   “这……这是逃走了?”王钊立刻招呼院外的守卫进来质询。   守卫直喊冤枉,再三保证道:“属下等皆是眼睛不眨眼一下守在外头,绝不可能有人进出而没有察觉。”   “那人就不可能逃出去,”崔桃检查屋子的窗户,都是锁好的状态,没有人为破坏的痕迹,“这堆灰烬就是他。”   “这怎么可能?屋子里连根柴火都没有,他一个人躺在地上就被烧成灰烬,连点皮肉都不剩下?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若想把人烧成这样子,这整间房都应该烧起来才对。”   王钊从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事,他不敢相信。   “油灯为什么会燃尽?”   王钊被崔桃的这句反问弄愣了,“这跟油灯有什么干系?”   “当然有干系,他的燃烧便跟油灯相似,皮脂因灼烧而开裂,融化流出的油脂浸润衣被。这就像油灯里的灯油一样,用来支撑着灯心慢慢燃烧,直至完全烧尽为止。”   因为屋内本来就点着灯,很明亮,慢慢燃烧所冒出的烟又被外头的风雨给打散了,加之守卫们都在院外淋雨看守,眼睛常被雨水打湿,没注意到屋里的情况也不奇怪。之后等风雨停了,尸体都快烧完了,就更难注意到了。   崔桃指着灰烬旁残留的一些黄色粘稠物,告诉王钊,这些就是人身上流淌出来的油脂,因为没有沾到衣被,所有没有完全燃烧而有所残留。   在场的衙役听到崔桃的形容,都觉得惊骇,特别是在看到黄色黏物的时候,胃里禁不住开始翻涌。他们不是没有见过更可怕的死亡现场,但无法想象在他们的看守下,正发生着这等死法在一个孩子身上,实在是太过残忍。   “他为何一定要这样?”   “本就一心求死,想吧。”   因衣服被焚烧,伤口被上药的关系,草鞋男孩并没有穿衣。所以他醒来之后,大概是裹着被子下地,想以油灯焚烧自己。灯油沁入被子,引发燃烧后,令他原本灼烧过的伤口开裂,进而就形成了灯心效应。   王钊当即到韩琦那里赔罪,自责自己安排得不够妥当,应当留人在屋内看守才对。   “虚弱成那般模样也要求死,便是避免了这次,也会有下一次。人若真想死,谁都拦不住。”韩琦将默写完毕的东西整理好,一边递给崔桃,一边对王钊道,“不过。这次你确有疏忽之处,先记上,回头再犯就一遭算。”   王钊连忙谢恩应承。   崔桃则从韩琦手里接过他书写的东西,仔细一瞧,竟然是《阙影书》。没想到韩琦当时看了那么一会儿,竟然将内容都记住了。   “韩推官果然是过目不忘!”崔桃马上称赞道。   韩琦摇头,“不过是书背多了,记性好,有些地方不是原文,取大概意思。”   “那也厉害!”崔桃顺势继续夸。   韩琦不禁动了下嘴角,特意看了一眼崔桃。   “不过这孩子还真是……竟连一声疼都不喊。”王钊没注意俩人的互动,还在唏嘘刚刚所见的场面。   “有时精神上的摧残远比身体上的更加残忍可怖,这《阙影书》不该留存传世。”   崔桃认真看过两页内容之后,紧皱眉头。之前她只是大概扫了一眼,看得不够细致,如今越看越意识到这东西的可怕。这书主旨就是先摧残人原本的意志,不断以洗脑的方式令其重建出一个牺牲自我的‘信念’,由此培养出一个又一个不知疼又不惧死的杀人工具。在挑人上面还很讲究,最优挑选那些经历浅犹若白纸一张却有毅力的孩子下手。   “正好,唯一知情的人死了,咱们这只有前半部,再烧了它就是。”王钊马上道。   崔桃摇头,“却未必,别忘了还有‘宝珠’在。”   “咳——   咳咳咳——”   韩琦突然咳嗽起来,崔桃正要问他怎么了,便见他再一声剧咳,嘴角带血了。 第125章   崔桃为韩琦把脉后,断定他中毒了,但只凭吐血的症状却是难以去断定毒物属于哪一种。   中毒的方式却很好推敲,这几日崔桃都跟韩琦一起用饭饮茶,如果因饮食中毒,她也难以幸免。至于其他方式,可能性就不多了,最让人怀疑的就是昨日草鞋男孩时拉上韩琦的行为。   那孩子很聪敏,很可能当时在声东击西。因事发突然,他身上突然起火,又突然抱住韩琦,极容易让被牵连者分神,顾及不到其它。   韩琦仔细回忆当时的情况,对崔桃道:“腰似有异样,当时以为火灼所致,更衣时又未见伤,便没多想。”   崔桃认真思虑之后,便埋头写了一个清肺毒的方子,顺便让韩琦脱掉上衣,她要亲自检查。   韩琦怔了下,侧首轻咳了一声,耳后的肌肤渐渐变成了淡粉色。   崔桃写完了方子,放下笔后,才发现屋子里很安静,韩琦也不看他。   领悟到某人在害羞之后,崔桃一脸认真解释:“命重要。”   韩琦正觉得自己思虑确实过多的时候,就听崔桃再补充解释一句。   “医者父母心,在大夫的眼里,病患不分男女。”   这话本也没什么问题,但崔桃说话时偏用她那如葡萄般的黑眼珠儿一直盯着他看。明亮的眼睛仿佛会说话一般,目的性极强。   “当然六郎是特例,看过之后我会对六郎负责的,一辈子。”   这话倒让人瞬间忘了中毒之忧了。   韩琦不禁扯起嘴角,但他还不及笑,便又剧烈咳嗽起来。   崔桃刚放松下来的表情骤然严肃起来,不禁担忧自己若治不好他该怎么办。   韩琦脱掉外衫,留下白色里衣,里衣掀开半截,只露腰腹的位置供崔桃查看。韩琦本就肤质如玉,不常露在外的皮肤就更好了,但因为他腰腹线条紧实,倒不显文弱,颇具硬朗和力量感。   崔桃用金银花、干姜等配制了清毒之水,以绵毛蘸取擦拭,虽未直接用手触碰他的皮肤,但也能明显感觉到他腰部肌肉的坚硬。肯定是紧张了,才会绷紧肌肉,不然不会这么硬。   因为药水呈浅绿色,涂抹在肌肤上之后,便较容易找到针眼的位置,在腰后侧。针眼很小,扎一下引发不了多少痛感,加上当时草鞋男孩带着火去抱住韩琦,那场面真挺猝不及防的,更叫人难以顾及到这点似蚊虫叮咬般的疼痛了。   王钊等从焚烧成灰的尸骨中找到了一根银针,非常纤细,以至于微风一吹会左右摇晃的程度。   “可不是什么地方都能做出这等纤细的银针。”崔桃道。   王钊意识到这是个线索,能有这等手艺的匠人必然有名,便记下去查,又问崔桃韩推官的毒可有解。   崔桃扫一眼在场其他衙役,才凝目盯着王钊,解释道:“这般细的银针扎进去一点,便让韩推官中毒了,可见其上所涂抹的毒液必为剧毒。若大夫难以断定毒物是什么,就没办法对症下药,所开出的解毒汤剂便难有效用。再这么下去怕是有些难了,我正想问王巡使,能不能想办法去寻些更厉害的解毒高手?”   王钊怔了下,为难地蹙眉叹了口气,表示他会尽力。   “若在汴京,还能请皇宫里的太医帮忙瞧瞧,如今在泉州我人生地不熟,却是真没用了。张昌和韩府那边倒是忙活着,但我看他们也难找到什么得用之人。”   王钊焦急不已,一脚踢翻了凳子。其它衙役见状忙拉住王钊,劝王钊千万要冷静,这种时候最不能焦躁,韩推官那边还需要大家想办法。   “那你们倒是说说,还有什么办法?”王钊厉声质问之后,见所有人都低头不吭声了,王钊的声音便更焦躁,“这趟泉州来的损兵折将,死了那么多兄弟,如今韩推官也性命堪忧,这叫我回汴京之后怎么交代!还真不如不来!”   “韩推官晕倒了!”李才惨白着一张脸飞奔来报,满脸惊惶。   胡氏这时候在丫鬟的搀扶下,急匆匆赶来查看情况,随后就伏在韩琦床前哭起来。宋氏等随后赶到,见这光景也都不禁难过。   这之后三日,府衙内上门的大夫接连不断,却都没有寻到有效解毒之法。胡氏和宋氏商议之后,便以万贯悬赏求解毒高手,但上门的大夫反而更少了,因为泉州附近医术高明的大夫能看的早都试过了,医术不精的更不敢上衙门来招惹。   最后还是有一位老农,有家传的解毒偏方,曾试过有效用,便胆大地过来一试。他的方子虽没有把毒彻底清除了,倒是让韩琦从昏迷中苏醒了过来,但人还是有中毒之状,浑身无力,偶尔咳血。据大夫诊断,命是保住了,但已经伤了肺脾,要细心调理三五年才能彻底好转。   这些天一直担心韩推官有性命之忧的衙役们,终于将绷紧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但心中一直存蓄的恶气却难出,大家都把劲儿用在了审问犯人和搜集证据上。   因为这次是突袭,即便敌方行事谨慎,安定村内还是多少留有一些没来得及毁掉的证据。   其中一个证据就是没有完全烧毁的账本,其中就有几页记载了近一年内地臧阁胭脂铺的账目,这就以确实的证据证明了,江湖上传闻天机阁和地臧阁‘不对付’的消息的确是个幌子,两家一直有来往,甚至可以说地臧阁其实天机阁的一个分支。   这就好比街上两家卖包子的铺子,门对门,互相抢客,看似是竞争关系,实则客人不管去哪一家,钱都落到了他们一家的口袋里。用看似对立的关系,包揽到了更多的生意,同时也分散了风险,当一方受损的时候,还能保全住另一方。   同时还发现,安定村训教孩子们的方式,其实与地臧阁如意苑训教女子的方式,多有雷同之处,其中都有运用到《阙影书》的内容。   衙役们毕竟在审讯方面经验丰富,通过激将法对付一些年轻经验少的犯人倒是得用,不过缺点就是这些年少的犯人所知内情不多,只套出些不算太有用的消息。   葬在石棺内的黑衣人并非是《阙影书》的首创者,黑衣人的祖上就做过君王死士,并以墨子“赴汤蹈刃,死不旋踵”的理念为精神信念,从实践中总结出了几条粗略的方法。黑衣人则是通过总结祖辈的经验,再结合自己的经历,进一步研究细化,总结著成了《阙影书》。   一名帝王身边的暗卫,开始著书成说,招兵买马,暗中培养势力,甚至用精神传递的方式从一代传承影响下一代,可见这黑衣人当时有十足的忠心和野心。   审问中没有找到有关于‘宝珠’的线索,毕竟黑衣人的事在百年之前了,从其谨慎的程度来看,这宝珠的消息从他那一代可能就很保密了。但是黑衣人这般筹谋,一代代传承,准备着蓄势而发,可见他对‘宝珠’应该有非常妥善地安排。   韩琦觉得安定村内残留的线索中,必定有跟‘宝珠’相关联的线索,只是他们暂时还没有发现而已。   “天机阁经营这么多年,应该比地臧阁还有家底,但在安定村搜到的钱财数量却不及地臧阁总舵。他们要么另有存钱处,要么钱财转移到了别处。”   崔桃想起安平清福寺的案子来,当时苏玉婉在清福寺定有别的营生,只是顺便在那见女儿。再有事后他们搜查清福寺,发现有一库房空空,里面有箱子状的东西被搬走,至今都不知是什么。   “倒是可以先查铁器。”   铁器的使用一向有限制,天机阁总舵有这么多人使用刀剑武器,一定有可溯的来源。   韩琦惨白着脸躺在榻上,忽听到屋外有脚步声,便用拳头微微抵在嘴边,虚弱地咳嗽了两声。   崔桃忙去倒一杯水给他。   孙知晓将最新审讯出来的证供,恭敬地双手递给韩琦,便观察一眼韩琦的脸色,欲言又止。   “有话便讲。”韩琦接过证供之后,又咳嗽了一声。   “兄弟们都很担心韩推官的身体,想让属下代为询问韩推官如今的情况如何?”孙知晓声音尽量轻缓柔和,因为看韩推官这般虚弱的样子,他本能觉得若把话说大声些,都有可能惊到榻上羸弱的韩推官。   “无碍。”韩琦刚答完,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孙知晓忙多关心几句,见韩琦还是咳嗽不止,还表现出几分慌乱和担忧。崔桃便拍了拍韩琦的后背,为他顺气,又喂了他一口水,韩琦这才勉强好一些。   孙知晓明白自己不好再多叨扰,便拱手告退了。   等人离开片刻之后,看完证供的韩琦才抬首,问崔桃:“怎么样?”   崔桃非常叹服地点点头,赞叹厉害。   韩琦就像是个得到夸奖的孩子,无法抑制地勾起唇角,愉悦地笑起来。   “我倒觉得这几日生病卧榻,动弹不得,反而是好事,有你天天陪我。”   崔桃应承,“一个病,一个丑,还真配。”   “快结束了。”韩琦拉住崔桃的手,随即在其耳边低语了一句。   崔桃挑了下眉毛,笑了笑。   “你倒是不知羞。”韩琦不禁调笑她一句。   “俩人里有一人害羞就够了。若我也害羞,只怕到时候不成事。”   韩琦正低头喝水,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崔桃意指什么的时候,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崔桃马上道:“对,就记住现在这感觉,这才是真咳嗽起来的样子,之前还是略有点不真实,不过糊弄一般人倒是足够了。在赵宗清那种人面前,却未必。”   “刚问你演得如何,还夸我厉害,原是哄我?”   “才不是呢,我男人永远最厉害。”   韩琦闻言不禁脸发热,又咳嗽起来。   看来共处一室久了,也未必是好事。 第126章   在庾家兄弟的帮衬下,经过六日对安平村的山洞探查和清理,已经彻底解除了山洞内所有机关,可以正常出入,不必再担心有暗器伤人了。他们在山洞内最偏僻的深处找到了一间密室,这内室的布局似葫芦形状。   韩琦只带了几名亲信入内,刚入密室便是‘葫芦嘴’,是处丈余见方的地方,比甬道稍微宽敞些。这里的墙面都挂着各种不同种类型的兵器,有一张黑色长木桌则上摆放着各类暗器,其中包括草鞋男孩之前给韩琦下毒所用的银针。银针从粗到细,从短到长,有近百根,都被收藏在一个扁长形的檀木盒内。木盒上雕刻有蛟,蛟腾于火焰之上。   看这檀木的木料和制作工艺,便知非出自民间之物。   韩琦将把木盒凑到鼻边闻了一下,“雕工精致,成色新,檀木的香味不算淡,为近几年的物件。”   也就是说,这檀木盒出自本朝,而在木盒上能配上‘蛟’的人物,不是皇亲国戚,便是受过封赏的权贵大臣。便不禁让人联想到,如今嫌疑较大的赵宗清。   跟这盒银针共同摆放的还有十几个瓷瓶,每两个放在一起,分蓝色和白色,底部依次标有序号壹、贰、叁等,每对蓝白瓷瓶底部的序号都一致,应该是不同种的毒药对应着解药。   “伤害很推官的银针上所淬的毒,说不准就是这其中之一,回头我让大夫好生查验一下。”王钊当即招呼来属下,将这些瓷瓶收好。   “诶?他们当时怎么不躲在这里?”李才觉得这处密室挺隐蔽的,开封府的人花了不少时间才排查到这里。   王钊:“等到山洞完全被开封府控制之后,这间密室早晚都会被发现。这里头没有食物和水,等熬了几天后再逃反而更难,倒不如当时趁乱混淆视听,或许还有机会。”   “奈何趁乱跑也一样被抓了!”李远冷哼,“总之,他们怎么都逃不出我们的追捕。”   往里继续走,就是第二间内室,也便是‘葫芦上肚’的位置,这里比葫芦嘴的位置宽敞至少两倍以上,放着一张宽大的桌案和两排书架,桌案上除了墨砚、算盘等物,所有有字的纸张类的东西都没有存留,地上有很大一堆灰,是打量纸张焚烧后所留下的。   从灰量来看,这处内室应该是一处账房,书架上存放着很多重要的账目,但都被焚毁了。   接着再继续往里走,就是第三处内室,也就是面积最大的‘葫芦下肚’,这里空间非常大,算是个藏宝库。木架子足有二十几排,多数为空,如今架上稀疏残留的几样物品,勉强可以凑齐两排,几件大小式样不同的玉器,还有珊瑚树、金银器具。   东南角非常宽敞,摆放二十个箱子,周围还空出很大一片地方。这二十个箱子中,其中有个较小的箱子落在最上头,呈打开状态,里面剩了十几张交子,都是三十贯面额。其余的箱子里装的都是铜钱,以红绳穿成串,一串为一贯,一箱大概有几百贯。   匆忙逃跑之下,库房内的大件肯定来不及带不走,只能捡轻便的东西拿。先前在白发老汉、红衣少女等安定村逃跑的人身上,都有搜到数量不等的交子,还有少量的散碎金银财物。其中的交子很可能就是从这盒小木箱里取得。   王钊攀爬到木架上方,找到了一些摆放过物品的痕迹。因为顶层木架比较高,打扫起来费劲,难免会有打扫不到位的情况。顶层放过物品的地方灰薄,没放过的灰厚,如此就形成了似物品底座形状的痕迹。   木架上层有长、圆、方……各种形状的痕迹,可见曾摆放过不少物件。一般的情况下,如果不是底层被摆满了,上层不便存取的位置是不会先放东西的。所以极大的可能性是这些架子上都摆满了宝贝,但后来宝贝被搬走后了,下层货架被顺手打扫了,上层就忘记了,所以才会有下层看不出痕迹,只有上层积灰厚有痕迹。   “这那么多架子如果都摆满了,得值多少钱?我打眼瞅余下的这些东西,怎么也该有这个数了。”王钊将一只手都举起来,意指有五万贯。   “不止,单这一个就价过万贯。”韩琦的手摸着面前的圆簋形玉炉,此玉炉的炉顶镂雕着孔雀和白兰。   “这孔雀和白兰凑在一起,不似传统图样,好像还挺特别的?”崔桃琢磨镂雕的图案。   “此为荆州牧为贺母寿辰的物件,其母尤爱孔雀和白兰。玉炉在寿宴后的第个六月丢失,荆州牧怀疑偷盗者进京贩卖此物,曾将玉炉图纸送往过开封府。”   韩琦在初任开封府推官的时候,曾把府内今年十年的悬案卷宗都览阅了一遍,因玉炉的镂雕图案比较人特殊,所以他特别留有印象。   “这么说来,是天机阁的人偷盗了荆州牧府上的东西。”   王钊纵览整个库房的陈列,这么多排空架子。如今仅剩下这点东西的价值都逼近十万贯,全部的话,总数之大难以想象。   “他们真的会有这么多钱?”   “既做江湖营生,杀人越货;又干偷盗盐运图,贩卖私盐的买卖;还有明面生意,经商敛财。经过百年的累积,数目巨大也不稀奇了。”崔桃让王钊不必怀疑,反而数目越大越真实了。   “这里是天机阁总舵,钱财藏在这么隐蔽的地方,如非特殊情况,应该没必要转移。”李才不解这里为何空了,“莫非他们早料到我们会来突袭,所以提前转移了财物?”   王钊摇头,立刻否定掉了,“这些亡命徒连辽国使团都敢劫持,若早知我们会突袭,肯定不会这样被动。”   “那到底因什么缘故,要把这原本满当当的库房搬空?”李远忽然汗毛竖起,醒悟到了一个最可能的答案,“谋反?”   谋反就要用兵,用兵就需要招兵买马,必然要耗费巨额钱财。   再说他们都有胆量跟官府对着干,有谋反之心不奇怪,天机阁祖上黑衣人本来就是支持李唐王朝的。   “我这就安排人注意排查各地方的情况,特别是泉州以及汴京附近,是否有人在暗中招兵买马。”若涉及谋反,这案子就太大了,必须慎之又慎,抓紧排查。   王钊立即请示了韩琦,得到应允之后,一刻都等不了,立刻先去安排。山洞内有韩推官和崔娘子勘察,自然是不会遗漏什么线索,他放心。   从‘葫芦下肚’出来后,大家就折返回葫芦上肚。   崔桃不忘用木棍拨弄灰堆,看看是否有焚烧残留,令人失望的是这里烧得很干净,半片纸角都没留下。   “看来那本没烧完的账是唯一剩下的了。”   韩琦应承,“那本账册后面有数页空白,许是因为还没记满,才被拿到了外头。”   在受到突袭情况之下,还能把老巢拾掇得这么干净,可见这些人的训练有素。更厉害的是石棺里葬着的黑衣人,人虽死了,精神依旧传承,时隔百年,仍然可以让很多人为他当初追求的东西赴汤蹈火,舍弃性命。   这天机阁简直堪称是宋朝最大的精神洗脑中心。   彻底走出了葫芦形的密室,便是一小块宽敞地,地中央摆放有石桌石凳,周围贴墙的地方,堆积一些大小不一的碎石。从表面看起来,这里像是个未完成开凿的区域,只是暂且放置了石桌,用于歇脚休息。   才刚进去的都是自己人,倒是不必刻意隐藏什么。从密室出来前,在葫芦嘴的位置,崔桃就搀扶韩琦重新回到轮椅上坐好,他现在是羸弱的中毒之躯,自然是不能随便行走。   崔桃推韩琦在石桌旁休息的时候,韩琦便虚弱地咳嗽了数声。她忙又拿出一个瓷瓶来,从里面倒出黄豆粒大小的药丸递给韩琦,要他吃药。   韩琦睫毛轻颤,低眸看着掌心里的药丸,忍住了质问的冲动。这‘药’,他是第一次见。   “药很苦,但慢点吃效用好。”崔桃捧着水囊,眼巴巴地看着韩琦。似乎是等着他苦完了,好及时给他送水。   韩琦便将三颗药丸送进了嘴里,起初是酸甜味儿的山楂果香在他舌尖蔓延,后又品出了桃味儿,再之后发现还有梅子味儿。看来这只是三颗看似色泽相同的药丸,实则每一颗都有着不同的果味儿。   韩琦蹙眉吃完后,冷着眼眸问崔桃:“瓶内还余几颗?”   “九颗。”崔桃道。   韩琦迅速垂下眼眸,以掩掉眼底的好奇之色。不知余下的九颗都会是什么果味儿?   “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给韩推官递水啊!”在外看守的衙役们晓得韩推官是个能忍的人,瞧他吃得蹙眉,还特意问剩下多少,便知这药肯定是苦中极苦了,不然韩推官绝不会是这样的表情。他们心疼韩推官,便催促丑童快点给韩推官送水。   崔桃忙应承,递水给韩琦。   韩琦喝了两口水后,又咳嗽一阵。瞧他清清瘦瘦的模样,修长的手半遮掩嘴,脸色透着惨白,咳起来的样子尤为羸弱,在场衙役们瞧着都不禁更加心疼了。   瞧韩推官都这副样子了,还要坚持亲自下洞勘察,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努力!定要把天机阁余孽清剿干净!   韩琦咳嗽罢了,对崔桃道:“倒感觉好些了,回去告诉那位大夫,药丸可多备些。”   崔桃回看一眼韩琦,抿着嘴角,点头。   “走吧。”韩琦下令。   “等等!”崔桃突然凝眸,紧盯着韩琦身后的方向。 第127章   大家被崔桃的表情唬得心里一抖, 莫非是什么暗器机关被遗漏了,这会儿才被触发?所有人都不约而地紧张起来,皆以防御姿态, 紧盯着那面墙,甚至做好了飞速逃跑的准备。   崔桃大步流星地走到墙前,弯腰捡起一块巴掌大的石头后回来。   “走吧。”崔桃道。   李才愣了愣, 确认问崔桃:“刚才说‘等等’,就是为了去捡一块石头?”   “对啊。”   众人:“……”   离开山洞后, 王钊等衙役根据线索分工追查。   崔桃在返回韩府后,才将她从石堆里捡出来的那块石头递给韩琦。   石头为白色, 有部分地方看起来有点透明, 跟山洞内那些或黄或青的石头有一定的区别。当然这区别只有细心且懂得的人才能看得出来,一般人看见只会觉得是堆没用的碎石头, 多看一眼的必要都没有。   韩琦早料知崔桃捡道的不会是普通的东西, 但当这块石头落到他手里的时候, 他还是免不了有几分惊讶。   “硝石。”   此为炸弹制作的必用之物。   “我留意过了山洞其它地方, 再没有这种石头。”崔桃道出自己的揣测,“这块硝石很可能原本被放在密室里, 因我们的突然偷袭, 他们匆忙清理账本的时候,就把这块硝石丢弃到密室门口的乱石堆里, 不想被我们发现。”   越是隐藏就越说明有问题, 韩琦令张昌负责暗中追查这条线。   三日后, 王钊等人根据在安定村内所缴获兵器的特点,调查到了兵器来源,出自泉州白、温两家铁匠铺。前者擅打造大刀、长枪等大件兵器,后者则擅长暗器、匕首等小件兵器。   两家铺子都是泉州的老铺, 原本是竞争关系,上一辈人还起过冲突,闹得很不愉快。后来因两家的长房长子娶了一对亲姐妹,成了连襟关系,倒是关系好了起来。   当然,这是外人看起来的样子。   实际上两家铁匠铺都是因这俩姐妹的游说和怂恿,一个为了赚钱,一个被逼无奈违法犯事,不得不选择给天机阁卖命,暗中打造了大量兵器。其中兵器制造所用到的铁矿,则由一位叫陈一发的商人提供,此人在泉州生意很大,酒肆、米铺、赌坊、妓院都有涉猎。陈一发很会附庸风雅,与当地许多读书人都有结交,碰到境况困难的书生,他还愿意出资帮助他们。   “我知这个陈一发。”韩琦道,“在泉州读书时,曾有几位友人为我引荐过他。那时他三十多岁,头发比同龄人更斑白。”   “可能是要经营这么多产业,累得白发早生了。”   衙门内存有陈一发的户籍情况,上面写着陈一发是蕲州人,父母早亡,由长兄陈启抚养长大,后长兄病故,他来泉州做鱼鲞生意,便就此扎根在泉州。据了解他的身边人供述,陈一发初来泉州的时候,确实操着一口蕲州话,为人豪爽大方,常以笑面示人,所以人缘非常好。   “常以笑面示人……”崔桃琢磨道,“倒不禁让我想起了苏员外,他也经商厉害,甚至把两个‘女儿’嫁给了本地高官。且从年岁上看,陈一发、苏员外、娇姑和苏玉婉的年纪都差不多。”   王钊这时候呈上了审问陈一发的证供。   陈一发拒不承认自己跟天机阁有干系,只承认了自己贪财,暗中私采铁矿,并供货给了白、温两家铁匠铺。   在陈一发住宅内,李远搜到了陈一发与两家铁匠铺往来交易的账本,查抄了近十万贯的家财。   私采铁矿的罪名证据确凿了,必为死刑,且罪无可赦。   韩琦命王钊继续拷问陈一发,不管用什么手段,只要能从其口中查问到更多线索即可。   “是奸商贪钱,私采铁矿供货?还是说他也是天机阁的人?”崔桃问韩琦更偏向认为是哪一方。   “当年大家作词饮酒之际,曾戏说过起名号。”   崔桃反应了下,才意识到韩琦在接着说他当年在友人引荐下,和陈一发见面的经历。   “陈一发说他可以叫丙洲老叟,但老当益壮。”   “丙洲老叟?”崔桃打一激灵,“丙洲村?”   韩琦应承,他和崔桃的想法一样。   当年陈一发突然一说,不了解情况的人自然察觉不到异样。可如今知道了娇姑和苏玉婉的老家都在丙洲村,且都跟天机阁有干系,就不免叫人联想到了一起。   当然,严谨点来说,苏玉婉的老家其实在古井村,只是与丙洲村相邻,但当时古井村是逃难者安置后渐渐形成的村子,还不算是个正经村落,故外面的人经常把古井村也算成是丙洲村。   “因为发白,所以自嘲是老叟。可陈一发不是丙洲村人,为何要用‘丙洲’起名号?还特意强调了老当益壮。”崔桃心中有一个大胆的猜想,但她没立刻说出口 ,在与韩琦的对视中,确定了韩琦的想法再次跟她一致了。   刑房内,王钊拿着苏玉婉的画像,质问陈一发可认识画上的女子。   陈一发受刑之后,嘴角流血,气息羸弱,连抬眼皮都需要费很大的力气。当他看到画像上苏玉婉如花般的美貌时,目光定住了,失神片刻后才缓过神来,低下了头。   “不认识。”   “那却不凑巧了,当我们拿你进府衙后,便有一男子跑来指认你,说当年就是你欺辱了画上的女子。”   王钊在刑讯犯人上经验丰富,纵然陈一发有心刻意隐藏,但他身体乍然绷紧的状态却已经出卖了他。   “他当年只是个孩子,亲眼目睹你在苏玉婉买药回来的路上,对她下了手。后来他在泉州见你很有风头,跟官贵结交,更不敢揭发你了。但这件事一直是他的梦魇,终于等到今日,他听说你被抓了,家被查抄了,官府悬赏有关你的线索,才有胆量跑来官府坦白了当年他目击到的情况。”   王钊说罢,就将那名年轻农户叫了上来,令他与陈一发对峙。   男子一身农户身打扮,半脸的络腮青胡茬,穿着破旧粗布衣裳,双脚踩着脏兮兮破洞的青布鞋。他一见陈一发,便操着浓浓的本地口音,喊着‘就是他’的话。   陈一发垂着脑袋不欲让对方再看自己的脸。   王钊嗤笑质问:“怎么看着,你好像还有羞耻心似得?”   “他头壳坏,就是个该杀的鲈鳗,哪来的羞耻心?可怜那漂亮的査某被他祸害了!”男子咬牙切齿地骂完了,情绪更加激动,还想上脚去踹他,骂陈一发害得他这么多年一直良心不安。   王钊忙叫人阻止男子,男子却不依,挣脱拉扯之后,一脚就揣在陈一发的下身上。陈一发痛得“嗷”一声大叫,王钊忙命属下赶紧将男子拉出去。   男子依旧咒骂不听,直至被拖出刑房外老远,他才站直身体。   拉着张昌的李远和李才都放下手了,不禁笑起来,直叹张昌学得像,真真一点都看不出是本人来。   “就是个农夫!”   张昌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青胡茬,谦虚笑道:“还是这玩意儿遮掩得好,换谁贴脸上都认不出来。”   刑讯房内,审讯未停。   “私采铁矿,贩卖铁器已然是死罪了,再多罪加在我身上,结果终不过还是个死。你们随意吧,有什么悬案难案都往我身上安,反正只要我一死就都了了。”   陈一发脸色很差,可见才刚男子那一脚踢得有多疼,豆大的冷汗珠正顺着太阳穴流淌而下。他虚弱地把话说完后,就闭上了眼睛,一副任凭‘你们如何折磨、诬陷我,我都不打算再睁眼’的架势。   明明就是个祸害,说得好像是他受了多大的冤枉似得。王钊被气得恨不得再多给他几鞭子。   “丙洲老叟。”   潮湿阴暗充满着铁锈和血腥味的刑讯房内,忽然传来一记悦耳清朗的男声,且这四字当真令陈一发心里猛然一震。   陈一发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看向来人。   只见一容貌丑陋的少年,推着一位容颜绝色的男子进了刑讯房。男子穿着绯色官袍,彰显着身份和地位。   陈一发一眼就认出了韩琦,再见刑讯房内王钊等人对韩琦恭敬地行礼,更加肯定自己没认错了。   陈一发不禁自嘲地笑起来,“初与韩推官见面时,韩推官还是一位稚气少年,在酒桌上不善言谈,一人落寞而坐。我那会儿见你受冷落,特意跟你多聊了几句。如今再见,不想是这等光景了,一官一囚。何须三十年河东河西?三五年就够了。”   “你不是丙洲村人,却要起这个名号,可是因某些缘故,心中一直惦念一个人?”韩琦没理会陈一发的‘叙旧’,继续他的质问,却换来陈一发再度的闭眼。   似乎闭上眼就可以逃避一切问题,省得让人看到他的心虚了。   “苏玉婉死了,你可知情?”韩琦语调不变,也似乎没看到陈一发的抗拒,质问如故。   陈一发仍旧闭眼不大,但从其极力紧绷的脸部状态可知,他知情,而且还很愤怒,在非常努力地隐忍。   “是不是有人告诉你,苏玉婉系遭开封府所杀?”   陈一发埋在眼皮下的眼球动了两下,蹙起眉头。   “开封府如此大费周章地调查机阁和地臧阁,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蠢到在诸多事情没查清楚之前,就先将匪首诛灭。况且以苏玉婉的聪慧,她主动提出的交易,选定的地点,会不给自己留后路么?”   陈一发睁开了眼睛。   “当年天机阁早就盯上了苏玉婉,但他们需要一个‘契机’才能收留她,得以成功训教她。于是你就成了引发这个‘契机’的工具,令苏玉婉在遭受一干屈辱后,自愿归顺了天机阁。人在愤怒中的力量往往更强大,甚至会忘记肉身的痛苦,此系天机阁所传《阙影书》所言。如今天机阁又拿苏玉婉的死诓骗你,想来是要利用你对苏玉婉的‘旧情难忘’,令你更愤怒,更加效忠天机阁。”   韩琦轻嗤了一声。   “你们都很聪明,却都被当猴耍了。”   陈一发仍旧戒备地盯着韩琦,觉得他在激将自己,在心中再三警告自己千万不能上当。   “我有些好奇,你当初又是因何缘故才选择效忠天机阁?你就没有想过,你的那个‘契机’是不是跟苏玉婉一样,也是被安排策划而来?”   这个问题就像是一支飞速的箭,狠狠戳中了靶心。   陈一发瞪大眼睛。 第128章   韩琦将《阙影书》的部分内容拿给陈一发看, 这部分讲的内容正是如何通过一个人的弱点去控制一个人,若其弱点还不足以支撑他赤诚的意志,便可以通过巧妙的手段制造弱点, 以达到完全控制的目的。   “这些年你刻意经营,结识各方人士,想必听过摄心术之类的秘术。传言虽有夸大其词之处,但确有其事。如今你们天机阁教众所遭遇的,便类似摄心术。”   陈一发在看过内容之后, 对韩琦摇了摇头,“不, 不可能!”   “这世上就没什么事是不可能的。”韩琦蓦然转眸,似无意地瞅一眼崔桃, “之所以觉得不可能, 只因我们见识短。”   “我知道韩推官聪颖绝伦,编出点内容来唬我们再容易不过,我不会上当!你们是为了骗我的证供,想方设法诓我!”陈一发思量了片刻之后, 进行了一番推论。   “料你们这些人都会执迷不悟, 不听劝。我唯独跟你说这些,可知为何?”韩琦再问。   陈一发摇头。   “你经商有道, 脑子活泛。不该像其他人那么蠢, 执拗至死。”韩琦顿了下,“你亲身参与过的事,难不成也会是我的诓骗?”   陈一发犹豫了。   王钊赶紧劝陈一发最好放聪明点, 本就不是正道,何必固执坚持。便是坚持了也不会有人钦佩他,只会骂他是个蠢驴。   “不, 你们别想诓我!我知道你们开封府的审讯招数不胜其多,软硬兼施,我不会上当!”陈一发依旧是一副抵死不从,绝不会被蛊惑的架势。   “随你。”   韩琦语调平淡,似乎陈一发是否招供对他而言,也没有多么紧要。   明明对方态度语气淡的几乎如水一般,不夹杂多余情绪,但不知为什么,陈一发却能从其两字简单的话语中体会到‘原也是个蠢人’的讥讽。   谈话已经结束了。崔桃将轮椅调转方向,推着韩琦往外走。在离开之前,她转头望了一眼。陈一发正低垂着脑袋,异常静默,倒看不清楚有什么表情。   “天机阁多你一人不多,少你一人不少。开封府也是,不差你一人证供。倒是没料到韩推官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你竟不如一个见风使舵的鼠辈有脑子了。罢了,我也懒得费力气拿鞭子抽你了。”   王钊叹毕,就把鞭子一丢,品茶吃点心去了。   陈一发还是垂着脑袋,没有任何反应。   ……   崔桃将韩琦推回房后,忽然想起什么来,飞快地跑走了。   张昌刚恢复了自己原来的装扮赶回来,见崔桃似化成一阵风般从自己身边刮过,懵了一下。宋氏携胡氏一起来看望韩琦,刚巧在不远处瞧见这一幕,宋氏不禁蹙起眉头。   张昌忙给二人行礼。   宋氏进门后,就见韩琦一人孤零零地坐在轮椅之上,被撂在了地中央。他白皙修长的双手搭在轮椅的扶手上,显出几分病态来,随即传来的咳嗽声,叫人听着更不禁心疼。   “哪有这样伺候人的,就这么把稚圭撂下了?”宋氏不满地训斥道。   胡氏问了张昌才刚跑走的人是谁,得知是丑童后,对宋氏笑着解释道,“不是随从,是救命恩人。”   随从是专门伺候人的,应当守礼。救命恩人有恩于他们母子,别说人家只是快跑几步而已,就是上房揭瓦,也算不得什么。   “还是他运气好,遇见了你们母子。”   宋氏暗指这事儿要换成是别人,断然没有这般纵容的道理。说好听了是救命恩人,实则他若是不救,韩琦凭自己肯定也不会有事。再说了,收留他就是还恩情,既然选择今后跟随韩琦,那就该守规矩。   韩琦和胡氏闻言后,同时看向宋氏。胡氏的目光还好些,温和中略表达了不赞同。韩琦的目光却凉意十足,有着淡淡的疏离和不满。   宋氏心中顿时不爽起来,她不过是感叹一句罢了,值当他便立刻用这般态度对她?以前韩琦待她一贯有礼有节,态度不算亲昵,却也算敬重有加。唯一次除外,便是上次她进京找他的时候,那时他被那个崔氏女迷住了,倒也可以理解。如今却不过因一个出身卑贱貌丑无比的下等贱民,居然也对她使起脾气了?   这令宋氏觉得自己好似连一个下等人都不如了,心里如何能爽快。她本出于好意,心疼韩琦没被照顾周到,却反过来被嫌弃。倒不知这丑童哪里好,不仅模样丑陋,还疯疯癫癫不守礼。这种对丑童的不喜,令宋氏莫名地忆起她不喜崔桃的感觉来。   崔桃端着饭菜进屋,见宋氏和胡氏在,忙行礼问安。   胡氏笑道:“这些活儿哪用你做,让家仆来就成了。”   宋氏看眼崔桃端来的饭菜,一碗色泽金灿灿的粟米粥,一小盘拌菜,没了。   “这饭菜谁备的?岂能给孩子吃得这么寒酸。”宋氏蹙眉,语气极为不满道。   崔桃正欲应承,韩琦先一步发话。   “是我要吃的。”   宋氏扫一眼韩琦后,又扫向丑童,晓得他在故意维护人才出此言。   “这菜瞧着奇怪,叫什么名?”   韩琦看一眼盘中菜,有笋有蕨菜,还有鱼块虾仁。   若韩琦叫不出名,他如何点的菜?他声称他要吃的说法便不成立。   “此菜叫山海兜。”崔桃答道。   “我可问你话了?”宋氏质问崔桃。   崔桃抿嘴,低下头去。   宋氏笑道:“你是稚圭的恩人,我们都该感谢你。倒不必辛苦操劳这些,粗活让下人去做便是。”   “没关系,不辛苦。”崔桃忙摆手表示不麻烦,“韩推官肯收留小人,小人感激不尽,小人愿意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宋氏本以为这个丑童是个识趣的,没想到才跟他客气一句,他竟蹬鼻子上脸了。没见识的大抵都如此,听不懂好赖话。   “你毕竟才跟着他,不了解情况。那些人跟他久了,都晓得如何伺候妥帖些。在我们家,断然没有一碗粥一碟菜就糊弄一顿饭的事。”宋氏说这些话的时候,面上还维持着体面的微笑。   崔桃恍然点了点头,然后疑惑地问:“那吃不下的也要备着么?一大早的,就要鸡鸭鱼肉上齐全了?”   “不是这意思。”宋氏语气不耐地否认道。   “那是何意?还请夫人尽管吩咐。”崔桃忙追问。   “你——”   宋氏发现跟这个丑童根本没办法沟通,明明话里的意思已经那么浅显了,他却还是听不懂。   “罢了,回头我派人好生给你解释。”   “那敢情好,多谢夫人提点。”崔桃嘿嘿笑着道谢。   宋氏见她此状又深吸一口气,差点被气个半死。跟这个丑童说话,便犹如对牛弹琴,你的暗讽他都听不懂,不知错,不知羞。比狠狠一拳打在棉花上,还要叫人觉得无力。   宋氏随即吩咐下面的人重备早饭给韩琦。   胡氏见状欲出言,却见儿子对自己微微摇了下头。   待宋氏和胡氏走后,韩琦起了筷子,尝了一口山海兜,清爽鲜美,鱼肉和虾仁的口感极嫩,配着温热的粟米粥吃刚好。   “为何叫山海兜?”   “山上的,海里的,都有。”   崔桃告诉韩琦,山上的指笋、蕨,海里的指鱼、虾。   “原来如此。”韩琦笑应,又见崔桃表情别扭,拉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来,“生气了?”   “没。”   “大嫂有句话是在理的。”   崔桃听韩琦居然还向着宋氏说话,挑眉示意,“你说。”   “倒不必辛苦操劳这些,粗活让下人去做。”韩琦让张昌将一小册子取来,这小册子只有巴掌大小,寸厚,十分便于携带。   崔桃接来册子一瞧,呦呵,《泉州美食录》。   “以后我们每去一个地方,便写一本给你。”韩琦对着崔桃的左耳低声道。   “那怎么不早给我,害我无聊了数日?”崔桃故作不领情,反而质问韩琦。   “泉州虽是我自小长大的地方,但我不好美食,便知之甚少,总要花时间查问。”韩琦赔罪解释道。   “行吧。”崔桃笑一声,立刻跟韩琦道别。   韩琦愣了下,“这就去?”   “对啊,不是你们都劝我,别管你,只玩自己的么,如此盛情我岂能辜负。”崔桃对韩琦摆了摆手,甚至说话的时候都懒得回头看他,人眨眼间就没影了。   张昌瞧见这一幕,禁不住抿住嘴角。   韩琦便默然喝粥吃菜,这时便有四命丫鬟重新端了丰富的早饭上来,摆满了桌子。韩琦眼睛都不抬一下,只管吃光自己跟前的那盘菜,便放下了筷子,去书房处理公务了 。   丫鬟们见状,欲说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只得原封不动将饭菜端走,去禀告给了宋氏。   宋氏顿时觉得窝火,便要人将那丑童唤来。她倒要看看这丑童有什么能耐,却叫韩琦这般听他的话。   “姑母,万万不可。”宋三娘忙劝慰宋氏,“姑母忘了之前的事了?”   宋氏恍然醒悟过来,韩琦没当众驳斥她面子,而是以不动饭菜的方式来委婉警告她,已经是给他留面子了。显然他在告诉她,他的事情,她插手管也没用。   “姑母怎生偏和这丑童不对付?”宋三娘不解。   “我也纳了闷了,这厮我怎么看都不顺眼,还有一种莫名熟悉感。”宋氏越琢磨越觉得奇怪,“别人可能也就罢了,偏偏他就能勾起我火来,该是他出身太卑贱的缘故。”   “这出身低是没法子的事,他也不容易。”宋三娘想到之前自己跟他闹得‘笑话’,还要感谢他出身低微,不然她如今说不定已经跟他订亲了,那就真追悔莫及了。   “丑童人不在,说是领命出去吃喝了。”跑去找人的婆子,折返回话道。   宋氏蹙眉,“吃喝?”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再度油然而生。   宋氏随后一人在屋内思量了半晌,便召来身边人嘱咐了一番。   两个时辰后,派出的人鼻青脸肿地跑了回来,告知宋氏他们才跟着丑童没多久就被发现了。   “好在小人们机灵,假装是流氓,没让他知道身份。”   黄昏前,崔桃哼着小曲儿,手拎着一食盒回到了韩府。食盒里都是她给韩琦留的美食,她可不是有了美食就忘了美男的人,该照顾到的一定照顾到。   岂料崔桃才进韩府没多久,便被宋氏的人拦住,请到了厅中。   宋氏屏退左右,眯着眼打量‘丑童’的身量,“你可是崔桃?若是就别否认,不然扒了你的衣裳就不好看了。” 第129章   “若不否认, 坏了大计,不光夫人不好看,整个韩家都不好看了。”   宋氏凝眸再度打量崔桃那张假扮出来的丑脸, 只看表面的话, 真瞧不出什么破绽。人人都说她厉害, 但都是耳听觉得虚, 今天可谓是亲眼见识了。   “你在威胁我?”   “夫人的话何意,我便何意。”崔桃保持客气和礼貌。   宋氏张了张嘴, 顿时发现这丫头说话很厉害, 叫你无从下嘴挑她的错处, 挑她就等于挑自己。   宋氏:“你们未免太大胆了, 官家可知情?”   若知情, 倒还好说。若不知情,只为破案做出这等出格之事, 那就是闯出了弥天大祸!   崔桃耸了下肩,没承认也没否认。可在宋氏看来,如果官家真知情, 崔桃应该会在这时候理直气壮告诉他才对。   “官家因你之死, 可是特意下过旨!”宋氏激动道。   崔桃没表现出异常态度来,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附和宋氏所言属实。   这让宋氏摸不到底了,她表现的一点都不畏惧, 是不是代表官家知情?那么官家就是故意下旨蒙蔽了众人, 若被扒出来,御史必定弹劾。除非案子有大进展,这样的隐瞒才会被忽略不计。   听崔桃话里的意思,如今肯定还不到时候。那如果自己在这种时候把崔桃的身份揭发出来, 那就相当于坏了官家的大计,官家肯定会怪她乱搅和事儿,认为韩琦没能耐,对韩家人失望。今后韩家人,包括她两个儿子,岂会还有前程?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官家根本不知情,是崔桃和韩琦在善作主张,等着大案了结了,再揭发获得原谅。崔桃这人很机灵,这会儿故装淡定糊弄她也不是没有可能。若是这样,那她现在就有十足的底气说教他们了。   奈何崔桃的态度,让她根本摸不着边,不知道属于哪一种。   宋氏再度看一眼崔桃,陷入犹豫不决中。   “夫人不必费心揣摩,就按最坏的可能去想,也是我说的结果。”   按最坏的可能去想,便是她和韩琦做了隐瞒所有人的事,若被揭发出来,那就是欺君罔上……不止韩琦死罪,整个韩家都会被连累,甚至被抄家流放。   宋氏气得嘴唇发抖,“你——”   连累整个韩家受罪,她居然如此理直气壮?   “我知夫人必定会祝愿我们大事可成。”崔桃略作揖,以表达感谢之意。   宋氏深深地吸口气,反倒被崔桃这副恭敬行礼的做派气得更甚。   谁说我要祝愿你们了?她本想斥责崔桃脸皮厚,可转念想自己的确不得不‘祝愿’他们事成,否则一大家子人都会被他们牵连。   她本以为崔桃只是个经历不同、略有些出格的女子罢了,但基本的教养尚有。今儿却见识到了,这丫头简直就是无耻的流氓,居然敢这样厚颜无耻、肆无忌惮地威胁她。   偏偏她还故做出一副优雅有礼的样子,叫你气得咬牙切齿,浑身发抖,就是拿她没什么办法。   “有些事儿弄得太明白,反而伤感情。”崔桃感慨道,“聪明人都懂,看破不说破。”   宋氏渐渐瞪圆眼,这丫头在变着法地骂她不聪明,蠢笨?   “崔桃——”宋氏气得直呼崔桃大名,但她还不及说下话,就听崔桃又说话了。   “夫人觉得韩推官的前程如何?夫人三思,小人便不叨扰夫人了。”崔桃特意加重了‘小人’的读音,意在提醒宋氏,她如今的身份就是丑童。   眼见着崔桃步履从容地离开,宋氏肚子里好一顿压火。   这丫头太歹毒,居然拿韩琦的前程威胁她!   她如今的确没有左右韩琦娶妻的能耐了,韩琦早就不听劝了。崔桃怕是也看透了这点才不惧她。本来两房的关系就有些紧张,若再闹僵了,依照韩琦清冷的性子,怕是很难捂热了。前面几房兄弟都年纪大了,有的不在人世了,还活着的身子不大利索,土埋半截了。韩家六兄弟里,如今只有韩琦这个老幺最有盼头。   宋氏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冲动,不该识破了崔桃的身份,就迫不及待地揭穿,结果落得如今这样尴尬的境地。   事实确如崔桃开始所言的那般,‘否认’装不没识破是最好的选择。事成了她借光,事不成也能因‘不知情’而减轻受罚。   但这种不管你如何蹦跶,都尽在人家掌控之中的感觉,令宋氏非常不爽,特别是对手还仅仅是个年不过二十的小女孩。   宋氏气得兀自在屋里怄气,一会儿想着自己就该去找韩琦理论这事儿,一会儿又领悟到找了韩琦也没用,反令两房关系闹得更僵。终究是无可奈何,只能自己一个人生闷气,什么事都做不了。   崔桃进屋的时候,韩琦还在桌案后埋首忙碌。   崔桃就先把食盒里的饭菜拿到桌上,还好她跟宋氏纠缠的时间不长,饭菜还热乎着。   等她把蟹酿橙、菜粿和沙县扁肉等菜摆上桌后,就打算去叫韩琦,忽然被人从后面抱住了。熟悉的冷檀香味儿包围过来,让崔桃立刻肯定是韩琦。其实不闻这味儿,崔桃也能猜到是他,在丑童样貌下还敢抱她的人,也就只有他了。   “刚好忙完了?”崔桃问。   “没。”韩琦扫一眼满桌菜肴,“香气如蝶,满屋翩跹,我如何能坐得住?”   “哦,原来是嘴馋贪吃了。”崔桃调笑他。   “倒也不算贪吃,”韩琦落坐之后,便接来崔桃送来的筷子,却没立即去夹菜,而是端详般地看一眼崔桃,“是贪色。”   “呦,那可是韩推官抬举小人了,小人这姿色跟韩推官刚好相配,匀一下,咱们就都是普通长相的人了。”崔桃以‘丑童’的身份回应,作万般荣幸状。   “你不嫌弃我太过俊朗就好。”韩琦也一本正经地回应。   俩人随即笑起来。   “尝尝这蟹酿橙,味道一绝。”   新鲜蟹肉和猪肉、荸荠、蛋液调味好之后,放到挖心的鲜橙内清蒸,肉香中带着甜橙香,口感鲜美,又不失滋补之效。   韩琦以前不是没有吃过蟹酿橙,但今天吃的滋味尤为好。   “当然,我可是按照韩推官所著的《泉州美食录》去买的,哪可能出错?”   崔桃的骄傲语气逗得韩琦失声轻笑,倒有几分不好意思了。   “他家的蟹子鲜,酒为特酿,其中用到的酱油也与别家不同。”这一次崔桃正经回答了韩琦。   韩琦点头赞好,不忘称赞给他买饭的更好。   “很会嘛。”   等韩琦用完饭了,崔桃才跟韩琦提了一嘴宋氏的事。   “委屈你了。”韩琦拉住崔桃的手,轻轻握住了,白皙的手细嫩光滑,勾得人心跳加快。   “不委屈,我还怕我把夫人气得背过气去,你会怪我呢。”   韩琦笑一声,“怪你千伶百俐、慧心妙舌,偏又生得神仙玉骨、聘婷秀雅?”   “这是哪儿的话?”崔桃不解。   “是我看上你的,”韩琦顿了下,才道,“要怪也该怪我自己的眼光太好。”   崔桃忙给韩琦揖,“真真佩服,五体投地,今后可千万别说我会夸六郎了。较之六郎,我那几句赞美就是涓涓细流较之江河湖海,不值一提。”   “不过还挺好听的,以后记得常说哈!”崔桃笑嘻嘻地补充一句,见韩琦没把点心吃完,她就上手拿了一块塞进嘴里。   韩琦见状,便也拿了一块,却是等崔桃嘴里的吃完了,将自己手里的送到崔桃嘴边续上。   崔桃马上就眉眼弯弯,笑得贼开心。   待夜深时,崔桃歇下了,韩琦才去见了宋氏。   宋氏已然准备就寝,听闻韩琦和胡氏要见她,本想以不方便为由拒绝。转念想今天白天的事,她命丫鬟赶紧为她穿好衣裳,匆忙来见他们母子。   厅内灯火通明,能把人的表情照得清清楚楚。   宋氏一来,就看到坐在胡氏旁边的韩琦脸色冷淡,便是他察觉到她来了,他也没有抬眼。以往她一来,他都会立刻起身,略作相迎。   “半夜叨扰大嫂了。”韩琦客气一句,不等宋氏接话回应,就继续下一句话,“我打算接母亲回安平老家住,那离汴京近,也便于照料。”   宋氏愣了下,她料到韩琦可能会接走母亲,可是忽然选在今天还是这么晚的时候说,不得不让人多思其中的缘故。   “怎么决定得这么突然?胡娘子在这住得好好的。”宋氏问。   “是挺突然的。”韩琦应承一声,没有后话,反倒显得更加尴尬。   宋氏顿时也明白了,韩琦是故意闹这一出。   宋氏便看向胡氏:“之所以一直留在这住,便是惦念着这里是爹爹住过的地方,如今却说走就走?”   “我想着稚圭说得也对,安阳那里才是老爷真正落根之处,我去那养老才最合宜。”胡氏温和地笑道,“这些年也劳烦你对我的照料了,这人越老毛病越多,可不好再给你添麻烦。”   宋氏忙道不麻烦,见胡氏也没有改口的意思,她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干脆问韩琦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跟她说。   “倒是忽然想起,少时大哥就在这院中,曾教过我‘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你大哥对你一向用心思,常赞你聪慧。”宋氏听韩琦提起他大哥,心里莫名地松了口气。终究是兄弟情深,是他们夫妻自小看着长大的六弟,不至于因为一个女人就闹掰了。   “今日我便当深刻自省。”韩琦与宋氏四目相对的时候,目光里别有深意。   宋氏做当家主母多年,应酬过各色人等,岂会看不懂韩琦的眼色。她倒宁愿自己不懂,这样她就不会在韩琦离开之后,去特意琢磨他的话,恍然悟到韩琦所谓的‘深刻自省’是在骂她‘不贤’。   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见到她不贤了,所以他要自省,而且还特意强调是深刻自省。   宋氏狠狠地深吸一口气,都难平复自己的胸闷气短的状况,不禁气得嘴角连续抽搐。较之崔桃,自家六弟气人的本是更胜一筹,而且越琢磨回味越觉得气!   他这么晚来访,态度怠慢,原来都是对她的警告。   她都没训斥他们做事冲动,欺君罔上!他们倒是一个比一个地更会气她!   这些年,宋氏不管遇到多大的事,也从不摔东西撒气,但今天晚上她把屋子里的瓷器都摔了个遍。   三日后,韩琦等人启程回汴京。   宋氏思来想去,韩琦若不来道别,她便不会相送。她就不信在外人面前,韩琦还敢不敬她,毕竟她可是养大他的大嫂。   不曾想,韩琦真的没有来道别,直接带着胡氏等人离开了泉州。等人出城之后,才有下人跑来代还韩琦跟宋氏回话,以公务繁忙为由表示不能亲自来道别。   此举在礼节上不算出错,但却给宋氏重重一击,她太过高估自己在韩琦心中的分量了。   宋三娘和官家等人见韩琦居然没有亲自过来道别,又见这几日宋氏心情不爽,料到这其中可能有事,便都委婉地询问宋氏。   宋氏不愿多言,但劝慰她的人话却说得更多了,个个都劝她应当放宽心,有韩琦那般有能耐的兄弟在,将来必受其拂照。   二子韩仁彦也跑来找宋氏,要宋氏考校他以前一直不会的功课。   宋氏总算宽心些,“如今怎么都会了?”   “我用了六叔教我的方法,背得可快了!”韩仁彦挺着胸脯,特别自豪地说道。   宋氏的目光顿时晦涩起来,因而想起大儿子韩善彦常在信中提及,多亏他六叔指点他功课,才令他精进不少。   宋氏多思多想半月有余,才终将之前累积的不甘和不忿化作一声叹息。   怄这一口气非要争个胜负,又何苦呢。   ……   崔桃跟韩琦抵达汴京的时候,已是冬日,正好下起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韩琦要忙着进宫复命,崔桃则踱步来到了她自己的铺子前。   王四娘正在门口热情地送客 ,萍儿则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珠子记账。   俩人看起来过得很不错。   崔桃正犹豫要不要进铺子,就忽然听一记响亮的女声从自己正前方传来。   “萍儿,快来看啊,这世上还居然还有这么丑的人嘿!” 第130章   屋子里算盘珠子拨动的声音一直没有停下, 萍儿根本懒得理会王四娘。   王四娘偏又高喊一声,甚至引来路人侧目。   “萍儿你快来看呀,我不骗你, 真真奇丑无比!”   崔桃细细打量一番王四娘, 身穿着崭新的白色褙子,鸭蛋青色罗裙, 面料光泽丝滑, 头上珠花银玉俱全,扮相比前几个月还富贵。可见铺子的生意不错,她这段日子过得富足,还晓得打扮自己了,在平常的日子也舍得穿漂亮新衣了。不过她这性子却从没变过, 仍旧是从前那副嘴贱欠揍的样子。   “你怎么能那么说人家。”萍儿终于被王四娘的喊声唤了出来, 她嗔瞪一眼王四娘,目光随即就从王四娘身上转移到崔桃那里。在看清楚‘丑少年’的模样后, 萍儿不禁后退一步, 踉跄了下, 用手扶住门框才算稳住身体。   王四娘见萍儿的反应, 哈哈笑起来, “看吧,我没骗你,真丑!”   崔桃一脚踢在王四娘的小腿肚上,“说谁丑呢?我已经忍你两回了, 这第三回 忍无可忍。”   王四娘料到这个看起来又丑又呆的少年可能会恼火自己的话, 却没料到他上来就动脚踢自己。   “呦,小崽子,敢踢老娘, 我看你活不耐烦了!”王四娘说着就撸起袖子,“说你丑怎么了,你本来就长得丑,还不许人说实话啊?”   “那怎么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跟自己说实话去?我好歹只是个丑,你是又老又丑,脾气还古怪。我还纳闷呢,你这样的人怎么还有勇气活在世上?”论起毒舌,崔桃就没输过谁。   “你——”王四娘起伏着前胸,气呼呼指着崔桃,不知怎么眼眶突然红了,“老娘就是得了仙姑照管才有勇气活到现在,怎么了?”   崔桃怔了下,笑一声,“没什么,只是那仙姑怕是也不怎么样,竟没教会你懂礼貌。”   “你骂我可以,不能骂她!”王四娘话音未落,就高举手臂,要给崔桃来一个耳光。   崔桃未动,王四娘的手眼见着要打到崔桃脸上的时候,突然偏离方向。   “你干什么!发什么疯!无缘无故在街上招惹什么是非!”萍儿费大力推开王四娘后,便跟崔桃道歉。   崔桃迈大步走进了铺子里。   萍儿见状,连忙跟着招待,请崔桃落座,给她上茶,继续赔罪。   “她近来得了癔症,时常发作,有些不正常,客官别见怪。”   王四娘还不忿,要赶走这丑少年,却被萍儿的眼色给打回去了。   “既然不是正常人,就不该让她来这见客。我就没见过像你们这么做生意的人,见没人给你们找麻烦,你们就自找麻烦是不是?”   “这罪也赔了,你还想怎么样,赶紧走!”王四娘不耐烦道。   “你那叫赔罪?”崔桃饮一口茶,故意打量两眼王四娘,“过来给我三鞠躬,喊郎君对不起,我知错了,才叫赔罪。”   “你说什么?”王四娘瞪圆眼,目光跟要杀人似得,戾气满满地瞪着崔桃。   “原来不止人丑、老、脾气坏,耳朵还聋呢?”崔桃语气轻佻,尾音还有些上扬,整句话的语调听起来特别招人嫌。   “我杀了你!”王四娘气得随手抄起柜上的鸡毛掸子,朝着崔桃的方向气势汹汹打过来。   “杀人犯法,”崔桃淡定道,“那我要去开封府报官看。”   萍儿自然不能闲着旁观,忙着阻拦王四娘安抚她,斥她快闭嘴。   “他他他太过分了,他说什么话你也听见了。”   “是你先挑事儿,怎么还怪被人?咱们不占理!”萍儿骂她不懂礼,把崔娘子以前教她的东西都给吃了。   “对嘛,你们不占理。”崔桃跟着附和一句。   萍儿讪笑着再度给崔桃赔罪,要拉着王四娘一起赔罪。王四娘甩开萍儿,她能做到不吭声已经是极大地忍耐了,要她给这个丑兮兮、心眼贼坏的人道歉,门儿都没有。   “你别跟她一般见识,我给您三鞠躬赔罪。”萍儿马上鞠躬。   “所以我说那个什么仙姑确实不怎么样,一点都没把她教好,瞧瞧她这副样子。你呀也不必跟我说虚的,她根本不是发什么癔症,就是敢做不敢当,连认个错的能耐都没有,在这给人丢人现眼呢。”崔桃扣着手指,漫不经心地说道。   “客官骂她就行了,别人就不要骂了吧。”萍儿接着赔笑。   “我爱说谁就说谁,反正不犯法,我偏要说她不好,怎么了?”崔桃还是漫不经心的语调。   萍儿脸上的笑容消失,身体也挺直了。   “四娘,关门!”   王四娘早就按耐不住,飞快地关门上闩。   “你们干什么?你们敢打我,我就报官!”   “报官这事儿我们可懂了,若没证据,便是开封府也拿我们没办法。今儿这屋里就我们三人,我们揍你一顿,再把你打晕了,丢到别处去,没人能证明我们打你了,除非我们承认。”   萍儿也撸起袖子,本来看起来温柔秀气的人儿,这会儿也凶横起来。   “看来你也是那个仙姑教出来的了。”崔桃作恍然大悟状,“那我可真没说错,仙姑太不仙了,该自省了,教出你们俩这么丢人的玩意儿。”   “都说了多少遍了,骂我们可以,不许玷污她!”   萍儿和王四娘同时向崔桃攻击。   崔桃灵活地躲过二人的招式,翻身越到柜台后,顺手抄起了柜台上的算盘。她将算盘往桌上一敲,就敲裂开了算盘边缘,一颗颗算盘珠子顺势落在她的手中。待王四娘和萍儿再度朝她打来的时候,崔桃一个纵身,飞弹出两颗算盘珠子,刚好就打在王四娘臀尖上,王四娘顿时捂着屁股大叫。   本以为这丑少年不过是个普通混混,没想到功夫不低。萍儿不敢怠慢了,使出全力对付崔桃。两厢才过了两招,萍儿就占了下风,不得不退让躲避崔桃的招数。   在崔桃飞出第八颗算盘珠子的时候,萍儿被打得踉跄靠在了墙边。   王四娘见状,欲起身再战,忽觉得一阵风从耳边过,等她辨明是有东西飞过的时候,就见那算盘珠子嵌进了距离萍儿不远的墙里,足有一寸深。   这就是普通的算盘珠子,普通木头做的,不比铁做的暗器,软而易碎,墙面比起算盘珠子那可是硬多了。这厮居然能把算盘珠子打进墙里那么深,可见其功夫有多厉害。   破屋偏遭连夜雨,倒霉透顶了!在街上随便招惹个人,居然是个高手!   王四娘不服气,还要再打。   萍儿也一样,冲上来要拼命。   “二位看得出来,我手下留情了吧,还要上来送死?”崔桃不解问。   “敢冒犯我的仙姑,老娘就是死了,变成鬼也要打!”王四娘咬牙切齿道。   “张口闭口仙姑仙姑喊着,你们多了解她?怕是人站在你们面前,你们都认不出来她。”崔桃笑叹一声。   俩人被崔桃这话激得更恼火,互看一眼后,一人抄起装着护发露的大瓷瓶,另一人抄起了凳子,要二人齐发一起揍崔桃。   崔桃见状忙摆手,示意萍儿把那瓷瓶给放下,用原音说道:“那可是要卖钱的。”   “老娘赔得起,用不着你管。”萍儿立刻反驳,但随即呆住了。她怎么好像听到崔娘子的声音了?幻听了么?   王四娘把手里的凳子举高到头顶,发出‘啊啊啊’的叫声,朝着崔桃打过去。   崔桃就把手里的算盘珠子都朝王四娘身上丢,王四娘吓得丢了凳子抱头嗷嗷叫。完了!完了!被那么多算盘珠子打在身上,她肯定是满身的血窟窿,跟蜂窝一样。   想不到她就这样死了,不过死后就能跟崔娘子作伴了!   算盘珠子噼里啪啦落地,在地上滚动了两下之后,不动了。   在王四娘哀叫几声之后,屋子里顿然陷入了一阵尴尬的安静。   抱头的王四娘反应半晌后,才意识到自己身上好像没有痛觉,她低头看自己的胸口、肚子、胳膊啥的都很完好。没有血窟窿。   丑少年手下留情了?没有真使力把算盘珠子打在她身上?   王四娘心里莫名有种微妙的感觉,她不解地看向那个丑少年。此时她正双手抱胸,笑着打量王四娘,那双眼澄净明亮,弯弯如月牙儿,不能久看,看久了容易被陷进去。   强烈的熟悉顿然感蒙上心头,王四娘疑惑中,忽听身后的萍儿哽咽发问。   “崔娘子,是你么?”   崔桃笑了,点了下头,还是用原嗓音说话:“是我。”   萍儿“哇”的一声哭起来。   王四娘这才注意崔桃的嗓音,整个人恍如被雷劈了一般,呆愣了片刻之后,她激动得冲到崔桃面前,上下打量她。再三问,再三见对方点头,用熟悉的声音应承,王四娘才敢确认。她抓着崔桃的肩膀笑起来,眼泪却哗哗往外流。   “你——”王四娘哽咽了下,“这么快就投胎了?还投胎在这么丑的人身上?没事儿,不怕,今后咱们三姐妹相依为命,嫁不出去也不怕!”   “嫁人还是要嫁的。”崔桃抱了一下王四娘,拍拍她的后背,眼眶也跟着湿润了。能有幸遇到可以真心待她的好友,是她有福气。   “啊对,你便是长得丑是男儿身,想嫁韩推官就嫁,我们姊妹支持你。他要敢嫌弃你,我们就跟他拼命!”   萍儿本来哭得挺激动,硬是被王四娘的话给逼得笑起来。   萍儿推一把王四娘,骂她道:“说什么胡话,崔娘子根本就没死,哪来的投胎。看不出这是易容?身形都没变,还有你瞧她脖根儿里面的皮肤,嫩着呢。”   “啊,我激动过头了,一时没转过弯来。哪里嫩,我瞅瞅?”王四娘跟着萍儿一起扒崔桃脖领处的衣裳,“呦——”   啪!啪!   崔桃拍开俩人的手,握紧自己的衣领,“刚有点感动就被你俩毁了,都离我远点!”   王四娘不仅没走,还凑到崔桃脖子边深吸一口气,“药香!虽特意遮掩了,味儿还是好闻。”   “流氓。”崔桃一把推开王四娘。   萍儿掩嘴笑:“说到底还是韩推官有好福气呀!”   王四娘和萍儿互看一眼,一向爱吵嘴的俩人在这一刻心有灵犀了,一起默契合作,厉色厉声审问崔桃,令她如实交代整个事情的经过。   “居然是假死,你竟连我们都瞒了!亏我们当你是好姊妹!你可知我跟萍儿因你的死有多伤心,流了多少泪!”王四娘听说整个过程只有韩琦知情,崔桃父母也是在棺材运回崔家之后才知情,便埋怨崔桃心狠,居然瞒了这么多人,甚至连自己的父母都没放过。   “正因是好姐妹和至亲,才更要瞒,不然如何骗得过那藏在暗处的聪明人?”崔桃连连赔罪,表示未来三个月俩人的饭食她包了,随她们点菜。   “这还差不多。”王四娘叹气,“也就是你手艺好,换做别人只吃点饭可不行!”   “那多谢啦!”崔桃甜甜地道一声谢。   王四娘和萍儿被弄得都不好意思了,别的不说,崔娘子撒起娇来真叫人无法拒绝。   ……   韩琦在面圣之前,早有宫人提前回禀了他中毒的情况,被特许可以坐着轮椅面圣。   吕夷简等人听说韩琦一举剿灭了天机阁总舵,在皇帝面前大赞韩琦有作为。林尚书闻风匆匆赶来了,起初跟着附和两句赞美的话后,就开始细问韩琦剿灭的天机阁经过,又问了他中毒的情况,心疼地唏嘘一阵,便主动替韩琦向皇帝请功。   “谁能想到这江湖上不入流的杀手组织,居然是前朝余孽。天机阁百年来累积巨财,培养刺客细作,甚至胆大妄为干出劫持辽国使团,跟朝廷作对的事,必有狼子野心。得幸韩推官明察,一举将这些凶恶贼寇缉拿剿灭,铲除了一个暗中威胁朝廷的大患呐!”   赵祯点头赞林尚书所言不错,当即便下旨封赏韩琦。   韩琦既然要领旨谢恩,便无论如何也不能坐在轮椅上了。他起身的时候,踉跄险些跌倒,还是多亏旁边的宋御史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即便如此,琦的额头上还是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众人见状,都晓得他因中毒身体虚得不行了,才会有此状。   待韩琦谢恩之后,赵祯忙心疼嘱咐:“快坐好,莫再动了。”   林尚书眼不眨地盯着韩琦半晌,不禁叹口气,直叹韩琦青年才俊,竟被天机阁那帮贼子祸害成这样。   林尚书言词激昂地再度请旨,请皇帝立刻将天机阁那些乱贼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尚有犯人未审问完毕。”韩琦道。   “反正都已经将天机阁总舵剿灭了。既然这些人都经过特别的训教,冥顽不灵,倒也不必白白花费过多时间在这些人身上,按律惩处干净了就是。”林尚书解释道,“就像那些作奸犯科的穷凶极恶之人,查清楚其犯案动机又如何?无非为财为权之类的缘由,没什么新鲜。”   “臣先行回京复命,所缉拿的案犯随后才会押入京。”韩琦跟皇帝表示,他命属下在进京途中,继续对在押的犯人进行审问,说不定在此途中会有犯人招供出更多线索。所以即便要立刻处以极刑,也要等犯人押入京城再说。既然犯人还不在京,那就不如等案犯押进京后再议。   赵祯应承,转眸见林尚书似有话说,便道:“就此议定,无须再言。”   “咳咳!”   韩琦忍不住咳嗽了两声,随即就跟赵祯请罪。在天子面前失礼咳嗽的,实属冒犯。   “韩卿不必如此,你为朝廷牺牲甚大,心疼都来不及,岂能怪你呢。”赵祯忙传唤医官徐巍为韩琦诊治。   徐巍是宫中近来颇为有名的一位年轻医官,因给太后疗疾有功,刚被加封尚药奉御。   徐巍为韩琦把脉期间,垂拱殿内异常安静,所有人都盯着徐巍那张骤然蹙眉的脸。   “先前诊断不错,韩推官所中之毒已入五脏,须得调理些时候了。”徐巍又问韩琦吃的什么药。   韩琦便从袖中掏出一药瓶来递给徐巍。   “此药极苦,却有奇效。得幸有此偏方,才保住我这条命。”韩琦解释罢了,便凝眸注视着徐巍。   徐巍倒出一丸来查看,闻了闻。   徐巍随即抬眸看了一眼韩琦,才将手中的药丸送到口中尝了尝,蹙眉思量了片刻之后,点点头。“此药方子极妙,虽味大苦,但对韩推官的身子大有好处。民间自有高人在,徐某自叹弗如。”   “韩卿为朕平匪乱,身中毒,吃尽苦,朕于心难安。”赵祯对着身侧负责记述的史官,严肃表述道,他随即看向韩琦和徐巍的所在,“朕该当尝尝这药有多苦。”   吕夷简等人忙阻止赵祯不可如此。   “尝一口罢了,远不比韩卿所受之苦。为君者,若不知恤下,枉为帝王。”   吕夷简等人在跟徐巍再三确定药丸的确对无病之人无毒后 ,才勉强同意。   棕色药丸入口后,赵祯起初怔了下,然后渐渐地睁大眼,最后拧起了眉毛。   端坐在轮椅上的韩琦,微微颔首表达敬意。   吕夷简等人见皇帝这情状,忙催促宫人赶紧给官家送水,官家这是被苦着了!   赵祯喉结微动,将药丸咽进肚里了,然后痛快地喝了宫人送来的一碗茶。   “确实,极苦!”   赵祯背着手徘徊了数步之后,突然驻足,目色复杂地看向韩琦,再补充一句。   “难为韩卿了!” 第131章   韩琦同吕夷简、林尚书等人离开垂拱殿的时候, 医官徐巍叫住了韩琦,询问韩琦药丸还余多少。   吕夷简和林尚书闻言后,都跟着瞧过来。   “官家吩咐下官负责看顾韩推官的身体。”徐巍跟韩琦解释道, “韩推官可将药方交给下官,今后由下官负责药丸的配制。”   韩琦这次前往泉州, 是以探望母亲为由,轻装前行, 离开的时候并未引起多少人注意。如今他带着剿灭天机阁总舵的消息回京, 令很多人感觉到意外和震惊。现在, 他的一言一行都会格外受到关注, 必然不会如从前那般行事随意了。加之还要考虑到天机阁余孽伺机反扑的情况,处事更要慎之又慎。   韩琦在回京之前, 已经送密信向官家陈明了具体情况。官家知道他没有中毒, 却当着众大臣的面派徐巍给他把脉,现显然这徐巍是官家亲信之人。   瓷瓶里的‘药丸’只是糖丸,由果汁和糖熬成。   如今徐巍特意跑来问他要‘药方’ , 显然在暗示他, 可以借着送药方的机会呈交密信。   大概今后徐巍都会作为中间人,借诊脉看病为借口,为他和皇帝之间传话。   这是个好现象, 说明皇帝比之前更为细心谨慎, 懂得避人耳目了。看来他前段日子的努力, 终见成效了。   这几个月韩琦虽然人在千里之外的泉州, 但呈给赵祯的密信反而比以前更频繁了。君王日理万机,每日都有诸多国事需要他耗费精力。最怕时间久了,消磨意志,加之听多了他人的谗言, 不复当初的坚定。韩琦以多封信阐明案子进展,游说赵祯,目的就是为了让赵祯明白这案子背后暗藏的汹涌,绝非简简单单地剿灭了天机阁便万事大吉了。   “麻烦徐医官了。”韩琦的这些思绪只在须臾间 ,随即就配合徐巍的‘要求’,语气虚弱地跟他道谢。   这时候林尚书已经在跟着吕夷简离开了,但他故意放慢步履,在侧耳偷听他们的对话。   “韩推官可知那药丸中有补气之物,最忌食莱菔?”徐巍见韩琦摇头,赶忙解释道,“莱菔降气、破气,于普通人而言,最多不过是减弱药效,没什么大碍。但于韩推官而言,却如鸩毒一般,会要命的。韩推官的肺腑已被毒物侵害严重,极其脆弱。”   “幸而我这些日子并未食过莱菔。”韩琦见徐巍目光总是时不时地落在自己的左袖上,便从袖子里拿出装药丸的小瓷瓶,递给徐巍,“还要劳烦徐医官再帮忙查看查看,是否有其它需要忌口的地方。”   徐巍接下后,跟韩琦对了一下眼神。   韩琦走的时候 ,林尚书已经不见踪影了,也不知他对自己所听到的东西是否满意。   赵祯本不觉得林尚书如何,他是老臣,难免有固执己见的时候,只要总体上能把事情办好,他便不挑剔什么了。   但在刚才,林尚书以天机阁总舵已经剿灭为由,再三建议将余下案犯立即当众处刑,以儆效尤,令赵祯不得不对他产生了怀疑。   他细读过韩琦在密信上的奏报,天机阁的种种,令人惊骇。清福寺搬空的库房,还有天机阁总舵也接近空掉的库房,都预示着天机阁在暗中运筹什么大阴谋。林尚书在刑部多年,处理案件数以千计,他会看不出这天机阁的案子还有大问题亟待查明?这么着急将犯人绳之以法,却是为何?   苏玉婉一名女子便迷倒了数名官员,一本《阙影书》便叫不知多少人死心塌地为他卖命,谁知这朝廷乃至宫中是否他们的爪牙?   当内侍成则将徐巍送上来的果味‘药丸’呈给赵祯的时候,赵祯还在紧锁眉头沉思。   “这是?”赵祯一眼就认出来是什么,但要问明缘故。   “见官家喜欢吃,韩推官特意留下孝敬官家的。”徐巍恭敬地解释道。   “他怎知我喜欢吃?”赵祯脸色冷下来。   徐巍大惊 ,忙跪地请罪,老实讲明才刚的经过,“想来是臣一直盯着他袖口看,才令韩推官有所领悟。”   徐巍全因听到皇帝感慨那‘药丸’好吃,才会在跟韩琦对话的时候,下意识地考虑是否要替官家讨要韩琦手里那余下的糖丸。近两月他为官家把脉,发现他有些胸闷气滞,似乎一直心情不大好。才刚官家配合韩推官假装中毒的戏码 ,他冷眼瞧倒是放松了些许,便想顺势再哄官家高兴些 。   赵祯听明缘由后便笑了,“罢了,平身吧。”   “官家不恼臣了?”   “一个真心体恤;一个聪明绝顶,善解人意。若臣子都如你们这般,且还有什么可气?”赵祯笑罢,便取了一颗‘药丸’送进嘴里,浓郁的甜橘子味儿瞬间舌尖蔓延开来 ,甜中带着丝丝薄荷的清凉。   赵祯知晓韩琦会装虚弱坐着轮椅觐见,却没料到他竟敢带着糖丸冒充药丸到朝堂上。他当时真以为韩琦为了装病在吃苦药,他近来颇有几分心累,便突然兴起想品尝一下,倒要看看到底是嘴里的苦更苦,还是心里的苦更苦。谁知这药丸进嘴后却是甜的,薄荷味还有几分醒脑。   当着众臣面明吃苦却偷尝甜的感觉,让赵祯忽有一种小孩子恶作剧得逞的快感,让他莫名地忘却了烦恼,心情轻松愉悦。   “好味道。”   看来美味有时给予的不仅仅是口腹上的满足,还会带来回忆上的愉悦,让他不禁小时候最爱吃糖也最无忧无虑那会儿。   “倒不知是谁,弄得出这般精巧的甜物。”徐巍也有点回味这糖丸的味道,一开始到嘴里的时候可也把他吓了一跳。   “还能有谁。”有个厨艺好的妻子,就是了不得。   提及崔桃,赵祯不禁感慨韩琦是个有福之人。生得俊朗,才高八斗,如今又寻得一位可心的良人,既聪明又能干,还有一手好厨艺。   身为帝王的他,对他都有几分艳羡了。   这些日子崔桃只能当个‘死人’,无法坦荡荡地站在人前,倒是受了不少委屈。赵祯在心里记下了,回头自会下旨重重封赏她。   崔桃跟王四娘和萍儿吃了一顿热气腾腾的火锅之后,便趁着夜色返回了韩琦家。   崔桃现在反而不能住在自己家,既然以丑童的身份跟着韩琦,那就要一跟到底了,否则只会更加引人怀疑。   韩琦比崔桃回来的更晚,他推门进屋后,便见趴在桌上睡着的崔桃 。   韩琦将自己身披的斗篷解下来,放在炭盆边烤热了,才慢慢披到的身上。他悄悄撤手的时候,手腕突然被一股力道钳住,便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   “骗到你啦。”   韩琦捏了一下崔桃已经洗白净的脸蛋,“怎么还不睡?”   “等着 。”   崔桃将热气腾腾的牛骨粥端了上来,让韩琦赶紧尝尝看。   崔桃因笑而微微嘟起的脸蛋圆润细嫩,透着十足的可爱。韩琦见之恍然,忽然觉得眼前的画面有几分不真实,像是在梦中。   他父亲早亡,母亲身体不好,在兄嫂家寄人篱下,免不了要看人脸色。为了不让母亲担心,他极少提要求,不管受多少轻忽怠慢都忍下不说。那时他常常一个人读书到深夜,天冷胃寒,渴望一口热水都没有。年纪大些时,偶尔曾憧憬过自己娶妻生子的场景,他想象画面中的妻子便如崔桃这般,能够在深夜里温柔地笑着给他送上一碗热粥。   “样子呢,是否也跟你想得一样?”崔桃双手捧着自己的脸,展示给韩琦瞧。   “不记得了,只记得是这样的场景,模样如何似乎不重要。”韩琦叹道。   “对,粥最重要 。只有吃饱肚子,才能想娶妻的事。”崔桃笑着让韩琦赶紧趁热把牛骨粥喝了。   粥中还放了枸杞、当归和黄芪,不仅肉香四溢,味道鲜美,而且滋补效用极佳。冬日深夜里喝上这样一碗牛骨粥,能驱散一切饥饿和疲倦。加之这粥出自最可人的女子之手,有她笑着看你用饭,更是一切烦恼皆无。   …… 仈_○_電_耔_書 _ω_ω_ω_.t_Χ_T_八_0._C_ǒ_M   三日后深夜,李远骑快马至韩琦府上 ,咚咚敲开大门后,他便匆匆冲进院。   李远见到韩琦便嚎啕大哭。   崔逃一眼就注意到他衣袖上有干涸得发黑的血渍。   “有一帮人埋伏半路劫囚,二哥他受了重伤,熬了一晚上,没挺过来!”李元景噗通跪地,给韩琦哐哐磕头,求他一定要为他兄弟做主,替他兄弟报仇。   韩琦令李远细说经过,“何人被劫走?还有多少人受伤?”   “趁着我们在亳州客栈歇脚的时候,深夜动手。热汤里头掺了蒙汗药,一帮人睡晕过去了。当时正赶上二哥带人守值,没喝上热汤,那帮贼人便对他们痛下杀手了。”   韩琦立刻带着李远赶去开封府。   崔桃则一人坐在廊下,看着天上清冷的下弦月,陷入了回忆中。   “你小点声别被人发现了。”   “你住嘴,好生站稳!”   院子东南方向传来极小的嘀咕声,崔桃耳朵灵,还是从声音上分辨出是王四娘和萍儿。   待二人从院墙外跳进来,靠在墙边的崔桃便立刻质问她们二人此来目的。   俩人吓得一哆嗦,见是崔桃,立刻围上来抱怨。   “崔娘子救命啊,有人欺负我们!”   “还有人敢欺负你们?”崔桃想起上次跟俩人交手的情况,那凶神恶煞的厉害劲儿,谁敢招惹?   俩人同时点头。   “那就报官。”   “报了三次了,但开封府管不了这事儿。” 第132章   开封府都解决不了?   崔桃倒是有几分好奇, 让她们细讲经过。   近一个月以来,陆续有几名客人来铺子里,表示她们用了护发露或花香皂, 要么皮痒,要么起疹子。   王四娘和萍儿起初遇到这情况的时候,以为是只是凑巧,保证自家的东西没有任何毒害, 让其回家再试一次。那人再试后还说不行, 便又来询问。王四娘和萍儿就提出退货赔偿,但数日之后,陆续又有人出现类似的情况。   护发露和花香皂分明是好物,怎么会有这么多人用后不适?王四娘和萍儿都觉事情未免太巧了, 莫不是故意在找茬?但这些人怪就怪在, 她们不像一般找茬的人那么闹事, 没有去狮子大开口讹钱讨赔偿,但她们很会纠缠人, 赖在店里问东问西偏不走,还彼此交流起来, 自成一伙。   “请大夫查验问题在哪儿, 大夫也查不出什么,只说可能是铺子里东西对她们碰巧不适用,建议她们不要再用。我提加倍赔偿,这些人却不屑提钱, 说她们真心喜欢铺子里的东西, 只是想跟大家一样能够好好地用东西,让我们改个能让她们能用的方子即可。”萍儿叙述到这里,突然被王四娘打断。   王四娘按耐不住她暴躁小脾气, 掐着腰,对崔桃忿忿道:“崔娘子你听听,她们话说得多么轻巧,‘改个她们能用的方子即可’,这改方子是那么容易的事儿么?”   萍儿:“此之后,她们便频繁来铺子询问方子改好了没有,顺便唠叨一遍她们用后如何不适。来店里光顾的客人们听了这些话,哪还敢买货?”   “这些人摆明了就是找茬,我就报官了!”王四娘气呼呼地接话道。   结果却是报官也没用。萍儿特意请了数位汴京城内有名的大夫来证明护,发露和花香皂没有任何毒性,不会对人产生任何危害。负责断案的判官起初怀疑是那些人想敲诈,但当那群人中有三人现场试了,她们在用过了护发露或花香皂之后,的确出现了发痒和起红疹的状况。   这案子就不好判了,铺子做出的东西的确无毒,而人家用了铺子的东西的确出现异样。一方愿意用钱赔偿,另一方却不接受钱财赔偿,要求改方子,于是就陷入了死局。   此后消停一阵,她们再度上门。四娘气得又报官了,结果跟之前一样。接着就去衙门折腾了第三次,还是不行。   “如今消停了七八日,又有三人来了,问我们改方子没有?”萍儿说到这里,脸气得通红。她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难缠的人。   “是够难缠的。”崔桃边品茶边听,萍儿说这话的时候,她这碗茶刚好见底了。   王四娘气愤拍桌:“我看这些人就是欠揍,萍儿偏不让我动武,只要拿我的大刀耍几下,看不把她们都吓得屁滚尿流?”   “嗯!”崔桃为自己斟满茶,连连点头附和。王四娘顿时得意起来,示意萍儿好生瞧瞧,连崔娘子都同意她的办法,偏生她却四名拦着不让。   萍儿轻笑一声,微微扬起眉梢,示意王四娘崔娘子的话其实还没说完。   “然后你就被扣上杀人未遂的罪名,住进了开封府的死牢。”   王四娘瞪圆眼,不服劲道:“她们敢!?”   “她们当然敢,既是故意找茬,必然提前打听过了你们的情况,了解你们的脾性。说不定她们就是故意拿准了这点要气你,便等着你动手,好把你连同萍儿一起弄进牢里去。”崔桃揣测道。   王四娘惊了下,怒地拍大腿:“这帮贱蹄子,好生歹毒。我们怎么得罪她们了,要这么算计陷害我们?”   “必有因果,查明便知。”崔桃道。   王四娘转头对萍儿检讨道:“还好你及时拉住我了,我当时却嫌你碍事,还骂你窝囊,都是我不对。回头你想要什么跟我说,我买给你赔罪。”   “你能少犯点蠢,我就谢天谢地了。”萍儿不爽地白一眼王四娘,立刻转换态度,认真求问崔桃,“崔娘子,这事可有解?我们如今拿她们还有办法?”   “我们崔娘子是什么人?仙姑啊,一定有办法!”王四娘立刻拍起马屁,转头嘿嘿笑问崔桃她说得对不对。   “那是自然。”   崔桃这点自信还是有的,她让王四娘和萍儿先回去休息。铺子那边先不必管,自有她来处置。   至天蒙蒙亮,崔桃才等到韩琦回来。   早饭备了豆粥和冬笋丝香菇卷饼,豆粥香浓顺滑,清甜中能细品出一丝丝桂花清香,卷饼吃的时候会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声,爽口下饭。一天之计在于晨,早饭吃得好,才能攒了劲儿去干活。   饭毕,韩琦就告诉崔桃,他们查到了那盒银针的又来。   来自于‘葫芦形’密室的那盒银针,盒上刻着蛟龙,银针柔韧而纤细,绝非出自普通工匠之手,当时大家就觉得这盒银针的来历不简单。   这天下的能工巧匠们大多都聚集在汴京,为皇家做事。   如今王钊刚回京就立刻查明了情况,说明这工匠极可能正为官府当差。   “那盒银针出自胄案,为盐铁使受八达王之命下令,耗一年之久制成,后来八大王将这盒银针赏赐给了尚药御奉郭子书。”   胄案归属于三司盐铁部,掌管军器供给。工匠们熟稔大小军器制造,做银针自然也不在话下。   “本以为会跟赵宗清有干系,却没想到是八大王。”   八大王赵元俨为宋太宗第三子,当今皇帝的八叔,如今受封定王,身兼数个要职,又被赐“赞拜不名”、“诏书不名”等特权,身份十分显贵,受到尊崇。   八大王性子正直刚烈,严毅不可犯,许多朝臣都敬畏忌惮他。不少胆小的官员,每每听到八大王要来了,都会悄悄绕路走。厉害到什么程度?以至于名扬外夷,百姓们专门用他的名号去吓唬爱哭的小孩子。   查银针查到八大王身上,便有些棘手了。   “六郎和八大王私交如何?”崔桃觉得韩琦好歹也算是京中名人了,以他出众的相貌才学,应该跟八大王会有一些交集。   韩琦摇头,“若无正事,他不喜朝臣跟他攀谈。”   “郭子书定然有过人之处,才会令八大王和他结交,且还送上如此费心思的礼物。”崔桃问韩琦可打听到其中的缘由,她试着猜测了下,“给八大王治病有功?”   “确系治病有功,却不是给八大王治病病。八大王任扬州牧时,曾爆发过瘟疫,当时不到三日病亡者就过百数,后来是郭子书及时配出了治病方剂,才得以救回那些受病百姓们的命。此之后俩人便成了好友,那盒银针便是八大王送给郭子书四十岁的生辰礼。”   八大王做事雷厉风行,但在结交朋友上十分低调,两年前他送郭子书生辰礼的事儿,知情的外人不多。王钊刚巧问对地方了,才从三司胄案的口中了解到银针情况,这才追查到了去向。   “郭子书如今正为王妃调理身子,人住在八大王的府上。衙差不能随便进王府去抓人,把人叫出来质询,却是匆匆喊了两句‘不知’,人就被八大王派来的人叫走了。”   韩琦饮了两口茶后,仍忍不住疲倦地打了个哈欠。   崔桃嘱咐韩琦赶快去补觉,“这郭子书似有意隐瞒,反正一时半会儿解不了,不如先睡饱了养足精神再说。”   韩琦见崔桃要走,问她去哪儿。   “铺子那头有点小麻烦,我搞定了就回来。”   崔桃换了女装,却依旧是丑相打扮,但捡了身好看的衣料穿。抵达铺子前的时候,正好是铺子平常开业的时间。有三名中年女子站在门前头叽叽喳喳地说话,感慨为何铺子到现在还没有开门。   崔桃听了一会儿,确定她们就是王四娘和萍儿所说的‘那些人’。崔桃将距离凑近一点,就闻到了她们三人身上有同样的味道,冰片麝香味。她们的双手不算细嫩,虽没有过分粗糙,但也是一双干活的手。三人的鞋子看似花色不一样,但鞋底和鞋帮的用料都出自同一种。   王四娘和萍儿说过,闹事者互相之间不认识,这三个女人怎么就好得身上味儿都一样了?答案显而易见。   铺子所售的护发露和花香皂,于普通百姓而言,价钱并不算便宜。她们刻意打扮成有身份的人来铺子买东西,然后分别上门闹意见,假装彼此偶遇才认识,再凑一起同仇敌忾……这很明显是有组织有预谋。   要么是竞争对手,想把铺子给弄垮了;要么就是仇人,想置王四娘和萍儿于死地。   鉴于他们遇到的对手都是狠人,应该没有那个仇家会有这种长时间拖延死耗的方式来找麻烦报仇。   崔桃思量之间,三名中年女子已经围上了她,啧啧称奇地打量她的丑脸。   “哪来的丑人?”   崔桃微微一笑,举起手里的钥匙,“我是铺子新雇佣的跑堂。”   崔桃开门之后,三人立刻跟进来,抱怨今天铺子开晚了,又问崔桃原来铺子里的两个娘子哪儿去了。   “她们累了想休息,还嫌最近运气不好,铺子里总来苍蝇招她们烦,就雇佣我来赶苍蝇。”崔桃说得大大方方又自然,却气得三名中年女子脸色清白不定。   该死的丑女,明知道她拿苍蝇暗讽她们,但她们又不能张口承认了她们是苍蝇。   “丑人多作怪。”   三人中有一人讥讽起崔桃来,立刻得到另外俩人的附和。   “我要是长成这样,我早就不活了。”   “很快我就不丑了。”崔桃从袖子里陆续掏出五个精致漂亮的瓷瓶来,当即就吸引了三人的注意,他们忙询问崔桃是什么东西。   崔桃从她们对新产品的反应判断,大概率是竞争对手在捣乱 。   崔桃便举起其中一个瓷瓶,对她们微笑道:“神仙水,丑脸的救星。” 第133章   “这还出新了?”   朱氏身材纤瘦娇小, 三人中属她脾气最厉害。   她奔到崔桃跟前,瞧着崔桃手里的瓷瓶不仅釉彩鲜艳,还描金了, 估摸着只这一个瓶子的价钱就近两千文了。如此精贵的瓶子里所装的东西那必然是稀罕物。   这崔七娘铺子所出的护发露和花香皂都极好用, 所以她对崔桃手里声称是‘神仙水’的东西更加好奇。   “这再不出新, 铺子怕是做不下去了。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满足诸位的需求, 补偿诸位。”   三人这下满意地笑起来, 朱氏忙问崔桃这神仙水有何功效。   “净肤,令染垢的肌肤变得白白嫩嫩, 水当当, 吹弹可破。”崔桃小心翼翼地托着瓷瓶, 笑着解说道。   “那此等好物,怎会让你这般丑的人来售卖?”朱氏忽然有些疑惑。   崔桃伸长脖子, 让她们好生瞧自己的脸蛋, “是不是瞧不见雀斑了?”   “这原来有雀斑?”三人疑惑问。   “有啊,如今却没了。”崔桃道, “这真正好用之物, 不怕我这等丑人售卖。美人已经很美了,用它有何大用?丑人用了都好用, 大家用了岂不更好用?”   三人觉得崔桃说的有道理, 纷纷乐呵呵地附和。   “多少钱?我来试试!”朱氏率先开口,其她两人也纷纷也要掏钱买一份。   崔桃立刻阻止,“这神仙水可不能卖给三位娘子。”   朱氏立刻拉下脸来, “你这话什么意思?嫌我们闹事了?可别忘了, 就是你们铺子的东西害得我们几人不是皮痒,就是身上起疹子。我们可是一文钱的赔偿都没要你们的!”   “我们倒是想赔,可诸位娘子不要啊。”崔桃无奈接话道。   “那是我们体谅你们做生意不易, 我们也知道铺子这东西确实是好东西,只是不适合我们罢了。这女人嘛,谁没爱美之心?我们不差钱,我就是想寻个让我们变美的好物。”朱氏不高兴道,“你们要这般待客,可别怪我们不客气,让大家来评评理。”   朱氏说罢就带着俩跟班,作势就要去街上喊人。   “三位娘子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这东西卖给谁,也断然不能卖给三位娘子,这不是折煞我们铺子了?”见三人还是气愤地看她,崔桃笑道,“不能收钱,白送!”   三人这才反应过来她们误会了,顿然不好意思起来。   随后朱氏等人再三确认问崔桃,真的是白送,更加欢喜起来。   “放心,绝不会收诸位的钱!不过呢,这神仙水是初产,每一瓶都有数,诸位要签了文书才能拿走。不然回头口空无凭的,我没法子给我们掌柜交代,就怕掌柜的以为是我偷偷用了呢。”   崔桃说罢,又问朱氏等人平常可会用温水洗脸。   “这大冷天的,谁会用冷水洗脸。怎么,用这神仙水之前,必须得用温水洗脸才行?夏天用也是?”朱氏细致询问缘故。   崔桃笑着点头,“这温水洗脸呢吸收会更好。”   朱氏再询问崔桃,这神仙水精贵之处到底在哪儿。   崔桃故作神秘地看看左右,小声跟朱氏道:“掌柜的不许我会透露配方。”   朱氏愣了一下,点点头,表示她不再多问了。   三人随后就签好了契约,那契约上也没写什么特别的内容,只是注明了她们免费白领神仙水的情况。   “这神仙水是极为温和之物,无色无味,刚用头几日可能见不到效果,但日久必然见效。”崔桃在把瓷瓶交给她们之前,再三嘱咐,每日只需要蘸取一点,轻按在脸上即可。   三人接了瓷瓶后,道谢两句,便各奔东西。   崔桃见朱氏朝街西走,便迅速关了铺子,披上一件青色被子,戴着帽儿,从后门绕路到了路西的街尾等着。不一会儿,果然见朱氏走了过来。   崔桃便跟着朱氏一路到了城西一家铺子的后门,朱氏在进门之前,还特意谨慎地环顾四周,看起来跟做贼似得。不过这刚好向崔桃昭示着一个结果,就是这地方了。   崔桃绕到铺子前头,发现这家铺子叫花娘胭脂铺。   崔桃在附近一家客栈要了一间房,洗干净脸上的丑妆,又画了一个浓眉大眼的妆容,再蒙上面纱。   至花娘胭脂铺,便有跑堂的拉接待她。崔桃张口就要最好胭脂水粉,又嫌跑堂一问三不知,便惊动掌柜金氏亲自来招待她。   这金掌柜三十多岁,杏目桃腮,神采奕奕,打扮得很漂亮。她说话爽利,待客极为热情,瞧着便知是位漂亮厉害的老板娘。   崔桃付了钱后,便清点自己买的东西,叹道:“差不多都齐全了,如今只差去崔七娘铺子买护发露和花香皂了。”   “客官等等,客官莫不是还没听说那铺子的事儿?”金掌柜忙喊住崔桃。   接下来就是老戏码了,一个装不知,一个为拉客夸张地讲起了故事。   “这样啊,居然有人用了他家的护发露头痒掉发,使了花香皂后浑身红肿?天啊,那她家东西我可不敢买了。”   “娘子若想买护发露和花香皂,其实我们这也有,而且保证不会出那家的事儿。”金氏笑着将自家做的东西展示给了崔桃,请她试试看。   崔桃将东西带回宅子后,王四娘和萍儿一起鉴别了一番。   护发露的味道比她们的更香,用起来的感觉跟她们做的差不多。花香皂也同样,但细分了牡丹、兰花、丁香等更多种味道。   “无耻!这分明就是偷学了我们的东西!”王四娘怒得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崔桃沉吟了片刻,问王四娘和萍儿:“你们一开始遇了这情况,在见官的时候,为证明护发露和花香皂无毒,可跟验毒的大夫透露过配方?”   “没透露配方的用量,只是说到了里头用到了什么东西——”萍儿说到这,意识到了什么,马上用手捂住了嘴。   王四娘更怒了,“原来这是个圈套!原来她们算计好了想套我们的方子,搞垮我们!”   “气死我了,我的刀呢!”一向温柔的萍儿忍不住了,怒得想去杀人。   “我也去!”王四娘当即去取刀,把萍儿的刀扔给她,便高举着自己的刀,和萍儿一起往门口冲。   崔桃眼睛都没抬一下,只给口渴的自己倒了杯茶喝。俩人走到门口,反应过来不对劲,连忙折返回来,求问崔桃是不是心里早有应对之法了。   “有开封府这么大的靠山不用,非要把自己搭进去,你说你们有多聪明?”   “是,我们聪明。”王四娘附和。   萍儿推搡王四娘一下,马上纠正道:“是我们又犯蠢了。”   “对对对,犯蠢。”王四娘连忙跟着纠正。   崔桃本以为最快要等到明天才有消息,但没想对方这么等不及。   午饭后,朱氏就找上了铺子,她整张脸通红,起了密密麻麻的红疙瘩。声称就是用了铺子给的神仙水之后,她的脸才变成这样。   王四娘和萍儿再三坚称,肯定不是神仙水的问题。   “我好心好意给你们机会,你们却欺人太甚!大家快来看看啊,店大欺客了啊,我分明在她们家买的东西,用了之后脸成这个样子,她们还不认!”朱氏跑到店门口,冲着街上人喊完,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闹起来。   路人不明所以,看这情况就围了上来。没一会儿,另外两名中年女子也来了,她们的脸跟朱氏的情况差不多,都有些红肿。   “我看你们三人就是合伙来我们这闹事!八成是哪家铺子瞧着我们生意好,眼红了,使唤你们来捣乱!”萍儿掐着腰骂道。   朱氏三人闻言俱是有几分心虚,但嘴上都不认,喊着萍儿王四娘她们欺客。   “现在就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痛快滚,不然报官了,没你们好果子吃!”王四娘怒吼一声,连整条街都感觉震三震。   “怕你们不成?又不是没见过官!我们还正要找官人们评评理呢,就没有你家铺子这么坑害客人的!这都多少次了,我们体谅你们,连赔偿都没要,便来毁我们的脸了!”   “可不是,我家男人瞧我这样,吓得差点喊休妻!”程氏脸肿得最厉害,张嘴说话时感觉自己绷紧的脸快裂开了。   围观众人有的支持铺子,觉得这三人就是在闹事。有的支持朱氏三人,觉得她们用了铺子的东西出了问题,铺子就该负责。总之双方都值得怀疑,还是去官府弄明白好。   于是在众人围观之下,王四娘、萍儿和朱氏三人去了开封府。   这案子依旧是韩综来负责审问。   韩综再见到她们几人,心里便犯难。这事儿从私心上讲,他确实想偏着王四娘和萍儿。只因崔桃的缘故,如今她人已经不在了,韩综最是希望她留下的铺子能够长久经营下去。   但是上次审案的时候,朱氏三人在当场使用了护发露和花香皂后,身上真的都起了疹子,倒无法判定是她们在闹事了。   “这神仙水中又用了何物,使得她们三人有此状?”   韩综刚问完话,程氏忽然呼吸急促,倒在地上。   王四娘还以为程氏在装假,白一眼冷哼了一声。   朱氏则趁机大喊,对韩综连连磕头道:“请王判官为我们做主啊,你看看程娘子她都晕了过去了!”   萍儿见程氏呼吸越来越急促,感觉情况不对,忙求韩综请大夫帮忙查看。   但在府衙大夫赶来的工夫,程氏已经断气了。   公堂内所有人大惊,朱氏等人完全吓傻了,堂外围观的众百姓都万万没有想到居然出了人命,引来一众人哗然。   转眼间,一桩简单的纠纷小案子变成了事关人命的大案。   吓呆的朱氏回过神儿后,指着王四娘和萍儿鼻子,骂她们丧尽天良,害死了人。   “什么神仙水,分明是地狱水,这比鹤顶红还毒啊!”   王四娘气得要去揍朱氏,被早有预料的萍儿拦住。   萍儿问她们要了瓷瓶里余下的水,确认之后,她指责朱氏等人血口喷人,阴谋构陷。   “我们就料到你们在故意来闹事,陷害我们,所以这一次只在这瓷瓶内装了水。试问你们天天用水洗脸没问题,怎么用了我们的水就红肿起疹子了?”   “你说水就是水了?”朱氏这时候的反问已经有些虚了。   萍儿马上请来了证人,便是对面瓷器铺子的掌柜和跑堂。这精致的小瓷瓶正是从他们铺子所购,也是用了他们铺子的井水,他们都亲眼见证了。   “可你们说这里头是神仙水,用久了会让人皮肤干净白白嫩嫩,水当当。你们用水来欺骗我们,不敢怎么说这都是欺诈!”朱氏愤愤喊道。   “脸脏了,用水洗一下,自然会干净,人的皮肤泡水泡久了都会白白嫩恩,水当当。这人人每天都需要喝水,不喝会死的水难道不称作为神仙水么?”   萍儿句句有理有据地反驳朱氏。   “再者说,你们立了字据的,神仙水系免费赠与。既然没有收钱一说,又何来欺诈?”   萍儿将朱氏等人之前签下契书呈上,半点漏洞都不给对方留。   萍儿接着向韩综呈报,他们跟踪朱氏到了花娘胭脂铺,那花娘胭脂铺里售卖着跟她们铺子类似的护发露和花香皂。她们有理由怀疑朱氏受雇于花娘胭脂铺来对付她们。   “速速从实招来!”   韩综猛然拍一下惊堂木,跟朱氏一起来的另一中年女子,本就以为程氏的猝死吓得不轻,如今又听事情的原委已经被人查清楚了,吓得连连磕头求饶,老实交代真相。   “民妇不过是普通的市井妇人,因一涂抹水粉便会皮肤泛红发痒起疹子,被花娘胭脂铺的金掌柜请了去。金掌柜以重金雇佣我们去对付崔七娘铺子……”   朱氏本来还想继续挺下去,再狡辩看一看,如今彻底傻了眼,一屁股坐在地上,随即在衙役的逼问之下老实交代了所有经过。   原来这朱氏是花娘胭脂铺的管事,在金掌柜身边呆了多年。她自小一沾兰花粉就会起风疹,后来发现也会有人跟她的情况一样。   如今花娘胭脂铺里卖的最红火的梅花露,便是金掌柜通过下作手段骗了别人的家传方子,然后自售盈利。   几个月前,金掌就柜盯上了七娘铺子的护发露和花香皂,眼红许久,早就恨不得取而代之。奈何她忌惮崔七娘跟开封府有关系的背景,所以一直没敢下手。如今崔七娘死了有一段时日,她便再按耐不住,根据朱氏沾花粉就起风疹的情况,琢磨出了这个‘妙法’来对付崔七娘铺子。   在第一次跟王四娘和萍儿在府衙对峙后,他们就收买了负责验证毒物的大夫,知道了护发露和花香皂的大概配方,随后就请人调配,然后进一步改进,出了成品。但想要大卖,最好是把崔七娘铺子弄倒闭了,所以才有了朱氏等人后续的骚扰。   当朱氏听崔桃铺子出新东西的时候,朱氏死性不改,就想继续用老方法骗配方,顺便彻底搞垮七娘铺子,却没想到这一次是对方设套让她们丑事败露了。   接下来,开封府便缉拿了花娘胭脂铺的金掌柜,进一步审讯,坐实了金掌柜和朱氏等人的罪名。   至于程氏,则是因为被没有耐心的金掌柜往她脸上涂抹过量的花粉 ,导致她过敏反应严重,加之没能得到及时医治,导致了死亡。   金掌柜的罪名,便要再加上一条杀人罪。   案子公审完毕,也就洗清了七娘铺子的清白,铺子里的生意照旧会恢复到从前。   崔桃则一直在家中躲清闲。这案子清晰明了,根本用不着她亲自出马。   但谁知两日后,开封府那边却说谁的证供都不能少,要求萍儿和王四娘带‘跑堂’来开封府周全证词。   崔桃无奈之下,只得装扮好了,并且特意传了内增高的鞋子,来开封府的文书这里签字画押。   “你就是那个跑堂?”韩综等候多时,在崔桃进门后,就用怀疑的目光仔细打量崔桃。   照理说开封府判官忙得很,没必要在文书这里逗留,显然韩综特意留在这就是为了等她。   崔桃默然对韩综行礼,应承了一声。   “你叫什么,姓甚名谁,家住哪里?”   崔桃假扮身份的时候,就准备好了自己的身世设定,便回答了自己的化名和住址。   韩综打量一眼崔桃,当即命人去查实。   崔桃也不怕,她说她家在邛州,远着呢,等他查实怎么也要两个月后了。   “你三年前从那么远的地方来汴京安置,总会留些记录。”韩综似乎看懂了崔桃的‘得意’,忽然说了一句。   的确,按惯例汴京对于外来的长住口都会进行登记。   崔桃心里确实有点担心,但不到最后一刻她肯定不会认。   “那韩判官若没什么事,我们就先走了?”萍儿笑问。   “你们可以走,但她还要留下,等待查实。”   萍儿迟疑了下,便以老板身份招呼崔桃近前,嘱咐她留在开封府好生听话,千万别给她们惹事。   “咋滴嘛?因为我长得丑,就要被单独留下?”   “听话就是。”萍儿训斥。   崔桃产业内韩综不注意,无声地对萍儿做了口型。萍儿当即领会明白她说的是韩推官,便匆匆去了。   韩综再度打量崔桃的身形,心里总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但他也不明白自己要查证什么。王四娘和萍儿对付花娘胭脂铺的机灵招数,让他莫名有种熟悉感,不禁想到了崔桃。但眼前这个人不论是从相貌、口音还是身高,都跟崔桃有一些不同,可是他还是……   韩综不禁想起前两日朋友们都说他魔怔了,说他总是容易触景伤情,想起崔桃。难道这一次也是?   半个时辰后,查户籍档案的小吏赶了回来,告诉韩综册上的确有关于刘二嘎的登记。   “你一个女孩子,怎么会叫这名?”   “我娘说我小时候哭起来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嘎嘎叫跟鸭子似得,又因我在姊妹中排行二,所以就有了二嘎的名字。我可嫌弃这名了,不好听,奈何父母给的,改不得。”崔桃对答如流。   韩综点点头,也没什么好问了。   崔桃等了会儿,发现韩综一直沉默不吭声,才试探问韩综她可以走了么。   韩综点了下头,率先转身离开。   崔桃一溜烟地跑回了家,关上了门,才算松了口气,随即她就被韩琦从从后面抱了满怀。   “幸亏有六郎。”   幸亏韩琦帮忙伪造了册子,才会有惊无险。   崔桃向韩琦保证下次不会再随便出门了。   “暴露了身份也无妨,”韩琦道,“我们便可以正大光明地张罗亲事了。”   “就怕有人知道咱们耍他,会加强戒备,更疯狂。在其嫌疑没有完全排除干净前,我还是隐藏身份比较好。”   不知道为什么,崔桃没证据证明赵宗清做过什么恶事,但赵宗清这个人给她的感觉很危险很可怕。   大概是因为她第一次见赵宗清时,他是个看起来慵懒有痞气道士,之后却是一副斯斯文文的皇亲宗子,令她至今都疑惑无解。   ……   纵然在冬日,莫追雨仍要着一身飘逸白衣。   他骑着马路过花娘胭脂铺时,正见开封府的衙役们查抄完毕,在门上贴封条。   莫追雨随后将他打听的情况回禀给了赵宗清。   “属下倒不明白,少主为何要关心花娘胭脂铺子和崔七娘铺子之间的那点事?崔七娘人都死了,留下来这一间铺子莫不是还碍了少主的眼?”   “糊涂!少主是怀疑崔七娘并没死。”莫追风呵斥弟弟一声,解释道,“我的人查到,韩琦在去泉州的路上偶遇了一个叫丑童的人,如今还将这丑童带回京了。这丑童在泉州时,用过银针,还会治病救人。加之如今有人使出这么机灵的招法对付花娘胭脂铺,可见这崔七娘极可能是……人虽死,魂还在。”   莫追雨愣了下,震惊了半晌,才想起来跟赵宗清赔罪。   “你一向心性单纯,料不到这点不奇怪。”   赵宗清笑了笑,安静了片刻之后,他突然又笑了数声。   莫追雨和莫追风双双噤声,屋子里陷入可怕的沉寂。   咔嚓!   赵宗清突然将手中的茶杯握碎,瓷片扎进掌心的肉里,鲜血顺着白瓷片蜿蜒而下,一滴滴落在地上。赵宗清似乎一点都不觉得疼,脸上仍然带着温和的笑意。   “很好。” 第134章   接下来, 莫追风查到了前日曾有一位蒙面女子出现在花娘胭脂铺,买了不少东西,又有一位奇丑无比的跑堂在崔七娘铺子里接待过朱氏等人。但如今在铺子里, 却再没见到那位貌丑的跑堂。   于是, 对于崔七娘还活着的推断,就越加证据确凿了。   莫追雨主动请缨, 想揪出崔桃,把这个假死的女人坐实成真死。   “且忙活好你手头上的事,那才最紧要。”   莫追风提醒莫追雨, 切勿在紧要关头出纰漏。   “他们肯定料知道什么了, 才会将计就计假死脱身, 隐藏在暗处伺机而动。隐患若不铲除干净,必是大患。”莫追雨不服气道。   “当初因苏玉婉一人冲动, 赔了地臧阁, 如今天机阁总舵也几乎没了。这之前,连少主都没得到一点消息。你在这种时候,在汴京皇城脚下张扬行事,可知后果是什么?”莫追风警告莫追雨如果他敢乱来, 坏了少主的大事, 那他这个做兄长的也帮不了他。   “好了, 我知道了。”莫追雨有几分失望, 应承的时候语调里带着不满的敷衍。   “窑厂的情况如何?”莫追风再问。   “一切照旧,没问题。”   莫追风:“你亲自盯着,这就回去。”   莫追雨哼了一声,显然不大乐意回去,直叹他整日闷在那里太无聊了,“不过我最近抓了几个多管闲事的。”   “玩可以, 但别留尾巴。”莫追风叮嘱道。   “省得。”莫追雨立马笑着应承,兴致高昂地去了。   莫追风见他这般,无奈地叹口气,他这个弟弟早晚会死在任性上。   春丽曾因擅自出手刺杀崔桃,而受罚禁足多时。莫追风一直嫌她没用,不过如今倒是有点用处了。他把崔桃还活着的消息告知了她。   春丽一直因为苏玉婉的死憎恨崔桃。数月前,她听说崔桃在跟辽国使团对峙的过程中身亡了,她开心地拍手称快,高兴地以至于彻夜饮酒庆贺。   今忽然听说崔桃没死,春丽震惊不已,等她缓过神而来,便倍感羞辱,她觉得就是一个被崔桃耍得团团转的蠢猴子。   更可很的是,这女人假死脱身,却一直瞒着韩综,害他伤心过度。她可知韩综因她的死,日日买醉,甚至产生过轻生的念头?幸亏她及时出手才得以挽回。   春丽怒火丛生,诸多恨意悉数从眼中喷涌而出,她忙问莫追风:“先生,她人现在在哪儿?”   “等你告诉我呢。”莫追风像审视货品一般上下打量春丽,“既然想跟人家比,若连这点聪明劲儿都没有,还怎么比?”   春丽立刻动身去查。   ……   近两日崔桃安分呆在府中,闲来无事便研究熬制些养生汤。   胡氏尚未回老家安阳,她跟着韩琦暂且在汴京住一段日子,打算等过了年后再去老家安置。   但汴京冬日的气候不比泉州,又干又冷,胡氏本就肺不好,容易咳嗽,加之舟车劳顿之后,突然换了环境,难免又不适之处,日渐有了饮食不下,冷气心痛的症状。   胡氏怕韩琦操心,没跟他提此事,这也确实不算大毛病,不值当特意去请大夫吃药。是药三分毒,小毛病药吃多了反而更不好。   胡氏这几日跟方厨娘再聚,俩人有许多体己的话要讲,所以天天在一起。   崔桃从方厨娘口中了解到胡氏的情况后,便熬了姜桔皮汤给胡氏,每日空心服用两次,三日后便见效痊愈了。   胡氏十分感谢丑童,“你救过稚圭,先前那次给我瞧病,也算救了我的命,如今再加上一次。你这恩情我们母子这辈子怕是还不完了。”   “这次可真是小问题,不足挂齿,胡娘子千万别客气。韩推官对晚辈极好,且不说没欠什么,即便欠,也肯定还完了。”崔桃嘿嘿笑道。   “他能对你多好,这孩子性子淡我是知道的,但他心不坏,还要劳烦你多担待。”胡氏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便问丑童父母可都安在,如今还剩下什么亲人,愿不愿意多个亲人照顾他,还问她中意什么样的女孩。   崔桃见这架势不妙,忙借着肚子疼从胡氏跟前逃了。   傍晚韩琦回来的时候,见崔桃坐在桌边剥瓜子仁已,就笑问她。   “给我的?”   “这怕是你未婚妻最后一次给你剥瓜子了。”崔桃叹口气。   韩琦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严肃地把崔桃整个人仔仔细细打量一番,似乎在确认她有没有缺胳膊少腿。   “出什么事了?”韩琦忙问。   崔桃神秘兮兮地看看左右,凑到韩琦耳边。韩琦责偏头,配合把耳朵凑更近些。   “我看胡娘子有想认我做儿子的意思,回头便是再剥,那就不是七娘了,而是七哥给六哥剥瓜子。”   崔桃说罢见韩琦表情又变了,哈哈笑起来。   韩琦睨一眼崔桃,扯起嘴角温笑:“倒也无妨,大人都被叫过,不差六哥。”   咳咳——   崔桃就塞了一个瓜子仁儿进嘴里,却还是被韩琦这话给呛着了。   最狠的就是韩琦说完这句话后,用一种别有意味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不知人家那眼神到底什么意思,反正崔桃的脑海里瞬间画面连篇,老司机都懂的那种。   “咱们回来有些日子了,赵宗清那边一直没动静?”崔桃马上跟韩琦聊点正经的话。   韩琦摇头,“不过近来官家本欲封赵宗清为宋州观察使,赵宗清则请命要从低做起,他还不想排挤其他在职的官员,只要有个较低空缺给他做便可。说是为国效命,不分品级高低,尽职尽责就好。”   “像他这般愿意低就的皇亲国戚可不多,哪个不是削尖了脑袋谋高位?”崔桃叹道。   韩琦应承。   “那最后他做了什么官?”崔桃问。   韩琦摇头,“还未定,吏部尚书要查实一下如今汴京内剩下的空缺,再请他定夺。”   次日,崔桃再去见胡氏的时候,倒是没再听到胡氏打听她家里的情况。想来是韩琦昨天跟她老人家说了什么,令她打消了念头。   似乎是认不了亲便愧疚的缘故,胡氏待崔桃更加热情,把她最喜欢几样首饰都拿给了崔桃。   “本来这些物件我想留着给稚圭媳妇儿的,奈何……”想到崔七娘的死,胡氏哀伤地叹了口气,“他的婚事也不知什么时候了,不等他了,便给你媳妇儿留着。”   “这不太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胡氏正要继续劝丑童收下。   “好!那晚辈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崔桃爽快地把东西收了,笑得贼开心。反正东西注定是送给她,那她也就没必要客气了。   胡氏愣了下,跟着开心笑起来了。   崔桃一走,她转头就跟方厨娘感慨,这孩子她真的太喜欢了。可惜就是长得丑点,不过也没关系,她家不缺好看的人,来个丑点的倒也不错。   崔桃耳朵灵,走挺远了,还是把胡娘子这些话全都听进耳了,禁不住笑起来。   这时,胡氏的贴身大丫鬟竹青带着两名女子走过来,这两名女子都穿着较旧的麻布衣裙,看起来家中境况并不好。走在前头的紧缩着脖子,低着头,双手交叠紧握,一瞧就是很紧张。后面的虽然也低着头,但她步履从容且有力量,倒有几分落落大方的气度。   竹青见到丑童,忙打招呼,“刚见过胡娘子?”   “嗯,得了不少好物件。”崔桃问竹青,“这是?”   “胡娘子说宅子里的家仆太少了,恐照顾不周到,便要我再雇两人来。”   崔桃点点头,往前院走的时候,忽然感觉好像有人在盯着她。崔桃回头扫视一圈,却只见竹青带着两名女子进了胡氏的屋子,没见再有其他人。   晚饭前,韩琦回来了。   脱了鹤氅交到张昌手上后,韩琦就告诉崔桃赵宗清的情况:“只余一个空位,街道司勾当。”   街道司勾当为芝麻大的九品官,于普通人而言,怎么说也是官,还算体面。但皇亲国戚而言,这职位都不如宰相家守门的门童更能让人多看一眼。   “品级可够低了,他便应了?”   见韩琦点头,崔桃对赵宗清倒不禁有几分佩服了。   身为皇族宗子,竟甘愿委身做起了‘城管’。若不是因修道变得无欲无求了,便是另有所图。   “他邀我吃酒,今晚,在八仙楼。”韩琦道。   “那你小心。”   送走韩琦后,崔桃一个人吃完晚饭。   竹青带着两名穿着淡绿新衣的丫鬟来见崔桃,这两名丫鬟正是崔桃之前见到的那俩人。   “这是胡娘子安排给郎君的丫鬟。”   “我一个粗人,哪用得着别人伺候。再说也不习惯,她们要在这我晚上都睡不好觉,要不还是安排他们去别处吧。”崔桃请竹青可千万别为难她了。   丫鬟都要贴身伺候,那她就太容易暴露了。   “可不行,胡娘子说了,一定要给郎君安排好了。”竹青依旧不依。   “那你就告诉胡娘子,甜枣虽甜,可我喜欢吃酸的,若非逼我吃甜的,对我而言就是折磨了。”   竹青愣了下,只好带人走了,之后便再没回来。崔桃猜胡娘子应该是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强求了。   铺完床,崔桃就倒了一杯茶给自己喝。她还想等韩琦回来,看看赵宗清跟他到底说了什么。但她喝完茶后反而不觉得提神,连打了数个哈欠,困意越来越浓,最后就趴桌上睡着了。   韩琦抵达八仙楼时,还不及下马,就听人说八仙楼后厨走水了,还好火势不大,及时扑灭了。   这时有一小厮迎过来,自称他是赵宗清身边的随从,因八仙楼出了点意外,他家主人只能临时改地点在广贤楼了。 第135章   萍儿按照崔桃给的方子, 自酿了羊羔酒,今儿正好是启封饮用的日子。   酒香清甘,一闻就叫人忍不住生出想酩酊大醉的心思。   王四娘开心地从食盒里取出糟鹅掌, 让萍儿赶紧把酒满上。   萍儿却愣愣地捧着酒坛未动。   “怎么了?”   “这可是我第一次酿羊羔酒, 是不是该给崔娘子尝一尝?”萍儿眨了眨眼,询问地看向王四娘。   王四娘沉思了下,便将糟鹅掌放回食盒里,拎起来就叫上萍儿。   “去哪儿?”萍儿不解地问。   “走,找崔娘子吃酒去。”   萍儿开心应承,立刻跟上。   俩人跟上次一样, 偷摸从韩府的侧墙翻入,在抵达崔桃的房间之前, 萍儿忽然想起什么,一把拉住王四娘。   “我怎么忘了,我的酒没购买官曲,那就算是私酿,犯法!咱们拿来韩推官府上, 岂不是主动送上门?”   “两口酒罢了,没事。”   “怎么没事?我问你,我们和韩推官之间, 崔娘子会选谁?”萍儿紧盯着王四娘。   “当然是韩推官!”王四娘毫不犹豫。   “那就是了。”萍儿哭丧着脸拉着王四娘回去,不然被最好的姐妹报官给她未婚夫, 她们会很惨的。   王四娘跟着萍儿走了几步后, 突然拉住她:“那我问你,韩推官和美食比起来,崔娘子会选谁?”   萍儿眼睛一亮,随即和王四娘相视而笑, 俩人赶紧折返回去,悄声敲门叫崔桃。等了好半晌也没见人应,俩人就决定先进屋等着。   屋里的油灯还亮着,桌上有一碗喝剩一半的茶,看起来像是有事,人才临时出去了。   桌边左右两侧的地上置着两个炭盆,东西墙的墙角还有两个。照理说这么多炭盆,应该会觉得暖和,但萍儿总觉得有冷风在吹。   王四娘没察觉到什么一样,正兴高采烈地往桌上摆酒菜。   萍儿就犹疑地往内间走 ,一眼就看见床上的被褥打开了,但没有盖过的痕迹,应该是打算睡觉却还没来得及上床。这内间的冷意更大,萍儿感觉后侧脖颈的风飕飕的,扭头一瞧,竟是北窗被打开了。   萍儿欲去关窗,却发现窗台上有些许灰土的痕迹,她用手抹了一下,又换了根手指去摸窗台其它地方,却都是干干净净的。   萍儿探头望窗外望了望,只见树叶落尽的梧桐树伸展光秃秃的枝桠,在夜色下呈现出古怪的黑影。除了瑟瑟北风的声音,一片安静。   萍儿关上窗,回到外间。王四娘已经把酒菜摆放好了,她端起那碗没喝完的茶就要往嘴边送。   “等等。”   萍儿看一眼王四娘手里的这杯茶,又看向茶壶。   “院里都铺着青石板,脚踩着不会沾多少泥,却也是脏的,踏在窗台上或多或少会留灰。”   “你在说什么?”王四娘怀疑萍儿发癔症了,在胡言乱语。   “弄个活物来!”   “这大晚上的上哪儿找活物?”王四娘忽然想起院中央摆着两缸鱼,“那两缸鱼算么?”   萍儿二话不说,端着那半碗茶直接倒进了鱼缸里,片刻的功夫,便见缸内的鱼都翻肚子飘了上来。   王四娘大惊,“有有有……毒?”   萍儿脸色白了,说出自己的推断:“茶水里有毒,后窗开着,窗台上有踩踏过的痕迹……会不会有人发现了崔娘子的身份,趁机毒死了崔娘子,又把崔娘子的尸体——”   “不可能!崔娘子那么机灵,上次使团的案子她假死装得那么像,应对得那么好,这次肯定也没事。”   “说不准用假身份藏匿的时候,容易认为自己安全无虞,便疏于防备。再说谁能料到在韩推官的住处,会出这种事?”萍儿反问王四娘。   王四娘张了张嘴,随即一脚踹在萍儿屁股上,“我看你是不盼着崔娘子好了!”   萍儿惊叫一声,含泪委屈地解释道:“我只是把最坏的情况估计一下,才能逼着大家想更好的办法去救。不然都想着崔娘子聪明肯定没事儿,我们懈怠了,那崔娘子要真有事了可怎么办!”   王四娘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忙给萍儿赔罪,让她踹自己十脚。   俩人的吵闹声惊动了其他人,萍儿打发王四娘去应对,她则顺着后窗的痕迹先去找人。   好在韩府的人都认识王四娘,听了王四娘蹩脚的解释后,也没有深究,并且还告诉了王四娘韩琦的去向。   王四娘跟家仆一起急匆匆赶到八仙楼寻韩琦,却被告知人根本不在这。这下她不知去哪儿找人了,若在以前还可以报官,请求开封府动用军巡铺的力量,必然很快就能寻到。但现在崔桃处在假死状况中,她失踪的事儿还不好随便透露给外人。王四娘只得分散仅有的几名家仆,挨个酒楼询问。   ……   广贤楼外,女子相扑正打斗得激烈,引发台下一阵阵叫好。   “稚圭此去泉州立了大功,我还未正式道贺。”   赵宗清举杯敬韩琦。   韩琦举杯回敬,正当他要饮酒时,张昌上前劝止。   “瞧我倒忘了,你身有余毒未清,不能饮酒。”赵宗清吩咐随从去换果汤来。   “来这之前刚喝一碗解毒汤。”韩琦言下之意,此刻他什么水都喝不下了。   赵宗清笑道:“这广贤楼的荔枝膏水最是一绝,稚圭真不尝尝看?”   “早尝过,没什么稀罕。”   “瞧我倒忘了,你在京也有几年了,早该尝过了。倒是我总在外头呆着,这次回来了觉得什么都新鲜呢。”   赵宗清说罢,就转眸看向擂台上正打得火热的两名女子,不禁发出感慨。   “一个似豺狼,一个似虎豹,却不知豺狼赢还是虎豹赢?”   韩琦漫不经地望窗外看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擂台上对打的两名女子分别穿着青、白衣,看起来旗鼓相当。但下一刻,青衣突然下扑猛冲,想打白衣个措手不及,却不料白衣早有防备,灵活侧身躲过之后,从后方扑倒青衣,将青衣头朝下撂倒,以致青衣被重重狠摔,再也翻不了身。   赵宗清哼笑一声。   “这世道宁可装傻,也不要自作聪明。否则,扰了别人也伤了自己。”   赵宗清随即笑问韩琦是不是这个道理。   韩琦笑着应是。   赵宗清闻言后,眼中笑意更深。   片刻后,韩琦便寻了借口跟赵宗清道别。今天赵宗清的表现有些奇怪,他本以为赵宗清这次邀请他来,会说一些不一样的话,比上次的程度更深。但赵宗清这次好像只是单纯为他庆贺一般,不过倒是有两句似乎在点他自作聪明。   出了广贤楼后,韩琦二话不说策马回府。还不及他询问有何异常,就见萍王四娘冲过来,心下料到出事了。   从王四娘口中听到‘崔娘子’三各自,韩琦乍然感觉心被瞬间掏空了,又撕扯他的魂魄,他有几分恍惚,但理智告诉他还不能冲动,更不能多想,必须保持冷静,才能做到及时应对,尽己所能,避免一切轻忽。   “现在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王四娘在韩琦勘察现场的时候,急得在屋中央转圈。   韩琦一一查看过王四娘所述的地方之后,站在北窗边,环顾屋里的其它地方,惯例检查有没有遗漏的线索。当目光落在床上铺开的被子时,韩琦发现摆放了两个枕头。崔桃一个人在这住,为了便于身份保密,没有丫鬟贴身伺候她,也无朋友陪她,何必用两个枕头?   韩琦便去翻动枕头,在枕头下找到一张对折的纸。上面写着一首情诗,作得实在是不怎么样,韩琦不禁看了两遍。   “蒙冤送公堂,汴京春生寒。   含泪见府官,失忆综错难。   暗日改天明,此情志不迁。”   韩琦从内间踱步出来的时候,王四娘马上问韩琦怎么样了,有没有发现什么重要线索,又或者事情不是她和萍儿多想了。   “会不会崔娘子其实什么事儿都没有,只是外出而已?”   韩琦看向王四娘,“萍儿的推断符合现场的情况。”   王四娘惊得连退两步。   这时,萍儿气喘吁吁跑进屋:“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痕迹!宅子外的街道都铺着石板,人走在上面不留一点痕迹,再说就算留了,街上人来人往的,也一样追踪不到。”   韩琦看眼壶里的茶水,“这茶水确定是毒?”   “小半杯茶倒进那么大缸里,鱼全都死了,肯定有毒啊。”王四娘道。   韩琦令人拿走茶壶再验,被告知壶内是迷药。   “只是迷药的话,那些鱼怎么死了?”王四娘不解地问。   “鱼不似人,很多对人无害的东西,鱼却耐不住。” 韩琦解释道。   “这么说崔娘子还活着?”不幸中的万幸,王四娘稍稍松了一口气。   “被擒到敌人手里,便是活着,怕也是活受折磨。还是赶紧想办法把人找到,我这心太不安了。”萍儿拧着眉毛,忐忑忧心不已。   韩琦召来王钊,当即命他动用整个开封府的人马去寻找崔桃。   “可这样就暴露了崔娘子假死的事。”   “这时候已经顾及不了这些了。”韩琦打发王钊即刻行动后,再去回禀了吕相,请他出手相助。   吕夷简当初跟大家一样都被蒙在鼓里,一直以为崔桃死于拯救辽国使团的谈判中。忽听说崔桃人还活着,还没来得及喜悦,就听到她又陷入危险了。   吕夷简气得指着韩琦。   “明日她假死的事便会满京皆知,官家曾为她下过旨——”吕夷简忽然反应过来,忙追问韩琦 ,“莫不是你们的戏码里官家也有参与?”   韩琦点头。   吕夷简徘徊两步,猛地转身,冲到韩琦跟前,再度指了指他,用恨铁不成钢的口气骂他:“简直太胡闹了!你可知君王使诈,言而无信,会带来什么后果?便是为了剿灭奸佞,你以欺诈之法成事,也必然遭士大夫所不齿!想你韩稚圭一个堂堂探花郎,聪明绝顶,有惊世之才,怎能犯这种错!如今只怕等不及你救她,先被满朝文武弹劾了!连官家也一样,逃不过!”   吕夷简喊完之后,负气地背对着韩琦半晌,半晌后转头见韩琦一直默默垂首不吭声,愈加气愤。   “这大错酿成,你连官家都坑了!日后让官家怎敢器重你?即便是他敢用,满朝文武也不会同意!韩稚圭,你这是自毁前程,自掘坟墓!   “吕相,先救人要紧。”韩琦躬身行礼。   吕夷简深吸口气,手开始抖了,偏见韩琦好似比自己淡定。他气得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但人命关天,不能不救,只得安排人手给韩琦调度。 第136章   “韩琦知他次日必会被传召问责, 故今晚动作极大,几乎调动了汴京所有可用的人马。郭子书那边也被他强拿下了,不惜冒犯了八大王。”   莫追风将他探知的动向禀告给赵宗清。   赵宗清坐在棋盘边, 食指中指夹着黑子,专注地盯着棋局,拧着眉毛犹豫再三才落子。锱铢必较的样子认真极了, 仿佛这不是他一人无聊下棋自对弈, 而是对面真的坐着一位他誓要赢过的高手。   赵宗清再取白子落下, 接着又下黑子,如此往复,速度飞快。直到黑子呈气吞之势,吃掉了大半白子, 赵宗清方肯停歇。他端起棋盘边的茶杯, 饮了一口茶。   “由他。”赵宗清这才回应了莫追风的话,“春丽可回了?”   “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莫追风见赵宗清瞧了自己一眼, 忙解释道,“刚捎话说,不想让人死得太干脆, 否则难解心头之恨。北仓鼠多, 要割花她的脸,切开肉, 令其边流尽血边受百鼠啃食而亡。”   赵宗清笑一声, 转头继续棋局,这一次他手执白子,拧起了眉毛。   开封府,日出之前。   韩琦面无表情端坐, 目光似失神地望着前方,听属下们的禀告搜查结果。   彻夜搜查的结果,只得到了两名目击者的证词。   昨夜曾有两名蒙着面巾的女子,牵着一头毛驴,驮着大布袋子,从他宅子的后巷出来。两名目击者因急赶去夜市,故而只略瞧了一眼就走了。   “夜里黑,没特别去注意,所以没什么有用的线索。”孙知晓回禀道。   汴京之大,居者过百万,无目的搜查如同大海捞针一般。仅一晚时间,很难有结果。   天亮之后,果然不出预料,韩琦被传召入宫。   韩琦在抵达垂拱殿之前,林尚书带着几位御史早已等候多时了。见韩琦人一来,他们所有人的目光同时射向韩琦,以林尚书的目光尤为有攻击性。   内侍成则见韩琦来了,忙唤他先入内,喊声明显比平常略小,听着就让人感觉他好像有点心虚。   林尚书客气地问成则:“不知官家打算何时召见我们几人?”   成则:“这可不知,奴只照官家的吩咐办事。”   “还望成内侍帮忙通传,臣等有急事请求觐见。如今正好韩推官来了,这事儿便要理论清楚。如今外面都在穿官家早知情崔七娘诈死,与韩推官合伙诓骗天下人!”   成则正欲拒绝林尚书,林尚书却突然跪下了。   林尚书朝着垂拱殿的方向高呼:“官家不可再信那惑君骗众的奸佞宵小之徒!”   “臣等附议林尚书之言,韩稚圭为官不诚不信,陛下不可纵容啊!”   宋御史等人俱是铁齿钢牙之辈,况且参本的事他们最擅长,早就轻车熟路了。如今天子伙同臣子犯下大错,有这等表现的机会,他们必当尽职尽责,参到犯错者无话可说,乖乖认错为止。   显然,林尚书等人不想给官家和韩琦单独商议‘串供’的机会。官家要见韩琦可以,他们要求必须在场 。   成则阻拦无用,又听林尚书等人开始引经据典、长篇大论,他一名内侍如何能辩白得过?成则不禁在心里同情官家,这皇帝好做,明君却难当,脾气好的明君最难了。不都是瞧着官家脾气温和,这些大臣才这般得理不饶人?   垂拱殿内派内侍重新传召,令林尚书等人也一同觐见。   林尚书等人行拜礼后,立刻向赵祯求证:“官家是否早知了崔七娘诈死?”   赵祯应承,“兵不厌诈,有何不可。莫非尔等乐见我大宋以牺牲一名女子之命来保全两国邦交?你们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崔七娘活着,臣等自然高兴。那贼人奸恶,灵活应对并无不可,但事后当及时澄清。若案情所需,须得隐瞒久些,陛下责令臣子处置即可,却万万不该在那时以圣旨封赏‘已故’崔七娘。君若自诈,何以诚治天下?何以责臣子正直?”   林尚书至此话还未说完,他特意侧身看向韩琦,责怪韩琦身为臣子,怂恿惑君,罪加一等。   赵祯面色不悦,却一直忍耐。他本欲反驳,但目光跟着林尚书飘忽到韩琦身上后,他挑了下眉梢,要听听看林尚书会怎么说韩琦。   比起规劝皇帝的用词,林尚书说韩琦的话就尤为狠毒了,之前在殿外所言的‘奸佞宵小之徒’反而算轻的。   林尚书言词激烈的时候,脸红脖子粗,满嘴喷唾沫星子,刚好清晨一缕阳光射进来,以至于在他嘴下方有一道小彩虹若隐若现。   宋御史等人早准备好的满腹之言,被林尚书的狠话给惊没了一半,另一半则是在看到彩虹的时候因为更惊讶,所以完全惊没了。真新鲜了,他们还是头一次在这种情况下见到‘虹’。   “林尚书吐气如虹,下官佩服。”韩琦声若潺潺溪水,悦耳之因瞬间涤荡了殿内众人耳中的残污。   林尚书怔了怔,完全不懂韩琦话里的意思。可宋御史等人却都明白,都不禁笑起来,知这会儿氛围不合适,再度控制住了他们外放的表情。可他们的反应却还是让林尚书觉得尴尬,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是自己太蠢太笨太无知,才没有领会道韩琦用词的意思。   这种别人都在笑,偏偏自己不懂的感觉,令林尚书倍感不爽,以至于更加憎厌韩琦。   在林尚书激昂骂韩琦的整个过程中,赵祯的唇角在‘抿起’和‘平直’间变换数次,终究没有选择开口。身为帝王,他要学会稳得住。   “探花郎辩才无阂,我知你断然不会乖乖认错。你有何理由、借口倒不妨全都说出来,我倒想见识见识如今还有哪一个理由能站得住脚。”林尚书声音高亢,笑容自信,挑衅地看向韩琦。   庶子出身,乳臭未干,今儿若不把这个碍眼的韩琦一口气弄死,他就不姓林!   终于,他可以为他宝贝三儿子报仇了!   林尚书中等身高,脖子略短,普通样貌人至中年,外表当然比不上韩琦年轻英俊、器宇轩昂,又因为情绪激动口出恶言,便显得尤为面目丑陋。所以这会儿相较于神态自诺的韩琦,他则看起来更像是狗急心虚的那一个。   “说够了?”韩琦只是轻声一问,不论是从音量还是音色上都尽数保持着该有的温文尔雅。   被恶言骂了那么久,人家依旧还是温然如玉之貌,不失半分仪态,尤其实在对方暴怒跳脚针对他时候,他一言不发敌千钧。不俗,实在是不俗,一瞧就是干大事的人。宋御史不禁在心中啧啧称赞。   林尚书被韩琦的话噎了一下,这问题就不能直接回答。若回答没说够,韩琦一准会让他继续说。若回答说够了,莫名显得他气势低韩琦一等。   “你有话便说,无需废话。”林尚书极度不爽道。   “不知林尚书从何得知崔七娘身死的消息?”韩琦这一问,可算是‘语出惊人了’,把所有人都弄懵了。   从何处得知?怎么好像大家都不知道崔七娘死了一样,唯独他们晓得消息?   林尚书觉得好笑不已,这就是韩琦酝酿半晌要说的话?他倒是高看他了。   “这还用我特意说?大家都知道,你随便去街上揪个三岁小儿问,怕是都晓得。”   “流言不可尽信,林尚书在刑部为官多年,想来见识过不少讼狱案件,皆因受冤名而出。非亲眼所见,道听途说之言,又岂能全信?”韩琦质问。   “你到底想说什么?”   “开封府不论在告示还是公文上,从未说过崔七娘已死,陛下加封的圣旨亦是如此,仅仅是封赏而已。”   韩琦对上林尚书震惊的眼睛,话语徐徐。   “假死确系为开封府对敌的手段,但从未拿官府文书作儿戏。官家的圣旨更是毫无过错,林尚书弹劾陛下言而无信,未免太过可笑,连刑部‘按证论罪’的常识都忘了。”   林尚书吃惊地半张嘴看着韩琦,万万没料到他竟是这样狡辩。   宋御史等人也俱是惊诧。   赵祯冷哼一声,十分不悦。   “但……你分明有故意误导之嫌!”林尚书急了。   “因案情特殊,说了,这是对敌手段,确实有意令人误会,但误会和欺骗是两码事。”韩琦冷声放缓语调,讥讽林尚书连两个词的基本意思都分清。   “可——”   “林尚书莫不是盼着为国立功的崔七娘真死才好?又或是觉得开封府剿灭天机阁是不义之举,纵然敌方无恶不作,狠毒至极,我方也不能使用丁点特别的手段?”韩琦这次没给林尚书再说话的机会。   林尚书慌忙否认:“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莫非是因林三郎的死,林尚书怨恨至今,才借机找理由报复?”   “韩稚圭,你血口喷人!”   林尚书哭丧着脸跪地,跟赵祯解释他是一片赤诚,只因为操心此举会为君王带来不义之名,故才直言不讳。如今既然是误会,‘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便是,韩琦却几度恶言中伤他,真真寒了他这个做老臣的心。   “不过是两句询问而已,林尚书何必这般激动。相较于林尚书之前对我的斥骂恶言,我这两句问话算得了什么?老臣的心会寒,新臣的心就不会寒了?”   韩琦的反问已然令林尚书哑口无言,一口闷气堵在胸口,偏偏韩琦停顿了片刻后,又补充了一句。   “毕竟长江后浪推前浪。”   这言外之意,在说他这朵老浪注定要被拍在沙滩上,即便心寒了也没什么紧要。   “你——”林尚书气得喘气困难,胸口大幅度地起起伏伏。   “臣以为,有时隐瞒不言也是骗,当天下人皆误以为崔七娘身死之时,官家的旨意自然而然就会被大家认为在抚恤亡者。天机阁案情特殊,灵活应对不是不可。但官家万不该在那时候下旨,招致天下人对官家的误会,纵然如今有理由解释非君自诈,但谣言起,便很难彻底澄清,终究是自毁诚信了。   林尚书不知内情,却应当深知君诚才能明治天下的道理,一片赤诚之心皆为陛下着想。虽在言词上过分激烈了些,有辱人之嫌,但他犯颜直谏之举,着实可嘉。”   宋御史觉得林尚书‘恶言相向’的小错,毕竟没造什么后果,可以体谅。反倒是韩琦,见君王在不合宜的时候下旨而未予以规劝,有失臣子之责,此错当受惩罚。   林尚书没料到宋御史会在他处在劣势的时候帮他说话。从那次他撺掇宋御史等人参崔七娘,令他们在皇帝面前丢大脸之后,宋御史一直有点小心眼地记恨着他。真想不到今天在关键时候,他帮了自己一把。   林尚书十分感激地看宋御史一眼,连忙附和宋御史的话,表示正是这个道理。   韩琦欲再说话。   宋御史立刻先行开口:“但鉴于韩推官此番剿灭天机阁有功,倒可功过相抵!不过对外,应当有一个合理的交代,此也是为了保全官家的名声不受一点点玷污和质疑,我想韩推官应该不会介意为官家做这点牺牲吧?”   林尚书心下赞叹宋御史这招妙。不然凭他之前那番言论,韩琦必然也能反驳。但后面补充这些话,倒是把韩琦架在火上烤,他怕是没有路下来了。   “那依你之见,当如何处置?”赵祯斟酌片刻之后,问宋御史。   宋御史:“臣以为此事可以高拿轻放,比如暂且罢他的官,令他归家反省,等过段日子再复用就是。”   罢官归家了,时间久了,谁还会想起?这招更妙!林尚书在心里乐开了花。   “宋御史之言看似有理,实则最荒唐不过。试问韩某错在哪儿,要受罢官之过?你口称说要保全君王之名,却令官家处置无过之臣,这对官家的名声好么?”韩琦反问。   “韩推官怎么无过了,你的过错我已经说过了!”宋御史纠正道。   林尚书马上附和。   “宋御史空口无凭,一张嘴便定对错,未免太自以为是。开封府从未公文布告过崔七娘身亡,外人误解那是外人的事,我身为开封府推官,以当时境况断出最佳处置办法,问心无愧。官家见崔七娘舍己立功,及时加以褒奖,是最得当不过之举。难不成臣子今年立功,还要等三年后再加以褒奖?   身在高位,无论做什么,哪怕是极好的举措,也注定会被一部分人误解。若仅仅因为个别人说不好,就畏缩不做了,这大宋天下只怕早就岌岌可危了。便如边关打仗,难免要征兵赋税,哪一样百姓不会埋怨?难道就因为有几个百姓说不好,外敌来犯,这仗就不打了么?”   赵祯连连点头,叹韩琦所言在理,斥宋御史乱讲歪理,“才刚差点被你带偏了!”   “官家,明明是他在诡辩!”宋御史愤怒地指向韩琦。   “此案当时若不那般处置,你可知天机阁乱贼会作乱到何等程度?辽使团案只会是一个开始。”韩琦反问宋御史可为国为民做过什么实在事,“看来还是做御史好,不知查案艰难,随便吹毛求疵。”   “你——”宋御史现在的反应跟刚才的林尚书如出一辙,被气得脸红脖子粗,胸口起起伏伏地大喘着气。   宋御史败下阵来,便再没人敢尝试。   赵祯再问众臣意见,大家只是附和韩琦所言在理。   林尚书和宋御史狼狈告退,回去的路上,俩人同仇敌忾,好一顿发牢骚。   “不管怎样,今日还是多谢宋御史能帮我说话。”林尚书冲宋御史行礼道谢,邀他改日去府上一叙。   “林尚书不觉得奇怪么?”   “什么?”林尚书不解。   “今天吕相他们没在这时候来,都恰巧有事。”宋御史看看左右,对林尚书小声道,“我看他们,都在帮他。”   宋御史恍然大悟,吕相带着带些肱骨重臣都干别的事去了,所以才刚就他们几人在孤军奋战。正是因为没有位份高的大臣可以帮他们说话,才会叫他们这么就快败下阵来。   林尚书拍大腿,“哎呀,是我思虑不周了,更轻敌了。本想这等小事,我拿准了错处,劳烦不到他们。怎料……唉,早知那韩稚圭会如此诡辩,我定要叫上几人来帮我说话。”   “莫气,日子长着呢,不急于这一时。”宋御史安慰地拍了拍林尚书的肩膀。   韩琦回到开封府时,立刻被李远等人围住。大家昨夜得知崔娘子还活着的时候,不知有多震惊,甚至觉得他们可能在做梦。但转念更恨的是崔娘子再度面临危险,他们连她一面都未曾见着。   “也不能说没见过,丑童就是她。”韩琦道。   李远等恍然大悟,再细回想他们跟丑童相处的细节,纷纷感慨“怪不得”。   “怪不得我总觉得她很熟悉。”   “怪不得我瞧韩推官似乎很护着她。”   “怪不得她会用银针扎我,韩推官还特意吩咐我保密。”   ……   王钊跟着韩琦进屋,告诉韩琦审问郭子书有结果了。   “那盒银针是他在八大王府上使用的时候弄丢了,故而咱们的人第一次去质问他的时候,他才支支吾吾敷衍,不敢坦白,怕我们查的案子跟八大王有关。”   王钊将郭子书的证供交给韩琦。   银针丢失时间在前年的九月十三,郭子书在给王妃诊脉之后,被八大王邀去赏菊,他随身携带的药箱便被管家放到了一间厢房中。赏菊完毕之后,郭子书就直接背着药箱离开,期间未见任何人。等回到家中整理之时,才发现箱中那盒银针不见了。   “他没带随从?”韩琦注意到证供里,身为医官的郭子书是自己亲自背药箱。   “有随从,但要遵从王府规矩,随从不能跟他一同进府。”   韩琦点点头。   “这次势必要到八大王府上调查才行了。八大王若得知我们去他府上查贼,且这贼跟天机阁有关,会不会惹他不悦?况且时隔两年之久,谁还能记得清当时的情况,只怕是去问也问不出什么来。”王钊犯难道。   韩琦思量了了片刻,突然问王钊:“孙知晓那边?”   “一直派人暗中紧盯着,每天除了在衙门当差,就是乖乖回家,没有接触什么特别的人,或去什么特别的地方。”   孙知晓之前在山洞里的表现,分明嫌疑很大。王钊本以为他这条线会很快有结果,谁知回京都这么久了,孙知晓却一点动作都没有,甚至让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判断错了,其实他根本就是无辜之人。   “快是时候了,换几个身手利落的跟着他,打起十二分精神。”   王钊愣了愣,不懂韩推官所谓的是时候为何意,不过韩推官做事必有缘由,他谨听吩咐认真办事就是。   韩琦令王钊坐下,给倒了杯茶。   王钊受宠若惊地道谢:“崔娘子那边要不要再加派人手?”   “好。”   王钊一脸忧虑:“我担心——”   “王府来人了。”张昌匆匆进门回禀告知韩琦,八大王准许开封府的人去王府调查。   王钊十分惊讶。   张昌知道他疑惑什么,便对王钊解释道:“昨夜六郎写了一封长信给八大王,道明此案利害之处,八大王秉性刚直,自然能够体谅理解我们。”   “原来如此。”王钊立刻准备去八大王府上调查。   “八大王府上不随便进人,可见规矩森严。盗窃在白日,有几分明目张胆,丢失的银针纤细而份量不重,只有懂得用它的人才值当为此冒险,不像是府里人所为。   若王府的人记不住那日的事,便查账目、礼单。府中若来人,跟厨房用度相关的账目最明细不过。”   韩琦的建议给了王钊非常明确的调查方向,王钊去查起来自然就不费劲了。   一个时辰后,他便匆匆赶回开封府,拿着他所查到的各种礼单账目还有证词告诉韩琦,他有重大发现。那一日赵宗清曾去过王府,受八大王幼子赵允初邀约,至深夜才离府。所以在时间上,赵宗清有作案的可能。   这是他们第一次抓到赵宗清跟案子有了实质性的关联,之前有关于赵宗清的只是怀疑揣测,可谓是前进了一大步。   “我这有更好的消息给你们!”   女声清脆婉转,当即就吸引了屋里所有人的注意。   后窗被推开,一抹翠绿的倩影转瞬间跳了进来。   王钊和李远看清楚来人的样貌,都不禁开心地咧嘴大笑。 第137章   崔桃笑着对他们二人点了下头, 便对韩琦道:“春丽供出莫追风和地臧阁有干系,莫追风在地臧阁就如军师一般存在,曾给苏玉婉出过不少主意,地臧阁的人都尊称他为‘先生’。正是他挑唆春丽向我复仇, 让春丽误以为我是杀苏玉婉的凶手。”   听说案情有了新进展, 大家更加高兴, 连连称赞崔桃,不愧是他们开封府里最厉害的破案能手。   “不过这莫追风是谁啊,听起来怎么有点耳熟?”李远挠挠头,仔细想过了还是没对上号。   “他是安平大儒莫初诚的长子, 次子叫莫追雨。兄弟俩年幼丧父, 很早就经商做生意,在安平一代颇有名望。上次在安平,福田院发生的毒菇案, 凶手和几名被害者所盗的就是莫初诚的坟墓。”   “对,是安平的案子!”李远恍然大悟。   王钊也想起来了,“我记得那个莫追雨, 年纪不大, 态度却很嚣张,穿着一身白衣。想不到他们居然跟地臧阁有关系。”   “崔娘子是如何遇到春丽,叫春丽这般快地改了主意?”李远再问。   “昨天, 我注意府里新进的丫鬟步履利落,似有功夫在身,便起了防备心……”   崔桃在饮茶的时候,察觉到入口的茶水有淡淡的异味,便在‘喝’茶后,假意趴在桌上。很快, 那名新来的丫鬟偷偷摸摸进屋想绑她,崔桃将她控制之后不久,春丽也来了。将春丽打晕后绑进袋子里,崔桃就乔装蒙面,胁迫那名丫鬟一起将春丽运出,去找了韩综。   崔桃在上次到谏议府追查春丽的时候,从一众丫鬟们的口中了解到,春丽对韩综的感情不太一样。   春丽誓死为苏玉婉报仇,却放过了当众插刀苏玉婉的韩综,只发了疯死得对付她,从这点也能侧面作证出她对韩综的确有感情。   “起初我也不知道这丫鬟给我下药的最终目的是什么,直到看见了春丽我才明白。所以我便临时起意,的去找了韩综。”   因不知春丽是否有同伙知情她来刺杀她,未免打草惊蛇,崔桃顺势做了一个假象,装成是她被下药成功后被劫持走了。   “主意是好主意,但崔娘子好歹留个信儿给大家。我们知道崔娘子失踪了,还真以为出大事了,不知有多着急!”李远埋不禁怨道,感慨当时可把他们吓坏了,马不停蹄地四处搜查,急得脑门子上的汗都没工夫擦,还有兄弟气得一拳打在墙上流好多血。   “我留信了啊。”   崔桃解释她给韩琦留了一封‘情诗’,那是一首藏‘中’诗,取每句中间的字,刚好就是‘送春见综改志’的意思。   王钊和李远不约而同地看向韩琦,双双谴责韩琦。之前崔娘子假死,瞒他们一次也就罢了,如今这事儿又瞒他们!   “既是情诗,当然不便给你们看。”韩琦道。   这解释简直太理直气壮了!   王钊和李远双双被噎,不仅没办法反驳人家,还被人家硬生生秀了一把恩爱。   “既然有人想看开封府‘自作自受’的下场,便满足他们,等他们得意忘形之时,自会纰漏毕现。”   大概是觉得之前的话把人家堵得太过分,韩琦补充解释一句。   李远和王钊连连点头附和,除了赞叹韩推官高瞻远瞩,他们断然不敢抱怨别的了,就怕再被他秀一脸。   还是崔娘子人好,他们不想跟韩推官说话了。   俩人追问崔桃审问春丽的细节,很想学习一下崔娘子的审问手段,对付这类硬骨头的死士到底是怎么快速审出了结果?   “我极尽所能想了一篇最可能说动春丽的劝导之言,从莫追风撒谎骗她开始说起,动摇她对莫追风的信任,再仔细给她分析了如意苑培养人的手段,还有阙影书培养死士的招数——”   王钊:“崔娘子就这么给她说通了?”   要知道他们缉拿的那些人马,审问足有一个多月了,还是没问出什么有用的结果。   “真不愧是崔仙姑,神人就是厉害!”李远乐马上配合地称赞。   “其实并不是我说通的,是韩判官。像春丽这类忠心耿耿的死士,嘴巴能否撬动,要看其是身上否有足以能撼动其意志的弱点。同样的话,只有对的人说才会被听入耳。春丽嫌憎我至极,我便是说出花儿来,她也不可能听进我的话。”   崔桃扭头告诉韩琦,这件事多亏了有韩综。   李远和王钊闻言后,彼此马上对了个眼神。   在崔娘子‘身亡’后 ,韩判官可谓是开封府里最伤心的人。起初都告假不来当值了,后来勉强来了,也是整日精神颓靡,像没了魂儿一样。有次他还当着众人的面,直接责骂韩推官没保护好崔娘子,还骂他不是个男人,居然推女人去挡事儿。韩推官是什么人,一向辩才了得,三言两语就把韩判官给气得暴跳如雷。   再后来,大家就没见过他们二人彼此说过话。大家都知道韩判官和韩推官不对付,当差的时候都小心翼翼,从不在俩人面前去提另一个人。   现在崔娘子竟在韩推官跟前称赞了韩判官,那么韩推官的脸色……他们定要珍惜机会,赶紧看看!   李远和王钊立刻转动眼珠儿瞅向韩琦 ,却没看到意料之中吃醋或不爽的表情。   “嗯,”韩琦温和应承,“记他一功。”   王钊:“……”   李远:“……”   几人随即一起商议下一步该怎么走,莫追风是关键人物,现在立刻抓人,极有可能打草惊蛇,线索就此断了。倒不如先监视莫追风,看他还会跟什么人联络,顺藤摸瓜,一网打尽。若是能抓住莫追风跟赵宗清之间有关联,那就再好不过了。   “从咱们回京开始,一直有人暗中盯着开封府的动向。”王钊纳闷道,“昨夜崔娘子失踪后,我感觉盯着我们的人反而增多了,大家现在更要谨慎行事。”   “据春丽供述莫追风这个人阴冷多智,监视的时候一定要十分小心,乔装的时候要注意细节,宁可跟丢了,也切忌不要打草惊蛇。”   人跟丢了,只要没有被察觉,还是有很多可能找回。但如果打草惊蛇令其溜走,就很难再寻到踪迹。   “春丽该怎么处置?若我们羁押她,他们找不到春丽,必然生疑。若放她回去,只怕她会是个变数,不可靠。再说放她回去的话,崔娘子是不是又得假死一次?同一个把戏重复玩,他们肯定不会上当了。”王钊忽然发觉春丽这事儿不大好处置了。   “假死很好,重玩了反倒更有趣。”韩琦吩咐王钊,一会儿就带人‘悄悄’行动去北仓,将‘女尸’春丽抬出来,并嘱咐他要特别注意孙知晓的动向。   王钊缓了下神儿,才想明白韩推官这招重复‘假死’的招数有多高。对,可以换成春丽假死!   以崔娘子的能耐,反杀春丽太有可能了,敌方肯定相信。运尸的时候只要控制好距离,不会有人怀疑。而且走这步‘反杀’一定会激怒对方,惹急了他们,他们肯定会耐不住有所动作。还有那条一直留着的小鱼——孙知晓,他若知道了这个‘秘密’后,很可能会坐不住跑去报信,那么他们就有可能掌握到更多的线索了。   一箭三雕,太绝了!   王钊拜服地对韩琦拱手,就安排下去。   崔桃则返回北仓,等王钊等人来的时候,她便现身。她发髻凌乱,衣衫多处沾有血迹,特别是脸上,有明显的喷溅状血点。   春丽被抬出的时候,则浑身是血,胳膊耷拉着一点活气都没有。开封府的衙役们立刻把尸体送进车里,看起来衙役们很不想让人发现尸体是谁。   有很多不知计划的衙役们,见到崔桃完好无损的时候,都非常高兴,甚至不禁欢呼起来,倒让这出戏看起来更逼真了。   梅花巷,民宅内。   莫追雨打发过来一个人,将开封府那边的情况回禀给了莫追风。   正瞧账的莫追风闻言后,蹙起了眉头。   “今晚属下等就动手杀了那崔七娘——”   啪!   账本被狠狠打在回话人的脸上,脸当即红肿起来,嘴角流血。   回话的属下马上乖乖跪地赔错。   “一个个蠢得要命,这种时候动手,跟白白送死有什么分别。”   莫追风捏了下鼻梁,嗤笑起来,这春丽竟半点不懂吃一堑长一智。   “倒是我高看她了。”   莫追风在当日夜里,一身普通装扮,低调地徒步往瓦子去。   跟着莫追风的衙役们不敢靠太近,怕对方察觉。夜晚的瓦子一向人多,因人群太拥挤,他们便跟丢了。   ……   “莫追风、莫追雨兄弟在前几个月进京做生意,他们在京原有几间铺子,铺面都不大。兄弟俩此番进京对外声称想扩大产业,近两个月买了染坊、药铺、当铺和窑厂。”李远向韩琦和崔桃回禀他刚调查而来的情况,并表示目前还没从这些生意里查出什么异常。   崔桃细致浏览一遍李远调查的结果,原来的那几间铺子都是首饰铺。莫追雨在安平就经营珠宝首饰,颇有名气,他家的首饰向来可以翻倍卖高价,这倒是个来钱快的生意。染坊和窑厂刚接手,目前都是做些价格低廉的东西,普通的布匹、砖头和陶罐等。药铺和当铺目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孙知晓有动静了。”李远匆匆来报,“今早去北仓行动的时候,我们故意让他偷听到了消息,他就在当值的时候假装腹痛告假,去了城外的窑厂,刚刚才回家。”   此话立刻引来大家警觉。   “哪个窑厂?可是莫家兄弟名下的那个窑厂?”   李远摇头,“怪就怪在这,他去的是之前发生干尸案的那座窑厂。 ” 第138章   从窑厂出了干尸案后, 百姓们都嫌那里晦气,没人再愿意买窑厂烧出来的东西。窑厂老板本想把窑厂低价卖了,奈何吆喝了两三个月也没人愿接手。   如今窑厂赔钱关了几个月了, 老板入不敷出, 为了还债把家里的房子都卖了。无忧道长可怜他生计艰难,恰逢三清观扩建, 便让他其负责给三清观提供砖瓦。   “这年头估计也就只有道观、寺庙不忌讳死过人的地方了。”李远叹了口气,“他真够倒霉了, 什么错没犯, 却因为别人在他的地方行凶埋尸, 害他没了生计。”   “既然如此, 孙知晓去这座窑厂做甚?”王钊让李远别把话说偏了, 赶紧讲跟案子有关的重点。   “他表弟在窑厂做活, 找他表弟去了, 送了一份饭给他。可那不早不晚的, 不过是表兄弟, 特意送饭就显得挺奇怪。我就命人盯着孙知晓那表弟,没一会儿就见他从窑厂后头走了, 提着孙知晓送他的那个食盒回了汴京。这次可叫我们抓着了!你们猜他去了谁家?”   王钊催促他别卖关子。   李远:“他去了尚书府, 林尚书家!”   如果说孙知晓是林尚书的人, 那是不是意味着林尚书与天机阁有干系?   当初苏玉婉出事后, 正是林尚书牵头剿灭地臧阁。表面上看似是剿灭,实则草率出兵,敷衍交差,没缴获到什么有用的人和东西。这之后开封府但凡遇到跟天机阁有关的事,林尚书总会以各种各样的理由阻挠。诉虽说他以前就跟开封府不对付,但对于天机阁的事似乎尤为针对。   林尚书被扒出来了, 给人的感觉倒不稀奇,甚至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这绕来绕去,终还是没有确凿的证据指向赵宗清,最多从‘嫌疑’进展到‘更大程度的嫌疑’。   但这样恰恰说明赵宗清极有可能是幕后最厉害的那位,太过容易的显露,反倒不对劲儿。   俩人就目前调查到的赵宗清的情况,再次进行了梳理。   赵宗清是延安郡公赵允升的幼子,楚王赵元佐之孙。其母苏氏是延安郡公的妾室,乃閤门通事舍人之女。   赵宗清自七岁开始,就被养在嫡母名下,他自幼聪慧如成人,韦编三绝,深得延安郡公夫妇喜爱。后来郡公夫人顽疾缠身,年少高才的赵宗清便出家为道,一心为嫡母祈福,再后来郡公夫人的病情有所好转,祖父楚王却患上重病,赵宗清便继续祈福,为道至今。   他之所以会选择去深州的道观出家,据说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郡公夫人出生在深州;二是因为想远离汴京的奢华和喧嚣,可以远离红尘,潜心静修。   有韩综的情况做前车之鉴,所以对赵宗清生母的身世进行了重点排查。赵宗清的生母叫苏翠枝,是雍州本地人,苏翠枝的父亲苏光德祖上世代居住在雍州。苏光德自高祖父那一代就是公门中人,皆担任县主簿、县丞之类官职。到苏光德这里,便有野心想往上爬一爬,苏光德就寻机会将女儿苏翠枝送到了延安郡公身边为妾。据说因此,苏光德才终于在汴京终于混到了一个从七品的官职。   苏光德的妻子刘氏是商户出身,当时刘家在雍州本地经营一家颇有名气的酒楼,常与官贵打交道。也正是由刘家人牵线,苏光德才有机会结识了延安郡公。后来刘家的生意越做越大,便在汴京开了酒楼。经过十几年的经营,这间酒楼已然赫赫有名,正是京中官贵们最常光顾的广贤楼。   “怪不得赵宗清喜欢约人在广贤楼,那这广贤楼可查出问题?”   “目前没查到疑点。”韩琦早在两月前就安插了人手在广贤楼。   “我记得官家有次看女子相扑,就在广贤楼。开这样的酒楼,必然能结交很多京中官贵。”   韩琦应承,见崔桃感慨的时候眼睛忽然亮了一下,还以为她艳羡人家开酒楼。   “你若开一间,便没有广贤楼盛名的份儿了。”   崔桃不好意思道:“倒不羡慕这个,我是由广贤楼不禁想到了方厨娘的酥黄独。”   韩琦这就打发人去通知方厨娘备饭。   等着吃饭还需要一段时间,崔桃继续先把刘家的情况看完。   苏翠枝的外祖父叫刘喜庆,他十七岁从杭州钱塘来雍州打拼,从经营路边茶摊到卤肉铺,一点点把生意做大,至晚年开了一间酒楼,后来子承父业,再到刘洲这一辈就做成了广贤楼。   刘喜庆在杭州钱塘的户籍都可追溯,基本上没什么问题,唯一惹人怀疑的地方在刘喜庆的原配妻子张氏,有关张氏来历只有一个模糊的说法,说是自南边来的孤女。刘喜庆与张氏只育有一女,在他们婚后第三年张氏就病故了,他们的长女刘氏被抚养长大后,便嫁给了苏光德。   刘喜庆在丧妻三年后续弦了,和继室育有三子,除长子外,余下二子皆参军阵亡。如今广贤楼的老板刘洲,就是刘喜庆的长孙。   刘氏在嫁给苏光德后,共生下一子一女,大儿子在八岁时夭折,女儿就是苏翠枝,被配给了延安郡公做妾,生下了赵宗清。   “苏光德就只有苏翠枝一个女儿?”崔桃问韩琦。   韩琦点头。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只有一名独女,不将她留在家里宠着爱着,或让她做正妻扬眉吐气,反将她送到延安郡公身边做妾,忍心她受委屈?说他有野心,他都没个后了,如此在仕途上挣脸面,有什么奔头?”   “苏光德从兄弟那里过继了一个儿子。”   “到底不是亲生的,哪有让亲生女儿招婿上门来得好?”   崔桃把所有人物关系罗列在纸上,从张氏开始标记,到刘氏,再到苏氏,最后到赵宗清,刚好是一脉相承。   不妨做一个大胆的猜测,刘氏会不会就是山洞壁画上的‘明珠’?苏翠枝则是‘明珠’之后?赵宗清才是真正的少主,整个天机阁和地臧阁都在为他效忠。   如此推敲下来,赵宗清杀死了苏玉婉的可能性更高了。也就只有真正的少主杀死了苏玉婉,才会让苏玉婉身边的红衣乖乖听命,继续针对开封府,而不去找真正杀苏玉婉的凶手报仇。   苏玉婉的才能绝非凡俗,纵然她犯了错,却不是没有将功赎过的机会,赵宗清为何会舍得对她痛下下杀手?苏玉婉一倒,这整个地臧阁都倒了。开封府出人意料地突然剿灭了天机阁,令很多人都觉得震惊,赵宗清那边的反应是不是有些太安静了?虽说他们派了春丽出来,但这只是针对崔桃假死一事。若针对开封府剿灭天机阁报复,应该不仅仅只是这点小动作才对。   “或许他老谋深算,真正的大招还没有显露,现在的状况只是暴雨前的宁静。”   崔桃问韩琦是否会因此而忐忑害怕,说不定哪天藏在暗处的敌人突发一招,就会置众人于死地。   “小鱼闲游吐泥,不知大鱼在其后;大鱼摆尾俯冲欲食小鱼,而不知身在网中。”   崔桃本有话要问,恰逢张昌送饭菜过来,但在看到满桌冒着热气的菜时,不着急说的话都暂且要放一放了。话可以等会儿再说,但菜等会儿可就凉了。   晚饭有鲫鱼汤,汤白浓香,几片嫩绿的芫荽叶在上面飘着打转,冬日里能得见这样的鲜绿可不容易。   韩琦盛了一碗鱼汤给崔桃,再夹了一块她想吃的酥黄独,另还有白炸鸡里的鸡翅,一块清撺鹿肉,又怕她只吃肉会腻,最后再添一片鸡汤蒸出来的菘菜心。   崔桃咔嚓咬了一口酥酥脆脆的酥黄独,便舀了一口鲫鱼汤入口,鲜美得忍不住想咂嘴,但碍于韩琦在跟前,忍住了,总要未婚对象前给自己保持一点点形象。   吃饱喝足,擦了嘴,崔桃才问韩琦可是结网抓鱼的那个人。   “你说呢?”   “我说——”当然是你!   还不及说完话,就听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便听到胡氏的问话声。   崔桃跟见了猫的老鼠,起身一跃,就要往后窗奔,显然是打算跳窗逃跑。   韩琦拉住崔桃的胳膊,“做什么去?”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断然不能让长辈抓个正着。”   “你不在这,她便不知道了?”   崔桃想想也是,她做丑童的时候,跟韩琦共处一室不知多少次了。   “她不是古板之人。再说你这都在为大宋安定做牺牲,不丢人。谁敢骂你,我骂谁。”   这文雅人说要骂人,听起来还真爽。   幸而这时候的民风还算开放,他们俩人已经定过亲,又是为公事,前有‘木兰从军’受人称赞在先,倒也不至于太过落人口舌。   但是没有困难也要制造困难,问一问。   “那要是胡娘子真看不上,骂我了呢,你怎么办?”   这问题不亚于‘妻子和母亲掉水里先救谁’,妥妥的送命题。纵然是满腹经纶的探花郎,怕是也会被这种‘千古问题’难倒了吧?   “你重要。”韩琦没有中庸和稀泥,居然说到做到,爽快了站在崔桃这边。   崔桃诧异,半开玩地说韩琦是不孝子,这不孝在大宋可会被判罪的,“你还真敢骂?”   “嗯,骂娘亲教了一个不孝子,有了媳妇儿忘了娘。”   崔桃噗嗤笑了,“啊,说来说去还是我的错了?不过这回答我喜欢。放心,六郎的未来媳妇儿肯定疼六郎,不会让六郎做不孝子。”   “我知道。”韩琦应承。   “所以六郎之前说的那些话是哄我呢?”   “你之前的假设还根本不存在呢?”   崔桃和韩琦互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   俩人一起迎胡氏进屋。   胡氏见了崔桃,便双手抓住她,仔仔细细打量崔桃一番后,才终于松了口气。   “都怪我不好,思虑不周,竟然在这种时候善作主张,让府里进新人,险些把你的命害了去!好在你这丫头机灵,及时识破了,不然我——”   胡氏说着就红了眼眶,难过得掉眼泪。   崔桃忙哄胡氏坐下,让她快别伤心,“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好日子都在后头呢。”   “对对对,都在后头。”胡氏边拭泪边对崔桃道,“好孩子,委屈你这么长时间。我就说你当初给我治病的时候,总觉得那里不一般,却说不清楚什么缘故,似很有缘似得,原来是咱们注定要成为婆媳的。”   “我初见胡娘子这般漂亮,便想着一定要您做我的婆婆才行,若能生个女儿长得像胡娘子这般美那该多好呢。”   胡氏被崔桃哄得瞬间就笑得合不拢嘴,哪里还有眼泪在了,“像我作甚,像你们俩就行了。”   女人不管多大年纪,其实都喜欢别人夸自己漂亮,像胡氏这般岁数的正盼着下一代,崔桃的话刚好句句都恭维在她心坎上。甭管这话是不是哄她,她听得心里就是乐开了花,特别特别愉悦!   胡氏瞥一眼在旁安静站着的韩琦,抓着崔桃的手叹道:“见了你,比听说他高中了还高兴。咱们有空就快把婚事办了,我可等不及了,就想你快点进门。”   崔桃笑着应承,其实她也等不及了,想占美男便宜。   韩琦还以为崔桃为了自己在讨好胡氏,正在心里暗暗发誓今后定要更加宠爱崔桃才行。   ……   次日,崔桃官复原职,清早就准备赶去开封府当值。   偏巧不巧,她出门没走多远,就巷子口遇到了跟她同住在梅花巷的莫追雨。   之前莫家兄弟在梅花巷安置那么久,都不曾被萍儿和王四娘察觉。如今崔桃才回来住第一天,莫追雨就特意现身。显然这不是偶遇,而是刻意地安排,甚至可以说有威胁的意味。   “崔娘子,原来你也住在这巷子?听说你死而复生,恭喜啊!”莫追雨一袭白衣被瑟瑟寒风吹得袍角飞扬。   “为何不多穿件衣服?把白狐裘披身上也行,家里那么有钱差这个?”崔桃看着他就觉得冷,用老母亲训教儿子的口气质问莫追雨。 第139章   “多管闲事!”莫追雨不爽地回嘴, 使出了极大地耐心才忍住不对崔桃动手。   崔桃翘着嘴角,“彼此彼此呀。”   贱女人在暗讽他多管闲事?   莫追雨目光阴冷地盯着崔桃,几度忍住冲动。   莫追雨最终轻嗤一声,大步流星地在呼啸的北风中离开。   崔桃撇了下嘴, “还是怕冷 , 不然干嘛走那么快?”   只见远处的莫追雨身形一僵, 紧接着步伐变慢了,随后他似乎反应过来自己不该任凭她人之言摆布,再度加快脚步。   崔桃回身打量起莫家兄弟这座宅院, 大小格局跟她家差不多。   她住在梅花巷不是秘密, 但莫家兄弟安家在梅花巷的时候, 刚好在她假死期间。照理说那时候莫家兄弟应该不知道她是假死,他们把家安在这里是针对她, 还是有其它目的?又或者只是纯粹地巧合?   崔桃刚刚就隐约听到院内有动静, 猜测里头有人多半在观察自己。她偏不走了,背着手在宅子外围转了一圈,还在墙边蹦跳两下, 往里头偷看。此举反倒令宅子里的那个人呼吸屏住呼吸,似乎很不想让她发现他的存在。崔桃如此折腾了小一炷香的时间,才哼着小曲儿走了。   院内,莫追风掸了掸衣袍上的尘土,阴沉地蹙眉, 背着手匆匆回房。   ……   崔桃刚至开封府, 就被大家围起来,衙役们个个笑哈哈地跟她打招呼。   张稳婆早听说崔桃安全无虞,却一直没见到崔桃的人。她急忙忙赶过来,拉住崔桃好生打量确认一番, 欢欢喜喜地顽主崔桃的胳膊直叹人没事真好。   “回来好,回来好,人在就好!你不在这几月可把我累坏了!”   “原是盼着我回来分担你的活呢?”崔桃笑问。   “也不全是,还盼着崔娘子的好手艺。这几月崔娘子不在,我们的肚子可空落落了。”   “满汴京那么多好吃食你们不买,只贪我这点东西,莫不是就图我这白送不要钱?”   崔桃的话反倒惹来衙役们起哄,都脸皮厚地应和就是这个道理。   “白给的本就好,崔娘子手艺一绝,好上加好,便是最好!”   不过大家玩笑归玩笑,聊几句就罢了,到了当值的时间立刻就散了,各自忙各自的正经事儿去。   崔桃就来韩综这里做复职报备。   韩综再度看见崔桃,恍如做梦一般,有点难以抑制自己激动的心情。   当得知崔桃隐瞒他这么久,韩综心里既怒又怨,但转念想只要她人没事,自己不过受折磨几月罢了,倒不值得计较。但这已经第二次他以为自己完全失去她了,他不想再感受第三次。所以崔桃让他配合审问春丽的时候,韩综使尽了手段,必须让春丽老实交代。   “想不到天机阁的案子这么复杂,后续还有麻烦,那莫家兄弟你们可擒拿了?”   崔桃摇头,“还不是时候,此案牵涉之广超乎想象。”   冬日里为取暖,屋里都摆放着炭盆,刚好可供烧茶用。   韩综请崔桃品尝他刚沏好的龙凤茶。   贡茶中以龙凤团茶为上,崔桃见这茶银丝水芽,必是龙凤茶中的精品,昂贵稀有。谏议府纵然受赏赐,想来最多也不过有数的那几两,分到韩综这里更不会有多少了。   “我虽讲究吃,但不懂茶,好茶终究还是要会品他的人来喝才行。”崔桃礼貌拒绝后,便跟韩综告辞。   韩综黯然一笑,当然明白崔桃的画外音是什么。他忙起身相送,嘱咐崔桃千万小心,若有事他能帮忙就一定要来找他。   “不是人情,是我做开封府判官应尽职责。”   崔桃应承。   走了没多远,听见烛照跑至韩综跟前小声嘀咕了两句,崔桃依稀听其到好像提到了赵宗清。   崔桃就让李远略微打听了一下韩综近几月的情况,在她假死期间,韩综经常在外宿醉,最常光顾的地方就是广贤楼。   “崔娘子若担心韩判官,要不要我派几个人盯着他?”李远试探问。   “不用。”李远的那几个手下崔桃太了解了,盯梢普通人还行,盯韩综的话要不了多久肯定就会被发现,那结果就不妙了,反倒不如不盯。   崔桃让李远换身好衣裳,扮成棺材铺的掌柜,跟她去干尸案的窑厂瞧一瞧。   干尸案的窑厂老板叫金祥,干这行当近五年了。听说来客人了,马上热情地来接待李远和崔桃,跟二人简单介绍了窑厂的情况后,请他们二人随意参观。   李远跟着崔桃在窑厂溜达了两圈之后,对崔桃道:“我看孙知晓的表弟就是碰巧在这做事,这窑厂除了发生过干尸案,跟其它的窑厂好像没分别。”   崔桃点了下头,她目前也没看到什么特别。   金祥笑眯眯地走过来。   “二位瞧得怎么样?请二位放心,我们窑厂烧制出来的砖绝对结实,保证不偷工减料,用这砖砌房子住百年都没问题。”   “看着确实不差,最重要的还是便宜。反正我们做死人生意,不需要忌讳什么。”   李远的话引来金祥尴尬地附和,这窑厂出过命案是最让他内伤的事,便是这么久了听人提起还是有些禁不住。   李远转眸瞟见有两名工人正用木轮车搬运刚晒干的砖坯,惊讶叹一声。   “诶,这砖坯是不是没做好?怎么好几个边上都有圆孔?”   崔桃去瞟一眼车上的砖块,确如李远所言,有些砖块的侧面有拇指大的圆孔。   金祥赶紧叫停工人,从车上拿起一块看似完好的砖,砖块被他一转面,之前没露出的那面被显露出来,也带圆孔。这下大家都知道了,其实这些砖块都在一面开了圆孔。   金祥笑着介绍道:“这叫空心砖,别看这孔小,里面有拳头大的空心,是我最近研究出来的新鲜样儿。别瞧这砖跟一般的砖比就差在这空心上,但她能更容易保暖隔热还隔音,同时还用料更省更轻,容易运送。”   “不过是空心,就能起这么大作用?”李远一脸新奇,有点不信。   崔桃道:“跟蓬松的皮毛就更保暖的道理一样。”   “原来如此,”李远恍然点点头,不禁赞叹金祥有想法,“别瞧简单,一般人还真想不出来。”   “唉,我这不也是没法子了么,好几月没生意,想把窑厂卖了也没人买,只能自己没事儿在家瞎琢磨了。如今就盼着这主意能给我多带来点生意了。”金祥笑着对李远和崔桃拱手道,“总之二位不管想买哪种砖,我这都有,而且保证是最低价。”   “行,那我们回去商量好了就来通知你。”   离开窑厂后,李远就告诉崔桃,窑厂从发生干尸案后,就走了一批成手的工人,近两月低价招了一批新人,孙知晓的表弟就在其中。   “估摸就是想找个普通的活计,来掩藏他们细作的身份。”李远揣测道。   崔桃心不在焉地点了下头,便仰头望一眼天。   天更阴沉了,乌云像要压在脑瓜儿顶上一样,但气温比昨日要暖和一些,一点风都没有。   “山雨欲来风满楼,雪就不一样了,更安静无声,看似美,却可冷得冻死人。”   崔桃隐隐感觉现在汴京的平静,就好似大雪来临之前。   李远附和:“还真是。”   俩人快到汴京的时候,果然下起了雪,起初雪片还很小,渐渐成了鹅毛大雪。   俩人从丽景门进城,在东大街上走了没多久,就闻到了米香味儿。香味儿来自一家粥铺,看起来是新开的店,地方不大,也没个招牌,但来喝粥的客人不少。   瞧着这些客人们喝的粥里头都混着橙黄色的果肉,崔桃高兴起来。说。   “真君粥!这时节能喝到很难得,我们赶紧也来一碗。”   反正事儿多愁不完,不如先吃饱了再,崔桃立刻跳下马。   李远闻这米香味儿也觉得饿了。   这冬日里出趟门回来,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粥下肚还真知足。米汤里融合着淡淡的杏肉香,仿佛吃出了春天的味道。就好似在春天的时候,晒午后的太阳,暖融融又懒洋洋地舒服。   铺子里有不少因赶路颠簸得胃难受的客人,喝上一碗真君粥开胃生津,解乏解饿。   “粥本就有畅胃气、生津液的好处,冬日里干冷,很多老人肺不好,容易咳嗽,喝这真君粥更有润肺定喘的效用。”   崔桃惦记着胡娘子,快吃完的时候,又要了两份儿带走。   李远一听这话,也跟着要两份儿,回家给他老娘带去,他娘亲到冬天的时候也容易咳嗽。   胡娘子收了崔桃送来的真君粥,却没见到她人,心里怪惦记的。等晚上韩琦回来,就催他两句,好媳妇儿还是要早点娶进门得好。   “儿子深以为然。”韩琦温笑着应承胡娘子后,尝了一口粥,“这时节哪来新鲜的杏子?”   “用杏干做的,但别家的没有他家的味儿好。我和方厨娘琢磨了下,应该不止用了杏干,还用了杏酱。   所以说啊,这一碗粥都要花些巧心思才能招引客人。那么好的娘子,你再不多花点心思呵护,小心人跑了!”   胡娘子忍不住再催韩琦。   韩琦失笑,“您以前可不爱唠叨这些。”   “以前是想着你这般出挑,与你结亲的女子差不到哪儿去,我也没必要多言。”   “如今呢?”   “如今我儿更厉害……”胡娘子动了动眼珠儿,对韩琦笑了下,告诉他时候不早了,还是早点回去休息。   韩琦见胡娘子不欲将话说全,也不强求,便听话告退了。   一旁的方厨娘却听不得半截话,她跟胡娘子是好姐妹,一直都关系好到无话不谈,心里好奇想问就问了。   “如今怎么了?”   “如今他高攀了,还不得多用几分心思?”   “外头人都说俩人是金童玉女正相配,那就提不上谁高攀谁了,正合适。”方厨娘不以为然道。   “表面看似相配,实则稚圭高攀,那丫头太不俗了,想起她来我都觉得似做梦似得。”胡娘子沉了下眼色,随即又盈满笑意,“终究是我儿有福气,才能把她娶进门。”   “是是是,娘子就安安心心等着抱孙子吧!”方厨娘赶紧应和。   胡娘子笑了又笑,“孩子们能平平安安就好。”   ……   一夜大雪,到次日,便见厚雪压断了树枝,门都差点推不开了。   雪停后,气温骤降,刮起了大风,冷飕飕地如冰刀子一般割人脸。   京内外有不少百姓房屋的屋顶被雪压塌了,甚至有不少人压伤的情况。京外不少村县草房居多,都塌得不成样子,京内则有很多被租出去的简陋屋子,一间房里面会住十几名外来户,房子一塌都没住的地方了。如今这些人若不能及时安置,定会有不少百姓会流落街头。现在天气又冷,过不了几日只怕街上就会出现冻死的人。   这类民生问题都是由开封府来负责,开封府立刻就派出人马去调查登记,安抚灾民,在京内外搭建临时帐篷,收容无家可归的百姓。但在短时间内安排出能足够收容所有灾民的地方,确实有些吃力,势必要协调其它衙门一起帮忙。   赵宗清带着街道司的人亲自来到开封府,主动提供人手,表示愿意帮开封府一起为百姓修缮房屋。   街道司的本职就是负责修葺城墙街道,他们那里常年备着石头砖瓦,麾下很多人手都懂得砌墙盖房。有他们来帮忙,可谓是解了燃眉之急,为开封府减轻府不少负担。   崔桃和韩琦难免会起警惕心,担心赵宗清这次来者不善。但他主动提出帮忙合情合理,灾情是当务之急,开封府没有理由拒绝。再者说赵宗清如果真有什么不轨之举,被他们捉到了正好当证据,反而不见得是坏事。   当然以赵宗清的谨慎程度,事情肯定不能那么轻易发现。   崔桃便自报奋勇,负责督办灾后重建事宜,直接面对面跟赵宗清打交道。   “崔七娘安然无恙,实乃大宋之幸事。汴京许多百姓听说你还活着,特别开心,都说只有你在,他们才相信这汴京治安太平。”赵宗清一见崔桃便笑着寒暄,面上随和可亲,话里却带着陷阱。   什么叫‘只有她在,才相信汴京治安太平’,这不是在变相否定其它护卫汴京人员的功劳么?   “不过是瞧我一个弱女子受欺负,很可怜,才安慰两句罢了。我哪有什么能耐,最是无用之人,只去杀那些阴沟里的老鼠都杀不尽,还会让他们有机会在我跟前耀武扬威。”   崔桃也笑得随和可亲,还特别甜。 第140章   “人皆有能, 勿轻之,鼠也一样。可千万别小瞧了它们,恰恰就是这些不起眼的小东西, 怎么杀都杀不绝。”赵宗清站姿随性洒脱, 话说起来带着几分戏谑,好似在开玩笑。   崔桃应承:“幸好他们是鼠,不是人,即便死不绝,也翻不了天去。”   “属实。”   周围人都觉得赵宗清在附和崔桃,只有崔桃注意听到赵宗清的发音些微不对, 他说的应该是‘鼠是’二字。在向她纠正澄清:鼠的确翻不了天, 但有能之人却翻得了天。   赵宗清出身富贵高门, 对别人颐指气使惯了, 便是有几年出家为道的经历, 也依旧摆脱不掉骨子里的高傲尊贵。别说他了,就是普通人也一样会不爽别人把自己比喻成鼠辈。当然前提是, 他自动代入了崔桃所谓的‘阴沟里的老鼠’是指他们。   这是接招了?   看来她逞‘口舌之快’的结果还不错, 进一步表明了他们对赵宗清的怀疑和判断都没有错。   崔桃手背在身后, 勾唇一笑。   赵宗清瞧崔桃这表情反应, 则以为崔桃跟大家一样也误把他的话听成了“属实”。   赵宗清跟着一笑,态度里透露出几分‘也不过如此’的意思。他随后就去关心房舍修葺,监工属下干活。趁着崔桃不注意的时候, 赵宗清对身边人使了个眼色, 二人立刻领命匆匆而去。   崔桃跟着赵宗清的目的就是为了监视他,她可以一心二用,即便眼前有忙不完的活计,也同样会注意到赵宗清那边的动作。   “大家都好好干, 干好了,晚上崔娘子请大家吃清蒸羊肉!”李远收到了崔桃对自己使的眼色,马上对属下们喊道。   来之前,李远已经跟属下商量好了暗号,提到‘羊肉’的意思就是要他们把人跟紧了。   从白天至傍晚,赵宗清都全神贯注在工事上,没再和崔桃交谈。   崔桃估计到赵宗清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作恶,轻易给人抓到他把柄的机会。他今天的行为该是有更隐蔽的目的,一时半会儿难琢磨明白。   天大黑时,派去跟踪的两名衙役回来了。   俩人告知崔桃赵宗清的那俩名随从其实就去了京外的别苑,从桃花树下挖了几坛酒回京。一开始他们看见那几个坛子,还谨慎地考虑里头会不会是装着别的什么东西。等晚上街道司的人干完活回去的时候,就见赵宗清的随从们安排酒菜犒劳大家。他们眼睁睁看着那几个坛子开封之后都是酒,等被大家倒干净喝光了,他们才回来。   崔桃跟街道司的屯长冯大友是老相识,崔桃也请他帮忙从街道司内部暗中监察情况。   “冯大友说最近街道司那边没见有什么异常。”崔桃对韩琦道。   韩琦:“看来这次他们只是纯粹来帮忙。”   赵宗清既然主动来开封府提出帮忙,就料到从表面上应该是查不到什么问题。但出于谨慎起见,该查的肯定还是要查。   “料到我们会查他,才故意神秘兮兮地打发人去拿酒,虚晃一招。”崔桃哼笑一声,“但赵宗清不像是出拳打空的人,我感觉这次的事他肯定有目的。这种‘你们明知道我有问题,但就是查不到我身上’的情况,怕是会让他很得意。”   韩琦让崔桃不必着急,越到后面就越要沉住气,“他急,我们稳,纰漏自显。”   ……   临近年关,街上越来越热闹了,有不少住在汴京附近的百姓,都会在这种时候来汴京置办年货。甚至有不少邻州的百姓特意来此,为了买当下最盛行的好玩意儿回去,好在亲戚朋友跟前张脸面,总归就是一定要把这一年中最隆重的节日过好。   萍儿惦记父亲,定好了回家过年。   王四娘没有别的家了,再说天这么冷,她不愿穿得胖球似得去外地折腾,也定好了主意就留在汴京过年。   王四娘本以为崔桃会跟萍儿一样选择回家过年,却没想到崔桃居然要留京。   “崔娘子真不用特意为我留下来,回安平跟父母团聚多好。唉,算了,我跟你回安平去!”王四娘咬牙决定。   胖球赶路就是麻烦点,不好受点,但为了姐妹她拼了。发誓就这一年这样,来年开春她就减肥,绝不会再有冬天穿成胖球的她了。   崔桃当然不是为了王四娘才留京,她是担心赵宗清那些人会在人人欢庆的日子搞事情。她本该像往常一样,不留情地直接反驳王四娘,但当她看见王四娘憨憨的笑容后,忽然不想说得那么直白了。   “哪儿能每次都委屈你呢,留京多好,汴京热闹。”崔桃拍拍王四娘的肩膀。   王四娘顿时热泪盈眶,激动地点了点头。她当即就挎起竹篮子,去街上买年货。她自己过节或可以糊弄,但崔娘子跟她一起过,那就要把所有的东西都置办齐全了才行。   这一日,崔桃在开封府当值小半天后,遇到了一桩案子。   马巷有一户姓雷的人家,住着一家七口人,老父亲雷大明,长子雷天,次子雷雨。雷天年二十七,娶妻许氏,育有一儿二女。雷雨年十七,是个木匠,正在议亲中。出事的是大儿媳许氏,告状的是许氏的娘家人,也就是许氏大哥,许大郎。   崔桃从许大郎和许母口中听说了整个事情的经过:   许氏在七天前偶感风寒,后卧病在床,看大夫吃药样样不落,但病情就是不见好转。至昨天晌午,雷天进房要给许氏喂药的时候,发现许氏气绝了。   临近年关了,怎么也不好在过年的时候在家还放着一具装死人的棺材。雷家就张罗着尽快给许氏入土为安。许大郎听说自己的妹妹突然暴毙,又见雷家急着安葬,就怀疑他妹妹的死有蹊跷。   许大郎带着许母来奔丧,提出要看妹妹最后一眼,被许家以封棺后就绝不能再开为由拒绝了。许大郎就更加怀疑雷家有猫腻,遂一纸诉状告到了开封府。   许大郎怀疑雷家人杀害自己的妹妹是有前因的,早在前几年,许母在探望许氏的时候,就常听许氏说雷家对她不好,或打或骂,手臂上经常青紫交加,不见一块好皮肤。许大郎为此找过雷天理论,结果换来的是雷天对许氏更狠地踢打。许氏只得忍气吞声,自那之后再回娘家,她便不敢再说雷天殴打他的事了。   许母和许大郎见状也都不好再问,只能当做不知道了。这事儿在他们看来没别的办法,总不能有了三个孩子了还去闹和离,再者说女子和离在外的名声终究是不大好,再找人家也难,而且许氏本就舍不得孩子。   “这孩子命苦啊,她都认命了,都求我们别管了,我们能怎么办?可谁能想到这雷大郎他是个畜生啊,居然把我女儿给打死了!”许母痛哭着跟崔桃解释。   “还未验尸,许娘子如何确定你的女儿一定是被雷天打死?”   “不然呢,他们为何不敢开棺,为何不敢让我看女儿最后一眼?”许母含泪望着崔桃,似乎在期待崔桃能给她答案。崔桃根本不认识雷家人,当然给不了她答案。   许大郎搀扶着许母,请问崔桃能不能亲自出马为他妹妹验尸。对错与否,只需要验一下尸就知道了,总归他不想让他可怜的妹妹含冤而亡。   “我们只相信崔娘子验尸的手艺,崔娘子若说她确系病故而亡,我们才信。”   崔桃便到了雷家,要求开棺验尸,却遭到了雷家人的阻拦。   “许氏是我们雷家的儿媳妇,她生是我们雷家的人,死是雷家的鬼,她的事理当由我们雷家做主!我们雷家自祖上就有规矩,封棺的棺材不能开,否则后代会灾病不断,倒霉遭报应!”头发斑白的雷大明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喊,他的二儿子雷雨一直在旁侧搀扶着他。   崔桃扭头看向雷天。   “我听父亲的,父亲不让开棺就不能开。”雷天感受到崔桃的注视,低头继续辩解,“我娘子她确实是病死的,诸位要是不信可以问附近的邻居,她生病的时候,这些邻居都探望过。”   “你们是不是没搞清楚一件事?”崔桃问。   雷大明、雷天和雷雨父子三人皆不解地看向崔桃。   “这是开封府查案,不是菜市场讨价还价。”崔桃招呼李远等人立刻开棺。   “不行不行,不能开棺!”雷大明惊呼,欲上前阻拦。但没什么用,一下就被衙役挡了回去。   开棺后,崔桃便仔细检查了许氏的尸体。尸表符合两日死亡的情况,无外伤,也无淤青和旧伤,看起来的确像是病死的。   许母和许大郎都凑过来查看了许氏的情况,见许氏身体安好,都松了口气,然后不好意思地跟崔桃道歉。   “你!你们——”雷大明气得一头栽倒晕了过去。   雷天和雷雨兄弟惊呼着抱住雷大明。   兄弟二人的喊声引来周围的邻居,邻居们打听到情况之后,直叹许家人过分,怎么能冤枉雷大郎那么好的人。又纷纷议论开封府开棺之举,破了人家雷家祖上禁令,坏了风水,后代怕是都要倒霉了。   “这不能开棺之说,你们从何时听说的?”崔桃问这些人。   “许大郎闹着要开棺的时候,我们就听说了。”邻居们道。   “也就是昨天。”   “我早就说了,大嫂是病死的,有众邻居可以作证,可你们……”雷天气得落泪,“这要是爹爹有个三长两短,以后我的孩子们有什么意外,我可怎么办啊!都怪我这个不孝子,娶错了人,惹了麻烦回家,害我对不起列祖列宗!”   雷天说罢就扑通一声跪地,双手捶胸,对着雷大明磕头,痛苦道歉。   “崔娘子这……这可怎么办?我们也只是怀疑……”许大郎见这种情况,气势不足了,十分心虚起来。   崔桃拿起手里的银针,先去屋里把雷大明给弄醒了,又自己出钱叫人去抓了一副压惊汤给雷大明喝。   “我们开封府按规矩查案没有错,许家有怀疑向官府禀告也没错,您可明白这道理?”   “我不明白!凭什么你们都没凑,我们雷家却要白白受尽霉运坏事,我们受的苦谁给我们评理去!”雷大明怨喊一声,脸红脖子粗,随即气得连续咳嗽起来。   崔桃跟这位老人家没法聊了,只能选择告辞。   次日,也是衙门放除夕假期的前一天,雷天跑来开封府鸣冤,所诉的正是昨日崔桃和许家人去雷家开棺验尸的事儿。   雷天表示他父亲痛哭一夜未眠,病情加重,他两个女儿夜里发热,开始高烧不退。这全然都因为开封府的人擅自开棺,才让他们雷家开始走霉运。   雷天要讨公道,要讨个说法。   府衙办案正常操作怎么讨回公道?最多不过是考量情况特殊,给予一些钱财补偿。这已经到年根底下了,明天马上就放假了,谁也不想这种麻烦拖到过年。怕就怕这雷家人过年期间再摊上什么倒霉事儿,都赖给了开封府。   韩琦便定了一个比较高额的补偿钱数。他亲自和雷天见面对谈,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再提钱补偿,并表示会请道士给他家重新做法建风水。   雷天这才满意地去了。   崔桃双手抱胸,一直靠在门边旁观没说话。   “怎么了?”韩琦轻声问。   “我去看过雷大明的病状,眼睛虽红却不肿,根本不像是哭了一夜。他的脉象强劲,老当益壮。俩小女孩倒是真着凉了,有点发热,喝药后已经见好了。”   “七娘华佗再世,神医妙手,自然药到病除。”韩琦夸赞道。   “知道六郎在哄我开心。”崔桃冷嗤一声,“平白无故在年前遇到这种事儿,虽未涉及人命案,但……一样丑恶。”   “好了。”韩琦把鹤氅披在她身上,领口处为他细心地系好,“虽世间丑陋见不尽,但有良人秉真心。”   “嗯,此话极好!”崔桃扑哧笑一声,瞬间开心了,她很喜欢这句话,“不过这良人的真心在哪儿呢,我得亲自看看。”   崔桃话音未落,纤白的食指就戳到了韩琦心口处。   韩琦紧张地顿时握住崔桃的手,耳后肌肤开始渐渐变红。   “等天机阁的案子彻底结束,我们就成婚。”   听起来某人很着急要大婚,不过细想想却也未必着急,比如——   “那要是一直不结束呢?”   “已发现临近诸州有人在暗中招兵买马,按照截获的消息来看,他们年后就会有动作。” 第141章   “多少?”   “必过万数, 具体多少尚未核查完毕,还不能确定。初步估计他们会以隐蔽的方式分散进京,大概会乔装成百姓。年后串门, 人来人往,最是热闹, 趁那时候动身,极易掩人耳目。”   “过节了,守城兵马也会忍不住思乡懈怠, 不及往日警惕性高。”   在满城都阖家欢庆的时候,他们躲在暗中捣鬼,的确容易成事。   张昌在旁安静随侍,听到二人对话后,蹙眉深思半晌,终究是脑子里一团乱麻, 疑惑难解。   “有话便讲,这没外人。”崔桃对张昌道。   “此等太平盛世, 他们来京无端作乱有什么好处?即便他们突袭汴京,谋反成功了, 名不正言不顺, 也做不了皇帝, 达不到改朝换代的目的。”   “说到点子上了, 就是要名正言顺。”崔桃附和, 称赞张昌分析得很准。   “那该如何名正言顺?”张昌追问。   “只要步步为‘赢’, 他就有名正言顺的机会。”韩琦见张昌一时没反应过来, 补充解释一句,“先让父亲赢,他再赢。”   张昌顿时领悟, 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如今官家无子,先帝也只有官家一子。若官家遇了意外,这皇位该选谁继承?自然是要再往上数,从先帝同辈的兄弟们中选择。其中最名正言顺的就要数赵宗清的祖父楚王赵元佐,他是太宗皇帝的嫡长子,先帝的同母长兄,原本他才是最应该继承皇位的人,一直深受太宗皇帝的喜爱。但后来他因病发狂,纵火烧宫,才导致被废,先帝由此才得以有机会继承皇位。   “以他的情况来分析,若要想在这场动乱中获益,其幕后的身份必然不能暴露。他必须要保证自己干干净净,身上没有一点污点被抓到,才可以有机会赢下一步。”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们也确实拿不到跟赵宗清直接关联的证据,令赵宗清背上罪名。太后和皇帝都很喜欢赵宗清,对其进行无证据的‘诬告’显然也不是明智之举。   崔桃总不能拿她之前跟赵宗清斗嘴的那几句话,疑神疑鬼地跟皇帝解释,赵宗清那句‘鼠是’就代表有问题。探案者们对嫌犯可能有非常敏锐的判断性,但这些本能怀疑即便正确,也不能作为指责他人有罪的说辞。   ‘便是猜到是我又如何,你们照样抓不了我。’   那天赈灾结束的时候,赵宗清在临走前特意对她笑了一下。崔桃印象非常深刻,他那抹笑容里颇有几分得意。崔桃觉得他想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那这些人进京,必然会针对官家……”张昌忽然反应过来,瞪圆眼睛道,“上元节!官家上元节会出宫赏灯!”   张昌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他读的书不在少数,平时对外应酬说话从来都是斯文中略带两分傲气,眼睛就没有睁大的时候。这次涉及到谋反大案,居然还敢算计到官家头上,他没办法不震惊!   “好在我们提前探知到了消息,这些都可以提前提防。”崔桃安慰张昌不必过分担心,此事也切不可外传,都只是揣测,难保会有变数。   张昌吸口气,缓缓地点了点头,迅速让自己冷静下来。   骇浪将袭,这个年大家怕是都难过安生。   韩琦把崔桃送到家门口后,嘱咐崔桃明日别忘了准备屠苏酒,等他大朝会完毕,就来找她共饮。   “好。”   崔桃进门前对韩琦笑着摆了摆手,才把门关上。   韩琦驻留了片刻后,回身上车。他没有顺着路继续前行回家,而是返回了开封府。   衙门内安静至极,官吏们都归家准备守岁了。韩琦一个人坐在案后,翻阅案卷的声音竟显得有几分嘈杂。   他边忙边等,大约一个时辰的工夫,就听见屋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李远进门后,就高兴地告知韩琦抓着了。   “在许家捉个正着,那雷天在天刚黑的时候,就从自家后门悄悄溜出来,以为没人跟着他,立刻就飞快跑到许家分钱了。”   李远再度拱手向韩琦表示叹服。   “都被韩推官给料着了,真没想到这雷家和许家居然合起伙儿来骗开封府的钱!被我抓个正着后,他们都招了。”   原来这雷天兄弟和许大郎都被人骗去了黑赌坊赌钱,结果输大了。赌坊的人就上门找雷大明要债,雷大明攒了一辈子就那点钱,根本不够还、赌场的人便威胁雷大明下次再不还钱,就要砍了雷家兄弟的手。兄弟俩就靠手吃饭,哪能砍呢?正赶上许氏病故了,雷大明年轻的时候见识过同乡被诬告后误了生意,在官府那里讨得赔偿的情况。便跟三人商议出了这么一个法子,欲骗点开封府的钱出来去还赌债。   雷大明哭一夜是装的,喊着不能开棺身体颤颤巍巍晕倒在地也是装的。俩小孙女发热,是他们趁着孩子睡熟的时候,在夜里开窗,故意让俩孩子着凉了。因为心疼家里唯一的幼孙,倒不敢冒险让孙子的受罪,所以就只折腾了俩孙女。   “呸!这两家子人真不是个东西!”   李远告诉韩琦,这事儿许母也知情,虽然骂了儿子许大郎一通,但听说赌坊的人要砍儿子的手,还要卖自家房子,就依了儿子的提议,配合演戏,倒是顾不上去考虑会打扰身亡后女儿许氏的安宁了。   “还说这样张罗着告状显得更真,毕竟开封府的人都是查案高手,盛名在外。”   张昌奉茶之余,听这话忍不住嗤笑,“既然知道这里的都是查案高手,他们还敢算计?”   “做贼的大多都以为自己想的办法绝妙无比,骗得过所有人的眼。这雷大明等人就觉得谁都不会想到,像他们这样本分的老百姓,会干出蒙骗开封府的事儿来,很可能开封府的人肯定也想不到。再说他们身处困境,也没退路,只能大胆一试。这领到钱了,还真觉得法子灵了,以为没半点引起咱们怀疑,乐得跟什么似的,一天都等不了,就急急忙忙要去把赃款给分了。”王钊解释的时候都忍住笑了。   张昌跟着轻笑一声,无奈地感慨这些蠢人总是不缺自以为是,他把热茶递给了李远。   李远饮了口热茶后,顿觉得一身的寒气驱走大半。这天色也不早了,他惦记着家里的妻儿还都等着他回去过年,就赶紧起身告辞。   “韩推官也快别忙活了,好容易胡娘子在京一回能陪您过节,早点回去吧。”李远劝道。   韩琦应承,却不忘嘱咐李远,回头过年串门的时候,别忘了崔桃那边。她和王四娘俩人过年,没什么趣儿。   “这肯定忘不了!要我说你们俩家凑一起过年多热闹,怎么还分开?”李远不解问。   “毕竟还不是一家人,不能破忌讳。”韩琦道。   李远恍然点点头,“也是这个道理,还是早点娶进门才是正理。我们都等着喝喜酒呢,这馋酒虫都爬出二里外了!”   李远玩笑完,稍微有点担心,自己是不是干涉过火了点?他正担忧地要去瞄一眼韩琦的脸色如何,就听韩琦轻笑回应他了。   “有你醉的时候。”   李远咧嘴哈哈笑,连连道好。   ……   一岁节序,元旦为首。   “明日便是新的一年开始了。”崔桃披着鹤氅,坐在凉亭中央喝着烫热的屠苏酒,凉亭四周挂着红彤彤的灯笼,把院子里照得恍如白昼一般。   这小院当初在修葺的时候,可比开封府的荒院用心更甚。石拱桥上的落雪还在,经过两日的降温,这些落雪在表面形成了一层硬壳。把拱桥包裹得圆润洁白,在灯火的照耀下,显出几分晶晶亮来,配以边上蜿蜒的小河道,还有周围形态不一的树挂,衬得这小小的一处景儿彷如天宫般精美。   “放烟火了!”王四娘指着东方突然闪亮的天空,欢喜地喊道。   崔桃仰头和王四娘共赏。   在灯火的映照下,她俏丽的侧脸洋溢起的甜笑尤为美好,似天上的仙女就站在天宫之中。   王四娘扭头看一眼崔桃,就忍不住别眼前所见吸引住了,不禁叹一口气,“可惜少了一个人在,辜负了此等美景、此等美人、此等良辰。”   “胡说什么,你在这陪我不好么?亏年夜饭叫你吃个肚圆。”崔桃拍一下王四娘凸起的肚子,感慨她在这么吃下去,来年只会在镜中更大的胖球。   “大过年的,崔娘子别哪壶不开提哪壶!”王四娘佯装生气状,正好这会儿烟火放完了,她袖子一甩,告诉崔桃她回房睡了。   崔桃但笑不语。   等她回房,随手脱了鹤氅的时候,突然感觉到房里有人,立刻回身,果然见韩琦矗立在窗前。朱色新衣穿在他身上格外合身,瞧这衣裳的针脚和绣纹就不一般。   崔桃指尖轻轻触碰着韩琦衣襟上的绣纹,“胡娘子亲手做的?”   “嗯。”   “怎么这时候来了?”崔桃压住喜悦之意,认真严肃地看着韩琦,向他发问。   “想了想,还是想,在岁之朝、月之朝、年之朝这一天,最先见到你。”   许是因为害羞的缘故,韩琦的声音很低沉,低沉到有些黯哑,所说出的情话听起来就更动听了。 第142章   一大早, 天还没亮,王四娘就拉起崔桃,喊她一起去院里挖坑钉面蛇。   钉面蛇是北宋汴京流行的一种习俗, 据说这样可以镇邪防病。便是要在天没亮的时候,找三个姓氏不同的人挖一个坑,将用面搓成蛇形的面蛇,还有炒熟的黑豆, 以及熟鸡蛋, 一起放进坑里, 逐个用铁钉钉三下,念咒语“蛇形则病行, 黑豆生则病行, 鸡子生则病行”,而后盖土即可了。   崔桃昨夜跟韩琦聊完,莫名有些兴奋地睡不着了,好容易她才有了困意才睡一会儿,就被王四娘给闹醒了。她只恨这习俗非要三个不同姓的人,家里除了王四娘和厨房帮工的丁大娘, 就只有她了,刚好三个姓氏, 缺一不可。   弄完钉面蛇之后, 崔桃就迷迷糊糊回房准备睡, 忽然被身后的炮仗声吓一跳。   “呦呦呦,过年喽!元旦这天可最重要了,是岁之朝、日之朝、年之朝!”伴着噼里啪啦作响的炮仗声,王四娘蹦跳地拍手欢快喊。   崔桃顿时睁圆眼睛,回头瞟向王四娘。   王四娘故意对崔桃挑了两下眉毛, 美滋滋地笑。   显然,这厮偷听了韩琦昨晚对她讲的话。   崔桃缓吸一口气,不理她。她转身准备继续回屋的时候,嗖的一下,有东西从她身后飞来。崔桃灵巧侧身,轻松地躲过了。   雪团便落在地上,散碎开来。   “啊哈哈,我就知道你肯定能躲过去!”王四娘接着就打出第二团,又被崔桃躲了过去。王四娘偏不服气了,决定两手各一个雪团同时出击。   崔桃再次躲过之后,这次她不惯王四娘毛病了,团个大的雪团,直接拍在王四娘脑门上,冰得王四娘吱哇乱叫。   “现在知道我为何不稀罕跟你玩这个了么?怕你叫得太惨。”崔桃说罢,不留情地拍下第二个雪团,逼得王四娘嗷嗷叫着连连告饶,再三鞠躬道歉,表示她再也不敢了。   天渐渐亮了,东边泛起红霞,阳光洒满整个银装素裹的世界。   “咱们该祭祖了。”   崔桃好奇:“祭祖?”   元旦这天是有祭祖的习俗,不过今年只她们俩人过,家里也没有祠堂,祭什么祖?   “我都备齐了!”王四娘带着崔桃去了西厢房,北墙处设一供桌,供桌上有俩牌位,前头还备了果点祭奠。   崔桃瞅着这俩牌位上分别写着“王家祖先”和“崔家祖先”,有点忍不住想笑。   不过,的确算准备得齐全,倒是有心。   俩人拜过祖先之后,便用早饭。   吃索饼也是元旦重要的习俗之一。说白了这索饼就是一种细长的汤面,但在过年的时候吃它自然要精细讲究些。煲一夜的鸡汤煮沸下面,面条细长劲道,汤底浓醇,再加上几片火腿和嫩黄的白菜心,一碗热气腾腾不油不腻,干稀俱全,当早饭吃正好。   吃完早饭,王四娘就让崔桃赶紧去睡一会儿。   “早精神了。”崔桃就知道王四娘只是客气,她就是故意闹腾要她陪着她。果不其然,王四娘马上欢快地拉着崔桃去贴桃符和春联。   宋朝的门神有很多种,有桃符,有钟馗像,还有一种头戴着虎头盔的无名门神像。桃符其实也分几种,王四娘买来的这种普遍最常用,在桃木板上面画着白泽、狻猊等神兽,下面画着郁垒、神荼神像,挂在门上镇宅辟邪。还有一些在桃木上刻一些却邪避灾的句子,钉在泥里。   家里的事儿折腾完了,就要去寺庙道观拜神祈福。本来只择其中之一去就行了,王四娘非要求全,想要佛、道两教的大神们都能庇佑她万福万安,健康发财,所以就都去了。过年嘛,都是为了图吉祥快乐,崔桃反正也没什么事,就随着王四娘瞎折腾,若有什么账节回头再跟她算。   ……   清晨在京的文武官员惯例都要进宫给皇帝拜年,这就是所谓的大朝会。   等韩琦下了大朝会来找崔桃时,崔桃早已经备好了糟鸭翅鸭掌、五香豆干、炒蚕豆等下酒菜。屠苏酒烫热了满上一杯,喝了刚好驱寒。   “下朝会时,我见宋御史与林尚书相聊甚欢。”   “好事。”   这时候,王四娘端着新菜乐呵呵进门。   崔桃将手上剥好的蚕豆送到韩琦嘴边。   韩琦看眼刚进门的王四娘,面不改色地把崔桃送来的蚕豆咬进了嘴里。   王四娘马上转身回避。   “怎么不看了,省得你听墙根了。”   王四娘吓得慌忙摆手辩解她没听墙根,“我昨晚就是凑巧来找崔娘子,才听见了不该听的话。”   韩琦依旧没说话,但他咬蚕豆的声音令王四娘的心跟着咯噔。说来也怪,比起崔娘子,她好像更怕韩推官。崔娘子虽然有仇必报,但有什么都直接来,韩推官就说不好了,这人肚子黑,收拾起人来最叫人猝不及防,而且不限时长。   若真知道那话不该听,她岂会在早上的时候学着说出来?   “是么?”崔桃故意拉长音质问王四娘。   “是是是!”   王四娘赶忙凑到崔桃旁边,用求饶的眼神恳请她千万别再质疑自己了,不然真的被韩推官记仇,她就真的惨了。   “你们好好吃,我突然觉得好困,就不打扰了!”   王四娘找借口飞快地溜了。   韩琦:“你吓着她了。”   “是么?我怎么瞧着他是怕你,才吓成刚才那样?”   韩琦失笑,把手里剥好的蚕豆都给了崔桃。他不大爱吃这个,崔桃倒是爱吃,刚才一直都是他剥的蚕豆给崔桃。所以当崔桃特意把蚕豆送到他嘴边的时候,韩琦马上就领悟到了她的意思。   “这对付脸皮厚的人,就要比他们更脸皮厚才行。越是害羞,她反而越爱拿这种事开玩笑。”   倒不是说王四娘有什么坏心思,但人的劣根性在她身上的确展现得淋漓尽致。以前崔桃不爱搭理她,她还能收敛些。如今大家一起经历了不少磨难,情谊更深了,她就变得胆儿大了,所以要适当敲打敲打。   “难得六郎刚刚没害羞——”崔桃话音未落,余光就瞟见韩琦脸颊微红。   崔桃不禁笑起来,看来她要把话收回去了。   次日,崔桃便去给胡娘子拜年,奉上她自己调配的人参清肺丸给胡娘子养身用。   胡氏最相信崔桃的医术,晓得这东西崔桃肯定花费了不少心思,开心之余又担心崔桃太过辛苦,跟她嘱咐了许多。   崔桃在韩琦家吃的饭可谓比年夜饭还要丰盛两倍,其中有不少都是胡氏亲自下厨做的,都是她的拿手菜,手艺好过方厨娘。方厨娘还告诉崔桃,胡娘子为了给她准备这桌菜,研究了好几日菜谱。便是对韩琦,胡氏都不曾这样用心过。   节后串门拜年是习俗,官员之间更会趁此机会送礼走动。   林尚书在家设宴款待了来给他拜年的同僚和属下之后,特意留下了宋御史,俩人单独坐卧在小屋内,听着伶人弹曲,小酌闲聊。   自上次宋御史在皇帝跟前为他慷慨解围之后,林尚书跟宋御史的来往就越来越频繁,时至今日俩人关系已经十分要好了,几乎到无话不谈的地步。   宋御史再为林尚书斟满酒。   “醉了醉了,不能再喝了。”林尚书侧歪在罗汉榻上,忙摆手表示不行了。   “这一杯必须喝,今后宋某还要仰仗林兄提携,以后有什么好事儿林兄可不能忘了我!”   “这是自然,你不说我也会如此。”林尚书举杯,将酒一饮而尽,还特意把酒杯倒扣给宋御史瞧。   宋御史嘿嘿笑起来。   林尚书打了个酒嗝,挥了挥手,把伶人和随从都打发走了,凑到宋御史身边,小声道:“我这还真有一事要问问你。”   “你说!”宋御史红着脸,看起来喝得很醉。   “你在这御史的位置上有七八年了吧,就没想过挪动一下?”   “这汴京从来不缺才华横溢的官,哪那么容易!再说御史本就是得罪人的活儿,就更难了。”宋御史丧气道。   “那要看你走哪条路了,胆小如鼠,碌碌无为,自然成不了大事。胆子大些,开出一条新路来,你自是能青云直上。说实话,以贤弟之才,居监察御史一职,屈才了,太屈才了!”林尚书直叹可惜,又补充一句,“你比我有才!可我在你这岁数的时候,官位比你高,我也是运气好,碰到好机会了。”   “为什么我运气不好。”宋御史哭丧着脸,连连拍桌埋怨道,“我就缺个机会,我没机会!”   “不怕,不怕,没机会咱们找机会。”林尚书告诉宋御史他这有一个机会,就看他够不够大胆,敢不敢干了。事儿成了那就是功成名就,扶摇直上,位居万人之上,一人之下。   宋御史连连点头应和好,“林兄有这等好事儿,快带带我!”   林尚书便附耳对宋御史嘀咕了两句。宋御史顿时瞪圆眼,吓得酒劲儿都过去了,他整个人从榻上弹跳起来,震惊无比地看着林尚书。 第143章   林尚书拍了拍宋御史的后背, 劝他先稳一稳,不要惊慌。   宋御史起初点点头,配合地深吸一口气。然后他蹭地一下起身,打开房门往四周探看, 确认外面真没人之后, 他又关上门, 急匆匆冲到林尚书跟前, 抬手狠狠地指了指他,几度欲言又止。   “我怎么可能不惊不慌?”   林尚书见宋御史这般反应,反倒觉得正常, 毕竟这确实是足可以吓破人胆子的大事。   “林兄, 你是不是疯了?怎么连这种事都敢想?”   “但凡功成名就之人,哪一个不是过人的胆识和魄力?刚才谁喊着少机会?现在机会来了, 你怎倒成了缩头乌龟?”   “这根本不是一回事, 你说的这个事可是要掉脑袋的,”宋御史看看四周,压低声对林尚书强调道,“这是谋逆啊!”   林尚书轻笑一声, 靠着软垫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 “你以为功勋爵位那么容易捞?随随便便就让人得到,那还稀罕么?”   宋御史稍微冷静一点后, 在林尚书身边坐下来,“我有点想不明白,以林兄如今的官品地位, 哪里还用得着冒险干这种事儿?”   “外人瞧着我光鲜,实则受委屈的地方多着呢,否则我儿何至于死在开封府的铡刀之下?”   提起林三郎, 林尚书心里就酸楚不已。   “等你到了我这个位置就知道了,这不上不下的地方才最憋屈!上次韩琦怎么说我,你也听到了。那天的人要是换成八大王或者吕相,你说他敢那么说么?”   “当然不敢!”宋御史马上应承。   林尚书见宋御史还会附和自己的话,便晓得这里头有戏。他坐直了身子,跟宋御史小声道:“其实这到底全是谋逆还是扶正,全凭你怎么看。”   “哦?”   “当年楚王发疯被废,你可知真正的缘由是什么?”   “莫不是这里面还有蹊跷,楚王并非自己发病?”宋御史忙追问。   林尚书飞快地点了下头,“你想想啊,这好端端的人怎么就能突然发疯?在那之前,楚王因貌类太宗,聪颖绝伦,深得太宗喜欢。当时朝野上下谁不是以为楚王会继承大统?”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也是我机缘之下知道的消息。当年楚王被贬为庶人后,楚王妃一直没有放弃给他治病,遍寻了天下名医,后来从一位云游的方士口中得知了病因很可能是中毒引起。有一种草药的汁液,人长期服用后便会精神混乱。   由此彻查,便发现当时在膳房管做饭的厨子早就逃得无影无踪了,连其家人也都没了踪影,什么消息都打听不到。   若说这不是做贼心虚,谁信?   那方士还说这种药起初不显什么,服用久了就会让人失眠多梦,精气错乱,暴躁易怒。等毒累积深了的时候,但凡遇到点事儿就容易暴躁发疯,也就是大家以为的疯病。”   林尚书叹了口气,可惜楚王情况发现得太晚,大局已定,早已无力回天。如今这个秘密只能深埋在心中,不敢外传。   “竟然是这样。”宋御史跟着叹气,“没想到其中竟然有此等惊人的秘密。”   “宫闱之中的腌臜事儿可多了,你能知道几个?”林尚书告诉宋御史,这就是人性的贪婪。所争抢的东西越大,就越让人丧心病狂。何况是帝位,这天下最顶端的权力,纵然是亲兄弟又如何?   “你饱读诗书,便不用我举例子了。就说最有名的唐朝太宗皇帝,帝位拿得名不正言不顺又如何,还是坐稳了江山,赢得盛世明君之称。多少后来者欲以他为榜样,学着争权,做出手足相残的腌臜事儿?”   宋御史听到这里,默然不说话。这话越说越大了,实在骇人。   “这谁才是正统,你心里该有数了。所谓忠君,要忠当该是真正的君才对。”林尚书说罢,见宋御史没有回应,就端起桌上的酒盅一饮而尽。   宋御史继续沉默了片刻,跟着也饮尽一杯酒。   林尚书为他斟满酒,问他想得怎么样。   “没想好,这事儿太大了。”宋御史犹豫道。   “要不了你的命,你一个读书人,除了动动嘴皮子也不会做别的,又不是让你打打杀杀。”   林尚书告诉宋御史,事情没他想的那么恐怖,一切一如平常就可。遇事儿的时候只需要他动动嘴皮子,稍微推波助澜一下,绝不会让他们真拿刀冲锋陷阵。   宋御史沉默着,没立刻答应。   “我是拿你当自家兄弟,才把这么大的事告诉你,将来成就大业,也就有你一份福享。你求我帮衬你,结果没把我当真兄弟?”   林尚书说罢,见宋御史还不回应自己,有些急了,拍大腿道。   “千万别跟我提什么忠君忠国的借口,你好好想想你忠的可是真正的君?我看中你是个有血性的男儿,才与你结交。今要是畏畏缩缩,怕这怕那,痛快滚!”   林尚书已经在心里开始做最坏的打算了。   他绝可能给宋御史活命离开的机会。今天他若不能表态,跟他做一条绳上的蚂蚱,那就必须灭口!   宋御史沉吟片刻手,问林尚书:“若真能成大事,我会有爵位么?我家自祖上就没人被封过爵,爹娘都盼着我能出息,光耀门楣。”   “这是自然,最次也会是个侯爵。”林尚书笑道。   宋御史顿时笑了,“那行,算我一个。”   “你真想好了?虽说大家行事慎之又慎,但这毕竟是掉脑袋的活儿。”   “其实我对林兄所言之事知之甚少,心里其实没底。但我信林兄,我一个御史本也顶不了什么用,必然是林兄提携我,心疼我,才会带我入伙。”宋御史感激不已。   林尚书开心地搂住宋御史肩膀,连连称赞他是个明白人。   “放心,我不会坑你。若是坑了你,不也是坑了我自己么。你这张嘴我可见识过有多厉害。”   宋御史再度笑着点头。   “那如今我们效忠的人是——”   “嘘!”   林尚书谨慎地环顾四周,示意宋御史别乱问,与之前说谋逆之言的时候相比,反而是现在他好像更害怕被人偷听。   “等你表了忠心,立了功,那位自然会现身,你也自然就清楚他是谁了。”   “可你刚才说真正该当君王的人是——”   “千万别瞎猜,等到时机了,都会给你解释。你不是信我么?”林尚书反问。   宋御史笑着点点头,只好不再继续问了。   时至深夜,宋御史喝得大醉,才被随从从尚书府搀扶离开。   林尚书亲自送行,再三嘱咐宋御史的随从们要把人照顾好。   等把人送上车了,林尚书便匆匆去了后院假山林之中,与莫追风见面。   “你迟了。”   莫追风双臂抱着一把大刀,人靠在假山石旁,安静不言的时候仿佛就是一处静物,与假山林融为一体。   林尚书被吓了一跳,缓了口气后,才跟莫追风解释:“我想拉拢了个人进来,费些工夫。”   “那个宋御史?”   林尚书应承,因见莫追风一脸沉默不屑的样子,他禁不住解释:“这人有大用,我在朝说话就缺个辩才好的人帮衬,多了他便有如神助,今后的事都会容易些。”   “此人确有几分才华,但你能保证他真忠心?”   林尚书:“我会再试他几次看看。”   “暂且用不着了,你先成了此事,他不忠也得忠了。”莫追风对林尚书附耳嘀咕了几句。   林尚书大惊:“这么快?”   莫追风:“开封府查得紧,再拖延下去,那边必然能查出蛛丝马迹,到时候大家都得藏匿。要么现在做,打个措手不及,出其不意。要么就此销声匿迹,忍五六年再来。”   “五六年也太久了,养这么多人耗资巨大……”   “正是这个道理。” 莫追风紧盯着林尚书,质问他选哪一种。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等五六年后,都是什么光景了?他都多大了?再说那么多人肯定养不到五六年后,到时候一切都要从头张罗。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确实如莫追风所言,倒不如就趁现在出手,打一个‘出其不意’,靠突袭制胜。   “干!就现在干!”林尚书不忘提醒莫追风,别忘了给他的承诺。待事成之后,会为他死去的儿子报仇,他要整个开封府都为他的儿子陪葬!   “小事。”莫追风让林尚书想办法从枢密院打听到三衙在元宵灯会的守卫安排,并且需要准确的侍卫名单,“此事重中之重,尽快办妥。”   殿前司、侍卫马军司和侍卫步军司并称三衙,统管皇宫侍卫以及全国禁军。皇帝出行,护卫安全事宜全部都由三衙负责。而三衙的兵籍和发兵之权都归属于枢密院。   林尚书点头应承罢了,再抬头已不见莫追风的人影了。   莫追风赶到广贤楼时,只见陈一发披头散发,只穿着里衣,胸膛半敞,坐卧在榻上。他身边有一四角檀木矮桌,上面摆满了酒菜。陈一发喝一口小酒,用筷子加一口菜,悠哉悠哉,不亦乐乎。   “你倒是清闲。”   因莫追风带着一阵凉风入屋,陈一发不禁打了个哆嗦。   “不然能如何?时值佳节,我又不能外出,生怕这张脸被开封府的人认出来,整日闷在屋子里就只有这点乐趣。”   陈一发在被押至汴京的半路上逃狱之后,就悄悄赶到汴京找天机阁备用的落脚点,随后莫追风就出现了,就将他安排到了广贤楼。为保证自己这张脸不能被外人见到,他已经有半个月足不出户了。   莫追风:“收拾一下,这就跟我走,有重要的事交代你。” 第144章   陈一发被莫追风带到金明池畔后, 冻得浑身禁不住打哆嗦。早知道会走这么远,他就多穿点了。   “带我来这作甚?”   “正月十五,这里有元宵灯会, 官家会来此赏灯。”   陈一发动了动眼珠儿, 顿时反应过来, 惊诧地看向莫追风,“难道说我们要——”   接下来的话不用问出口, 陈一发已经从沉默的反应中读到了答案。   “这未免太着急了,天机阁刚受到重创, 总舵被抄——”   “正因如此, 才应该尽快为他们报仇。他们敢偷袭,灭我天机阁总舵, 我们就杀了他们的狗皇帝。莫不是你怕死, 想做缩头乌龟?”莫追风反问。   “当然不是!”陈一发马上表忠心, 他誓死忠天机阁, “我若说了实话,你可不要怪我。”   莫追风点头。   “我以前从不知少主的存在, 也从未见过少主, 现在突然知道这些消息,我心里有点迷茫, 怎么都踏实不起来。”陈一发说完这话,便去小心观察莫追风的脸色。   莫追风从始至终都冰冷着一张脸, 很难让人察觉到他的情绪。   “你想见少主?”   “万万不能见,我现在是通缉犯, 开封府的人都在四处找我。我只是……我也说不出来……就是心里不踏实。”陈一发惴惴不安道。   莫追风收回藏在袖中的匕首,冷淡地打量两眼陈一发。若非他将自己在京中暗藏的产业如数上交,忠心可表, 他早就把这个人杀了。话太多,惹人生疑。   “林尚书。”   “什么?”   “你为之效忠的少主。”   陈一发愣了下,“可据我了解,林尚书已经有些年纪了。”   “提到少主,人们自然就想到年轻的主人,但谁会料到其实真正的少主已经不年少了?”   莫追风的反问令陈一发又是一愣。   “对,妙,真是太妙了!谁能想到这简单的称呼里竟有此玄机哈哈……”陈一发尴尬地笑两声。   莫追风勾起一边嘴角,“如今可能安心做事了?”   “能,肯定能!”陈一发连忙应承,“但这么大的事,咱们一定要周密计划才行。”   “这些你都不必操心,只听我吩咐便是。”   陈一发应承。   莫追风从袖中取出一张图来,递给陈一发。   陈一发看不清图上画的什么,欲点灯笼来瞧,却被莫追风制止了。   “深更半夜,你我二人驻足此处,若被瞧见必会引起怀疑。”莫追风令陈一发回去再看。   陈一发应承,这边要跟着莫追风一起回城,却再一次被莫追风制止了。   “此处往东十里,有一处岔路,岔路边的槐树挂着一盏灯笼,下了岔路再走片刻你便能看到房舍。”莫追风令陈一发此后就住在那里,不必再回京城。   “那我的行李——”   陈一发感觉到莫追风冷飕飕地盯着自己,晓得自己不能再多问了,他的行李应该已经有人安排了。他马上告别莫追风,骑马去了。   次日一早,王钊急匆匆来禀告韩琦,他们已经查到汴京周遭的几处地方,都有异常人员流动的情况,而且数量不在少数。   韩琦:“都有哪些地方?”   “荥泽、陈留、中牟、酸枣、定陶、巩县、河阳、河阴……”王钊感慨这些地方有远有近,似乎毫无规律可言。   “有,都在漕运路线上。”韩琦只思量了片刻,便答道。   王钊愣了下,随即拿来地图仔细一看,果然都如韩琦所言那般,这些地点都在漕运线上。   “莫非还跟漕运有关?”   “觊觎过盐运,和漕运有关也不奇怪。”   “可是这些人往京城来都是走得陆路,年后诸衙门放假,并无漕运船只来京,那就更不可能载人来了。”王钊有点费解。   “便不是年节,官船也不可能随便运送这么多外人,太扎眼。”韩琦思量了片刻后,只想到最有可能的一点,“武器。”   王钊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是了,这些人乔装百姓朝汴京而来,肯定能随身携带铁器,更不要刀剑这类的武器了。”   王钊立刻就去排查年前所有漕运船只。   虽然这时候查很可能已经晚了,但任何蛛丝马迹和可能性都不能放过。   “陈一发昨晚被人带离了广贤楼,具体什么人,因夜里黑,那厮动作飞快,没瞧清楚。”张昌和韩琦禀告他最新获得的消息。   安插在广贤楼的探子没有办法及时跟上他们俩,俩人都骑着马,速度飞快。他跟快了对方必定会有所察觉,跟慢了,稍不留神拐个弯儿就跟丢了。之前韩琦对他们有过交代,宁可跟丢了,也不能让对方察觉,所以保险起见,探子都没敢跟太紧。   “但他们可以确定俩人最后往城西去。”   “城西……”韩琦问张昌,“陈一发还没回来?”   “没有。”   韩琦负手徘徊几步,脑子里将城西挤出可能的地方过了一遍,最终定格在了金明池。   若真去了金明池,那他们二人极可能出城了,韩琦命张昌去找昨晚当值的守城门的士兵询问。随后得知昨夜那个时间,确实有人拿着尚书府的令牌出城了。去的时候是两个人,回来则是一个人。因夜里黑,俩人都带着帽子,更因为他们拿着尚书府的令牌,士兵没细看俩人的长相。   “看来叫走陈一发的是尚书府的人。”张昌道,“林尚书跟天机阁的干系肯定撇不清了,深涉其中。如今我们只要找到陈一发,再缉拿孙知晓和他的表弟,林尚书的罪便定死了。”   韩琦应承,令张昌先将孙知晓及其表弟暗中擒拿,拷问出口供后,再考虑如何对付林尚书。品级高的官员,势必要先行奏报,得了批准才能缉拿,在此之前只能暗中监视。   孙知晓的表弟在窑厂做工,既然不能打草惊蛇,便是要连窑厂那边的人都得瞒着。张昌便去崔桃那里求了一味服用后便可令人腹痛、腹泻并着精神萎靡的药。   崔桃边写药方边问张昌,“那孙知晓平常爱吃什么?我直接做了,把药下进去。”   “倒不知他特别爱吃什么,不过男人嘛,没有不爱喝酒吃肉的。上次崔娘子做的蒜肠,那些衙役们都爱吃,时常提及,孙知晓是后来的,没尝过,听多了大家念叨想必也好奇。他表弟近两日都在他家住,若给他肉肠,他表弟肯定也能吃到。”张昌道。   一个时辰后,崔桃将做好的甜枣肠给了张昌。并告诉张昌,只有系活绳结的两根有药,其余的都没有。   “换了个新鲜口味,咸甜的,剩下这些都是给大家都捎带的份儿。”   这些枣肠一截一截的,每一个都类圆形,有小山梨那么大,呈诱人的棕红色,每五个‘球’算一串。   崔桃切了一块给张昌品尝。   “唔!”张昌入口嚼了一下,眼珠子就禁不住瞪圆了,“我还想着这咸甜口的肉肠味道会什么样呢,居然这么好吃,跟蒜味肠口感不一样,这种更细腻,甜丝丝的,不用就菜,这么空口吃也香,小孩子们肯定会喜欢这种肠。”   崔桃笑应,“那我回头把配方卖给八仙楼的时候,要价高点。”   张昌马上附和必须高价才行,不然不配。张昌拎着一大袋肉肠走的时候,再提到开封府的衙役们。“他们这也算借了我的光了,我得让王钊、李远他们好生谢我才行。”   次日,待孙知晓及其表弟药性发,托人去告假之后,张昌就将二人悄悄擒拿,押回开封府。   起初俩人装无辜不肯招,后来得知开封府的人早就跟踪孙知晓的表弟进行监视,其偷偷去尚书府的行为都被察觉之后,只得认下罪名。   “小人的大舅母在司谏府做事,司谏府的主母林氏正是林尚书的长女。她得知我在开封府府库做事,便告知了林尚书,林尚书给我重金,令我自己想办法从府库调到韩琦名下做活。”   孙知晓还表示他表弟是他大舅母的次子,配合他一起办事。   “林尚书吩咐小人,开封府这边的动向都要及时回禀给他。”   “你若跟林尚书只是这等浅显的关系。当初安定村探洞的时候,你为何再三阻挠大家前进?”   “林尚书还吩咐小人,倘若是开封府急于办的事情,就想尽办法阻挠,不管什么事,越急就越要阻挠。”孙知晓继续交代道。   “我呸!这个老匹夫,还真阴损!”李远气得狠狠啐一口。   “所有跟踪的情况都记录在册,加之俩人的招供,足够指证林尚书了。”   王钊建议趁热打铁,赶紧将林尚书缉拿。这厮当官多年,一直养尊处优,一般这类官员都经受不住审问,估计审几下就能问出大事儿来。   韩琦便起草奏折,并着证供一起呈交到大理寺核查,再由大理寺卿上奏皇帝,请求将林尚书革职查办。   这本来该是铁证如山的事,却还是出了差池。   林尚书早一步向太后和皇帝哭诉,韩琦滥用职权公报私仇,欲联合属下一起诬陷天机阁的细作跟他有关系。并且其告状的时间,早于韩琦呈折子给大理寺的时间。   正月初八,韩琦受诏入宫,与林尚书对质。   林尚书对于韩琦掌握的证供一概否认,并表示孙知晓的表弟虽去过尚书府,但那一日刚好他长女回门小住一日。表弟去那里,只是为了找他母亲。随后其母便作证,表示她那一日确实只是在见自己的儿子,没干其他的事。   “据我调查,这孙知晓的确是天机阁的细作,其大舅母跟我家是有点关联,但天机阁细作渗透到官员家中已经不是一例两例。若凭这就能指证我跟天机阁勾结,有谋反之心,岂不是这些官员都跟我一样有罪?如此的话,韩推官也逃不过了,孙知晓还是开封府的人,在你的名下呢。”   林尚书当即要求跟孙知晓当堂对质,“臣倒要看看这孙知晓在何时何地见过我,听到我对他有过交代。”   在林尚书的三两句质问之下,孙知晓惊惶地满头大汗,随即跪地承认:   “小人早些年穷困,受天机阁的人帮助,便成了他们安排在京细作,但小人不过是一名小喽啰,知情的事寥寥无几。被韩推官发现小人的身份之后,韩推官就逼着小人指认林尚书。   韩推官了解到小人的大舅母在司谏府做事,便唆使小人让表弟去一趟尚书府。小人万万没有想到,韩推官欲把小人表弟也诬陷成天机阁细作。他们说既然小人是细作,那小人一家子都没有一个好东西。还叫我乖乖认罪招供,只要指认了他们要我指定的罪,小人和表弟都可以从轻处罚。便是日后要坐两年大牢,也会受到优待,每日好酒好肉,否则便只有死路一条。小人怕死,便只得从命了!” 第145章   孙知跪地的阐述的时候, 双手伏地,露出小臂上大片的淤青,呈近黑的青紫色, 被说成了是严刑逼供的证明。   “且不说这淤青并非衙役用刑留下, 即便是,已定罪名的嫌犯适当用刑逼供,也并无不妥之处。”韩琦虽然面色还算冷静, 但语速明显加快, 不似往日那般从容淡定。   很显然今日的状况在意料之外,他这回心中也没数了。   林尚书看一眼今日跟他同来的宋尚书,便呜咽了一声,颤颤巍巍地跪地, 磕头声却分外响亮, 让人听着便觉得疼。当听到皇帝惊讶追问“林卿怎么了”,林尚书这才声泪俱下地恳请赵祯为自己做主。   “开封府针对臣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他们开封府的人自诩正义,都觉得臣的三子犯下大罪, 臣也脱不了干系,臣也不干净!子不教,父之过。臣觉得他们的想法也不全错,臣没教好儿子,臣确实有错。他们怀疑臣、刁难臣、暗中监视臣,臣都可以忍,甚至可以试着理解他们。清者自清,臣倒也不怕被查。”   “可臣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竟强加罪名在臣身上,冤枉臣, 这还是正义么?这还是公正廉明么?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纵然是贤德的圣人却也有教不好孩子的时候啊,为何要这么针对我?这是不是有点过了?”   “何止是有点过了,是太过了!”宋御史突然高声斥道。   赵祯没做防备,突然被吓了一跳。他不满地瞥一眼宋御史,但碍于他正说要紧事,也就不跟他一般计较。   “掌推勾狱讼者,当秉公执法,为民伸冤。反而滥用职权,触犯法令,构陷他人,这样的为官者与为非作歹的恶徒又有何区别?”宋御史每一句斥责都用足了劲儿,脖子红了,青筋突出。   “宋御史有何铁证证明我在构陷林尚书?怎知不是林尚书和孙知晓沆瀣一气,下套算计构陷我呢?”   韩琦三言两语讲清要点,比起林尚书卖惨,他的话竟反倒听着更有说服力。   “你在狡辩,孙知晓已经招供了——”   “倘若沆瀣一气,他的招供就不算数。”   赵祯挑了眉毛,看一眼韩琦,又看一眼林尚书,“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官家,是韩推官诬陷臣啊!”林尚书哭喊道,“韩推官之聪颖,天下人皆知,臣怎么可能算计得了韩推官。他的人监视臣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这些臣府上的人都可作证。”   “既然开封府的人都被林尚书划为我的人了,尚书府的悉数都是林尚书的家仆,就更没必要提了吧。”韩琦道。   “言出法随,韩推官未有十足的证据就构陷朝廷命官,终究是有些太不谨慎了。”礼部尚书一直没吭声,这会儿突然冒出一句话来。指责韩琦上奏参林尚书的作法太过匆忙,核查不够谨慎。   这礼部尚书原本就跟林尚书交好,曾经因相中韩琦的才貌,想收他做女婿,却几次都被婉拒了。韩琦没定亲前,礼部尚书还存有几分念想,后听说他选了崔家结亲便有几分不满,再后来听说崔桃死了,他心思便又活络了。如今得知他死去的未婚妻‘复活’了,礼部尚书心里便十分窝火,感觉自己像个傻猴子一样被韩琦耍得团团转。   事关朝廷命官,不及时上报才有问题。   韩琦直接无视了礼部尚书的话,已经没有反驳的必要了。当今陛下又不是傻子,不会连这单道理都不懂。   林尚书瞅一眼礼部尚书,心里不禁叹口气,本来寻思拉他来能帮上忙,谁知道这厮的嘴比自己还笨,说话根本没在点子上!   “既然两方人作证都不能作数,便算双方各执一词。谁构陷谁都说不好,要再查。”   宋御史当即向赵祯建议进行别勘异审,另请一个人来查此案。   “既然这涉及到天机阁的案子,那跟天机阁所有有关的案件都当移交。”   韩琦闻言变了脸色,马上对赵祯道:“此案案情十分复杂,且情况时刻有变,倘若突然交接,必会耽搁许多时日。”   个中具体的缘由,韩琦当着众人的面自然不能透露太多,很多情况必须要保密才能避免打草惊蛇。   “那就慎重择一名最合适的人选就是,韩推官莫不是觉得满朝文武只有你一个人有才华,配查此案?”宋御史反唇讥讽。   面对这种话,韩琦自然要否认,但他必须向赵祯陈明这案子由他继续调查的必要性。   韩琦请求单独跟赵祯说话。   “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大家面说?韩推官这疑心未免太重了吧。”宋御史质问之后,便叹,“满朝文武谁不知韩推官辩才了得,三言两语便可说服一个人。韩推官纵然是讲歪理,也能叫人信上七八分呢。”   韩琦冷冷盯着宋御史。   宋御史笑了下,“韩推官莫要怪我多疑,毕竟是韩推官防人在先,着实可疑。如今最好的办法便是选一名合适人来接管此案。”   宋御史恭敬询问赵祯的意思。   赵祯思量了片刻,便赞同宋御史的意见,“那选谁比较合适?”   林尚书马上举荐大理寺卿,刑名案件由大理寺出马最合理不过。   “大理寺只管慎刑,不管查案、审问,他们那连刑房都没有。”韩琦又表示大理寺卿年迈,功勋卓著,天机阁案件不仅复杂,还有极高的可能会遭到恶贼余孽的报复,惊扰了他老人家就不大好了。   “那就选年轻些的。”宋御史便举荐赵宗清,前些日子正逢他需要安排官职,作为赵氏宗子在街道司做事着实屈尊了。   韩琦还未说话,林尚书便马上阻拦。   “才刚韩推官刚说过,此案案情复杂,还是找些经验丰富的人接手比较好。”   韩琦慢慢转眸,瞟向林尚书,见林尚书在皇帝赞同了他意见的时候,明显松了口气。   赵祯便问韩琦可有举荐的人选。   “吕相。”   “吕相乃是韩推官未婚妻子的姨父,当避嫌。”宋御史马上反驳,并得到了林尚书的附和。   礼部尚书想了想,自己干站着不说也不合适,便凑热闹举荐一人,“韩谏议如何,他——”   “不行。”宋御史立刻否决。   林尚书没反应过来,纳闷问宋御史:“韩谏议怎么不行?”   “其次子韩综,众所周知,仰慕韩推官未婚妻子已久。”宋御史故意停顿了一下,才说出来。   赵祯禁不住扯起嘴角,暗笑了一下。   “那——臣自荐!”礼部尚书突然激昂道。   “照宋御史刚才所言,王尚书也要避嫌。”韩琦补刀。   礼部尚书起初没反应过来,当他听到宋御史和林尚书的笑声,才反应过来韩琦在说他女儿曾有过仰慕他的情况。   礼部尚书顿时胀满肚子气,怒瞪韩琦。   韩琦:“王尚书息怒,是宋御史起的头。”   言外之意,你要怪也该怪宋御史。   “那要按这么说,朝中大半人可排除了,不是其子仰慕崔七娘已久,便是其女仰慕韩六郎已久。”   赵祯着实忍不住了,嘴角的笑意加深,没哈哈大笑出声他已经够意思了。   宋御史在与林尚书暗中交流两眼之后,便再度行礼向皇帝举荐道:“臣这里有一位绝对合适的人选。”   “谁?”赵祯马上问,虽然有片刻好笑的地方,但这些人还是吵得他头疼,尽快结束最好。   “范仲淹。”宋御史解释道,“此人大通六经之旨,慨然有志,且曾犯颜直谏太后还政。连太后都不惧得罪的人,可见其刚烈正直,自然会秉公办案,既能不惧于林尚书位高权重,也能抵御得了韩推官的诡辩。”   林尚书蹙眉后展平眉头,又再度蹙眉,对于宋御史举荐这位人选,他一时间说不出什么来。   韩琦似有不赞同之意,但说不出别的理由,只是陈明他继续负责彻查此案更好。   最终,定下了范仲淹负责接管此案。在查明林尚书是否与天机阁有关联之前,韩琦不得插手,暂且在家候命。林尚书也一样,被要求候命在家,不得擅自出京。   崔桃当天下午便欲进宫求见太后,却被挡在了宫门外。拦她的不是太后的人,是皇帝的人,似乎是早就料到她会去找太后求情,便提前吩咐拦截。   九五之尊的吩咐总不能不听,但崔桃还是想法子跟守门的宫人商量,帮她捎话给太后,令太后传旨令她进宫,这样她就不算违背圣旨了。   “崔娘子还是别费工夫了,太后这两日清修,不许外人打扰。”身着一袭道袍的赵宗清手持拂尘走了过来,笑着对崔桃解释道。   “清修?”崔桃打量一番赵宗清的装扮,“是你劝太后清修的,对不对?”   “清修乃是好事,修身养性,得神灵僻佑。怎么到崔娘子口中,这般诧异?”   “我诧异的不是太后清修,我诧异的是——”你如此明目张胆。   “哦?你知道了?”赵宗清故作讶异,截住崔桃的话。   “知道什么?”   “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我快成你姐夫了。”赵宗清笑道。   崔桃愣了下,转眼见赵宗清要走,便喊他把话说清楚。   “听说你过年没回家,想来是错失了家中重大消息。”赵宗清终究没回答崔桃,他的意思显然是让崔桃自己去问家里人。   崔桃当即策马回家,便见萍儿匆匆迎出来。   “你今天就回来了?没在家多呆几日?”   “回去呆两天就行了,你知道的,那地方我呆不住。”萍儿表示先不提这些,她有崔老太太和崔母托她帮忙捎来的信。   崔桃拆开崔老太太的信快速浏览之后,又打开了崔母的信览阅,脸色越来越阴沉。   萍儿:“是不是关于你六姐的事?”   “你听到风声了?”崔桃问。   萍儿点头,“我去安平的时候,听人议论崔家四房好福气,招来了两个厉害的女婿。说六娘厉害,竟然要跟延安郡公之子订亲。这倒挺突然的,之前倒没见到有苗头啊,崔娘子也没听家里人提起过?”   “有事的时候我人在外地,再说我一个未婚女子,还是小辈,这等阴私他们自然是不会特意报与我说。”   思及崔六娘,崔桃嗤笑一声。早瞧出她有几分野心,但没想到她心这么大,居然趁着赵宗清去安平的时候,意图去勾引人家。她那点把戏,赵宗清会看不透?怕是故意借坡下驴,趁机利用起崔桥。   赵宗清倒是保证得漂亮,跟崔家人说会娶崔桥,但崔桃可不信他的鬼话。他身边比崔桥漂亮、乖巧或聪明的女人一抓一大把,他却半点女色不沾,一直推辞婚事,不愿娶妻。况且以他傲慢,断然不会欣赏这般算计勾引他的女子。   再有这亲事还没定,居然就有消息外传了,依照崔家人的作风,断然不会将消息这样传出去,一旦婚事吹了这对自家女儿的名声不利。可见这消息要么是崔桥缺根筋自己传的,要么就是赵宗清让人传的。   “自以为得机会攀了高枝,殊不知她这跟下地狱没什么分别。”萍儿叹了口气,忙问该怎么办,“要不我让我爹暗中派人搅和一下?总不能真让这两个人真成婚吧。”   “成不了,赵宗清不可能娶她。”   崔老太太在信中告知崔桃,本来她要安排崔桥低嫁去外地,奈何禁不住崔桥寻死哭求,又因赵宗清诚挚表态,终究是还是心软应下了。于是就按照赵宗清的提议,着把崔桥记在小马氏名下,面上算成嫡出女嫁给赵宗清。   崔老太太有这样的心思,其实也不难理解。她不知赵宗清的本性,真当赵宗清只是一名年少冲动、一时犯错的孩子了。而崔桥毕竟是她亲手养大的孙女,纵然她干了丢人的事儿,但如果能够及时解决,还有机会让这孩子能幸福,她老人家纵然气愤至极,终究还是为孩子着想,会心软愿意的。   “先保住崔家的名声,其余的随后再处置。”当下还是汴京这边的事最紧要,崔桃对萍儿附耳小声嘀咕两句,麻烦萍儿再跑一趟安平。   萍儿刚走没多久,那厢便有范仲淹的属下来传话,令崔桃前去开封府接受质询。   “韩推官也在。”来人补充一句。 第146章   崔桃拜见范仲淹时, 韩琦脸色阴沉地在旁侧矗立,有几分负气之状。   在来之前,已有开封府的衙役提前和她通气, 告诉她屋里的俩人起初吵得很激烈,最终以范仲淹的一声怒呵结束了争吵。   范仲淹抛出一连串问题质问崔桃。比如她与韩琦是否算党同伐异, 她是否仗着太后宠爱,滥用职权泄私愤等等。崔桃一一对答如流, 没有任何可被抓住的破绽。   “听说你与韩推官已经定亲了,那你们二人在同一衙门做事, 到底是上下级关系, 还是未婚夫妻关系?若其中一方若犯错, 另一方是从严处置,还是帮忙弥补遮掩?你们可知因你们二人的特殊关系, 会给开封府带来很多麻烦?”   “凡事都有弊有利,到底是弊多还是利多,要看具体什么人什么事。   范秘校说我们时只言不存在的弊, 是否过于草率?   我与韩推官在开封府办案向来守本分遵规矩。我们互通协作,能一同更快更好地破获许多复杂的案子。也因如此,我们才发觉彼此之间的默契,走到一起。”   “难怪你会跟韩稚圭走到一起, 原来你们都长了一张巧言善辩的嘴!”   崔桃闻言后,不满地质问范仲淹是否认真听她讲话了。   范仲嗤笑一声, 目光便冷冷地扫向韩琦。好似在嘲讽韩琦, 让他瞧一瞧他未婚妻的表现有多么可笑。   “是对是错, 却不是你二人空口白牙一说就成了,不然官家也不会派我来接管此案。在我彻查期间,你二人都不得留在开封府, 且不可与开封府任何人有接触。同僚、衙役、小吏,以及洒扫人员,全都不行。”   “凭什么?”崔桃不满地反问,“若无法跟开封府的衙役有联络,那接下来的案子该怎么查?耽搁了大事,谁负责?”   “凭本官接了圣旨,全权负责接管此案!凭本官的吩咐,便是命令!   崔七娘,你竟有脸说你在开封府做事守本分规矩?瞧瞧你现在的态度,多猖狂,却不知是谁给你惯出的毛病——”   “范秘校过分了!”韩琦厉声道。   崔桃惊了一下,这是她认识韩琦以来,第一次听韩琦这么大声说话。他一向端方温润,便是气急了,也从不失君子儒雅之态。   “若二位安分守己,乖乖听从安排,接受审查,就不会有什么过分了。”   范仲淹请韩琦先出去,他要单独质询崔桃,当然这所谓单独质询,也是在文书等人的陪同下,并非是二人独处。他还很清楚明了地阐明他之所以赶走韩琦的缘由:一忌讳他们二人的关系,省得韩琦维护崔桃,替她说话;二避免他们俩互递眼神,有机会串供。   韩琦起初未一动不动,担忧地看着崔桃,在范仲淹再次催促才下离开。   半个时辰后,崔桃脸色不佳地从屋内匆匆出来,便直奔马棚与韩琦汇合。   韩琦正负手立在车前,惯例穿着绯红官袍,衣袍打理得很整齐,没有一丝褶皱。冬日里大家都穿得厚,稍不留神就把自己穿成了短粗胖。韩琦却不一样,身高有优势,身量又修长,只静默站在那里,便挺拔如一株雪松,气质清冷孤高,因今日多了几分愤怒的情绪,更显他傲骨嶙嶙,不可接近。   呼啸的北风中混杂着很轻微的悉嗦声,不去细听很难分辨出来。   崔桃悄然停下脚步,余光往身后侧瞟了一眼,转而一直望向韩琦的背影,在几度犹豫之后,才走到韩琦身边,拉住了他的手。   韩琦这才注意到崔桃来了,面带疑色地望向她。   “反正也不能在开封府做事,我们不如出去放松一下?”   崔桃笑了,但笑得很勉强,谁都看得出来她说这些话都是在安慰韩琦。   “既然受审查的事情已成定局,与其愤怒焦躁地等待,倒不如做些别的事情分神。我打听过这位范秘校的人品,性情耿介,刚正不阿,我们既然是清白的,他早晚都会查明。”   “我知道,但就怕耽搁太久了。”韩琦抚着崔桃的脸颊,勉强笑了笑,“罢了,如今这状况,我们也确实做不了什么,只能等。之前我们不是一直没有机会品尝《汴京美食录》上的那些吃食么,如今正好有时间,我们挨家去吃。”   “嗯。”   ……   广贤楼。   赵宗清听林尚书说了韩琦和崔桃的境况后,淡笑一声,请林尚书尝一尝他珍藏的好酒。   林尚书客气地砸了一口,眼睛都直了,直叹滋味妙,果然是好酒。   赵宗清便吩咐属下将仅有的两坛都给林尚书送去。   “这怎好意思呢。”   “令林尚书铤而走险了,应该的。”赵宗清抬手示意林尚书不必再跟他客气。   “万幸咱们提前察觉,才能反将他们一军,令我逃过一劫。可我担心这事儿糊弄得了一时,终究还是会……”   林尚书满面愁容,他很清楚范仲淹是什么人品,这个人就是块铁板,不管你是用钱财还是权势,根本贿赂不动他。待他查清楚真相之后,放了韩琦,那就是他的死期。   “放心,等不到他查清楚,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如今拦住了那两颗绊脚石,便会更稳妥了。”   林尚书拍腿,“那我就放心喝酒了,哈哈哈……”   ……   傍晚时,崔桃和韩琦俩人去齐三娘家吃酒醋白腰子。   白腰本身膻味大,不好烹饪。   齐三娘家的酒醋白腰子就跟变过戏法一般,半点不腥膻,香飘十里,口感妙得很,连其中的配菜萝卜都很好吃。   不过来此点酒醋白腰子的女子可不多,满屋子都是男人。幸好崔桃穿着一身男装,不显突兀,不然他们这桌肯定会收获不少异样的目光。   “冬日里最适合进食这等补肾好物,不论男女,适当吃点其实都有好处,”崔桃从医者的角度感慨这菜的食疗价值,“但不能多食,易上火。”   韩琦刚起筷子,闻言把筷子放下了,盯着崔桃不说话。   崔桃还未察觉,往嘴里送了一块萝卜,开心地嚼着,才后知后觉发现韩琦的目光。   “怎么了?快吃呀。”崔桃特意给韩琦夹了一块大的。   他正年轻,什么程度自己很清楚。本就未娶妻进门,若补过头了,该如何处置?   当然,这些话韩琦说不出口。   他只吃了崔桃给他夹的这块,便再不动哪道菜了。   崔桃瞧出端倪,默默装作什么都没看出来,继续吃菜。   “呦,这可太巧了,在这遇到崔七——郎!”   ‘娘’本已经到嘴边,冯大友注意到崔桃穿着男装,愣是拉长音转了个弯,变音成了‘郎’。   “是挺巧,跟兄弟们来这吃饭?”崔桃看见还有三名男子跟冯大友一起,他们在另外一桌正吃酒。   三人瞧见崔桃看他们,都觉得冯大友认识的这两位郎君长得真俊,赶紧客气地朝崔桃和韩琦笑着点了下头。   崔桃请冯大友坐,跟他俩一起吃两杯酒再走。   “最近街道司都放假了,所以应该没什么动静吧?”崔桃小声问。   冯大友点头,他晓得崔桃想探听什么,主动解释道:“自他来后,除雪灾那次出动了所有人马,再没有过特别的动作,一直到过年放假这会儿,大家都只是惯例巡查,甚至更清闲些呢。”   “一般年底各衙门都忙,你们街道司在近年关时,各道路城墙不需检修?”韩琦边剥蚕豆,边随口询问冯大友。   他手指修长,剥起蚕豆来都比一般人好看诱人,如一副画似得,叫冯大友一个糙汉子看着都有点难移开目光。   “当然要检查修葺,不过这活儿在之前就被葛勾当做得差不多了。”   提起上一任街道司勾当葛洪兴,冯大友赞不绝口,做事认真,一丝不苟,不仅精于工事,还总是会未雨绸缪提前把大小事儿安排妥帖。在赵宗清来接管街道司之前,葛洪兴考虑到冬日天冷土冻,动工费劲,提前九、十月份的时候,便趁着天暖早早将各街道城墙以及排水沟都检查修葺完毕。至年底只需要查缺补漏,小修即可。   “倒是个人才,这年头肯勤政的官员太难得。”崔桃称赞道。   “是呢,该当他被郭司谏举荐去做亳州司参军事。”冯大友连连点头赞许,弄得他头顶那一撮头发都跟着抖了数下。   说起这撮头发,真多亏了崔桃的生发露,才不至于让他完全秃光。他再不必像从前那样,每日都要为仅剩下的三根毛忧心。   冯大友不知开封府如今的情况,以为韩琦和崔桃只是在放假期间一起逛街游玩,没心没肺地调笑俩人什么时候成婚,让他喝喜酒,然后就作别跟他的三位朋友吃酒去了。   韩琦将他剥好的一小碟蚕豆送到崔桃跟前。   崔桃咬了几口之后,感觉到身后有异。   她假装钱袋不小心落地,弯腰去捡,余光瞟见角落里有一桌坐着俩年轻男子,桌上摆着四盘菜一口没动,眼睛总是时不时地往他们这头盯。   韩琦也察觉到了跟踪者,笑着给崔桃夹菜,随即凑到崔桃身边坐着,低声对她道:“好兆头,看得越紧,越说明要起风了。”   崔桃点点头,往嘴里塞了一颗蚕豆。须臾后,老板娘端上一盘鱼羹来,招呼他们吃。崔桃顿时干呕起来,捂着嘴跑了出去。   韩琦马上付钱,追了出去。   角落里俩年轻男子见状,连忙去追。起初出了店,他们没见到人,俩人有些慌。直到在附近一处偏僻的小巷内找到俩人,俩人才算松了口气。不然跟丢了人,他们回去肯定会遭重罚。   “好些没有?你这怎么了?我们去看看大夫?”韩琦关切问候崔桃。   崔桃抽了两下鼻子,猛地仰首,泪眼巴巴地望着韩琦,那眼神像受伤小鹿般可怜无助——   韩琦不禁心里一缩,即便他不知因什么事,但他却受不得崔桃这般模样瞧着自己,本能地忍不住心疼她。   猝不及防,韩琦的双臂突然被崔桃抓住。   “稚圭,我们得快点成婚了,不然等肚子大了就不好解释了。”   韩琦:“……” 第147章   韩琦目光落在崔桃的腹部, 犹疑道:“你真的……”   “嗯!”崔桃应承,见韩琦反应平淡,伤心地质问他, “难道六郎不想要?”   “当然想要!迫不及待——”韩琦凑到崔桃的耳边吐着热气,“想让他尽快出生了。”   想让孩子尽快出生,那要先做什么?本来正常一句应承, 崔桃不会多想,但韩琦偏用这么暧昧的说话方式,直接让崔桃在脑中开车了。   这下崔桃的害羞反应不用演了,很自然真实。   ……   赵宗清得了属下的回禀之后, 并不太信二人的话。那崔七娘假死的戏都能唱得那么真,怀孕便很可能也是假的。   赵宗清便问莫追风对此事怎么看。   “假死那次是正面迎敌, 提前有所准备。这次他们若不知有人跟踪, 一切是偶然发生,那巷里的悄悄话便假不了,否则演给谁看?再说这种事情造假到底有何用?毁她自己的名节?”   不过莫追风还是提议谨慎一些, 再观察看看, 他也会择机找个人为崔桃把脉验一下真假。   “我看是真的, 崔七娘装丑童跟着韩琦去泉州的时候,俩人经常共处一室。崔七娘那姿色身段少有男人能坐怀不乱。韩琦那容貌,也少有女子近身他而忍住不爱慕。男才女貌, 正当年少,那么多个日夜混在一起, 干柴遇烈火会烧不着?”   莫追雨打赌, 这俩人肯定搞一起去了。男欢女爱,人之常情。更何况他们俩本就互许心意,订过亲了, 情难自禁太理所应当了。   赵宗清听莫家兄弟的话后,倒是有几分信了,不过还是谨慎些妥当,便让莫追风再行核查一遍。这二人停职在家,真因孩子而急于操办婚事,倒可以暂且不管他们。反正他们也多活不了几天了,就让他们俩开心几天。   这天之后,韩家宅子就热闹起来,总是有商铺的人上门送东西,各类瓷器、家具、绸缎、红纸等物。韩家的邻居们都晓得,胡氏在忙着为自己儿子张罗婚事,很替她们高兴。这满汴京的人都觉得韩推官和崔七娘是金童玉女,十分相配,早就想听到他们俩成婚的好消息了。   邻居们见到胡氏,都高兴地跟她道喜。胡氏的特别高兴,每天都乐得合不拢嘴,筹办物品时样样用心到极致,满心念着绝不能委屈了她的儿媳。   府上的家仆们都被这种氛围所感染,个个喜气洋洋。还真不是客套话,他们是真心希望崔七娘早日进门做他们主母。这宅子以前只住六郎的时候,他归家后就留在书房,除了看书、钻研案卷,也就是作画、下棋等等,总之都是安安静静的事儿,下人们也不敢闹出什么声儿。整个家太过安静了,甚至可以用死气沉沉来形容。   但崔娘子来了就不一样了,崔娘子人美热情,个性活泼,最会钻研美食且出手大方,常会分赏好东西给下人。每次她一来,整个宅子就热闹起来,满院子飘着馋人流口水的香味儿,还总是有笑声,六郎跟他一起的时候更是真切随和地爱笑,而不是往日惯常给人的那种温润疏离感。   崔桃这两日一直留在家里‘养胎’,没有出门。今天她在厨房揉面,便听见外头有人吆喝胡辣汤,在她家门口附近特意叫了三声,声音还挺清脆响亮的,崔桃没理。之后没多久,她又听到外面另有一人喊酸梅糕。   “酸酸甜甜的酸梅糕喽!解腻开胃,保证吃了不后悔喽!”   崔桃放下手中的面团,喊王四娘过来,附耳对她嘀咕一句,便让她先去把那卖酸梅糕的人叫住。   崔桃随后出门,打量这卖酸梅糕的妇人。四十多岁,一脸憨厚相,笑起来给人的感觉很淳朴。   “这酸梅糕瞧着不错,大娘好手艺。”崔桃让王四娘取盘子来。   “小娘子夸奖了。”   妇人不好意思地笑道,便照着崔桃的要求,捡了十块酸梅糕放进盘子里,递给王四娘后,就的把篮子放在地上,笑着接过崔桃递来的钱。接过哈腰道谢的时候,脚踩一颗石子,朝崔桃身子歪了过去,夫人本能地抓住崔桃的手腕稳住身子。   “你干什么!”王四娘惊呼,立刻紧张地要护住崔桃。   “大娘没事吧?”崔桃反手扶住妇人的胳膊。   ”没事没事。“妇人赶紧为自己冲撞了崔桃的行为道歉。   崔桃轻摇头表示没关系,便在王四娘的搀扶下回家。   王四娘关上院门,就把那盘子酸梅糕倒了,连盘子一起丢。既然崔娘子刚才嘱咐她做戏给那妇人看,就说明那妇人行为有可疑,其带来的东西当然不能吃。   崔桃则把一根线从左侧袖子里扯出,但明显能发现这根线连接着右侧的胳膊,才刚那妇人所抓的正是崔桃的右胳膊。   ……   “崔七娘脉象有喜,但胎不稳,当时王四娘还很紧张她,生怕她被撞倒。”   赵宗清听了莫追风的回禀后,再结合韩家那边回禀过来的情况,不禁嗤笑一声。   “那般自诩清高之人,原也不过如此。”   莫追风知道赵宗清在感慨韩琦婚前沉浸性欲的行为,“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他韩琦也不算什么英雄。这世上绝无人像少主这般洁身自持,有大境界,能成大事!”   “果然还是你最了解我,”赵宗清对莫追风笑了一下,令他在自己身边坐下,然后握住他的手,“便成了大事,也当属你居功最高,天下有你一半。”   “少主,属下——”   赵宗清示意莫追风不必多言,“成事后,你的所有心愿我都会为你实现。你想开疆扩土,灭金为你母亲报仇,那我便倾尽全国之力,至死支持你。”   “少主!”莫追风红了眼眶,有这句话便什么都值了,他没白活!莫追风立刻跪下,给赵宗清重重地磕头,发誓会誓死追随赵宗清,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母亲半痴半傻,早就不认我了,她也不在了,天机阁总舵被抄……我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了,除了你们兄弟。”赵宗清唏嘘自嘲,不禁苦笑一声,泛红的眼眶里渐渐盈满心死般的落寞。   莫追风见状,欲出言劝慰。赵宗清立刻起身背对莫追风,举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莫追风望着赵宗清孤寂的背影,感觉得到他很痛苦。他真想说点什么能劝慰住少主,但他知道失去了就是失去了,说什么都没用。那些深刻在心中的苦痛岂会因别人的三言两语便医治得了?他仅因母亲被金人辱杀,便心中痛苦不堪,何况少主了,少主自小就背负太多太多沉重的东西。   莫追风再三在心中发誓,这一生他都会誓死效忠少主,不,应该说是生生世世。他生生世世都愿意匍匐在少主的脚下,任他差遣,为他当牛做马,甘之如饴。   听到关门声后,屋内的赵宗清狠狠攥紧拳头,眼中落寞的情绪转为蚀骨的怨憎。一滴泪忽然划过脸颊掉落,嘴角却露出一抹不屑的狞笑。   赵宗清在床边坐了下来,从枕头下取出一方半旧的帕子,这是他唯一一方旧帕,帕子一角绣着荷花。但比起那些他经常用的那些崭新的荷花帕,这方帕子上的荷花才是最精美的。因为那些新帕上的荷花都不过是仿照这个旧帕上的绣制。赵宗清摩挲着荷花绣纹,笑一声,又突然冷下脸。   他托着帕子的手微微抖了抖,便像沾了什么脏东西一样,把帕子丢在榻上。赵宗清背着手在屋地徘徊数圈之后,斜眸看了一眼那方被他丢在榻上的旧帕,转身匆匆出门。   崔桃将两方荷花帕展平,放在桌上仔细看。   这料子是上等丝缎面料,是像韩综那样的大户高门人家才会有。当初在苏玉婉的死亡现场,以及玄衣女子燕子身上,都发现了荷花帕。两方帕子一个沾了血渍,一个沾了油渍,都是被人用过扔掉的。   苏玉婉身亡现场的马粪也说明了当时出现过身份尊贵的人。   当时还猜不出用这等好帕子的主人是谁,现在却可以大胆假设这个人就是赵宗清了。   崔桃看着帕角的荷花绣纹,搓着下巴琢磨。   绣着花的帕子大多都是女人用,赵宗清瞧着也不娘气,为何喜欢用这类绣花帕?崔桃想到他性格有些诡谲,莫非这赵宗清还是个女装大佬?又似乎不太像。   在道观第一次见到他那会儿,赵宗清完全像是另外一个人。她曾派人到道观打听过,都说赵宗清有喜欢模仿道观住持的癖好。可当时她见到的赵宗清,肯定不是在模仿住持,很可能是是在模仿另一个人。   王四娘这时候端茶进门,崔桃就唤王四娘看看帕子。   “这种绣帕一般都是女人在用,如果看见哪个男人身上有,我就会想八成是哪个女人送的。”   王四娘的随口一句话倒是给了崔桃的思路。   夜里,韩琦悄悄从后窗跳进崔桃的房间,已经轻车熟路,不似一开始那般会害羞一下下了。   “赵宗清年十三时,曾在他堂舅家住过一阵子,他舅母的娘家侄女王氏当时也在那暂住。这王氏后来入选进宫,受封为美人,曾一度很受宠,却不幸在三月后爆疾而亡。”   “什么病?”   韩琦摇头,深宫里的事情哪能随便打听得到。   “据王美人生前熟识的人交代,她极喜欢荷花,最爱在帕子的一角绣荷,倒也爱梅,但比不过爱荷深切。”   韩琦记得很清楚,崔桃假死后,赵宗清在劝慰他的时候,曾说过他喜欢的人也不在了的话。看来这王美人原本是赵宗清的心上人,奈何后来却入了宫。加之‘爆疾而亡’这四字,太容易让人在脑中揣摩出一出大戏。   新仇加旧怨。   上元节灯会,热闹了。 第148章   崔桃见韩琦面露疲态, 有淡青色眼圈,问他几夜没睡了。   “回去就睡。”韩琦没直接回答崔桃的问题,显然是怕说出具体数来让她担心。   那就很可能不止是几夜了。   以往韩琦办案,也有彻夜不眠的时候, 却从未曾显过这般疲态。   倒由不得他, 这案子不止复杂, 还有点怪。   李唐后人, 《阙影书》,百余年的运筹图谋, 刺杀皇帝,反宋复唐……   作案时间、地点、动机都有,也已经锁定嫌疑人的范围。   表面,一切似乎都可以解释了,但总给人一种诡谲感。好像缺点什么, 很重要的缺失,恰是这个的缺失让人心里很难踏实。   思虑间, 崔桃好像听到了肚子的叫声, 看向韩琦时, 就见他掩饰地咳嗽着。   “还没吃饭?怪我一听案子就忘问六郎了。我今日做了水磨元宵,煮一碗给你。”崔桃问韩琦挑选什么口味,她做了蜜豆、山楂、甜橘、玫瑰、羊肉和腊肉馅。   韩琦本想问她怎么一下子做这么多, 转念想崔桃对美食的喜爱一贯如此, 不该觉得稀奇,反倒该庆幸自己有口福了。   “你做的都好。”   “那就每样都煮两个。”元宵是黏食, 不能多吃。另小火煎了几个粟米面的饼子,软弹好消化,上面还加了葡萄干和芝麻点缀, 再配四样荤素齐全的小菜。   看着崔桃端着冒着热气的饭菜进门,嘴角含俏带着笑,恍惚间觉得他们好像成婚很久的老夫老妻,妻子日常等着在外忙碌的丈夫归家,给心爱的夫君端上晚饭。   温馨的暖意在韩琦的心尖蔓延,让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只有跟崔桃在一起的时候,他才会有这种感觉,前所未有的放松,真真正正的舒心自在,但也担忧……   “饭好了,吃吧。”崔桃欢快地把筷子递给韩琦,半晌,对方也没接。   “怎么了?”   话未说完,崔桃就突然被韩琦抱满怀。   这总熬夜睡眠不足的人,很容易产生情绪波动,更何况韩琦还面临着很多的压力,总之先把人安抚好了再说。崔桃便什么都没说,也抱住了韩琦。   “若真正的我不是你平日所见的样子,你可还会愿意和我在一起?”韩琦哑着嗓子问。   这情绪波动有点大了,怎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会。”崔桃虽心中疑惑,但嘴上毫不犹豫地作答,却换来韩琦更长久的沉默。   突然,韩琦抱崔桃的手臂收紧,迫得崔桃有些窒息,上半身毫无缝隙地紧贴着韩琦的胸膛上。   “好了,感觉到了,你身材很好!”崔桃用手指戳了戳韩琦的后背,半开玩笑道,“再说我都‘大肚子’了,不跟俊美无双的韩推官,还能跟谁?”   韩琦笑了一声,手臂稍稍松开。   “先吃饭。”崔桃踮脚想去摸摸韩琦的头,安抚他一下,谁知韩琦正好低头看他,俩人嘴唇便擦边触碰了一下。   崔桃拍在韩琦额头上的手就卡住了,等她回过味儿来去看韩琦的时候,已见他垂眸红了脸,其实脸红得不算明显,耳后那才叫红得厉害。   鬼使神差地又在他唇上亲了一口,本以为会看到某人更加害羞的模样,却不想后脑勺忽然被一只大手按住。   韩琦的回吻时而温柔时而霸道,让人有点猝不及防,仿佛她那两片唇是什么珍稀美味,非要吃得一干二净才行。   一吻结束后,崔桃觉得有点嘴肿,伏在韩琦肩头大口喘气,然后推了他一下。   “再不吃饭真的凉了。”   韩琦嗯了一声,重新落座后,他忍不住还是出口了,“你怎么不问我,真正的我是什么样?”   韩琦早慧,自幼寄人篱下的生活,让他习惯了承受周围人轻忽怠慢他的态度,但却不代表他不敏感于这些,实则他非常在乎,又不愿为此所扰。尤其是体弱又性子温和的母亲,他最见不得别人对她的苛待。所以自很小的时候他就深知,改变命运的唯一条出路就是读书,要拼命读到最好的程度才行。   所谓的清高冷淡、不同凡俗,不过是童年时期的他,为掩饰自己的卑微敏感而打造出的冷漠外壳,意图靠着‘不露怯’来武装自己,以避免被更多人轻视欺负。不过这层外壳戴久了,便也就忘了是假的,以至于后来在胡氏面前,韩琦都不曾扒下过这层壳,以为早已成了自己真正的一部分。   唯独面对崔桃时,他感受到了这层壳,且与她感情越深,他越意识到这层壳的存在,反而患得患失起来,忐忑崔桃喜欢的或许不是真正的自己。   本来这些埋藏在心中细微感受和自我质疑,韩琦一直可以压制得很好,但最近连日的操劳,越查越深的案情走向,令他心中原本滋生出的不安开始如涟漪般日渐扩大。他怕一旦他的安排落空,一败涂地,受尽千夫所指,没了功名地位加身,成了一介庶民,恢复了他当初最原始最卑微状况 ,他在崔桃心中的光就没有了,崔桃会看不上他,会像那些人一样轻视他。   尽管他很清楚崔桃不会是那种人,但这种不安感偏偏在他心中扎根,无法遏制地疯长……   “我看到的始终是真正的六郎,所以没什么可问,倒有可吃的催促你吃。”崔桃再度把筷子递给韩琦,示意他赶紧吃饭。人都有壳子的,也都有脆弱畏缩的时候,一直如钢铁般坚硬的那是真钢铁,肯定不是人。所以这没什么稀奇,更没必要让韩琦特意说出来难受。   韩琦怔了又怔,明白崔桃的意思了。心顿然安稳有了着落,再回想之前的想法,又觉得自己幼稚可笑。终究是他眼光好,运气更好,才会遇见她,能有机会和她相知相守,这是他这辈子最感恩的事。   韩琦用饭前,将一封信递给崔桃,让她正好可以趁着他吃饭的时候看。   信上写的是莫家的情况。   从发现莫家兄弟跟赵宗清有关系后,自然免不了要对莫家兄弟的情况进行彻查。   以前只是粗略知道莫家兄弟是安平大儒的长子,父母死得早,兄弟俩相依为命,不读书改从商,年纪轻轻就把生意做得很好。   这次派人去安平调查,则深挖了兄弟二人的过去,以及莫家祖上的情况。   莫家兄弟的曾祖父叫刘策洗,是家中老大,后入赘给了莫家,子孙才都改姓了莫。莫追风的曾祖母莫氏是苏州富商莫广文的独女。莫广文为苏州富商,辗转来到深州安家,欲寻一位才学之士做上门女婿,令莫家不仅可以延续血脉,还能改商从文,令子孙后辈做上大官,光耀门楣。   刘家祖上世代书香,但到刘策洗父辈那一代就不行了,人丁凋零,子孙无才,祖产也早就被败光,刘策洗想继续读书却连买笔墨的钱都没有。刘策洗便到莫广文的铺子里做账房先生贴补家用,莫广文看中刘策洗相貌俊朗,人品也错,便选他做了赘婿。   刘策洗中了举人功名做了县令,与莫氏共生三子,活到成年的只有莫追风的祖父。但莫追风祖父可惜也是个命短之人,十六成婚,次年得长子后,便因病而亡。   这名长子便是莫追风的父亲,大家都尊称他为莫大儒。莫大儒自幼才思敏捷,少时便被许多饱学之士都夸他哟麒麟之才,他日必能高中进士。但可惜莫大儒身体不好,自娘胎里带着不足,体弱单薄,一日三餐都离不开药。他经不起舟车劳顿,更经不住一下子在考场里呆上三四天的科举考试。在两次参加科考的途中晕倒之后,莫大儒就放弃追求功名,在家修身养病。身体好些的时候,遗憾自己的满腹才华无用武之处,便开设学堂,收些学生授课。   莫大儒因为体弱,娶妻多年一直无子,后来年纪大些的时候身子骨儿反而比之前好了很多,便有了长子莫追风,再之后其妻在生育次子莫追雨时难产。据说莫大儒之妻是在出门上香的路上突然动了胎气,才因早产引发难产而亡。莫大儒丧妻之后,身体每况愈下,之后没多久就撒手人寰了。   崔桃发现信上的字迹属于韩琦,尚存墨香,可见刚写没多久。   看来是他将所获的杂乱消息整理总结之后,才给她看,便省得她费时间分析了。   信的末尾还有备注,莫大儒之妻早产情况存疑。   崔桃看完时,韩琦正好用完饭。这让崔桃意识到韩琦来她这早做好了觅食的打算,这信就是用来准备在他吃饭的时候给她看的,不然他何必特意写,用口说就行了。   这男人未免太贴心了,连他吃饭的那一会儿工夫都担心她会无聊。   崔桃开心之余,还是要问正事儿,这莫大儒之妻难产存疑的缘故为何。   “据莫家老宅的邻居供述,莫大儒之妻回家之时,身上有伤,痛哭喊着要寻死,这之后过了两个时辰才请产婆和大夫入府。与其妻一起上香的还有当时只有四岁的莫追风,身上沾了很多土,吓得都不会哭了。若仅是上香途中早产,情况岂会如此狼狈?”   “既然选择出门去上香,原本身体应该不错的,胎也稳了。”崔桃也觉得在途中肯定出了什么意外,但莫家没对外宣扬。   韩琦还想多留一会儿,却被崔桃打发回家,令他早点休息,把觉补回来。   次日,崔桃终于得太后召见进宫。   不过她见太后时,赵宗清也在,除了给太后讲故事,倒没机会说别的话。   崔桃从皇宫出来的时候,赵宗清也告退了。   “未来姐夫!”崔桃喊了一声。   赵宗清怔了下,随即笑看一眼崔桃:“听到消息了?不过尚未订亲,你在宫中这样乱叫,容易惹人非议。”   “莫非还有变数?”   赵宗清看眼左右,压低声音对崔桃道:“退而求其次的勉强选择罢了,若非最合心意之人已经订亲,我是断然不想娶他的,说起来你六姐与你还真有几分相像。”   这话隐含的调戏意味十足了,听起来好似他中意的人是崔桃一般。   赵宗清之所以会说这样的话,是他忽然起了心思,觉得这死一个玩一个才更有意思。他会让韩琦在濒死之前好生看看他心爱的女人如何匍匐在他的脚下 ,他要让韩琦在不停地求饶、万般后悔曾经戏耍过他的情况下,慢慢受尽折辱而死,这是他戏耍他的代价!   崔桃自然知道赵宗清不是真的中意她,当初他催促韩琦尽早跟她定婚,目的就是为了给韩琦卖人情,也是为了之后使团案弄死她时,能更刺激韩琦,趁机将韩琦拉拢到他身边来。   比起女色,很明显算计人和操控人才更让赵宗清兴奋。   不过崔桃还是表现出一脸错愕的样子,满足赵宗清那番话的需求。让对方表达得越多,她才能探知更多的情况。   赵宗清见到崔桃的呆愣后,嗤笑一声,果然又出言了。   “别多想,这合心意之人却不是说意中人,是适合站在我身边的人罢了。人最脆弱的就是男女之情,挡不住风,经不住事儿,耗不住岁月的磋磨,揉进丁点的沙子就会让两个人分崩离析,更会是致命的软肋,要来何用?”   发现崔桃满脸不赞同的表情,赵宗清叹她早晚会明白。   她怕是还不知道,这‘早晚’,不过就是几天的时间而已。   “你经历少,才不懂,惯爱以偏概全。”   崔桃略带沧桑地悠悠叹了一口气。   她语调中所抒发的感情很明显,仿佛是‘一个成年人在跟不懂道理的小孩子硬讲道理’,恰如对牛弹琴。 第149章   赵宗清轻笑了一声, 不与崔桃辩解,自有她后悔的时候。   “就怕她还会再择机进宫,少主, 要不要盯紧?”   “把消息传给范仲淹。”   案子的牵涉者意图进宫斡旋, 寻求太后的帮助, 这消息传到秉性正直的范仲淹耳朵里,一定会令他恼怒。从前范仲淹都敢大胆妄为地参太后, 更何况区区一个崔七娘。听说他在开封补的调查并不顺利, 那些衙役们都带着情绪,不太愿意配合范仲淹去查韩琦。   若他再得知此事, 哪里还会坐得住?惹来满朝文武的非议和不满,她崔七娘自然是再没机会进宫。   不出赵宗清所料, 当范仲淹得知崔桃进宫找太后的消息后, 他便立刻怒气冲冲面圣, 还特意带了吕相过来。   “臣无能,只怕查不得此案了!”范仲淹语气铿锵,引得赵祯和吕夷简都很疑惑,忙询问他缘故。   范仲淹的话匣子便打开了, 长篇大论崔桃今日进宫面见太后之事,有多少可能的意图, 可能的利益和危害,又叹崔桃一个小女子竟然仗着姨父是宰相,背靠太后, 便势炽骄纵,妄图忤逆圣旨,只在面上遵守规矩,背地里却处处都是小心思。   “吕相觉得下官所言是否在理?”   吕夷简总算明白范仲淹为何巴巴地把他找来, 合着就是为了当面讥讽他,硬逼着他这个亲戚表态,好来个‘大义灭亲’。   可他并不想!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和观察,吕夷简非常相信崔桃的人品,这孩子在开封府尽职尽责做事,破冤案保百姓平安,是难得心怀大义的奇女子。他又怎能在孩子危难的时候落井下石?可他若是求情的话,护短之嫌太明显,反倒更起反作用。   “这事呢,要看怎么看了。”吕夷简半睁着眼,慢悠悠地说道。   “那依吕相之见,该怎样看?”范仲淹追问。   “当初说禁止人家接触案子和开封府相关人等,可又没说不准进宫。太后爱听崔七娘讲故事,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大家都知道。再说这次是太后传召,崔七娘难不成要忤逆不来?   讲故事而已,范秘校言之过重了,若不然便召来当时陪侍的宫人问上一问就是。”   话是这么说,但谁敢随便传召太后宫里的人来问话?更不要说当时陪侍的宫人都是太后身边的亲信,惹得太后震怒,在场的人谁都扛不住,包括皇帝。   “今日或许无事,但倘若她死后继续频繁入宫,势必会给人盛宠正隆之像,少不得有巴结的、畏惧的、偷传消息的……谁还敢得罪她,招惹她,去老实招供?”   范仲淹退而求其次,要求皇帝在他把案子情况查明之前,禁止崔桃再进宫。   赵祯应承,随口叹了声:“这么点小事,何至于如此较真。”   此话当即引来范仲淹的不满,滔滔不绝地细分析其中的利害,逼得赵祯连连点头叹所言在理。   半个时辰后,禁止进宫的消息就传达到崔桃那里。崔桃家中正在招待客人,传话的人走后,这些客人们都散了,大门紧闭。   赵宗清得知此消息后,留四个人继续监视崔桃和韩琦的动向,令余下的人手都去金明池那边帮忙。   他随后召来一名脸生的属下,此人名唤浮光,是赵宗清的亲信。他平常一直藏在暗处,鲜少露面,便是莫追风和莫追雨兄弟也不认识他。   “过两日便是上元节,灯和灯油可备齐了?”   “备齐了。”浮光躬身应承。   “去办吧。”   浮光抱着一摞套街道司的衣裳,分派给属下,令他们在上元节前夜穿好了候命。   是夜,皇帝头疼病又犯了。   徐巍前来为赵祯诊脉。   赵祯半卧在榻上,边揉着太阳穴边蹙眉,斥宫人们都出去,嫌吵。   “官家可识得此物?”徐巍从袖兜里掏出一方帕子,帕子的一角绣着栩栩如生的荷花。   赵祯坐起身来,仔细端看一番后,摇头。   “官家可还记得王美人,是否曾用过这类锦帕?”   赵祯的脑海中乍然忆起王美人的笑脸来。她虽不是宫中容貌最美的一个,却是笑起来最好看的女子,睫毛长又浓密,双眸盈盈清澈如泓,笑时候弯成月牙形,极具感染力,让人见了不禁跟着勾起嘴角,也想跟他一样开心地笑,不管什么坏心情都抛却脑后了。那时候他常和太后闹矛盾,只有去她那里才觉得最放松舒服。只可惜她那般赋质温良的人儿,却短命。   “怎生问起她来?”赵祯又看一眼锦帕,确认自己不曾在王美人那里见过此物。   徐巍简单解释此事涉案,才不得不冒犯皇帝,询问清楚。   “那官家可曾见过王美人画过类似这样的荷花?”   赵祯有些恼了,“王美人早已经死了,怎会涉案?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   徐巍忙跪地赔罪,尴尬表示他也不清楚。他今日按惯例去给韩琦‘诊脉’,只得了这些话来传递。   “不然官家将他传召到宫里,亲自问他?”徐巍试探问。   鉴于今天白天刚发生过的事,皇帝断然不可能将人传召入宫。韩琦选在这种时候抛出王美人的问题,让他来传话,简直太聪明狡猾了。他韩琦连皇帝的眼色都不用看,就能得到答案了。苦了他,更苦了官家,对着他发不了太大的火,只能憋着了,终还是要配合回答问题。   “官家,事关重大。”徐巍悄声提醒赵祯。   如今已有近万数人马陆续靠近汴京,在金明池外十里悄悄驻扎。因还有许多未知地方的来人在悄悄聚集,他们会在临近关头的时候现身,所以明日人数极可能会翻倍,等到上元节那日恐怕还会更多。   汴京城人口过百万数,算上城外诸多州县人数就更多了,赶上过年走亲戚串门,人员流动太过巨大。这些人都三三俩俩地乔装成串门子的百姓,即便总数达两三万之多,还是非常难查。   倘若设关卡,严厉排查,倒是能查出这些可疑人员,但这样势必会打草惊蛇,不仅无法让幕后的大鱼现身,还会令这些人马受惊蛰伏起来,便无法彻底肃清。这一次还有排查的方向,可以防御他们的阴谋,下一次却不知什么时候会再出什么事了。与其长期埋着隐患,不如结网捞鱼,一举歼灭。   “没印象。”   赵祯也怕是自己没记清楚,便唤来当年伺候过王美人的宫人询问,所得答案一样,皆不曾见过王美人绣过或画过荷花。   不过王美人的两名贴身大宫女都表示,王美人生前在没事的时候,常会坐在荷花池边呆望许久,问她何故,只说发呆也是休息的一种。   倘若她真是爱荷之人,为何只字不提?   既然韩琦会揪着荷花的问题不放,就代表这背后一定有事。   赵祯心里或多或能感觉到这意味着什么,身为一名帝王,岂可能会容忍自己后宫的女人心有他人。   赵祯脸色极差,呵斥徐巍给韩琦传话,此事若不交代明白了,今后别想再回朝为官!   当徐巍把话传给韩琦的时候,韩琦只面不改色应承一声,便忙于别的事去了。徐巍怎么看都觉得韩琦根本不怕官家的话,幸亏官家这会儿没在,不然瞧韩琦这反应非得气死了。   “韩推官现在有多少把握?”   “五成。”   “什么?”徐巍大惊,吓得心肝乱颤,“事情不是都查明白了么,这兵也随你们调,怎么就这么点把握?这如何能让官家上元节安全赏灯?”   “今日之后,会有九成。”   “却还是有一成变数,你可知这件事一旦疏忽失败,后果有多严重?”徐巍提议韩琦还是不要让官家在上元节露面。   “官家早已下旨昭告天下,上元节赏灯与民同乐,会点燃最大一盏天灯,为大宋和黎民百姓祈福,这种事岂能说改就改?”   徐巍知道这种昭告天下的旨意,除非了极特殊情况,不然临时更改便会有损天威。可终究还是皇帝的安全最重要,如果出现问题,他们这些参与查案的人都活不了。   “况且官家不现身,那些人不会动手。”   徐巍欲再游说的话被堵在了嗓子眼。   得了,他还是提前一天放天灯,先祈福吧。若失败了,也算提前给自己点根蜡。   崔桃在家无聊了,就挖了个地道,这技能借鉴于杏花巷案的凶手陶章。   陶章虽是侏儒,更是个杀人恶魔,可挖地道的技能确实优秀。得益于开封府人员的详细审问,陶章在供状里详细交代了他挖地洞的整个过程,透露出几个技巧在其中。崔桃便活学活用,把地道挖到了邻街吴掌柜家的狗窝。   崔桃冒头出来时候,被大黑狗舔了两口。王四娘随后出来的时候,大黑狗却对她龇牙凶叫。崔桃便拉住了大黑狗,安抚狗的情绪。   “哎呦我去,这狗眼还真能看出高低来!”王四娘愤愤不满地抱怨。   这间住户吴掌柜刚接手一家生意极好的包子铺,崔桃曾最爱吃他家芥菜羊肉馅的包子。崔桃在京名声不小,吴掌柜自然认识崔桃。吴掌柜闻狗声跑来,忽见崔桃跟自家大黑狗抱在一起,他愣了又愣。   崔桃亮出腰牌,“衙门办案,还请吴掌柜配合一下,记得保密。”   “晓得,晓得!”吴掌柜依崔桃之言,弄了些稻草堵在洞口。   “这狗看家的?”崔桃趁这时候又摸了两下大黑狗。   “是,不过现在看是个没用的。”吴掌柜见崔桃很讨大黑狗喜欢,不禁玩笑一句,又问崔桃是偶然挖到他家,还是故意的。   “我知吴掌柜一人住在这,这附近数你家人最少,这办密案自然是知情人越少越好,所以我是故意挖到你这儿来的。”   吴掌柜马上称赞崔桃挖洞技术了得,配合二人的意思,送她们从后门出去。   早有安排好的马匹在等候,崔桃和王四娘随即就骑马去了。   吴掌柜笑着张望片刻后,脸色立即冷下来,赶紧往广贤楼报信出去。   崔桃和王四娘跟踪宋御史一整天。   夜里,林尚书便在广贤楼夜会宋御史,二人在屋中商议乾元节谋反的具体计划。其实这些话都是故意说给崔桃听的,好让崔桃以为他们谋反的日子定在了皇帝生辰四月十四那天,自然就会忽视掉最近的上元节。   崔桃和王四娘从广贤楼出来后,就跟做贼似得,悄悄去了韩琦的府上。实则他们这些小动作,都在赵宗清的监视之下,她们就是要装成好似得到了重大消息,急着去通知韩琦的样子。   赵宗清这个人多疑,崔桃的个性他了解,若说崔桃因为怀孕太过安静而一点动静没有,他肯定不会安心。今日这一出,就是为了打消赵宗清的疑虑,转移他的注意力,以协助韩琦那边更顺利地调查。   林尚书还是有些担忧,害怕崔桃和韩琦就此便将消息呈报给皇帝,引得上面的人忌惮他,会耽误他们上元节的计划。   “不会,依着韩琦的性子,必会谋定而后动,以免再出现上次指证你却反被停职受审的情况。”赵宗清令林尚书尽管安心办事即可。   崔桃进韩琦房间的时候,发现他桌子上有一块布裹着长长方方的东西。   “好吃的?”崔桃见韩琦摇头笑,还不信,马上解开布扣,见里面竟然放着四块青砖。   准确点来说,是三块烧好的青砖,一块有裂纹的砖坯,表面还粘些泥土。   那块砖坯一面有洞,崔桃当然记得,这是在发生过干尸案的窑厂所见过的砖坯。   另外三块青砖,有两块在细腻度和成色上一致,另一块则略有差异,看起来不属于同一批砖,甚至可能不是出自同一个窑厂。   韩琦指着那两块质地相同的砖道:“这块是三清观的用砖,这块是莫家窑厂的砖。”   “那这块是金祥窑厂烧制的砖?”崔桃指着那块成色不同的。   发生干尸案窑厂的老板就叫金祥。   韩琦点头。   “我看这砖坯有明显的裂纹,边角也磕坏了,莫非是废弃不用的?”崔桃问。   韩琦应承,“过节期间窑厂不做活倒不稀奇,但他们把之前已经做好的砖坯都丢弃掩埋了。”   毁砖坯灭迹,可见这里头有猫腻。   窑厂不是自案子发生后生意艰难,赔钱么?再有这空心砖坯不是说新样式,打算凭这个主意赚钱么?如今怎么随随便便就丢弃了?   还有,金祥窑厂本该烧制实心砖去供应给三清观,可三清观的用砖其实却产自莫家窑厂。   韩琦:“已经跟三清观的小道士暗中打听过了,他们的用砖的确是从金祥的窑厂运出。”   “从金祥窑厂里运出了莫家窑厂的砖……也就是说,金祥窑厂和莫家窑厂有干系,金祥窑厂自产的砖没供给三清观,那供给谁了?还有这种带洞的砖坯为何废弃不用了?怕是已经烧够数量了,剩下的这些是用不着了才丢弃。”   韩琦跟崔桃的想法一致,“窑厂的烧砖窑有限,产砖数量也有限。若顾着供给这一边,另一边的就供不上了,只能拿别家的充数。金祥窑厂给三清观烧砖就是个幌子,实则他们主烧空心砖,供给另一处地方。”   回家的路上,崔桃看到不少从瓦舍那边回来的百姓,大多数人手里都拿着一盏天灯。上元节是有放天灯的习惯,可这会儿还没到日子,怎么就人人拿着天灯了?   崔桃便让王四娘去问一问。   “什么?你这是白送的?”   “店家说图过节喜庆,借大家福光。所以每人送一盏天灯,听说上元节那天还会送呢。”   “我瞧这天灯比我们之前买的那盏都好,不知小娘子可否告知那家店在哪儿,我们也去凑凑热闹。”崔桃笑问。 第150章   崔桃得到天灯后就进行了检查, 竹篾扎成的方架,外面糊着纸,看起来跟其它天灯没什么不同。灯油已经添好了, 因为天冷, 灯油凝结近固态,倒是刚好便于携带。   王四娘把天灯点燃, 见它如正常天灯一样,伴随着灯火的燃烧有升天的趋势,便将天灯吹灭。   “我瞧着这也没啥问题呀, 其实这玩意儿本来也不贵,弄点纸和竹子扎起来就是。新店为揽客求名,使出这招倒也不稀奇。咱们之前开店的时候,还白送过比这更贵的东西呢。”   跟着崔桃查案这么久,王四娘也多少懂了点门道。起初她见崔桃关注,就跟着怀疑这天灯可能有问题,但这会儿经过自己一番认真检查之后, 王四娘觉得这天灯根本灭有问题。   “放了就知道了。”   她和王四娘各领了一盏天灯, 所以共有两盏。   俩人饶过监视, 拿着出城的腰牌,连夜去城外空旷地放天灯。今日刮东北风, 天灯一路朝西南而去,第一盏在升空后不足半炷香的时间, 就突然起火落地。   王四娘叹:“看来今儿风不太好。”   孔明灯偶有放飞不当的时候,会在半空中燃烧起来。   接着没多久,第二盏也一样在半空中燃烧起来,然后落地。   王四娘眼睛瞪直了,纵然她不太聪明, 这会儿也意识到了天灯可能有问题。   “若送出去的每一展天灯都如此,上元节那天岂不是下火跟下雨似得?”王四娘直叹这太可怕了,会令整个汴京城都会陷入火海。   “过节时,尤其是上元节,汴京各处望火楼定会加强防御,巡逻人马也会增多,即便出现火情应该会在可以控范围之内。”   但如果千万盏天灯都变成火球从天而降,的确会引起人们的恐慌。   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声东击西?让场面乱起来?   次日,萍儿从安平回来了,告知崔桃她已经亲自将她的交代转达给了崔老太太。崔老太太得知赵宗清可能涉嫌大案,吓得半个魂儿没了,直骂崔六娘是个糊涂又混账,自己下贱干了丢人的事儿不说,还要连累整个一大家子跟着去送死。   崔老太太自是不能让崔六娘再败坏名声,既然外头已有风言风语在传,便干脆让她做个死人,也就只有死人才会让这些流言蜚语烟消云散,保住崔家几百年来的名声。   崔老太太不等案子彻查完毕、公之于众的时候,再去处置崔六娘,可见她完全信任崔桃的话。这点倒让崔桃颇感欣慰,没有猪队友拖后腿倒真是一件美好的事。   萍儿告诉崔桃,崔茂倒有几分犹豫,可听崔老太太一提崔九娘的事,他便一个多余的字都不敢说了,最终选择乖乖听老太太的安排。   “嗯。”崔桃对这位亲爹从没抱过什么希望,也就谈不上失望。这事儿他愿听就听,不听也无所谓,反正最终吃亏的肯定是他。   崔桃便以为萍儿接风为由头,为她在八仙楼设宴。吃饭的时候,崔桃打发厮波何安去给她买几盏天灯。   “崔娘子喜欢哪家的?要大点还是小点的?”何安忙笑问。   “哪家的都行,一家只要两盏。”   “成!”   半个时辰后,十六盏天灯被安放在屋内,崔桃取其中不同样的八盏灯油放在铜盆内点燃,其中有三盏在燃烧过一段时间后火苗突然变大。如果在有灯罩的情况下,这样高的火苗必然会引燃灯罩,导致整个天灯燃烧。   崔桃将三盏对应的灯笼找出来,拨开灯油没见质地有差别,最终在灯芯上找到了问题。这些灯芯都是由灯芯草制成,底端跟上端颜色却不太相同,上半部分为黄色,下半部分藏在油脂里的颜色偏黑,像是被什么东西浸泡过。当火苗烧到这个位置的时候,就会突然变旺蹿高。   崔桃在下半部分灯芯闻到了猛火油的味道,比起做灯油的油脂,猛火油顾名思义,的确燃烧得更‘猛’,如此也就导致了火苗突然蹿高的情况。   崔桃让何安随便在街上买了八家天灯,就有三家的天灯有问题,这概率非常高了。如果说整个汴京有至少三分之一的天灯都在升天后不久出现问题,便真如王四娘所言,天上会下火了。   “可这放天灯的时间大家不可能都约好了呀,先放的着了火,必定会引起军巡铺的注意,及时下令禁止。我觉得他们这主意也不怎么样!”   萍儿见崔桃沉着脸,赶紧灭敌方的志气和威风,骂他们愚蠢。   “往年可能如此,但今年不一样,官家会在上元节亲手放飞最大一盏天灯,此之前谁敢先于天子放灯?百姓们为沾光,大多会选择在皇帝放飞之后不久,也纷纷放了自己的天灯,刚好是‘不约而同’。”   萍儿撇嘴,丧气道:“那他们还真不咋蠢啊,怪聪明的。”   “怎么能长他们的志气!”王四娘啪一下拍在萍儿脑瓜上,“咱们这不是提前一日知道了么,明日才上元节,今天咱们美丽漂亮的崔仙姑肯定就给处置妥当了。”   崔桃苦笑一声,“这事儿还真有点麻烦,发现得有点晚了。”   “一天时间还不够么?”王四娘嘴欠地又强调一遍,在她眼里崔桃一直都是无所不能的。这事儿都提前知道了,她打心眼里认定崔桃肯定能解决。   “我还真不行!”崔桃对王四娘道。   王四娘还是不信,直到她们稍作调查之后,听了萍儿的总结,王四娘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问题天灯价低便宜,来自不同店铺的售卖或赠送。虽然他们货源出自同一处,但售者大部分不知情。源头倒是可查,不过我猜这会儿人应该早就藏起来了。而这些天灯已经大批量卖出去了,却不好找回。汴京几十万户,挨家挨户检查,要出动多少兵马才能查完?几乎不可能做到。发禁令倒是可行,一样会打草惊蛇。”   “啊?那这么说,我们想要缉拿反贼就得冒大险?若这只是冒我们自己的险,江湖儿女倒是不怕什么,义没了还可以反顾!但是冒着官家和汴京百姓的险,咱们是不是有点玩得太大了?”   王四娘心紧缩了一下,忧心忡忡地向崔桃接连发问。   “我没家人救自己,死了也就死了,输得起,可你们俩可输不起啊!特别是崔娘子,那么俊俏可口的俊郎君还没吃到呢,多遗憾。要不今晚上,你们先把事儿办了?再怎么说,咱们别留遗憾啊。而且我听说这没破身的女子去了下头,吃亏啊!”   王四娘的脑袋随即就挨了一记,她哎呦一声还没缓过神儿来,又被萍儿狠狠打了一记。   随后至韩琦那里,韩琦听说天灯的事儿,倒是笑了,只谈了一声‘原来如此’。   徐巍刚好在场,听说这情况吓得没了半个魂儿,马上提议韩琦还是提早收手,总之能抓到多少是多少。   不及韩琦说话,王四娘就先反驳了徐巍,“我们娘们都不怕,你个大男人怎么吓成这样子?”   “我……”徐巍噎住,本想拿官家的安危说事儿,可转眼瞧韩琦一直跟崔桃说话,心无旁骛,他突然觉得没什么好讲了。他还能聪明过韩琦不成?人家道理都明白。   韩琦问崔桃:“可还记得武大娘的胭脂铺的武恒?”   “当然记得,他可是一位厉害的妙人,嗅觉超乎寻常的敏锐。”当初地臧阁胭脂铺的东西,正是多亏了武恒辨识,才准确知晓产地。   “我想请他帮忙,但这人脾气古怪,便知是官府的人也坚决不见。倘若以强硬手段逼他,依他的性子怕是会宁死不屈,反而更难游说。”   “包在我身上。”   半个时辰后,崔桃就将武恒请了过来。韩琦当即就叫人带武恒去前往码头,不仅是漕运的船只还有粮仓,都请他走一遍。   崔桃猜到大概,“听说武器跟着漕运的米粮一起运来的情况已经查实了。这时候让武恒去,可是因为这武器里有带味道的?”   “有这样的怀疑。”韩琦应承完忽然想起什么,马上嘱咐属下,再带武恒去一趟金祥窑厂。   因为明日便是上元节,皇帝会在张灯时游金明池放天灯。故而今日这一夜,城中开始加强戒备,除打量禁军参与巡逻检查之外,军巡铺的人也遍布大街小巷。   次日天未亮之前,有两辆运货的马车持枢密院的腰牌匆匆入城,最后却悄悄驶入了开封府。两辆车上装得都是铜罗,分派到了军巡铺各处的队伍的手里,保证每条街上都会被分派一个锣。   汴京各主要大街都挂满了灯笼,尤其以御街、东大街、西大街等处最为壮观,可谓是四十里灯火不绝。   金明池处,除了四处挂着通明的灯笼,还有用灯结起的大型山棚,每一盏灯上都画着不同仙人的故事,并有五色彩灯结出:驾狮子的文殊,以及跨象王的普贤,分别于手指内五道出水,下有木柜蓄水,盈满后再如瀑布般流下,在灯光的照耀下,瀑布宛如会发光的银河,美不胜收。更有草结成的两条巨龙,内置千万盏灯火,远远望去,如双龙霸气地从池中飞腾而出。且还有高四五丈的彩灯结出的各类人物,内设巧妙的机关,令这些‘灯人’都可以活动。   有此等照天耀地的盛景,谁会舍得闷在家里睡大觉?更不要说这一夜,各铺子摊贩都铆足了劲儿售卖各类小吃和新鲜玩意儿,正经是大饱眼福和口福的好机会。吃累了还可以动动脑,猜一下灯谜,趣上加趣。   汴京的女子们都会佩戴枣一样大的灯球,挂在腰间上街。崔桃和王四娘、萍儿也不例外,红绿粉三个灯球,并排走起路来都朝一个方向甩。三人一路吃吃玩玩至金明池,十分乐呵。   “官家要放天灯啦!”   普通百姓们只能在金明池斜对岸远远的观望,但这一点都阻碍不了大家的兴致,谁不想瞻仰一眼天子圣颜?便是看不清,瞧个影子也是好的。故而此话一喊出来,便有更多人朝前拥挤,挤在最前头的那排人竟站立不住,朝着禁军守卫的界限冲去。便是有禁军再三警告,这后头往前拥挤的人反而更多了,许多挤在中间几乎被夹成肉馅的百姓,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顺势跟着一起拥扑过去。   崔桃和王四娘、萍儿站在人群外围,此处地势稍微高一点,能瞧清楚人群拥挤的势态。但人真的太多,最前头的情况却瞧不太清楚了。   “啊——”   “啊啊啊——”   “杀人了!”   “有刺客!!!” 第151章   因为人多声音嘈杂, 起初的尖叫声并未引起注意,后来接连不断的尖叫喊起,大家才听清楚喊话的内容。   杀人了?有刺客?   赶快跑啊啊啊啊啊啊啊!   人群乱起来, 大家本能地往后头跑,偏这时候, 人群后有十来名百姓突然抄出白光闪闪的大刀。他们随手就砍向身侧的百姓, 顿时鲜血淋漓, 十五六名百姓倒地,抽搐两下就不动了。这场面谁敢上前?百姓们吓得嗷嗷大叫,准转头往别处跑。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人群突然有数声炸响,吓得本就开始惊乱的百姓四处奔逃。他们开始慌不择路, 不管什么方向,只要不是刺客的方向就行。赶紧跑开, 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沿河负责守卫的禁军和军巡铺人马,听闻骚乱声欲赶去查看,但因为如无头苍蝇一般乱撞的百姓实在太多,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等他们赶到的时候已经过了挺长一段时间,那些挥刀杀人的凶手早已经再度藏匿在逃跑的百姓之中。   看着地上十几具血淋淋的尸体, 禁军侍卫们立刻意识到皇帝安全的重要性。皇帝远在金明池对岸, 如今天黑, 隔着大面积的池水,这里发生的骚乱对面根本无法察觉。   侍卫们赶紧顺着河边跑到对岸报信, 并且保护皇帝。只留小部分人马负责追查刺客, 守住现场,处理尸体。   留下的侍卫们瞧着地上受伤的百姓都躺着都不动了,考虑到他们赶过来的时候确实耽搁了些时间, 遗憾地以为这些人应该都死透了。   一部分侍卫去弄车来运尸,另一部分侍在原地守卫。其中有一名侍卫注意到地上躺着的人似乎有呼吸,但他的颈部有很多血。因为是冬日,大家都穿的比较厚实,不容易看到伤口。这侍卫就想着人可能还活着,先瞧瞧伤口情况,但当他扒开这人脖领上破损的衣物时,发现沾血的皮肤根本没有伤口,脖颈边和衣服间夹着有类似羊肠一般的破皮。   侍卫忽然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大惊欲喊,就见躺在地上假死的人忽然睁眼,目露凶光。这人抬手就露出绑在袖内的尖刀,朝侍卫的脖颈狠狠刺去。侍卫根本反应不及,只能眼睁睁——   咚的一声!   侍卫并没有感受到预料之中的疼痛,反而听到眼前人痛叫一声。   他愣愣地回神,见一位身穿翠裙的曼妙女子脚踩着那假死者的胳膊,对方疼得面目扭曲。应该不只是踩胳膊那么简单,看起来他胳膊上的骨头好像被打碎了。   这一刻,其它装死的人也都起身了,但却突袭失败,只能与留守的侍卫们对打。   王四娘扛起她的大刀下场,萍儿也抽出佩剑,不过须臾,就将这些刺客都给解决了。   假死声东击西,这招还真眼熟,莫不是赵宗清在故意学他们使过的招数搞报复?   上万数反贼,天机阁不可能花心思把他们个个都培养成忠心的死士。崔桃以银针逼问,果不其然,在又痒又疼的折磨下,这些刺客老实招供了。只是他们说的话,崔桃听不太懂。侍卫告诉崔桃这些人说的都是女真话。崔桃就让人赶紧去找狄鞮来做翻译。   王四娘挑起竹竿,竹竿上头拴着一灯笼,举高了在空中晃了晃。   这时候,金明池对岸传来欢呼声,虽然欢呼声听起来很遥远,但也足够让人感觉到那边热闹。三丈高的巨大天灯缓缓升空,几乎一瞬间照亮了金明池水面,大臣们齐声向皇帝祝福。所有人都被巨大的天灯所吸引,仰头张望着,鲜少会有人在这时候注意到河对岸上空点点光亮的摇晃,也没有人注意到在天灯升空后恢复暗色的水面有什么动静。   韩琦坐在轮椅上,位列在百官后头,注意到河对岸的光亮之后,目光渐渐发沉,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这天灯倒是壮观,想来崔七娘也会喜欢。只可惜她与你还未成婚,无法以你家眷的身份来此近距离赏灯。”赵宗清见韩琦情绪不高,笑着踱步过来。   韩琦听出他话外有音,无非在暗说他这时候的‘可惜’可能会成为一辈子的遗憾。   “她此刻必然玩得正兴呢,反倒是我可怜,一直想她。”韩琦说罢,轻咳了数声。   赵宗清挑了下眉,“身子还未见好?我瞧你精神愈发不济,人也清减了不少,看来徐医官的方子不大行。”   “能活着已经不错了,毒入脏腑,不易除。苦药灌下去,便没胃口吃饭。”韩琦说罢,又咳嗽了两声。   “难为你了。”   赵宗清负手望着已经升空很高的巨大天灯,慢慢地勾起嘴角,笑了。   “高兴?”韩琦问他。   赵宗清笑一声,“如此喜庆佳节,美景盛况,自然高兴。你不高兴?”   韩琦笑一声,垂着眼眸,没有回答。   赵宗清再看他一眼,纵然是比以前更消瘦没精神了,倒不减五官的英俊,有种病美人之态,叫人见了禁不住有更想要怜惜的冲动。该不是他一个人这般以为,瞧瞧那些女眷,不管成婚的还是待字闺中的,都有意无意地朝韩琦这边瞟。   可惜这等俊朗高才之人,不能为己所用,只能毁之。   韩综找到韩琦后,往他身边瞅了两眼,没见崔桃在,就问韩琦:“就你自己来了?”   韩琦冷冷回看一眼韩综。   赵宗清感觉到俩人火药味,笑着让他们俩先聊,他还有事。   韩综凑到韩琦跟前,低声问:“有把握么?”   “嗯。”   正好这时候林尚书笑走过去。   韩综用不大不小的音量对韩琦道:“你要是不行了,我可以替你照顾她。”   这话外人听起来是韩综吃醋,在嘲笑韩琦的身体不好。而韩琦听来,韩综则是在说如果这次他失败了,他便会替他去照顾崔桃。   “我若不行,她当初不会选我。”韩琦道。   韩综瞬间感觉自己的心被狠狠扎了一下,这该死的韩琦在提醒他,崔桃始终选择的是他,反向讥讽他不行!一团气不上不下,气得他不出任何话来。   “不好了!”   金明池北岸较为安静的西端,突然驶来数条船只,他们都穿着禁军服装,个个低头谦卑状,只有领头的侍卫在大呼。但因为场面喧闹,皇帝那边正在欣赏舞灯,听不到这边有情况。但是在岸边重重守卫的禁军侍卫,自然是察觉到了河上的情况。他们立刻提高警惕,抽刀质询是什么人,另派人去通知副指挥使,告知他这边情况有异常。   船靠岸,侍卫们看清他们都跟自己一样穿着禁军服,晓得应该是自己人,但按惯例还是要问清楚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可没有人告知他们会有船从对岸驶来。   下船的‘侍卫’见到副指挥使季风,马上焦急地禀告:“对岸有反贼正屠杀百姓!官家有危险!”   季风马上转身要去禀告指挥使和皇帝,忽然反应过来什么,转身打量刚才报信的禁军侍卫。   “不对,你是什么人?河对岸不该是李全明负责么,他人呢?”   季风话音还没落,就被一把匕首抵在了脖颈处。   “刀伤淬了剧毒,见血封喉,想活命就乖乖听话。”假侍卫紧靠着季风,小声警告道。   没多久,就有人来给季风传话,李明全赶过来禀告说对岸有反贼。殿前司指挥使已经下令要禁军侍卫们严防守卫,保证官家的安全。   “好了,知道了,你先下去。”   季风打发走来人,就被胁迫去了关卡,要求下令放行赶来‘支援’的三千兵马。季风犹豫之际,假侍卫就给他瞧了他手里的东西,是他妻儿的贴身物件,还有家中老太太的发簪!   “你妻儿老小都在我们手上,如果副指挥使不想看到自己三岁的儿子受皮肉剥离之苦,母亲、妻女沦落为流氓的玩物,就乖乖听话。”   季风愤怒地瞪他。   “这事儿是我们胁迫你,非你自愿。若事败了,你不至于沦落到被砍头的下场。若事成了,少不得你好处。选哪条路,想清楚。”刺客首领说罢,就将匕首更进一步抵在季风的腰间,这角度别人自然看不到。   “若我不应,你们这些人是不是也会打进来? ”   “这是自然,只不过指挥使帮点小忙的话,会更容易一些。别以为我们只有这些人马,金明池里还有呢。”   季风大惊,没想到这些人居然这么狠,大冬天竟在冷水中伏击。   看守关卡的禁军见到忽然来这么多士兵,纵然他们正当理由说支援,侍卫们还是不敢擅自做主让他们入内。他们瞧见季副指挥使在,便忙来询问。   季风缓缓吸口气,终还是点了头,令他们放行。   此后不久,守在关卡处的侍卫们听见众多杂乱的脚步声往这边冲,只见许多百姓慌张地跑过来,喊着救命,说后面有人杀人。侍卫们见状立刻拉出一道人墙,持刀防御,以维持秩序。   百姓们自然不敢乱闯,央求着禁军就命。   “去开封府报官!找军巡铺的人!”   “我们也想啊!”百姓们纷纷表示他们跑这一路就没看到军巡铺的人,而通往顺天门方向的路正有一批刺客,他们更没办法回城去开封府求救。   侍卫们依旧不能做主,死守在原地,至于接下来该如何处置,还是要询问副指挥使的意思。然而不等他前去询问,就见一侍卫匆匆跑来,喊他们赶紧出一半人赶紧去里头支援。   金明池有重殿玉宇,雄楼杰阁,此时皇帝放天灯赏景完毕,正转入殿内赐宴群臣,三千士兵以及乔装成禁军的刺客,就在这时候将整个殿宇包围了。   外面传来的打斗声和喊叫声,殿内侍卫们赶紧将赵祯重重保护起来。   这些人都贴身保护皇帝的高手,可以以一敌三。但是突然围上来这么多人,只凭他们这二三十个高手,照样不顶用。   很快,有几名扮成禁军模样的刺客冲了进来。   “大胆!你们想干什么!”内侍成则怒斥这些胆大妄为的刺客,命他们最好缴械投降,皇帝尚可以对他们宽宥处理,留他们一具全尸。   吕夷简等几名大臣也纷纷附和,呵斥这些刺客们尽快收手。   噗!   在这等剑拔弩张的氛围下,居然有人笑了。   这笑声太过突兀,当即就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大家都看向了林尚书。   林尚书被众人这么一看,有些窘迫,随即似乎意识到自己根本没必要这样,便扬起头。他就要笑,还要多笑几下,怎么了?   “林尚书此笑何意?”一声斯文的质询,音量算不上高亢,但在此情此景却是很大胆的行为。   大家的目光都转到韩琦身上。   林尚书本还不想说些什么,但一见到韩琦,不禁想起他可怜的三儿子惨死在开封府的铡刀之下,心中顿然腾起一股怒火来,百般憎恨地盯向韩琦。   “我在笑……”林尚书目光扫向吕夷简等人,“你们饱读诗书,平常个个聪明,道理讲得滔滔不绝,却在这时候没有脑子了!他们如此费尽心思闯进来,怎么可能束手就擒?”   “林尚书,你怎能替那些刺客说话!”吕夷简不满训他。   林尚书又不禁想起这些年在朝堂上,他不知有多少提议都被吕夷简驳回,因他仗着官大,便处处受他欺压。有几次,吕夷简还讥讽他没脑子!今儿就要吕夷简看一看,谁更厉害,更擅欺压!   “因为我跟他们是一伙的呀!”林尚书猖狂笑道,眼里满是得意。终于,他熬到扬眉吐气的这天了。 第152章   林尚书嗤笑数声, 他纵观殿内众大臣震惊的神情,尤其是皇帝赵祯,一双眼睁得很大, 终于肯认认真真把他瞧进眼了。   为臣子这么多年,他一直像一条狗一样在皇帝面前卑躬屈膝。   他看着皇帝长大成人,却从未曾从皇帝那里得到过丁点敬重。他待吕夷简、王曾等人, 甚至奸臣丁谓,皆敬重有加。当年他与吕夷简是同科进士,他还比吕夷简年轻些, 明明该是他更年轻有为才对,可皇帝偏偏眼瞎, 只看得见吕夷简, 如今竟连韩琦这个毛头小子都排在他前头了!   韩琦:“认了?”   “你不是早就怀疑我了?”林尚书反问韩琦。若非他逼得紧,他们也不会加紧行动。   中书侍郎王曾怒指林尚书:“无耻奸佞!你竟敢做谋逆之事!真真给你爹丢脸, 让——”   “闭嘴!谁再吭一声我就杀谁!”林尚书厉吼。   整个大殿顿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林尚书瞟赵祯一眼,见赵祯始终没说话, 不禁笑得更厉害。小皇帝怕是没想到, 这些人平常凑表的时候,个个表现得忠心不二,抢着说愿为大宋为皇帝肝脑涂地的话, 等到正要他们去死的时候,瞧瞧这些人都吓尿了裤子, 真不敢吭声了。   林尚书从袖中取出一粒药丸, 丢入酒中, “念在我们君臣一场的份儿上,我保证官家喝下这杯毒酒会没有任何痛苦地离开,留一具完好无损的尸身。”   “你疯了!你以为你今天得逞, 天下人便会放过你?”吕夷简震惊地质问林尚书。   “我刚说过什么?谁吭声我就杀谁!”林尚书立刻示意刺客们动手杀了吕夷简。   刺客首领笑着挥刀,目露嗜血的凶光,直奔吕夷简。   “保护吕相!”   殿前侍卫们忙也把吕夷简包围在安全圈内。   “看来你们很想一起死!既然官家既然不领我的情,那就只能尝尝被乱刀砍死的滋味。”林尚书立刻松手,酒杯随即落在地上被摔得粉碎。   “总该叫我死个明白,你因何要谋反?你已经官至刑部尚书,待你还不够好么?”赵祯厉声质问林尚书。   “待我好?”林尚书嗤笑,显然不认同赵真的话,“其实我本来有满腹之言想跟官家好生说道,可此刻我却觉得说什么都是废话。那些眼里看不到你的人,他们根本不了解你的感受,永远不知自己错在哪儿。何必浪费口舌,给你们拖延时间的机会,请官家趁早上路吧!”   局势瞬息万变,难料真正支援的人马什么时候会到,林尚书还没有蠢到看不出赵祯在故意拖延时间。   “此事绝不仅是你一人的图谋,幕后主使是谁?”吕夷简怒问。   “你这话什么意思?”林尚书立刻面目狰狞,双眼跟吃人一般瞪着吕夷简,“瞧不起我?觉得以我一个人的能耐做不成这么大的事?全天下就你吕夷简聪明,而我就是没用的蠢蛋?”   吕夷简蹙眉,没想到林尚书对他的质问幕后者的反应会是这般。   韩琦倒是听出点了门道,必然是有人提前拿话铺垫过,告诉林尚书谁问他这问题就是在质疑他的能力,在骂他蠢,所以林尚书才会在听到这个问题后反应如此过激。   林尚书这个人才庸却十分自傲,若非出身根基深厚的高门士族,年轻时运气好,捡了便宜立功,否则以他的能耐根本坐不到尚书之位。偏他没有自知之明,自恃才华横溢而不得赏识,多年来心中想必累积了不少怨憎和不满。   赵宗清最擅拿捏人的弱点,并利用到极致。林尚书的郁郁不得志,碰到赵宗清的妙言赏识,必然能得到极爽快地抒发。日子长了,林尚书将他奉为知己,赵宗清的话便会越来越有分量,最后大概就到了赵宗清指哪儿他就打哪儿的地步。   此期间韩琦一直暗中观察赵宗清的反应,至今为止,他倒是伪装得极好,没露出半点破绽。显然他没林尚书那么蠢,在这种时候就暴露自己。即便今日他们成功杀了皇帝,若想篡位成功,得到众臣支持和天下百姓的拥趸,便要名正言顺、以德服众,顶着谋反乱贼的名声肯定不行。   而林尚书就这样被赵宗清推出来,必然无法全身而退。可怜他到现在还不自知,仍得意洋洋地显摆。   吕夷简嘲笑林尚书是奸小之人,而且是蠢透顶的那种。   “我好心劝你一句,别再玩火自焚了。”   死到临头了,居然还有脸摆出一副宰相的姿态教训他!   林尚书怒极,命令刺客们统统全上。并告诉他们谁若率先取了皇帝和吕夷简的首级,赏黄金万两!   上百名刺客蠢蠢欲动,与殿内众臣和三十名侍卫对峙,不论是从人数上还是武力上,他们都相距悬殊,少的一方根本没有胜算。   “给我杀!一个都别留!”林尚书眼睛冒着光芒,兴奋地喊道。   今天在殿内的这些人都知情是他谋反,所以他在暴露自己的时候就在心里默默做好了打算,全都杀干净。   等回头新帝登基的时候,朝内急需人才,他就是最大的功臣,便可以打量推举自己的心腹上来。到那时候,他就功勋最高掌事最多的权臣,比吕夷简更厉害,什么丞相、开封府推官,甚至亲王,他都不会看在眼里。   赵祯看着林尚书前后露出的嘴脸,心里好一番唏嘘。平日总见他一副谦卑憨厚态,原来得志的样子这般狰狞。他三子犯错,赵祯谅在他是老臣,在尚书的位置上无功却也无大过,仁慈保留他官职,只训斥了几嘴,没有做降黜处理。   怎料他不知丝毫感恩也罢了,竟欺君犯上,图谋要他的命!这比养了个白眼狼还让他觉得恶心!   赵祯放缓呼吸,最终决定沉住气,忍到最后一刻,他倒要看看还有没有更让他惊讶的事情出现。   剑拔弩张之际,眼看要刀剑相撞——   “慢着!”一声高喊,赵宗清走到了林尚书跟前。   赵祯、吕夷简和宋御史同时都目光意味深长地看着赵宗清。   韩琦的目光则一直收敛,淡淡的,好像在旁观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林尚书紧盯着赵宗清,不想错过他任何一个眼神暗示,嘴上佯装不耐烦叱问:“你想干什么?”   赵宗清举起手中的匕首,对林尚书道:“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义不背亲,忠不违君。官家既是我的君,也是我的亲,今日即便以我一人之力无从抵御,我照样要拦着。除非我死,否则你们休想从我这里越过去。”   林尚书盯这赵宗清的眼神更深重,他正要回话,就听赵宗清突然笑了一声,把匕首放下。   “我倒是很想不怕死般地说这些话,而后英勇献身。但常言道,好死不如赖活着,我年纪轻轻,还没娶妻呢,就这么死了实在遗憾。不知林尚书可否给我和在场众臣一个投诚的机会?”   赵宗清话锋一转,放下手里的匕首,脸上转而挂上求和的笑容。   赵宗清一向学什么像什么,此刻没人质疑他的意思,惹得吕夷简等人都骂他,想不到赵宗清是这等没骨气的人。   终于暴露真面目了?   赵祯欲出言,见韩琦递了个眼神给他,他只气愤道:“想不到你是这种人!”   赵宗清抱歉行礼给赵祯:“官家见谅,识时务者,在乎俊杰。”   “此间自有伏龙、凤雏。”宋御史不禁接话道。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向宋御史。   宋御史无辜解释道:“我只是顺便接了下一句而已。”   说罢,他望一眼赵宗清。   赵宗清笑应:“此话不错。”   林尚书哈哈笑道:“你们有谁想活命,愿意投诚,就痛快过来,我倒是可以不计较。但前提是要忠,谁要是敢假投诚骗老子,休怪我用最狠厉的手段弄死你们!”   林尚书只给五个数的时间:   “一、二、三啊——”   就在众臣面面相觑,想瞧瞧谁会在这时候决定背叛君王的时候,赵宗清突然一刀刺进林尚书的脖颈。   韩琦提前一步有所察觉,本欲阻止,但他们两人二人距离地太近了,事情又发生的太快。   匕首拔出来的时候,鲜血喷溅近丈高,瞬间血染了附近几名的刺客。   殿内这一刻安静的落针可闻,血腥味儿渐渐弥漫开来。刺目的血腥令许多文臣见了忍不住作呕,没呕的也忍不住偏头不敢看了。   林尚书身体直直地落地,他张了张嘴,喉咙发出古怪的咕噜声,至咽气之前都没能发出一个正确的字音。他死之前眼睛一直不甘心地瞪向赵宗清,有疑问、有后悔、有憎恨……但须臾间,他就停止了抽搐,死在了殿中央,鲜血如涟漪般在地上扩散,似乎要把整个大殿染红。   当刺客们从震惊中回神儿后,反应激烈,立即挥舞着手中的大刀,朝赵宗清和众大臣们砍起来。赵宗清便用手中匕首抵抗,韩琦这的时候也从轮椅上起来,挥刀抵抗。   已经真打起来了,不能再等下去,否则皇帝和众位大臣真可能遇到危险。   内侍成则赶紧从怀里掏出一面小锣,狠狠一敲,锣声未尽,殿内四周的地板就被掀开,殿外埋伏的诸多侍卫也都现身高喊,再然后外头不远处又传出敲锣声,一声比一声远,越来越多在暗处埋伏的士兵现身,他们以非常利落的速度将所有反贼控制住。   殿前指挥使与刺客首领的交手却一直不相上下,俩人都身手极快。忽然间,刺客首领脸上的络腮胡掉了,露出一张俊秀的脸来,这人竟然是莫追雨!   韩琦马上喊话,要求留活口。   莫追雨瞟一眼韩琦,笑容灿烂,他一个侧翻身欲绕到殿前指挥使的身后出手,不想这时候同时有两名侍卫上前围攻上来。他应付身后之时,被殿前指挥使从前头一刀刺中右肩。   右手的刀便拿不住了,莫追雨飞快换成左手,便是腹背受敌,他也不惧,依然招招致命砍向殿前指挥使。   为了留莫追雨活口,殿前指挥使步步退让。忽然,莫追雨转头瞥向赵祯所在,一个纵身要朝他冲去。殿前指挥使见状,不再留情,一刀刺入莫追雨的腹中。   莫追雨吐了口血,便倒在地上。   殿前指挥使忙查看他情况,质问他主人是谁。莫追雨谁都不看,兀自闭上了眼,咧着流血的嘴笑了一声,没多久就咽气了。   赵宗清默然扫一眼死在地上的莫追雨,面容没有一丝丝多余的表情。他丢了手里带血的匕首,转而去关切询问赵祯是否受惊。   绝大多数反贼都佯装成百姓,在关卡外等到信号后,就准备冲破关卡进行大围攻。   却没想到四周早有埋伏,墙头和屋顶上全都是弓箭手,更有大批的兵马将他们他团团围住。又听说贼首已经伏法,他们更没什么反抗的气势,纷纷缴械投降。其实围剿这些人的时候,林尚书还没死,不过是喊话恫吓这些人。   范仲淹随后带着军巡铺的人赶到,进了殿内,见皇帝和诸位大臣都完好无损,又见侍卫正处理地上死尸,其中有一具正是林尚书,觉得在意料之中却又难免惊讶。   “果然是他!”范仲淹眼中透露着些许不理解,但见韩琦过来,还是不禁叹了声,“幸而有你运筹帷幄,不然今日之事无法想象,那——”   范仲淹本想问那个幕后者可抓到没有,转眼见赵宗清正站在皇帝跟前赔罪,他便忍住不问了。   “才刚之言,臣不过是为了转移林尚书的注意,并非出自肺腑。”赵宗清顺便表忠心,为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赵祯一边打量着赵宗清,一边心中思量颇多。   “近来宋御史与林尚书来往甚密,他恐怕也有份儿参与。”赵宗清指向宋御史。   宋御史怔了怔,配合地哭着跟赵祯赔罪。   “臣冤枉,臣没有,臣真不知道林尚书竟然会谋反!臣只是跟林尚书私下里吃了几顿饭,受了他点小恩惠,答应帮他在朝堂上说点好话而已。”宋御史伏地委屈巴巴地痛哭。   赵祯揉了揉太阳穴,命闲杂人等先退下,再令殿前司指挥使先去审问那些刺客,又留下韩琦、范仲淹、宋御史和吕夷简。   赵宗清依旧面色没有异状,行了礼便告退了   “臣冤枉啊——”宋御史哭唧唧地又大喊一声。   “哭得太假,早被人识破了。”韩琦睨宋御史一眼。   宋御史哭声戛然而止,红着眼一脸不信看韩琦,“真的么?”   快看看,他眼睛都红了,怎么能不像呢?   范仲淹捋着胡子道:“连我这个刚来的,都瞧出来了。”   宋御史服气了,忙给赵祯磕头赔罪,“臣无能,臣装得不像,请官家责罚!”   赵祯:“行了,你有功,起来吧。”   “万幸之前没被林尚书识破,不然这会儿只怕早没了命。”宋御史突然有几分后怕起来,然后趁机对韩琦道,“本来想请崔七娘亲自教臣几招,韩推官却再三推拒,不肯帮忙。大家同为君效力,他怎能如此小气?”   “别当我不知。”韩琦沉着脸冷冷吐话。   “何意?”宋御史嘴上这么说,却用袖子轻轻擦了下头上的虚汗。   在崔逃奉命进宫查虞县君自尽案时,宋御史被崔桃驳得体无完肤,他便在那时候开始服气和崇拜上崔桃了。但他对崔桃的崇拜跟男女情爱无关,纯粹是才学能力方面的欣赏。当然,如果崔七娘没有婚约,而他有可能跟崔七娘结亲的话,他也是不会拒绝这样的好机会。   宋御史在不小心与韩琦对视之后,更虚了,尴尬地咳嗽两声。随后他忽然回过味儿来,诧异地向韩琦求证。   “原来你早就知道我敬佩崔七娘,才利用我接近林尚书是不是?”   “之所以选宋御史,是见宋御史有一颗赤诚忠君之心,莫非有错?”韩琦一声反问,令宋御史连连摆手表示没错,他绝对有一颗赤诚忠君之心。   赵祯笑一声,令宋御史赶紧闭嘴。   他转而沉下脸来,略犹疑地问韩琦可确定林尚书背后的人是赵宗清。刚才赵祯也观察了赵宗清的表现,无懈可击,看起来不仅跟谋反不沾边,反倒很忠心护君。   “倘若真是他,耗费人力物力筹谋这么久,难道只为在我跟前刺林尚书那么一刀表忠心?”   赵祯有些怀疑韩琦对赵宗清的判断有误。抛去这件事他身上嫌疑,赵祯其实挺喜欢赵宗清,太后更甚。如今他当着众大臣的面舍命护君,就更不好以一个随便的理由处置他了。   “才刚他该是察觉到了异样,才做出那番举动。”   韩琦语气肯定地告诉赵祯,赵宗清就是幕后之人,可以现在就将他缉拿。   “当然,若官家还想看一会儿戏,倒是可以再留他片刻自由。”   赵祯愣住:“还有戏?”   韩琦点头。   “那要看的,”赵祯叹道,“我向来爱看戏,不愁戏多。”   “就是,上元节热闹点才好玩。”宋御史笑着应和一声,便被赵祯冷冷瞪一眼。   宋御史马上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这‘热闹’可是谋反,皇帝肯定不喜欢。   “臣的意思是说看反贼作死的热闹。”宋御史连忙补救解释。   赵祯:“你再不闭嘴,就是作死了。”这御史说话便没一个好听!   “这次这么大的事莫家兄弟必然是一起行动。”韩琦命王钊等人去追查莫追风的下落。   崔桃乘船赶到这里的时候,局面已经被完全控制住了。李才带着陈一发在殿外候命,见到崔桃,他非常开心地迎过来打招呼,喊着师父大安。   “‘死’了这么久,终于活过来了。”崔桃笑着打量李才一番,叹他胖了。   “这总躲在在屋子里吃吃喝喝,日子过得太滋润了,自然容易胖。”李才嘿嘿笑道。   陈一发紧随其后向崔桃行礼。   这次反贼聚集京城的基本情况和动向,大部分都由陈一发提供。当初陈一发在押解汴京的半路上被劫持,其实就是一出戏。陈一发在泉州受审之初,的确誓死不从。但崔桃判断不错,他是个心思活络的商人,比起其他死士,更容易领悟。   当他得知自己只是在《阙影书》教导下的一颗棋子,心中动摇后,越思量越回想,便越恍然大悟、懊恼怨恨。最终他同意了韩琦和崔桃的提议,老实招供,并返回天机阁当开封府的眼线,将功赎罪的同时,也向曾经无情利用和控制他的人实施报复。   陈一发利用他在苏州培养的一点势力,在前往汴京的半路上安排了一场劫持戏码。李才当时负责押送陈一发,为表逼真,他就‘牺牲’了一下。   “当下还有事,不知你肯不肯帮?”   陈一发恭敬地对崔桃道:“崔娘子折煞小人了,有用得上小人的地方,便是小人的荣幸。”   “如今被缉拿的这些反贼中,大部分来自女真族。听说你常年经商,也跟女真族打交道,可会女真话?”   陈一发应承。   “我想知道他们的首领是谁,能说服女真族出人出力,没有足够的身份和实力肯定不行,其首领的证供说不定能直接指向那个人。”   不管杀多少个林尚书灭口,赵宗清也摘不干净自己了。   崔桃停顿了一下后,对陈一发道:“还有些天机阁的余孽,其中有几个管事可能知情一些事。但他们都是死士,你是过来人,我想由你来劝他们招供可能更容易说服。”   陈一发领命,请崔桃放心,他定会竭尽全力。   崔桃向赵祯回禀她负责部分的情况:“他们在金明池对岸先引起骚乱的目的有二:一占地方,替换那些留守侍卫,方便他们悄悄乘船偷袭对岸。二制造一个由头,可出师有名,派大量人马来这里支援。”   当时崔桃在揣度到这些刺客的目的之后,就直接把岸边留下的的侍卫撤走了,等着他们进行下一步。   “这些人不仅用假杀人的招数吓唬百姓,还在人群密集处放鞭炮恫吓,小招数用得很妙。”   “划船直行至对岸,快过在岸边绕路走,刚好利用时间差,这也是他们的聪明之处。”韩琦接着崔桃的话解释,“在真禁军来报信之前,他们先控制住了副指挥使。等关卡那边被正经报过信之后,再来‘援军’,加之副指挥使的命令,便不易引起怀疑了。”   另外还有一批游水过来的反贼,若这个计划失败,便有这后备人马继续完成。   “这谋划倒缜密。”吕夷简叹毕,忽然想起韩琦说的还有戏看,忙问他是什么戏。   “快了。”韩琦望向窗外,“官家该启程回宫了,百姓们也到放天灯的时候了。” 第153章 (修)   赵宗清跟众大臣们一起在侧殿候命, 他不仅见崔桃来了,还看到了陈一发和已经‘牺牲’的李才现身,心中自然明了金明池这场谋划失败的缘故。   假死这招, 他们倒是玩得烂熟。   浓密的睫毛遮掩住赵宗清半露的瞳仁, 眸里尽是化不开的阴翳。他整个人安静而清冷, 给人以很难接近的感觉。   赵宗礼瞧见自家兄弟此般, 特来问候他两声, 担心他杀完人后, 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感到害怕。   “你做得没错,大哥以你为荣。”赵宗礼拍拍赵宗清的肩膀, 鼓励他道。   赵宗清温笑着点头。   这时候内侍前来传达皇帝口谕,除点名的需护驾回宫外, 余下人等皆可归家。大家本以为点名的大臣该是宰相吕夷简、王曾等重臣,却没想到除了韩琦外, 点名留下的就只有延安郡公和赵宗清父子。延安郡公的长子赵宗礼、次子赵宗旦今日也都来了,他们却不在陪驾之列。尤其是赵宗旦,自小就在皇帝身边做伴读读,皇帝一直十分信赖他,没想到连他也不带了。   不过细想想也不是不能理解, 才刚赵宗清表现勇猛,不仅说出一番赤诚忠君之言, 还出手杀了反贼匪首,皇帝一时间只念他的好,顺便带上他父亲,倒也在常理之中。   大臣们都不禁在心中感慨,今后赵宗清怕是要平步青云了, 他日在朝堂之上必定备受皇帝倚重。回头他们要好生琢磨琢磨,该怎么讨好这位即将受宠的宗子了。   领旨之后,延安郡公再度赞扬赵宗清之前的表现,却又不忘嘱咐他戒骄戒躁,千万不能仗着这点功劳便得意忘形。   “爹爹放心,孩儿省得。”赵宗清温顺地应承一声后,就跟在延安郡公的身后。   启程的时候,延安郡公受邀跟赵祯同乘一辆马车。   赵宗清眼见着延安郡公在赵祯之后进了马车。   他则要同韩琦、崔桃等人一起骑马,在前方开路。殿前司指挥使则在后方护送。   赵宗清瞧韩琦利落地骑上马,故意流露出一副探究和好奇的眼神。   “我见韩推官身手灵活,全然不似先前坐轮椅时不良于行之状,韩推官莫非是假中毒?”   “真中毒,不过后来解了。”韩琦淡声解释,没有愧色,反倒让问问题的人觉得自己好像冒犯了,让赵宗清不禁觉得可笑。   赵宗清跟着骑上马后,继续道:“那韩推官装得倒是逼真,脸色惨白,头冒虚汗,实难叫人看出破绽。不知有何秘诀?”   “多想想自己最怕的事,便就像了。”   “最怕的事?韩推官也有怕的事?”赵宗清好奇状。   “只要是人,都会有怕的东西,此乃人之常情。”韩琦反问赵宗清,难道他就什么都不怕。   “我怕得可太多了,不过也可能正因为怕得太多,就麻木了。”赵宗清自嘲之时,目光有一瞬间失神,表情有几分怅惘。   西大街已经禁严,路两边皆是禁军,马车徐徐前行。   整条大街安静至极,但可听到远处的街市依旧喧嚣。毕竟是最热闹的上元节,尚有不知情况的百姓在热闹着过节。   戊正之后,百姓们才被允准放天灯。   其实皇帝放天灯之后,还留了一段时间给大臣和王孙贵族们放灯。但因为金明池发生了情况,没人顾得上去放了。   队伍从西大街进入御街的时候,刚好到了戊正,有敲梆子的报了时辰,还不忘提醒大家注意避火。   很快汴京城南方开始有光亮升起,一点又一点,逐渐增多,接着东、西等方向也许多天灯升空了。   赵宗清仰头看见后,便暗暗地勾起嘴角,看起来似乎很愉悦,但没人察觉到他双眼下藏着多少阴狠的暴戾气息。愉悦?他很久没有过了,最后一次真正的开心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   队伍继续又走了一段距离,升空的天灯有一部分借着东北风很块朝御街的方向飘来。   韩琦一直暗暗观察赵宗清,不禁有几分佩服他如此能沉得住气。   “可知官家为何将延安郡公留下,特意邀他同乘马车?”韩琦决定主动刺激一下,便故意突然发问。   从得知皇帝特意留下延安郡公开始,赵宗清就想到了可能。韩琦这时候的特意提问,便相当于给了赵宗清一个肯定的答案。   “你怀疑幕后人是我,担心官家回宫之路不太平,便拿延安郡公的性命做要挟?”   皇帝死了,最可有能继位的是延安郡公。但倘若延安郡公身亡,那选他下一辈的可能性就不高了。因为尚且还有先帝的其他兄弟可以考虑,即便余下的那些都是庶出皇子,但亲王或郡王的地位辈分摆在那,都高过延安郡公的子嗣。即便真打算从更小的一辈中考虑人选,只会紧着诸王嫡出的子嗣进行臻选,再怎么样都不会轮到赵宗清这个庶出幼子。   所以,韩琦肯定以为他如果谋求帝位,步骤只能是:先杀皇帝,令延安郡公继位,等自己名正言顺成为皇子,再想办法除掉兄弟们,自己上位。   如果今天延安郡公和皇帝一起身亡,那么他的‘谋划’就会骤然变成为他人做嫁衣。   韩琦听赵宗清冷静说出想法的时候,反应过于平静,心中顿生疑窦。   “原来韩推官以为我在觊觎帝位?”赵宗清的嘲笑声十分明显。   韩琦因而想到了王美人,“复仇?”   赵宗清扬了下眉梢,哈哈笑起来,直叹韩琦真会开玩笑。但当听到韩琦提及王美人,目光有一丝停滞,似乎想到韩琦竟然已经查到了王美人那里。赵宗清嘴角抽搐了一下,这一抹笑可不太好看,似乎响起了什么不美好的回忆,难以遏制住微笑外表下隐藏的暴戾。   不过赵宗清最终没露出什么太多破绽。   “韩推官不愧是破案的高才,看谁都像罪人,脑补一出大戏。”   韩琦也笑了一下,不再多言,继续策马前行。   赵宗清盯着韩琦的背影,带着笑意的眼睛里骤然没有了温度,那眼神在盯人的时候,给人一种如毒蛇慢慢爬上脊梁的冷怵感。   不过很快他就仰头,看着天上那些冉冉升起的天灯,默数着有多少盏飘过了他们的头顶。   忽见远处天空有一盏天灯突然着火,往地上掉落。接着又有两盏着火了,陆续坠落。   放天灯的地点不同,天灯着火的时间和落地地点也不尽相同。接下来只会有越来越多的火球,从不同地方往下掉,当然也包括正飘在他们头顶上的天灯。天上多自由自在,谁都控制不了。   赵宗清注意到在场的人没有关注天上的事儿,只有他自己他看见了那几盏坠落的天灯,不禁勾起了嘴角。   他观察了一下街面的情况,随即策马走在最前头。   崔桃一直骑着马跟在后,观察赵宗清的举动。这会儿,她突然举起伸懒腰,右手上一个燃烧的火折子摇摇晃晃地夜空中画圈圈。   咚!   咚!   咚!   几盏着火的灯笼忽然掉了下来,顺势就引燃了街边的墙面。橙黄的火苗突然蹿出很高,越过墙面,大家瞬间乱作一团,高喊保护官家!   嘣!轰!   有什么爆炸的声音从后头传来,瞬间就近了,大家更乱了,要赶紧护着皇帝的车舆往前跑。   接连不断的爆炸声,杂乱的脚步声,马儿的嘶鸣声,还有众多侍卫的喊声……一切都显得那么混乱不堪。   从坠落火球开始,赵宗清就飞快策马,朝前头的夹巷跑去。那火急火燎骑马的样子,显然在很拼命地逃,好似逃离刀山火海一般。当然,原本这里本该是比刀山火海更修罗的地方。   “行了,都别演了!”   崔桃敲了一声小铜锣,周遭杂乱的声音渐渐都停了下来,马匹也被控制住了。爆炸声随后也没了,最后只剩下远处朝着夹巷奔去的清晰马蹄声。   所谓夹巷,是一条极窄的巷子,勉强只够一人骑马通过,马车肯定过不去,更不要说皇帝乘坐的大型车舆了。   “哈哈哈哈……都去死吧!”   赵宗清策马进夹巷的时候喊了一句话,可能之前他也喊了,不过因为场面闹腾,大家都没听到,这会儿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众人眼见着赵宗清骑马进了夹巷之后,又慢慢退了出来。   紧接着,就见夹巷内涌出几名持刀侍卫,墙头上也跳下来数名拿着弓箭的士兵,对准了赵宗清。   赵宗清震惊于眼前所见,随即也应过来界面上突然安静了,他回头望向队伍,见韩琦、崔桃以及众禁军侍卫都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大街两侧的墙面都完好无损,没有任何炸开或破掉的痕迹。   墙没塌,赵宗清的心却轰一下,全塌了!   怎么会?怎么会……   赵宗清难以置信地望天。夜空中那些天灯越升越高,越飘越远,每盏都好好地在飘着,像一颗颗异常璀璨的明星,点缀着整个夜空,如梦如幻,美不胜收。没有任何一盏天灯,再有着火落地的趋势。   赵宗清终还是不信,再三去看去确认——   “没事吧?”韩琦骑马前来。   “没事。”赵宗清略慌乱地回应一句,他收回目光,眨了两下眼睛,“我以为刚才有危险,就赶紧逃了,太过惜命,而没顾及官家的安危,是我的不对,我去给官家赔罪!”   “这倒是小事,遇危险想着先保自己是人性使然,再说保护皇帝也不是你的责任,是禁军侍卫们的责任。”韩琦说这话时,一双眼紧盯着赵宗清,仿佛利剑将他刺透了一般,“我只是好奇,你为何不就近跑那两条巷子,还都宽敞,反而选择走这条远而窄的夹巷。”   “一时慌乱,没分太清。”赵宗清这会儿比之前镇定了不少,他渐渐回过神儿来了,脸色依旧不大好看。   韩琦轻笑一声没有说话,只是默然看着赵宗清,其他人也都没有吭声。   整条御街顿时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之中。   最终,在韩琦了然一切的目光审视下,赵宗清意识到了。他再装假下去,已然没有什么必要了,这些人分明就是故意做戏骗他。韩琦既然早有察觉,洞悉了一切,必然已经拿到了他的把柄。   蓦地,一串男子的笑声打破了整条街的安静。   殿前司指挥使陆炯其实很发懵,之前他就不太懂韩琦为何要让他的属下们配合演戏,为何又要安排扔火灯笼,放鞭炮。现在他突然看到赵宗清露出一脸狰狞之态,才领悟到了一点,立刻抽刀防御:“难道说他也是反贼——”   这时,延安郡公气呼呼地下了马车,指着赵宗清的鼻子开骂:“逆子,你到底干了什么事?你给我说明白!”   “逆子?”赵宗清讥笑一声,丝毫不惧延安郡公的愤怒指责,反而用极具兴味的口吻对延安郡公道,“‘爹爹’还不知道吧?我其实根本就不是‘爹爹’的儿子。”   延安郡公怔住,完全回不过神儿来。这……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不是他的儿子?   想不到这其中还掺了狗血剧情,崔桃掂量着手里剩下的最后一个鞭炮,随手丢了出去。   轰——   响声开大,威力却很小,就纯粹是个响。   但在场有不少人因为全神关注赵宗清那边,没料到还有响,皆吓了一跳,包括韩琦。   韩琦无奈地回头看一眼崔桃,崔桃马上缩脖子,躲在马屁股后头。   “孽障!你给说清楚!”延安郡公怒吼道。   赵宗清冷笑一声,话偏偏到此为止了。延安郡公被勾得愤怒、疑惑又暴躁,但赵宗清就是不说了。   “速将反贼赵宗清拿下!”陆炯下令。   侍卫上前时,赵宗清抽出匕首,当即引来侍卫们的警惕,众侍卫们立刻持刀与他对峙。   赵宗清反将匕首抵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嗖嗖两声,飞镖正中两名侍卫的眉心,一抹黑影忽然从房顶跃下。   这人穿着一身黑色的夜行衣蒙着面,不过看身形崔桃判断应该是莫追风。   紧接着,周围几处房舍的屋顶悄悄冒出人头,他们都拿着弩居高临下,对准街上众人。   赵宗清瞥一眼来者。   “保护少主!”莫追风下令,屋顶那些黑衣人便要行动,但很快就被陆炯的人手反杀,当场毙命。   赵宗清笑了,“你不该来。”   “我带少主离开。”莫追风将赵宗清护在身后,欲使出准备好的暗器,做最后一搏。   “逃不掉了,倒也无妨,料过会有这么一天。可惜我心愿已实现大半,却只差最后一步。”赵宗清惋惜地叹了口气,语气有几分自嘲。   “少主!追风陪着你!”莫追风扯下蒙在脸上的黑布,紧紧拉住赵宗清的胳膊。   “拿下!”陆炯一声令下,侍卫们就将赵宗清和莫追风擒拿。莫追风做了反抗,但纵然武功再高,他也做不到以一敌百。   赵宗清在被擒的时候,满脸挂着自嘲的笑容,也不知是嘲笑自己还是嘲笑抓他的人。   “你的戏结束了。”全程看戏又带大家演戏的崔桃,在这时候进行了总结性宣告。   赵宗清看见地上地上残留的鞭炮碎屑,还有什么不明白。   他不禁问崔桃和韩琦:“你们早就料到了 ?”   莫追风刚赶过来救赵宗清,对于刚才发生的场面不是很清楚,听到赵宗清的问话之后他很疑惑。原来少主在这里安排过什么?   莫追风的表情被崔桃精准地抓住了。   “原来你不知情天灯的事?”相对于回答赵宗清的疑问,崔桃更加惊讶莫追风居然对此不知情。   天灯?莫追风便抬眸看了眼天上的天灯。   莫追风此举暴露了他真实的想法,这让崔桃完全确认了,莫追风对这事儿是彻头彻尾的不知情。   这倒是有点意思了。   莫追风一直以为自己是赵宗清的心腹,赵宗清所有重要的谋划都会告诉他,经他的手去安排。到现在他才明白过来,似乎并非如此。少主喜欢假扮成很多人,似有千面,可是他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少主,但现在莫追风不敢这么肯定了。   “其实也不算太早,上元节前一天才彻底查明白。”韩琦选择回答了赵宗清的问话。   “这更不可能了,那时候天灯早就都经发到百姓们的手上,你们不可能全搜干净!”   “很简单,禁止放天灯。”   赵宗清还是不解,韩琦他们并没有提前下令禁止百姓放天灯。如果有,这种针对满城百姓的布告,他肯定会第一时间得到消息。那他就一定会有所警惕,及时撤销行动。   可是在金明池叛乱发生前,他没有收到过一点风声,便说明韩琦他们是在叛乱之后才行动。但那时候百姓们已经人人手里拿着天灯准备放了,汴京内外处处都是人,短短一两炷时间内,他们根本不可能跑遍所有地方,通知到所有的百姓。   “未免打草惊蛇,在众大臣参加金明池灯会之前,我们没有通知百姓禁放天灯。但提前做了安排,确保了城内外每条大街小巷都有人敲锣喊话,以官家放的那盏巨型天灯升天为信号,宣布了禁放天灯的消息。”   “这放天灯怎么了?”陆炯还挺着急的,他一开始就不知道全部情况,到现在还是不知道,满脑子疑问。   莫追风也疑惑,侧耳听着。   “天灯会在燃放一段时间后突然着火坠落,引燃街边的墙面,进而引爆砖墙。”崔桃接话解释道。   陆炯还是听得有些恍惚,“天灯着火坠落,确实让人难料。可这终究也没有多大的火团,落地之后,碰巧烧了三两间草房倒是有可能。可若因这个令砖墙燃烧,进而爆炸,未免有点夸张了吧?就是在着大火的时候,这砖墙也烧不着啊!”   崔桃便带陆炯到一处还没有燃烧过的墙边,让他摸一下她指定地方的墙面。   陆炯依言去摸了一把,感觉手上有些粘腻。   “这是……油?”   “上元节起前一夜,有人伪装成街道司的人,在街边这些墙上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涂一点灯油,一旦有明火,这里就会被引燃。”   “噢?那这样烧墙就能炸了?”陆炯感觉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这些涂过灯油的地方都有修补过的痕迹。”   崔桃在地上画了一个空心砖的形状图,给陆炯仔细解释。   “在里面空心的部分放火药,封口处有一蜡丸,装着加热就会被引燃的磷粉。再将洞口用陶土封死碾平,其表面乍看起来跟普通的实心砖没什么区别。将这砖砌进墙里,倘若外墙着火,就会引燃砖内磷粉,进而爆炸。”   陆炯恍然大悟,顿时后背上的汗根根立起,“我的天!”   陆炯随即三两步后退,决定离那被涂了油的墙远一点。   崔桃笑了下,“陆指挥使不必担心,这些砖其实早都已经被换过了。”   本来街道司修补街道墙面的工程就不大,只是对部分损伤的墙面进行修补,但这些小地方足够埋放炸药,释放大威力。在御街禁严的时候,韩琦便让工部的工匠们对这些砖迅速进行了更换。   赵宗清很谨慎,这些事都不是他在任街道司期间所为。而是哄骗了上一任街道司勾当,令其提早施工做好了年前修葺,修葺用砖自然都是赵宗清指定提供。   而等到赵宗清在街道司做事的时候,即便有人一直怀疑他关注他,也查不到他有问题。他只需要在上元节前夜,利用街道司的职权,派人在墙面上涂灯油即可。   至于那个夹巷,是这附近最近一处没有被火药砖修葺过的巷子,在爆炸发生前,走这条巷子就可以安全逃生。这类‘安全’巷在城里其它几条街上都有,可见赵宗清谋划之时考虑周全,在每条街上都留了逃生的路。但如果不是知情者,没人能在爆炸发生的慌乱情况下找准地方。   “劳烦陆指挥使将他们二人押至开封府。”韩琦对陆炯道。   “好好好,没问题。”陆炯命属下赶紧将人押走,转头见韩琦走到完全吓傻了的延安郡公身边,闻言解释了几句,令延安郡公终于脸色好转一点。   莫追风在弄明白情况之后,万般不解地看着赵宗清,询问他缘故,“为何这么大的事,少主瞒着我?”   赵宗眼睛都不眨一下,没理会莫追风。   莫追风见状,心中更加不解。倘若没有少主曾经对他的再三承诺,说自己是他最得信之人,他会乖乖从命认命所有事,不会这样不甘心地质问。但在他一直以来的良言鼓励和称赞之下,少主居然将这么大的事瞒了他,他不懂为什么。炸汴京城而已,他对这汴京也没什么感情,为何要瞒着他?   难道少主就不怕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在城中行动时被炸伤么?莫追风心里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甚至生出了一点点怀疑,但很快就被他掐灭了,他不允许自己有任何不忠于少主的念头。   “你会知道的,在堂审的时候。”赵宗清见莫追风目光执拗,扯起一边嘴角笑了,终于大发慈悲地对他说了一句。   此时的他除了受押的双臂被控制住,丝毫没有囚徒的狼狈,更甚至可以说他似乎很期待下一步在开封府受审。   “哎呦我的天,他怎么这么狂?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被抓了现行的人,如此狂妄!”   陆炯万般费解地搓着下巴,然后自问自答地感慨。   “不过也是,若非如此,他哪有胆量敢做今天这样大的事,一计不成还有一计,真真叫人料不及啊!”   幸亏有崔娘子和韩推官洞察了一切,不及阻止,不然今日之事如果真成了,其结果陆炯完全不敢想象。 第154章   案情重大, 势必要连夜审问。   韩琦请延安郡公先回府休息,有什么事等明日再说。   延安郡公慢慢地点了点头,事情发生得太突然, 他一时间还有些难以消化。刚才赵宗清的表现让他完全觉得自己的儿子是另外一个人。一直以来, 延安郡公都觉得自己的幼子聪慧、温和、孝顺又不落凡俗,因此才会舍得弃了荣华富贵, 清苦为道,真心替他祖父祈福。所以他不曾亏待过他, 甚至对他格外宠爱, 让本是庶出的他寄养在嫡母郡公夫人名下, 吃穿用度一如嫡子一般。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他偏爱的小儿子,刚刚居然说他根本不是他的孩子, 更妄图谋反杀害皇帝。其所做之事件件大逆不道, 所说之言句句诛心。以他如今的所作所为, 便是将他凌迟处死八百回都不够!   各种坏情绪交杂在一起,令深受刺激的延安郡公此时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心里满满地重复两个字‘完了’, 只怕整个郡公府都要被赵宗宁连累至死!如今他必须赶紧回家安排好一切,尽快写请罪折子呈送给皇帝和太后。   延安郡公十分相信开封府办案的能力, 只求韩琦在查清案子真相的时候,能好心派人知会他一声。   “好歹让我知道原委,死得瞑目。”延安郡公无力地对韩琦郑重行一礼。   韩琦给延安郡公回一礼, 终究没多说什么。在案子没有彻查清楚之前,他无法做任何保证, 更加不知皇帝会如何处置郡公府一家。不过如果郡公府的人都不知情的话,以皇帝的仁心,该不至于严重到要了整个郡公府的命。   陆炯安排属下将空置下来的车舆驾走。   这辆皇帝乘坐的车舆,赵祯其实并不在里面。   从金明池离开时, 韩琦故意让赵宗清看到赵祯带着延安郡公上车的一幕。实则车上有机关,可以从后侧开门出去。趁着赵宗清在队伍前方跟韩琦说话的时候,在举着掌扇、缨拂等仪仗之物宫人们的遮掩下,赵祯已然从车后侧离开了。只有延安郡公和陪同他的侍卫留在车内,乘车继续前行。为避免途中出现始料不及的意外,便以此策确保皇帝的安全。   两炷香后,在一轮明月的高照之下,开封府的惊堂木响起。韩琦静落座于公案之后,神情肃穆,红似火的绯色官袍衬得他丰神俊朗,也与他冰冷的面容形成鲜明的对比,给人以神圣不可侵犯之感。   陈一发、春丽和莫追风率先被带上堂。陈一发指认莫追风就是策划金明池叛乱的主谋。春丽则指认莫追风2与地臧阁有瓜葛,也是他让她误以为崔桃就是杀害苏玉婉的凶手,挑唆她不断地向崔桃复仇。   接着还有几名今日被擒的女真族百夫长,皆指认是莫追风曾前往辽国与他们首领联络,后来他们的首领就安排了他们来参与金明池叛乱。   “近几年女真完颜部族与契丹族的矛盾越来越深,他们的首领听信莫追风的允诺,说事成之后不仅赠与城池给他们,还会出兵助他们反辽,故才答应帮忙。”   负责翻译的狄鞮,将这些女真族人的供述总结后转达给韩琦。   韩琦:“仅是莫追风?”   仅凭莫追风和林尚书的身份,还不足以说服兵马数量有限的女真族千里迢迢来大宋出人出力。   “还有一个人,说是什么大宋皇族,他们的首领觉得他的谋划成功的可能性极大,才愿意冒险。他们不知这人到底叫什么,说宋人的名字听起来都一样。”狄鞮继续翻译道。   “这人必然是赵宗清!”陆炯一想到赵宗清那副嘴脸,忍不住在心里啧啧两声。皇帝如果知道他的真面目是这般,一定会感到震惊。   “对于这些指证你可认罪?”韩琦质问莫追风。   莫追风点头,没有任何异议,乖乖地签字画押。   既然已经被抓了现行,事实摆在眼前,不管认不认罪,谋反的罪名都已经坐实。莫追风显然已经懒得周璇了,才会在这些问题上认得这么干脆。   但倘若询问他跟赵宗清相关的事,他都只字不提,问就是沉默,任凭怎么打骂都不说。便是有很多人亲眼目睹他今天带人去救赵宗清,听见他喊赵宗清少主,莫追风也不肯在这样的证供上画押。   韩琦就暂且不谈赵宗清,命人将一块硝石放在莫追风跟前,问他可认得。   莫追风点头:“是硝石。”   “此物是我们在安平村山洞内搜得。”韩琦说见莫追风并不觉得意外,便明白硝石的事情他其实知情。但汴京街道的墙里被砌上了火药砖的情况,他却又不知情。   韩琦便问莫追风如何弄到那么多硝石,又是如何将火药运到汴京。   莫追风蹙眉,又是一句话不说。   “已经是阶下囚,总摆出一副不理人的脸色给谁看?”陆炯见莫追风竟在这时候还耍蛮横,当即向韩琦提议,“重刑折磨他一晚,让他晓得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自然就招供了!”   “我见过的‘求生不能,求死不成’比你吃的盐都多!不过你们若想给你们的爹爹挠痒痒,大可以尽管来!”莫追风丝毫不受陆炯的威胁,并愣着一张脸无所谓道。   陆炯怒瞪他,这厮未免太猖狂了!该将这逆贼当场用他的铁拳打死!陆炯一脚揣在莫追风的脸上,令他嘴角的吐了血,一边脸肿得很高。他本来还想再来一脚,因听身边人劝慰,才不得不忍下来。   对莫追风这种人重刑逼供没什么用,瞧这厮的架势便知,挨揍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   李才忙瞅向自己的师父,见崔桃就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靠着窗边静默旁观审讯,表情不悲不喜,像是在放空发呆一般。   实际上崔桃确实在发呆,她在奇怪赵宗清为何会对莫追风隐瞒天灯和空心砖的事。莫追风可谓是赵宗清最得力信赖的属下,据他们调查了解,赵宗清几乎所有的重大安排都是通过莫追风的手去办理,为何独独这件事他瞒着莫追风?   韩琦已经命李远他们细查过了,火药砖几乎遍布整个汴京主要街道和巷子,这不是仅仅针对赵祯的一场谋杀,而是针对整个汴京城。他真想拉整个汴京城的人跟他一起陪葬?   但不管怎么样,莫追风与赵宗清之间有隐瞒,便说明俩人间就存在信任问题,利用好这一点说不定会令二人生出嫌隙。莫追风终究是赵宗清最能干的心腹,只要他肯松口,那么便容易拿到证供了。   接着,赵宗清就被带上了公堂。   衙役们将赵宗清强押跪在地上,双膝磕到青砖上发出咚的一声响,听起来就觉得疼。赵宗清被迫垂首面着地面,发髻凌乱,颇显狼狈。但他却有十足的精神,笑出声了。   看来潮湿霉臭味的大牢,并没有让他学会做个安静的乖孩子。   且不等韩琦发问,赵宗清就在扫了一眼莫追风后,先行向韩琦发问:“他不招?”   莫追风回看一眼赵宗清,就继续默然低着头。   “与你有关的,便只字不提。”韩琦故意叹了一句,“你确实养了一条好狗。”   赵宗清笑了笑,“这招与不招都是死罪,那招了又有什么好处呢?”   在这种时候了,赵宗清居然还想控制场面。   “倘若这用不用刑你们都不招,那就用呗,瞧着鹑衣鹄面、伤口腐烂生蛆的你们,肯定会比现在让人心情愉悦。”韩琦以同样的句式反驳赵宗清。   赵宗清怔了一下,在场的其他衙役们其实也有点惊讶。   依照韩推官温润如玉的性子,在以前他是断然说不出这种话的。这话一听就该是出自崔娘子之口。果然两个人待在一起久了,会互相受影响。   唉,谁能想到这么肃穆的审案氛围,他们居然都能被秀一脸恩爱。   “我与他可不同,韩推官没办法从他口中问出来的东西,都可以来问我。而且我没什么太高的要求,很容易就能做到。”   韩琦警惕看他:“你想要什么?”   赵宗清示意性地动了一下手臂,但他的双臂被王钊紧紧扣在身后,根本动弹不得。显然,他要韩琦先下令松开他的手,让他能舒服地站着说话。   这要求不难,但赵宗清肯定不止这一个要求。看得出他此刻很有表现欲,该有什么戏倒是可以给他继续唱。   “这要先看你的表现。”韩琦自然不会让赵宗清那么轻易得逞。   “我与王美人确实年少相识,互许过情意。但在王美人进宫之后,我们便再无瓜葛了。不同于韩推官所想的那般,我对她已经没有多少深情了,但我对官家确实因此生了杀念。”   赵宗清的确很会讲话,留有悬念,令人好奇。   “为何?”韩琦问。   赵宗清看了眼胳膊。   韩琦便示意王钊松开。   赵宗清起身,理了理衣袖,笑对韩琦道:“讲故事怎么缺酒菜?我突然想喝八仙楼的杏花酒,当以玉杯玉壶盛装的那种最好,他家的招牌炙鸡最好吃不过。”   “赵宗清,你得寸进尺!”王钊怒道。   “喝点酒就得寸进尺了?”赵宗清讶异地扬眉,反问韩琦,“我倒是同情韩推官了,想不到这开封府的衙役如此没有见识。”   韩琦使了个眼色给崔桃,便下令让王钊去办。崔桃跟王钊一同出了公堂,片刻后又回来了,端了一壶热茶给韩琦满上,也同样倒了一杯,示意李才端给赵宗清。   赵宗清惊讶了下,温笑着端起茶道谢。   崔桃趁此时机瞟了一眼莫追风,身体绷紧着跪在那里,他这个状态并不是因为开封府的审问而紧张害怕,而是因为赵宗清的到来。出于忠主的本性,莫追风不会乱说什么话,但是他心中是有疑惑的,他也不明白赵宗清现在在唱哪一出。而且他应该还惦记着赵宗清瞒他天灯的事,等着赵宗清那句‘你会知道的,在堂审的时候’,给他解释。   既然大家都如此好奇赵宗清接下来要讲的事情,当然要给他机会表演。   “在酒来之前,韩推官不妨也为我解一解惑,让我知道自己输在那里。你们到底是如何发现天灯和砖的秘密?”金明池叛乱的失败他已经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但天灯的事令他很疑惑。如此巧思,竟也败了?   “许多铺子在低价或白送天灯,崔七娘觉得异常便买来试了一下,发现了天灯的问题。”   “仅凭这一点?”   “还有金祥窑厂,本该他们供应给三清观的砖却是莫家窑厂所出,本说为了生意做新样式的空心砖,他们却把砖坯都给埋了,显然金祥窑厂有很长一段时间烧制出的砖另有秘密用处。那么秘用的砖,到底能干什么用?   那空心砖只有一面有口,且外口小,内里容量大。如此费劲地之作一面有孔,而不是通孔,为什么?再思及在安定村山洞内发现的硝石,我便怀疑砖里面是要放的东西是火药。你们这次叛乱所用的武器是借着漕运船只分批运来,那么火药也很有可能借此途径运输。”   当然这些只是韩琦的猜测,因为他调查的时候去年的漕运已经结束,所有东西都已经转移,他没有办法通过搜查的方式去找火药。不过韩琦想到了一个人,便是武大娘胭脂铺嗅觉极为敏锐的武恒。在那些船只和仓库里,但凡放过火药的地方,武恒都能闻出来,不过味道很淡,想来火药在运输的过程中都经过小心地包裹,残留很少。后来韩琦就带着武恒去了金祥窑厂,在窑厂一处废旧的空地上,找到了几处残留在地上的火药,至此得到食物,可以完全确定了。   着火的天灯和有火药的砖,自然就可以联系在一起了。   再然后推敲砖的用处,自然而然想到了汴京城和街道司。而仅凭坠落的天灯去引燃砖墙,还有些不太可行,所以在上元节前一夜,韩琦便派人暗中巡视街巷,果然发现有人伪装成街道司的人在街边修补过的墙面涂抹灯油。   如此易燃和易爆凑在一起,便可以解释了。   赵宗清连连拍手,称赞韩琦洞察细微,令人惊叹。   “当然这其中少不得崔七娘的功劳。二位可谓是珠联璧合,叫人艳羡!”赵宗清说罢,特意看一眼崔桃。   “赵宗清,都这种时候了,你倒是真自在,不怕死。”崔桃道。   赵宗清哼笑:“若你受过我所受,也是一样的。人都有命,逃不过。但我不相信命,宁愿让天下人陪葬,也要争一争。”   这时王钊匆匆跑回来,公堂内便摆放了桌椅。王钊从食盒里端出了四盘菜,和八仙楼的玉酒壶、酒杯。   “酒到了,但愿你所言,值得这些酒菜。”   “当然值!我便跟你说一件最大的事,你们谁都没料到的事!”   赵宗清撩起袍子落座,他饮尽一盅酒,惬意地咂嘴,直叹是好酒。随即,他便笑着扫视屋内所有人,这些人都盯着自己看,唯独一个人除外。   赵宗清将目光最终的定格在一直埋头沉默的莫追风身上。   “他姓莫。”   众人:“……”说废话打死你信不信!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莫。”   莫追风后知后觉地抬起头,依旧疑惑地看向赵宗清。   屋内许多人也没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   韩琦和崔桃最先明白过来。   莫非王土的莫?他故意选了一句带‘王’的话,难道说——   “你们大概都以为我才是安定村那壁画上的明珠之后,是李唐的后人,但我不是,他才是!”赵宗清指向莫追风。 第155章   莫追风乍听这话时心惊了一下, 但他很快就控制自己的情绪不外露,甚至都不曾抬头去看赵宗清一眼。他怕自己表情一旦暴露了什么,配合不了少主的谋算, 故而选择低头沉默,更万全些。   他之前就不相信少主会安安分分地束手就擒。他知道以少主多思多虑的七窍玲珑心, 必然还有应对之法。果然,少主现在打算编故事迷惑敌人了。   莫追风不介意赵宗清如何编排自己,只要能让少主达成所愿,他可以做任何牺牲。但他一直很想弄明白, 为何天灯这等大事少主之前要瞒着他?   “莫追风曾祖父刘策洗入赘给商人莫广文为婿, 娶其独女莫氏,后代皆改姓莫。刘策洗是深州本地人, 这点我们已查实。而对声称来自苏州的莫广文父女的来历, 却无法查实。”   “当时莫氏年纪不过十五六岁,莫广文正值壮年, 却不娶妻填房想办法生儿子,只带着女儿偏偏从繁华的苏州跑来深州找上门女婿,这行为确实有点奇怪, 但仅凭这一点还不足以证明莫追风就是明珠之后。”   前两天韩琦已经将调查到的莫家情况告知给崔桃。崔桃这会儿故意讲述这么细,目的不是给众人解释, 而是说给莫追风听。到现在为止,莫追风对赵宗清仍然忠心耿耿, 没有半点动摇的心思。   崔桃有意点他一下,以他家祖上的情况, 确实存在这种可能性,不要一门心思以为赵宗清只是在做戏,故布疑阵。   虽然崔桃现在还不知道赵宗清所言的真假, 但是挑拨一下二人的关系总有好处。   “你有何证据证明他就是明珠之后,而你不是?莫不是为了转移我们的注意,才故意把他推出来?”   韩琦提出质疑,目的就是为了让赵宗清解释更多。   “证据?我的证言就是最好的证据。”赵宗清口气里有不容置疑的自信,他说罢就给自己斟满酒,接连饮下了三杯。   看似潇洒自信,在公堂之上不可一世,实则要借酒壮胆才能说出接下来的话,可见的骨子里有脆弱的东西存在。   不过,韩琦倒是很期待他接下来将说出口的事。   莫追风终于有反应了,他抬起头,狐疑地望向赵宗清,说不清自己现在什么心情。明明心里已经认定少主在做戏,可是当听到崔桃质疑他曾祖母身世的时候,他竟隐隐也觉得存在这个可能性……   “我——”赵宗清用食指轻轻点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其实就是被用来保护莫家兄弟的工具。”   在所有人震惊的眼神中,赵宗清手执酒壶起身,开始在堂中央徘徊。   “也就是你们口中说的天机阁的死士,不管别人怎么待我,不管我遭遇了什么,都要时刻谨记自己为谁而活,乖乖做一个听话的提线木偶,随时为主奉上性命,且不能有半句怨言。哪怕被插刀哼一声疼,人家都嫌你做得不够好。”   “我生母,外祖母一家,跟天机阁阁主一样,世代都在为‘明珠之后’效命。天机阁在明,以招兵买马、发展壮大为目的,为他日东山再起做准备。我们则在暗处,以担着保护‘明珠之后’为大任。”   “我们这一脉倒是运气好,从游散的商户终于通过姻亲关系攀到了官门,最后竟得机会安排女儿进到延安郡公府做妾,最终贴上了皇族。从记事起,我就被母亲变着法地教导如何成为一条忠主的狗。”   “年幼的我懂什么?脆弱地如一张白纸,别人画什么样我就必须是什么样。才五岁就要每天起早习武,读着比我兄长们多一倍的书,夜里随时会被叫醒,起不来就要被泼冷水,在房梁上倒吊一个时辰。哪怕每天如厕几次,都要被管着。我不服过,想去找父亲告状,她反诬陷我不听话,调皮逆反,将我带到了庄子上教导。   那半年,我身上没有一块好地方,但凡不听她的话,或没做到她的要求就会挨打。想睡觉?想吃口好饭?想身上不疼?那就要听话 。   等回了郡公府,她一样有看不出伤的手段折磨我,用银针最疼的穴位 ,浸湿的纸一张张贴在面上令我窒息……每次都在我濒死的时候才放过我。   问我知不知错?问能不能做到?能啊,当然能。”   赵宗清说这些的时候,嘴角一直带着讥讽的笑,眼睛里却一直迸发着绵绵不尽的恨意。   “亏得我聪明早慧,在八岁时便知隐藏自己的真心。他们要听话、乖巧、厉害,我便更听话、更乖巧、更厉害。终令他们满意了,开始赞许我,器重我,认定我将来必会定是一名辅佐‘少主’的猛将。”   赵宗清就在这时候才知道,他一直准备要效忠的少主是莫家兄弟。   事实上,真正知道莫家兄弟身份的人,总共也不过四位:当时的天机阁阁主,赵宗清的生母苏氏,以及他的外祖母,再加上赵宗清自己。只有天机阁阁主和忠仆一脉合格的继承者,才资格知道少主的身份。哪怕是她外祖母的至亲之人,在没有考核合格的情况下也一样无法知情。这样做就是为了尽可能地避免身份泄露,以万全之策保护‘明珠之后’的安全。   “要说这‘明珠之后’的命运还真是坎坷,似乎是被亡国运罩顶走不出来了。莫母早年遇意外致死,莫大儒自幼就身体不好,受此打击后也死得早。莫大儒不想俩孩子小小年纪承受太多,死前嘱咐我外祖母好生照看他们,等他们长大些的时候再告诉他们身份。他还亲口嘱咐过我,希望我日后能尽全力护他们兄弟周全。”   在场人对于赵宗清这一番供述可谓是万般震惊,却又将信将疑。这真的不是赵宗清为了转移视线,在声东击西?可听他之言,又似乎没什么破绽。   赵宗清根本不在乎众人的反应,睥睨一眼跪在地上的莫追风。   “可笑的是莫大儒说他们兄弟小,而我较之莫追风,明明年纪也不大,为何偏我要担负这一切?我就不是孩子?不是有血有肉的人了么?   我真羡慕他们兄弟,可以无忧无虑地长大。不似我,牙牙学语的时候就被束手束脚,总是挨打受骂,从不能随心所欲。”   莫追风听到这番话,整个人如被定住了一般,直愣愣地仰望着赵宗清,“少主所言为真?还是在开玩笑?”   “你觉得呢。”赵宗清给莫追风一个温柔的笑容,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随莫追风自己确定答案。   莫追风怔了下,复而低下头去,攥紧拳头,没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但他心中一定是有犹疑的,只是不知哪一个部分占得更多。   “既然如此,那你怎么成了少主?”陆炯追问。   “这些蠢材从不知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大宋已经有四位皇帝了,国祚昌隆,百姓安居乐业,他们却还想做春秋大梦,要反宋复唐,这不是有病么?一个个还都跟魔怔一样,不听劝,但凡我隐晦地提出丁点异议,便斥我不忠,训我不顺,更夺我所爱。既然他们毁了我,我自然也要毁了他们的‘百年大业’!”   在莫大儒死后,赵宗清受命去照顾莫家兄弟,目的为了让他早日跟两位少主熟悉起来。赵宗清在照顾了莫家兄弟期间,以苦肉计展现出自己的仁爱,获得了莫家兄弟的感恩,一心一意敬奉他。   随后,赵宗清便以‘明珠之后’似乎都多灾多难为由,向天机阁阁主提出一个好主意:双重保护两位少主。   这第一重是天机阁的保护,早已经有了。赵宗清提议第二重保护,安排一个假少主在前,虚晃一枪。这样即便有聪明人透过天机阁查到少主的情况,也只会怀疑到他身上,由他来替两位真少主挡灾。   因为赵宗清多年来一直忠心优秀的表现,没人怀疑他有异心。他的提议很快就得到了天机阁阁主和外祖母的赞同,此后赵宗清便有了一个假少主的身份。而赵宗清外祖母的娘家人,本就无人知情真少主的身份是谁,后来被告知少主就是赵宗清,她们皆深信不疑,任由赵宗清使唤。   这之后,赵宗清就下手先让外祖母意外病死,未免引起天机阁阁主的怀疑,他只是下毒安排了意外,令自己的生母苏氏变得疯癫痴傻。这之后他开始巩固势力,又利用《阙影书》中培养死士的技巧,培养出一批自己的人,顺便也将莫家兄弟往忠仆的方向培养。这些年他一直壮大自己,伺机而动,终于在去年的时候,天机阁老阁主和赵宗清商议,他准备告知莫家兄弟的真实身世,赵宗清就将他也灭口了。   老阁主在濒死之前,都不明白赵宗清为何要杀他。这归功于赵宗清的演技实在太好,老阁主竟一直深信不疑他的忠心。抓了多年的鸟,他也终于被鸟啄了一回。   至此,所有知情他是假少主的人都不存在了,赵宗清便成了‘真’少主。   而莫家兄弟从始至终都因受‘保护’不知情,也因为赵宗清高贵的皇族身份,兄弟二人见赵宗清总是屈尊照顾他们,早就感激涕零,对他死心塌地,甚至舍命都在所不惜。   “不得不说,莫大儒虽然身体不好,但对俩孩子功夫的教导却没半点耽搁。也或许他是缺什么才想补什么吧,总之这对兄弟的功夫相当了得。为我跑腿办事的时候,倒是给我省去不少麻烦。”   赵宗清说罢,便直接举起酒壶,仰首倒酒,大有一种“有酒今朝醉,潇洒不知愁”的意味。   在半空划出一道弧度的酒水精准地落入赵宗清的口中,突然手臂一抖,酒水悉数浇在了赵宗清的脸上。   “你说得都是真的?”   莫追风不知何时起了身,他双手揪着赵宗清的衣领,红着眼狠狠地瞪着他。素来冷漠寡言的莫追风,这时候眼睛里盈满了狼狈的泪水。   “你真的在利用我们兄弟?”   “错,是你们利用了我,利用了天机阁和地臧阁上上下下所有人。就因为你们兄弟俩,多少可怜的孩子如我一般,自小受尽折磨,被养成了如傀儡一般废物,叫人看着就恶心!”   赵宗清会对莫追风眸子的时候,没有丝毫愧疚之色,反倒觉得快意。   莫追风一拳打在赵宗清脸上,泪水瞬间从他脸上滑落,“你可知追雨因你死在了金明池?”   之前莫追风一直没说,是他觉得自己的兄弟死得其所,为少主而死很荣光,也怕少主知道了会难过。   如今怎料真相竟是这般……可笑他之前听赵宗清说那些故事的时候,还以为他只是在胡说,只是在做戏,自己要配合假装一下……他真真如一个猴儿一般被耍的团团转,不,是连猴儿都不如!他真真正正蠢得要没了命,他弟弟更惨,已然没了命。   赵宗清用袖子擦一下嘴角的血,嗤笑:“因区区一个莫追雨便来跟我讨命,那千千万万因你们兄弟而死的人,你自刎谢罪八百回都不够。”   赵宗清突然抬手,指向崔桃。   “她就是其中之一受害者,若非当初得幸从开封府铡刀下逃过一劫,早成了断魂鬼了。”   突然被桃花波及的崔桃反应很及时,配合地点了点头,赞同赵宗清所言。   “不过你更狠 ,带着上万人马叛乱,更要炸毁整个汴京城,拉所有人给你们陪葬。比起莫追风,你自刎三万六千回都不够。”   崔桃话音未落,莫追风已经要再对赵宗清动杀手,王钊等衙役立刻将人押住,不许他乱动。   “你利用莫家兄弟是为了报仇,你炸汴京、杀官家又是为何?你既然并不钟情于王美人,又为何特意留这些绣帕?”   韩琦质问之时,已有衙役将两方荷花帕展现给赵宗清瞧。   “王美人最爱荷,但她自从进宫之后,便再没绣过或画过荷,想来她对你亦是一往情深。” 崔桃跟着插一句嘴,添油加醋。   “一往情深?呵,若这算一往情深,世上就没有比这更好笑的一往情深了!口口声声说最心悦的人是我,却把所有的事都排在我前面,我不惜舍命救她,求她嫁给我,她转头就因天机阁阁主一句吩咐,毫不犹豫地选择进宫,高高兴兴地成了皇帝的宠妃。”   “这帕子是我用来提醒自己,我活得有多可笑,让我时刻谨记过去的耻辱,终有一日我会一一找回来!”赵宗清字字憎恶地诉说。   至于他为何杀皇帝,原因就复杂了,有自小被教化的结果,无数人告诉他皇帝注定该死,即便理智上知道不是如此,但他还是会本能地觉得他该死。加之他曾经确实深爱过王美人,对皇帝有夺妻之恨。便是他后来不再爱那个女人,作为骨子里敏感却又高傲的男人,这种耻辱他注定无法放下。   王美人是赵宗清唯一曾经试着动心,想要敞开心扉的人,然而却因此受伤更深。他恨天机阁,恨皇帝,恨所有令他感受到痛苦的人。   所以今日的安排最巧妙,召集天机阁所有余孽,连带着皇帝一举歼灭。   本是最好不过的计策,奈何……   “是你杀了苏玉婉?”   崔桃一直奇怪以苏玉婉的能耐,即便犯了错,也该会得到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不该被她那么干脆地抹杀。但如果是赵宗清故意借题发挥,为铲除苏玉婉,倒是可以理解他痛下杀手的原因了。   赵宗清闻言后,一瞬不瞬地看着崔桃:“苏玉婉这个女人与你有几分相似,颇有些能耐,留久了便是祸害。”   地臧阁是天机阁老阁主受苏玉婉提议而设立的分支,壮大速度极快。但于赵宗清而言,地臧阁的存在用处并不大,还会令他额外分神去防备,弄死老阁主的下一步就是先解决地臧阁。恰巧苏玉婉犯了事,赵宗清便借机把人收拾了。   极其不悦的情绪在韩琦眸底暗涌,他冷声质询:“你不告知莫追风天灯一事,便是打算让他也跟那些人一样,等天灯坠落时在城中被炸死?”   赵宗清轻笑了一声,权且算作应承。   莫追风再度震惊地瞪向赵宗清。   原来他瞒着他这点,是为了让他去死?   可笑他忠心不二地去做赵宗清所要求的一切,更在可以逃命的时候,选择折返回来找他,哪怕他被一众禁军侍卫包围,毫无逃生的可能,他也不惜现身护着他。可到头来,他的赤血丹心都换来了什么?愚蠢又可笑的自己!   再想想自己这些年来,他一直把‘少主’排在自己兄弟之前,全心全意效忠赵宗清,甚至于无所谓亲兄弟莫追雨的生死……   莫追风闭上眼,以遏制不停汹涌而出的泪水。他憎恶自己,更憎恨赵宗清!   “赵宗清,受死 !”   莫追风怒吼一声,便以巨大的蛮力挣脱王钊等人的桎梏,以极快地速度冲向的的赵宗清,欲折断他脖颈取他性命。王钊自然不能遂他的愿,及时擒住了莫追风的胳膊。   莫追风一手抓住了赵宗清的发髻,死揪着不放,莫追风发髻被扯得凌乱,栽倒在地,拖行一段距离。莫追风最后扯了一把头发在手里,上面还粘着一块头皮。   这么多头发被硬薅了下来,肯定疼,赵宗清痛叫几声之后,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狼狈不堪。   韩琦见赵宗清此状,眼底浓郁的冷色才稍微转淡。   别人可能不知道,但陪在韩琦身边的张昌可是心里非常清楚。他家六郎刚刚是故意说那句话刺激莫追风对赵宗清动手。谁叫赵宗清这厮不仅变态还嘴欠,居然说崔娘子和苏玉婉类似。类似你个头!这下好了,头皮没了吧!   赵宗清干巴巴地咧嘴,呵呵笑了两声,猛地看向恨不得吃了他的莫追风。   “觉得被人耍了?觉得恨?你如今遭受这点算什么,我一直忍受并煎熬了十几年!我的母亲,我的外祖母,还有我曾最心爱的女子,她们都跟魔怔了一样,做所有事都为了你,永远没我。你这才多久,这就忍不住了?”   赵宗清更大声笑起来,颇觉得痛快。   “可知我为何总喜欢假扮别人?因为我厌憎透了自己,对我而言,这世上任何一个普通人都好过我!”   “你之前说,你并非延安郡公之子,又是何意?”天色不早了,陆炯该进宫向皇帝回禀审问的情况。事关皇族血脉,必须先搞清楚这个问题。   “陆指挥使连字面的意思都不懂了?延安郡公的身体情已难让女子有孕,但我母亲好不容易嫁到皇族怎能甘心?自然要生个儿子出来。这也是我这些年没办法跟父亲告状的缘故。   当我哭着想找父亲告状的时候,母亲告诉我,我不是他的亲生子,我没有别的路可选。   没有人给我留过任何后路!”   蓬乱头发下的赵宗清,苦笑出很多无奈。   “你说你没有后路,其实你有的。只是内心扭曲的你,已经很难看得到了。   延安郡公宠爱你,才会把你寄养在嫡母名下,你也因此才有机会得官家和太后的喜欢。你完全可以在这时候将自己的遭遇如实告知,向朝廷举报天机阁的恶行将功赎罪。以官家和太后的宽仁,必然体会你其中的无奈,你的结果必然不会太坏。但你并没有,你把所有的错都怪在别人身上,并且以非常极端的方式报复别人。别人杀十,你就杀百。”   崔桃最看不惯以自身悲惨经历为借口,便理直气壮地去道德绑架别人或伤害别人的行为。   哦,你惨你有理?人家的命就不是命了?   “你身世确实是凄惨,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任何遭遇和原因都不构成肆意滥杀无辜的借口。   这些年为成就你的计划,你们杀害了多少无辜者?仅为采硝石一件事,你们便暗中屠了一个村。那些被你杀害的人,他们不悲惨?他们不无辜?他们不比你可怜?至少你现在还活着,享着富贵;而他们早已经死了,化作白骨。”   赵宗清被崔桃这一连串的质问弄得脸色铁青,如蛇蝎般死死地盯着崔桃。   接下来审问,相对来说就比较顺利和容易了。   经赵宗清刚才一番爆发式的坦白,令莫追风震惊之余痛彻醒悟。莫追风便对赵宗清以前交代他做的种种行为,都做了如实供述。   苍岩山清福寺一案,苏玉婉为救女儿崔十娘,劫持幼童与崔桃对峙。当时有清福寺内众多‘僧人’中蛊身亡,事后搜查现场的时候发现这些人身上有不同标志的腰牌,并发现一处空仓库,有大箱子存放过的痕迹。   这点疑惑一直没有查清楚,如今倒是有解了。原来这些僧人便都是地藏阁麾下负责找硝石的,他们假装游僧四处探寻,寻到了就会上报。接着就会有另一队负责挖踩,然后还有一队人负责运输。总之分工明确,组织严密。   天机阁搜集硝石是早就有的事情了,目的就是为了囤积火药,以备日后谋反所需。   在崔桃和苏玉婉在清福寺对峙之前,那些硝石已经被扮成香客的天机阁人马陆续分散运走了。此举是为了避免突然大批量地运输太过扎眼,容易暴露,而且被发现了之后损失也巨大,分散开来,就可以省去这些麻烦。   莫追风如实写下了负责运输武器进京的漕运相关人员名单,韩琦见名单上不少人都在他的怀疑之列,便确认这名单应该不假,但照例还是要先交给属下核实。   赵宗清颓废地半趴在地上,在一旁心不在焉地听着莫追风供述,没什么太大反应。甚至偶尔还会笑一声,大概是觉得少主供出‘属下’的行为很可笑。   而莫追风之所以老实供出这些,除了遭遇太多看透了一切,只想尽快结束之外,也因这些属下根本也不是他的属下。   在莫追风全部交代完毕之后,便要继续详审赵宗清了。   噗!   赵宗清突然喷了一口血出来。   崔桃立刻为他把脉,“中毒了?”   明明他所吃的饭菜、酒水都细查过,还有他身上包括嘴里都检查干净了,不应该有毒物残留才对。   “崔娘子不必找了,我早在三天前就服毒了。八仙楼的炙鸡里会用到大量的香料三柰,正可以摧发我体内的毒性。听你说有别路的可走,好像挺有道理,那你说我为什么看不到呢?”   赵宗清奄奄一息,眼睛里浮现出一丝悔意。   “你心中无爱,当然看不到正路。”崔桃道,   赵宗清自嘲地笑一声,渐渐地闭上眼。   “赵宗清,你想死可没那么容易!”   崔桃三针下去,赵宗清突然痛叫一声,眼睛瞬间瞪圆了。 第156章   赵宗清再睁开眼的时候, 发现自己躺在牢中。他试着呼吸几口气,通畅无阻,身体也没有其它难受的感觉。看来他的毒解了, 崔七娘倒真有一双回春的妙手。可惜这等聪明华高之人, 难被他所用, 不然如今怕是另一种光景了。   “醒了?”崔桃随着送早饭的衙役一同来, 她打量两眼赵宗清的气色,确定他死不了,“可还有不舒服的地方?”   赵宗清没理会崔桃, 就靠在墙边坐躺着,一缕阳光从窄小的天窗射进来, 刚好晒在他的脸上,这一丝丝暖意反倒更衬出大牢的潮湿阴冷。   衙役将解毒汤放在地上,呵斥赵宗清喝下去。   赵宗清一动不动。   崔桃:“你若不喝,他们会强灌你喝。”   赵宗清只得拿起药碗,一饮而尽。   “为何救我?”   “不想你死得太便宜,像你这等罪大恶极之人, 定要在被审判之后, 痛苦地受刑而死才行。 ”   “倒也好。”赵宗清勾起嘴角,“何时公审?”   纵然他这次的计划失败了, 但他的所作所为也足以令天下人震惊。他的案子必然会‘名留千史’,后人提起他名讳, 纵然没有好话,却不得不后怕地感慨一句他赵宗清城府深沉, 阴险狡诈,胆大妄为,险些颠覆大宋政权, 将汴京城夷为平地。便是恶名,名动千古也是好的,最怕如那些籍籍无名之辈,不论是生死都如尘埃般在世间引不起丝毫波澜。   崔桃一眼就从赵宗清的笑容中读出他的意思。   “是审判,不是公审。”   “何意?”赵宗清终于不再慵懒地靠墙躺着,紧盯着崔桃的眼睛。   “意思就是案子审结后,便会悄悄地将你处死。不会公之于众,没有百姓围观。至于金明池叛乱,倒是要给外头一个交代,林尚书一人就够了。”   崔桃解释得很细致有耐心,但他说得越多,赵宗清那原本看似淡定的表情就龟裂得越明显。   赵宗清隐忍筹谋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这一朝成事,如今即便失败了,他也有强烈的表现欲,想让世人知道他谋划的厉害。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多数世人会厌憎痛骂赵宗清之恶,却难保一部分心歪之人不仅会瞻仰钦佩他,甚至会向他学习。世人也皆会知晓原来这培养死士还有一套章法,若引得心怀鬼胎之人竞相追逐钻研,尤其是高门大族生起此邪念,必增祸患。加之这桩案子还涉及到赵氏皇族血脉的混淆,也算一桩丑闻。   更重要的是赵宗清盼着如此,岂能让他如愿?   “你——”   赵宗清爬起身,冲到牢门旁,恶狠狠地盯着崔桃。   “去告诉韩琦,此案若不公审,我不会招供。”   “如今案子确实还有一些疑惑没弄明白,但重要么?大鱼都抓到了,即便漏几个虾米也无所谓。大事解决了,小事没答案也没关系,反正这世间也不是所有事都一定要有答案的,我们不强求。”   崔桃说完,对赵宗清眨眼一笑,便对他摆摆手,表示再也不见。   赵宗清怒瞪崔桃离去的背影,脚踢在牢门上,随即痛得脚无法着地。   “再也不见?”赵宗清冷哼,用几乎没人听见的音量呢喃,“你会后悔的。”   崔桃走出大牢的时候,孙牢头赶紧迎上来,笑着跟崔桃打招呼。   “节过得如何?”   论起这上元节时,开封府里最不忙的部门就属大牢这边了,其余人手几乎全员出动。   “被我家娘子日日埋怨。”孙牢头苦笑一声。   去年在牢关押的犯人范恩逃跑,孙牢头被问责罚了俸禄,他一家老小全靠他的收入过活,这没了钱花,年过得自然清苦。   “险些忘了,我做了酱猪头,本想在节前赠你,奈何碰到这案子棘手,没来得及。”   孙牢头晓得崔娘子这是听说他难,想给他家饭桌上添肉。怕他不好意思,还特意说是节前要送他给忘了,无非是为了照顾他的面子。这份儿心更让孙牢头感激,道谢的时候,眼眶都湿润了。   “吃点小教训反而是好事,如今再遇事便知稳妥了。”崔桃让孙牢头放值的时候顺路去她家取肉就行。   “成!”孙牢头笑着应承。   “哟,我听到了什么了?猪头肉?我最爱吃了!”   王钊正押着六名犯人入牢,这六人都是跟漕运有关涉案官吏,审起来也不难,王钊就打发属下去做。谁曾想这刚出了大牢,就让他听到美食了。这从年前就开始忙碌,又是一整天都不及正经吃上一顿饭。今儿忽从崔桃口中听说肉,仿若闻到肉香味儿了,特别回味那猪头肉肥而不腻的口感,勾得他禁不住偷偷咽了两下口水。   反正熟悉了,亏什么都不能亏嘴。王钊就脸皮厚地问崔桃,既然节前送孙牢头的猪头肉,那是不是也有他的份儿。   “少不了你的。”   “我们也听着了!”李远、李才兄弟跟着也出来了。   孙牢头倒有些不好意思,感觉因为自己倒令崔娘子为难了,要应付这么多人,那得多少猪头啊?   崔桃无奈笑一声:“人人都有份儿!”还好她多做了些。   王钊等人马上齐声道谢,纷纷表示他们也不麻烦崔桃,都会在放值的时候记着去崔桃家去取,便是不顺路特意去,他们也一百个愿意。   “那是啊,白给的还不愿意?我难不成欠你们的呢!”崔桃笑着回骂他们一嘴,随即就跟王钊等人一起走了。   孙牢头目送崔桃的离开的时候,他不禁又想起他初在大牢见到崔桃时的光景,整个人跟没了魂儿似得,落魄地窝在大牢角落里,任凭同牢的女囚磋磨,好好一个美人转眼间就被折磨得不成样子。   那时候他也没多想,以为崔桃就如她所供述的那般,是个受人恩惠还反过来图人钱财的杀人犯,他对大牢里这些穷凶极恶的犯人,尤其是杀人犯,是万般鄙弃的,自然不会管崔桃如何受欺负,甚至恨不得她被人折磨死,省得碍眼。   现在想来,竟有些后怕。多好的女子啊,幸而她洗清了冤屈,遇见了韩推官,逃离了磨难,终于有了好归宿。这又是多么奇妙的缘分,才能有今日大家的这般相处。   缘分可真是妙不可言!   这次受审的案犯比较多,韩综协助韩琦审问了几个不重要的小管事和一些喽啰。这会儿得空休息,他就踱步出来透口气,刚巧碰见崔桃路过,就下意识地叫住了她。   “恭喜你们破了大案。”韩综也不知怎么,在崔桃回头看向他的那一刻,忽然脑子空白,便冒出这么一句场面话。   “韩判官也有功劳,同喜。”崔桃回了一句后,就对他礼节性地点了下头,继续往前走。   “桃子!”韩综紧跟着追上两步,便见崔桃在回首之际,以极其凌厉的目光看向他,韩综方意识到自己这样称呼她不合适,“对不起,我一时口快。”   “韩判官若改不了口快的毛病,下次就别张口和我说话。”   这大白天的在开封府,他这种叫法一旦被外人听了去,不知会被编排成什么样子。倘若她只是单身一人,受些影响也就罢了。但如今她与韩琦已经有了婚约,她不想令韩琦难做,尽管她知道韩琦相信她,并不会因此而误会,可名声这种东西还是要顾及的。   韩综本来还犹豫不知该不该问,见崔桃突然对他态度如此冷漠,心便像被无数刀子割开了一般。   “为什么?   为什么你选他而不选我?”   “你弄错了,不是‘我选他而不选你’,而是‘没有他我也不会选你’。到现在你还没看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么?”崔桃见韩综一脸茫然,反问韩综,他是否早就知道邓州三泰胭脂铺跟地臧阁的关系。   韩综怔怔地看着崔桃,不解反问崔桃这话何意。   “很早以前,你的小厮烛照曾口误跟我透露过,你曾一人前往过邓州。邓州三泰胭脂铺与地臧阁的干系,不用我多说了吧。你之前坦白你和苏玉婉关系的时候,可并没有坦白过邓州的情况。当然仅凭你独身一人去邓州这点,我倒没有证据证明什么。但事情怎样,你自己心知肚明。”   韩综可能没有参与过地臧阁的事务,但对于地臧阁的一些情况,他并没有完全如实交代。这份私心不知是为了他生母苏玉婉,还是他自己想借机继承地臧阁余下的产业。到底如何,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韩综的私心其实不止这些。当初崔桃被控制在如意苑的时候,韩综明知她是谁,出身哪里,被困在那里如何痛苦。而苏玉婉的所作所为,以韩综的城府和聪明会真的不见半点端倪么?他只是选择装看不见,只去看对自己有利的一面,完全没有想过去还崔桃自由,为她伸张正义。   韩综的‘深情’,只限于在他自己的舒适圈里给与你最大的好处。而这种好,于崔桃而言是搀着毒药的,吃不下,也受不起,因此她原本的最终结局是丧命于开封府铡刀之下。   这样的人,她怎么可能去选他?   “我——”韩综急着想和崔桃解释,但当他看到崔桃目光如一潭死水般安静盯着自己时,韩综心里剧烈地抽疼一下,他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而且永远不可能再找不回来了。之前他帮崔桃审问春丽,他一直进退有度小心翼翼地配合她断案,明明相处得很好,本以为会有希望的……   韩综很后悔,后悔刚才嘴快叫了一声桃子,非要把最后这点事儿撕扯开来,打碎一切。连他仅剩的最后一点点希望,都没有了。   崔桃准备离开,走出一步后突然顿住。   “春丽的事,你不要以为你在帮我,你是开封府判官,查案是你的责任。再有你之前隐瞒过邓州的情况,该将功赎罪。”   韩综本来想跟崔桃解释邓州的事,他当时是为了拿好胭脂可以买给崔桃做礼物,顺便为苏玉婉捎了一封给老朋友。事后韩综确实有怀疑那次送信可能有问题,但他确实鬼使神差地有所保留,没有完全坦白。   见崔桃对此已经不关心了,韩综知道自己再解释什么都没有用,便郑重跟她道歉。   “对不起。”   “没关系了,不必道歉。”这一次崔桃彻底离开了。   没关系了。   而不是‘没关系’。   韩综难受得无法呼吸,紧攥的拳头微微颤抖着,笑了哭,哭了又笑,最终狼狈地逃离了开封府,但他心里住着的人永远都甩不掉,也不想甩掉。   他为曾经的作为而感到后悔,也为曾经的相遇而心怀感恩。   ……   晚饭清粥小菜,外加一小碟酱猪头肉。   这一碟肉是韩琦忙碌数日以来闻过最香的东西。   猪头肉是崔桃用自制的豆酱腌制,豆酱香醇不咸,低温久腌猪头后便去腥留香,酱香味儿在肥而不腻的猪头肉上发挥得淋漓尽致,每一口的口感都醇香绝妙。韩琦在此之前,从未吃过猪头肉,他不爱此物,但从今之后大概要改成‘偏爱’了。   “听说你今日分了许多出去,怎生到我这就剩这点了?”   早在崔桃给他送晚饭之前,韩琦就在开封府听到猪头肉的‘大名’了。如今在开封府,能引起衙役们争相兴奋讨论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发俸禄,二是崔娘子送美食。所以,这消息韩琦想听不到都难。既然给那些衙役们的都很大方,到他却只有这一小碟,韩琦自然要跟崔‘计较’。   “你多少日没好好吃饭了,也不照照镜子瞧瞧自己都瘦成什么样了?此物肥腻,不好克化,胃弱者不能多食。”   崔桃不仅反过来抱怨跟韩琦没资格吃多,还顺便摸了一把韩琦的脸占便宜。   人虽清瘦了些,但皮肤手感依旧很好,果然是天生的美男胚子。   韩琦怔住,“怎么还动手了?”   “下次再不听话好好吃饭,就真动手。”崔桃说罢,便用手指戳了一下韩琦的脸蛋,又占他一次便宜。   韩琦温笑着捉住崔桃不安分的手,有好些日子没跟她这样亲近了。   崔桃今天穿了新衣,节前小马氏特意吩咐人送来的衣裳,崔桃顾不上穿,便在今天补上了。桃粉色的絮绵对襟褙子,裙摆上绣着朵朵锦簇的桃花,光滑的缎面在走动的时候会泛着流光,衣裳极其精致富贵,颜色更衬着年轻女子娇俏可人。崔桃本就容颜出色,笑起来甜人,穿上这身衣裳更美得不可言说,明澈又机灵的杏目在含笑看人的时候,最易勾得人忘神。   韩琦忽然觉得口干,忙将目光下移,便见到她白皙丰润的脖颈,一股淡淡好闻的兰香飘来,更诱得人禁不住了。   再看下去,会出事。   韩琦移开目光,一口灌下一杯茶而不自知。   什么时候喝茶这么豪爽不斯文了?   崔桃惊讶问:“可是猪头肉太腻?”   “香而美味,意犹未尽。”韩琦不吝称赞,解释他只是口渴而已。   崔桃被夸得开心,哄韩琦再忍一忍。   “缓一天后,随你想吃多少。”   其实崔桃本以为韩琦对这东西不会感兴趣,没有多留的必要。刚好讨肉的人多,她就干脆把大部分都分出去了。最后剩下半个猪头,在中午的时候又碰上了王四娘,哪还能有多少剩余?   “嗯。”韩琦没抬眼。   “干嘛不看我?这还没成亲呢,就嫌弃了?”   “不是。”韩琦脸上泛起红晕,向来辩才了得的人这会儿不知怎么嘴不利落了,在否认之后也不去解释了,脸颊的红晕反而越来越明显。   崔桃见韩琦这反应心里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故意对韩琦道:“那你说怎么回事,我听着呢。”   韩琦默了半晌,没去说怎么回事,反而告诉崔桃三月十八是个好日子,应正好是春暖花开的时节。   “我在京外买了一处别苑,那里有一片桃林,这日子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桃花下摆酒成亲,再好不过。”   韩琦问崔桃意下如何。   “也就是说在两个月后?”崔桃惊讶问。   “两月的时间足够了,七娘这边有什么想法或来不及准备的东西尽管告知我,不用两月,十日内尽能做到。”韩琦认真地跟崔桃打商量。   等了片刻后,韩琦见崔桃还是沉思不吭声,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太心急了,正打算让步,就听崔桃用勉强的口气答应“好吧”。   “听七娘的语气好像很勉强?”   “嗯,因为还要再等两月,太久了啊。” 第157章   韩琦怔了下, 笑着刮一下崔桃的鼻梁。   其实他比崔桃更心急,但娶妻只有一次,更不能让嫁他的崔桃受委屈, 婚事可以尽快但不能仓促。定要妥帖安排好一切, 让崔家所有长辈们满意,更重要的是让崔桃满意。   崔桃倒不怎么在乎婚礼是否盛大,经历过那么多世界, 她已经不在乎一时的形式, 只要两个人天长日久的相知相守比什么都好。   崔家次日就得到了韩琦的来信,崔老太太等人都很高兴俩孩子终于能定日子成婚。至于问他们还有什么要求?真没有!韩琦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到了, 他们没什么毛病可挑, 对于韩琦的一切安排他们都很满意,   由此可见未来女婿对他们崔家女儿有多上心,崔家人都很开心, 也更放心了。   过了两日,崔茂从同僚的口中得知了朝中内部消息, 赵宗清涉嫌谋反已经被关押在开封府受审。但此案因为涉及诸多机密,并不打算公之于众。这倒更证明这案子的严重性,其所牵涉的丑闻令人惊骇,无法外道。   前段日子, 外头有流言在传赵宗清和崔六娘要订亲的消息,崔茂还不以为意,觉得反正有赵宗清亲口保证的。儿,不算什么。得幸崔老太太后来收到崔桃的信,及时把人给送出去了,并澄清了谣言。不然如今遇到这事儿,他们崔家便跟反贼有牵连了!   崔茂不禁后怕起来, 赶紧回家和崔老太太回禀了这事,言语中不禁有几分埋怨韩琦,竟没将这么大的消息告诉他们。   “如何告诉你?边跟你说要跟你家七娘成亲了,边又要说当初你家六娘不知廉耻上赶着巴结的那人,如今因谋反被擒了?六娘干的那些事儿,就不适合跟七娘的大喜之事放在一起谈论!   他自是了解以咱家的情况,晓得我们早晚会知道这消息。反正不碍什么了,咱们就早把那孽障给打发出去了,晚一点从别人口中知道消息也没什么没关系。”   崔老太太忍不住白一眼崔茂,骂他不长脑袋。别人家的男人那都是家里的顶梁柱,他可倒好,偏偏是四房最拖后腿的那个人。   崔茂越想越是这个道理,赶紧跟崔老太太赔错,刚才是他鲁莽了。   “怪儿子冲动,思虑不周了,还是他想得齐全。”   “那是,孙女婿是个极懂分寸之人,倒是你,一把年纪了,半点不如人家。”   提起这茬事,崔老太太难免想起六娘崔桥,是她养在身边真心疼爱过的孩子,偏偏是最让她失望、最给她丢脸的孙女。   怪就怪她宠溺太过,才把这孩子的心思养大了,竟要跟嫡女比。自然是比不过的,便耍阴私手段,险些把崔家的名声给葬送了!   “这怎么能怪娘,娘疼爱她是她的福分,是那孩子不懂事。”崔茂想起崔桥来,也是连连叹气,紧皱眉头。   “改日见了亲家,我可要好好跟胡氏讨教,到底是怎么养出韩六郎那般厉害的儿子。”   崔老太太嫌弃地瞥崔茂一眼,只希望崔沅、崔溪这俩孩子能有出息些,千万别像他们爹爹那样蠢。   从崔桃和韩琦订亲开始,小马氏早就张罗着为崔桃准备嫁妆了,去年秋天她就置办齐全了,之后时不时想起什么来还会再添两样。崔老太太更要添几个值钱的大件进去。   崔老太太以前在小一辈的婚事上从来都是一碗水端平,但如今也不怕那些出了嫁的孙女说她偏心,这些孩子中就数崔桃受的苦最多,在外头被磋磨了好几年,好容易苦尽甘来,她就想多疼爱些谁敢有意见?   “再有呢,我这东西一准儿不白送,韩六郎绝非池中物,他日必是咱们崔家沾他的光,但等那会儿再去巴结可就讨没趣儿了!”   几房人纷纷附和崔老太太的话,没任何人有意见。老太太瞧人一向准,而且他们也觉得韩六郎后生可畏,将来必有大出息。所以一家子人都是欢欢喜喜地帮着张罗嫁妆,每一房或多或少都会往里添点东西进去。这就导致了崔桃最后得到了一大笔丰厚的嫁妆 ,迫得韩宅后来又加盖了一座库房才够用。   ……   七日后,案子审结,上报等候批复。   从缉拿赵宗清至今,期间除开封府人员,没有任何其他人来见过赵宗清。   赵宗清本以为他的身份暴露会令很多人惊讶,总会有一两个忍不住跑来当面质询他为什么,但他始终没有见过有其他人来。必然因为他是重犯,开封府将来访者都拒之牢外了。   延安郡公自得知赵宗清的身世真相后,愤怒震惊之余,也有几分庆幸。既然赵宗清不是他的血脉,那他的谋反罪倒是与郡公府的众人关联不大了。否则这一大家子人不管是否知情,都会因他的谋逆罪受到株连。   郡公夫人虽不是赵宗清的亲生母亲,但一直觉得赵宗清乖巧懂事得让人心疼。当初郡公把人安排寄养在她名下的时候,她真心喜欢这孩子,而且随着日子久了喜爱越深。可她怎么都没想到,她心里一直觉得最懂事暖心的孩子竟是谋反逆贼,一副温良模样的他喊着为家人祈福修道的善话,却做过那么多大逆不道残忍恶事,如禽兽一般肆意滥杀无辜。   夫妻俩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他们起初确实想见赵宗清,想好生质问他为什么,再把他痛骂一顿。等冷静下来之后,夫妻俩终选择不见了。不论他出于什么原因,他终究是辜负了他们夫妻对他的好,他万般不配!   《宋刑统》中‘十恶’罪行排在最前三的分别为:   一谋反,谓谋危社稷。   二谋大逆,谓谋毁宗庙、山陵及宫阙。   三谋叛,谓谋背国从为。   赵宗清全都占齐全了,必被处以极刑。   崔桃对赵宗清的审问过程不感兴趣,何必特意瞧那么个碍眼的玩意儿,有空不如去吃一口旋煎羊白肠来得快乐。   崔桃不忘提醒孙牢头,这回必须把赵宗清这个重犯看紧了,若是赵宗清跑了,可不只是罚他一年俸禄那么简单了。   是夜,孙牢头对属下提点再三,一定要看管好赵宗清之后,才打着哈欠放值回家去了。   一炷香后,韩综现身在牢房外,他告知守卫案件有细节需要补充,故要审问赵宗清。   守卫和狱卒们自然都认识韩综,是开封府的判官,衙门自己人。这几天为结案,公堂那便没少派人来提审赵宗清,不分白天晚上什么时候。所以这会儿韩综提要求,他们也不觉得奇怪,就直接让韩综进去了。   赵宗清在看见韩综的时候,埋在蓬乱的头发下的眼睛骤然亮了三分。   韩综支走牢房前的守卫,看看左右,才低声问赵宗清:“你叫我来干什么?”   此之前有小吏捎话给他,说赵宗清在牢里要求要见他,还说他不来不会后悔。   “等我这桩大案结束了,韩琦和崔七娘应该会张罗大婚了吧?”   韩综眼底瞬间闪过一抹晦涩,想到近两日他听到的消息。韩琦和崔桃已经把婚期定在了三月十八,很近的日子。   韩综的反应令赵宗清一眼看透了他的心思。   “你甘心么?”   崔桃假死那段时间,韩综经常彻夜宿醉,都是赵宗清陪在他身边开解他。韩综对崔桃有多么情根深种,求而不得,赵宗清非常清楚。   “她说我自私,从一开始就只晓得满足自己的私心。”韩综自嘲地叹道,   “珠玉在前,自然看不到你的好。”   赵宗清笑韩综傻,只懂得退让。   “这世上什么东西都可以让,唯独感情不能让,因为人只有这一个,你必须争,不争就会是一辈子的遗憾,追悔莫及。”   “不,你错了,她说就算没有韩琦也不会选我。”   “那你有没有想过,倘若只有你们俩个人,在一处无人的荒岛上,你痴情待她,日久天长,她会半点都不感动,不去选择你?”   赵宗清告诉韩综,很多牲畜原本没有家养的,比如家猪就是把横冲直撞的野猪圈养后驯化而得。还有马,有多少野马最终驯化成了千里良驹,为人所驱使。   “人和动物其实一样,只要用对方法。”   “你到底想说什么?”韩综狐疑地打量赵宗清。   “帮我逃出去,我会教你慢慢掌控崔桃,令她满心只有你,只听你的话。”   韩综嘲笑赵宗清痴人说梦。   “韩琦在安平村拿到的《阙影书》其实只有半部,另外半部更重要的在我这。你只要助我出去,我便将这本书的全本都赠与你。读过它之后,保证你再也不用发愁如何得到崔七娘的心。”   赵宗清见韩综流露出动摇之色,继续补充一句。   “苏玉婉的如意苑是如何教导那些女子,你也见识过了,而她只不过是掌握了书上的几种办法而已。你若掌握了整本书的精髓,崔七娘的心一定会在你那。到时候你和心都得到了,两个人便可以过上神仙眷侣般的日子。”   “别再知心妄想了,外面守备森严,你根本不可能出去,我帮不了你。”韩综转身要走。   “我不用你直接放我出去,只需要帮我稍一句话,跑一趟腿儿即可。”   赵宗清劝韩综好好想想,错过这次机会,他只能选择放弃崔桃,一辈子都不可能得到崔桃的青睐。   “而你最心爱的女人,从今以后就要别的男人身下承欢,为其生儿育女。”   韩综顿住脚,双手攥拳许久之后,他回头恨恨地瞪一眼赵宗清,“你说。”   赵宗清让韩综靠得稍微更近一些,对韩综低语了两句。   韩综随即离开了大牢。   次日,夜幕刚降临,韩综再一次现身大牢,他披着大氅,领子高立,便用手掩嘴咳嗽了两声,便跟守卫表示他今天要继续提审赵宗清。   在韩综进入大牢不久后,一身形酷似韩综的男子,跟韩综穿着一样的衣裳,低着头,步履匆匆地走出大牢。   他顺着光线较暗的墙根走,绕到最近的角门。   开封府外面也有森严的守卫,但这角门再往西走有一处狗洞,却没人守着。他爬出了这狗洞,就急匆匆往东大街的安大郎包子铺去。   赵宗清从包子铺的后门进入之后,便再没出来。   片刻后,包子铺就赶客关门了。   王钊当即率衙役们重重包围了包子铺。他们之所以片刻工夫都不等便直接冲进去,正是怕这包子里有地道,绝不能给赵宗清一点点逃脱的机会。 第158章   崔桃将一把米花放进嘴里, 边咀嚼边望着夜空。上元节过了,月亮越来越残缺,如今只有后半夜才能看到月亮。所以现在的夜空是满天星星, 亮闪闪的,一颗比一颗明亮,让人越看越沉醉其中。   崔桃吃的这种米花其实跟现代的爆米花没什么区别, 不过这时候的爆米花还是上元节的习俗,‘爆糯谷与于釜中’, 用来占卜吉凶,问女孩子的终身大事。但崔桃不需要占卜,她只需要吃。她一下子爆了好多,每锅都好。惹得王四娘和萍儿都说爆谷占卜这招灵验,因为崔桃的终身大事真真是好到爆。   王钊在包子铺里拿到了两人, 却没找到赵宗清, 倒是发现了一处地道, 追进地道里也没看到人。而在地道的另一端的出口周围,发现有一层很厚的灰尘,根本没有人踩踏离开过的痕迹。   返回包子铺的时候, 王钊闻到了一股毛皮烧焦的味道。他看了眼灶台,尚有衣物焚烧的残留。   王钊哼笑一声, 命人立刻传向开封府传报他这边的情况, 高声喊赵宗清跑了, 需要调集人马。   与此同时,大牢这边终于发现赵宗清不见了。   孙牢头巡查的时候,发现‘赵宗清’背对着自己躺在草席上,看背影衣着没什么问题,但发现他脚上却穿着了一双布鞋。   赵宗清被擒的时候, 可是一直穿着皮靴,没人给他换过!   孙牢头马上打开牢门查看这人的容貌,当看到这人长着一张酷似韩综的脸时,他脑子一下子就炸了,赵宗清越狱了!孙牢头立刻就急哭了,命属下们赶紧搜人。   大量狱卒从牢房召集出来,开始四处搜索。   就这时候,王钊派回报信的人来了。孙牢头等人这才知道,赵宗清早已经跑出府外了,但他绝不可能跑出城。   增添搜查的人手,赶紧全城搜索!   孙牢头马上带领属下加入。   一队又一队人马从开封府离开,大牢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   不一会儿,有三名戴帽的狱卒从大牢内走出来。   他们大大方方地从角门出去,面着宽阔大街,终于暗暗松了口气,便快步往街西走,在街西边的尽头有马车等着他们。   咔!   咔咔咔咔……   什么声音?特别像是老鼠嗑东西,但声音大很多,难不成是一只超级巨大的老鼠?   三人寻找声音来源,终于发现,在开封府高高的围墙之上坐着一人,她正手捧着一鼓囊囊的布袋子,便是从那布袋子里拿东西放嘴里吃,发出了‘咔咔’的响声。   “三位这么着急,去哪儿啊?”崔桃仿佛才发现这三人注意到自己,匆忙咽了嘴里的东西,问他们。   因为天黑,崔桃就坐在高处,不说话前没人看清她是谁。但一出声为年轻女子音,便是不认识崔桃的都能猜到她的身份,因为在开封府的女衙役就她一人。   “啊,原来是崔娘子啊。我们刚放值,正打算找王巡使,想一起去搜反贼。”   “用不着。”崔桃说完,继续咔嚓米花。   “那……那我们就回家了。”磕巴地应一声,三人就继续走,但都提心吊胆着,不过迈出几步,额头上的冷汗就滴落了下来。   咔咔声在他们身后响声,越听越瘆得慌,他们不自觉地加快脚步。   突然,咔咔声停止了,他们眼看就要走出这条街了。   三人顿时回身僵硬,似乎在感受周围的情况,极其安静。   这时,咔咔声再度响起。   三人稍微放松了些许,外侧的两名狱卒紧护住中间的人,更快步地走到街尽头。   崔桃不疾不徐地继续抓一把米花继续送进嘴里,目送他们离开。   本以为终于摆脱了,刚松了一口气,一转弯,三人全傻眼了,数百名正举着刀在此等候他们!   赵宗清在抬眼的时候,看见了在队伍前面带头的韩综。   韩综打量一眼穿着狱卒衣裳的赵宗清,冷笑:“这衣服不适合你。”   从遇到崔桃开始,赵宗清就觉得事情可能完了,但是他隐隐又怀着一种希望,可能真的只是巧合……   这一刻他可以完全确定,他的计谋被识破了,他被耍了!耍得团团转!   浮光将赵宗清紧紧护在身后,如一头做困兽之斗的恶狼,打算做最后的反扑,哪怕他知道自己注定失败。   “想不到你身边死士还真多。”韩综看向浮光,问他可知道莫家兄弟的下场,“一个个都想忠心为他而死,却没想到他们为之献命的少主本该是自己的仆从。”   浮光不解韩综的话是什么意思。莫家兄弟他知道,皆和自己一样十分效忠于少主,不过少主特意嘱咐他要藏得更隐蔽一些,甚至不能让莫家兄弟知道他的存在……   在浮光走神之际,王钊等人就趁着将他们擒住,押回开封府大牢。   浮光追问赵宗清是不是真的,赵宗清一声不吭,懒怠地垂着眼眸,似乎是最后逃走的希望被抽走了,知道自己的下场注定了,没必要多言。浮光得不到答案,继续追问,仍见对方沉默不应自己,便笑得王钊他们说的话是真的。   “难怪那些砖,还有天灯,都要保密,不许告诉任何人,原来都是……”   “认命吧,你们这些人在他看来,就跟那些砖和灯一样,不过是他用来复仇的一个小玩意儿而已。可怜你们本可以就此隐匿逃命,偏要冒死来开封府救他。”   王钊摇摇头,直叹他们这些人真好笑,自己长脑子了不用,偏要听信别人的。   “连阿猫阿狗都知道在遇到危险的时候要保命快逃,你们却来上赶着送死。”   浮光还有几分不信,但当他看向赵宗清,见赵宗清连看他一眼都懒得看,甚至都不屑于撒谎骗他两句,浮光便气愤地红了眼睛。越想自己之前如何的忠诚,就越意识到自己真如王钊所言那般,是个连阿猫阿狗都不如的蠢货。   他好后悔,他不该冒险来救他!   回去的路,就是来时走过的路。   当王钊压着三人从崔桃面前经过时,还是能听见崔桃咔嚓咔嚓吃米花的声音。   这声音于赵宗清而言尤为得刺耳,原来她什么都近在掌握之中,就悠闲坐在那里看热闹,瞧他的笑话。   赵宗清撩起眼皮,一眼就注意到韩综正抬眼看崔桃。尽管夜色下坐在高墙上的崔桃只是一个模糊的黑影,并不能看清。   “想不到你竟是个懦夫。”赵宗清终还是不甘心道。   韩综这个人他观察了很久,尤其是他和苏玉婉的事,让赵宗清看得尤为很清楚。韩综这个人其实没什么正道可言,私心极重,很会审时度势,选择让自己利益最大的一方。   苏玉婉在时,赵宗清便是一边嫌弃着一边又享受着苏玉婉带给他的便利,一旦苏玉婉影响到他的利益,他便毫不留情地插刀生母,乖乖归顺于养育他的嫡母。即便他对崔桃用情至深,却也很会耍心眼,这样的人本该是最容易利用好掌控的人。却没有想到,他竟看走眼了。   “任由你摆布,才是懦夫。”   在赵宗清跟他谈条件的时候,韩综心里确实动摇过。可他脑海里很快就回荡起崔桃曾对她说过的话,他一直都在有私心地装糊涂。   很多事情扪心自问,他是真的不清楚么?不,他好像是清楚的,只是怕自己太清楚而不敢去弄清。   他的‘有情有义’里夹杂着很残酷的自私,他口上嫌弃苏玉婉来认她,实则却享受了苏玉婉给他的种种好处。他‘宠’着崔桃,实则很清楚崔桃正承受的痛苦,却选择避而不见血淋淋的真相。因他想两样都能保全,拥有可以兼得的‘美好’。   正因他的自私和自欺欺人,害得崔桃遭受了苏玉婉的迫害,险些死在铡刀之下。崔桃从不欠他什么,都是他欠她的,他不能再对不起她了。   “况且你也并非真相信我,头一个假扮你出来去安大郎包子铺的人,不过是障眼法。你早算计好了以韩琦的自信肯定会围剿余孽,会一直跟踪这个人。所以留了后手,等大家忙着找你的时候,你再假扮狱卒从大牢里大摇大摆地出来。”   韩综又仰头看一眼墙上的崔桃,即便是对着一个模糊的黑影,他眸中仍有情思涌动。   “殊不知你的小心思早就被人识破了,也幸而我真心自责内疚,乖乖上报了你的情况,不然今日我也要在大牢里跟你作伴了。”   赵宗清立即瞪向韩综,他可以接受他识人不清,半路出了差池,但他无法接受他的计划再度被人识破的情况。   “是不是很疑惑自己的周全计划又在哪里暴露了?那日在公堂上,你要八仙楼的杏花酒,还必须是玉壶玉杯,就已经引起他们的注意了。八仙楼的玉壶里装得从来都是玉液酒,你的要求如此特殊,便说明很可能是一种暗号。”   韩综告诉赵宗清,当时要酒的时候,崔桃就吩咐衙役们开始暗中监视八仙楼,果然发现八仙楼的酒博士有问题。虽然这事不是他发现的,恰恰因为是崔桃,他说起来的时候颇觉得骄傲。   酒博士之后去偷偷见了两个人,这两个人后来在街上故意闹事,被抓进了开封府大牢。这二人便是刚才被擒拿的浮光和谢云,还查到谢云曾经做过是锁匠。刚才孙牢头带人离开大牢之后,谢云便开了锁,浮光打晕了牢内巡查的狱卒,换了他们衣裳后就乔装从大牢出来。   浮光不光功夫高,手段狠,还很会讲故事。他进了开封府大牢后没两天,就收服了这牢里犯人们的老大,并且编造家里是开黑赌坊的,有时还会偷采金矿,跟契丹人也有交情,总之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狠人,外面有很多兄弟。谁敢得罪他,即便出了大牢也会不得好死。所以当他带走赵宗清离开的时候,牢里的犯人们没一个人敢吭声告状。   赵宗清在听完韩综的解释之后,嗤笑两声。   韩综听得出来,这笑不是针对别人,而是赵宗清在自嘲。他输得太彻底了,终究是万般不如人,矮了不止一截。对一个自诩聪明的人来说,这种打击比狠狠揍他一顿更狠。   赵宗清没再说话,眼神空洞起来,如一具行尸走肉般,任由衙役们押送他一步步走回大牢。   “赵宗清!”   浮光趁着在进大牢距离赵宗清较近的时候,乍然抬腿,狠狠揣在赵宗清腹部下方最要命的位置。   赵宗清疼得立刻滚在地上,捂着裆部龇牙咧嘴,满面狰狞,跟往日故作云淡风轻的他相比完全是两个模样。   衙役们拉住浮光,浮光却趁着赵宗清倒地的工夫,猛地又来一股蛮劲儿,一脚踢在赵宗清下颚上。上下牙互相撞击的声音响亮,赵宗清嘴角流了血,随即吐出半颗牙来。   浮光见再怎么挣扎都没有机会再碰到赵宗清,便啐了他一口。   “姓赵的,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赵宗清的再起身的时候双腿打颤,若不是衙役拖着,他已经不能走了。浮光那第一脚踢得极狠,想来是把人踢废了,鸡飞蛋打的那种废。   韩琦将案子所有的情况都据实书写在奏折之上,放下笔后,他活动了下酸楚的手腕,便抬头往外看。   人还没有回来。   韩琦问了张昌后,便去了崔桃吃米花的墙下,仰头看她:“怎么还不下来?”   “没吃完。”崔桃荡着脚,咔咔声依旧。   韩琦笑,“那就下来吃。”   “这里风景好,可以看星星看月亮,花前月下嘛。”   “哪有花,哪有月?”韩琦爬着竹梯,也上了墙头。   “月来了。”   崔桃指着夜空中刚刚现身的月亮,待韩琦在她身边坐定,崔桃就歪头枕在了韩琦的肩膀上,看着他俊朗侧颜,声音软糯地宣告。   “花也来了。”   “那要问一句,崔娘子打算何时沾花惹草?”   “三月十八。”   崔桃对着韩琦的耳边吐气,突然亲了他耳垂一下,惹得韩琦瞬间红了脸。   崔桃得逞地笑起来,便继续靠在韩琦的怀里,一边吃着米花,一边给他指天上的星星,介绍起星象来。韩琦近来对星象也略做研究,也包括八卦和面相。因为崔桃之前就对这类玄乎的东西很感兴趣,他便爱屋及乌了。   “瞧,南边那颗最亮的肯定就是六郎的守护星。让我看看啊,夫妻宫旺盛,一看就知六郎定能娶一名好妻子,宜室宜家,举案齐眉。六郎以后还会官运亨通,位极人臣。原来我是做宰相夫人的命!”   夫妻宫明明是面相学上的说法,竟被她扯到星象上了。   韩琦没有拆穿,笑着听着,赞叹崔桃神算。   崔桃知道他不信这些,她那些话也是逗他玩的,“假意附和我?”   “真心赞同,看到了未来娘子对我们以后的生活信心十足。”   “那是当然。”   崔桃嘻嘻笑起来,抓了一把米花递给韩琦,见韩琦摇头,她便自己吃起来。   冬夜里的寒风冷得有些刮脸,但此时墙头上一对璧人因爱生暖,丝毫感受不到冷意。   “桃子。”   “嗯?”   崔桃应声扭头,随即就跟韩琦四目相对了。   韩琦墨黑的瞳仁便如这漆黑的夜空一般,淬着能摄人心魄的星光,引得她凝看时便忘了神。当感觉到对方的气息在慢慢逼近时,崔桃便闭上了眼。两片带着清冽气息的柔软,轻轻地在她的唇上落了一下,吃掉了她嘴角粘着的一颗米花。   点到即止了,没有继续再亲下去。   他们又不是没亲过,上次回吻的时候韩琦明明还挺激烈的,这次怎么又恢复害羞了?反正亲都亲了,你倒是继续激烈点啊!   崔桃脸上不可抑制地泛起了红晕,明明是一副害羞状,内心却做着大胆地质疑:他这么害羞,三月十八真的可以吗? 第159章 大结局上   阳春三月, 正是桃花灼灼时。   嫩绿的山坡上聚集着羊群,远远望去像是一朵移动的云。路边的草沟里零星分布着野花,以黄色居多, 也有粉色紫色的。天蓝如洗,春风拂面,令人的心情也如这阳春一般温暖明媚。   车内妇人叫停了马车, 便有家仆模样打扮白面无须的中年男子上前侍候。在前头骑马的青衣男子察觉身后的马车停了,忙调转马头骑回来。   “缘何停下了?大娘娘可是身体不适?”青衣男子正是赵祯, 此刻正关切地朝马车方向望去。   罗崇勋忙赔笑着跟赵祯解释:“太后稀罕路边的野花,令奴去采一把来。”   “何须用你。”赵祯利落跳下马,亲自下了路边的草沟,采了一把野花来,恭敬地献给刘太后。   刘太后难得出宫一次, 瞧着这路边的春景, 便不禁想起自己幼时孤苦无依的过往来。   “那时赏不到这些景, 一心瞧着哪一样草还能吃,可填肚子不至饿死便万幸了。”   赵祯知道太后身世孤苦,自小没爹没娘, 甚至连一个亲戚都没有,能一路走来坐到今天的太后之位, 不知经历了多少。   刘太后闻了闻手里的野花, 笑叹:“跟宫里养得是不一样。”   “大娘娘若喜欢, 儿子让人把这些野花都移栽到慈明殿。”   “那就不是这个味儿了。”刘太后笑了笑,招呼赵祯别骑马了,同她一起坐车,又问罗崇勋还有多久到。   “快了,估摸着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就能到。”罗崇勋怕太后累着, 便故作嗔怪地感慨,“韩推官也真是的,这成婚府邸竟选到京外头去了,哪有京内方便又热闹。”   “你懂什么。”太后骂一嘴罗崇勋。   罗崇勋忙拍自己一巴掌,应承是自己愚笨。   “崔七娘若知大娘娘特意来参加她的大婚,定然十分惊喜。”赵祯笑道。   “本打算佯装普通妇人去瞧瞧热闹罢了,官家倒也来了,只愿咱们去了别变成惊吓。”   “哪能呢,韩稚圭可不是胆小之辈,至于崔七娘,更不是了。”赵祯笑着坐在刘太后身边,边看着车外的风景边话家常。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和刘太后便如普通人家母子一般,在过着普普通通的日子。   “大娘娘知道韩琦为何选京外的宅子成婚?”刚才听太后跟罗崇勋说话,赵祯便好奇了。   想起崔桃,太后就不禁想起她有腔有调地给自己讲故事的机灵样子,脸上浮现格外开心的笑容。   “为那一片桃林,今日我来便也想试试桃丫头说的‘桃花树下饮桃酒’滋味。”   当然还有别的原因,这些年她一直在宫里忙着看顾国事朝政,已经很久没有看过宫外面的样子了,借此机会倒是可以一道满足了。   “听大娘娘此言,儿子也想尝尝了。”   ……   六礼虽是自古流传下来的婚嫁习俗,但至大宋时,亲迎之礼已经逐渐松弛,不似过去那般必须要新郎亲自往女家迎亲,差遣媒人前去即可,便现今那些喜欢重礼节规矩的士大夫们也很少奉行这习俗了。韩琦却坚持要亲自迎娶崔桃,并且迎娶前的催妆他也操办得十分隆重。   大婚前三日,男方要向女方送新妇所需的妆扮物品,如冠帔花粉、画彩钱果之类的东西。本来这些一共没多少东西,装一两个盒子便能送来了,但轮到韩琦这却运了三车,不禁样样齐全,而且每一样都种类繁多,如销金盖头、花扇、花粉盝各式样多达二十几种,几乎收集了市面上所有的样式,任崔桃如何挑剔都能挑到自己喜欢的。   王四娘和萍儿则作为娘家人,担负着大婚当日一早去俩人新房内挂帐幔的任务,此谓之为铺房。用最上好的红罗做帷幔,绣着喜字暗纹,挂上便让新房充满了一股子喜庆味儿。柔滑的丝缎做的新被子,被面上绣着繁茂盛放的桃花,铺平整在床上,更有一种春意盎然之味儿,正应了‘春宵’氛围,越瞧越觉得合适。   王四娘还私心备了带着催情香味儿的药枕,被萍儿发现后一把捞走,扔了出去。   “什么东西你都敢带,这哪里能瞒得过崔娘子?回头她发现了,一准找你算账,打断你的手!”   “我这不是怕韩推官在关键时候害羞,耽误事儿么。我问过药铺掌柜了,就起那么一点点助兴的作用,不伤身。”王四娘嘿嘿笑着解释,跟萍儿商量着还是放着好。   “不行,你不要命我还要呢。”萍儿坚决不同意。   王四娘没得办法,只能趁着萍儿不注意的时候,把俩枕头塞到床底下。只盼着她的小外甥或外甥女能早日到来!   迎亲之时,韩琦着一身深绛色礼服,骑在枣红色骏马上,面若冠玉,身姿秀颀,神采赛过往日。他领头在前,身后跟随的行郎们拿着花瓶、花烛、香球、沙罗洗漱等各色物件随行,队伍浩浩荡荡,引来路人围观。   远远乍瞧这俊美郎君是温柔斯文的,勾得人忍不住贪看第二眼、第三眼,可近些的时候,才瞧清楚俊郎君的眉眼间悉数透着清冷,目光若有似无扫过人群时,带着一股清冽,恰如高山雪松,远观羡其风姿,近观方知高不可攀。   不识韩琦的百姓自然要忍不住凑热闹问一问,这俊美的新郎官是谁,一听说他就是韩推官,心中一阵惊诧。   这最令人惧的就是,这般朗朗如日月之入怀的男子,更是一位惊才风逸的人物。若人家只是长得漂亮,你还可以酸一句是他父母给的好,可这一位不仅长得好,才学更是无人能及,叫人想嫉妒都嫉妒不起来,叫人只剩下满心佩服的瞻仰和崇拜了。   崔桃一早就在母亲的催促下,沐浴更衣,着深青色大袖、长裙,外披霞帔,冠以金银珠翠装饰,富丽妙美。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崔桃这一身装扮下来,姿色甚过往日两倍,往日她素衣装扮,只觉她若清水芙蓉俏丽可人,今日在娇俏之上不仅添了精致,更添了一抹勾人的艳色,纵然是女子瞧了她都移不开眼了。   “怎么样?”小马氏欢喜地让崔桃照镜子看一看,是否还有不满意的地方。   崔桃盯着镜子中的自己,笑着伸手戳了一下‘她’的脸蛋,“娘快瞧瞧,她可真好看!”   一句话逗得屋子里的人笑开了花,崔老太太更是乐得肚子疼,本快酝酿出来的眼泪倒是生生给笑回去了。这会儿倒没人跟着逗笑说崔桃脸皮厚,纷纷应和她所言极是,镜中美人真真是极美的,今儿谁都比不过她。   小丫鬟急匆匆来传话说迎亲队伍到了,以备好酒菜招待他们,散了花红。   等报了时辰,司礼按习俗念了吉利诗词,催促新娘出发。崔老太太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出来了,小马氏也跟着受影响,抹起了眼泪。   “瞧那意气奋发、才貌双全的新郎官,孙女嫁得不亏,祖母放心,孙女以后得什么便宜一定可劲儿地往娘家送。”   崔老太太立刻破涕为笑,“泼猴儿,胡说什么话呢,这若是被孙女婿听着了,还寻思咱们家真要占他什么便宜呢,生分了你们夫妻间的关系就不好了。”   “他准没意见。”这点自信崔桃还是有的。   “有些话不该现在说,不过娘知道你不是讲究忌讳的人。”   小马氏拉着崔桃的手小声嘱咐。   “我瞧韩女婿待你是极用心的,能好好的自然是好,若不能……娘怕你对男人期望太高,便是嫁他为妇,也别把真心交付得太满。这男人啊,多半都是新婚时跟你蜜里调油,待你百般好,等日子久了,可能就不新鲜了。”   崔桃知道小马氏是以切身经历在给她提醒,乖乖地应承下来,请小马氏一定放心,她绝不会是吃亏的那个。   小马氏见女儿如此笃定,也破涕为笑,心安不已。好生整理了一下崔桃的衣冠,便目送崔桃去了。   新娘坐花檐子,但上轿之后,轿夫却不会立刻起步,要按照惯例闹一下,求赏得了酒钱,才会起檐子。   这次迎亲,王钊等人都做了行郎凑热闹,这高高兴兴地出了汴京之后,却没想到在半路上遇到两个不长眼的阻拦求赏,穿的还是衙门的衣服。前些年,是有一些恶习,但凡遇到婚丧嫁娶,就有一些衙门中的‘无赖’,趁机半路拦截道贺一句不懂不痒的话,便求酒食,说白了就是要钱,更直白一点就是讹诈。   这问题早在八九年间就禁了,想不到如今还有,最要紧的是这俩人可真够倒霉的,偏偏拦上了他们开封府推官的迎亲队伍,不收拾他们一顿都对不起他们这般‘好’的运气。   王钊像揪小鸡一样,把俩人扯到路边,问他们自哪个衙门来,叫什么名。   “大胆!明知我们是官门中人,你竟敢如此放肆!”胡三呵斥王钊一声,便亮出自己的腰牌,告诉王钊他们是来自太康县衙的人,今日恰好受命去开封府。   胡三之所特意提开封府,是觉得开封府名声大,这些人肯定听过。   王钊狠狠拍了拍胡三的肩膀,痛得胡三立刻把挨打的肩膀斜下去躲闪。   “兄弟,本是同根生,相煎太着急啊。”   王钊将自己腰牌扯出来给他们一瞧,俩人吓得差点尿了裤子,立刻脚软地跪地求饶。   “今儿可是我们韩推官大喜的日子,你们竟敢来捣乱。”   “韩……韩推官,可是开封府那位韩推官?”声音越来越颤抖。   “你这不是废话么,除了他还有谁。”胡三骂同伴一句,声音也抖起来了,连连给王钊磕头求饶。   他们二人以前在太康县常这么干,那些办婚礼的人家都吉利,不想在成婚当日惹什么麻烦,都会或多或少给一点打发他们,无一例外。这次他们受命进京,在路上瞧见这队伍浩浩荡荡,像是大户人家娶亲,本来还有些犹豫,可一想现在还没到京城,真要是京中高官勋贵成婚,那都是在汴京内的,怎么可能往外走?故而俩人就贪心地大胆上前,搞起了讹诈。却却真真没想到,这一次竟瞎了眼,在太岁头上动土!   俩人一遍又一遍给王钊磕头求饶。   王钊哼笑,“今儿大喜,倒真不合适送你们进去,这样吧,暂且给你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自己回他康县跟你们县令老实交代所有罪行。事后我会查问,倘若有半点隐瞒,哼,到那时候我可不会手下留情了。”   俩人只得应承道谢,这就灰溜溜地走了。   待迎亲队伍终于到了宅子大门前,花檐子放下,在轿前铺上青毡花席,新妇双脚不能着地,此举有消灾保平安寓意。接着,便望门撒谷豆,寓意也一样。   这时又有一群人堵着门首,念着拦门诗,以吉利之言调戏新人,讨赏钱。   “仙娥缥缈下人寰,咫尺荣归洞府间。今日门阑多喜色,花箱利市不须悭。”1   “新郎真乃大福之人,娶得如仙娥般的娘子,小人们也想沾沾喜气、沾沾福光,烦劳新郎多多给小人们撒些赏钱!”   带头说话的是八仙楼厮波何安,这次婚宴的茶酒招待都由他来负责。何安此话一出,立刻召来一群人起哄。   本来大家期待着韩大才子会以何等犀利诗句来答拦门诗,却不想韩琦张口就两个字。   “多少?”   “可不能少了,我们这么多人呢!”   众人再度起哄。   韩琦使眼色给张昌和王钊,二人随即从马背上一人扛下来一袋子钱。   “诸位,先到先得!”王钊和张昌也聪明,拖着袋子到旁侧,绝不挡路。   众人见状顿时哄抢起来,等他们一个个揣满钱袋的时候,反应过来想看新娘子,却发现人早就进去了。虽然他们个个得到了钱,但莫名有一种亏大了的感觉!   过了中门,跨过马鞍,在两名亲信女使的搀扶下,崔桃入屋内坐于床上,称之为‘坐床富贵’。   韩琦随后而至,二人便行拜礼,按例要先拜家庙,因没有就省了,改拜天地,另还要拜过胡氏,接着就夫妻交拜,撒帐、合髻和合卺。   等所有步骤都结束之后,崔桃还真挺累的,也不是她体力不好,主要是整个过程下来叫人提着心思,小心翼翼,就容易有紧张过头。以至于她跟韩琦饮合卺酒的时候,只觉得口渴把酒当水喝了一大口,招致韩琦一直在看她。   本来俩人凑近喝合卺酒的时候气氛便有些暧昧,这会儿新房内的人都退下去了,喝过酒的崔桃还有些脸红,身子发热,便更觉得氛围热辣起来。   “太后和官家也来了。”韩琦从上到下细细打量崔桃的衣着,掩不住眼中的惊艳之色。他拉住崔桃的手,在床边坐下来。   “啊——”   “怎么了?”韩琦忙问。   崔桃起身,把撒满床的五色同心花果拨弄干净了,省得这些东西再硌人。韩琦一动不动,一直在旁坐看着。   “唔,你怎么不帮忙?”崔桃顺手剥了两颗果子放嘴里吃,见韩琦跟高僧入定一般,就去推了他一下。   韩琦回神儿,顺势拉住崔桃的手,将她揽入怀中。   “娘子美艳不可方物。”   崔桃开心地在韩琦怀里蹭了一下,“对了,刚说官家和太后来了,可有好生招待?”   “没有,今日心中难有别人,只有娘子。”韩琦凝看崔桃的眼神越加专注。   崔桃忙追问:“那六郎可怠慢了官家和太后不曾?”   “他们本就图的不是见我们,一树桃花,一壶好酒,闹中取静地凑个热闹,便不算怠慢了。”   韩琦修长的食指摩挲着崔桃的脸颊,声音低低地问她,是不是还要在他们的新婚之夜谈别人。   崔桃这时候注意到韩琦热烈的目光了,才刚看他连床铺都不收拾,还以为他累得没那方面的兴致了,或者又害羞所以不会动了。   如今知道他不是那般,崔桃偏就故意装糊涂地问他:“那六郎想谈什么?”   “还叫六郎?”韩琦说这话时刻意压低嗓音,温润中伴着低哑的磁性,犹如靡靡勾魂的魔音,令人甘愿听其摆布。   “夫君。”   “乖。”   韩琦捧住崔桃精致的脸蛋,便俯首在她唇上亲了一下,轻咬着她的唇瓣,撬开她的贝齿,将舌头探了进去。明明动作极尽温柔,却像有预谋地进行每一步,在崔桃不及反应时,便被摄取了她所有的呼吸。   一场吻下来,崔桃脸红心跳,气息紊乱。   接下来的事,就更让崔桃脸热了。   崔桃没有想到,平日里看起来文绉绉温润至极的人,令她一度质疑会在新婚之夜因太害羞没办事的人,这么放得开。   起初第一次,如星星之火,极尽温柔,也有生涩地探索。但接下来便呈燎原之势,越烧越旺。当然也可比喻成憋久了终于决堤的洪水,奔腾不息。   对于爱美食的崔桃而言,如果要用什么来形容她现在状态的话,那就是像极了最案板上的鱼,被翻来翻去,酱酱酿酿。   次日清晨,崔桃在叽叽喳喳的鸟叫声醒来,眼睛还迷迷糊糊的没睁开,便先哑着嗓子叹了一声口渴,随即便有温茶送到她嘴边。   崔桃看着已穿戴整齐神采奕奕的韩琦,正想问他昨晚是不是采阴补阳了,就听门外的丫鬟们可起了没有。   给胡氏敬茶之后,崔桃收了胡氏赏赐的礼物,便想着跟胡氏多聊几句,不想胡氏揉着头叹乏了,就打发走了崔桃和韩琦。   二人便去逛桃园,如今桃花开得正好,风一吹粉色的花瓣飞扬,如下了桃花雨一般。园中凉亭内,果点酒菜早就备齐了,随他们夫妻小酌。   崔桃尝到这些下酒的小菜里有胡氏和方厨娘的手艺,便知道胡氏疼她,更想他们小夫妻多相处,才不打扰。   韩琦在桃花树下为崔桃舞剑,崔桃便想起自己也是会弹琴的人 ,便应景弹了一曲。恰如是‘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神仙眷侣的日子也不过如此了。   晚饭前,崔桃先回了寝房。在靠近床榻的时候,她猛然抽了两下鼻子,闻到有异味儿,顺着味道她一路找到床下,翻出了王四娘之前放置的两个药枕。她这把枕头一拆开,看两眼里面的药材,崔桃就知道是何作用了。   顺嘴骂了一番王四娘之后,就命人扔了枕头,崔桃也算明白了为何昨晚韩琦有那般虎狼之势,八成是这药枕闹得。   是夜,韩琦温柔地抱住了崔桃,在她脸上轻轻一吻。   崔桃心里琢磨着这回肯定正常了。   熄灯之后——   “娘子可还喜欢叫大人?”   看来跟药枕没干系!   崔桃随即就咬了一口韩琦的耳朵,趴在韩琦的身上逼问:“老实交代,夫君在婚前看了多少不该看的书?”   “也没多少,学富五车,至少要五车吧。”   “韩稚圭,你失忆吧!”   崔桃晓得韩琦的记性好,若真看了五车,那所汲取的‘知识’可谓是相当广泛和丰富了。   老司机崔桃此时此刻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   韩琦以为崔桃不喜欢的提议,正要跟她赔错,就听崔桃又发话了。   “总之大人这个是我先想到的,你不许抢。”说完,崔桃便凑到韩琦耳边,声音绵绵软糯地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大人,蚀骨销魂般地酥了他的心,要了他的命。   红帐翻滚,久不停歇。   崔桃在沐浴之后,由着韩琦给她梳头。   看着铜镜里韩琦俊朗的脸庞 ,崔桃终于还是决定问明白:“夫君婚前害羞,怎么婚后却不是了?”   韩琦手抚着崔桃乌黑的长发,轻笑:“娘子以为那是害羞?”   “那是什么?”崔桃不解。   “是隐忍……不发作。”   崔桃瞬间明白了所有。   原来是怕忍不住,所以忍着不动,看起来像害羞而已。可怜她之前一直觉得韩琦在害羞,乐此不彼地逗他,这也就难怪他新婚之夜会那般‘反扑’了。如此总结下来,好像是她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没有男人会对心悦的女人坐怀不乱。”韩琦从身后抱住崔桃,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所以,终于娶回家,可以了呢。”   可以,很可以!   崔桃默默在心里盖章认定,但没说出来,就怕说出来某人更爱表现了。   婚后第三日,俩人备好回门礼,便动身前往安平崔家。   此前为了方便出嫁,崔老太太和小马氏等人便来到汴京崔桃的住处给崔桃送嫁,之后他们便回了安平。   如今崔家一大家子人终于等来了新婚小夫妻的回门,高高兴兴地迎接,置办丰盛酒宴欢迎。 第160章 大结局下   看崔桃满脸洋溢着幸福的小女儿态, 众人不必多问也知道韩琦待她极好,小夫妻新婚的日子必然恩恩爱爱。   趁着崔沅崔溪兄弟拉着韩琦去吃酒的工夫,小马氏拉着崔桃话家常, 问她接下来有何打算。   “你已经成婚为妇,那以后在开封府——”   “张稳婆也成婚了,如今不也在开封府做事?娘放心吧, 该注意的地方我会留心。”   “那我也就放心了。”小马氏知道崔桃是个有主意的人,当初女儿的命好容易才捡回来, 小马氏不想太束缚她,下辈子只要她觉得开心自在就好。   当然,小马氏不忘催生,要崔桃以后做事的时候惦记着点这事儿,别为了抓贼东跳西跳。   “这女人怀孕前几月的时候胎最不稳, 一旦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动了胎气就不好了。你们小夫妻恩恩爱爱, 若遇这种事岂不伤心, 能注意的地方还是要多注意。”   小马氏不忌讳地把丑话说在前头,提前提醒他们就能避免这种情况发生了。   “娘,这才成婚三天, 您都想到哪儿去了。”崔桃赶紧转移话题,问小马氏两位兄长的课业如何, 是不是也该操办婚事了。   “正相看着, 回头你也帮我出出主意。”小马氏话毕却又想起来什么, 嘱咐崔桃要好生孝敬韩琦的母亲胡氏。   “娘放心,我待婆母一定比亲娘还好!”   “你这孩子!”小马氏笑着推搡桃一下,自然也是知道她开玩笑,但也要吃味的。   可巧这时崔沅崔溪兄弟带着韩琦过来,在门外听到崔桃这句话, 兄弟俩都禁不住对韩琦挤眉弄眼,然后迈大步进屋跟崔桃调笑起来。   “难不得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七姐才嫁过去三天,心就不在崔家了。”   韩琦但笑不语,这种时候他就没必要吭声了,总不能得了好媳妇还卖乖。   “那你们也娶个好媳妇儿,让她们都像侍奉亲娘一样待母亲不就成了?”   “哎呦,那可难了,有七娘这般的珠玉在前,我们兄弟就是扒开眼睛日夜不睡地找,怕是在世间也难找到第二个。所以说啊,这屋里的某人可是占了大便宜了!”   崔沅说这话的时候,特意瞟一眼韩琦,谁都听得出来他说的‘某人’正是指韩琦。也正是因为开玩笑,才用‘某人’指代他。   “那还是我最有福气。”   韩琦一句话夸了自己,也夸了崔桃,却叫崔沅崔溪兄弟如鲠在喉。   本来他们俩兄弟说这话,是想坑韩琦一把,让他好歹说两句‘感恩戴德’的话,也叫他们兄弟享受一把被榜眼讨好赞美的感觉。反正今天是他们夫妻头一次回门,俩大舅哥为难一下妹夫也没什么,逗个乐儿罢了,不算过分。谁料人家不愧是高才之士,一句就给他们堵死了。   崔沅和崔溪彼此互看一眼,同时总结经验,以后可别跟妹夫呈口舌。   崔桃接着就到了崔老太太这里聊天,本以为崔老太太回比小马氏嘱咐得更多些。谁知崔老太太什么都没多问,也没多嘱咐,只说崔桃活得通透,道理都懂,她就不多念叨了。但在夫妻俩临行之前,崔老太太倒是单独留下韩琦说了两句话。   “这孩子受的苦多,她嫉恶如仇,有以牙还牙的性儿。你在她身边这么久,想必也清楚。我们崔家是断然不舍得让她再受苦了,崔桃她什么时候想回来都欢迎她回来,更不缺她一口饭吃。”   崔老太太的言外之意是告诉韩琦:你若待她不好,日后变了心,要先想清楚代价。   提前警告他一声,免得他日后会后悔埋怨。   韩琦如何聪敏,自然领会到了崔老太太的用意,恭敬行礼,请她老人家放心,他定然会一辈子用心好好地对待崔桃,不负她。他知道这会儿承诺的话多说也无益,真心与否且看日后,请她老人家日久见人心。   崔老太太听韩琦这样说,倒是满意了,笑眯眯地目送夫妻俩离开。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崔桃懒怠地靠着软垫,看着窗外的风景。   韩琦见崔桃一直捂着小腹,关心问她可是吃坏了肚子腹痛。   “娘说要仔细些,一旦怀了出了意外就不好了。”崔桃略带调笑意味地睨一眼韩琦。   “才三天。”   “可说不好,毕竟夫君猛如虎,说不定一击即中呢。”崔桃越说越小声,却让车内的氛围越来越热辣。   “我觉得做人还是踏实些好。”   “嗯?”崔桃不解此话何意。   韩琦笑了一声,把崔桃搂进怀里,凑在她的颈窝处,和她亲昵地面贴面,“与其相信一击即中的运气,倒不如相信日日耕耘必有收获。”   “韩稚圭!”崔桃脸爆红。   韩琦却丝毫没有收敛,反而咬着崔桃的耳垂,用他低沉充满磁性的声音魅惑地勾着她。   “娘子喊我名字的时候,跟昨晚喊大人时一样勾人。”   崔桃不禁想起昨晚的光景来,脸红得不能再红。   韩琦也不禁想起昨夜崔桃妍丽妖娇的姿韵,无一不好,勾得他越发食髓知味。崔老太太竟还担心他日后会变心,殊不知他早就被崔桃吃得死死的,身心上,更包括胃。从见过她之后,便看不见这世上其他女子了。   “看那书上说,车上也可以——”   崔桃马上堵住韩琦的嘴。   ……   这次回门却还有意外收获,在路过太康县地界的时候,崔桃隔窗瞟见一男子正背着行李在徒步赶路。这人容长脸,肤色白净,两颊有青色胡茬,迈步极稳,一瞧就有功夫在身。他的整体长相于崔桃而言是面生的,但那双眼令她总觉得有些熟悉。   韩琦又理了一下崔桃的衣衫后,便见她一直往窗外看,顺着崔桃的目光就瞧见了那名男子。   崔桃琢磨着:“他好像是……”   “范恩,开封府越狱的在逃犯。”韩琦语气笃定,这就是记性好的人厉害之处。   下一刻韩琦就感觉一阵风过,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只看到车厢前的帘子摆动。马车外传来几声男人的吱哇叫痛,接着噗通一声,听着像是人被踹倒在地了。   “你们干什么!我好好的赶路没当你们的道,你们抓我干什么?!”   事发突然,范恩本能反抗,甚至都没有看清袭击他的人长什么样。这会儿被崔桃一脚按在地上摩擦,愤怒不已,奈何他引以为傲的满身功夫竟然在对阵这名身姿娇小的女子时,完全发挥不出来。三两下就被人刺痛了穴位,跟一只绵软的小白兔似得,轻而易举被对方制服。   这时,马车上下来一名男子,一张清俊过人的脸,若寒松落雪的气质,让范恩顿时就认出是韩琦。   那踩他的这位是——   范恩努力扭头,看崔桃一眼。   范恩这才恍然想起来了,他跟她在大牢有过一面之缘,她好像是开封府什么女仵作衙役。   他成功越狱后,还听过不少有关于这一位的传说,绝对是女中豪杰,而且听说最近好像还和韩推官成亲了。这就能解释这两人为何会同坐一辆马车。   他怎么这么倒霉,随便出个门都能碰见这两位阎王!关键是他都把自己超有特点的络腮胡子给剃了,好兄弟瞧他都差点认不出来,这二位怎么那么眼尖呢!   “为何逃狱?”韩琦淡声质问。   “大牢那种地方谁爱住啊,不逃才是傻子。”范恩余怒未消,他也不恨别人,就恨自己学艺不精,居然连个女人都没打过。   “你当初在大白天就单枪匹马去劫持王员外,有故意之嫌,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崔桃接着质问。   “能有什么原因,就是缺钱呗。”范恩目光闪烁。   “不说实话?”崔桃以用银针刺在他最痛和最痒的穴位上。   范恩又疼又笑地喊疼,流着泪求饶,赶紧喊着‘仙姑饶命’,老实交代了缘故。他确实是特意犯事儿进了开封府大牢,目的就是为了去救儿时的好兄弟。结果他搞错了,他的好兄弟在前一日从开封府转到刑部大牢去了。他却因为被关在开封府一直出不去,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得,后来过了大半年了总算找到机会能越狱逃出去,却得知救命恩人已经身死牢狱的消息,悲痛万分,便把胡子剃了。   接下来,韩琦就就把人交给张昌,令他押送范恩回开封府。   崔桃则拍了拍手,招呼韩琦上马车。   “小心。”韩琦特意扶住崔桃,眼睛还特意瞅了下她的肚子。   崔桃晓得他此举就是故意的,因为她前一刻还捂着肚子装小心翼翼,下一刻便跟旋风一样跑去抓贼。   “嘿嘿,你说得对,才三天哪儿那么快。”   “所以说要日日耕耘。”   崔桃:“……”   韩稚圭你这样很流氓你知道么!   二人回到京郊别苑的时候,便有管家来交代,胡氏已经先回汴京的宅子了,嘱咐他们小夫妻好生相处。另有宫里人来传话,太后和官家赏赐他们夫妻宫宴。倒不必麻烦他们去宫中吃,自有御厨备好食材来宅邸做饭。   说白了就是‘你们小夫妻过小日子就行,我们就是给你们送一顿饭菜助兴’。   俩人都觉得太后和官家这贺礼送得非常合人心意。   次日晌午,宴席便摆齐全了。   先有蜜冬瓜鱼儿、雕花金桔、红消花儿等香煎蜜饯,再有香药木瓜、砌香樱桃、虾腊、奶房、缠枣圈、香莲事件,接着就是下酒的花炊鹌子、三脆羹、萌芽肚胘、鸳鸯炸肚、南炒鳝、洗手蟹、虾鱼汤齑、润兔、炙炊饼等等。1   每一样菜都精致至极,口味无可挑剔。   夫妻俩吃个肚圆,便在桃花园里手牵手散步。   千树桃花,夭夭灼灼,不及心上人半分。   韩琦知道,以后的路还很长,会遇到很多困难和变数,但在男女之情上他只有一门心思:惟愿与她共白首。   她曾说过,纵然身处黑暗,也要向往光明。   而于他而言,今后无论身在何处,她便是他的光。   (完) 第161章 番外   韩琦年甫三十, 天下已敬他为韩公。   也是这一年,韩琦迎来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小马氏可谓是盼星星盼月亮,才总算迎来了自己的小外孙。在瞧见外孙的第一眼, 小马氏就激动地哭起来。其实不止小马氏有这样的情绪,崔老太太等人哭得更厉害。   这些年韩琦调任在外,崔桃也跟着一起走南闯北, 甚至还去了边关上阵杀敌。论起夫妻俩这几年的折腾劲儿,也算得上‘颠沛流离’了, 偏偏小日子越过越好,俩人越来越甜蜜,以至于孩子都不着急要。   起初的时候,崔老太太和小马氏等人听说崔桃的肚皮没动静,都悄悄地不敢多说什么, 还以为这俩孩子中有谁身体出了问题。那俩孩子肯定比他们更着急上火, 不能催, 多关心就是。后来在小马氏委婉地询问下,方知夫妻俩什么问题都没有,就是不打算太早要孩子, 亏得她们担心这个担心那个。   从此催生之路漫漫,奈何这俩孩子一个鬼机灵一个贼聪明, 都是能言善辩之人, 他们催十句话, 人家一句就能把他们堵得没话说。   所以此刻此刻,众人终于看到了他们多年以来期盼已久的小娃娃,都忍不住留下了激动的泪水,有喜悦之情,却也一丢丢多年来憋得无从发泄的感慨。   总算来了!总算来了!来了就好!   韩琦在看先顾过崔桃之后, 才准备过来抱孩子给崔桃瞧,于是便看到了这样的一幕:满屋子长辈以孩子为中心,扎堆围成一圈,眼汪汪地哭泣。   韩琦心中一紧,还以为刚出生的孩子遇到了什么问题。他三两步冲了进去,却见孩子在小马氏的怀里好好的,转眸再细看这些人,都是笑着流泪的,原来皆是喜极而泣。   ……   韩忠彦自小就听很多人说过,他是在一众长辈们的喜悦泪水中、万般期待下出生。在他满月的时候,包拯、范仲淹、欧阳修和晏殊等名臣都来探望过他,赞他五官肖父,笑起来神态似母,长大后必能像他父母一样是风流人物。   母亲是破案能手,貌美聪明,一双妙手既能让死人说话,又能救活人做美食;父亲是朝廷重臣,曾片纸落去四宰执,人人敬畏的韩公。   面对这般厉害的父母,韩忠彦一点都不敢骄傲,反而觉得压力如山大。爹娘如此优秀,作为他们的孩子,他岂能沦落为庸俗之辈,给爹娘丢脸?所以韩忠彦自小就下定决心要勤学苦读,必做给爹娘长脸的娃娃!   崔桃在怀孕的时候,曾畅想过很多抚育孩子的场景。其中想的最多的就是和孩子一起做各种各样有趣的小游戏,比如过家家、躲猫猫、和稀泥盖小房子……总之就是母子整天嘻嘻哈哈一起,玩得贼开心。   然而事与愿违,现实总是如此得残酷。忠彦五岁开蒙始读书,就开始变得安静稳重了,俨然成了一个老成持重的小学霸。崔桃觉得他这年纪真不用读书太久,就经常拿各种小玩意儿去逗他,引他出去玩,反被这孩子用‘之乎者也’给她讲道理,告诉她玩物丧志。   “你这年纪的孩子本来就该玩,玩物丧志那是说大人的话。”   “娘,儿子总会长大的,养成恶习就不好了。”   “你现在才五岁,书读一点点就可以了,真不用这么努力。”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崔桃:“……”   这孩子怼人的能耐绝对遗传他爹!   韩琦下朝归家后,便见崔桃正对着窗百无聊赖地发呆。这些年崔桃一直保持着习武养生的良好生活习惯,身材一如当初般曼妙,比起生孩子前也只是平添了几分成熟女人的韵味。   如今是夏日,衣衫单薄,她歪身子临窗而坐的姿态,更显身段玲珑娇韵,凸凹有致。   “忠儿呢?”   “还在读书。”崔桃叹口气。   韩琦凑近些,确认崔桃的脸色,“怎么了?看起来好像不太高兴?”   崔桃便跟韩琦抱怨起儿子不愿跟她玩的‘恶行’,害得她的满腔慈母之爱无法抒发。   “他不要就算了,给我。”   韩琦一把将人搂在怀里,亲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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